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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11 06:1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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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劳伦·格罗夫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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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与狂怒

命运与狂怒试读:

上半场/命运

1

一阵密集的细雨从天而降,仿佛窗帘快速掠过一般。海鸟不再鸣啭,大海回归寂静。照在水面上的灯光渐渐暗淡,远望过去是无际的灰色。

两个人沿着海滩走来。她穿着绿色的比基尼,曲线玲珑,美丽动人,尽管这是缅因州的五月,天气仍然寒冷。他身材高大、生气勃勃,浑身散发着一种引人注目的光芒,能攫住人们的目光。他们是玛蒂尔德和洛托。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看着潮池,里面净是长满刺的生物,它们在悄然离开时卷起一层层沙浪。接着他捧起她的脸,吻她苍白的嘴唇。此时此刻,他幸福得可以立刻死去。在幻觉中,他看到海水在不断上升,要把他们吸进去,吞噬他们的血肉,在波浪深处用其珊瑚臼齿碾碎他们的骨头。要是有她在身边,他想,他愿意唱着歌漂走。

哦,他还年轻,只有二十二岁,而且就在那天上午他们才秘密结婚。在这种情况下,如此夸张是可以原谅的。

她的手指沿着他背部脊柱的起伏摩挲,这令他的皮肤有种灼热感。她把他往后推,同他走上一个长满了海豌豆秆的沙丘,然后下到一堵挡风的沙墙边,这里要暖和些。在比基尼文胸之下,她身上的鸡皮疙瘩已呈现出淡紫色,乳头冻得凹了下去。此时,他们跪在地上,尽管沙地粗糙扎人,不过这不要紧。天地间仿佛只剩彼此的唇齿和双手。他把她的腿挪到他的臀部处,紧压她,用自己的体温包裹着她,直到她不再发抖,并用自己的背为她挡风。她那红通通的膝盖被举向空中。

他有种强烈而无法言喻的渴望。是什么呢?他想融入她。他想永远生活在她的温暖之中。他生命中的人像多米诺骨牌似的一个个离他而去,因而他要用每一个动作钉牢她,这样她就无法抛弃他。他想象一辈子就这么固定在海滩上,直到他们成为一对老年夫妻,清晨健走锻炼身体,皮肤像喷了漆的胡桃仁。即便老了,他就是拖也要把她拖进沙丘,爱抚她那小鸟般柔弱的性感骨骼,即便那时她所有的不过是整形的臀部、仿生的膝盖。救援无人机隐隐约约出现在空中,闪着灯,低沉而洪亮地叫道“私通!私通!”想驱逐他们,让他们像罪犯似的离开。就这样直到永远吧。他闭上眼睛,默默期盼着。她的眼睫毛轻触他的面颊,大腿环着他的腰,他们达到了这件让他们感到恐惧的事情的第一次高潮。婚姻意味着此生不渝。(他原本准备了一张像样的婚床,这样就有了一种隆重的感觉:他偷用了室友塞缪尔的海边别墅,从十五岁开始他每年夏天都在这里度过,所以知道他们把钥匙藏在花园里的玳瑁龟壳下。房子里装饰着方格和印花图案,还有Fiesta彩瓷餐具,到处都落满了灰尘;夜间灯塔连闪三次的光照进客房,房间下面就是崎岖不平的海滩。他曾想象以这种方式跟这位他花了心思才追到手的漂亮姑娘度过他们的第一次。但是玛蒂尔德提议在户外同房真是太明智了。她总是对的。他很快就会知道这一点。)

它结束得太快了。她一喊叫,躲在沙丘边的海鸥就如射出的子弹般冲上低低的云层。后来,她给他看了腰椎处的擦伤,这是他把她一再地向下压时被蚌壳弄伤的。他们两个人贴得太紧了,所以当他们大笑时,他的笑声是从她的腹腔里发出的,而她的笑声则出自他的喉咙。他吻着她的脸颊、锁骨,还有那看得见血管的苍白的手腕。他以为自己那极其强烈的欲望可以得到满足,可是没有。结束反而是另一次开始。“我的妻子,”他说,“你是我的。”或许可以这么说,他不是融入她,而是把她完整地吞了下去。“哦?”她说,“也对。因为我是奴隶。因为我那高贵的家庭拿我换了三头骡子和一桶黄油。”“我爱你这黄油桶,”他说,“现在黄油桶归我了。真咸哪,真甜哪。”“别说了。”她说,脸上的微笑瞬间消失了。她一贯有着娇羞的笑容,所以见此情景他感到十分诧异。“没有谁会属于任何人。我们已经跨出了更大的一步。这是个新的开端。”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轻轻地咬了咬她的鼻尖。两周以来他全身心地爱着她,甚至认为她是透明的,就像一块玻璃。他可以参透她,一眼看透她最深处的善。但玻璃是脆弱的,他得小心点。“你说得对。”他说,心里却想,不,他们互为所属。这一点毫无疑问。

他们两个人的皮肤之间只有一点点缝隙,连空气都几乎无法挤进去,也几乎容不下他们身上已经变冷的、滑溜溜的汗水。即便如此,还是有第三者已经悄悄潜入,那就是他们的婚姻。

2

他们爬过岩石向房子走去,之前离开时他们让里面的灯一直亮着。

婚姻这个联合体是由截然不同的成分组成的。洛托张扬、光芒四射,玛蒂尔德则恬静、警觉。人们很容易相信他是较好的一方,是奠定婚姻基调的一方。的确,到目前为止他生活中的一切,都在引导他走向玛蒂尔德。如果他的生活不是为她走进来的那一刻做准备,那就不会有他们。

毛毛细雨变成了豆大的雨滴。他们加快脚步,匆匆走过海滩的尽头。(让我们暂时把他们搁置在记忆里:清瘦,年轻,正穿过黑暗、越过冰冷的砂石、走向温暖。我们还会回到这一刻。但眼下,我们还是将目光定格在他的身上吧,因为他太出色了。)

洛托喜欢这段经历。他总是说他出生在飓风之眼。(从一开始,就有些天意弄人。)

他的母亲那时很漂亮,他的父亲也还活着。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期的一个夏日。佛罗里达的哈姆林农场。庄园装饰一新,家具上还挂着标签。百叶窗没有被拧紧,因此第一阵狂野的暴风雨扫过时,它发出巨大的声响。

此时,出了一阵太阳。雨滴从酸橙树上滴落。在这平静的间隙,灌装厂发出的咆哮声穿过他家的五英亩灌木林。走廊里,两个女仆、一个厨子、一个园艺师,以及一个工头都将耳朵贴在房间的木门上。房间里,安托瓦内特正躺在白床单上痛苦地挣扎,高大的高文用手扶着妻子的头。洛托的姑妈萨莉蹲下去接住这个婴儿。

洛托降临人世了:像个小精灵,四肢修长,手脚巨大,肺出奇地强壮。高文举着他凑到窗户的亮光处。又起风了,槲树伸展它那长满青苔的枝干,像是在指挥暴雨。高文喜极而泣。“小高文。”他随口说出儿子的名字。

毕竟,是安托瓦内特在承担生育之苦,而且她已经把对丈夫的一半热情分给了儿子。“不。”她说。她想起有一次与高文约会,坐在剧院里的红色天鹅绒座位上,屏幕上出现“卡米洛特”几个字。“叫他兰斯洛特吧。”她说。她的男人都必须以骑士为主题。她现在可不是一个没有幽默感的人。

风暴再次来临前,医生为安托瓦内特缝合了伤口。萨莉往婴儿的皮肤上擦了一些橄榄油。她感到手上拿着的仿佛是自己跳动着的心脏。“兰斯洛特,”她轻轻说道,“瞧这名字!你将来会被折腾得够呛。不过不要烦恼。我保证让你成为洛托。”由于萨莉才是在家里掌管一切的人,于是后来大家都叫他洛托。

这个孩子太折磨人了。安托瓦内特的身体被拖垮了,连乳头也被他咬破了。照顾孩子没有带给她任何成就感。不过很快洛托学会了微笑,每当她看见他简直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有着一样的酒窝和美貌时,她就原谅他了。发现儿子遗传了自己的美貌是件令人欣慰的事。作为佛罗里达各色人种的后裔——从最原始的蒂穆夸人,到后来依次出现的西班牙人、苏格兰人、出逃的奴隶、塞米诺尔人和外来投机客,丈夫家族的人并不漂亮。他们大多看起来像烤焦了的饼干。萨莉脸庞瘦削,骨瘦如柴。高文毛发浓密,身躯庞大,沉默寡言。哈姆林流传着一个笑话,说他只是半个人类,是在他母亲外出如厕时遭到了熊的伏击之后生出的孩子。安托瓦内特一直都喜欢皮肤光滑油润的人,优雅的舞者,张扬的有钱人,但是在结婚一年后她发现自己仍然对丈夫兴致勃勃,以至于在夜间,当他淋浴时她衣服都没脱就跟了进去,好像完全失去了理智。

安托瓦内特在新罕布什尔海边的一幢带坡顶的小房子里长大。她有五个妹妹。冬天寒风凛冽,她经常觉得自己等不到早上起来穿上衣服就会被冻死。家中的抽屉里装满捡来的纽扣和废弃的电池。一家人会连续六顿吃烤土豆。她原本计划去史密斯市,可是没在那里下车。邻座上放着的一本杂志正好翻到佛罗里达那一页:挂在枝头的金灿灿的果实,阳光奢华而热烈;打扮成美人鱼的女人在闪光的碧波中游曳。天意如此吧。她一直坐到了终点站,花光了所有的钱,只好搭便车去了威基沃奇。她一走进办公室,经理就被她那齐腰的金色长发迷住了,还有她那凹凸有致的身体曲线,于是轻轻地说了一声,好的。

做美人鱼的矛盾之处在于:你越显得慵懒,说明你表演得越到位。安托瓦内特微笑着,神情倦怠,目光迷离。海牛们从她身上掠过,太阳鱼在她的发间轻咬。但是水温只有七十四华氏度,而且水流险急,肺里的空气必须恰巧能调节浮沉。供美人鱼们游进水下剧场的通道又长又黑,有时候还会挂住她们的头发,扯着她们的头皮使她们无法前进。她看不见观众,但能透过玻璃感觉到他们目光中的威力。她必须激起这些看不见的观众的热情,让他们相信她就是美人鱼。但有时,她一咧嘴而笑,就想起她所了解的塞壬:不是她假扮的这个愚笨的小美人鱼,而是为了长生不老而舍弃了自己的舌头、歌声、尾巴和家园的那位,是通过歌声将载满男人的船只引向岩石,并残忍地看着他们跌向深渊的那位。

当然,有时候受到召见她也会到房间里去。她去见那些电视演员、喜剧演员、棒球运动员,甚至还见过那位爱扭臀的歌手一次,这发生在他成功转行当上了电影明星的那几年。他们向她抛掷各种承诺,可没有一个人兑现过。比如,没有人派飞机来接她,没有人安排她跟导演见面,她不会被安置在比弗利山庄的某栋房子里。她已年过三十。三十二。三十五。她不可能成为明星了,她明白,那放射出希望的最后一丝烛光已然消逝,如今她所拥有的只有冰冷的水和慢速芭蕾舞曲。

后来,萨莉走进了建在水下的剧场。她十七岁,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她是逃出来的,她想要自己的生活,不想一直和那位少言寡语的哥哥在一起。他一天有十八个小时都待在他的灌装厂里,只回家睡个觉。但是美人鱼剧场的老板取笑她,说她太瘦了,与其说是水中仙女倒不如说是鳗鱼。萨莉环抱双臂坐在他办公室的地板上不走。为了赶紧打发她,老板只好答应免费租给她热狗的摊位。后来她就进了黑暗的剧场,站在闪光的玻璃面前,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身着红色比基尼上衣和鱼尾服的安托瓦内特正在表演。她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萨莉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玻璃后面的那个女人身上,久久没有离开。

萨莉让自己变得不可或缺。她缝制闪闪发光的鱼尾裙,学习戴上氧气面罩下水刮去粘在玻璃展窗上的海藻。一年后的一天,安托瓦内特结束表演,神情疲倦地坐在通道里,将湿透了的鱼尾裙从腿上褪去。这时,萨莉侧着身子走过来。她递给安托瓦内特一张新开张的奥兰多迪士尼乐园的宣传单。“你就是灰姑娘辛德瑞拉。”她轻声说。

安托瓦内特觉得在自己的一生中,从来没有人如此理解她。“我就是。”她说。

她确实是。她适合穿上缎面公主裙,戴上钻石头冠。她在小橘林里租了一间公寓,还有了一个新室友—— 萨莉。当高文搬着家里的摇椅上楼时,安托瓦内特正躺在阳台上晒太阳,身着黑色比基尼,裸露一抹红唇。

他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他身高超过两米,毛发浓密,胡子一直长到鬓边,他看起来如此孤独,任何经过他身边的女人都能感觉到。人们曾认为他很迟钝,然而在他二十岁父母因交通事故去世,留给他一个年仅七岁的妹妹时,他是唯一懂得家中土地价值的人。他用父母的积蓄作为头期款建了一个水厂,灌装自家土地上干净清凉的水。把上天赐予佛罗里达的东西卖给本该无偿享用它们的人也许不太道德,但这是美国人的挣钱方式。他持续积累财富,却几乎不花钱。随着娶妻的欲望变得异常强烈,他在农场建了一幢大房子,四周满是矗立着的白色科林斯式圆柱。他听说妻子们都喜欢高大的柱子。他等待着,但妻子并没有出现。

后来他的妹妹打电话要他从家里带一些七零八碎的东西到她的新公寓来,于是他出现在了这里。第一眼看见安托瓦内特时,他几乎忘记了该怎样呼吸。她曲线优美,皮肤白皙。她无视眼前所见的一切是情有可原的——穷酸的高文,打结的头发,一身脏兮兮的工作服。她微笑着重新躺下享受阳光的抚爱。

萨莉看着她的朋友,还有她的哥哥,突然觉得两个人完全是绝配。她说:“高文,这是安托瓦内特。安托瓦内特,这是我哥哥。他银行里有几百万存款。”安托瓦内特快速起身,轻快地穿过房间,把太阳镜推到头顶。高文此时离她很近,看得见她瞳孔大到足以掩盖虹膜,他还在她的黑眼珠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婚礼很是匆忙。安托瓦内特的美人鱼朋友们身着闪闪发光的鱼尾裙坐在教堂的台阶上,将一把把鱼食撒向这对新人。满头大汗的北方佬忍受着酷热。萨莉用杏仁巧克力做了蛋糕顶层的装饰雕像:她哥哥用一只胳膊托着仰卧的安托瓦内特,这是美人鱼终场表演时的高难度慢速动作。一个星期以后,新家具陆续做好送来,用人也安排到位,推土机开始挖土准备建游泳池。舒适生活有了保障后,安托瓦内特却无法想象出更多的花钱方式。每一样东西都是标准质量,这对她来说已经足够好了。

安托瓦内特认为这种舒适生活就是她的追求,她未曾期待过什么爱情。高文的精明和温柔让她惊喜。她打点着他的一切,帮他剃净胡子,发现他其实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和线条优美的嘴。戴上她为他买的角质架眼镜,穿上定制的西装后,他虽说算不上英俊,却也显得很高贵。他站在房间那头朝她微笑,简直像换了一个人。刹那间,她心中的小火花蹿成了熊熊烈火。

十个月以后就有了那场飓风,还有那个婴儿。

这三个大人理所当然地认为洛托是特别的,是珍贵的。

高文把他这么多年压抑着的爱全部倾注在儿子身上。婴儿是用希望浇铸出来的生命。虽然自己一辈子都被称为蠢人,高文抱着儿子时,双臂却感觉到了一个天才的分量。

而对于萨莉来说,是她在支撑着这个家庭。她雇来保姆,但只要稍不如意就解雇她们。婴儿刚一断奶她就把香蕉和鳄梨嚼碎,喂到他的嘴里,好像他是一只鸡雏。

只要婴儿回她一个微笑,安托瓦内特就会为他付出所有心力。她在高保真音响设备上用最大的音量播放贝多芬的曲子,嘴里喊出所有她读到过的音乐术语。她上了早期美国家具制作、希腊神话以及语言学的函授课程,并把她的论文全文读给他听。她想,也许这个坐在高脚椅里被豌豆泥弄得脏兮兮的孩子只能听懂她那些观点的十二分之一,但是谁也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已进入这个孩子的大脑。如果他将来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她确信他会——那么她现在就要开始培养他的天分。

洛托在两岁时就显示出超强的记忆力,对此安托瓦内特备感欣慰。(这是一种黑暗天赋,它会让他感到诸事皆易,于是变得懒惰。)一天晚上萨莉为他读了一首睡前诗,第二天早上,他来到厨房,站到一把椅子上大声地把它背了出来。高文惊讶地鼓掌,萨莉则用窗帘擦拭眼泪。“太棒啦!”安托瓦内特冷静地说,但她拿起杯子加了些咖啡,借以掩饰手的颤抖。夜里萨莉又读了一首更长的诗,早上这孩子又轻轻松松就背了出来。他的每一次成功,都会让他更添自信,仿佛向着通往成功的阶梯越爬越高。每次运水工们带着妻子来农场度周末,洛托就会偷偷下楼,爬到客人们正在用餐的桌底的暗处。在那里,他看见男人们的软鹿皮鞋的鞋面有破洞,露出脚趾。女人们的内裤在衣裙下若隐若现,像潮湿柔软的贝壳。他爬出来大声背诵吉卜林的《如果——》,引来客人们的大声喝彩。安托瓦内特没有表扬他,只是淡淡一笑,语气温和地说了声“睡觉去吧,兰斯洛特”,这冲淡了那些陌生人的称赞带给他的愉悦和满足。她已经注意到了,只要她一表扬他,他就不再努力。清教徒们深谙这种“延迟满足”的价值。

佛罗里达中部潮湿并散发着恶臭,洛托就生长在这里,伴随着他的有长腿的小鸟和从树上采摘下来的果子。从会走路开始,他的上午都是和安托瓦内特一起度过的,而下午他会在沙地的灌木丛里闲逛,冰冷的泉水从地底汩汩地冒出,沼泽地里的鳄鱼躲在芦苇丛中注视着他。洛托现在成了一个小大人,口齿清楚,性情开朗。他母亲让他推迟一年上学,在上学前他完全不认识其他孩子,只因他的母亲太完美了,跟这个小镇格格不入。工头的那些女儿既爱惹事又野蛮,她很清楚洛托跟她们来往会有什么结果,所以尽量避免他们的接触。家里有很多人默默地为他服务:如果他把毛巾扔在地上,有人会捡起来;如果他凌晨两点要吃东西,食物就会奇迹般地出现。每个人都在努力取悦他,而洛托,因为没有其他人作为参照,总是对自己很满意。他抚弄安托瓦内特的头发,差不多同萨莉一般高了还让她抱。他会一整个下午都待在办公室里,静静地坐在高文身边,从父亲的平静和善中获得抚慰。父亲的幽默感有时候会突然爆发,犹如太阳突然破云而出,放射出令人惊喜的闪烁光芒。父亲只要想起洛托的存在就会感到幸福。

洛托四岁时的一天夜里,安托瓦内特把他从床上拉起来,带他去厨房。她往一个杯子里倒了些可可粉,但是忘了加水。他就用叉子吃着可可粉,又舔又蘸。他们就这样在黑暗中坐着。这一年来,安托瓦内特荒废了自己的函授课程,因为她喜欢上了电视节目里的一个牧师,这个牧师看上去像是某个孩子用塑料泡沫雕刻并涂上水彩的半身像。牧师的妻子画着眼线,头发的造型看起来像个教堂。安托瓦内特也照着这个样子做了发型。她还函购了一些宣传宗教的磁带,在泳池边用八音轨的播放器播放,并戴上超大的耳机听。然后,她会开出巨额的支票,这些支票往往会被萨莉扔在水槽里烧掉。“亲爱的,”那天晚上安托瓦内特对着洛托的耳朵轻轻说,“我们现在之所以在这儿是为了拯救你的灵魂。你知道审判日到来时像你爸爸和姑妈这样没有信仰的人会遭遇什么吗?”她并不是在等他回答。哦,她曾给他们指出了明道。她非常渴望与他们共享天堂,但他们只是讪讪地笑笑就走开了。她只能和儿子一起坐在云端痛苦地看着他俩在地狱里被焚烧,永劫回归。洛托是她必须拯救的人。她点燃一根火柴,开始用低沉颤抖的声音读《启示录》。火柴熄灭后,她又点上一根,继续读。洛托注视着火苗将细长的木棍吞噬殆尽,当火焰接近母亲的手指时,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发烫,似乎他才是那个被灼烧的人。(黑暗、号角、海洋生物、龙、天使、骑士、多眼怪兽,今后数十年里他梦见的都将是这些东西。)他看着母亲漂亮的嘴唇翕动,眼睛深深地陷进眼窝中。早上醒来时,他确信自己一直在被监视、被审判。仿佛成天都待在教堂里。心怀恶念时他会装出很天真的表情,甚至在独处时也不曾停止伪装。

如果日子就这么继续下去的话,洛托会过得平淡而幸福。只是他先天条件太过优厚,因此比其他孩子多了一些特殊的苦恼。

有一天高文按照惯例在下午三点半休息,他穿过绿色的草坪朝房子走去。他的妻子在游泳池的深水区边酣睡,嘴巴张开,手掌朝天。为了不让她被太阳暴晒,他拿出一席被单轻轻地盖在她身上,吻了吻她手腕上脉搏跳动之处。厨房里,萨莉正从烤箱里往外拿饼干。高文绕到房子边上,摘了一颗枇杷放进嘴里,然后坐到野洛神葵边的水泵上,朝土路尽头看去。终于,他看见了儿子,他骑着自行车,看起来很小,小得像一只蚊子、一只家蝇或者一只螳螂。这是他上初一的最后一天。接下来的整个夏天就像一条宽阔而缓慢的河流一样展现在洛托面前。他可以尽情享受电视节目重播的狂欢,他可以看一些因上学而错过的首播影视作品,比如《正义前锋》和《欢乐时光》;他可以在半夜去湖中抓青蛙。孩子的欢快让整条土路生辉。儿子的存在,让高文满心感动,而儿子本人更是一个奇迹,高大、幽默、帅气,远比他的父母优秀。

但是突然间,儿子周围的整个世界开始收缩。真是太奇怪了。高文眼里的每一样东西似乎都变得尖利而透明,他甚至可以看见它们的内核。

洛托看见父亲坐在旧水泵上,明显是在打盹,他跳下自行车。奇怪。高文白天从来不睡觉。男孩一动不动地站着。一只啄木鸟在玉兰树上“咔嗒咔嗒”地啄着。一只变色龙快速爬过父亲的脚。洛托扔下自行车跑到父亲身旁,扶住父亲的头,大声叫他的名字,就在这时他看见母亲正往这边跑过来,这个女人从来不奔跑,但此时她尖叫着,白色身影快得如俯冲的海鸟。

世界表面平静如常,却有黑暗步步逼近。

洛托曾经看到一个溶坑突然张开,把他家的老屋吞没。到处都是这样的溶坑。

他经常匆匆走过核桃树林里的沙地,心里十分害怕,担心脚底的地会裂开,然后自己便跌入黑暗深渊,可生活中连这样的担心也不会再有了。过去的美好时光早已褪色。沼泽地里那只他曾经从冰箱里偷出整只鸡来喂养的将近五米长的鳄鱼,现在看起来像一只蜥蜴。那曾令他惊叹的灌装厂,也只不过是一台巨型机器而已。

全镇的人都看见这个寡妇朝着杜鹃花丛呕吐,她那英俊的儿子则不停地拍着她的背。母子俩都有着高高的颧骨,金红色的头发。而他们的美貌最终成了引人悲伤的触发点,直刺人心。整个哈姆林都在为这对孤儿寡母哭泣,而不是为了魁伟的土生子高文。

其实悲痛并非她呕吐的唯一原因,事实上安托瓦内特又怀孕了,医生嘱咐她卧床休息。数月来,全镇的人都在观察着那些开着豪车、穿着西装、拿着皮包的追求者,心里揣测她会选谁。谁不想娶一个这么有钱又漂亮的寡妇呢?

洛托非常消沉。他想辍学,但是老师们早已将他视为优等生,因此不同意。他尽量坐在母亲身边,握住她浮肿的手,同她一起听她喜欢的宗教节目,但是上帝在他的心中已经变味。他只保留了那些入门知识:《圣经》故事,严格的道德标准,以及对于贞洁的狂热。

安托瓦内特吻了吻他的手掌让他离开,自己便像海牛般平静地躺在床上。她所有的情感都潜藏在体内。她总是隔得远远地观察事物。她变得越来越臃肿,最后,她像成熟的果实一样裂开了,婴儿雷切尔这颗种子从里面掉了出来。

每当雷切尔夜里醒来,洛托就第一时间冲过去,把婴儿放到椅子里,喂她吃奶,轻摇椅子。她帮他熬过了第一年,她总是嗷嗷待哺,让他一直忙碌着去喂饱她。

他的脸上冒出许多青春痘,它们在皮肤下面发热、跳动,他不再是一个漂亮的男孩了。这不要紧。现在姑娘们拼命地想要吻他,或是出于同情或是因为他有钱。在姑娘们柔软细腻的嘴里,葡萄味口香糖和发烫的舌头可以让他集中注意力,他借此消解一直占据心头的恐惧。他们在娱乐室里开派对,在深夜的公园中亲热。在佛罗里达的夜色里,他骑自行车回家,双腿蹬得飞快,似乎想甩掉他的悲哀,但是悲哀总是追风蹑影,轻而易举就赶上他了。

高文死后一年零一天的凌晨,十四岁的洛托来到厨房。他打算拿几个煮熟的鸡蛋,准备在骑车去镇上的时候吃,特里克茜·迪恩在镇上等他,她的父母外出度周末了。他的口袋里放了一瓶WD-40润滑剂。学校的男生告诉他润滑剂很重要。

黑暗中,他听见母亲轻轻地说:“亲爱的,我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他吓了一跳,急忙打开灯,只见她穿着一身黑色的套装坐在桌子的那一头,头发往上梳,似乎顶着一团火焰。

可怜的姆妈,他想,如此臃肿肥胖。她以为雷切尔出生后她一直服用镇静剂的事是个秘密,可现在全都露馅了。

几个小时后,洛托站在海滩上,定睛望去,拿着皮包的那些人并不是什么追求者,而是律师。一切都没有了。仆人们消失了。活儿由谁来干呢?农场、童年、灌装厂、游泳池,以及他的祖先曾经世代生活的哈姆林,都没有了。父亲的魂魄也消失了,全部被用来换成了一笔可恶的钱。新月湾海滩这一带还不错,但是粉色的房子太小。它被架筑在沙丘上方的柱子上,看起来就像是用水泥做成的乐高积木。房子下方,到处都是杂乱的棕榈树,鹈鹕在炎热的带着咸味的风中哀鸣。车是可以开到这个海滩上来的。播放着重金属乐的小卡车虽然被沙丘挡住了,在房子里却仍然能听见它们的声音。“就是这里吗?”他问道,“你完全可以买下整个海滩,姆妈,我们为什么要住在这样一个小盒子里呢?为什么要选这儿?”“便宜。不需要抵押。那些钱不是给我的,亲爱的,”他母亲说道,“是留给你和妹妹的。它们全被放在信托公司里,以后取出来给你们。”她脸上浮现出殉道者的微笑。

关于钱,他有什么可在乎的呢?他讨厌钱。(终其一生,他都会避免去想它,让别人去操心吧,他总是认为自己有足够的钱。)钱无法替代他的父亲,无法替代他父亲的土地。“这是背叛。”洛托说着愤怒地哭了起来。

母亲捧着他的脸,尽量不碰到他脸上的青春痘。“不,亲爱的,”她说,脸上挂着喜悦的笑容,“这是自由。”

洛托心中充满怨气。他独自坐在沙滩上,用棍子拨弄着死水母。他在A1A高速路口的便利店门口喝了些冰沙。

后来,他走到一个货摊上去买玉米卷,那些时髦的孩子都在那儿吃午饭。他穿着翻领T恤、棉质短裤和帆船鞋,看起来像个小嬉皮士。不过这里的女孩子经常穿着比基尼胸罩进出商店,男孩子则打着赤膊,为的是把自己的肌肉晒成古铜色。他的身高已经超过了一米八,七月底就会从十四岁变成十五岁。(他是狮子座的,这跟他的个性完全吻合。)他的胳膊肘和膝盖都磨破了,头发太长扎成了辫子,脸上又爆出了很多青春痘。他迷茫、目光躲闪,算得上是半个孤儿,因此人们禁不住想把他拉入怀里安慰他。有几个女孩被他吸引,询问他的名字,但他显得过于局促不安,让人顿感无趣,所以她们放弃了。

他独自在一张餐桌上吃饭,嘴唇上沾了一小片香菜叶,引得一个外表时髦的亚裔男孩大笑。亚裔男孩的身边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画着浓浓的眼线,涂着殷红的口红,眉毛上有一个别针,鼻子上的一颗假祖母绿宝石闪闪发光。她正盯着他看,眼神太过热烈以致洛托感到双脚刺痛。她肯定擅长做爱,洛托不知为何就这样觉得。她边上坐着一个胖男孩,戴着眼镜,表情狡猾,跟女孩是双胞胎。那个亚裔男孩名叫迈克尔,那个热烈的女孩名叫格温妮。那个胖男孩即将成为最重要的人物,他叫乔利。

那一天,在卖玉米卷的小货摊上出现了另一个“兰斯洛特”,大家叫他兰斯。哪有这样的巧合?兰斯骨瘦如柴,因为不吃蔬菜而脸色苍白,他故意一瘸一拐地走路,帽子斜戴在头上,身上穿的T恤衫一直拖到膝盖。他去卫生间时嘴里还模仿着电子鼓的声音,当他回来时,身上带着一股恶臭。他身后的男孩踢了一下他的T恤,一块粪便从里面掉了出来。

有人大叫起来:“兰斯把屎拉到T恤衫上了!”消息立刻传遍了货摊,直到有人想起这儿还有另一个“兰斯洛特”,弱不禁风,初来乍到,形容古怪。因此有人就问洛托:“你这个新来的,是不是被我们吓得大便失禁了?”“你的真名是什么?大便失禁爵士吗?”他痛苦地低下头,丢下食物,步履沉重地走开了。在一棵枣椰树下,那对双胞胎和迈克尔追上了他。“这真的是Polo衫?”乔利问道,并用手指摸了摸他的衣袖,“这种衣服要八十美元一件呢。”“乔利,”格温妮说,“别那么消费主义了。”洛托耸了耸肩说:“我想可能是冒牌的吧。”虽然他心里很清楚它不是。他们看了他一会儿。“真有趣。”乔利说。“他很聪明。”迈克尔说。他们看着格温妮,她正眯着眼睛看洛托,直到睫毛膏都裂开了才叹气说:“哦,很好,我想我们可以留下他。”她笑起来时脸上有个酒窝。

他们比他大一点,很快要上高二了,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他的生活中从此只有沙滩、啤酒、药物,他把母亲的镇静剂拿来与他们分享。这般度日令丧父之痛变得模糊,尽管夜间他仍然会哭醒。生日那天,他打开母亲给他的卡片,发现里面装着一周的零花钱,这在一个已经十五岁的孩子看来很是愚蠢。从夏日一直到新学年,凭他的记忆力,初三的课程易如反掌,因此他经常从放学到深夜都待在海滩上。“吸点儿这个,”朋友们说,“再抽点儿这个。”他吸着、抽着,暂时忘掉一切。

格温妮是三个新朋友中最有趣的。她有伤心事,虽然谁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她会在四车道高速公路上徒步穿行,会在超市把整罐奶油偷偷塞进背包里。在他眼里她是粗野的——虽然这对双胞胎住在大农场里,父母双全,而且身为高中生的格温妮还上了三门大学预修课程。格温妮思慕迈克尔,但迈克尔总是会在没人看见时把手放在洛托的膝盖上,而洛托夜里却梦见自己脱去格温妮的衣服,让她颤抖。有一天夜里,他抓起她冰冷的手,她没有拒绝,可随后他用力紧紧地握了握就松开了。洛托有时候想象他们就如同在空中盘旋的鸟,周而复始地回旋追逐,只有乔利独自闷闷不乐地看着其他人在那儿转圈,从不试图挤进去。“你是知道的,”有一次乔利对洛托说,“在遇到你之前我未曾有过真正的朋友。”当时他们在游乐场,边打电子游戏边谈哲学。乔利的观点来自他从二手店里弄来的磁带,而洛托则是引用一本初三课本里的句子,虽然他并未真正理解。洛托看着屏幕,看到游戏中的吃豆人映在乔利满是油脂的额头和下巴上。乔利往上推了推眼镜,把目光移开了。洛托有些心动。“我也喜欢你。”他说。在大声说出这句话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喜欢他:乔利的那种粗野、孤独、对于金钱的天真渴望,让他想起自己的父亲。

洛托的放浪生活只持续到十月。虽然只过去短短几个月,可是他变了很多。

这将是一个关键的时间点:星期六的午后。从早上起他们就一直待在海滩上。乔利、格温妮和迈克尔都在红毯子上睡着了,他们的皮肤被晒得黝黑,身上有海水的咸味,啤酒让他们的嘴里散发出一股酸臭味。海滩上歇息着鹬和鹈鹕,远处一位垂钓者正拉起一条三十多厘米长的金色的鱼。洛托久久地注视着,渐渐地,他曾在书中见过的某个景象在脑海里变得清晰起来:一条宛如蜂鸟卷曲的舌头的石头小径,陡然蜿蜒着通向一片红色的海。他拎起一个孩子丢下的铲子挖了起来。他的皮肤紧绷,就好像涂了一层胶水。太阳的灼烧让他感到疼痛,但是身上的肌肉喜欢这种效果。有健壮的身体是件令人骄傲的事。海水时而咝咝作声,时而汩汩作响。另外三个人慢慢醒来。格温妮站起来,被比基尼包裹着的肉体突然暴露在外。天哪,他真想把她从头舔到脚。看着洛托,她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图。她是一个粗野的女孩,身上有穿孔,还有她自己用钢笔和大头针刺出的文身,但浓浓的眼线掩盖不住她的目光。她跪下来,用手臂挖着沙子。乔利和迈克尔从海边巡逻的警车的后备箱里偷来铲子。迈克尔把从他母亲那里偷来的兴奋剂倒在手掌上后,他们就用嘴舔食这些药片。大家轮流拼命地挖着,下巴紧张得咯咯作响。

十月初的天气里,四个各怀心事的孩子,就这样从黄昏直挖到天黑。朦胧的月亮升起来了,白月光倾泻而下,氤氲于海面。迈克尔收集了一些浮木,在海滩上生起火。他们吃了点早些时候剩下的三明治。虽然手上起了很多水疱,不过他们不在乎。在最核心的位置,也就是这个螺旋结构开始的地方,他们放进去一把救生员用的椅子,用沙子把它埋起来,然后把它上面的沙子压得实实的。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猜测洛托这尊雕塑作品所表达的意思:鹦鹉螺,小提琴头,螺旋星云。也许是从纺锤上拉出来的线。他们猜测,它肯定是指某种自然之力,非常美丽,但转瞬即逝。洛托过于胆怯,不好意思说它指的是时间。之前醒来时,他口干舌燥,突然产生了一种把抽象的东西形象化的冲动,从而去建立新的理解:这就是时间的样子,一个螺旋形。他喜欢让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让所有的杰作都稍纵即逝。海水开始冲上沙滩,拍打他们的脚,冲刷螺旋体的外墙,并渐渐往里深入。当海水冲去救生员椅子上的沙,露出下面类似白骨的东西时,有东西碎掉了,碎片不停地旋转进入未来的空间。(记住,这一天会折回,任何事物都无法抹去其光芒。)

就在第二天晚上,一切都结束了。因为吸毒,乔利有些精神恍惚,黑暗中,他站在那把救生员椅子上往下跳。片刻间圆圆的月亮勾勒出他的身体轮廓,可是接着他便“啪嗒”一声摔了下来,而且是胫骨着地。迈克尔急忙把他送到医院,把格温妮和洛托留在秋天夜间的寒风中。格温妮抓起他的手。洛托能感觉到他身体里的躁动——这是他的时刻,他将要失去他的贞洁了。她坐到他的自行车把手上,去参加在沼泽地一间废弃的房子里举行的聚会。在那里,他们喝着啤酒,看着大孩子们在火堆边勾肩搭背。后来,格温妮拉着洛托走进房间。窗台上点着蜡烛,床垫上闪闪发光的肢体、臀部、手。(性欲!古老的故事得以如此在年轻的肉体上延续。)格温妮打开一扇窗户,他们爬出去坐到走廊上方的屋顶上。她在哭吗?她的眼影膏在颧骨上留下一些令人害怕的斑点。她把嘴唇凑近他的嘴唇,这时他感到一种熟悉而狂热的液体在骨头里奔腾,自从搬到沙滩后他就再也没有吻过女孩子。聚会人声喧闹。她把他往后推倒在防水的焦油纸上,他向上看着她那热情的脸,接着她掀起裙子,褪下内裤。就在此时,他注意到了从窗户外面蹿出的火苗。但他无法停止,他不能停。他只希望整栋房子能支撑到他完事。太棒了,他生来就擅长此道。周围全是噼里啪啦的声音和明亮酷热的烈火,格温妮在他身下发抖,很快他就在她的身体里爆发了。

他对着她的耳朵大声说:“走,走。”他们必须离开。他还没把那家伙塞进裤子里就快步冲到屋顶边,然后跳到下面的铁树堆里。格温妮向他跳下来,短裙往上翻起,就像一朵郁金香。他们爬出灌木丛时,他的那玩意儿还露在裤子拉链外面。迎接他们的是消防队员嘲讽的掌声。“干得好,罗密欧。”其中的一位说道。“我叫兰斯洛特。”他轻声说道。“那我就是唐璜。”一个警察说着,将一副手铐戴在洛托的手上,然后是格温妮。行程不远,一路上她不愿看他。这一晚过后,他将再也见不到她。

接下来他们被关进一间牢房,角落的马桶旁有个肮脏的纸卷,洛托想办法收集了一些碎木片作为剃刀,在天亮时,一直吱吱作响的电灯泡终于破裂,玻璃如雨点般洒落一地。

家里,萨莉阴沉着脸,雷切尔吮吸着手指倚靠在洛托胸前。她才一岁,但已经能感觉到大家的焦虑。事情就这么定了:她们必须让他远离那些行为不良的人。安托瓦内特关上门,把大拇指捏得咔咔响,然后拿起电话。钱多好办事。到下午一切就都办妥了。傍晚,洛托出现在飞机的舷梯上,慢吞吞地往机舱里走去。他回头看去,萨莉抱着雷切尔,双双痛哭。安托瓦内特两手叉腰站在那里,表情扭曲。也许是愤怒,他想。(但他错了。)

飞机的舱门关上了,洛托成了一个因为罪恶而被驱逐的孩子。

他永远也不愿记住这一次向北的旅行,只愿记住自己所受到的打击。早上醒来时,他还沐浴着佛罗里达的晨光;晚上睡觉时,他却不得不忍受新罕布什尔的黑暗和寒风。宿舍里充斥着男孩的脚臭味,他的肚子因为饥饿而疼痛。

那天晚上在餐厅用餐时,一块南瓜派“啪”的一声打到他的额头。他抬起头,发现所有男孩都在笑他。有人大叫道:“哦,愚蠢的南瓜派。”有人说:“愚蠢的佛罗里达派。”还有人说:“胆小鬼派。”最后这个称号让大家笑得最厉害,此后他们就这么叫他。曾经,在那个炎热的地方,他走到哪儿都似乎是走在自己的地盘上(那儿的确是他的地盘),可此时,奔跑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他感觉到自己缩着身子,肩膀都贴上耳朵了。他是胆小鬼派,是从波士顿和纽约来的男孩们眼里的乡巴佬。他长了一脸青春痘,没有了童年的可爱模样,个子又太高,还骨瘦如柴。他是南方佬,下等人。曾经让他风光无限的所谓财富,在这些有钱人家的小孩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第二天天没亮他就醒了,坐在床边瑟瑟发抖,等候窗户上出现亮光。嗵嗵,嗵嗵,他的心脏跳动着。接下来他去餐厅吃冰冷的煎饼和半熟的鸡蛋,再走过结冰的地面去学校的教堂。

他每个周日晚上六点打电话回家,但是萨莉没有多少时间跟他闲聊;安托瓦内特这些日子都足不出户,因此除了看的电视节目外她并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可说;雷切尔还太小,连一个句子都说不完整,每次电话五分钟就打完了。度过下一次打电话之前的这段时间,就如同是在黑暗的茫茫大海中游泳。新罕布什尔没有什么东西是让人感到温暖的,这里的天空也只将寒冷的一面展示给他。五点半体育馆一开门,洛托就到游泳池边的热水池里泡着,想把骨头里的寒气融化掉。他会浮在水面,想象他的朋友们正在阳光下抽烟。如果他在格温妮身边,他们可能已经尝试过了他所知道的所有做爱方式。只有乔利写过信来,但也只是一些无聊的色情笑话。

看着体育馆内至少有十五米高的横梁,洛托开始了幻想。如果爬到上面,往浅水区一跃而下,一切就都结束了;不,他要爬到观测台顶,在脖子上系一根绳子,然后往下跳;不,他要偷偷地潜入器械房,拿一些用来清洗浴室的白色粉末,像吃冰激凌一样把它吃下去,直到他的内脏变成泡沫。他的想象已经有了少许戏剧化的成分。家人禁止他回家过感恩节、圣诞节。“我还要继续接受惩罚吗?”他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个男人,但是仍颤抖不止。“哦,亲爱的,”萨莉说,“这不是惩罚。你妈妈想让你拥有更好的生活。”更好的生活?他在这儿只是胆小鬼派,他从来没有骂过人,所以他甚至无法表达自己对于这个绰号的不满。他的孤独在体内狂叫。所有学生都要参加运动,他只得硬着头皮参加新手八人赛艇队。他的手先是起疱,然后结痂起茧。

教务长把兰斯洛特叫去,因为听说他遇上麻烦了。他的成绩很好,他并不笨。难道他不快乐吗?教务长的眉毛像夜间啃食苹果树叶的毛毛虫。是的,洛托说,他不快乐。嗯,教务长说。洛托高大、聪明、富有。(而且是白人。)像他这样的男孩照理说是做领袖的料。教务长大胆建议,如果他买一些治疗青春痘洁面皂,也许就能改变现状?教务长有个朋友,可以给洛托开一个药方。他随后开始找一本记事簿,是用来记电话号码的。在打开的抽屉里,洛托一眼瞥见了他所熟悉的手枪的油亮闪光。(他曾在高文的床头柜上见过手枪皮套。)接下来的几天他过得很糟糕,满脑子都是自己瞥见那把枪时的情景,他甚至能感觉把枪拿在手上的重量。

二月,英语课上,门开了,一个穿着红披风的小个子走了进来。他皮肤苍白,头发稀疏,一副邋里邋遢的样子。教室里爆发一阵偷笑。小个子把披风从肩膀上解下来,在黑板上写下“丹顿·思拉舍”几个字。然后,他闭上眼睛,当他再次睁眼时,他的脸做痛苦状,并把胳膊伸开,好像拿着重物。他轻语着:哀号吧,哀号吧,哀号吧!啊,你们都是些石头一样的

人:若有你们的舌,你们的眼,我要用我的眼泪和哭声震撼

苍穹。她是一去不回的了!一个人是生还是死,我是能分辨的;她已归尘土。借我一面镜子,如若她的气息能在镜面上呵起薄雾,啊,那么她就还活着。

一片寂静。没有嘲笑。男孩们一动不动。

洛托内心的一块无名区域被照亮了。这就是一切事物的答案。你可以将现在的自己抛弃,变成一个全新的人。你可以给世界上最可怕的事物—— 一屋子的男孩——重重一击,让他们沉默。父亲去世后洛托一直很茫然,可此时此刻,他迅速恢复了生气。

那个人叹了口气后恢复了常态。“你们的老师生病了,是胸膜炎。可能有积水?我来代他上课。我叫丹顿·思拉舍。现在,”他说,“告诉我,年轻人,你们在读什么书?”“《杀死一只知更鸟》。”阿诺德·卡伯特轻声说。“愿主拯救我们。”丹顿·思拉舍说。他拿起废纸篓,在一排排座位间来回走动,把孩子们的平装小说全扔到纸篓里。“如果你们还没有把那些不朽的诗人研究透,就不应该去关注那些泛泛之辈。我在这里教课的这段时间,你们必须苦读莎士比亚的作品。日本人管这叫上等教育。日本人会在二十年后成为我们至高无上的主人。”他坐在讲台的边缘,胳膊支在大腿根上。“首先,”他说,“告诉我悲剧与喜剧的区别。”

弗朗西斯科·罗德里格斯说:“一个严肃,一个幽默;一个沉重,一个轻快。”“错,”丹顿·思拉舍说,“我是在戏弄你们,它们没有区别,只取决于我们所持的视角。叙事就如同风景,悲剧就是喜剧,都是戏剧。它取决于你怎么看待所见之物。看这儿。”他说着,将双手比成一个取景框,在教室里走来走去,然后停在一个绰号叫“果冻卷”的孩子身边。可是,丹顿把准备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继续带着取景框来到塞缪尔·哈里斯这里,他是一个机敏、人缘好、棕色皮肤的男孩,也是洛托赛艇队的舵手。丹顿望着他说:“悲剧。”孩子们大笑,塞缪尔的笑声最响,他的自信心就像一堵挡风墙。丹顿·思拉舍比着他的取景框继续走,直到取景框里出现了洛托的脸。洛托看到这个人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炯炯目光。“喜剧。”他说。洛托跟其他人一起大笑起来,不是因为他成了这个玩笑的点睛之笔,而是因为他感激丹顿·思拉舍向自己揭示了戏剧的真谛。洛托终于发现戏剧将是他在这个世界上赖以生存的一种方式。

春季戏剧演出中,洛托扮演福斯塔夫,但是卸了装之后,他又变回悲惨的自己。洛托在班上表演了一段《奥赛罗》里面的独白。“好极了!”丹顿·思拉舍表扬他,可洛托只是勉强一笑就回了座位。划船练习中,他的新手八人赛艇队打败了大学队,他被升作尾桨手,负责控制划桨节奏。但是,即便到了新芽挂满树梢、鸟儿归来筑巢的春天,他依旧觉得一切都是悲剧。

四月,萨莉哭哭啼啼地打来电话。洛托依然不能回家过暑假。“有……危险。”她说。他知道她是指他的那些朋友们还在周围游荡。他想象的情景是:萨莉一看见他们沿着公路走,她的手就不由自主地转动方向盘向他们冲去。哦,他太想抱抱妹妹了,她在一天天长大,她会忘记他的。他想吃萨莉做的饭菜,想闻闻母亲身上的香水味儿,想让她用轻柔的声音跟他说说摩西或约伯,就像是在说一些老朋友的故事。求你们了,求你们了,他不会离开家半步,他轻声说。而萨莉只是安抚他,说她们三个人暑假会来看他,大家一起去波士顿。在他心里,此时的佛罗里达已是阳光明媚,要是直视的话眼睛定会被弄瞎。他的童年早已被这耀眼的阳光炙烤得模糊不清,再也不可能重现了。

他挂掉电话,感到非常绝望。孤立无援,被家人遗弃,自怜到近乎崩溃。

晚饭时,在饱饱地吃了一顿薄荷蛋糕后,一个方案在他的脑子里成形了。

天一黑,树上的花看起来便像灰白色的飞蛾,洛托就趁黑出去了。

办公楼里有教务长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一个抽屉,抽屉里有一把枪。他想象:早上教务长打开门时将发现四处溅了血,然后惊恐得腿脚打战往后退。

萨莉和母亲会悲痛欲绝。很好!他就想让她们痛哭一辈子。他要让她们余生都后悔对他所做的一切。他只是在想起妹妹时有一丝动摇。哦,可是她太小了,不会知道她失去的是什么。

大楼里一团漆黑。他摸索着找到门——没上锁,轻轻一推就开了。运气是偏爱着他的。(其实是有人帮了他。)他不敢冒险开灯,只能摸着墙前行:告示板,衣帽架,又是告示板,门,墙,又是门,墙角……他现在站在那个巨大的大厅的边缘,眼前漆黑一片。在他脑海里,这个大厅就如白天时一样清晰可见:远处是双弧形楼梯;二楼的过道两边挂着一些油画,画上是一些肥胖的白人;一艘古董船挂在椽上。白天,光线依次透过那些高高的天窗照进来,可今晚它们只是一些黑魆魆的洞。

他闭上眼睛。他要勇敢地走向终点。他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因为喜欢地毯瑟瑟作响而前方空无一人的感觉,他欢快地向前跑了三步。

他的脸被“啪”地打了一巴掌。

他跪倒在地,在地毯上一阵摸索。鼻子又被撞了一下。他又伸手往上抓,可是扑空了,不,又有东西在撞他了,他往后退,感觉有东西在上方轻轻地擦着他。他舞动着手,摸到一块布。包在木头外面的布,不,不是木头,包在不锈钢物品外的海绵,不,不是海绵,是外皮坚硬的布丁吗?再往下摸。摸到了皮革。鞋带?鞋子?然后有东西轻轻碰到了他的门牙。

他倒着往后爬,发出一声尖利的哀号,接着便疯狂地顺着墙往上摸,似乎过了一个世纪他才终于找到了开关,在恐怖的光亮中他发现自己正对着从天花板挂下的船,船的一头往下倾斜,上面晃着有史以来最糟糕的圣诞节饰物。那是一个男孩,死掉的男孩。他脸色发青,舌头外伸,眼镜歪斜。他立刻认出来了:哦,可怜的“果冻卷”,他被挂在赛艇边第八桨位上。他一定是爬上去,挂上套索,然后跳下。他的衬衫上全是晚饭时吃的薄荷蛋糕。洛托的心跳似乎停止了。他拔腿就跑。

警察来了,接着是救护车,然后是教务长。他给洛托拿来些甜甜圈和一杯热可可。他的眉毛动个不停,沉浸于考虑法律诉讼、盲目模仿自杀的案例,以及该向报纸透漏的信息。他把洛托送到宿舍,汽车的尾灯越闪越远之后,洛托又跑出来了。他不能待在那些正在做着天真美梦,挂念着小妞和实习的男孩们身边。

凌晨三点的教堂钟声敲响,他发现自己还坐在礼堂的舞台上。

礼堂里那一大片座椅总是让他想起成堆的尸体。他拿出那支大麻烟,在牙齿撞到海盗船的枪筒之前他就一直想抽。

他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右侧台下传来一阵轻快的口哨声,是丹顿·思拉舍,他没戴眼镜,穿着破旧的格子睡衣穿过舞台,手里拿着一个洗漱包。“是丹顿吗?”洛托问道。

那个人往阴影处看了看,把包捂到胸口。“那边是谁?”他说。“不,你先回答我,站住,告诉我你是什么人。”洛托说。

丹顿朝舞台后面走去。“哦,是兰斯洛特。你把我吓得魂飞魄散了。”他咳了一声说道,“我是闻到了印度大麻那种勾魂的味道吗?”

洛托把大麻放到他伸出的手指上,丹顿吸了一口。“你穿着睡衣到这儿来干吗?”洛托问。“我倒要问问,亲爱的,你在这儿干吗?”他坐到洛托身边,咧嘴笑着说,“你是在找我吗?”“不是。”洛托说。“哦。”丹顿说。“不过你为什么在这儿?”洛托问。

大麻烟抽完了,丹顿说:“为了省钱。我偷偷地住在服装间,我是一个陷入穷困境地的人。这里还不是最差的住所,至少没有臭虫,而且,我喜欢这里经常响起的钟声。”

三点半的钟声恰在这时响起,于是他们俩都笑了。

洛托说:“今晚,我发现一个男孩上吊了。上吊了。上吊了。”

丹顿有些吃惊。“哦,孩子。”他说。“我跟他不是很熟。他们叫他‘果冻卷’。”“那孩子叫哈罗德,”丹顿说,“我试图让他对我敞开心扉,可是他太忧伤了。你们这些孩子太可怕了,简直是野蛮人。哦,不是说你,洛托,我从来就没想指责你。我很难过,是你发现了他。”

洛托当即觉得如鲠在喉,他似乎看见自己悬挂在桨上不停地摆动,直到有人开门,直到电灯被摁亮。他突然想,即使他上了楼,发现教务长的办公室没锁,打开了抽屉,把沉甸甸的枪拿到了手里,体内的某种东西也会阻止他进行下一步计划。事情不会就那样结束。(的确,他的时间还没有到。)

丹顿·思拉舍把洛托揽入怀中,用睡衣的衣角擦他脸上的泪水,露出多毛的腹部。洛托靠在舞台的边缘,被他摇着,闻着金缕梅护肤霜、李施德林漱口水和穿了很久未洗的睡衣的味道。

这个名叫兰斯洛特的孩子坐在丹顿的腿上。他年纪尚轻,却不是因为眼下的伤心事而哭泣,而是因为心灵深处的某些东西。这让丹顿感到恐惧。四点了。讨人喜欢的兰斯洛特,如此天赋异禀,可这件事情对他来说仍有些难以承受,哪怕丹顿已从他身上看到了罕有的才智。他看起来前途无量,又好像某些能让他成功的要素已离他而去,刚刚出现就变成了残骸。这很奇怪,这个孩子最多只有十五岁。不过,好运可以再现。十年以后他也许会更加迷人,有高大的身材和令人陶醉的魅力,这已然是一个真正的舞台剧演员必须具备的伟大特质。的确,丹顿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真正的演员。上帝啊,四点半的钟声响了,他快要发疯了。丹顿无力承受这份悲痛,他太脆弱了。(悲痛是留给强者的,他们可以把它作为生命燃烧的原料。)他想,我会因为这个孩子而永远困在这里。他看到男孩的眼睛转向背光处。“去睡觉吧。”他轻轻地说。然后男孩顺着走道,穿过门,跑出去了。真丢脸,丹顿想,被迫在夜里逃走真是太戏剧化了。他会怀念这个地方的。他会因为不能看见兰斯洛特成长而遗憾。他站起来鞠了个躬。“上帝赐福于你。”他对着空荡荡的剧院说,然后走向服装间去收拾行李。

塞缪尔·哈里斯早起为赛艇做准备,他望向窗外,看见可怜的胆小鬼派跑过黑暗的广场,边跑边哭。自从那个男孩在秋季学期中期转到这里以后,他就一直如此忧郁,整个人包裹在悲伤中。塞缪尔是这个笨蛋所在赛艇的舵手,每天都蹲在他的腿边,尽管那个男孩有些受人歧视,塞缪尔却很担心他,他身高一米九体重却只有一百三十多斤,表情冷酷,脸颊就好像是被捶打过的里脊肉。很明显他打算伤害自己。当塞缪尔听见洛托跑上楼时,打开自己的房门,用力把他拉进房间,给他吃母亲从家里寄来的燕麦曲奇。这样一来,塞缪尔就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哦,上帝,“果冻卷”!洛托说警察来了以后他在剧院里待了很长时间,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看起来还想说点别的,可想了想,又咽了回去。塞缪尔很纳闷,他思考了议员父亲在此种情况下会怎么做之后,板起一张成熟男人才有的严肃的脸。他伸出手,放到洛托的肩上,拍了拍,直到洛托冷静下来。他们看起来就像刚刚一起走过一座桥,一秒钟后那桥就垮塌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塞缪尔看见洛托拖着脚步行走于校园。学校放假后,他就带着这个男孩去了他们家在缅因州的别墅。在那里,洛托认识了塞缪尔身为议员的父亲和漂亮高贵的母亲—— 一位亚特兰大最上流黑人社交圈的名媛,跟着他们一起驾驶帆船、参加社交聚会、见识了那些穿着Lilly Pulitzer(莉莉·普利策!《

3

》¥3¥(3)!和Brooks Brothers(布克兄弟)等名牌衬衫的朋友、香槟、摆在窗台上冷却的馅饼、拉布拉多犬。塞缪尔的母亲为他买了洁面皂和高级衣服,让他坐直了吃饭,挺起胸膛站立。他渐渐找回了自我。塞缪尔一个四十岁的堂姐看上了他,他在她身上找到了成就感。她迫使他同她在船库里干了那事,洛托兴奋地发现棕色的皮肤跟粉红的皮肤有一样的味道。当他们回到学校上高二时,洛托已被晒得金黄,连青春痘留下的疤痕也看不见了。他的头发更加金光闪闪,人也放松下来,脸上现出笑容,也开始讲笑话,学着在舞台上和生活中展现自己。因为从来不说脏话,他流露出与众不同的沉着冷静。临近圣诞节,塞缪尔的这位朋友已经变得比塞缪尔本人更受欢迎了,他总是带着那种可以席卷一切的自信,棕色眼睛炯炯有神,就算塞缪尔对此介意,也已经太迟了。每当塞缪尔看到他的朋友,回想他们之间这么多年来的友谊,他都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自己是怎样成为那个创造奇迹的人,又是如何让洛托重获新生。

接下来,就在高二那一年的感恩节前夕,洛托上完数学课回到宿舍,发现乔利倒在他房间门外的走廊上,脸色蜡黄,浑身发臭。“格温妮……”乔利说,同时呻吟着,身体蜷缩起来。洛托把他拖进房间。他听到了一个离奇的故事,格温妮因服药过量而死。她怎么可能死呢?这个危险的女孩,一直以来都是生机勃勃的。但她的确死了。是乔利发现了她。他逃跑了,可他无处可去,只好来找洛托。铺着米黄色油毡的地板变成了茫茫大海,不断地撞击着洛托的小腿。他坐下来。事情转变得太快了。两分钟前,他还是个孩子,还在思考他的任天堂游戏,还在担心渐近线和正弦问题。但现在,他已是个心情沉重的成年人。后来,当两个孩子平静下来后去小镇上吃比萨时,洛托对乔利说出了那个火灾之夜后他一直想对格温妮说的那句话:“我会照顾你。”他觉得自己很勇敢。那个学期的剩余时间里,洛托让乔利睡在他的床上,不介意自己睡地板。(一直到高中毕业及整个大学阶段,乔利都拿着洛托心甘情愿给他的钱去闯荡世界,不过最终他都会回来。他旁听每一堂他可以去的课,他没有学历,但他学了足够的知识。大家不告发洛托是因为爱他,而不是因为他们关心乔利—— 他太不招人喜欢,只有洛托能忍受他。)

这个世界不可靠,洛托早认识到了。人说没就没了。如果人在任何时间都有可能死去,那就必须享受当下!

从此一个不缺女人的时代开始了:进城,在夜总会里玩得浑身湿透,流行于二十世纪中叶的咖啡桌上摆着一条条可卡因,父母早出城了。没事,伙计,不用怕,管家才不在意这些呢。跟两个女孩一起在某人的卫生间里鬼混。“或许今年夏天你可以回家。”安托瓦内特说。“哦,现在你们想我回去了。”洛托讽刺道,他拒绝了。洛托用丰厚的零花钱买了沃尔沃旅行车。到九月他又长了将近八厘米,身高有一米九八了。别人叫他奥赛罗,他的苔丝狄蒙娜来自镇上,十七岁,洛托发现她的体毛剃得很干净,因此给人的感觉就像个小姑娘。春天和夏天在缅因州;秋天,参加划船比赛,得了第二名。感恩节在塞缪尔位于纽约的家里度过;圣诞节时,萨莉带着他和雷切尔去了蒙特利尔。“姆妈不来吗?”他说,尽量显出一副没被伤害的样子。萨莉脸红了。“她现在为自己的样子感到羞耻,”她轻轻说道,“她现在很胖,很臃肿。她从不出门。”他被瓦萨学院提前录取,他只申请了这一所学校,实在太自信了。那里有非常棒的社交聚会,有了它你根本不用再去其他聚会,这是他选择这所学校的唯一理由。那个周末他同塞缪尔十五岁的妹妹一起庆祝,在一间残疾人专用卫生间里。“千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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