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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01 17:4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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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小妮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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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人鸟低飞

萧红:人鸟低飞试读:

版权信息

书名:萧红:人鸟低飞

作者:王小妮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版时间:2020年3月

ISBN:9787559638793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我看见她坐在一把红椅子上。那是无背无腿的椅子。我看见她坐在北中国最大块的云彩上。疼的火,烧着云彩她红得透明。那红是不是还在?那椅子是不是还在?一根针在知觉里,每天每年尖走。万物活着那是鲜艳的颜色。——王小妮第一章童年 我永远的呼兰河这就是呼兰河……荣子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水。静静地,不分汊,不分支地向西流。水上,闪着波光。整个一条大河就是一条波光粼粼的宽带子,没有边儿。她刚一看见水就停下来,不敢往前走。一

换季节的风,吹过了东北大平原。

鸡鸭鹅们在风里舒展着,乱着羽毛。麦田像最薄最绿的丝锦,嫩亮地抖着。房上的青瓦一片响动。烟囱里的炊烟贴着地皮儿弥漫。

农民在口袋里摸索出火石,从腰间掏出烟荷包。他们顺着嘴儿说:哎哟,夏天啦!

一年又一年,万人万物都在风里走着。人弯了,草黄了,自自然然。

在风里,有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站着。

那个四五岁的孩子就是我。萧红是我后来的笔名。我的小名叫荣子。

我正站在我家前院那棵老榆树下面,用我的全部心瓣儿在想:这风是从哪儿来的呢?

风,被老榆树聚集在头顶,荣子用她的小手试着风。母亲说:风是老风婆子装在袋子里的宝物。

这么大的风,要有多么大的袋子!

风是不让人看的。太阳更不让人看。太阳烧烤着人。

她的小手心儿里,全是汗。朝着太阳看。手心儿里亮亮的,都是细碎的金子末儿。“荣子——荣子,你死到哪疙瘩去了……”屋子里传出母亲的喊声。这喊声传到很远,传过老榆树,传向呼兰河。一辈辈的人,所有的母亲,都是这样干苦、恶毒地唤着他们的孩子。

天热了,她动手脱下了棉衣裳。她知道母亲一定要骂。

母亲肯定还围在棉被里,棉被鼓得像小柴火垛。坐月子,是那么怕风吗?

荣子把棉衣挂在老榆树枝上。她还想脱棉裤,可是没解开那两颗亮晶晶的大扣子。

风立刻鼓满了她的单衫。

她张开两只手跑。风在耳翅上呜呜地叫。脱了棉衣跑,比家雀还快,比蜻蜓还快,比一切飞虫都快,比风那没边儿的腿还快。风在手指尖上一下子就刮过去。她想,风是圆的,没有刺儿的,我碰着了风的手指头。我跑得这么快,我是一团小旋风儿。

最后,天旋地转。她“砰”地撞在门板上。“荣子,叫你没听见!小死鬼儿,挨千刀的,疯什么?你屋来,把扫炕笤帚递给我!”母亲的脸正好朦胧在窗玻璃中间,头上包了一块头巾,一直包没了眉毛。

母亲骂人那时候可真丑。她想,母亲这回生了弟弟,捂在屋里不出门,让母亲骂吧,骂反正不疼。笤帚再长,也打不着。“荣子,屋来!你扒了棉衣裳,耍单片儿吗?”

母亲生了个弟弟,不是虚得下不了炕吗,喊出来的声儿这么大?

弟弟开始哭了。母亲立刻从玻璃上没了。弟弟哭得像邻院的黑猫。那天,她对母亲就这么说了,挨了一巴掌。

母亲是什么?母亲是一根针。

虽然母亲会给她编麦穗一样的辫子。母亲的手里,有叮当响的铜钱。买得到糖人儿和麻花儿。母亲给她的棉裤兜上钉了两颗大红玻璃扣。母亲咳嗽,软白的手捏着笸箩里的烟叶儿。母亲一打人就要笤帚疙瘩,衣襟上闪闪地别着针。不听话,母亲就扎她的手指头。母亲的眼里只瞅着弟弟,抱着搂着,像个小枕头。有了弟弟,母亲更厉害了。

后园子的门响了一声。

谁也听不见那门声,但是,荣子永远听得见。她扔下手里的小木棍,趔趄着,跑起来。穿过厨房,跳过后门槛。她知道,祖父给祖母擦完了红躺柜的盖儿,就到后园子去了。“爷爷!”没有目标,她向满眼睛的绿色喊。喊声还没来得及遍布后园子,荣子就定住了:她看见了漫天斑斓的晚霞。“火烧云!火烧云!”她现在已经忘了祖父,她在向着火烧云喊。

农民的眼珠,瞅着他们的青苗。铁匠的眼珠,望着他们的火钳。商人的眼珠,盯着他们的算盘。但是,这么大片壮观的红云演出在他们的头顶上,哪一个人不放下活儿,松弛了嘴巴,望着天。

祖父手里的瓢倾斜着。祖父和瓢,和瓢里面颠着的白菜籽,都一片火红。荣子仰着的眼睛不够用了。她惊得抻长了祖父的衣衫。

一老一小,满身满面都是辉煌。“别看了,一会儿天黑啦,来和爷爷把这点白菜籽种完。爷爷点籽、培土,你踩格子。”

祖父的手,也发出一层紫红。

舍不得天上的火烧云,荣子跑来跑去,鞋里很快灌进了土。“小死鬼儿!”这话,顺着嘴就出来了。从自己的嘴到自己的耳朵里。她好像突然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她有点儿冷。她问祖父:“你说,骂人好不好?”“不好。骂人嘴上生疔疮。”“那我妈怎么骂我?”“你妈骂你,是为你好。”“那奶奶骂你,也是为你好?”

祖父不说话。他的手在瓢里空抓着。

这时候,荣子听见弟弟在母亲的房子里又像黑猫一样哭。

祖父说,一个家里有小孩子哭就好啊。“有什么好?像个小喇叭子。”“小喇叭好啊,一吹喇叭就娶媳妇啦。”祖父用手指节当当地磕着瓢,嘴里念着孩子们都会唱的儿歌:呜哇镗,呜哇镗,娶个媳妇尿裤裆。

荣子的鼻子里灌满了夜来香的花味。她用力地闻着,想:这会儿连肚子里也香了。“为啥说‘尿裤裆’?”“小呗。团圆媳妇呗。”“那她妈不打她?”“哪有妈了。是婆婆。”“婆婆比妈好吗?”“婆婆怎么能有妈好。”

荣子的心里忽地一暗,暗得比天色快多了。

她说:“我要吃根黄瓜。”说着,她脚下故意踢绊着瓜的藤蔓,向园子的最深最黑处走。

祖父说:“凉了,蚊子来了。家去吧。”

荣子的心里像研了墨。她不想回家,继续走。

祖父说:“你要是不走,我就揪你的小辫啦。”

小手被祖父的手握出了汗。越往家走,弟弟的哭声越大。

祖父是什么?祖父是一张会笑的老树叶儿。

祖父的手又粗又麻。给荣子擦眼泪的时候,祖父不用手,而用他贴身的褂子边儿。祖父的褂子是下雨天的伞。祖父的草帽是带汗味儿的天。荣子想:一个小孩光有祖父就足够了,还要妈干啥。

满身上飘扬着苦药味儿,祖母从她的房里走出来。她说外面很风凉。祖母一坐到院子里,满院子里就都是苦味了。

几个老太婆围着祖母。老人的笑声哆哆嗦嗦,跟刚盛进蓝花盘子里的嫩豆腐一样。她们说张家添了个少爷,这回可心了。

张家就是荣子的家。

祖母喊:“荣子,拿火绳来。我要拢一把蒿草熏蚊子。”

荣子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刘海儿上挂着尘土。荣子想:祖母把药吃进嘴巴里,连她说话的声儿都苦,连她眼睛的光都苦。走近了,祖母才看见荣子,看见了她小肩膀上、小头顶上的大榆树钱儿。“拍打拍打这些榆树钱子,抖落净了再进我的屋!”祖母对荣子用手比画着。

炕上有一只火盆,火盆上煮着一只沙泥的药壶。祖母的药吱吱地响着,炭火把棚顶照得红堂堂。现在,药味更加大了。

一推开门,荣子就把火绳的事忘了。荣子去看祖母墙上的挂钟。那挂钟上有一个蓝眼睛黄头发的小人。钟响一声,小人的眼珠就转一下。她用手去摸那小人的眼珠,又去摸那小人的头发。祖父对她说过,那是一个外国“毛子人”。毛子人的眼珠不是水做的,头发不是毛的,那是一个小铁人。站在祖母的房子里,不是铁人,怎么受得了这么大的药味?

看得久了,小人跟活了一样。她想,哪天祖母再坐洋车上街去,她就用锯条把小人锯下来,揣在自己的口袋里,让他陪着自己玩儿。

看完了小人,她又去看胆瓶上插着的孔雀翎。光溜溜的,像猫的背。她是经常要来摸一摸的。

祖母的房子,除了药味,什么都好。炕上也有小人,在祖母的炕上,在躺箱上的一个个凸凹不平着。那些小人都有很好的表情。欢乐的,愁闷的,四处张望的,还有一个拱着长袖子作揖的人。作揖人脸上的表情,荣子想不清,好像是戏里的悲角。“荣子!”

猛地这么一声,把在炕上看小人的荣子吓得跳起来。两只小手像是碰到了火苗,马上缩到了背后。

祖母出现在门口:“你那么埋汰的手,又上树又爬墙的。快下来,别摸我的躺箱。”荣子向后退着,想溜下地,慌张忙乱的手撞到了火盆。上面坐着的药壶噗的一声翻了。火盆闪着金花,泛出了白烟。“小要账的!”祖母伸出两只苍老的手,在空中扫荡。不知道祖母是去抓药壶,还是要抓住荣子。荣子趁着乱,向外面跑。

这顿打并没有降临。满胸前抱着柴火的老厨子挡住了祖母,说:“小少爷病了,吃了火奶,闹肚子。”

祖母听了,就向着母亲的屋里小跑。

荣子跑到大榆树下,看见母亲的屋里亮起了高灯。祖母和母亲的影子都在窗前晃。他们是给弟弟在灌药吗?一团人都拉弓射箭般地说着叫着。

荣子想,那躺箱上的小人弓着手,可能是求大人不要打他吧。那些小人太可怜了。如果摆在月亮地里,还挺好看。祖母的屋里太暗太苦,跟着祖母不太好。

祖母是什么?祖母是一件黑斗篷。

每年有很多时候,祖母都对荣子说,去给我拿黑斗篷去。这时候,祖母就是要上街,要串门子,要走亲戚。荣子拖来了巨大的斗篷,祖母就披上它,去门口呼叫洋车。荣子在门的里边想,祖母多像天上飞的老鹰,老鹰专门抓小鸡。

弟弟病了,大人们就全围着弟弟。没有人骂她,也没有人管她了。那个晚上,她一直坐在柴火垛底下。她看见夜露水上了她的脚面。她一会儿坐,一会儿站,一会儿爬,踩得柴火垛边上的高粱秸嘎嘎地响。那些上好的高粱秸,都被她的小脚一根根地踩断了。她想等祖母屋里黑灯了,再跑回去。可房里的灯总是亮着。母亲想整夜都倚在墙角,腿上颠着弟弟吗?

土院墙上生长的茅草,像马脖子上的鬃毛。土院墙是一匹野马。那鬃毛从没人刷过,乱蓬蓬的,在风里摇晃。她怎么也等不到灯黑。

荣子想,她是不是应该大叫一声,让母亲听见,母亲就派人来叫她上炕去睡,她的头已经沉了。可是,没有人来叫她,她跟那些茅草没什么两样。

她想:我非要等着人来叫!等人抱我到炕上去!

就说刚才在祖母的炕上摔疼了,不能动了。荣子刚刚想完,小腿就开始麻疼。眼泪快流出来了。

这时候大门响了。门,打开又关上。有一个黑影,清了一下嗓音,走到月亮银白的院当心。

这就是父亲。

荣子眼睛里的水一下子干了,头也不累了。眼泪对祖父、祖母、母亲都有用,对父亲是没有用的。

父亲的影子走得很长,又缩到很短。他上台阶的时候,头部、两肩和上身都纹丝不动。“锁大门吧。”父亲对着黑夜里的五间房子说。

荣子想,不管怎么热的天,只要父亲讲话,肯定汗能收回去。父亲就是雪,就是雹子。父亲走过的院子凄白冷清。所有的禽类都不再扑腾,所有的树叶都不再抖落。荣子开始害怕。

她快速跑过院子。在正房的门缝儿里,她看见桌前有那盏父亲专用的大号油灯。桌上的菜,腾着热气。父亲眼睛上戴了两片玻璃眼镜。他一边吃饭一边看一本书,书是卷着看的,一边看一边缠绕。为什么要有“父亲”这种东西呢?父亲好像后院那个满面尘土死沉死沉的磨盘。

荣子贴着墙钻进了屋,把衣服脱得飞快,蛇一样钻进被窝儿里去。

睡到蒙蒙亮,窗上像一片灰白的霜。她被弟弟哭醒了。她看见父亲站在屋子的正中间。灯芯儿扑地亮了。

灯,亮在炕沿上,正照着父亲两只又黄又干的手。他抱起弟弟,他高耸的鼻梁正贴着弟弟那憋得通红的哭脸。父亲好像从来没抱过荣子。

她把脸钻进被窝里去。

父亲是什么?我这一生也没想明白……

他不骂,不打,但是他是雪和雹子。荣子不需要父亲。

在棉被那不洁不畅的空气里,她不分头尾地睡去。

洋车拉着祖父,从大门外踢踢踏踏地跑进来。祖父手里提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纸包下了车。荣子从最亮的花丛中冲出来。“是什么好吃的?是点心匣子吗?”“就知道吃!是给弟弟开的药。”祖父哄着她,一步没停地向正房走。“我闻闻有没有药味?我知道药是苦的。”她跳起来去闻,也没有闻到什么味,却给门槛绊倒了。

正房里和每天都不一样。一张方桌摆在中央。母亲下地了,头还是包裹着。荣子一直盯着祖父手里的那个黄纸包,它被打开了,里面还是纸。“家里是有墨的。荣子爹写大字的墨呢?”母亲摇摇晃晃地向里屋走。

祖母对厨子说:“你去叫荣子爹了吗?”

老厨子频频地点着头:“叫了,叫了。”

祖母又说:“写好了,你就去贴。天一擦黑就去。哪个路口白天人多,就贴在哪个路口。”

吃过午饭,父亲笔挺着回来了,说不想写。他说这是迷信。但其余的人都坚持让他写。

祖母半骂着:“我就是不会写。不然,我早就写了。供你念书,都快供到京城了。白供了!”

父亲叹了一口气。那口气,叹得像母亲的长烟袋管那么长。父亲说,只写十张。城东城西几个大路口,贴一贴,小胡同子,贴了也没人念。

父亲就摆了架势,端坐在桌前。把那支笔在墨盒里蘸了又蘸。笔在父亲的手里一环一绕地转着,那动作跟母亲使唤锥子差不多。“爷爷,爹写的是什么?”

祖父说:“小点声,看你爹写错了。写字给你弟弟治病。”“什么字?能治病。”她还是想问。

母亲在一旁白了她一眼。可是祖父已经念出来了,声音很小,像是用嗓子眼儿念的:天荒荒,地荒荒,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噢,弟弟是个夜哭狼啊。”她小声尖叫了一下,用很重的鼻音,说那个“狼”字。

父亲突然转过头:“你,不会说话?!舌头短了一截吗?”

父亲转过来的脸完全是黑的,下午的太阳从他后面照过来,只有他后脑上一绺翘起来的头发亮着。父亲的形象可怕极了。黑的脸上好像有更黑的目光。“去爷爷屋里玩吧。”祖父的手捂到她的脸上,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弟弟真是个狼吗?

她趴在祖父的凉炕上。大榆树使这个房子黑蒙蒙的。荣子没有盖被子,眼皮不停地上下打着架。

西面的房里,父亲精心地洗完了他的手和笔。荣子听见父亲走出门向院子里泼水的声音,听见母亲哄着号哭的弟弟,听见祖父让老厨子去哪条路口贴,听见祖母出门倒壶里的药渣儿……

荣子在凉炕上睡着了。

这就是我的一家人。爹正在教书。妈刚生了弟弟。爷爷和奶奶,一个是笑,一个是骂。

自古以来,人就是这样活着。从唐到宋,从明到清……

已经过去了大半个世纪,我怎么闭眼,也想象不出他们的全貌。事情走得太远了。二“去,荣子!去把斗篷给我拿来。”

祖母要上街了。她不断地自言自语,说要到“李永春”去,要买点朱砂定定神。“奶奶,我要一个皮球!”荣子望着祖母的额头。那宽幅的额头上,有给小火罐儿拔过的三个暗红的圆圈儿。

祖母用手掌扳着荣子的头,催她快点去取斗篷。荣子不动,仍旧想着皮球,突然张开手,像鹰。她几乎把双臂扬到了背后:“我要这么大的皮球!”

祖母笑了,站在门口看天色的祖父也笑了。“快去拿斗篷吧,给你买个那么大的皮球。”祖父的手也在空中画一个巨大的圈儿。

荣子把两扇门板用力地推开。它们像木头鸟的两只大翅,吱吱嘎嘎地自己扇着、响着。荣子爬到祖母的炕上去,拉下那件黑大的斗篷。抱着斗篷,连鼻子都给蒙住了。只能看见上面的天。天,是一条细长的翠蓝瓦片儿。

祖母抱过了斗篷。

祖母是去“李永春”抓朱砂。朱砂是什么?荣子不知道。她只知道“杀猪”。

祖母要的马车挂着铃铛,停在药铺门口。在一条暗灰的小枕头上,祖母放上了她那枯瘦的手。药铺的李掌柜半眯着眼,号祖母孱弱的脉。他望着天说:要下雪了。

李掌柜回过身,拉开许多古铜色的小匣子,去抓药。不止抓了朱砂,乱腾腾地抓了三大包。

下雪的天,庄稼的气脉就断了。

而人的气脉如果断掉,是绝不能在下一个春天再接续上的。庄稼可以再绿,人却不能。

荣子知道,祖母不可能带着大皮球回来,马车怎么能装得了那么大的皮球。她坐在门口的一只木板凳上发呆。荣子疯的时候能疯翻了天,像这么安详的时候极少。她端着小肩膀坐着,等待着第一片雪飘下来。她想用手接住一个雪片,看它怎么在手心里化成水珠。

祖父一大早就说,要飘清雪了,等不了一个时辰。

荣子已经坐了大半个时辰。

雪飘飘摇摇,像一群轻巧扭捏的小姐,弯着,转着,落下地来。开始是小清雪,后来,天越来越阴沉,碎雪花很快变成了大雪片。现在小姐们都成了强悍的武艺人。

母亲在屋里面说:荣子哪儿去啦?刚学说话的小弟弟也跟着喊:荣子,荣子!像一只鸭子叫。

整个院子都雪白了,白得已经不再是荣子家那个灰暗的院子。这是神仙的家。

荣子不想进屋里去。她把冰凉的手揣到棉衣里面去,贴着暖肚子。她一直看着雪。雪不断地从天上落下来,沿着一条条弯弯曲曲的路径。云彩上装着的,都是一马车一马车的雪吗?

大门开了。马的嘴里吐着热气。祖母的黑斗篷出现在一片雪白里。祖母的脚要破坏这满院子的白了。“奶奶,你别过来,别踩这些雪!你飞过来吧。”

祖母根本没听她的,用斗篷蒙了花白的头,一直走进门。神仙的家里,全是祖母的脚印。祖母根本没看见屋檐下的荣子。

这以后,就是大雪封了门的日子。

雪挡不住大人们。母亲等弟弟睡了,就到前街串门子去。荣子一直等到门上的大门环不再摇晃,就钻进了厨房后面的一扇小门。

眼睛进了这个门儿,就不是眼睛了。

那里面出奇地黑。在黑里,不出声地坐一会儿,终于可以看见大概的轮廓。看见了早已经给荣子掏空的抽屉和一只柳条筐、一只红箱子。那箱子里的丝线们,都趁着母亲找东西的时候看过了,早就不新鲜。荣子向深处走,脚下碰到什么清脆的东西。

把那东西拿到门口去看。那东西方方正正,还有一个长把儿。用手擦了擦灰尘,露出了漂亮的红玻璃。荣子连小门都忘了关,跑着去喊祖父。祖父正拿着火剪子拨火盆里的炭。“连这个都不认识,这不是灯笼吗?”祖父脸上被火映得红红的。“灯笼是什么?”“人儿小,真是不记事儿。”祖父说着,把红玻璃上的灰擦了,又点上了洋蜡烛,插到灯笼心儿里面。

荣子提了灯笼满屋里跑。东屋西屋都打开了门,五间房放直了跑。

祖母躺在炕上说:“荣子!你闹腾什么?到你妈屋里去吧。”

荣子把灯笼给祖母看。

祖母说:“你过来,这不是你二姑给你买的吗?从哪儿翻出来的?你二姑有几年没回家了。”

祖母的手摩挲着红玻璃,干眼睛里有了泪水。

荣子不知道祖母为什么会这样。她想提着灯笼走。可是祖母的手还在摸着红灯笼:“那个红箱子里还有一包洋蜡。让你爷爷给你找出来。”

祖母躺在炕上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她喊荣子过去问,你的小灯笼呢?荣子就把灯笼拎过来。炕沿上就有了一小团红亮的光。

红灯笼把整个冷白的冬天跑得全热乎了。可是还没等到春天,玻璃就撞到了水缸上,破成了无数的红碎片。

五月初五,是驱鬼赶邪的日子。

端午,那些原始的意思,在荒凉寒冷的北方,很少有人知道。北方人只是想把鬼拒绝在大门之外。

早上,呼兰县小城的街上,很多女人走。香气一阵阵过了东边的桥。桥外就是荒甸子。甸子上有成片的蒿草,绿茸茸的,铺满了高坡低岗。

虽然起个大早,女人们的头发却都油亮的,一丝不乱。有钱的人抹了香喷喷的头油。没钱的,也用木梳沾了清水梳过了头。

荣子母亲拿了一只篮子,急急地采了几把艾蒿,转了头回城里。在城东的桥上,有人问:“荣子奶奶呢,没出来溜达?”“唉,下不了炕啦。”荣子母亲说。“这么快,前几天还硬实,一开春,还在集上看见她了呢。”“是快,说着话,就一天不如一天。”“唉,人哪。”

两个女人一个桥东一个桥西地分开走。桥底下看不见水,只看见雾。

荣子半醒了。她感觉有人抓她的手腕,要拉她到树根里面去。她用力挣也挣不脱。她知道是梦,用小手打开眼皮。她看见母亲站在炕沿边儿。母亲的袖子是湿的。荣子闻到了一阵青蒿子的香味。

把手伸出被子,她一眼就看见两只手腕上都拴了一圈五彩线搓成的彩绳。转着细小的腕子,那些彩绳越转越好看。“哪儿来的?”她问母亲。

母亲走开了,去抱弟弟:“荣子,快起来,洗洗脸,今儿是五月节。你去你奶奶屋里,问她要不要艾蒿,挂不挂小荷包。”

荣子听得乱七八糟的。但是,这突然降临的彩色线绳让她的小心里缤纷着。她还是想,它们是从哪儿来的?昨晚睡觉时还没有呢。

房子里弥漫着蒿子味。荣子想起了西瓜和香瓜。夏天,沾在瓜上面的草,就是这个味儿。“我要吃瓜。”借着心里的快活,荣子大声喊。“我看你像个瓜!”母亲打击了荣子。母亲怎么能知道孩子的心思,它早已经飞到了夏天的瓜车上。“荣子,来!”祖父在外屋叫她了。

祖父的衣襟里兜着什么,他让荣子猜。荣子摸了摸,是热的。“是小狗。”“什么小狗,小狗能这么热,再摸!”

再一摸,荣子就没有了兴趣,是几个煮鸡蛋。

祖父说:“去把它们拿到炕上滚一滚。”“不滚,现在我就吃一个。”“你今天过生日,滚一滚运气。”“什么是运气?”“运气就是好。”祖父不耐烦了。

荣子进了祖母的门。她说:“奶奶,我妈问你戴不戴什么小荷包?”说完了,她就想跑出去。突然,她看见祖母的眼睛迷迷蒙蒙的,是一双失了神的眼睛,是疾病很重的眼睛。

荣子长这么大第一次想到了死。

她对自己说:祖母是一定要死了。这么一想,把荣子吓了一跳。她把五个蛋全放在祖母的炕上。五个蛋向着五个方向滚出去。荣子扭头出了祖母的门,一直向后园子跑。

祖父不在后园子。

祖母爱吃韭菜馅儿饺子。种下的一畦韭菜都老了、黄了,四仰八叉地倒伏在地上。

死,是睡着了吗?可能不是,睡着了是不疼的。看祖母的眼睛,肯定死非常疼。

这时候,老厨子进了后园子,掐了几根葱叶儿。

荣子说:“你掐我的绿葱叶儿干什么?”“肉都割了,包饺子啊,你不想吃肉?你早上起来没听见前街的猪在叫唤?”“那猪现在死了吗?”“死了。一刀下去就死。这阵儿,早就煺了毛,卸成了几大块。”

过生日的这一长天,荣子虽然戴了五彩线绳,可是玩得也不乐,喊得也不亮。荣子的心里蒙上了一片苦菜叶儿。她到前院去找祖父。

祖父拿着一根筷子,在望那棵老榆树。荣子想:他拿着一根筷子,偷吃什么呢?祖父的脚下有吱吱响的药壶。荣子不说话了,也学着祖父去看老榆树。她心里的苦菜叶儿,拉出越来越扁长的影子来。

家里忽然热闹起来。

许多荣子过去不认识的人,川流不息地到家里来。他们都去祖母的屋里。荣子记不住大姑、二姑、三姑,都是差不多的脸。每个人都擦着眼泪,盘着腿,坐在祖母的炕里,动也不动地小着声说话。

早上,荣子睁开眼睛,听见“刺啦刺啦”那么豁亮的响声。

她跳下地,蹚过厨房的碎柴火。把头伸到祖母的外屋,她看见两个人,大力地撕着崭新的白布。非常响,非常果断!

布,被撕成一条条。有人坐在炕里,紧摇着针,缝那些布。针,在顶针上发出脆的响动。缝布的人好像很急,嫌针不够尖不够快。缝了几下,就在头发里顺那根针,好像给针加了油。

扯布的,缝布的,都不抬头地忙,给人追得不行了似的。

荣子还想看下去,但是后园子的门响了。

她拨着藤蔓、瓜秧和老韭菜。她跑遍了没有人影儿的后园子,也没看见祖父。回过身她才看见,后园子的门后,架起了火,有人流着油汗,在烙着面饼。“这是什么?”荣子问。

那人说:“这是打狗饽饽。”“饽饽不是人吃的吗?”“阴间有十八关,到了狗那一关,狗就上来咬人。拿这些饽饽打狗,狗光顾了吃饽饽,就把人放过了。”“谁要到阴间去?”

那人把脸低下来,小声说:“你奶奶呀。”

阴间,这两个字,发生声音来,低哑冰冷。荣子不想看这些饽饽了,她有些害怕。可是,又没有地方去玩。

大人们全都围着祖母。荣子又回到前院去,两只手叩那两只大门环。炸饽饽人说的话,像乱头发绕住了她。阴天就是打雷下雨。那阴间是什么呢?祖母真要死了吗?死是一架板儿车,一直要把祖母送到阴间里去吗?

雨点掉得飞快。荣子刚摘了四朵倭瓜花,往扣眼儿里插。五个扣眼儿还没有插全,雨就来了。荣子向屋子跑,跑到酱缸边儿。看见酱缸戴的帽子够大的,足够遮雨。荣子家的酱缸是放在后园子的。

荣子费了一些力气才把酱缸帽子翻下来。没想到那帽子那么沉,跟大石头差不多。帽子坐在地上,跟荣子一般高。她抬起酱缸帽子的一个角儿,好不容易才钻进去。噗的一声,帽子扣住她了,里面天昏地暗。荣子坐下来,坐在一间小顶大底的“房子”里,雨声风声都隔绝了。荣子摸了摸地上,是瘫软的细叶子,不用说是那片老韭菜。

荣子想,她要连人带房子走过去,送给祖父看看,祖父肯定笑得淌眼泪。母亲肯定笑得露出白齐的牙。祖母更会笑,笑成摇摇晃晃的一棵老核桃树。荣子站起来,帽子的四周刚刚露出一条小缝儿。她顶着酱缸帽子,向前走,听见头顶上的雨点稀少了。

摸索到了后门口,费了千辛万苦,仿佛走了千里万里。荣子顶着“房子”回家了。

后门的门槛太高。她的小手摸到了门槛,却迈不过去。小“房子”里头太窄,她没办法抬起腿来。又费了好大的劲,酱缸帽子终于和荣子一起,落在屋里的青砖地上。“爷爷,爷爷!”她兴奋地大喊。两手两腿顶得酱缸帽子四处都响。

轰的一声,天和地翻滚了!

荣子连着她的“房子”一起倒了。酱缸帽子滚到了柴火垛里。荣子跌到燎着火的灶坑口。

最先看到的是父亲又踢过来的脚。

不知道是谁把她抱起来,她的腿很疼。那超大的脚,又朝她来了。

荣子身上一阵疼。

她本来是预备大哭的,但是看见满屋子的人都穿了白衣裳,白衣人都围着祖母。那些白衣裳吓住了哭。

祖母躺在一条长木板上。

祖母已经死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死,还不知道怕。死,多好,多热闹。

呜呜咽咽的哭声,从每个人的嘴里传出来。时断时续,时高时低。

喇叭吹着悲曲。院子里搭了灵棚。灵棚下,站着哭成垂柳的姑姑们。灵棚里还坐了黑帽黑袍的道士,打着响器,念诵着经文,送着灵魂。

家里住下了一些人,有四五个是孩子。

荣子因为这些孩子又高兴了。他们四处串着,不仅走出了自家的小院,而且走出了胡同,走到大街上,走出了呼兰河这小城。“我们去南河沿儿吧。”表哥说。

荣子有点儿怕。

这几天荣子自由了。她虽然已经偷偷看过了井,看过了后碾坊,看过了街上的车马行人。可是,去看一条河,却不太敢。那不是要走很远!

这就是呼兰河……

荣子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水。静静地,不分汊,不分支地向西流。水上,闪着波光。整个一条大河就是一条波光粼粼的宽带子,没有边儿。

她刚一看见水就停下来,不敢往前走。“荣子!走哇!你怕了?我还敢下河洗脚呢。”表哥说着,脱了鞋向着光闪闪的大河跑。

荣子也把小鞋脱了,提在手上。走近了,她抓起一把沙子,扔给了河。河照样流,理都没理她。河上行着船,河对岸是柳树丛,一撮一撮的,望不到边。那柳树丛背后还有什么呢?天下还有这么了不起的大河!走上了一袋烟的工夫,就有了河,再走上一天,后面又是什么呢?

呼兰河,松花江的分支,在二十几年后,它和它身边的农人,被萧红描画到了书上。就是这条呼兰河。

荣子一个人是不敢出大门的。她坐在后园子里,后院子的土墙已经给孩子们爬出了口子。从口子看见的是一只高大的黄泥烟囱。

傍晚的时候,孩子们、大人们一起回来了。表哥说他们如何如何到庙上去。

表弟说:“我们看见一个小死孩,就在土坡底下。还露着一只小手呢,小手像新掏出来的灰,不是人色儿。”

孩子们争着形容着一个死掉的弃婴。有一个孩子还躺在黄瓜架下面示范着死婴的姿势。“人老了才能死,那么小的小孩能死吗?”荣子不信。“我妈说饿上三天,什么人也得死。”表哥这么说。

奶奶死的那一年,我六岁。

爷爷变得又高又瘦。爹的脸色黑得吓人。死,空空荡荡的。死是个坏事儿。

太阳又哑又蔫地照着空旷的院子。祖母的死带来的热闹、带来的怕,都走了。祖父又抓着荣子的手到后园子去。他把那畦老韭菜铲了。

祖父说:“种点儿花吧。”“我想吃樱桃。”

祖父说:“哎,吃樱桃要等好几年呢。”三

再大了一点,我看见了人生。

人生就是罪。

我爷爷说过,眼下的人,都坏呀,都是饿死鬼托生的。

荣子坐在树杈上。母亲向着满院子的蒿草稞里在叫她。

她不应声。

母亲叫她去买年糕,还说要多撒点白糖的。荣子真想吃年糕,但是,她在心里与母亲她们生着气。听着母亲的声音,反而把荡来荡去的两只脚收到树杈的上面去。

她不想让别人看见她。“有这样的孩子吗?一大天就没见着影儿。跑哪儿去了!”

母亲把上身从窗口探出来。荣子像老树叶上刚生的一片嫩树叶,一动也不动。

母亲抱着弟弟,一拧一拧地自己买年糕去了。

当妈的心,分了无数根枝。荣子只是细短偏远的一枝儿。还没有母亲拿黑色绒布卷出来的云子卷和纽襻儿们,离着她的心近。

从树上跳下来,荣子想,这会儿,给她切一块滚热的年糕,她也不乐呵。

早上,荣子钻进厨房后面的小黑屋。这回,她又翻出了一盒白粉。在手心上抹一下,雪白雪白的。又翻出了一盒金粉,闪闪发亮。她捏了一些白粉,扑在脸上。又捏了一些金粉,点在嘴唇上。她美着,推开母亲的房门找镜子。她想,涂了这些粉肯定很漂亮,像个小媳妇儿。

这白粉轻易扑不得,不香,又四处飞扬。荣子的眼睫毛像挂了霜,眨一下眼,白霜就落在鼻尖儿上。

不看见镜子还好,一拿起镜子,里面出现一个白脸绿嘴的小鬼儿。那金粉是能变绿的!

荣子刚放下镜子,母亲就进了门。母亲愣了一下,震天动地地大笑,笑得腰腿都软了。不只是笑,还叫着祖父:“爹,你快来看,你看荣子像唱野台子戏的!”

两只袖子都使用上,荣子又擦又抹。祖父和住在下屋的远亲有二伯都来了。绿和白混淆着,涂满了脸。祖父和有二伯笑得失了声,前仰后歪的。笑够了,祖父说:“快洗脸去吧,没见一个姑娘家淘成这样的。”

一整天,他们的笑,都像针尖扎着荣子。值得那么笑吗?那么笑不好听也不好看,比白脸绿嘴还要丑。祖父也不该笑,被全家人都看不上的有二伯更不该笑。

天在傍晚的时候,长出了鱼鳞。西边天的鳞片金红,到了头顶上就变灰白了。天是一条变色的鱼肚子。

母亲领着弟弟,用葵花叶包了两条油炸麻花进了门。母亲的紫缎子夹袍上闪着一层红蒙蒙的晚光。麻花再酥,再脆,再冒油珠儿,荣子也不想吃。她要对抗母亲的笑。

荣子向屋里走,故意不看母亲的手。这时候大门开了。

父亲穿长衫的一只脚踏进门里。门外面,擂鼓敲梆子一样的,全是响声。

一挂两匹马拉着的大车,轰轰隆隆地晃着进了门。父亲吆喝着马,拍打马的背,马车上带着车厢板,是住在前院厢房那家赶车人的马车。

马车还在向院子里走。人的哭喊声也紧随着进了门。十来个人,哭声不齐。是那家赶车的人!有嗓音呜呜的白头发老人,也有护在怀里被惊吓的孩子。父亲一出声,哭声就低下去,半听着。

父亲说:“房租欠了两个月了。再欠,情理不容……”父亲加大了声音,“契书上是怎么写的!”

话音一停,哭声就一下子张开了。悲苦得不用细听他们说的什么,就肯定要掉眼泪。

这种哭声是用刀尖儿绞人的心。荣子睁大了眼睛,她看见母亲躲回了屋,有二伯吓得快站进了土墙根里。

这时候,祖父拿着手杖从房里出来。“老太爷!老太爷!”

全部老小的手,都搭在那可怜的马车上。哭喊声断绝了,人群转向祖父。扑通一声都跪在地上:“老太爷!”只有哀叫。哀叫以下,就光秃着,一句话也没有。

院子里平时荒凉着,自发地生出了许多蒿草。白天晚上只有虫子在蒿草里闹。现在,草给这些弯曲的膝头和哭喊弄得倒伏着,抖动着。灰土从上面腾起来,天色暗黄。

祖父走近马车,叫着:“有二!先卸马。”

听了声音,有二伯才凑近来。把两匹马卸下了套,把马缰绳递给那跪在青蒿子上的人。

祖父对着那些跪着的人大声说:“行了,先把马牵回去,交了房租来领车!”

男人抓住绳头的手,又扑倒了地下的草。他们给祖父磕着响头,两匹马都闪着哀愁的大眼睛。

住在前院的那一大家子人牵了马,四散了。只有那架空车,斜楞着,带着啰啰唆唆的绳套、马鞍支在院子里。

荣子大了。她看见,那些平时老老实实的房客匍匐在草稞里,躬身屈膝,头捣着土,嘴呛着灰尘,像演一出苦戏一样惊人。

人,是能忍受着屈辱的。

我从小就不想受屈。可是我这一生……总在别人的屋檐下。

祖父外屋的灯一直拨得白亮。这个夜里,父亲向祖父大吵。父亲的声音尖利,祖父的声音低沉。

天再亮的时候,荣子在后园子看见祖父和有二伯向筐头里摘辣椒。祖父说:“穷人,两匹马是命根子啊。不能扣了车还牵马。”

有二伯不说话。自个儿唱“唱儿”。

白天,有二伯一个人在大门口走,绊到一块砖头。他脱了鞋,揉着脚指头。回头看那块砖头长得什么形,是胖子还是瘦子。看过了就说:“你小子,我看你也是没眼睛,和我一样,瞎猫虎眼的。你要有能耐,就绊那耀武扬威的,穿鞋穿袜子的,绊我还不是白绊,绊不出个一大二小来。”

荣子在大门缝里看着他乐。

有二伯走了,那被扣押了马车的人家,关着门扇,静静的,没有声儿。烟囱里照样有烟,烟照样缠绵着。卖豆腐的在前院叫,那家的孩子,照样围着豆腐挑子看。孩子和弟弟差不多,刚刚摇摆着学走路。

荣子经过前院,到街上玩儿,脚步突然滞下来。想到父亲的凶,她还是怕。前院的厢房里,另外住着两户人家,也是要向父亲交房租的。

蹲在西面粉房门口的孩子,叫铁子。哑巴一样,从来不说话。他整天往一条长木槽子里切土豆。前院里,搭满了木头架,光着膀子的粉匠们挑着湿淋淋的粉条,往架上晾。粉匠们住的房子,连毛毛雨也挡不住。

有一回,一个上房顶采蘑菇的人,竟然把一只沾满了黄泥的鞋,漏进了粉锅里。那一锅粉,立刻就黄黄的。

粉匠们怕打雷,怕下雨,怕荣子父亲,但是最怕荣子的祖父。因为祖父要拆了那几间似乎马上就要坍塌的草房。粉匠们集体央求祖父。留下这草房。

他们想租的,就是这要倒的房子。风雨不透的好房子,他们租不起。

漏粉的过程是神奇的。

荣子很喜欢这几个会漏粉的人。她不想看见那一个晚上,他们齐齐地跪在父亲面前。他们要是交不起房租,走了,这院子里该多冷清,再不热闹。“有二伯,爹能撵走漏粉的吗?”荣子问。“人心隔肚皮。”有二伯说话真是古怪。他的鞋已经没了后跟,只能装住他的脚指头和脚掌,他的脚后跟一直接触着土地。“这个物不是物。”过了半天,有二伯又冒出了这么一句。

斜楞在院子里的车,有一天没了。

母亲说,那一家人家,退了房子回乡下老屯去了。从此家里一点故事也没有。蒿草们重新茂盛。

老榆树是个糊涂东西。

一年前,荣子拿了小锯条,刻出来的那道缝儿,被老榆树给长歪、长裂了。荣子这一年到底长了多少,量不出个准数。老榆树的伤口,现在齐着荣子的眉毛了。“高了一个脑瓜盖儿。”荣子对祖父说。“快点长吧,长大就好了。”

长大好什么呢?冬天也能吃瓜吗?雪会更甜吗?祖父不答,只是不停地说长大了好。

院子里铲了蒿草,泥水四流地盖起了三间厢房。有二伯这个游神,把绱着死棉花片的行李,扔到厢房的火炕上。

老厨子风凉地说:“有二爷,家来了?”

有二伯嘴里哼哼着,发出轻蔑的风。

他一睡醒起来,就用麻绳把行李捆成一束,像一块豆面卷子。好像他时刻准备着流浪。

荣子拿了两穗苞米,想撩着有二伯讲跑毛子的事儿。有二伯嫌苞米嫩,又嫌不多掰两穗来,拖了很久才讲到老毛子的事。“老毛子的车在街上跑,那大马蹄子跑得呱呱山响。”“你怕吗?”荣子问他。“怕什么!”有二伯很神气。“那老毛子兵进来拿刀杀你呀。”“杀又怎么样,不就是一条命吗。”

烤苞米的香味出来了。有二伯的手伸进火里去,脸上很快有了几抹炭灰。

吃了苞米,有二伯就变了:“人是肉长的呀!这苞米香,苞米也是一条命啊。不怕?怎么能不怕,也是吓得人乱颤呀。眼看着大马刀下来,一条命就完了。”“你不是说,你不怕吗?”

有二伯带着满嘴的苞米颗粒,翻了脸:“远点儿去吧,全是没心肝的。谁要是说不怕,就把冰凉的刀架到他的后脖子上!”

葵花子熟了,葵花的脖子再也支持不了它的大脸盘。祖父剪下了葵花头。荣子抱着去给母亲看。

母亲不说葵花子的事,却向着怀里咳嗽,又向院心说:“你爹早想收拾他了,贱骨头!骄毛越长越长。你的后半辈子吃谁的了,睡不着觉寻思寻思。”母亲自己也说乱了。

荣子知道她是在骂有二伯。有二伯把家里的洗澡盆偷了出去。

当年的谷子下来了,没地方“炕”。母亲说:“就送到有二那个炕上去吧!”

新谷子,在有二伯半温的炕上散发着潮气。

半夜里,荣子醒了。

在特静的夜里,屋外里有人在扑腾:“王八蛋,黑了心!”“他妈的,都是闲人。享着清福,吃得溜溜胖溜溜肥。”“狼心狗肺!这年头,人都狼心狗肺。吃香的喝辣的,没安好心,好人在这年头也成了王八蛋!”

荣子看见自己是睡在祖父的炕上。祖父还没躺下,旱烟袋的火头还在窗前闪。祖父在听着外面的话。

话是从厢房里传出来的。

荣子向着祖父那一闪一闪的火头问:“有二伯骂谁呢?”

她坐起来,想掀开窗帘向外面望。祖父说睡吧,明天早点起来,烧苞米吃去。

有二伯把狗惊醒了,四野的狗也跟着叫起来。

父亲打了有二伯。

那是天空自然而然地由黑转白,太阳照在院当心的时候。父亲的鼻子上,还架着眼镜,身上哆嗦着白绸的衣衫。

窗户和帘子,隔开了那些最可怕的声响。荣子走到屋门口,以为院子里有人拿大棒槌捣衣裳。她出了门儿,看见有二伯像得了绞肠子病的瘦毛驴,滚缩在院心儿里。明晃晃的太阳照着他。

父亲叉开着腿,威严高耸地站着。

荣子听到自己的心接连地跳出了一个个大窟窿。她害怕,但是她还想再看。现在,母亲站在台阶上,一声也不咳嗽。老厨子站在台阶下,拄着大扫帚,不说话。墙头上有邻人看热闹的一串脑袋。

有二伯挣扎着,想爬起来。

人们的眼睛都转过去看父亲。父亲的白绸衫一抡,有二伯又倒在地上,抽搐着干细的腿。

荣子更加害怕。她想看又想躲。

那天夜里,扣马车的那个凶狠的父亲又出现了:“有二,你一天到晚骂什么?有吃有喝,你还挣的什么命?”

有二伯还想站起来。

并没看见父亲挥臂抬腿,有二伯又倒下去了。

荣子的心里忽地起了火苗儿!

她想人们会一拥而上,来拉开父亲。但是人们的神经似乎都松弛着,似听非听,似见非见。似乎父亲打了有二伯,又似乎没打。好像有二伯是自己摔倒的。

这时候,荣子看见黏稠暗红的血,漫出在有二伯的头下。

人们都散了。

两只鸭子,一只花脖子,一只绿脑瓜。它们用扁长的嘴在有二伯的血里出溜着。

荣子想,这比老毛子来了还可怕。

听说,有二伯后来到底被我们家撵走了,卷着他的行李卷儿。四

荣子九岁的那年,是个恶年。

这年,天蓝得像青颜料。雪狂到没了窗台。风在老榆树的尖儿上冒着白烟儿。

就在这一年,恶鬼降临。住在后院磨坊的冯歪嘴子,死了媳妇王大姑娘。西院赶车的胡家,死了团圆媳妇。荣子家死了她的母亲。

天一黑,城边东大桥上就很少再有行马行人。都说河下面无数的屈死鬼夜夜折腾,哭声不绝。死的气息,像一场三百天不融的雪,覆盖了呼兰河北岸上的呼兰县城。

这一年的荣子,吓掉了魂儿。

祖父把白窗帘放下来,密密地盖住了黑夜。荣子把枕头抱在怀里,叹了一口气。

祖父说:“小孩子家家叹的什么气?”“没啥玩的。”“我们念诗吧。”祖父拿出了那本《千家诗》。

冬天,呼兰河的黑夜,可以长到八个时辰。这么长冷的晚上,只有念古人的诗。

荣子的声音,还是跟一串脆枣似的。她念“少小离家老大回”。祖父说念得好,就是声儿大太了。又念“春眠不觉晓”,还是那么大的声儿。

念过了,荣子又要祖父讲诗。祖父讲“两个黄鹂”,荣子就要吃梨。讲“人面桃花”,她又要吃桃儿。再讲到“鬓毛衰”,荣子睡着了。

小孩子还是不拿事儿。如果是个小圆镜子,挂了灰还能擦亮,打破了也能对上缝儿,再用红头绳扎起来,一样照脸儿。

荣子是最脆的孩子,一丝也不能破坏的。

这一年的春天,恶相并没露出来。看相的,算命的,都没有预见。

麦子下了种,没几天就出了芽。用泥坯子封了一冬天的后院子门又打开了。风,来来回回地窜。荣子好像从来没去过后院子,见到一根小草儿芽也新鲜。

再凶恶的年景,孩子也不知道深浅,到处找着新鲜。

老厨子叫吃饭的时候,荣子从后院拔回一把小葱叶儿。祖父能用葱叶编出好看的小粽子。进了门她就喊:“爷爷,做小粽子!”

祖父很奇怪地看她:“你在后院子?你没去看团圆媳妇?”荣子听说了团圆媳妇,就把葱叶儿扔满了小炕桌:“团圆媳妇在哪儿?我现在就去看!”“吃饭。吃完了饭,爷爷领你去。”

是稀饭,喝得微微出汗。喝了几口,荣子就跳下地,仿佛那团圆媳妇是个糖块儿,不快去看,就化在别人的眼睛里。

看团圆媳妇要到西院。

祖父走的是门,荣子跳的是墙。

西院老胡家的两个儿子都是赶大车的,屋里炕上都有牲口马料味儿。要是有团圆媳妇看,什么味儿都能忍受。大人们里外三层装满了一屋子。荣子四下看,并没有看到哪一个新鲜好看,谁也不像个新媳妇人儿。

有人指给她。荣子才发现,炕沿边儿站着一个比她高一头的小姑娘。“不是一个小孩儿吗?这有什么好看的。爷爷,我们回家吧。”“哪能刚进门就走。”祖父不仅这么说,还被让着,上了炕。

这么多人挤着抢着来看的,还以为是天仙美貌。荣子溜出了门儿,翻过墙,又回到她的后园子。

天擦黑了,她把祖父的草帽上插满了紫红的刺梅花,喷香的。她戴着草帽进了屋,去问炕上的母亲:“我像不像个新媳妇儿?”

母亲的脸,少见地不受看,没理她。

团圆媳妇并不天仙美貌,荣子有点不高兴。但是第二天又想去,叫她来玩,让她看看自己家的后院子。

井沿儿上,辘轳把像个滑车儿,吱吱扭扭地。荣子看见团圆媳妇在饮马。个子比她高,手却细小。一条黑粗的大辫子,过腰,过大腿,快到膝盖了。脸儿黑乎乎的,向荣子笑。“饮完马,跟我玩儿去。”

团圆媳妇笑出了一粒粒小牙:“不玩了,人家不让。”“我听老厨子他们说,说你不像团圆媳妇,太大方了。我看你也不像。你想家吗?”

团圆媳妇的眼睛眨着,不很悲伤:“想。”“你家在哪儿?”“辽阳。可远了,坐火车才来到。”“你几岁了?”“十二,他们让我说十四。”

荣子的小手,情不自禁地伸过去摸了摸团圆媳妇的大辫子,油亮油亮的,编得真好:“你自己梳头吗?”

团圆媳妇不用嗓子,只用眼睛答。“你妈不帮你梳?”“我妈死了。”

老胡家的红公鸡飞到墙头上,大声大气地叫。可是荣子总也看不见老胡家的小团圆媳妇。

夜里,学会的诗都念过了。荣子还不睡:“爷爷你听,是不是小团圆媳妇哭呢?”“不是,是院外谁家。”“院外也没有小孩呀。是小团圆媳妇哭。半夜哭啥?”“睡吧。要不,再念诗。”“我想找小团圆媳妇玩儿。”“那可不中。老胡家娶了媳妇,是让她干活的。听她婆婆说,她得了邪病,一宿一宿地折腾。”

隔着一个土墙,却不能玩儿。又说什么邪病!荣子生着气睡了。

干点什么好玩儿的事儿呢?后园子已经腻了。听街上有吆喝卖年糕的。荣子想起冯歪嘴子做年糕还挺好看。一层黄面,一层红豆的,撒得好。就去后院磨坊去看。

冯歪嘴子没在磨坊里。他的媳妇王大姑娘,正顶了一只泥大盆洗衣裳。两只瘦手,好像很久没有通过血,白得青蓝。

磨坊的梁上,挂了一个小筐,在风里一晃一晃。荣子问:“筐里放的啥?”

王大姑娘一笑,鼻子更加尖突:“是鸡子儿。”

荣子看见王大姑娘的肚子很鼓胀。荣子想,她要生小孩了吧?一想生小孩儿,她就怕了。王大姑娘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叫得跟杀猪似的。

锅里只是浊水泡着木头蒸帘,再没什么可看。她用脚尖儿踢着土,回了家。

夏天晕晕乎乎地过去了。团圆媳妇家跳了几次神。冯歪嘴子攒了不少鸡子儿。

中午的饭,老厨子叫了几次,荣子都不愿意吃。坐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她想,蜻蜓蚂蚱都比她玩得好,都有伴儿,都有帮儿。

有二伯趿拉着鞋头,从外面带回消息来:夜黑,老胡家要在当院里给小团圆媳妇洗热水澡,驱邪避魔。他说,这热闹千载难逢,要早点过去看。

祖父说:“挺好的孩子,让他们给折腾完了。”

老厨子也在一旁说:“他们家过得仔细,就折腾那团圆媳妇不心痛。一不是鸡,不会下蛋。二不是猪,不怕掉膘。家又远,打不跑,一点糟损都没有。”

天一将晚,老胡家方向,就打起鼓来。大水缸抬到院中间,铁锅里加柴火烧着水。荣子挤过人缝儿,到散着马料味儿的屋里。溜着炕沿边儿,把一个早准备好的玻璃球,递给躺在炕上的团圆媳妇。

团圆媳妇笑了,捏着玻璃球,对着窗户纸照。又说,等一会儿就得洗澡了。

荣子什么也没看清,大人们都向前拥,七嘴八舌地吵。她只看见给团圆媳妇撕衣服,听见比杀猪还吓人的号叫,看见水缸里冒着滚滚热气。

等人群“呀”的一声静下来,荣子才敢凑上去看。水缸里赤身裸体的团圆媳妇,满身满脸的红。不哭不叫没了气息。“浇凉水,激一激就醒了。”有人说。“先试试有没有气儿。”

两只手里攥着汗,她觉得她就在那个热水缸里,她要快点跑。

她趴在自己家的墙头,心跳得慢了一点儿。茅草萋萋的墙头是个依靠。“快放了团圆媳妇吧,快放了团圆媳妇吧!”荣子在墙头上喊。

没人听荣子的。

跳了一阵神,激了一阵凉水。大神说要洗三次才灵。接着又是浇水,又是哭喊,又是昏死。

祖父在西院里到处找荣子,摸着黑,见一个小孩的手,搬过小脸来看。他怕荣子给吓着。

听到团圆媳妇哭,躲在墙头后面的荣子也想哭。

冬天的早上,胡家的儿子,夹根鞭子来了。进了门先对祖父作一个揖:“请老太爷施舍一块地,把我那个团圆媳妇埋上。”“什么时候死的!”祖父急急地问。“后半夜。”

荣子还在炕上,她光着脚跳下地:“爷爷,团圆媳妇怎么能死呢?”

团圆媳妇死了,那婆婆还剪下她的长辫子。见一个人给一个人看,说她是妖精。要不然,哪见谁十二岁的孩子长这么长、这么油亮油亮的大粗辫子。

团圆媳妇死了没几天,后院冯歪嘴子家的王大姑娘生她的第二个孩子时,号了半夜,也死了。

一个响晴的天,吱嘎吱嘎地踩着雪,王大姑娘的大儿子,打着白纸剪成镂花的引魂幡儿,一直向东走。棺材不大,晃晃荡荡地在马车的后厢板上。西天还红着,东天却黑了。

荣子站在门口,看见乌鸦在天上打着转,呱呱地叫。

雪,给千千万万的路人踩得又黑、又实、又亮。

我就是看着“恶”长大的。

小团圆媳妇、有二伯、王大姑娘、姥爷家的女用人五娘、被火烧死的逃兵刘大个子……后来,他们都走进了我的作品,是很自然的。

我们活着,就是“生”和“死”。

生,是锁。死,是锁里面的簧。“荣子,哭哇!孩子,你快哭啊!”

姨的脸紧贴在荣子的脸上。姨的脸上全是眼泪,一溜儿接一溜儿。姨的手在荣子背上拍打:“这孩子吓得!都不会哭了。”

又是满屋子的人,又是喇嘛诵经声。

母亲躺在木板上,红棺材噗的一声,卸在雪地上。有人把一件白袍子给荣子往身上套。粗手粗脚的,还对祖父说:“这孩子手洼凉啊!”

这样的年景。哭喊的年景。手脚冰凉的年景。鬼上了炕,上了桌,上了房笆儿的年景……

一个孩子的眼睛是不应该看到这种年景的。

有墨汁儿,该抹黑这一年。有黄泥,该封死这一年。

风,起于青蘋之末。苦难,起在哪儿呢?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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