周作人自编集:秉烛后谈(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11 01:1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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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作人

出版社:北京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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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自编集:秉烛后谈

周作人自编集:秉烛后谈试读:

关于《秉烛后谈》

止 庵

一九四三年八月六日周作人日记云:“拟编旧稿为二集,一曰《药堂杂文》,一曰《风雨后谈》。”《风雨后谈》后改名《秉烛后谈》,一九四四年九月列为“艺文丛书之六”,由北京新民印书馆出版。所收二十四篇文章,除《关于阿Q》写于一九三九年外,均作于一九三七年四月至十月,正如作者所说:“这都是《秉烛谈》以后所写的东西。”(《秉烛后谈序》)“风雨后谈”本是周氏在《宇宙风》上用过的题目,以后他两次想用这名字出书,又都放弃了,先是《秉烛谈》,再是《秉烛后谈》。作者曾为《风雨后谈》作序一篇,及至改名《秉烛后谈》,“序文另写,而仓猝未曾印在书里”,后来一并收入《立春以前》。

作者在《风雨后谈序》中说:“名曰‘后谈’,实在并不就是续编,然而因为同是在那几年中所写,内容也自然有点儿近似。譬如讲一件事情,大抵多从读什么书引起,因此牵扯开去,似乎并不是先有一个主意要说,此其一。文字意趣似甚闲适,此其二。”前一点亦即《夜读抄后记》中说的“我所说的话常常是关于一种书的”,几年来所写此类文章甚多,虽然在《秉烛后谈》中却未必占着很大比例;后一点道着此书主要特色所在,尽管前此之《秉烛谈》等这未必那么明显,—当然若从作者行文总的态度来说,倒是一贯如此的。《秉烛后谈序》说:“本书中诸文颇多闲适题目,”大约系指后半部分而言,这一时期作者多写此类闲适题目(除本书各篇外,还有不少收入《药味集》中),确是事实。作者曾说此前几种集子都“未能真正谈风月”,“风月”一语未必等同于“闲适”,但是多少也有相通之处。然而同为闲适题目,内容却可分为两类,其一表意趣,可谓真闲适,如《谈劝酒》,其一疾虚妄,一似别处之“古怪题目”,如《谈过癞》。自《夜读抄》开始的文章写法,到《秉烛后谈》基本告一段落,此后路数颇有变化,《

自己所能做的

》说:“我自己想做的工作是写笔记。”于是继之以《药堂语录》、《书房一角》一路文字了。

作者曾在《谈虎集后记》中说:“北方的‘讨赤’不必说了,即南方的‘清党’也是我所怕的那种反动之一,因为它所问的并不都是行为罪而是思想罪,—以思想杀人,这是我所觉得最可恐怖的。”此集中有篇《谈文字狱》,讲的即是历史上此类事情。而这话题又被置于一个更广阔的文化视野之中,—此前他写过《赋得猫》(收《秉烛谈》),其中有云:“欧洲的巫术案,中国的文字狱思想狱,都是我所怕却也就常还想(虽然想了自然又怕)的东西,往往互相牵引连带着,这几乎成了我精神上的压迫之一。”巫术案与文字狱分别是中西文化中最黑暗的现象,而“人类原是一个”,他所面对的便是整个文明史,对此他表现出一种强烈的批判态度。在文字狱中,作者特别看重“以思想杀人”一类,“若以思想杀人的文字狱则罪在离经叛道,非圣无法,一般人觉得仿佛都被反对在内,皆欲得而甘心,是不但暴君欲杀,暴民亦附议者也。”而“一般读书人对于此事的感想”又与“暴民”无异,形成一个上下一致的专制局面,作为思想者的个人只有被杀的份儿了。这既是政治专制,更是思想专制;政治专制来自某一方面,思想专制则来自各个方面,甚至政治专制的对象也成为思想专制的一分子。思想专制的实质,就在于人们普遍丧失思想和判断能力,自觉趋同于专制本身。像这里提到的顾亭林、王山史等,未必一定受到钳制,他们真是这般想法;而李贽之类真正的思想者也就成了“人民公敌”。“为犯匹夫之怒而被杀,后世犹有怜之者,为大众所杀则终了矣。”周氏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始终保持清醒认识,着意加以甄别,不放过坏的一面,此前所作《太监》(收《夜读抄》)、《论八股文》(收《看云集》)等皆为力作,而又尤其注意对于思想专制的批判,盖此为要害所在也。

此次据新民印书馆一九四四年九月初版本整理出版。原书目录四页,正文一百七十三页。自己所能做的

自己所能做的是什么?这句话首先应当问,可是不大容易回答。饭是人人能吃的,但是像我这一顿只吃一碗的,恐怕这就很难承认自己是能吧。以此类推,许多事都尚待理会,一时未便画供。这里所说的自然只限于文事,平常有时还思量过,或者较为容易说,虽然这能也无非是主观的,只是想能而已。我自己想做的工作是写笔记。清初梁清远著《雕丘杂录》卷八有一则云:“余尝言,士人至今日凡作诗作文俱不能出古人范围,即有所见,自谓创获,而不知已为古人所已言矣。惟随时记事,或考论前人言行得失,有益于世道人心者,笔之于册,如《辍耕录》《鹤林玉露》之类,庶不至虚其所学,然人又多以说家杂家目之。嗟乎,果有益于世道人心,即说家杂家何不可也。”又卷十二云:“余尝论文章无裨于世道人心即卷如牛腰何益,且今人文理粗通少知运笔者即各成文集数卷,究之只堪覆瓿耳,孰过而问焉。若人自成一说家如杂抄随笔之类,或纪一时之异闻,或抒一己之独见,小而技艺之精,大而政治之要,罔不叙述,令观者发其聪明,广其闻见,岂不足传世翼教乎哉。”

不佞是杂家而非说家,对于梁君的意见很是赞同,却亦有差异的地方。我不喜掌故,故不叙政治,不信鬼怪,故不纪异闻,不作史论,故不评古人行为得失。余下来的一件事便是涉猎前人言论,加以辨别,披沙拣金,磨杵成针,虽劳而无功,于世道人心却当有益,亦是值得做的工作。中国民族的思想传统本来并不算坏,他没有宗教的狂信与权威,道儒法三家只是爱智者之分派,他们的意思我们也都很能了解。道家是消极的彻底,他们世故很深,觉得世事无可为,人生多忧患,便退下来愿以不才终天年,法家则积极的彻底,治天下不难,只消道之以政,齐之以刑,就可达到统一的目的。儒家是站在这中间的,陶渊明《饮酒》诗中云:“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这弥缝二字实在说得极好,别无褒贬的意味,却把孔氏之儒的精神全表白出来了。佛教是外来的,其宗教部分如轮回观念以及玄学部分我都不懂,但其小乘的戒律之精严,菩萨的誓愿之弘大,加到中国思想里来,很有一种补剂的功用。不过后来出了流弊,儒家成了士大夫,专想升官发财,逢君虐民,道家合于方士,去弄烧丹拜斗等勾当,再一转变而道士与和尚均以法事为业,儒生亦信奉《太上感应篇》矣。这样一来,几乎成了一篇糊涂账,后世的许多罪恶差不多都由此支持下来,除了抽雅片这件事在外。这些杂糅的东西一小部分纪录在书本子上,大部分都保留在各人的脑袋瓜儿里以及社会百般事物上面,我们对他不能有什么有效的处置,至少也总当想法侦察他一番,分别加以批判。希腊古哲有言曰,要知道你自己。我们凡人虽于爱智之道无能为役,但既幸得生而为人,于此一事总不可不勉耳。

这是一件难事情,我怎么敢来动手呢。当初原是不敢,也就是那么逼成的,好像是“八道行成”里的大子,各处彷徨之后往往走到牛角里去。三十年前不佞好谈文学,仿佛是很懂得文学似的,此外关于有好许多事也都要乱谈,及今思之,腋下汗出。后乃悔悟,详加检讨,凡所不能自信的事不敢再谈,实行孔子不知为不知的教训,文学铺之类遂关门了,但是别的店呢?孔子又云,知之为知之。到底还有什么是知的呢?没有固然也并不妨,不过一样一样的减掉之后,就是这样的减完了,这在我们凡人大约是不很容易做到的,所以结果总如碟子里留着的末一个点心,让他多少要多留一会儿。我们不能干脆的画一个鸡蛋,满意而去,所以在关了铺门的路旁仍不免要去摆一小摊,算是还有点货色,还在做生意。文学是专门学问,实是不知道,自己所觉得略略知道的只有普通知识,即是中学程度的国文,历史,生理和博物,此外还有数十年中从书本和经历得来的一点知识。这些实在凌乱得很,不新不旧,也新也旧,用一句土话来说,这种知识是叫做“三脚猫”的。三脚猫原是不成气候的东西,在我这里却又正有用处。猫都是四条腿的,有三脚的倒反而希奇了,有如刘海氏的三脚蟾,便有描进画里去的资格了。全旧的只知道过去,将来的人当然是全新的,对于旧的过去或者全然不顾,或者听了一点就大悦,半新半旧的三脚猫却有他的便利,有点像革命运动时代的老新党,他比革命成功后的青年有时更要急进,对于旧势力旧思想很不宽假,因为他更知道这里边的辛苦。我因此觉得也不敢自菲薄,自己相信关于这些事情不无一日之长,愿意尽我的力量,有所供献于社会。我不懂文学,但知道文章的好坏,不懂哲学玄学,但知道思想的健全与否。我谈文章,系根据自己写及读国文所得的经验,以文情并茂为贵。谈思想,系根据生物学文化人类学道德史性的心理等的知识,考察儒释道法各家的意思,参酌而定,以情理并合为上。我的理想只是中庸,这似乎是平凡的东西,然而并不一定容易遇见,所以总觉得可称扬的太少,一面固似抱残守缺,一面又像偏喜诃佛骂祖,诚不得已也。不佞盖是少信的人,在现今信仰的时代有点不大抓得住时代,未免不很合式,但因此也正是必要的,语曰,良药苦口利于病,是也。

不佞从前谈文章谓有言志载道两派,而以言志为是。或疑诗言志,文以载道,二者本以诗文分,我所说有点缠夹,又或疑志与道并无若何殊异,今我又屡言文之有益于世道人心,似乎这里的纠纷更是明白了。这所疑的固然是事出有因,可是说清楚了当然是查无实据。我当时用这两个名称的时候的确有一种主观,不曾说得明了,我的意思以为言志是代表《诗经》的,这所谓志即是诗人各自的情感,而载道是代表唐宋文的,这所谓道乃是八大家共通的教义,所以二者是绝不相同的。现在如觉得有点缠夹,不妨加以说明云:凡载自己之道者即是言志,言他人之志者亦是载道。我写文章无论外行人看去如何幽默不正经,都自有我的道在里边,不过这道并无祖师,没有正统,不会吃人,只是若大路然,可以走,而不走也由你的。我不懂得为艺术的艺术,原来是不轻看功利的,虽然我也喜欢明其道不计其功的话,不过讲到底这道还就是一条路,总要是可以走的才行。于世道人心有益,自然是件好事,我那里有反对的道理,只恐怕世间的是非未必尽与我相同,如果所说发其聪明,广其闻见,原是不错,但若必以江希张为传世而叶德辉为翼教,则非不佞之所知矣。

一个人生下到世间来不知道是偶然的还是必然的,但是无论如何,在生下来以后那总是必然的了。凡是中国人不管先天后天上有何差别,反正在这民族的大范围内没法跳得出,固然不必怨艾,也并无可骄夸,还须得清醒切实的做下去。国家有许多事我们固然不会也实在是管不着,那么至少关于我们的思想文章的传统可以稍加注意,说不上研究,就是辨别批评一下也好,这不但是对于后人的义务也是自己所有的权利,盖我们生在此地此时实是一种难得的机会,自有其特殊的便宜,虽然自然也就有其损失,我们不可不善自利用,庶不至虚负此生,亦并对得起祖宗与子孙也。语曰,秀才人情纸一张。又曰,千里送鹅毛,物轻情意重。如有力量,立功固所愿,但现在所能止此,只好送一张纸,大家莫嫌微薄,自己却也在警戒,所写不要变成一篇寿文之流才好耳。廿六年四月廿四日,在北京书。

南堂诗钞

偶然得到两本清初的诗集。我说偶然,因为诗我是不大懂的,平常诗集除了搜集同乡著作之外就不买,所以这两本的确可以说是偶然得来的,虽然亦自各有其因缘。其一是吴景旭的《南山堂自订诗》四卷。吴景旭字旦生,著有《历代诗话》八十卷,刻入嘉业堂的吴兴先哲遗书中,是我所喜欢的一种书,这回看见他的诗也想拿来一读。书无序跋,目录也撕去了一半,疑心他不全,查《诗话》刘承干跋只云“有南山自订诗”,也不说卷数,到后来拆开重订,乃见后书面的里边有字两行,左云:“《南山堂自订诗》,下册七卷至十卷佚阙。”右云:“旦生公遗著,裔孙永敬识。”盖估人作弊,将书面反摺改装,假充完全,却不知即使是残本不佞也会要也。但此册实止四卷,或者下册当是五至十,亦未可知。集中所收诗自顺治己丑至康熙甲辰,凡十六年,卷四有五十二偶作,时为壬寅,案当生于明万历三十九年辛亥,刘跋亦称其为明诸生,其诗却极少遗老气,辛丑有《喜光儿得赐探花》一诗可知,唯时有放恣或平易处亦觉得可喜。卷一《罱泥行》上半云:“一溪小雨直如发,尖头艓子长竿揭,凭将两腕翕复张,形模蛤蚧相箝镊。载归取次壅桑间,平铺滑汰孩子跌。”卷三有诗题云:“己亥闻警,雉侯下令荷戈戍城上,家贫无兵械,因销一花小锄为刃,作长句伤之。”诗并不佳,故不录,但只此一题也就够有意思了。

其二是方贞观的《南堂诗钞》六卷。这诗集是全的,前有李可淳序,又乾隆戊午汪廷璋序,盖即是刻书的那一年。方贞观是方苞的从弟,方苞的诗极恶劣,谢枚如在《赌棋山庄笔记》中曾大加以贬斥,贞观所作却大不相同,如李序所说,宛转沉痛,言短意长,及后更益造平淡近自然。各卷卷首皆题方贞观诗集,唯卷三则曰方贞观卷葹集,有小引云:“癸巳之岁,建亥之月,奉诏隶归旗籍。官牒夕至,行人朝发,仓卒北向,吏役驱逐,转徙流离,别入板籍。瞻望乡国,莫知所处,先陇弃遗,亲知永隔,行动羁馽,存没异乡。呜呼哀哉,岂复有言。而景物关会,时序往复,每不能自已,始乎去国,迄于京华,其呜咽不成声者去之,存若干首,命曰卷葹集,庾信所谓其心实伤者也。后之君子尚其读而悲之。康熙五十八年四月望,贞观记。”案方望溪集后附苏惇元编年谱,在雍正元年癸卯条下有记事云:“先是《滇游纪闻》案,先生近支族人皆隶汉军,至是肆赦,上曰,朕以方苞故赦其合族,苞功德不细。”自癸巳至癸卯,贞观盖隶旗籍者满十年,卷葹集一卷即此十年中所作,所云宛转沉痛的诗多在此中,殆哀而至于伤矣。这是我们说他哀伤,若是从上头说来何尝不是怨怼,那么就情罪甚重了。如卷三第一首《别故山》有云:“衰门自多故,怀璧究何人。”《出宗阳》云:“生逢击壤世,不得守耕桑。”《泊牛渚》云:“生男愿有室,生女愿有家。缅彼尧舜心,岂曰此念奢,我亦忝蒸黎,何至成浮槎。”《欲暮》云:“岂有声名如郭解,自知肥白愧张苍。”《望见京城》云:“独有覆盆盆下客,无缘举目见青天。”《寄家书》云:“余生不作大刀梦,到死难明破镜由。”但是最重要的还应该举出那第三首《登舟感怀》来,其词云:“山林食人有豺虎,江湖射景多含沙,未闻十年不出户,咄嗟腐蠹成修蛇。吾宗秉道十七世,雕虫奚足矜搜爬,岂知道旁自得罪,城门殃火来无涯。破巢自昔少完卵,焚林岂辨根与芽。举族驱作北飞鸟,弃捐陇墓如浮苴,日暮登舟别亲故,长风飒飒吹芦花。语音渐异故乡远,回头止见江天霞,呜呼赋命合漂泊,磐砧变化成虚槎。杀身只在南山豆,伏机顷刻铏阬瓜,古今祸福非意料,文网何须说永嘉。君不见,乌衣巷里屠沽宅,原是当时王谢家。”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八二《秋笳集》下批语有云:“特其自知罪重谴轻,甘心窜谪,但有悲苦之音,而绝无怨怼君上之意,犹为可谅。”今贞观诗怨甚矣,不但坚称冤枉,以杨恽自拟,还拿了秦始皇阬儒来比,岂不是肆口诽谤乎。我取出《禁书总目》来一查,“我找着了!”《南堂诗钞》的的确确收在里边。我很高兴我的眼力不差,假如去做一名检查官大可胜任愉快也。

卷六有一篇诗题云,“乾隆戊午冬中三日,余马齿六十矣”,可以知道方贞观是生于康熙十八年己未,三十五岁隶旗籍,四十五岁放免,五十八岁被征博学鸿词,谢老病不赴。关于这件事有一首妙诗,题云:“部牒复至,备见敦迫,终不能赴,再寄孙公。

纁币与安车,吾闻其语矣,书传半真伪,窃恐未必尔。今者符檄来,汹汹吏如鬼,幸不见执缚,几为敦迫死。家无应门童,我病杖乃起,老妇惊逾垣,问祸来所以。敢希稽古荣,奚至捕盗比,寄言谢故人,铭心佩知己。世不乏应刘,樗栎何足齿,偃蹇负弓旌,免蹈虚声耻。”这里有意思的事,第一是博学鸿词敦迫的情形,大有锁拿沈石田的样子,其次是方君仍旧的那样大不敬,他描写吏如鬼之汹汹,还说窃恐未必尔的古代安车之类,真可以说幽默得很。卷一《乡大水》一篇末云:“官家积谷如山丘,立法本为苍生谋。便宜行事汲都尉,流亡愧俸韦苏州。古来书传半真伪,两人未识诚有否。杀人不问梃刃政,屠伯何须在录囚。”这书传半真伪的话,可见早见用了,虽然是苏东坡恐本无杨雄的故典之转化,却用得很有力量。同一篇中又有云:“小民赋命本饿殍,熟亦不活奚灾伤。”这也比孟子的乐岁终身苦的话更说得辛辣,其区别盖因一是正言而一是逆说,此正是幽默之力也。方君少年时盖颇有许行之徒的倾向,其《耕织词》云:“贫女不上机,宫中皆草衣。农夫不耕田,侯王都饿死。鸡鸣向田间,采桑朝露新,望望红日高,照见晏眠人。”又《题古战场图》云:“岂不畏锋镝,将军骄欲行。威尊身命贱,法重死生轻。力尽□偏狡,天寒虏益横。谁非人子骨,千载暴边城。”第五句第三字原缺,或者是胡字吧?即此诸诗可以见作者思想之一斑,在清朝桐城派虽有名,不佞以为方氏之荣誉当不在苞而在贞观耳。

诗我都不大懂,上边所谈只是就诗中所有的意思,随意臧否,也不敢自以为是,并不真是谈诗。或恐有朋友疑心我谈诗破例,顺便声明一句。廿六年四月廿二日,在北平苦住庵记。

补记《南山堂自订诗》十卷,嘉业堂有新刻本,末有癸亥刘承干跋,中有云,自卷一至卷五为其裔孙渔川观察所藏弆,以畀余,惜已佚半,嗣留心访求,竟获卷六至卷十,遂为完璧。渔川即吴永,然则我所得残书即是其底本,但不知何以又流落在旧书摊头耳。近年又得全书一部,卷首有朱文长方印曰,闽戴成芬芷农图籍,内容与刘刻本悉相同,唯原本有目录三十一页,而刘刻略去,改为总目一页,未免少欠忠实。民国癸未冬日编校时记。

东莱左氏博议

近来买到一部书,并不是什么珍本,也不是小品文集,乃是很普通很正经,在我看来是极有意义的书。这只是四册《东莱左氏博议》,却是道光己亥春钱唐瞿氏清吟阁重雕足本,向来坊刻只十二卷八十六篇,这里有百六十篇,凡二十五卷。《东莱博议》在宋时为经生家揣摩之本,流行甚广,我们小时候也还读过,作为做论的课本,今日重见如与旧友相晤,亦是一种喜悦,何况足本更觉得有意思,但是所谓有意义则别有在也。《东莱左氏博议》虽然《四库书目》列在经部春秋类二,其实与经学不相干,正如东莱自序所说,乃是诸生课试之作也。瞿世瑛道光戊戌年跋文云:“古之世无所谓时文者。自隋始以文辞试士,唐以诗赋,宋以论策,时文之号于是起,而古者立言必务道其所心得,即言有醇有驳,无不本于其中心之诚然,而不肯苟以炫世夸之意,亦于是尽亡矣。盖所谓时文者,至宋南渡后创制之经义,其法视诗赋论策为胜,故承用最久,而要其所以名经义者,非诚欲说经,亦姑妄为说焉以取所求耳。故其为文不必果得于经所以云之意,而又不肯自认以为不知,必率其私臆,凿空附会,粉饰非者以为是,周内是者以为非,有司者亦不谂其所知之在于此,而始命以在彼之所不知,于是微言奥旨不能宿通素悉于经之内,而枝辞赘喻则可暂假猝辨于经之外,徒恃所操之机熟,所积之理多,随所命而强赴之,亦莫不斐然可观,以取盈篇幅,以侥幸得当于有司之目。噫,不求得于心则立言之意亡,不求通于经则说经之名戾,时文之蔽类然已。《东莱左氏博议》虽作于其平居暇日,苟以徇诸生之请,然既以资课试为心,故亦不免乎此蔽,其所是非大抵出于方执笔时偶然之见,非必确有所低昂轩轾于其间,及其含意联词,不得不比合义类,引众理以壮其文,而学者遂见以谓定论而不可夺,不知苟欲反其所非以为是,易其所是以为非,亦必有众理从而附会之,而浅见者亦将骇诧之以为定论矣。”关于经义的变迁,吾乡茹敦和著《周易小义》序中说的很简明,今抄引于下:“经义者本古科举之文,其来旧矣。至宋王安石作《三经新义》,用以取士,命其子雩及吕惠卿等著为式颁之,此一变也。元延祐中定科举式,以《论语》《孟子》《大学》《中庸》为四书,以《易》《诗》《书》《礼记》《春秋》经文为五经,别之为书义经义,又于破题承题之外增官题原题大讲大结等名,此再变也。明成化中又尽易散体为俳偶,束之为八比,此三变也。至嘉隆以后于所谓八比之中稍恢大焉,渐至俳中有俳,偶中有偶,乃于古今文体中自成一体,然义之名卒不改。”我们从这里可以知道两件事实。其一是八股文原是说经的经义,只是形式上化散为排,配作四对而已。其二是《东莱博议》原是《春秋》类的经义,不过因为《春秋》是记载史事的书,所以《博议》成为一种应试体的史论。这两件事看似平常,其实却很重大,即是上边所说的有意义。

我们平常骂八股文,大有天下之恶皆归焉之概,实在这是有点儿冤枉的,至少也总是稍欠公平吧。八股文诚然是不行,如徐大椿的《时文叹》所说:“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是圣门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那朝皇帝。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得来肩背高低,口角嘘唏,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负光阴,白白昏迷一世。”又如我的《论八股文》中讲到中国的奴隶性的地方有云:“几千年来的专制养成很顽钝的服从与模仿根性,结果是弄得自己没有思想,没有话说,非等候上头的吩咐不能有所行动,这是一般的现象,而八股文就是这个现象的代表。”不过我们要知道八股乃是应试的经义而用排偶的,因为应试所以遵守功令说应有尽有的话,是经义所以优孟衣冠似的代圣人立言,又因为用排偶所以填谱按拍那样的做,却也正以此不大容易做得好,至今体魄一死,唯余精魂,虽然还在出现作祟,而躯壳败坏之后已返生无术矣。《博议》一类论事的文章在经义渐渐排偶化的时候分了出来,自成一种东西,与经义以外的史论相混,他的寿命比八股更长,其毒害亦更甚,有许多我们骂八股文的话实在都应该算在他的账上才对。平常考试总是重在所谓书义,狭义的经义既比较不重要,而且试文排偶化了,规矩益加繁琐,就是做《春秋》题也只有一定的说法,不能随意议论,便索性在这边停止活动,再向别方向去发展,于是归入史论一路去,因为不负责任的发议论是文人所喜欢的事,而宋人似乎也特别有这嗜好。冯班《钝吟杂录》卷一家戒上云:“士人读书学古,不免要作文字,切忌勿作论。成败得失,古人自有成论,假令有所不合,阙之可也。古人远矣,目前之事犹有不审,况在百世之下而欲悬言其是非乎。宋人多不审细止,如苏子由论蜀先主云,据蜀非地也,用孔明非将也。考昭烈生平未尝用孔明为将,不据蜀便无地可措足,此论直是不读《三国志》。宋人议论多如此,不可学他。”又卷八遗言有云:“宋人说话只要说得爽快,都不料前后。”徐时栋《烟屿楼读书志》卷十六宋文鉴之十云:“宋儒论古人多好为迂刻之言,如苏辙之论光武昭烈,曾巩之论汉文,秦观之论石庆,张耒之论邴吉,多非平情。孔子曰,尔责于人终无已时。大抵皆坐此病。”又蒋超伯《南漘楛语》卷四云:“痰字从无入诗文者,朱直《史论初集》诋胡致堂云:双目如瞽,满腹皆痰。鄙俚极矣,不可为训。”蒋氏原意在于论痰字,又朱直的议论或者也未必高明,反正这种东西是没法作得好的,但总之批评胡致堂的话是很对,而且也可以移作许多史论的评语。史论本来容易为迂刻之言,再加上应试经义的参和,更弄得要不得了,我说比八股文还有害的就是这个物事。盖最初不过是双目如瞽,满腹皆痰,实为天分所限,随口乱说,还是情有可原,应试体的史论乃是舞文弄墨,颠倒黑白,毫无诚意,只图入试官之目,或中看官之意,博得名利而已。此种技俩在瞿君的跋文中说得非常透彻,无以复加,我们可以不必再来辞费,现在只想结束一句道:八股文死矣,与八股文同出于经义的史论则尚活着,此即清末的策论,民国以来的各种文字是也。去年我写过一篇小文,说明洋八股即是策论,曾经有这几句话:“同是功令文章,但做八股文使人庸腐,做策论则使人谬妄,其一重在模拟服从,其一则重在胡说乱道也。专做八股文的结果只学会按谱填词,应拍起舞,里边全没有思想,其做八股文而能胡说乱道者仍靠兼做策论之力也。”这个意思我觉得是对的,关于八股文的话与徐灵胎相合,关于策论则与冯钝吟等人相合,古人所说正可与我互作注脚也。

小时候在家读坊刻《东莱博议》,忽忽三十余年,及今重阅已不记那几篇读过与否,唯第一篇论郑庄公共叔段,《左传》本文原在卷首,又因金圣叹批点过,特别记得清楚,《博议》文亦尚多记得。如起首一节云:“钓者负鱼,鱼何负于钓。猎者负兽,兽何负于猎。庄公负叔段,叔段何负于庄公。且为钩铒以诱鱼者钓也,为陷阱以诱兽者猎也,不责钓者而责鱼之吞饵,不责猎者而责兽之投阱,天下宁有是耶。”又结末云:“本欲陷人而卒自陷,是钓者之自吞钩饵,猎者之自投陷阱也,非天下之至拙者讵至此乎。故吾始以庄公为天下之至险,终以庄公为天下之至拙。”读下去都很面善,因为这篇差不多是代表作,大家无有不读的,而且念起来不但声调颇好,也有气势,意思深刻,文字流畅,的确是很漂亮的论,有志写汉高祖或其他的论文的人那能不奉为圭臬呢。但细看一下,也不必用什么新的眼光,就觉得这确是小试利器,甜熟,浅薄,伶俐,苛刻,好坏都就在这里,当作文章看却是没有希望的,因为这只是一个秀才胚子,他的本领只有去做颂圣诗文或写状子而已。只可惜潜势力太大,至今还有多数的人逃不出他的支配,不论写古文白话都是如此,只要稍为留心,便可随时随地看出新策论来,在这时候如要参考资料以备印证,《东莱博议》自然是最好的,其次才是《古文观止》。试帖诗与八股文不会复活的了,这很可以乐观,策论或史论就实在没有办法,土八股之后有洋八股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八股出来,我相信一定都是这东西的变种,盖其本根深矣。我写这篇小文,并不是想对于世道人心有什么裨益,吾力之微正如帝力之为大,如孟德斯鸠所说,实在我是一点没有办法。傅青主《书成弘文后》云:“仔细想来,便此技到绝顶,要他何用。文事武备暗暗底吃了他没影子亏。要将此事算接孔孟之派,真恶心杀,真恶心杀。”我也只是说恶心而已。廿六年六月七日,于北平苦住庵。

贺贻孙论诗

谢枚如著《课余偶录》卷一有一则云:“永新贺子翼贻孙先生著述颇富,予客江右尝借读其全书,抄存其《激书》十数篇收之箧衍。其《水田居文集》凡五卷,议论笔力不亚魏叔子,且时世相及,而名不甚显,集亦不甚行,殆为易堂诸子所掩耳,要为桑海中一作手,非王于一陈士业辈所能比肩也。有云:遵养时晦,藏用于正人无用之时,著书立说,多事于帖括无事之日(《答李谦庵书》)。贫能炼骨,骨坚则境不摇,彼无骨者必不能不逢迎纷纭,无怪其居心不静也。无骨之人,富贵尤能乱志,贫贱更难自持(《复周畴五书》)。有意为闲,其人必忙,有意为韵,其人必村,此不待较量而知也(《书补松诗后》)。安贫嗜古之意溢于言下,可以觇其所养矣。”《四库全书总目》一八一别集类存目八著录文集五卷,评云:“所作皆跌宕自喜,其与艾千子书云,文章贵有妙悟,而能悟者必于古人文集之外别有自得,虽针砭东乡之言,而贻孙所以自命者亦大略可见,特一气挥写过于雄快,亦不免于太尽之患也。”又一二五杂家类存目二著录《激书》,无卷数,评云:“所述皆愤世嫉俗之谈,多证以近事,或举古事,易其姓名,借以立议,若《太平广记》贵公子炼炭之类,或因古语而推阐之,如苏轼书曹孟德之类。其文称心而谈,有纵横曼衍之意,而句或伤于冗赘,字或伤于纤丽,盖学《庄子》而不成者,其大旨则黄老家言也。”《四库提要》对于非正宗的思想文章向来是很嫉视的,这里所说还算有点好意。平景孙著《国朝文棷题辞》卷一中也有一则是讲《水田居文集》的,并说及《激书》,文云:“子翼少工时文,与茂先巨源石庄诸公齐名,举崇祯丙子副贡生,入国朝隐居不出,顺治丁酉巡按笪江上欲以布衣荐,遂改僧服。据叶擎霄《激书》序,似卒于康熙丙子,年九十一矣。文笔奔放,近苏文忠,集中史论最多,他文意制峭诡,有似柳州可之复愚者。《激书》二卷,包慎伯最爱之,谓近《韩非》《吕览》,而世少知者。盖嘉庆中骈体盛而散文衰,桐城派尤易袭取,慎伯与完庵厚堂默深子潇诸子出以丙部起文集之衰,故有取于是。其风实自阳湖恽李二氏昉,于是古文复盛,至于今不衰。”看了这些批评我就想找水田居全集来一读,可是诗文集未能买到,只搜得其他五种,即《激书》二卷,《易触》七卷,《诗触》六卷,《骚筏》一卷,《诗筏》一卷,《易经》我所不懂,《诗经》颇有说得好的地方。《四库书目》十七诗类存目一著录《诗触》,评有云:“每篇先列小序,次释名物,次发挥诗意,主孟子以意逆志之说,每曲求言外之旨,故颇胜诸儒之拘腐,而其所从入乃在钟惺诗评,故亦往往以后人诗法诂先圣之经,不免失之佻巧,所谓楚既失之齐亦未为得也。盖迂儒解《诗》患其视与后世之诗太远,贻孙解《诗》又患其视与后世之诗太近耳。”其实据我看来这正是贺君的好处,能够把《诗经》当作文艺看,开后世读《诗》的正当门径。此风盖始于钟伯敬,历戴仲甫万茂先贺子翼,清朝有姚首源牛空山郝兰皋以及陈舜百,此派虽被视为旁门外道,究竟还不落莫。《四库书目》中评万氏《诗经偶笺》云:“其自序有曰,今之君子知《诗》之为经,而不知《诗》之为诗,一蔽也,云云。盖钟惺谭元春诗派盛于明末,流弊所及乃至以其法解经,《诗归》之贻害于学者可谓酷矣。”我想这正该反过来说,《诗归》即使在别方面多缺点,其以诗法读经这一点总是不错的,而且有益于学者亦正以此,所可惜者现今绍述无人,新文艺讲了二十年,还没有一部用新眼光解说的《诗经》,此真公安竟陵派不如矣,我们不必一定去爱古人,但有时难免有薄今人之意耳。

贺君说《诗》仍从序说,虽然只取古序发端一语,以为此外皆汉儒续增不尽足据,其解释《诗》旨难得有新意思也是当然的,唯关于诗词颇多妙语,如卫风氓之蚩蚩一诗,仍遵序云刺时也,解有云:“此篇与《谷风》篇才情悉敌,但《谷风》词正,此诗词曲,《谷风》怨而婉,此诗恧而婉,其旨微异耳。且其列叙事情,如首章幽约,次章私奔,三章自叹,四章被斥,五章反目,六章悲往,明是一本分出传奇,曲白关目悉备,如此丑事却费风人竭力描写,色色逼真,所谓化工,非画工也。今或从注说,谓必淫妇人自作乃能委悉如此,不知今古弃妇吟经曹子建辈锦心绣肠从旁揣摩,比妇人声口尤为酸楚,况抱布贸丝车来贿迁,分明是出像《会真记》,岂有妇人自供之理。”又云:“钟伯敬曰,子无良媒,谑之也,奔岂有媒乎。将子无怒,秋以为期,亦谑之也,盖贸丝春时事也,此时已许之矣,故又谑之。古今男女狎昵情词不甚相达,但口齿蕴藉,后人不解遂认真耳。”这里所说道理似均极平常,却说得多么好,显得气象平易阔宽,我们如不想听深奥的文艺批评,只要找个有经验人略给指点,待我自己去领解,则此类的说诗当最为有益了。《诗筏》一卷凡二百则,亦即以此气象来谈古诗,自十九首以至明末。其自序云:“二十年前与友人论诗,退而书之,以为如涉之用筏也,故名曰诗筏,今取视之,几不知为谁人之语,盖予既已舍之矣。予既舍之,而欲人之用之,可乎?虽然,予固望人之舍也,苟能舍之,斯能用之矣。深则厉,浅则揭,奚以筏为。河桥之鹊,渡则去焉,葛陂之龙,济则掷之,又奚以筏为。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所极,送君者自涯而返,君自此远矣。是为用筏耶,为舍筏耶,为不用之用不舍之舍耶。夫苟如是而后吾书可传也,亦可烧也。”卷中佳篇甚多,意见通达,倾向公安竟陵而能不偏执,极为难得。略举其数则如云:“不为应酬而作则神清,不为谄渎而作则品贵,不为迫胁而作则气沉。”此虽似老生常谈,古今文人却没有几个人担当得起,上二是富贵不能淫,还有许多人做得到,下一是威武不能屈,便不大容易,况威武并不限于王难耶。又云:“公燕诗在酒肉场中露出酸馅本色,寒士得贵游残杯冷炙,感恩至此,殊为可笑,而满篇搬数他人富贵,尤见俗态,惟曹子建自露家风,而应《侍建章集诗》末语不忘儆戒,颇为得体耳。大抵建安诸子稍有才调,全无骨力,岂文举正平见杀后,文人垂首丧气,遂软媚取容至此,伤哉。”“《巷伯》之卒章曰,寺人孟子,作为此诗。《节南山》之卒章曰,家父作诵,以究王讻。是刺人者不讳其名也。《崧高》之卒章曰,吉甫作诵,其诗孔硕。《烝民》之卒章曰,吉甫作诵,穆如清风。是美人者不讳其名也。三代之民直道而行,毁不避怒,誉不求喜,今则为匿名谣帖,连名德政碑矣。偶触褊心则丑语丛生,唯恐其知,忽焉摇尾,则谀词泉涌,唯恐其不知也。至于赠答应酬,无非溢词,庆问通贽,皆陈颂语,人心如此,安得有诗乎。”此后举储光羲《张谷田舍》诗杜子美《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诗二篇为例,以为唐人为之尚能自占地步,若在今人不知如何丑态矣,文繁不能备引。又有云:“凡诗可盗者,非盗者之罪而诲盗者之罪。若彭泽诗诸葛出师文,宁可盗乎?李杜韩欧集中亦难作贼,间有盗者,雅俗杂出,如茅屋补以铜雀瓦,破衲缀以葡萄锦,赃物现露,易于捉败。先明七才子诸集,递相剽劫,乃盗窝耳。”“徐文长七言古有李贺遗风,七言律虽近晚唐,然其佳者升少陵子瞻之堂,往往自露本色,唯五言律味短,而五言古欠蕴藉,集中诙语俊语学之每能误人,此其所病,然嘉隆间诗人毕竟推为独步。近日持论者贬剥文长几无余地,盖薄其为诸生耳。谚云,进士好吟诗,信哉。”“少陵不喜渊明诗,永叔不喜少陵诗,虽非定评,亦足见古人心眼各异,虽前辈大家不能强其所不好,贬己徇人,不顾所安,古人不为也。”“近日吴中山歌挂枝儿语近风谣,无理有情,为近日真诗一线所存。如汉古诗云:客从北方来,欲到到交趾,远行无他货,惟有凤凰子。句似迂鄙,想极荒唐,而一种真朴之气,有张蔡诸人所不能道者。晋宋间子夜读曲及清商曲亦尔,安知歌谣中遂无佳诗乎。每欲取吴讴入情者汇为风雅别调,想知诗者不为河汉也。”

这几节我觉得都很好,有他自己的见识与性情,虽本是诗话而实是随笔,并不讲某侍御某大令的履历,选录几首样本的诗,却只是就古今现成的资料来发展他的感想,这里自然以关于诗的为限,实在可以看出他对于生活的许多意思,这我以为是最有趣味的事。大约因为他是接近公安竟陵派的缘故吧,他关于山歌也有高明的意见,大有编选吴歌集之意,只可惜没有实行,这个光荣却给龙子犹得了去了。这一点长处大约比较的顶容易为看官所承认,其余的难免心眼有异,恐怕会被人看作偏激,不合潮流亦未可知,不过在我个人总以为然,觉得《诗筏》这一卷书是很值得破费工夫去一读的。《骚筏》我也喜欢,现在却不想谈,因为《楚辞》我实在有点生疏,将来还得好好的读了再来看这部书,那时才会得有话可说。《激书》我读过几篇,这是该属于丙部而且又是杂学类的,长篇大论这一路文章我不大喜欢,总觉得难免文胜于物,弄得不好近于八大家,好也可以近《庄子》吧,可是谁都没有这把握。《激书》里有些意思与部分的文章却也有好的,如《四库提要》所说的证以近事,或举古事,易其姓名这一类,看了很好玩。《酌取》篇中维扬巨贾公子炊饭必用炼炭,本《太平广记》,已见《提要》,又《疑阳》篇叙青州少年入鬼国,被鬼巫用“送夜头”法送之登舟,原注亦云见《广记》中。《求己》篇述其友龙仲房访求王雪湖梅谱,乃得画眉之李四娘与话媒之官媒李娘,盖用近事而文甚诙谐。又《失我》篇引二事,其出典当在《笑府》中欤:“献贼掠禾阳时,禾阳之张翁假僧衲笠与之同匿。须臾贼至,踉跄相失,疾呼僧不应,翁哭以为僧遇贼死矣。忽自视其衲笠皆僧物也,复大哭曰,僧则在是矣,我安在哉?楚湘有竖善睡,其母命之登棚守瓜。盗夜尽窃其瓜,竖睡正酣,盗戏为竖剃发舁入僧寺。凌晨母见瓜竖皆失,踪迹至寺,竖尚鼾呼如雷,母怒痛挞之至醒,忽自寻其首无发,诉曰,失瓜者乃寺内沙弥,非我也。”这种作法,说得古可以上接孟子舆的日攘一鸡,说得今也就是张宗子的夜航船里和尚伸伸脚之类,要恭维或骂倒任凭自由,都有充足的口实可找,不佞别无所容心,但自己则颇喜此体,惜终是不能写得好耳。讲到意思,也有觉得可取的,如《汰甚》一篇,梅道人评云:“天崇间举朝惯使满帆风,只图一时之快,遂受无穷之伤,贺子尝抱漆室之忧,故其文痛快如此,今读之犹追想其拊膺提笔时也。”文中主意不过是不为已甚,其言曰:善治天下者无取乎有快心之事也,快心之事生而伤心之事起矣。此意亦自平常,但绝不易实行,况在天崇间乎,言者之心甚深又甚苦,然而毫无用处,则又是必然也。二十世纪的人听到天崇间事不禁瞿然,不知为何。陈言更复何用,徒乱人意,故可不必再引,不佞今日所谈似可始终以诗为限,故遂题曰贺贻孙论诗云。廿六年六月二十一日,于北平记。附记

见书目有吴兴丛书本《诗筏》一册,吴大受著,以为偶同书名耳,今日有书贾携来,便一翻阅,则内容全同,不禁哑然。查卷末附传,大受为吴景旭曾孙,卒于乾隆十八年,年六十九,计当生于康熙二十四年。《诗筏》中云:“余于兵燹后借得唐人残编一帙,其中可笑诗甚多”,当然系指甲申后事,非吴氏所及见。又末一则云:“以此二诗糊名邮送万茂先,定其甲乙。”案万茂先著《诗经偶笺》在崇祯癸酉,尚在吴氏诞生前五十二年,二人恐无相见的可能。况贺氏《诗筏》固自存在,不知何以错误。刘刊本卷首题吴大受删订,或者原来只是抄录贺书,(却亦并未有删订,但缺一小引耳。)后人不察以为即其所著,也未可料。名字虽然错乱,但《诗筏》有了新刻本,于读者不无便利,只须知道这是水田居而非南山堂就好了。七月十六日记于北平之苦住庵。

水田居存诗

贺贻孙《水田居存诗》三卷,凡诗七百首,词四十四首,其友人李陈玉所选,有序,即梅道人也,卷首题同治庚午年新镌,似以前并未有刊本。卷二七律二首,题曰“戊戌僧装诗”,注云,“有序未录”。平景孙《国朝文棷题辞》卷一《水田居文集》项下云:“顺治丁酉巡按笪江上欲以布衣荐,遂改僧服。”诗序即说此事,惜不传。《僧装诗》第一首中一联云:“问腊应高灵隐坐,谈诗又喜浙江潮。”用骆宾王事。第二首中云:“佛汗几回增涕泣,经声一半是离骚。”洛阳平等寺佛汗雨兆尔朱之祸,盖不仅寻常离乱之感。这里令人想起同时的陈章侯来。《宝纶堂集》中有五古一首,题曰:“丙戌夏悔逃命山谷多猿鸟处,便剃发披缁,岂能为僧,借僧活命而已。闻我予安道兄能为僧于秀峰猿鸟路穷处,寻之不可得,丁亥见于商道安珠园,书以识怀。”情事相似,唯早十二年而已。毛西河有报周栎园书,述章侯遗事,有云:“又一诗期以某时过敝里,而以年暮故畏死先期来,其中云,老迟五十二年人。老迟者以甲申后更其名悔迟,故称老迟,非老莲之误也。”沈西雍《匏庐诗话》卷中乃有一则云:“唐刘驾弃妇词云,昨日惜红颜,今日畏老迟。老迟云者,谓垂老而迟暮也,陈章侯自号老迟,当取诸此。”此说未妥,悔迟乃明遗民的口气,与迟暮意不同,盖陈章侯贺子翼方密之屈翁山等人的出家都是同一的意思,章侯序中所谓岂能为僧借僧活命而已也。《水田居诗》卷二又有七律十二首存八,题曰“戏和梅道人歌馆惜艳诗”,有序云:“艳思已枯,绮语长断,然陶赋闲情,何损白璧,宋说好色,乃见微词。金陵婉娘歌馆翘盼,以身奉人,道人惜之,偶尔赋赠,寄托规讽,别有指陈,索余次韵,遂尔效。言外索之,方知道人与余所咏者实非妇人也。”题序殊佳,唯不知此辈为何如人,岂亦牧斋梅村之流亚欤。诗亦有妙句,如云:“每恨情多到妾少,翻因夜短梦君长。”“偷筹有意嗔宜怒,掩袖无声笑近俳。”“单思一枕游仙梦,许嫁千番捣鬼词。”原注云:捣鬼谓诳词,单思谓痴想,皆娼家方语。案《开卷一笑》卷二有《金陵六院市语》一篇,此注可为补遗也。诸诗妙在只是歌馆惜艳,仿佛所咏者实只是妇人,别有讽刺的地方不大明了,我想这或者正是诗人用意处,盖惜妇人入歌馆原来已是贼出关门,若在其前还有点希望,以后就只好描写以身奉人的境况,说以寄规讽可,说以寄惆怅更可也。对于非妇人的委身歌馆也只同样的措词,不更作严刻的谴责,岂必由于诗人之温柔敦厚,殆亦以此为最好的作法耳。

卷三中有《村谣》,三十二首存二十八,写民间疾苦,别出一种手法。有序云:“赤魃方殷,白额尤横,僻邑小民,何辜于天。不可咏也,伊可怀也。”陈章侯有《避乱诗》一百五十三首,其《作饭行》自叙有云:“山中日波波三顿,鬻图画之指腕为痛焉,儿子犹悲思一顿饭,悲声时出户庭,予闻之凄然若为不闻也者。商思闻之以米见饷,此毋望之福也,犹不与儿子共享毋望之福哉,乃作一顿饭,儿子便欢喜踊跃,歌声亦时出户庭。今小民苦官兵淫杀有日矣,犹不感半古之事功否。感赋。”诗末有二联云:“鲁国越官吏,江上逍遥师。避敌甚喂虎,篦民若养狸。”其词可谓严厉矣,所指却是明之义师,而出诸遗民之口,其事大可哀,若《村谣》中乃是记清之文武官吏虐民的事,情形不同,口气亦遂有异,今抄录数首于下:

其八保甲输钱役未宁,社仓旧籍索逃丁,奸胥倚仗先贤法,枉被穷檐骂考亭。

其九襁负相牵避远村,饥烟冉冉出柴门,桃源复苦桑麻税,何处仙家不断魂。

其十邻翁窜去又三年,空室长扃鸟乱喧,废圃无人邀我醉,桃花独自饱春烟。

其十二紫柰青梨税入城,名园斫遍为朱樱,官府不容栽果树,儿童何处打流莺。

其十四官司虽苛怨无言,但怨先人旧业存,羡杀东家家破后,催租夜半不惊魂。

其十七 令箭频来小户诃,沿门遍发长官鹾,村儿不识将军贵,但怪虎牌斩字多。原注云:营将贩盐,和沙发卖。

其十八役重偏愁有此身,今生髓竭莫辞贫,鬻儿权作斯须喜,明日朝餐省一人。

其二十五十年野哭迭相赓,鬼啸悲凄尚有情,今日死亡都惯见,行人无泪鬼吞声。

其二十六杨枝入户晓烟迷,绿向前村一树低,犬吠烟中挨牒到,邻鸡飞上树头啼。原注云:上官差兵挨查异色。

其二十七羽流缁客走如僵,搜索惊啼恐夕阳,小尹青牛留不住,普贤白象亦踉跄。原注云:僧道亦以挨查逃去。

以上共抄了十首,以诗论不必尽佳,只取其诗中有史耳,且语多诙诡,正其特异处,二十八首中尽有语平正而意悲怆者,读之反不见佳,盖由说得容易太尽之故欤。略举一二例如下:

其二十二娇妻嫁去抵官银,临别牵裾吏尚嗔,夜梦都忘身在械,枕边犹唤旧时人。

其二十四催赋健儿势绝伦,儒冠溺后拭红裙,山歌联唱杯联饮,脂粉含羞不忍闻。

将这两首诗读过一遍,觉得他的力量总不及前面的十首,为什么缘故虽然我不知道,但这却是事实。这十首差不多全是打油诗,论理应该为文坛所不齿,一边的正宗嫌他欠高雅,不能载道,又一边的正宗恨他太幽默,不能革命,其实据我看来却是最有力,至少读过了在心上搁下一点什么东西,未必叫他立刻痛哭流涕,却叫他要想。拍桌跳骂,力竭声嘶,这本是很痛快的,但痛快就是满足,有如暑天发闷痧,背上乱扭一番,无论扭出一个王八或是八卦,病就轻松,闷着的时候最是难过,而悲惨事的滑稽写法正是要使人闷使人难过。假如文章的力量在于煽动,那么我觉得这种东西总是颇有力量的吧。从前读显克微支的小说,其《炭画》与《得胜的巴耳德克》两篇都是用这方法写的,使我读了很受感动,至今三十余年还是不曾忘记。这回看水田居的诗得见那几首《村谣》,很是佩服,这一半固然由于著者的见识,一半也因为是明末清初在公安竟陵之后,否则亦未必可能也。

贺子翼在《诗筏》卷上有一则云:“看诗当设身处地,方见其佳。王仲宣《七哀诗》云: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昔视之平平耳,及身历乱离,所闻所见殆有甚焉,披卷及此,始觉酸鼻。”此是好一则诗话,却也可应用在他自己的诗上。我不知现今的人看了他这些诗,稍觉得酸鼻乎,抑以为平平乎。我个人的意见不足贡献,还是要请看客各自理会耳。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六日,于北平苦茶庵。

俞理初的诙谐

俞理初著《癸巳存稿》卷四有《女》一篇云:“《白虎通》云,女,如也,从如人也。《释名》云,女,如也,青徐州曰娪。娪,忤也,始生时人意不喜,忤忤然也。《史记·外戚世家》,褚先生云,武帝时天下歌曰,生男勿喜,生女勿怒。《太平广记》,《长恨歌传》云,天宝时人歌曰,生男勿喜欢,生女勿悲酸。则忤忤然怒而悲酸,人之常矣。《玉台新咏》,傅玄《苦相篇》云,苦相身为女,卑陋难再陈。男儿当门户,堕地自生神,雄心志四海,万里望风尘。女育无欣爱,不为家所珍,长大避深室,藏头羞见人。垂泪适他乡,忽如雨绝云。低头和颜色,素齿结朱唇,跪拜无复数,婢妾如严宾。情合同云汉,葵藿仰阳春。心乖甚水火,有戾集其身。玉颜随年变,丈夫多好新,昔为形与影,今为胡与秦。胡秦时相见,一绝逾参辰。此谚所谓姑恶千辛,夫嫌万苦者也。《后汉书·曹世叔妻传》云,女宪曰,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是谓永讫,亦贵乎遇人之淑也。白居易《妇人苦》诗云,妇人一丧夫,终身守孤子,有如林中竹,忽被风吹折,一折不重生,枯死犹抱节。男儿若丧妇,能不暂伤情,应似门前柳,逢春易发荣,风吹一枝折,还有一枝生。为君委曲言,愿君再三听,须知妇人苦,从此莫相轻。其言尤蔼然。《庄子·天道篇》云,尧告舜曰,吾不虐无告,不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此吾所以用心也。《书·梓材》,成王谓康叔,至于敬寡,至于属妇,合由以容。此圣人言也。《天方典礼》引谟罕墨特云,妻暨仆,民之二弱也,衣之食之,勿命以所不能。盖持世之人未有不计及此者。”

俞君不是文人,但是我读了上文,觉得这在意思及文章上都很完善,实在是一篇上乘的文字,我虽然想学写文章,至今还不能写出能像这样的一篇来,自己觉得惭愧,却也受到一种激励。近来无事可为,重阅所收的清朝笔记,这一个月中间差不多检查了二十几种共四百余卷,结果才签出二百三十条,大约平均两卷里取一条的比例。但是更使我觉得奇异的是,笔记的好材料,即是说根据我的常识与趣味的二重标准认为中选的,多不出于有名的文人学士的著述之中,却都在那些悃愊无华的学究们的书里,如俞理初的《癸巳存稿》,郝兰皋的《晒书堂笔录》是也。讲到学问与诗文,清初的顾亭林与王渔洋总要算是一个人物了,可是读他们的笔记,便觉得可取的地方没有如预料的那么多。为什么呢?中国文人学士大抵各有他们的道统,或严肃的道学派或风流的才子派,虽自有其系统,而缺少温柔敦厚或淡泊宁静之趣,这在笔记文学中却是必要的,因此无论别的成绩如何,在这方面就难免很差了。这一点小事情却含有大意义,盖这里不但指示出看笔记的途径,同时也教了我写文章的方法也。

俞理初生于乾嘉时,《存稿》成于癸巳,距今已逾百年矣,而其见识乃极明达,甚可佩服,特别是能尊重人权,对于两性问题常有超越前人的公论,蔡孑民先生在年谱序中曾列举数例,加以赞扬,如上文所引亦是好例之一也。但是我读《存稿》,觉得另有一种特色,即是议论公平而文章乃多滑稽趣味,这也是很难得的事。戴醇士著《习苦斋笔记》有一则云:“理初先生,黟县人,予识于京师,年六十矣。口所谈者皆游戏语,遇于道则行无所适,南北东西,无可无不可。至人家,谈数语,辄睡于客座。问古今事,诡言不知,或晚间酒后,则原原本本无一字遗。予所识博雅者无出其右。”这是很有价值的一种记录,从日常言行一小节上可以使人得到好资料,去了解他文字思想上的有些特殊问题。《存稿》卷三《鲁二女》一篇中说《春秋》僖公十四年季姬及鄫子遇于防,公羊穀梁二家释为淫通,据《左传》反驳之,评云:“季姬盖老矣,遭家不造,为古贵妇人之失势者,不料汉人恕己度人,好言古女淫佚也。”又云:“听女淫佚,则《春秋》之法,公子出境,重至帅师,非君命不书,非告庙不书,淫佚有何喜庆,而命之策命,告之祖宗,固知瞀儒秽言无一可通者。”又卷三《书难字后》有一节云:“《说文》,亡从入从,为有亡,亦为亡失,唐人《语林》云,有亡之亡一点一画一乙,亡失之亡中有人,观篆文便知。不知是何篆文有此二怪字,欲令人观之。”又关于欸乃二字云:“《冷斋夜话》引洪驹父言欸乃音奥,可为怪叹,反讥世人分欸乃为两字。此洪识难字诚多矣,然不似读书人也。”又有云:“又《短书》言宋乩神示古忠恕乃一笔书,退检古名帖,忠恕草书是中心如一四字。是不惟人荒谬,乩神亦荒谬也。”又卷四《师道正义》中云:“《枫窗小牍》言,宋仁宗时开封民聚童子教之,有因夏楚死者,为其父母所讼,当抵死。此则非人所为。师本以利,诚不爱钱,即谢去一二不合意之人亦非大损,乃苦守聚徒取钱本意而致出钱幼童于死,此其昧良尤不可留于人世也。”又云:“《东京梦华录》云,市学先生,春社秋社重五重九,豫敛诸生钱作会,诸生归时各携花篮果实食物社糕而散。此固生财之道,近人情也。”卷十一《芭蕉》一文中谓南方雪中实有芭蕉,王维山中亦当有之,对于诸家评摩诘画乃神悟不在形迹诸说深不以为然。评曰:“世间此种言语,誉西施之耳,西施是日适不曾也。”卷十四《古本大学石刻记》中云:“明正德十三年七月,王守仁从《礼记》写出《大学》本文,其识甚高。时有张夏者辑《闽洛渊源录》,反极诋守仁倒置经文,盖张夏言道学,不暇料检五经,又所传陈澔《礼记》中无《大学》,疑是守仁伪造。然朱子章句见在,为朱学者多以朱墨涂其章句之语,夏欲自附朱子,亦不全览朱子章句,致不知有旧本,可云奇怪。”后说及丰坊伪作石经本《大学》,周从龙作《遵古编》附和之,语多谬妄,评云:“此数人者慷慨下笔,殆有异人之禀。”又《愚儒莠书》中引宋人所记不近情理事以为不当有,但因古有类似传说,因仿以为书,不自知其愚也。篇末总结云:“著者含毫吮墨,摇头转目,愚鄙之状见于纸上也。”可谓穷形极相。古今来此类层出不尽,惜无人为一一指出,良由常人难得之故。盖常人者无特别希奇古怪的宗旨,只有普通的常识,即是向来所谓人情物理,寻常对于一切事物就只公平的看去,所见故较为平正真切,但因此亦遂与大多数的意思相左,有时也有反被称为怪人的可能,如汉孔文举明李宏甫皆是,俞君正是幸而免耳。中国贤哲提倡中庸之道,现在想起来实在也很有道理,盖在中国最缺少的大约就是这个,一般文人学士差不多都有点异人之禀,喜欢高谈阔论,讲他自己所不知道的话,宁过无不及,此莠书之所以多也。如平常的人,有常识与趣味,知道凡不合情理的事既非真实,亦不美善,不肯附和,或更辞而辟之,则更大有益世道人心矣。俞理初可以算是这样一个伟大的常人了,不客气的驳正俗说,而又多以诙谐的态度出之,这最使我佩服,只可惜上下三百年此种人不可多得,深恐只手不能满也。民国二十六年九月八日,在北平苦雨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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