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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11 12:3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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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琼瑶

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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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红豆

一颗红豆试读:

第一章

凌晨。天色才只有些儿蒙蒙亮。可是,夏初蕾早就醒了。用手枕着头,她微扬着睫毛,半虚眯着眼睛,注视着那深红色的窗帘,逐渐被黎明的晨曦染成亮丽的鲜红。她心里正模糊地想着许多事情,这些事情像一些发亮的光点,闪耀在她面前,也像旭日初升的天空,是彩色缤纷而绚烂迷人的。这些事情使她那年轻的胸怀被涨得满满的,使她无法熟睡,无法镇静。即使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儿,她也能感到血液中蠢蠢欲动的欢愉,正像波潮般起伏不定。

今天有约会。今天要和梁家兄妹出游,还有赵震亚那傻小子!想起赵震亚她就想笑,头大,肩膀宽,外表就像只虎头狗。偏偏梁致中就喜欢他,说他够漂亮,有男儿气概,“聪明不外露”。当然不外露啦,她就看不出他丝毫的聪明样儿。梁致中,梁致中,梁致中……梁致中是个吊儿郎当的浑小子,赵震亚是个傻里傻气的傻小子!那么,梁致文呢?不,梁致文不能称为“小子”,梁致文是个不折不扣的谦谦君子,他和梁致中简直不像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致中粗犷豪迈,致文儒雅谦和。他们兄弟二人,倒真是各有所长!如果把两个人“都来打破,用水调和”,变成一个,准是“标准型”。

想到这儿,她不自禁地就笑了起来,她自己的笑声把她自己惊动了,这才觉得手臂被脑袋压得发麻。抽出手臂,她看了看表,怎么?居然还不到六点!时间过得可真缓慢,翻了一个身,她拉起棉被,裹着身子,现在不能起床,现在还太早,如果起了床,又该被父亲笑话,说她是“夜猫子投胎”的“疯丫头”了。闭上眼睛,她正想再睡一会儿,蓦然间,楼下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起来,清脆的铃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她猛地就从床上直跳起来,直觉地感到,准是梁家兄弟打来找她的!翻身下床,她连拖鞋也来不及穿,就直冲到门口,打开房门,光着脚丫子连蹦带跳地跑下楼梯,嘴里不由自主地叽哩咕噜着:“就是妈不好,所有的卧室里都不许装分机,什么怪规矩,害人听个电话这么麻烦!”

冲进客厅,电话铃已经响了十几响了,抓起听筒,她气喘吁吁地嚷:“喂!哪一位?”“喂!”对方细声细气的,居然是个女人!“请问……”怯怯的语气中,却夹带着某种急迫和焦灼。“是不是夏公馆?”“是呀!”夏初蕾皱皱眉,心里有些犯嘀咕,再看看表,才五点五十分!什么冒失鬼这么早打电话来?“对不起,”对方歉然地说,声音柔柔的,轻轻的,低沉而富磁性,说不出来的悦耳和动人。“我请夏大夫听电话,夏……夏寒山医生。”“噢!”夏初蕾望望楼梯,这么早,叫醒父亲听电话岂不残忍?昨晚医院又有急诊,已经弄得三更半夜才回家。“他还在睡觉,你过两小时再打来好吗?”她干脆地说,立即想挂断电话。“喂喂,”对方急了,声音竟微微发颤,“对不起,抱歉极了,但是,我有急事找他,我姓杜……”“你是他的病人吗?”“不,不是我,是我的女儿。请你……请你让夏大夫听电话好吗?”对方的声音里已充满了焦灼。

哦,原来是她的小孩害了急病,天下的母亲都一个样子!夏初蕾的同情心已掩盖了她的不满和不快。“好的,杜太太,我去叫他。”她迅速地说,“你等一等!”

把听筒放在桌上,她敏捷而轻快地奔上楼梯,直奔父母的卧房,也没敲门,她就扭开门钮,一面推门进去,一面大声地嚷嚷着:“爸,有个杜太太要你听电话,说她的小孩得了急病,你……”

她的声音陡地停了,因为,她一眼看到,父亲正拥抱着母亲呢!父亲的头和母亲的紧偎在一起。天哪!原来到他们那个年纪,照样亲热得厉害呢!她不敢细看,慌忙退出室外,砰然一声关上门,在门外直着喉咙喊:“你们亲热完了叫我一声!”

念苹推开了她的丈夫,从床上坐了起来,望着夏寒山,轻蹙着眉梢,微带着不满和尴尬,她低低地说:“跟你说不要闹,不要闹,你就是不听!你看,给她撞到了,多没意思!”“女儿撞到父母亲亲热,并没有什么可羞的!”夏寒山说,有些萧索,有些落寞,有些失望。他下意识地打量着念苹,奇怪结婚了二十余年,她每日清晨,仍然新鲜得像刚挤出来的牛奶。四十岁了,她依旧美丽。成熟,恬静,而美丽。有某种心痛的感觉,从他内心深处划过去,他瞅着她,不自禁地问了一句:“你知道我们有多久没有亲热过了?”“你忙嘛!”念苹逃避似的说,“你整天忙着看病出诊,不到三更半夜,不会回家,回了家,又累得什么似的……”“这么说,还是我冷落了你?”寒山微憋着气问。“怎么了?”念苹注视着他,“你不是存心要找麻烦吧?老夫老妻了,难道你……”她的话被门外初蕾的大叫大嚷声打断了:“喂喂,你们还要亲热多久?那个姓杜的女人说啊,她的女儿快死了!”姓杜的女人?夏寒山忽然像被蜜蜂刺了一下似的,他微微一跳,笑容从他的唇边隐去。他站起身来,披上晨褛,打开了房门,他在女儿那锐利而调侃的注视下,走出了房间。初蕾笑吟吟地望着他,眼珠骨溜溜地打着转。“对不起,爸。”初蕾笑得调皮。“不是我要打断你们,是那个姓杜的女人!”

姓杜的女人!不知怎的,夏寒山心中一凛,脸色就莫名其妙地变色了。他迅速地走下楼梯,几乎想逃避初蕾的眼光。他走到茶几边,拿起听筒。

初蕾的心在欢唱,撞见父母亲的亲热镜头使她开心,尤其在这个早晨,在她胸怀中充满闪耀的光点的这个时候,父母的恩爱似乎也是光点中的一点,大大的一点。她嘴中轻哼着歌,绕到夏寒山的背后,她注视着父亲的背影。四十五岁的夏寒山仍然维持着挺拔的身材,他没发胖,腰杆挺得很直,背脊的弧线相当“标准”,他真帅!初蕾想着,他看起来永远只像三十岁,他没有年轻人的轻浮,也没有中年人的老成。他风趣,幽默,而善解人意。她欢唱的心里充塞着那么多的热情,使她忘形地从背后抱住父亲的腰,把面颊贴在夏寒山那宽阔的背脊上。夏寒山正对着听筒说话:“又晕倒了?……嗯,受了刺激的原因。你不要太严重……好,我懂了。你把我上次开的药先给她吃……不,我恐怕不能赶来……我认为……好,好,我想实在没必要小题大作……好吧,我等下来看看……”

初蕾听着父亲的声音,那声音从胸腔深处发出来,像空谷中的回音在震响。终于,夏寒山挂断了电话,拍了拍初蕾紧抱在自己腰上的手。“初蕾,”夏寒山的声音里洋溢着宠爱,“你今年已经二十岁了吧?”“嗯,”初蕾打鼻子里哼着,“你的意思是说,我不该再像小娃娃一样黏着你了。”“原来你知道我的意思。”夏寒山失笑地说。

初蕾仍然紧抱着寒山的腰,身子打了个转,从父亲背后绕到了他的前面,她个子不矮,只因为寒山太高,她就显得怪娇小的,她仰着脸儿,笑吟吟地望着他,仿佛在欣赏一件有趣的艺术品。“爸,你违背了诺言。”“什么诺言?”“你答应过我和妈妈,你在家的时间是我们的,不可以有病人来找你,现在,居然有病人找上门来了。这要是开了例,大家都没好日子过。所以,你告诉那个什么杜太太,以后不许了!”“嗬!”寒山用手捏住初蕾的下巴。“听听你这口气,你不像我女儿,倒像我娘!”

初蕾笑了,把脸往父亲肩窝里埋进去,笑着揉了揉。再抬起头来,她那年轻的脸庞上绽放着光彩。“爸。”她忽然收住笑,皱紧眉头,正色说,“我发现我的心理有点问题。”“怎么了?”寒山吓了一跳,望着初蕾那张年轻的、一本正经的脸。“为什么?”“爸,你看过张爱玲的小说吗?”“张爱玲?”寒山怔怔地看着女儿,“或者看过,我不记得了。”“你连张爱玲都不知道,你真没有文化!”初蕾大大不满,嘟起了嘴。“好吧,”寒山忍耐地问,“张爱玲与你的心理有什么关系?”“她有一篇短篇小说,题目叫‘心经’,你知道不知道?”“我根本没文化,怎么知道什么‘心筋’?其实,心脏没有筋,人身上的筋络都有固定位置,脚上就有筋……”“爸爸!”初蕾喊,打断了父亲,“你故意跟我胡扯!你用贫嘴来掩饰你的无知,你的孤陋寡闻……”“嗯哼!”寒山警告地哼了一声,望着女儿。“别顺着嘴说得太高兴,那有女儿骂爸爸无知的?真不像话!”他捉住了初蕾的手臂,微笑又浮上了他的嘴角。“初蕾,你不是《心经》里的女主角,如果我猜得不错,那女主角爱上了她的父亲!”“哈!爸爸,原来你看过!”初蕾愕然地瞪大眼睛。“你呢?你才不爱你的老爸哩,”寒山继续说,笑容在他唇边扩大。“你的问题,是出在梁家两兄弟身上,哥哥也好,弟弟也不错,你不知道该选择谁,又不能两者得兼……”“噢!”初蕾大叫了一声,放开怀抱父亲的手,转身就往楼上冲去,一面冲,一面涨红了脸叫,“我不跟你乱扯了!你毫无根据,只会瞎猜!”

寒山靠在沙发上,抬头望着飞奔而去的女儿,那苗条纤巧的身子像只彩色的蝴蝶,翩翩然地隐没在楼梯深处。他站在那儿,继续望着楼梯,心里有一阵恍惚,好一会儿,他陷入一种深思的状态中,情绪有片刻的迷乱。直到一阵綷縩的衣服声惊动了他,他才发现,不知何时,念苹已从楼梯上拾级而下,停在他的面前了。“怎样?跟女儿谈出问题来了?”念苹问。“哦?”他惊觉了过来。“是的,”他喃喃地说,“这孩子长大了。”“你今天才发现?”念苹微笑地问。“不,我早就发现了。”

念苹去到餐厅里,打开冰箱,取出牛奶、牛油、和面包,平平静静地说:“别担心初蕾,她活得充实而快乐。你……”她咽住了要说的话,偷眼看他,他正半倚在沙发上,仍然是一股若有所思的样子。早晨的阳光已从窗口斜射进来,在他面前投下一道金色的、闪亮的光带。她拿出烤面包机,烤着面包,不经心似的说:“你该去梳洗了吧?我给你弄早餐,既然答应去人家家里给孩子看病,就早些去吧!免得那母亲担心!”

寒山吃惊似的抬起头来,望着念苹。她那一肩如云般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背上,薄纱般的睡衣,拦腰系着带子,她依然纤细修长,依然美丽动人。他不自禁地走过去,烤面包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却盖不住她发际衣襟上的幽香。他仔细地、深深地凝视她,她迎接着他的目光,也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他再一次觉得心中掠过一阵痛楚,不由自主地,他伸出手去,把她揽入怀中,他的头轻俯在她的耳边。“念苹,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可以再要一个孩子!”“什么?”她吃惊地推开他,大睁着眼睛,“你发疯了?怎么忽发奇想?初蕾都二十岁了,我也老了,怎么再生孩子?何况,你现在要孩子干吗?”“我一直喜欢孩子,”寒山微微叹了口气。“初蕾大了,总有一天要离开我们,或者,添一个孩子,会使我们生活中多一些乐趣……”“你觉得——生活枯燥乏味吗?”她问,语气里带着抹淡淡的悲哀。“不是枯燥乏味!”他急忙说,“而是刻板。很久以来,我们的生活像一个电钟,每天准确固定地行走,不快不慢地、有条不紊地行走……”“只要电钟不停摆,你不该再不满足,”她幽幽地打断他,垂下眼睛。她语气中的悲哀加重了。“或者,我们缺少的,不是孩子。二十年的婚姻是条好长好长的路,你是不是走累了?你疲倦了?或者,是厌倦了?我老了……”“胡说!”他粗声轻叱,“你明知道你还是漂亮!”“却不再吸引你了!再也没有新鲜感了……”“别说!”他阻止地低喊,用手压住她的头,下意识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一时间,他们两个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悄悄地依偎着,室内好安静好安静,阳光洒了一屋子的光点。初蕾从卧室里跑出来了,她已换了一身简单而清爽的服装,红格子的衬衫,黑灯心绒的长裤,挽着裤管,穿了双半统的靴子。今天要郊游,今天要去海边吃烤肉,她拎着一个旅行用的牛仔布口袋,跳跳蹦蹦地跑下楼梯。

蓦然间,她收住脚步,手中的口袋掉到地下,骨碌碌地、砰砰碰碰地滚到楼梯下去了。这声音惊动了寒山夫妇,慌忙彼此分开,抬起头来,初蕾正呆愣愣地站在楼梯上,嘴巴微张着,像看到什么妖怪似的。半晌,她才伸手拍着自己的额,惊天动地般喊了起来:“天啊,今天是什么日子?是情人节呢?还是你们的结婚纪念日?”念苹的脸居然涨红了。走到餐桌边,她掩饰似的又拿起两片面包,顾左右而言他:“初蕾,要吃面包吗?”“要!当然要!”初蕾笑嘻嘻地跑了过来,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年轻的脸庞上绽放着光彩,她本身就像一股春风,带着醉人的、春天的韵味。她直奔到母亲旁边,抓起了一片刚烤好的面包。“我马上走,不打扰你们!”她说,对母亲淘气地笑着。“你们像一对新婚夫妇!”她咬了一口面包,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满足地、快活地轻叹了口气。“幸福原来是这样的!”她口齿不清地叽咕着,走过去检起自己的手提袋,望着窗子外面。

窗外是一片灿烂的、金色的阳光。

第二章

这不是游海的季节,夏天还没开始,春意正浓。海边,风吹在人身上,是寒恻恻而凉飕飕的。夏初蕾却完全不畏寒冷,脱掉了靴子,沿着海边的碎浪,她赤脚而行。浪花忽起忽落,扑打着她的脚背和小腿,溅湿了裤管,也溅湿了衣裳。她的袖子卷得高高的,因为,不时,她会弯腰从海浪里捡起一粒小贝壳,再把它扔得远远的。她的动作,自然而然地带着种舞蹈般的韵律,使她身边的梁致文,不能不用欣赏的眼光注视着她那毫不矫情、却优美轻盈的举动。“我不喜欢文学家,他们都是酸溜溜的。”初蕾说,又从水里捡起一粒贝壳,仔细地审视着。“你认识几个文学家?”梁致文问。“一个也不认识!”“那么,你怎么知道他们是酸溜溜的?”“我猜想!”初蕾扬了扬眉毛。“而且,自古以来,文学家都是穷光蛋!那个杜老头子,住在茅草棚里,居然连屋顶上的茅草都保不住,给风刮走了,他还追,追不到,他还哭哩!真‘糗’!”“有这种事?”梁致文皱拢了眉毛,思索着,终于忍不住问,“杜老头子是谁呀?”“鼎鼎大名的杜甫,你都不知道吗?”初蕾大惊小怪地,“亏你还学文学!”“噢!”梁致文微笑了。“搞了半天,你在谈古人啊!你是说那首‘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的诗,是吗?”“是呀,三重茅草卷走就卷走了吧,他还追个什么劲?茅草被顽童抱走了,他还说什么‘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舌燥呼不得……’真糗!真糗!这个杜老头啊,又窝囊,又小器!又没风度!许多人都说杜甫的诗好,我就不喜欢。小孩子抱了他的茅草,他就骂人家是盗贼,真糗!真糗!我每次念到这首诗就生气!你瞧人家李老头,作诗多有气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念起来就舒服。‘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够味!豪放极了!‘我本楚狂人,狂歌笑孔丘!’棒透了!我喜欢李老头,讨厌杜老头!”

梁致文侧过头来看着她,落日的余晖正照射在她身上脸上,把她浑身都涂上了一抹金黄。她浓眉大眼,满头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面颊红红的,嘴唇轻快地蠕动着,那一大段话像倒水般倾了出来,流畅得像瀑布的宣泄。他看呆了。

夏初蕾扔掉了手里的贝壳,弯腰再拾了一枚。站直身子,她接触到他的眼光,他的眼睛深邃而闪亮。每当她接触到他的眼光,她就不由自主地心跳。她总觉得梁致文五官中最特殊的就是这对眼睛。它们像两口深幽的井,你永远不知道井底藏着什么,却本能地体会到那里面除了生命的源泉外,还有更丰富更丰富的宝藏。从认识梁家兄妹以来,初蕾就被这对眼睛所迷惑,所吸引。现在,她又感受到那种令她心跳的力量。“你盯着我干吗?”她瞪着眼睛问。为了掩饰她内心深处的波动,她的语气里带着种挑衅的味道。“我明白,你不同意我的看法,你们学文的,都推崇杜甫!你心里准在骂我什么都不懂,还在这儿大发谬论!”“不。”梁致文紧盯着她,眉尖眼底,布满了某种诚挚的、深沉的温存。这温存又使她心跳。“我在想,你是个很奇怪的女孩。”“为什么?”“你整天嘻嘻哈哈的,跳跳蹦蹦的,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可是,你能把李白和杜甫的诗倒背如流。”“哈!”初蕾的脸蓦然涨红了。“这有什么稀奇!你忘了我妈是学中国文学的,我还没学认字,就先跟着我妈背唐诗三百首,爸的事业越发达,我的诗就背得越多。”“怎么呢?”“爸爸总不在家,妈妈用教我背诗作为消遣呀!”“即使如此,你还是不简单!”梁致文的眼光更温存了,更深邃了,温存得像那轻涌上来、拥抱着她的脚踩的海浪。“初蕾……”他低沉地说,“你知道?你是我认识的女孩子里,最有深度……”“哇!”初蕾大叫,慌忙用双手遮住耳朵,脸红得像天边如火的夕阳。她忙不迭地、语无伦次地喊:“你千万别说我有深度,我听了浑身的鸡皮疙瘩都会起来。你别受我骗,我最会胡吹乱盖,今天跟你谈李老头杜老头,明天跟你谈海老头哈老头……”“海老头哈老头又是什么?”梁致文稀奇地问。“海明威和哈代!”初蕾叫着说,“知道几个中外文学家的名字也够不上谈深度,我最讨厌附庸风雅卖弄学问的那种人,你千万别把我归于那一类,那会把我羞死气死!我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我的深度只有一张纸那么厚!我爸说得对,我永远是个疯丫头,怎么训练都当不成淑女……”“谁要当淑女?”一个浑厚的声音,鲁莽地插了进来。在初蕾还没弄清楚说话的是谁时,梁致中巳一阵风般从她身边卷过去,直奔向前面沙滩上一块凸出的岩石。初蕾站定了,另一个高大的影子又从她身边掠过去,直追向梁致中,是那个傻小子赵震亚!这一追一跑的影子吸引了初蕾的注意力,她大叫着说:“你们在干什么?”“比赛谁先爬到岩石顶上!”梁致中头也不回地喊。

初蕾的兴趣大发,卷了卷裤脚,她喊着:“我也要参加!”“女孩子不许参加!”梁致中嚷,“摔了跤没人扶你!”“谁会摔跤?谁要你扶?”初蕾气呼呼地,“我说要参加就是要参加!而且要赢你们!”

放开了脚步,她也对那岩石直奔而去。

梁致文呆立在那儿,愣愣地看着初蕾那奔跑着的身影。她的腿匀称而修长,轻快地踏着海水狂奔。她的衬衫早已从长裤里面拉了出来,对风鼓动得像旗子。她那短短的头发在海风中飞扬,身子灵活得像一只羚羊。

初蕾已快追上了赵震亚,她在后面大叫:“赵震亚!”“干什么?”赵震亚一边跑,一边喘吁吁地问。他那大头大身子,使他奔跑的动作极为笨拙。“致秀在叫你!”初蕾嚷着。“叫我做什么?”赵震亚的脚步缓了下来。“她有话要对你说!”“什么话?”赵震亚的脚步更慢了。“谁知道她有什么知心话要对你说!”初蕾追上了他,大声地嚷着,“你再不去,当心她生气!”“是!”那傻小子停住了脚步,慌忙转过身子往回头就跑。

初蕾笑弯了腰,边笑边喘,她继续向梁致中追去。致中可不像赵震亚那样好追,他结实粗壮而灵活,长长的腿,每跨一步就有她三步的距离,她眼看追不上,又依样葫芦,如法炮制,大叫着:“梁致中!”

梁致中已跑到岩石下面,对初蕾的呼唤,他竟充耳不闻,手脚并用,他像猿猴般在那岩石上攀爬。初蕾急了,放开喉咙再喊:“致中!梁致中!等我一下!”“鬼才会等你!”致中嚷了回来。“不等就不等!”初蕾咬牙喊,“你看看我追得上你追不上!”“哈!”致中大笑。“你要追我吗?我梁致中别的运气不好,就是桃花运最好,走到哪儿都有女孩子追!”“梁致中,你在胡说些什么?”初蕾恨恨地喊。“我胡说吗?是你亲口说要追我呀!”“贫嘴!你臭美!”“我不臭美,是你不害臊!”“要死!”初蕾冒火地叫,身子继续往前冲,猛不防,她的脚碰到了一块水边的浮木,身子顿时站不稳,她发出一声尖叫:“哎哟!糟糕!”

刚喊完,她整个身子就摔倒在沙滩上了。沙滩边一阵混乱。初蕾躺在地上,一时间,竟站不起来,只是咬着牙哼哼。梁致文、梁致秀,和赵震亚都向她奔过去,围在她的身边。梁致秀蹲下身子,用手抱住她的头,急切地问:“怎么了?初蕾?摔伤了那儿?”

初蕾往上看,赵震亚傻傻地瞪着她,一脸大祸临头的样子。梁致文微蹙着眉头,眼睛里盛满了关切与怜惜。梁致秀是又焦灼又关心,不住口地问着:“到底怎样?伤了那儿?”“致秀,”致文蹲下身子,“你检査她的头,我检查她的腿。”

初蕾慌忙把腿往上缩了缩,嘴里大声地呻吟,要命,那该死的梁致中居然不过来!她悄悄地对致秀眨了眨眼睛,嘴里的呻吟声就更夸张了:“致秀,哎哟……我猜我的腿断了!哎哟……我想我要晕倒了。哎哟……哎哟……”

致秀的眼珠转了转,猛然间醒悟过来了。原来这鬼丫头在装假,想用诱兵之计!她想笑,圆圆的脸蛋上就涌上了两个小酒涡。她偷眼看她的大哥梁致文,他的脸色因关切而发白了。她再偷眼去看她的二哥梁致中:天哪!那家伙竟然已经高踞在岩石的顶端,坐在那儿,正从裤子口袋里取出口琴,毫不动心地吹奏起口琴来了。

初蕾的“哎哟”声还没完,就听到致中的口琴声了,她怔了怔,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抬头一看,梁致中正高高地坐在那儿,笑嘻嘻地望着他们,好整以暇地吹奏着《桑塔露琪亚》。她这一怒非同小可,跺了一下脚,她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混蛋!”

就拔腿又对岩石的方向跑去。她这一跑,赵震亚可傻了眼了,他直着眼睛说:“她不是腿断了吗?”“她的腿才没断,”致秀笑着瞪了赵震亚一眼,“是你太驴了!”

致文低下头去,无意识地用脚踢着沙子,他发现了那绊倒初蕾的浮木,是一个老树根。他弯腰拾起了那个树根,树根上缠绕着海草和绿荅,他慢腾腾地用手剥着那些海草,似乎想把它弄干净。致秀悄悄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自言自语地说:“看样子,她没吓着要吓的人,却吓着了别人!”“你在说什么?”赵震亚傻呵呵地问。“没说什么!”致秀很快地说,笑着。“你们两个,赶快去帮我生火,我们烤肉吃!”

在岩石上,致中的《桑塔露琪亚》只吹了一半,初蕾已爬上岩石,站在他的面前了。他抬眼看看她,动也没动,仍然自顾自地吹着口琴。初蕾鼓着腮帮子,满脸怒气,大眼睛冒火地、狠狠地瞪着他。他迎视着她的目光,那被太阳晒成微褐的脸庞上,有对闪烁发光的眼睛和满不在乎的神情。她眼底的怒气逐渐消除,被一种近乎悲哀的神色所取代了。她在他面前坐了下来,用双手抱住膝,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

他把一支曲子吹完了,放下了口琴。“你的嘴巴很大。”她忽然说。“丑极了。”“嗯。”他哼了哼。“适合接吻。”“不要脸。你怎么不说适合吹口琴?”

他耸耸肩。“我接吻的技术比吹口琴好,要不要试一试!”“你做梦!”

他再耸耸肩。“你的眉毛太浓了,眼睛也不够大,”她继续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没有致文漂亮?”

他又耸肩。“是吗?”他问,满不在乎。拿起口琴,他放到唇边去,刚吹了两个音,初蕾劈手就把口琴夺了过去,恨恨地嚷着说:“不许吹口琴!”“你管我!”他捉住了她的胳膊,命令地说,“还给我!拿来!”“不!”她固执地、大大的眼睛在他的眼前闪亮。他们对峙着,他抓紧了她的胳膊,两人的脸相距不到一尺,彼此的呼吸热热地吹在对方的脸上。夕阳最后的一线光芒,在她的鼻梁和下颔镶上了一道金边。她的眼珠定定地停在他脸上,他锁着眉,眼光锐利,有些狞恶,有些野气。她轻嘘一声,低低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摔跤是假的?”“谁说我知道?”他答得狡狯。“噢!”她凝视他,似乎想看进他内心深处去。“你这个人是铁打的吗?是泥巴雕的吗?你一点怜香惜玉的心都没有吗?”“你不是香,也不是玉。”他微笑了起来。“说得好听一点不行吗?”她打鼻子里哼着,也微笑起来。“我这人说话从来就不好听,跟我的长相一样,丑极了。你如果要听好听的,应该去和致文谈话。”

她的眼睛中立刻闪过了一抹光芒,眉毛不自禁地就往上挑了挑。“噢!好酸!”她笑着说,“我几乎以为你在和致文吃醋!”

他放开抓住她的手,斜睨着她。“你希望我吃醋吗?你又错了!”他笑得邪门。“你高估了自己的力量!”“你——”她为之气结,伸出手去,她对着他的胸口就重重一推。“哎呀!”他大叫,那岩石上凹凸不平,他又站在一块棱角上,被这么用力一推,他就从棱角上滑下来,身子直栽到岩石上去。背脊在另一块凸出的石头上一撞,他就倒在石块上,一动也不动了。“致中!”初蕾尖叫,吓得脸都白了,她扑过去,伏在他身边,颤声喊,“致中!致中!致中!你怎样?你怎样?我不是安心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她咬紧嘴唇,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他打地上一跃而起,弯腰大笑。“哈哈!我摔跤显然比你摔跤有分量……”“你……你……你……”初蕾这一下真的气坏了,她的脸孔雪白,眼珠乌黑,嘴唇发抖,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她瞪了他几秒钟,然后一甩头,回身就走,走了两步,才想起手中的口琴,她重重地把琴往石头上砸去,就三步两步地跳下了岩石,大踏步地走开了。

太阳早巳沉进了海底。致秀他们已生起了营火,在火上架着铁架,一串串的肉挂在铁架上,肉香弥漫在整个的海边。

初蕾慢腾腾地走了过来,慢腾腾地在火边坐下,慢腾腾地弓起膝,用手托着腮帮子,对着那营火发怔。

致文仍然在剥着那大树根上的青苔和海藻,他脸上有某种深思的、专注的神情,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问题。“你知道,杜老头那首‘八月秋高风怒号’的诗,主题只在后面那两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后人推崇杜甫,除了他的诗功力深厚之外,他还有悲天悯人的心!”

初蕾怔了怔,歪过头去看致文,她眼底闪烁着一抹惊异的光芒。她的神思还在致中和他的口琴上面,蓦然间被拉回到杜甫的诗上,使她在一时间有些错愕。她瞪着致文,心神不宁。

致文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淡淡地笑了笑,就又低头去弄那树根,那树根是个球状的多结的圆形,沉甸甸而厚笃笃的。“我想,”他从容地说,“你已经忘记我们刚刚谈的题目了。”“哦,”初蕾回过神来。“没有,只是……杜老头离我们已经太远了。”她望向海,海面波潮起伏,暮色中闪烁着点点粼光。沙滩是绵亘无垠的,海风里带着浓浓的凉意,暮色里带着深幽的苍茫。致中正踏着暮色,大踏步地走来。初蕾把下巴放在膝上,虚眯着眼睛无意识地望着那走来的致中。

致文不经心地抬了抬头。“无论你的梦有多么圆,”他忽然说,“周围是黑暗而没有边。”

她立即回头望着致文,眼睛闪亮。“谁的句子?”她问。“不太远的人,徐志摩。”他微笑着。

她挑起眉毛,毫不掩饰她的惊叹和折服。“你知不知道,致文?你太博学,常常让人觉得自己在你面前很渺小。”

他的脸涨红了。“你知不知道,初蕾?”他学着她的语气,“你太坦率,常常让人觉得在你面前很尴尬!”

她笑了。“为什么?”“好像我有意在卖弄。”

她盯着他,眼光深挚而锐利。“你是吗?”她问。“是什么?”他不解地。“卖弄。”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狼狈。“是的。”他坦白地说,“有一些。”

她微笑起来,眼光又深沉又温柔,带着种醉人的温馨。她喃喃地念着:“无论你的梦有多么圆,周围是黑暗而没有边。”她深思,摇摇头。“不好,我不喜欢,太消极了。对我而言,情况正好相反。”“怎么说?”“无论你的梦多么不圆,周围都灿烂地镶上了金边。”她朗声说。“这才是我的梦。”

她的眼睛闪亮,脸发着光。“说得好!”他由衷地赞叹着,“初蕾,”他叹口气,“你实在才思敏捷!”“哇!”她怪叫,笑着,“你又来了!你瞧,你把我的鸡皮疙瘩又撩起来了!”她真的伸着胳膊给他看。

他也笑了,用手握了握她伸过来的手。“你是冷了!”他简单明了地说,“你的手都冻得冰冰凉了。”他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的肩上,那外衣带着他的体温,把她温软地包围住了。她有种奇异的松懈与懒散,觉得自己像浸在一池温暖的水中,沐浴在月光及星空之下,周围的一切,都神奇而灿烂地“镶上了金边”。

致中早已走过来好一刻了,他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看着他们两个有问有答,又看着致秀和赵震亚手忙脚乱地忙着烤肉、穿肉、撒作料……他重重地就在火边坐下,带着点捣蛋性质,伸手去抓火上的肉串,嘴里大嚷大叫着:“哈!好香,我饿得可以吃下一条牛!”“还不能吃!”致秀喊,“肉还没烤熟呢!”她夺下致中手里的肉串,挂回到架子上。

致中往后一仰,四仰八叉地躺在沙滩上,拿着口琴,送到嘴边去试音。那口琴已摔坏了,吹不成曲调,只发出“嗡嗡”的声响,致中喃喃地诅咒:“他妈的!”

赵震亚听了半天,发出一句评语:“你吹得很难听!”

致中抛下口琴,对赵震亚翻了翻白眼:“人丑,说话不会说,连口琴都吹得难听,这就是我,懂了吗?”

致秀看看二哥,再回头看看大哥。初蕾小巧的身子,懒洋洋地靠在致文身上,脸上有个甜得醉人的微笑,致文的一只手,随随便便地揽着初蕾的腰。他身子前面,放着那个他好不容易弄干净了的圆形大树根。“这是什么?”初蕾问,用手摸索那树根,仰脸看致文,她的发丝拂在他的面颊上。对于致中的吼叫,她似乎完全没有听到。

致文拿起树根,举给初蕾看:“像不像一个女人头?”他问,“像不像你?”

初蕾愕然,她仔细地看那树根。“是的,像个人头,不过……”她小心翼翼地说,“我不会这么丑吧?”

致文失声大笑了。很少听到致文大笑的致秀,禁不住愣了愣。致中回头看了那木根一眼,轻哼了一声,眼睛望着天空,自言自语地说:“木头比人好看!它不会东倒西歪!”

初蕾吃惊似的回眼去看致中,挑起了眉毛,她似乎要发作,她的眼睛瞪圆了,脸色变了,致秀慌忙拍了拍手,大叫:“肉熟了!肉熟了!要吃烤肉的统统过来!”

初蕾的注意力被肉串吸引住了,顿时间,只感到饥肠辘辘。她咽着口水,贪馋地对肉串望着,大家都对营火围了过去,火光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

夜色来了。

第三章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杜慕裳坐在女儿的床沿上,愀然地、怜惜地、心疼地望着那平躺在床上的雨婷。那么瘦,那么苍白,那么恹恹然了无生气,又那么可怜兮兮的。她躺在那儿,大睁着一对无助的眼睛静静地瞅着慕裳。这眼光把慕裳的五脏六腑都撕碎了。她伸手摸着女儿的下巴,那下巴又小又尖,脆弱得像水晶玻璃的制品。是的,雨婷从小就像个水晶玻璃塑成的艺术品,玲戏剔透,光洁美丽,却经不起丝毫的碰撞,随时随地,她似乎都可以裂成碎片。这想法绞痛了她的心脏,她轻抽了一口冷气,抬头望着床对面的夏寒山。

夏寒山正拿着一管好粗好粗的针药,在给雨婷做静脉注射。雨婷的袖管捋到肩头,她那又细又瘦的胳膊似乎并不比针管粗多少,白晳的手臂上,青筋脉络都清晰可见。寒山找着了血管,把针尖直刺进去,杜慕裳慌忙调开视线,紧蹙起眉头。她的眼光和女儿的相遇了,雨婷眉尖轻耸了一下,强忍下了那针刺的痛楚,她竟对母亲挤出一个虚弱而歉然的微笑。“妈妈,”她委婉而温柔地喊,伸手抚摸母亲的手。“对不起,我让你操了太多心。”“怎么这样说呢?”杜慕裳慌忙说,觉得有股热浪直往眼眶里冲。“生病是不得已的事呀!”“唉,”雨婷幽然长叹,“妈,你别太疼我,我真怕有一天……”“雨婷!”慕裳轻喊,迅速地把手盖在雨婷的唇上,眼眶立即湿了。她努力不让泪水涌出来,努力想说一点安慰女儿的话。可是,迎视着雨婷那悲哀而柔顺的眼光,她却觉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用牙齿咬紧了嘴唇,来遏止心中的那种恐惧和惨痛。

寒山注射完了,抽出了针头,他用药棉在雨婷手腕上揉着,一面揉,他一面审视着雨婷的气色,对雨婷鼓励地笑了笑,说:“你会慢慢好起来,雨婷。但是,首先你要对自己充满信心。”

雨婷望着寒山,她的眼光谦和而顺从,轻叹了一声,她像个听话的孩子:“我知道,夏大夫。我真谢谢你,这样一次又一次麻烦您来我家,我实在抱歉极了。”“你不要对每个人抱歉吧,雨婷。”杜慕裳说,拉起棉被,盖在她下颔下面。“这又不是你的错。”“总之——是为了我。”雨婷低语。

寒山收拾好他的医药箱,站起身来。“好了,”他说,“按时吃药,保持快乐的心情,我过两天再来看你,希望过两天,你已经又能弹琴唱歌了。好吗?”“好!”雨婷点头,对寒山微笑,那微笑又虚弱,又纯挚,又充满了楚楚可怜的韵味。“您放心,夏大夫,我一定会‘努力’好起来。”

寒山点点头,往卧室外面走去。杜慕裳跟了两步,雨婷在床上用祈求的眼光看她,低唤了一声:“妈!”

慕裳身不由己地站住了,对寒山说:“你先在客厅坐一下,我马上就来!”“好!”

寒山退出了卧室。慕裳又折回到床边,望着女儿。雨婷静静地看着她,那玲珑剔透的眸子似乎在清楚地诉说着:别骗我!妈!我活不了多久了。蓦然间,她心头大痛,坐在床旁,雨婷一下子就跳起来,用双手紧紧地搂住了母亲的脖子,她那细弱的胳臂把慕裳紧箍着,她的面颊依偎着她,在慕裳耳边悲切地低语:“妈,我不要离开你,我不要!如果我走了,谁再能陪伴你,谁唱歌给你听?”“噢!”慕裳悲呼,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了。“雨婷,不要这样说,不会的,决不会的!夏大夫已经答应了我们,他会治好你!”

雨婷躺回到床上,她的眼光清亮如水。“妈妈,”她柔声说,“你和我都知道,夏大夫是个好医生,可是,他并不是上帝。”“不!”慕裳用手遮住了眼睛,无助地低语,“不!他会治好你,他答应过的,他会,他答应过的!”

雨婷把头转向了一边,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可怜的妈妈!”她耳语般地说了句。

成串的泪珠从慕裳眼里滚了出来,可怜的妈妈!那孩子心中从没有自己,每次生病,她咬住牙忍住疼痛,只是用歉然的眼光看她。可怜的妈妈!她那善良的、柔顺的心中,只有她那可怜的妈妈!她不可怜自己,她不感怀自伤,在被病魔一连串折磨的岁月里,她那纯洁的心灵中,只有她的母亲!她用手背拭去泪痕,再看雨婷,她阖着眼睛,长睫毛细细地垂着,似乎睡着了。她在床边再默立了片刻,听着雨婷那并不均匀的呼吸声,她觉得那孩子几乎连呼吸都不胜负荷,这感觉更深更尖锐地刺痛了她。俯下头去,她在雨婷额上,轻轻地印下一吻,那孩子微微地翻了个身,嘴里在喃喃呓语:“妈,我陪你……你不要哭,我陪你……”

慕裳闭了闭眼睛,牙齿紧咬着下嘴唇。片刻,她才能平定自己的情绪,轻轻地站起身来,轻轻地走到窗前,她轻轻地关上窗子,又轻轻地放下窗帘,再轻轻地走到门边。对雨婷再投去一个依恋的注视,她终于轻轻地走出了房间。

夏寒山正在客厅中踱来踱去,手里燃着一支烟,他微锁着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喷着烟雾,似乎被某个难题深深地困扰着。

杜慕裳走近了他。

他站定了,他的眼光锐利地注视着她,这对眼睛是严厉的,是洞烛一切的。“你哭过了。”他说。

她用哀愁的眼光看他,想着雨婷的话:妈妈,你和我都知道,夏大夫是个好医生,但是,他并不是上帝。她眨动眼帘,深深地凝视他,挺了挺背脊,她坚强地昂起下巴,哑声说:“告诉我实话,她还能活多久?”

他在身边的烟灰缸里熄灭了烟蒂,凝视着她。她并不比念苹年轻,也不见得比念苹美丽,他模糊地想着。可是,她那挺直的背脊,那微微上昂的下巴,那哀愁而动人的眼睛,以及那种把命运放在他手中似的依赖,和努力想维持自己坚强的那种神气……在在都构成一种莫名其妙的、强大的引力,把他给牢牢地吸住了。一个受难的母亲,一个孤独的女人,一个可怜的灵魂,一个勇敢的生命……他想得出神了。

他的沉默使她心惊肉跳,不祥的预感从头到脚地包围住了她。她的声音簌较发抖:“那么,我猜想的是真的了?”她问,“你一直在安慰我,一直在骗我了?事实上,她是活不久了,是吗?”她咬紧牙关,从齿缝中说,“告诉我实话,我一生,什么打击都受过了,我挺得住!可是,你必须告诉我实话!”

他紧盯着她。“你不信任我?”他终于开了口,“我说过,我会治好她!”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说得多坚决,多有份量,多有把握!上帝的声音,也不过是如此了。她眼中又浮起了泪痕,透过泪雾,他那坚定的面庞似乎是个发光体,上帝的脸,也不过是如此了。她几乎想屈膝跪下去,想谦卑地跪下去……

他忽然捉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温暖而有力,上帝的手,也不过是如此了。“过来!”他命令地说,把她拉到沙发前面。“坐下!”他简短地说。

她被动地坐在沙发里,被动地望着他。

他把自己的医药箱拿了过来,放在咖啡桌上,他打开医药箱,从里面取出一大叠X光的照片,又取出了一大叠的病历资料和检验报告。他把这些东西摊开在桌面上,回头望着她,清晰地、稳定地、强而有力地说:“让我明白地告诉你,我已经把雨婷历年来的病历都调出来了,检査报告也调出来了,从台大医院到中心诊所,她一共看过十二家医院,从六岁病到现在,也整整病了十二年。平均起来,刚好一年一家医院!”“哎!”慕裳轻吁了一声。“我从没有统计过,这孩子,她从小就和医院结了不解之缘。”“她的病名,从各医院的诊断看来,是形形色色,统计起来,大致有贫血、消化不良、轻微的心脏衰弱,一度患过肝炎,肝功能略差,以及严重的营养不良症。”“我……我什么补药都买给她吃,每天鸡汤猪肝汤就没断过,我真不知道她怎么会营养不良。”慕裳无助地说,“以前的周大夫,说她基本体质就有问题,说她无法吸收。无法吸收,是很严重的,对吗?”

夏寒山定定地看着她。“如果不吃,是怎样都无法吸收的。”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吃?”慕裳惊愕地抬起眼睑,“你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没有做给她吃吗?”“你做了,她不一定吃了!”

慕裳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我不懂。”她困惑地说。“让我们从头回忆一下,好不好?”他的眼光停在她的面庞上。“她第一次发病是六岁那年,病情和现在就差不多,突发性的休克,换言之,是突然晕倒。晕倒那天,你们母女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眼珠转了转,然后,就有一层淡淡的红晕,浮上了她的面颊。“是的,”她低声说,“那是她父亲去世后,我第一次想到再嫁。有位同事,和我一起在大使馆中当翻译,追求我追求得很厉害……”她咽住了,用手托着头,陷入某种回忆中,她的眼睛浮起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唇角有一丝细腻的温柔。不知怎的,这神情竟微微地刺痛了他。他轻咳了一声,提醒地说:“显然,这婚事因为雨婷的生病而中止了?”“是的。”她回过神来。“那年她病得很凶,住院就住了好几次,我每天陪她去医院,几乎连上班都不能上,那婚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后来,那同事去了美国,现在已经儿女成群了。”“好,从那次以后,她就开始生病,三天两头晕倒,而医院却查不出正确的病名。”“是的。”

夏寒山不再说话,只是镇静地看着她。于是,她有些明白了,她迎视着他的目光,思索着,回忆着,分析着。终于,她慢慢地摇头。“你在暗示……她的病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她说了出来。“我没有暗示,”夏寒山稳定地说,“我在明示!”“不!不可能!”她猛烈地摇头,“心理病不会让她一天比一天衰弱,你难道没看出来吗?她连呼吸都很困难,她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轻得连风都可以把她吹走,而且,她那么苍白,那么樵悴,这些都不是装出来的……”“我没有说她是装出来的!”夏寒山沉着地说,“她确实苍白,确实僬悴,因为她又贫血又营养不良!她在下意识地慢性自杀,怎么会不憔悴不苍白!”“慢性自杀?”她惊呆了,睁大了眼睛。她不信任自己的听觉,“你说什么?慢性自杀?她为什么要慢性自杀?她三岁失去父亲,我们母女就相依为命,我又爱她又宠她,她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事……”“并不是不满足,而是独占性!”寒山打断了她,“她从六岁起就在剥夺你交男朋友的自由!她在利用你的爱心,达到她独占你的目的,她知道你的弱点,她就利用这项弱点,只要她一天接一天地生病,你就一天接一天的没有自由……”

她的脸色变白了,她的眼神阴暗。“你……你……”她开始有些激动。“你根本没弄清楚!这样说是冷酷的!你不了解雨婷!她从小就没有自我,她一心一意要我快乐,每次生病,她都对我说:对不起,妈妈。我好抱歉,妈妈……”“我知道!我亲耳听过几百次了!”他又打断了她,沉声地,稳定地,几乎是冷酷地说了下去,“她越这样说,你越心痛,只要你越心痛,你就越离不开她!我曾经有个女病人,也用这种方式来控制她的丈夫,只要丈夫回家晚三分钟,她就害病晕倒。我告诉你,你必须面对现实,雨婷最严重的病,不在身体上,而在心理上。她在折磨你,甚至于,在享受你的痛苦,享受你的眼泪,记住,她做这一切是出于不自觉的,她并不是故意去做,而是不知不觉地去做……”“不是!”她叫了起来,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眼睛里涌满了泪水,“你这样说太残忍,太冷酷,太无情!你在指责她是个自私自利而阴险的坏孩子!但是,她不是!她又乖巧又听话,她一切都为别人想,她纯洁得像一张白纸,善良得像一只小白兔!她没有心机,没有城府,她是个又孝顺又听话又善解人意的女孩!你这样说,只因为你査不出她的病源,你无能,你不是好医生,你们医生都一样,当你査不出病源的时候,你们就说她是精神病!”

夏寒山站在那儿,他静静地望着她,静静地听着她激动的、带泪的责备。他没有为自己辩护,也没为自己解释,当慕裳说他“无能”的时候,他只轻微地悸动了一下。然后,他慢慢地走到咖啡桌边,把摊在桌上的病情资料,和X光照片收进医药箱里去。慕裳喊完了,自己也被自己激烈的语气吓住了,她呆坐在那儿,呆望着他收拾东西,眼看他把每一样东西都收进箱子里,眼看他把医药箱合了起来,眼看他拎起箱子,眼看他走向门口……她爆发地大叫了一声:“你要到哪里去?”

他站住了,回过头来,他的眼神温柔而同情,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火气,却充塞着一种深切的关怀与怜恤,他低沉地说:“放心,我会治好她!”

她陡然间崩溃了。她奔向了他,站在他面前,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悲凉与无助,盛满了祈求与歉意,她蠕动着嘴唇,呻吟般地低语:“我昏了,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注视着那茫然失措的脸,忧患、寂寞、孤独、无助、祈谅、哀恳……都明写在那张脸上。他又感到那种强烈吸引他的力量,不可抗拒般的力量。然后,他不知不觉地放下了医药箱,不知不觉地伸出手去,不知不觉地把她拉进了怀里,不知不觉地拥住了她,又不知不觉地把嘴唇盖在她的唇上。

片刻,他抬起头来,她的眼睛水汪汪地闪着光。她显然有些迷惑,有些惊悸,像冬眠的昆虫突然被春风吹醒,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来迎接这新的世界。可是,崭新的、春的气息,已窜入到她生命的底层,掀攘起一阵无法平息的涟漪。她喘息地,惶惑地凝视着他,低问了一句:“为什么这样做?”“不知道。”他答得坦率,似乎和她同样惶惑。“很久以来,就想这样做。”“为什么?”她固执地问。“你像被冰冻着的春天。”他低语。

冰冻着的春天,骤然间,这句相当抽象的话却一直打入她的心灵深处,这才醒悟自己虚掷了多少岁月!她扬着睫毛,一瞬也不瞬地望着面前这个男人,不,这个医生,他不只在医治病患,他也想挽住春天?忽然间,她有种朝圣者经过长途跋涉,终于走到圣庙前的感觉;只想倒下来,倒下来什么都不顾。因为,圣庙在那儿,她的神祇可以为她遮蔽一切苦难,带来早已绝缘的幸福和春天!

她低下头,把前额靠在他的肩上,那是个宽阔的肩头。他的手仍然环抱着她的腰。“请你——治好她。”她低语。“不只治好她,也要治好你。”他也低语。“治好我?”“她病在要独占你,你病在要被独占。人生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因果关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给了她太多的注意力,如果要治她,先要治你。假若你不那么注意雨婷,你会发现这世界上除了雨婷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的事物。对雨婷而言,也是一样,她不能终身仰赖母亲,她还有一段很漫长的人生。”“很漫长的人生?”她玩味着这几个字,欣喜的感觉随着这几个字,流进了她的血液,而在她周身循环着。很漫长的人生,她不会死,她不会死,她要活到一百岁!抬起头来,她注视着他那男性的、充满了温柔与力量的脸,谁说他仅仅是个医生而不是上帝?谁说的?

她更紧地靠紧了他,心中充塞的,并非单纯的男女之情,更多的,是属于信徒对神的奉献、仰赖,与崇拜。

第四章

夏季来临的时候,阳光更加灿烂了,几乎天天都是大晴天,校园里,杜鹃花刚刚凋零,茉莉花的香味就浮荡在空气中了。这天早上,夏初蕾在校园的一角,发现一棵少见的石榴树,居然在树上找到一朵早开的榴花,她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拉着梁致秀来欣赏,高兴得手舞足蹈。致秀看她那种神采飞扬的样子,看她那嫣红的面颊,和那对使无数男同学倾倒的眼睛,心里就不能不微微惊叹。从小,自己也被亲友们赞美,“是个美人胎子”。可是,站在初蕾面前,她仍然自叹不如。倒不完全是长相问题,除了长相之外,初蕾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就有那样一种说不出的韵味。无论多夸张的动作,到了她身上都变成了自然。怪不得自己那两个傻哥哥,见了她就都失去了常态!“致秀,”初蕾喊着,“我从不知道石榴花的颜色会这么艳,难怪古人会说,‘五月榴花红似火’了!”“你知道这朵石榴花像什么?”致秀问。“像什么?”“像你的名字。夏天初生的落蕾。”“噢!”初蕾会过意来,笑得更加开朗了。“真的!夏初蕾,确实有些像。致秀,你这人还相当聪明。”“够资格当你的小姑子吧?”致秀笑嘻嘻地问。“小姑子?”初蕾一时脑筋转不过来。“什么叫小姑子?……啊呀,哎呀!”她想明白了,大叫,“你这鬼丫头嘴里就没好话!”“没好话吗?”致秀灵活的眼珠在她脸上转了一圈。“我觉得,这是句再好也没有的话了。从大一起,我刚认识你,我就对自己说,这个夏初蕾啊,应该当我的嫂嫂,要不然,我那么热心把你往我家里拉啊?那么热心安排郊游啊?一会儿爬山,一会儿游水,一会儿吃烤肉……”“好哇!原来你跟我好,是有目的的!你这人真真真……真真……”她一连说了五个“真”,却真不下去了,跺了一下脚,她说:“实在气人,偏偏我爸爸妈妈只生我一个,假若我也有哥哥就好了。喂,”她蓦然转变了话题,“你知道我爸为什么给我取名字叫初蕾?”“为什么?”“爸爸喜欢小孩,他说想生半打,我是第一个,就取名叫初蕾,他预备第二个叫再蕾,第三个叫三蕾,第四个叫四蕾……就这么一路蕾下去!”“如果生了男孩子也蕾下去呀?”“不,生了男孩子,就把蕾字上面的草头去掉,用打雷的雷字。”“想得很好,不过,如果生到第十一个,取名叫夏十一蕾,生到第十二个,叫夏十二蕾,搞不好再有夏十三蕾,夏十八蕾……”“胡说!”夏初蕾笑弯了腰。“又不是生小猪,哪有这样子生法的!”“那可说不定,我家隔壁的阿巴桑就生了十一个孩子。”致秀说,把话题扯了回来。“你爸爱孩子,怎么就生了你一个呢?”“我妈不肯要啊!她生我是难产,差点死掉,她吓坏了,爸爸也吓坏了。而且,我妈爱漂亮,她说生了我,腰粗了两吋,再也不要孩子了。我爸爸爱我妈妈,妈说不要就不要,于是,我这个初蕾,也就成了唯一蕾了。”“你妈是很漂亮,”致秀说,“跟你站在一起,就像姐妹一样。我妈就不行了,好像比你妈老了一辈似的。不过,生活环境不同,我爸当了一辈子公务员,家里很苦,又有三个孩子……”“所以,我妈说女人不能生太多孩子啊!”“你可别说这话!”致秀笑着说,“如果我妈不生三个生到我,我就不会跟你同学,如果我不跟你同学,你嫁给谁去?”“你在说些什么鬼话呀?”初蕾叫,“你以为我嫁不出去,一定要嫁到你家吗?”“我没说呀!”致秀赖皮地,“你别小看我两个哥哥,女孩子倒追他们的多得很呢!我大哥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有个女同学暗恋他,为他中途辍学去当了修女!我二哥读高二的时候,就有女孩子写情书给他了。”

夏初蕾的兴趣,不知不觉地被勾引了起来,她收住笑,注视着致秀,深思地说:“致秀,你喜欢你二哥,还是喜欢你大哥?”“哈!”致秀笑了。“这正是我一直想问你的话!你怎么反问起我来了?”“哎!”初蕾的脸顿时涨红了,她反身就往教室跑,一面跑,一面叫着说,“我不跟你鬼扯了,还要去上选修的心理学!”“我等你!”致秀在她身后喊,“下了课到我家去,我妈说,她包饺子给你吃!”“我不去!我也不吃!”初蕾边跑边说。“随你便!”致秀笑着嚷,“反正我没课了,我就在这儿等你,下了课你不来,我可就走了!我不是你的男朋友,没耐心多等,你听到没有?”“没听到!”夏初蕾回头笑嘻嘻地大叫了一声,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致秀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在那文学院的大楼下,她回过身子来,对那朵石榴花看了半晌。然后,她选择了一块阴凉的树荫,席地而坐。摊开了一本中国断代史,她开始看起书来。六月就要期终考了,转眼大三就要过去了。她瞪着书上一页什么“藩镇割据图”,却一点也看不进去。她心里在想着初蕾,她和初蕾并不同系,她念的是历史系,初蕾念的是哲学系,但是,她们在大一时,曾经一起上过社会学和经济学的课,两人一见而成知己。不过,她却再也没料到,初蕾会在她的家庭中,构成一股看不见的暗潮。她想起初蕾的话:“致秀,你喜欢你二哥,还是喜欢你大哥?”

用手托着下巴,她情不自禁地,就呆呆地出起神来了。她想着大哥致文,和二哥致中。致文深沉含蓄,致中豪放不羁。致文对人对事都很认真,致中却有些玩世不恭。喜欢谁?以一个妹妹的立场,实在很难说。她喜欢大哥的沉稳,喜欢二哥的潇洒。可是,如果把自己放在初蕾的立场呢?她微侧着头,静静冥想,禁不住脱口而出:“我选大哥!”

为什么选大哥呢?初蕾太活了,需要一个让她稳定的力量,也需要一个比她年纪大一些的男人。致文已经二十七岁,致中才二十四。致文温柔细致,懂得体贴女人。致中却还没有定型,整天嘻嘻哈哈的,对女孩子只有三分钟热度。她想到这儿,就再也坐不住了,所有的心思,都飘到大哥身上去了。何况,大哥学文,和初蕾的兴趣接近,致中学工,却完全是另外一个方向。她想着想着,越想心头越热,但是……但是……她蹙起了眉头,但是那要命的大哥呵,做事永远慢半拍!他对初蕾到底有情还是无情呢?为什么至今没展开攻势?是为了二哥吗?可能!致文一向把手足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看样子,”她自言自语,“爱神需要一点助力,这就是有妹妹的好处了!”她猛地从草地跳了起来,说做就做!没时间再来犹豫。她直奔向图书馆,那儿有公用电话,打个电话给大哥去!到了图书馆门口,没想到那公用电话前排了一大排人。等不及,她又奔向学生育乐中心,那儿也有人占线。她站在那儿焦急地等着,好不容易才挨到她。她立即拨到致文的办公厅,致文在x大学当助教。台湾的教育制度,助教是要上班的,但是工作非常轻松,升等却必须作论文。致文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写论文,因此,他的上班也是形式,偶尔,他也可以溜班。

电话接通了,致秀立即热心地说:“大哥,可不可以出来?”“现在吗?干什么?”“有好事找你。”“说说看!”“你到我们学校来,立刻就动身!”

致文沉默了一下。“干什么?”他狐疑地。“你走进校门,就往右拐,通过第一幢建筑,你就可以看到一棵高大的红豆树,在红豆树后面,有一排杜鹃花,杜鹃花旁边,有一棵石榴花,在那棵石榴花前面,有一个人在等你!”

他屏息片刻。“是谁?”他有些明知故问。“你想是谁?当然是她啦!”

他又迟疑了一会儿,似乎有所顾忌。“她要你打电话给我的吗?还是你自作主张?”

该死!他还在那儿举棋不定呢!下课钟早就响了,她再也没时间跟他噜苏,她很快地说:“你别问了,再不来就晚了。我不告诉你是谁叫你来的,只告诉你一句话,爱情是不能谦让的哦,你不要像孔融让梨似的把它给让掉了!”

梁致文似乎窒息了一下,立即,他的声音很快地响了起来:“我马上就来!”“越快越好,”她叮嘱着,“别带她回家,带她到郊外去,带她坐咖啡馆去,带她看电影去,都可以。就是不要带回家,知道吗?好了,你快来,我先去绊住她!”

摔下听筒,她转身就往石榴花的方向跑去。

当致秀去打电话的同时,初蕾已经回到了校园里。在那棵石榴花前绕来绕去,她就找不着致秀的影子。她四面张望,一个人都没有,看看表,她也不过只迟到了五分钟。她咬咬牙,禁不住就骂了句:“居然说不等就不等!可真神气,她以为我巴不得去她家吃饺子呢!”

她越想越懊恼,掉转身子,她气呼呼地就往校门口走。她到校门口,致秀到校园,两人刚好错开。谁知,这一错开,就把致秀所有的计划都错开了。

初蕾走出校门,抱着书本,她往公共汽车站走去,刚刚走到车站,就有个年轻人,骑着辆熟悉的摩托车,一下子对她冲了过来。她定睛一看,是梁致中!心里第一个闪过的念头,就是:好哇!致秀在捣鬼!怪不得不等我呢!她抬眼望着致中:“怎么不上班?”“工厂进机器,今天停工一天!”致中四面张望。“咦,致秀呢?她怎么不跟你在一起?”

还装佯呢!初蕾撇了撇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问。“谁说我知道?”他做了个鬼脸,“我碰巧而已!”“哼!”她轻哼着,背转身子。“喂,坐到我后面来,”他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快点!”

他声音里面有命令的语调,她更恼火了。“不去!”她简单地说。

他斜睨着她,想了两秒钟,然后,他用手抓了抓那被风吹得凌乱不堪的头发,忽然笑了。“好好好,”他咬咬牙说,“我招了!我安心在等你,好了吧?你今天上完心理学就没课了,我已经査得清清楚楚,好了吧?”

这还差不多,她咬住嘴唇,想笑。微微扬起睫毛,她从眼角偷窥他,这浑小子的脸居然红了。他也会脸红,岂不奇怪!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梁致中,那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梁致中,居然也有脸红的一刻!不知怎的,他那脸红的样子竟使她心中怦然一动。她不再刁难,不再违抗,就身不由己地坐上摩托车的后座,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梁致中发动了马达,车子“呼”的一声向前冲去。风吹散了初蕾的头发,她不得不把面颊靠在致中的背上,免得头发跑进眼睛里。她在后面喊:“你带我到什么地方去?你家吗?”“不!去青草湖划船去!那儿有一种帆船,很好玩!包你喜欢!”“致秀说你妈今晚要请我吃饺子!”初蕾喊,心里忽然掠过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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