咎(双语对照)(她国系列)(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1-17 02: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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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凯特·肖邦(著)孙怡宁,王艾菁,赵晖,杨丽珊,勺子(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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咎(双语对照)(她国系列)

咎(双语对照)(她国系列)试读:

译者序

当置身于一整个社会之中,当是非对错已有其固有的标准,个体的诉求便不可避免地被削弱,那么,个体的幸福到底重不重要?道德枷锁之下,人的心灵是否就能获得真正的救赎和解脱?在《咎》这本书中,凯特·肖邦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书中多次出现的大段心理独白,无一不折射出其独到的思考和见解。也许,一个问题本身并没有对与错,而习惯于接受常规的我们,若偶尔能跳到其另一面去看一看,才不失为一种精神的自由。

在翻译这本书的过程中,我们的心无时无刻不在跟着主人公们的命运而此起彼伏。抛开所谓的“正确”的价值观不管,无论何时,看到真心相爱的两人喜结连理,总能让人心生欣喜;看到不爱的两人互相折磨,总是令人扼腕叹息。作者的巧思,令道德形成了一个无法自圆的悖论,即:道德并不一定与幸福同在,有些时候甚至是站在人性的反面。而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很糟糕,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冲破常规的勇气。

愿在混沌中仍能自省,愿在枷锁下收获幸福。

第一部分

第一章博伊斯广场的女主人

杰罗姆·拉弗姆猝然离世后,邻居们时刻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姿态关注着他的身后事。一座四千英亩的种植园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留给了他的克里奥尔遗孀特蕾莎,邻居们极为感兴趣会有什么好戏发生。因为她刚刚三十岁,年轻漂亮,没有孩子,又生性脆弱,正为丈夫的去世悲恸欲绝。这样的女人很容易会做出什么蠢事。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人们预料中的好戏并没有上演。特蕾莎·拉弗姆竟然可以如此成功地将亡夫生前的经营之道延续下去,这是唯一让人感到吃惊的事。

当然,特蕾莎也曾想过干脆和她的杰罗姆一同死去,生活中没有了他,她觉得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支撑她度过日后的煎熬。好多天来她独自与悲伤度日,把想要趁机揩油的下流男人通通拒之门外,对自己周围的混乱状况也漠不关心。直到有一天,海勒姆大叔来拜访她。他假装引用拉弗姆生前的嘱咐作为托词,以表达他恭敬、温柔的同情,以及最深切的悲痛。“夫人,”他说,“我想了很久,决定还是前来拜访,并告诉您一些事情。主人经常对我说:‘海勒姆,我信任你,我不在的时候,你一定要多加留心。’您还记得吗,夫人?”特蕾莎蒙着大块的黑纱,海勒姆完全看不到她的表情。他继续说:“如今的状况很糟糕,确实如此。我并不想指名道姓,但或许我不得不这样做了。那些人已经开始把我们的棉花种子搬走了,情况就是这样的。”

如果海勒姆的话仅仅要表达情况“很糟糕”的意思,这样性质模糊又含意不明的暗示也许并不能把特蕾莎从悲痛的昏沉中唤醒。但是那些人可耻的行为,让特蕾莎看到由于自己的疏忽而带来的真切可见的恶果,感到一种对权威的挑衅,这迫使特蕾莎想要做出改变了。她一下子感到了沉甸甸而又神圣的信任在自己身上,她接受了这种信任,这极大地宽慰了她,并且唤醒了她要振作起来的不容置疑的决心。

海勒姆大叔临走前还不忘警告一句:“棉花很快就要没有了。”所幸,在黑暗的掩盖下,再也没有棉花被人从博伊斯广场拖走了。

这座路易斯安那种植园的短边沿着凯恩河分布,当其溪流涨到最高潮的时候就能与河水相接。除了一条直通林中深处的窄窄的通道,还有远处的一座小松山在两边的河水和平原中间显得十分突出,园中密密麻麻地种着棉木。这些树林沿着两岸绵延而下,好像是用木框把博伊斯湖装裱了起来。它们在一边形成了一个环形,而另一边缓缓流过的一道支流则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半圆形,广袤开阔的种植园就开辟在其中,繁衍生息,无穷无尽。

杰罗姆·拉弗姆死后不久,铁路的修通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变化。福兮祸兮,很多人还是持怀疑的态度,而特蕾莎也不得不因此而另觅居所。由于进步文明的入侵,她不得不舍弃了那依山傍水的宅地。拉弗姆夫人把一些道路重新翻修了一遍,远远避开了熟悉的河流和昔日的家——据说那里已经被当作工厂房了。在兴建新家时,她拒绝了现代建筑创意公司的游说,坚持采用大房间和宽走廊的简洁风格。因为对于性情随和、热爱安逸的人们来说,这种设计的优势已经经过了世世代代的考验。

黑人住宅区四处分散在土地上,彼此间隔很大。把原先如写意画一般的不规则土地变成了系统划分的一块块田野。早春时节,人们那沾满石灰水的新衣,还会在刚发芽的棉花和玉米的嫩绿色中闪闪发光呢。

特蕾莎喜欢在又长又宽的阳台上漫步,透过一副望远镜环视自己的庄园,这让她感到心满意足。她的目光掠过一块块绿地、农田,掠过一座座松树覆盖的山丘,最后,停留在那座黑不溜秋的火车站上——它就像一个丑陋的入侵者赫然蜷伏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显得是那样刺眼。

起初,她对这种变化寸步不让,以一种不可抗拒的保守态度来一步步进行抵抗。她常常想象出一大帮的魔鬼沿着铁路正在向他们走来,这在她看来是任何经济利益也弥补不了的灾难。她会把偶尔传来的一阵脚步声当作军队的行进,那些在车站附近的商店逗留的旅行者,她也觉得是对自己隐私的强行入侵。

格雷戈尔是特蕾莎年轻的侄子,在种植园做帮手,而他本人也喜欢干这个。有一天,他骑着马从商店飞奔回来,以南方青年特有的鲁莽做派,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特蕾莎,商店的一个陌生人想要与她会面。

特蕾莎立马否决了这一请求,这不是印证了她最为担心和恐惧的事吗?但是格雷戈尔不断鼓励她,一再强调:“在我看来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她最终勉强同意了这次会面。

坐在宽敞的大厅里,她望着窗外,炫目的强光和焦灼的热浪正在无情地炙烤着这个世界。她也没闲着,手里做着一些简单的活儿,以保持精神集中,眼睛也不再左右游离。通过打开的后门,她看到一片完美的绿地,在房子外围绵延一英亩左右,简直像画一般美妙。在那里,海勒姆正慢慢地用耙子把从高大的木兰树落下的叶子堆成一小堆。在楝树蔓延开的阴影下,大个子赫克托正躺在那里小憩,临近的脚步声随时都可能把他吵醒。贝琪正悠闲地走在通往养鸡场的路上,她年轻而充满活力,一头黑檀般的秀发上系着一条天蓝色的棉布发带。她一点也不怕灼热的阳光,因为装鸡饲料的盘子被她巧妙地顶在脑袋上,已经足够把强光挡开了。

眼前的这些景象,在某些季节曾经是清晰而完整的,一眼望去可以看见车站,看见商店,看到远处的山丘。然而现在,草坪外能看到的只有新生玉米的浓绿色屏障在风中瑟瑟发抖,随着太阳渐渐西下,摇曳的花穗在移动着的阴影中时隐时现。

特蕾莎属于圆润型的女人,但必须加以理智控制,不然就会发展成过于丰腴了。她无疑是漂亮的,肤色温暖白皙,任何一个一闪而过的想法都能使这张脸泛起红晕。她有一头浓密的、波浪般的金发,从太阳穴旁边梳上去,绾在头顶盘成一个漂亮的髻。柔美的蕾丝荷叶边的衣领上方,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和短小的额头。她的眼睛是蓝色的,如同宝石一般,散发出迷人的光芒。透过这双深蓝的眼眸,仿佛能看到她的灵魂深处。突然,这双眼睛由于充满期待而显得紧张起来,脸颊也变红了,呈现出如同贝壳壁上的流光溢彩——大卫·霍斯默来了。

他四十岁左右,身材高瘦,面色蜡黄。黑发不少已经灰白,脸上也过早出现了几道皱纹。毫无疑问,由于过于热切地追逐所谓的功名机遇,他并不注重保养,以至于过早呈现出衰老的征兆。“真是个严肃的人。”这是特蕾莎对他的第一印象,“他大概从来没笑过,或者已经忘记该怎么笑了。”虽然刚刚饱尝酷暑的暴晒,他对现在身处的这个舒适、阴凉而散发着香气的场所也没有表露丝毫的赞美和感恩,也许他已经习惯了对生活的美好视而不见——如果它们与那最重要的目标无关的话。小贝琪给他端来一杯冰水,又塞给他一把小扇子,他都极不情愿地接过去,似乎想通过这种不引人注意的方式拒绝,来节省时间,或者掩盖自己的羞怯。“上帝啊,这人真是太奇怪了!”观察力敏锐的贝琪一边往厨房走着,一边在心里惊呼,“这一定是个外乡人,看他的样子,好像要把你吃了一样!我还是离他远点的好!”

不难想象,霍斯默很少把时间浪费在寒暄闲聊上。他模糊地介绍说自己来自西部,后来或许意识到这样说太抽象,才补充说是圣路易斯城。这点倒和她想的一样:他绝对不是南方人。接着,他便开门见山,道出此行的目的:他与其他一些合伙人想要买下几年内拉弗姆夫人土地的伐木权,为此他给出了一个相当丰厚的报价。虽然这笔钱的数目听起来很诱人,但对特蕾莎来说,这又将给她的生活带来巨变,这让她感到痛苦,并本能地感到排斥。

霍斯默又说,他的锯木厂就坐落在大约两英里外的树林里,靠近旁边的河口,离大湖的距离也不远。他并不啰唆,也没有催促特蕾莎接受他的计划,他只是以一种平和的口吻,站在特蕾莎的角度,有条不紊地道出这个计划将给特蕾莎带来的、她自己很可能会忽视的种种利益。

特蕾莎也是个聪明人,与各色商人打过交道。霍斯默先生如此耐心,并不急于要她的答复,她觉得很感动。她请求给她一点时间来好好考虑这件事,霍斯默爽快地答应了,说他将在路易斯安那州等待她的好消息,希望夫人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接着,不等特蕾莎提出留他用餐,他便起身告辞,再一次走进了灼热的田野。

特蕾莎想,或许她只是需要时间来适应这种种的变化。她独自一人去了她心爱的树林,正午时分,一切都静悄悄的。几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或许是时候向这份宁静说再见了。第二章在工厂

大卫·霍斯默独自坐在松木板搭成的简易小办公室里。这里的空间非常狭小,除了勉强挤下他和一名职员的办公桌、角落里的一张窄床、两把椅子,剩下的空间几乎不足以供一个人自由地转身。他刚刚派那名职员把成捆的信件送往拉弗姆家两英里外的邮局,现在他偷得片刻闲暇,可以核算成列成列的数字。

工厂不间断的嗡嗡声在他耳中像是美妙的音乐,回响着最称心的旋律。自拉弗姆太太同意与霍斯默合作已有一年,生意比当初预想的还要好得多。来自北部和西部的订单源源不断,令他们应接不暇。在[1]路易斯安那州的大森林中生长的垂丝柏已经赢得了人们的认可,而霍斯默对成功的渴望也从他微微伛偻的双肩、愈加深沉的忖度,以及嘴角和额头新添的皱纹中显露无遗。

送信的职员刚离开,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就在狭窄的门廊处响起,门口传来快速拍打阳伞的声音。一个悦耳的嗓音问道:“非商务事宜可以进去吗?”没等霍斯默起身,特蕾莎已走进小屋,在他的办公桌旁坐了下来。

她用手和胳膊——肘关节以下都是裸露的——盖住他手中的工作,责备地看着他说:“难道您就是这样遵守诺言的吗?”“诺言?”他尴尬地笑了笑,忍不住偷偷瞟向她雪白的手臂,又赶忙强迫自己转向远处的墨水瓶。“是啊。您不是说过五点钟之后不工作吗?”“但这仅仅是消遣而已,”他摸了摸那些文件,但并没有从她的手臂下把它们抽出来,“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您一定碰见了去寄信的亨利吧。”[2]“没有,我猜他是从树林里走的。我们坐手轧车来的。哦,天哪!这新发明,真是吃力不讨好的玩意儿。”她靠着椅背,悠闲地扇着扇子,而他则假装继续处理桌上一堆茫无头绪的工作。“我丈夫曾经这么说我,而且他这么说一定是有道理的——”她接着说,“他说我总是急着想让全世界的人做好他们的事,却常常忽视了自己。”“哦,那倒不用担心。”霍斯默微微一笑。他没有借口继续摆弄钢笔、铅笔和尺子,而是转身面对特蕾莎,把一只胳膊搁在桌子上,漫不经心地捻着黑胡子,跷起腿,专注地盯着自己的靴子头和及脚踝的裤脚。“您应该不是我朋友霍迈尔称为个人主义者的那种人,”他试探着说,“因为您不认为个人有权按照其个性自由发展。”“不,我可不是个人主义者,如果个人主义意味着允许人们沉迷于有害的习惯而毫无异议。我可不相信您那个所谓的朋友霍迈尔,我怀疑他只不过是您为自己开脱而编造出的一个人物。”“他绝不是我虚构出来的,而是一个喜欢探讨这类事情的朋友,我从他的高见中受益良多。”“您很忙,这可以理解。不过,假如他的影响力能把您的思绪从业务中稍稍拉出来一会儿,我们就不至于斗嘴了。”“拉弗姆太太,”霍斯默似乎被这个讨论吸引了,他盯着装点在特蕾莎黑帽子上的白色花朵,“您的意思是,您就这个问题发表意见,是因为您已经知道如何才能令我更幸福?”“正是。”“可是我为什么要用其他形式的所谓享受来替代这个令我自己中意的呢?”“因为您的选择里包含了一个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自私的动机,工作伤害了您和周围的人。我希望让您知道,”她继续热情地说,“生活中那些喜悦和温馨的事情总是随处可见。”“您觉得梅莉森特或者——或者其他人的幸福会因为我喜欢赚钱而受损害吗?”他稍稍扬了扬眉,直截了当地问。“是的,与其相应阶层社会生活中的乐趣的丧失成正比,当某个人追求生活中的某个目标时,他对其他方面就变得漠不关心了。不过我不打算再埋怨了。我自己这一天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您还没有问到梅莉森特呢,真的,”她笑着说,“不过我也没给您机会问。她和格雷戈尔去湖上了。”“啊?”“是啊,划独木舟。一个危险的小玩意儿。但她告诉我她会游泳。我估计没问题。”“哦,梅莉森特会照顾好自己。”

霍斯默对他妹妹梅莉森特照顾自己的能力信心十足,这位年轻的女士也完全当得起这份信任。“她这次玩得比我想象中要开心得多。”他说。“梅莉森特是个可爱的女孩,”特蕾莎真心赞美道,“也是个聪明的人,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免受某些阴暗面的影响。”她意味深长地瞅了霍斯默一眼,他正准备锁上办公桌。

她突然发现了一张英俊的男孩子的照片,远远地被摆在一个小格子里。带着乡下人惯有的自来熟,她凑上前仔细瞧着,并评论起这男孩的俊秀来。“我曾经非常疼爱的孩子,”霍斯默说,“他死了,”他合上抽屉,转动钥匙,锁头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似乎在帮他添加上一句——“埋了。”

特蕾莎走到开着的门边,背靠着门框,将她那漂亮的侧影转向霍斯默,而后者,不用猜也知道,极力不去看她——却又无法控制自己。“我想在工程结束前看看工厂,”她说,还没等对方回答,她又想起了什么,问道——“乔森特怎么样?”“工头告诉我他总是不守规矩。我们大概不能留他了。”

接着,霍斯默打了个电话,与电信站话务员说了几句,然后戴上他那顶软塌塌的大帽子,锁上门,把手插进口袋,与特蕾莎一起走上门廊。

他们离开办公室,向左拐个大弯,工厂就出现在视线正前方。她快速穿过成堆的木材,一边走一边仔细观看的霍斯默被她远远甩在了身后。她顺着通往厂房顶部的陡峭楼梯,立即走向她最中意的地方——大坝上面的开阔平台的最边缘。在这里,她带着着迷的喜悦之情看着巨大的木料顺水而下,一根接一根,直到变成干净整齐的木板。这无休止的运转让她感到头晕。工人们得不到片刻休息。她终于可以理解乔森特的公然反抗了,他整天在那个狭窄的操作车里,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工作,而他的心还留在松林山丘里,想象着他的克里奥尔[3]小马懒散地漫步在树林中,而他的小屋墙上挂着的来复枪已经生出了难看的铁锈。

这时,乔森特走了过来。特蕾莎亲切地对他点头招呼,而他只是勉强地冷冷应付了一下。他认为特蕾莎应该为这个掠夺性产业所犯下的罪过负责,这产业用贪婪的欲望点燃了懒惰的父辈们的野心,却让年轻一代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1] 原文为Cypresse Funeral。译为垂丝柏,柏树的一种,常用于葬礼上的装饰。(译注)

[2] 手轧车是19世纪美国铁路上普遍使用的一种微型人力轨道车,驾驶者在车身前、后部相对站立,握住杠柄上下交替轧动,车子即可行进。(译注)

[3] 一种通用步枪,枪管长19英寸,采用冷锻制造,非常坚固。(译注)第三章独木舟中“你在独木舟里坐稳一点。”格雷戈尔说着,长长一桨划到了中游。“嗯,我知道。”梅莉森特满意地答道,坐到狭长的独木舟里他的对面:比起引人入胜的新体验,所有可能出现的危险恐慌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和霍斯默很像:修长的身形、橄榄色的皮肤、被错认为是黑色的深棕色眼睛和头发,但也仅仅是在外貌上。与他很不同的是,她的脸上总带着好奇,想要探寻不同寻常的感官体验。迄今为止她一直处于飘忽不定的状态之中,没有责任束缚,她意识深处隐隐有种感觉,觉得某一天她必须认真地看待这个世界;但那种可能性还在千里之外,目前无力搅扰她和谐的生活。

她热切地响应了哥哥邀她到路易斯安那共度夏日的请求。迄今为止,她的夏日时光都是在北方、西方和东方交替度过的,她立刻做好了享受南方夏日的心理准备。她宣布这一决定时,家人们都大为恐慌,认为这个念头实在是太荒唐,于是给她扣上一顶性格古怪的帽子;然而她却很享受自己制造的这种效果。不过,梅莉森特被打动主要是因为可以和她挚爱的哥哥待在一起,她一直认为哥哥高风亮节,只是被世界伺机利用了。“你在独木舟里坐稳一点。”“嗯,我知道;你之前跟我说过了。”她大笑。“你笑什么?”格雷戈尔问,似笑非笑地等她回答。“笑你呢,格雷戈尔;我哪忍得住啊?”她再次大笑起来。“我想最好等到我做了什么好笑的事时再笑……看,多漂亮啊!”他说着,指了指头顶上一棵拱形大树形成的厚厚的遮篷。他们正从树下划过,树枝的末端深入缓缓流动的水中。这一幕并没有吸引梅莉森特。她正专注地仔细端详她的同伴;他的个性让她产生了某种天马行空的兴趣。

这个年轻人个子不高,但紧实而健壮。他的手不像她认识的那些官家男子那般白皙嫩滑,但也未因过度劳作而粗糙:“黑鬼”可以替他做的事他就不用做了,这已是显而易见的公理了。

他穿着一双质量上等的贴身高跟靴子,显得他的脚形非常优美,难怪他常表现出一种优越感了:他的交际圈常以拥有这样一双脚来衡量一个年轻人的卓越。异常优雅的舞步,天生雄辩的巧舌,格雷戈尔集这些特点于一身,所以他的离开对雷德河上游的那些美女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他长相帅气,棱角分明;他的一对黑眼睛有时就像是警觉而聪慧的动物般炯炯有神。但他的声音不是梅莉森特喜欢的类型:他的声音太低沉轻柔,女声女气,还带一点哀怨惆怅,只有和他的马、狗或者“黑鬼”争执时,那声音才会显得强势一点。尽管如此,他也不会特别提高嗓门儿,这样只是免去了他再说一遍的必要。

他沉默着,在河里飞快划着小舟,现在河被上面错落交杂的枝丫挡住了,完全沐浴不到日光,像一座独出心裁的人工树叶隧道。河水漫出两岸,波光粼粼穿过了茂盛的灌木,因此河岸的界限也并不分明。时而传来什么东西坠入水中发出的闷响,时而一阵孤鸟啼叫打破了周遭的宁静,夹杂着一成不变的划桨声和他俩偶尔交谈的窃窃低语。忽然,格雷戈尔让女孩看不远处的一样东西,她还以为是枯树凸出的枝丫;但他迅速拔出左轮手枪,冷静地瞄准,把一颗子弹塞进了黑色枪膛,继而是一声刺耳的枪响。“它会跟着我们吗?”她问,微微有些不安。“噢,不会的;它已经给我们让路了。喂,你最好摘下面纱。”过了一会儿他补充道。

她还没来得及询问原因——她还不适应遵从命令——天空中就满是一群灰色的蚊子嗡嗡作响,猛烈地袭击了他们。“你并没告诉我河口是如此野蛮的生物的避难所。”她说,系牢了包住脸和脖子的面纱,但仍能感觉到它们尖利毒刺的叮蜇。“我还以为你知道呢——你看起来好像什么都知道。”中断了一小会儿他补充道,“你最好摘下面纱。”

她被格雷戈尔命令的口吻逗笑了,但还是接纳了他这带有命令口吻的建议。她大笑着对他说:“你总得告诉我,为什么我应该这么做吧。”“好吧,”他答道,“因为他们并不是蚊子;因为我想让你等会儿看点值得看的东西;还因为,我喜欢看你。”他看着她,像一个天真鲁莽的小孩一样无所顾忌,“原因够多了吗?”“够多了。”她简短地回答。

植被越长越密,在两旁紧紧缠绕挡住了去路,而且从上面逼近,他们需要低下头来避免被那些下垂的枝丫刮到。突然,河水一个转向把他们推到了丰水区的湖上,周围的一切豁然开朗,头顶上就是广阔无垠的天空。“噢!”梅莉森特惊叫。她这一叫像是让身心松了一口气。

这狂野的一幕激起了她的奇想,霎时之间她脑海里出现了一个浪漫国度。很久以前她是个印第安少女,和她的爱人私奔到此湖边,寻觅狂野的世外桃源,那里什么都没有,他们挥斧砍树,自食其力。小船继续前行,处处都能碰到阴森的柏树在水上点着头,长满苔藓的枝干四处蔓延,大个头的黑翅秃鹰绕着它在半空盘旋,在此安身栖息。暮色降临了,从森林南边传来了诡异而不祥的啼叫声,像是向即将到来的黑暗致意。“这是个令人伤心的地方,我告诉你,”格雷戈尔停下桨擦了擦额头的汗说道,“我不想独自待在这鬼地方了,给再多的钱也不想了。”“这地方确实很糟糕,”梅莉森特赞同地耸耸肩;她朝他无力地笑笑,补充道,“你是想让我来保护你的人身安全吗?”“不,凡是我能看见、能理解的,我都不怕。只要是有形的东西,我基本上都可以搞定。但是这儿确实流传着一些关于这片湖和那边的松树山丘的灵异故事。”“灵异——怎么灵异法?”“你不知道吗?老麦克法兰就埋在山上;有人说他晚上会出来四处走动;他无法在坟墓中安息,因为他杀了个黑人。”“天哪!老麦克法兰是谁?”“好像是史上最吝啬的白人。在拉弗姆夫妇接手以前,他曾统治了这个地方很久。据说,那个什么夫人写的《汤姆叔叔的小屋》里的[1]原型就是他。”“雷格利?这不会是真的吧?”梅莉森特的兴趣越来越浓了。“所有人都这么说的,随便问谁。”“你带我去他的坟墓吧,好不好,格雷戈尔?”她恳求道。“好吧,但今晚不行——我觉得不太好。必须在天气晴朗的日子,最好有大太阳的时候,我再带你去老麦克法兰的坟墓。”

他们原路返回,又来到河口,这时已夕阳西下,光线也暗了下来,必须十分小心来避开水上漂来的浮木。“我从没想过你还会这么悲伤,格雷戈尔。”梅莉森特轻声说。“噢,我的天!是的,”他坦言承认,“你还没见过我真正孤独时的样子。你来了之后,已经好很多了。但是每次只要我想起家乡,我几乎就要流泪——就像没法控制一样。”“那你为什么离开家乡?”她充满同情地问。“是这样的,四年前父亲去世时,母亲回了法国,她的亲人都在那儿——她一直都受不了在美国的生活。我们几个男孩就被留了下来管家里的事。赫克管了第一年,欠了一屁股债。普拉希德和我接下来一年的运气也没好到哪儿去。后来债主从新奥尔良过来,接管了那里。就是那时起,我收拾了行囊,开始了背井离乡的生活。”“然后你就来这儿了?”“不,不是一开始就来了这儿。要知道,圣地安的男孩在乡下的名声很不好。特蕾莎姑妈说,因为父亲抚养我们的方式,她不知和他吵了多少年。父亲并非刚愎自用之人,可他决不允许我们任何一个人来这儿。那会儿我在得克萨斯,已经混得人不人鬼不鬼了吧。就在那时特蕾莎姑妈来接我,所以我就在这儿了。”“而且你应该在这儿,格雷戈尔。”“嗯,世上确实没有比特蕾莎姑妈更好的女人了,如果你按照她想要的去做的话。看见他们已经在那儿等我们了吗?我猜他们肯定以为我们被淹死了。”

[1] 《汤姆叔叔的小屋》,作者海瑞特·比彻·斯托夫人(1811—1869),是一部以废奴制为主题的美国现实主义杰作。梅莉森特提到的赛门·雷格利(Simon Legree)在书中是一名残暴的奴隶主,他的名字后来成为贪婪与残暴的代名词。(译注)第四章一个小插曲

梅莉森特前来看望哥哥时,拉弗姆太太正在劝他放弃在工厂的宿舍,住到大别墅草坪上的一间小房子里去。多年前这座房子就被彻底装修过,用来招待络绎不绝的来宾,这在往年的博伊斯广场是常有的事。梅莉森特听了,高高兴兴地表示愿意到那里操持家务。而且她觉得,在这个满是无所事事的女人和孩子的地方,找个家务帮手将是件很容易的事。[1]“找到厨师了吗,梅儿?”霍斯默每天回到家都会问,梅莉森特只好再次承认还没有找到,不过一直都在努力寻觅之中。

贝琪的阿姨辛西曾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答应过,“若主愿意”,她“周一的早茶时间会过来煮咖啡”。这一保证总算让梅莉森特舒心度过了一个周日,可以免于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然而,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直到早茶时间过了好几个小时之后,一个黑人小不点儿才出现在梅莉森特门前,以抱怨的口气高声传达:“辛西一整夜都不舒服!”说完这小孩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简直如同幻影一般。

接下来食言的是海勒姆大叔,他曾用他的长者声誉担保,他的侄女苏姗周二会来。数日后,梅莉森特和特蕾莎在小路上遇见了苏姗,便问她那天为何没有如约而至。那女孩向他们露出一口天生的白牙,用全世界最自然的大笑声回答:“我也不知道为啥我没像答应的那样在星期三过来。”

如果她们还想问出一个更充分的理由,那就更糟了,因为除此之外,苏姗也没有别的理由了。

本来,还可以指望摩西的妻子米娜薇来改善改善情况。但在庄严地承诺周三她将负责打扫梅莉森特的厨房后,这位黑黝黝的妇人突然醒悟还要“帮摩西收地里的玉米”。

特蕾莎也看到了这女孩儿确实想要做一个“省事儿管家”的急切心情,也曾运用自己的说服力和个人权威,帮她物色仆人,却都徒劳无功。其实她手下并不缺这样的人选,上有头发花白的海勒姆,他的工作很清闲,基本是挂名美差;下有棕色皮肤的小曼迪,她每天要做的就是把胆大的家禽从禁区赶走,还有在女主人晚饭后小憩时,用一把棕榈树叶扇子轻轻地给她扇扇凉风,除此之外的时间,她都在太阳底下呼呼大睡。

终于有一次,特蕾莎和梅莉森特在前廊拦住了一个黑人仆人内森,追问他为什么这些黑人都明显不情愿为霍斯默兄妹工作,他才吐露了真相:“这儿有人说,说太太您对黑人很刻薄……这是他们说的,我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刻薄!”梅莉森特吃惊地大叫,“怎么刻薄了,请问?”“噢,各种刻薄。”他坦言,虽然很勉强,但还是决定硬着头皮把这话说出来。“他们说你想剪掉小女孩的辫子,类似这样的事——我也不太清楚。”“内森,你觉得,”特蕾莎说道,她被梅莉森特不悦的表情逗乐了,试图隐藏却没忍住,“霍斯默小姐会为黑人的辫子费心吗?”“我也觉得她不会那样。不管怎么说,我明天让阿拉米蒂来,一定。”

梅莉森特回忆,她确实有一天曾开玩笑地抓住小曼迪的一根冲天辫,一本正经地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吓唬说要用手里的剪刀把它剪掉,想到这她不无歉疚。但是她坚信除此之外,一定隐藏着更深层的原因让那些黑人都不愿为她工作——即使她提供的报酬十分优渥。特蕾莎马上开导她,告诉她很多黑人都很排斥为北方人工作,因为北方人的语言、习惯以及生活态度对他们而言都很陌生。特蕾莎回忆起很多她听说过的陌生人,都有此类被黑人雇工怠慢过的经历。听了这些话,梅莉森特总算稍稍宽慰了些许,知道自己并非唯一一个此类罢工的受害者。

不用说,阿拉米蒂也没来。

最后,霍斯默和梅莉森特听了拉弗姆太太的劝,接受了她慷慨友善的帮助:每天早上,太太的一个临时工会被派来“整理”梅莉森特的房间。不过他们两人事先并不知道,这些工作本来就是“特蕾莎小姐体系”的一部分。

在博伊斯广场的一年中,再没有比梅莉森特的遭遇让霍斯默感到更好笑的了。他自己工厂的手下们从未如此。

一定程度上来说,他的好心情是由于接受了特蕾莎的安排后,他每天都可以和她来往。她的出现,渐渐成了他的一种需要。

[1] 梅儿,对梅莉森特的爱称。(译注)第五章松树林间

虽然格雷戈尔说特蕾莎姑妈是无与伦比的,但“只要你按照她想要的去做”这半句话意味深长,让人不禁隐隐担忧,特蕾莎对人要求如此严格,她做生意到底能不能为自己谋到利益。确实,特蕾莎要求别人遵守某些行为,但是她愿意通过自身努力来促成他人,甚至通过自我牺牲——她的动机无疑是纯洁无私的。在博伊斯广场,没有一个人不被她这种意愿的力量所打动,并且都愿意臣服于她润物细无声般的影响力。

上一次见到乔森特的场景在特蕾莎脑海里挥之不去,直到变成了一种恼人的欲望,让她迫切地想要再见见他,和他谈谈。长期以来,乔森特都是个叛逆的人物,尤其喜欢私下里忤逆权威。他屡次被委以种植园的工作,但又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被解雇。如若不是看在他年迈的父亲莫里科一辈子都在这儿辛勤工作的情分上,特蕾莎早就把他开除了。

黄昏时分,木兰在草坪上投下荒诞的长影。特蕾莎站着,等待海勒姆大叔把毛发亮泽的赤色马博瑞德牵到她跟前。她穿着一套深色的紧身衣,与她柔软的金发相称,更显睿智;岁月的流逝并没有在她的面庞和体形上留下痕迹,只有往昔的喜悲化作眼底一抹深思的阴影。

她骑马路过小屋时,梅莉森特来到走廊上,笑着同她挥别。这女孩儿正忙活着侍弄家里的各个房间,用一些天马行空般奇特的装饰品,来彻底颠覆房间原本的简单风格。她还从店里买来几码的印花布,让格雷戈尔按照她的设计用锤和钉把它们弄成不可思议的造型。黑人小子们也受召来贡献出他们的金棕榈枝、松树圆木、蕨类植物和色泽明亮的鸟羽——这群矮矮的小募员成排地站在走廊上,对眼前的一幕羡慕得目瞪口呆。他们那世代流传下来的野蛮天性在这一刻似乎被激起,在每个人的胸腔里涌动着。

只有一个小观众跑了神儿,她的视线从美丽的小屋移开,追随正在远离的女主人而去。“特蕾莎小姐的背影真美,她还在那儿——还在那儿——哦,不见了。”她喃喃自语着,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穿过铁路后,特蕾莎沿着山脊上一条清晰可辨、几乎感觉不到坡度的小路骑行,慢慢进入树林深处。过了一会儿,她转向了一条马道。这条小道十分隐蔽,没经验的人根本发现不了。她继续前行,最后停在了一片林中空地上,空地的中央坐落着一座非常陈旧且饱经风雨侵蚀的木屋。

莫里科正半背着敞开的门坐着,所以并没有意识到她的来访。特蕾莎下了马,进来和他打招呼。莫里科从椅子上站起来,看到女主人的来访,他激动得浑身颤抖;几绺花白的头发从他褐色的面庞上散落下来,那张面庞和小木屋一样风烛残年。他又坐回椅子里,椅子上面的皮面因为经年久坐已被磨得很光滑——特蕾莎在他旁边坐下,他愉悦地注视着她。“啊,莫里科,这绝对是你最棒的作品了!”她拿起他用火鸡羽毛做成的奇特的扇子,用法语赞叹道。“做它我可费了不少功夫呢!”他回答道,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用粗糙的老手指端捋了捋艳丽的羽毛。“我想下面那别墅里的美国女士会想买一把的。”

特蕾莎告诉他尽管放心,梅莉森特一定会把它当成战利品一样买回去的。

接着,她问起为什么乔森特从没来过别墅给父亲带个信儿,“我想给你送些蛋和鸡肉,都不知道往哪儿送。”

一提到儿子的名字,老人的脸色沉了下来,双手也开始微微颤抖,以至于很难把正要加到扇子上的羽毛放对位置。“乔森特是个坏小子,夫人,连你都对他无计可施。没有人知道这小兔崽子给我带来多少麻烦;但他也不要以为我已经老到不能狠狠地揍他一顿了。”

这时候,乔森特刚从工厂回来。看见特蕾莎的马拴在门上,他的第一反应是偷偷溜回树林;但是一种反叛的冲动促使他进了门。他嘟哝着问候了特蕾莎,那难看的眼神和表情让人很难感到愉悦。对他的父亲,他根本连招呼也不打。老人把目光转向特蕾莎,微微期待她能说些什么,让儿子有一些好的改变。

乔森特那又直又粗的黑色头发像厚重的拖把一样挂在他微微塌陷的额头上,几乎快要碰到眉毛了。那眉毛稀稀拉拉的,下面是一双小而无光的黑眼睛。这些相貌特征全部都遗传自他印第安血统的母亲。

他朝着屋里最显眼的一件家具——食物贮藏柜走去,在那里发现了一大块受潮了的圆形玉米面包。他切下一块面包,又加了一层肥猪肉,尽管算不上美味,他还是因为饥饿而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这样的食物就是你为父亲准备的吗,乔森特?”特蕾莎目不斜视地盯着年轻人,说道。“好吧,但我也没办法。我根本没空去树林里找吃的。”他故意用英语回答道,想要激怒他听不懂英语的父亲。“但是你赚的钱足够给他买更好的;而且你知道我在别墅里有很多吃的想要带给他。”

他拿起进屋前从蓄水池里灌满的水罐,喝了一大口水,才把嘴里那点可怜的食物咽下去。“我也没空去别墅。”他故意说道,一饮而尽,没管罐中浮动的杂质。“他说什么?”莫里科哀求地看着特蕾莎的脸问道。“他只说工厂工作太忙,脱不开身。”她装作不经意地回答。

她刚说完这句话,乔森特就戴上他破旧的毡帽,把枪扛在肩上,大步迈向后门,一条黄狗紧紧跟在他身后。

特蕾莎又留下来陪了老人一会儿,同情地听他把心中的苦楚娓娓道来,又安慰他,给他打气,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做到这样了。做完这些,她才起身告辞。

乔森特并不是唯一看到小马博瑞德被拴在莫里科门上的人,霍斯默下午正好也在树林里巡逻检查。特蕾莎刚从小木屋出来没多久就碰上了他,这次偶遇其实并非像特蕾莎认为的那样纯属巧合。

在所有与特蕾莎相处的时光之中,这一次是最让霍斯默感到放松的。他不需要考虑双手该往哪儿搁——所有的手指都忙着驾驭自己的马;也不需要时刻控制自己的目光——他的双眼需要环视四周,以一个骑手所观察到的种种细节来辨别出正确的方向;他的行为得以从自我导向的负担中解放出来。这样的轻松对霍斯默来说真是太难得了。

她和他说起了造访此地的缘由。一听到乔森特的名字,霍斯默的脸一下涨红了。他承认,下午他就因为乔森特的事火冒三丈,甚至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而大发脾气。“怎么回事?”特蕾莎问,“与其骂他一顿,还不如把他解雇了呢。他这个人对责骂非常介怀,而且极其忤逆。”“工厂人手不足,要不是这样我立马就解雇他了。噢,他真是让人忍无可忍。有伙计告诉我,他经常故意让木材从马车上滚下来,造成了很多麻烦,重新装马车又浪费了大量时间。我本愿意相信这些只是意外,直到我今天亲眼见到他这么做!还好我忍住了,不然我就一拳把他打趴下了。”

霍斯默的心情很激动,而又很复杂:乔森特的事给他带来的刺激尚未平复;而这恬淡的空气、松树微微的清香、他和特蕾莎的不期而遇——这一切都让他产生了非同寻常的情绪。“博瑞德真是棒极了。”他说着,用鞭子的末端轻轻捋了捋它光亮的鬃毛。他们的两匹马挨得很近,步调一致地缓慢行进着。“当然了,”特蕾莎自豪地说,轻轻拍着爱驹弯弯的脖子,“要知道,博瑞德可是纯种的好马。和它比起来,可怜的尼尔森就相形见绌啦。”她说着,同情地看了看霍斯默的那匹壮实的深灰色斑纹马。“不要小瞧尼尔森,拉弗姆夫人。它一直对我忠心耿耿,功绩值得嘉奖——它理应得到更好的待遇。”“我知道。可怜的家伙,它理应得到最好的。你离开这儿的时候,应该放它去牧场,禁止任何人使用它。”“好主意;不过——我不确定自己是否会离开。”“噢?不会吧?我还以为你的行动都是受某些固定法则的指引呢。”“就像在轨道上运行的行星吗?不,我不是非走不可;外地需要我办的事,我通过信件一样可以及时处理。如果考虑个人意愿的话,我肯定会选择留下来。”“我不太明白。我喜欢乡村生活这很正常;但是你——我简直没法相信你已经在乡下待了三个月了,不是吗?城市生活必然有很大的吸引力。”“不,城市生活糟透了,”他心意已决地回答,“我非常喜欢乡村——非常喜欢这儿;尽管有时候,情况并不那么令人惬意,事实上,简直让我无法忍受。”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特蕾莎,眼睛里闪烁着不寻常的光芒。她看了他一眼:“有时候?是哪些时候呢?”“当你离开我的时候。噢,我就像丢了魂儿似的。”

现在轮到她四处张望,来躲避他炽热的目光。她轻轻抖动了一下马鞭,动作微小得几乎看不出来,博瑞德会意,向前一跃,小跑起来,把尼尔森和它的主人甩在了后面。

她停下来让马在山边饮水时,霍斯默追上了她。闪闪发光的泉水从潮湿的岩石间滴下来,注入一棵大柏树长长的凹陷树干里,形成了一个水槽。两匹马把头深浸在清澈的泉水里;骄傲的博瑞德先喝饱了,它弓起脖子,心满意足地抖动着,甩掉鬃毛上的水珠,等待着旁边的同伴不紧不慢地饮用完毕。“看它们喝得这么开心,”特蕾莎说,“好像自己也尝到了这清泉一样高兴,不是吗?”“这我倒没想过。”霍斯默回答。他的脸异常地红,他明显又不自信了。

于是,特蕾莎完全主宰了接下来的行程。她滔滔不绝地讲话,只给他简短回答的机会。第六章与梅莉森特的谈话“大卫·霍斯默,你真是世界上最不讨人喜欢的男人。”

霍斯默刚到家,此刻正坐在房间中央大大的柳条椅上沉思。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抬起眼,看到妹妹梅莉森特正坐在一张被移动过的桌子的边缘。她穿着一双精致的拖鞋,正明显很不耐烦地前后晃着脚。“我又犯了什么错,梅莉森特?又违背了你的什么规矩吗?”他问。他还没有完全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你没有做错什么,你犯的是疏忽之罪。事实上我百分之百相信,除了关心实用价值,你简直是闭着眼睛在这世界生活的。你真的没看出来任何变化吗?”“我当然看出来了,”根据过去的经验,霍斯默打量了一番在她修长身材上裹着的精美衣裙,“你穿了一件新衣服。我只是没说罢了,但我真的注意到了。”

这样糟糕的观察力让梅莉森特忍不住乐起来。“一件新衣服!”她开怀大笑,“已经穿了多少年破旧得不行了!一件破布烂条缝出来的东西!”

她走到哥哥椅子后面,双手托起他的脸使之上仰,然后亲了亲他的额头。从这个角度,他总算看到了天花板上那酷似帐篷华盖的褶皱花布。她仍然捧着他的脸,将它侧过去,使他的目光沿着房间里的装饰而动,看到每一处她想让他看的地方。“太美了,梅儿,真是美极了!你什么时候弄的?”“今天下午,在格雷戈尔的帮助下,”她回答,得意地看着自己[1]的作品,“你看我的手都成这样了!不过说真的,戴夫,”她坐到哥哥身边,用胳膊搂住他的脖子,而他则把头靠在这个临时的肉垫上。她继续说道,“你如此不善于观察,我真怀疑你做不做得来生意。”“噢,那可不一样。”“好吧,不过我相信那些你该看的,你连一半都没看完。”她说罢,又调皮地加了一句,“傍晚你怎么和拉弗姆太太一起回来了?”

她近距离地注视着他,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的脸红得非常明显。“我们在树林里碰见了,她从莫里科那儿回来。”“大卫,你知道那个女人是个天使,她绝对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人。”

强调和夸张是梅莉森特经常使用的说话方式,不习惯这一特点的听者很容易被她的话震慑住。“若不是我已经从你嘴里听过很多遍类似的话,而且每次都是说不同的女人,你这个观点还是很有分量的,梅儿。”“事实上并非如此。听我说,拉弗姆太太绝对是独一无二的。真的,当她站在阳台上,脸红着给那些黑人下命令时,她简直就是个女王。”“好吧,如果女王和天使有可能合二为一的话。”霍斯默回答,默许了梅莉森特对特蕾莎这番夸张的溢美之词。

他俩交谈着,谁也没有听到门口的脚步声,直到一声细细的声音传来,他们才觉察到多了一个人——曼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明暗交错的地方。“贝琳蒂婶婶说,桌上的晚餐都快凉了。”“到这儿来,曼迪。”梅莉森特从椅子上弹起来,想出门去找她。但是曼迪已经飞也似的消失在夜色中了。她害怕梅莉森特。

梅莉森特大笑着进了自己的房间,她还要给洗手间做一些必要的改进。而霍斯默,在等待她的空当里,重新陷入之前被打断的回忆之中。在松树林里,他情绪冲动地对特蕾莎说的那句话,对他来说具有双重意义:过去,他对特蕾莎的感觉尚不确定,而现在再清晰不过了;并且,这次经历促使他下定了决心。他并不擅长解读女人的心思,事实上,特蕾莎的反应让他很是困惑。他回忆着,当他说出那句充满柔情的话时,她是如何躲避他的目光——那些话仍萦绕在他脑海中;她如何飞奔在前,把他远远甩在后面;还有她的喋喋不休,让他只得陷入沉默。所有这些迹象既可能对他有利,也可能对他不利。他想起在过去的一年中,她对他的喜悲表现出的殷切的关心;但很快又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蒙此恩惠的人。他思来想去,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爱她,并且打算向她表白心迹。

特蕾莎的房门紧闭着,并且还上了锁。负责布置晚餐的贝琳蒂大婶是位胖胖的黑人妇女,此刻她正在餐厅和厨房之间走来走去,低声发泄着自己的愤怒:“晚餐都凉了,干脆拿去喂狗算了!我敢说那些白佬有一半的时间都是麻木无情的。他们以为我会站在这儿等一整晚吗,真是自欺欺人,我才不会呢!噢!看看那儿,贝琪居然就这样胡乱把刀叉摆在桌子上,真是糟透了。看特蕾莎小姐怎么收拾她!曼迪,你给我出来!你还锁门?要我用咖啡壶砸你吗?上帝保佑,特蕾莎小姐一定是睡着了。你再过去看看!”

只要房门是关着的,庄园里任谁也不能擅自进入特蕾莎的房间。尽管没有上锁的必要,但她还是想给自己独处的时光加上双重的保险。第一次叫饭的时候,她还穿着骑马装,头靠在安乐椅的垫子上。她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回忆起刚才发生的一切,思路自然不如平时那样有条理。

特蕾莎无疑是个热心肠的女人,同时又有清晰的远见;兼具这两者的人并不多见。作为一个热心肠的女人,她给了丈夫应得的深爱和体贴;而作为一个头脑清醒的女人,她也并不打算抵抗时间所带来的变化,因为人之常情本应如此。虽然守了五年的寡,但她并没有像许多人想的那样,沉浸在追悔过去的痛苦之中。她深知自己的心灵可以承载这笔宝贵的财富,但绝不是禁锢于一段回忆——那笔财富已经离她远去了。

小曼迪又一次怯怯地敲了敲门,这次,她的女主人亲自来开了门。此时,特蕾莎已经换好衣服,没有人看得出刚才骑马的经历在她的心中曾激起怎样的涟漪。

晚饭过后,特蕾莎、梅莉森特和霍斯默、格雷戈尔坐在阳台上乘凉,这是他们在这些温暖的夏夜里养成的习惯。他们并没有刻意地聊什么,只是断断续续地互相交谈着白天的小事。梅莉森特半躺在吊床里,晃动着一对纤足,使得吊床也随之慢慢地摇动;格雷戈尔坐在离她不远处的台阶上。他俩是目前为止说话最多的。霍斯默今晚显得格外沉默;连乔森特的话题都没能让他发表几句要解雇乔森特的言论。此刻的他,已经完全被心中强烈的感情和执拗的意愿控制了。他迫切地想要告诉拉弗姆太太一些事情,他简直一刻也不能再忍受了。

夜深了,此刻,在工厂的办公室里,格雷戈尔刚刚入睡——他留在这儿以保证工厂的安全。几个小时前,就在他们四人正交谈的当口,霍斯默突然接到一份迟来的电报,要求他回工厂一趟。他的深灰色斑纹马正和格雷戈尔的马并排站着,等待主人的到来。格雷戈尔先起身,去给驯服的马儿们架上马鞍;打算和特蕾莎再聊一个钟头的梅莉森特则回了趟小屋取件薄外套御寒。霍斯默正准备去找格雷戈尔,却蓦然看到独自站在楼梯顶上的特蕾莎。于是他朝她走去,在离她几个台阶的地方驻足,抬头凝视着她的脸,伸出手向她道晚安礼。这是个不寻常的举动,因为自从他回到博伊斯广场,三个月以来他们都没有握过一次手。她轻轻地把玉手放在他手中,当碰到她温暖而潮湿的手掌时,好像有一股电流流过他的全身,触动了他每一根敏感的神经。“明天,可以和你谈谈吗?”他问。“或许吧,如果我有时间的话。”“噢,答应我吧,你会腾出时间的。有好多话,我早就想对你说了。再不说的话,我简直一天也过不下去了,”触电的感觉仍在继续,他接着说,“我也不能允许今夜就这样白白过去,却不告诉你,我爱你。”“马已经备好了!”不远处的格雷戈尔喊道,披了件薄纱罩衫的梅莉森特也在朝这边走来。霍斯默这才不情愿地松开了特蕾莎的手,转身离去。

两个女人静静地站着,目送男人们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起初,还能听见马鞍的咯咯作响声,以及马蹄踏在松软的土地上发出的规律而沉闷的砰砰声,渐渐地这些声音也归于沉寂,她们才转身回到阳台。梅莉森特再次占领了吊床,这次她整个儿都躺了进去,特蕾莎则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手指灵巧地编织着麻纱。“你和你哥哥之间差了不少岁数吧?”特蕾莎打破沉寂说。“可不是嘛——不过或许没你想的那么多。我出生时,家里只有哥哥一个孩子,那时他已经十五岁了。我今年二十四岁,所以他的年龄当然是三十九岁。”“他看起来确实比实际年龄大很多。”“想想看,拉弗姆太太,我们的父母去世时,我只有十岁。我们在西部没有任何亲戚,我又一直坚持不肯与大卫分开;所以你看,这么多年来都是他在照顾我。”“是的,在我看来他非常爱你。”“噢,不止如此。你根本无法想象他为我做过多少了不起的事,各个方面。他处处维护我的利益,照料我的一切,可以说是他抚养我长大成人的。可怜的戴夫,”她重重地叹了口气继续说,“他承担了太多分外的责任,很少有男人能做到这样。真不知道他哪天才能得到补偿。”“不过,你不觉得,”特蕾莎大胆地说,“人们总是会夸大自己的磨难。我们总是倾向于相信自己的担子比别人的重。”“可能吧——但大卫负担的重量是毫无疑问的。我这么说一点也不是出于私心;可怜的家伙,我真希望他可以再婚。”

梅莉森特最后的这句话,好像侮辱一样刺痛了特蕾莎的心。她是如此信任这个男人,与他分享所有的心事与秘密,而他生命中如此重要的这段经历,她竟然一无所知。与生俱来的骄傲使她非常反感他这种刻意的隐瞒,但是自尊心不允许她暴露出内心的一点点骚动;她只是问——“他的妻子去世多久了?”“噢!”梅莉森特惊愕地叫起来,“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呢;为什么这么问——她根本没死——他们两年前离的婚。”

梅莉森特马上意识到自己多嘴了。她并不知道大卫在这件事上是怎么想的,但既然他向拉弗姆太太隐瞒了这么久,她觉得不该由她再多说什么了。接下来她想转移特蕾莎的注意力,便提到了今晚数量异常多的萤火虫,她问特蕾莎这预示着什么——“似乎每样东西都是某些事情的征兆。”“贝琳蒂大婶也许知道答案,”特蕾莎回答,“我只知道今天从树林里骑马回来后,我一直感觉到昏昏欲睡的征兆。不介意我先去睡吧?”“当然不介意。晚安,亲爱的拉弗姆太太。我就在这儿等大卫回来吧;独自去小屋我会被吓死的。”

[1] 戴夫,大卫的昵称。(译注)第七章痛苦的揭露

在特蕾莎生活的周遭环境中,她绝对算得上是个有主见的人。在与形形色色的人交谈时,她的观点往往围绕着具体的人和事,很少涉及抽象的概念。若被问及对离婚的看法,她或许会说,这个问题她从未面临过,太过遥远,因此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不过,在她内心深处隐隐有种感觉——在很多情况下,离婚并不见得是件坏事。实在忍无可忍的时候,离婚或许是相当有必要的。但是作为一名天主教徒,长期接受的教育中对于离婚的偏见,使她常常隐藏起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所以凡是谈及贞洁这方面的话题,即使与她本人没什么关系,她也会本能地退缩。她决不会在这种事上浪费过多的思绪,她能很快转移注意力,甚至将此事从脑海中彻底抹去。

到了三十五岁的年纪,特蕾莎深知生活中充满了很多无法解决的难题,对此选择麻木不仁也好,反抗到底也好,自尊自重也好,都要学着去接受它们。翌日早晨,她便恢复了常态,只有那夜不成寐的倦容出卖了她的心事。

霍斯默下定决心,不能再借助偶然的机会才和拉弗姆夫人见面了。他知道赶在正午前一个小时或更早的时候,有可能单独见到她,于是他从工厂出发了。到了那儿,没找到拉弗姆夫人,霍斯默开始向仆人打听,首先是贝琪。“我不知道特蕾莎小姐在哪儿,”说到“哪儿”时她还提高了声音,“今早过后就没看到她,当时她正打发海勒姆大叔给老莫里科送白面包跟手推车。”贝琪絮絮叨叨地回答,“贝琳蒂大婶,你瞧见特蕾莎小姐了吗?”“我怎么可能知道?我整天在厨房里给你们没完没了地做面包,那些吃白饭的懒东西在田里最好给我好好干,靠他们可真是靠不住。”

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的曼迪,觉得或许该把只有自己知道的情况说出来。“特蕾莎小姐正在会客厅里坐着,她说不想有任何人打扰她。”

于是,霍斯默大胆地闯进了特蕾莎为自己划定的清静之地,顺势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在炎炎夏日里,家里人的活动范围大部分在阳台上,或者是宽敞的大厅里,这间屋子多半是闲着的。房间里铺着整洁干净的席子,宽敞的壁炉旁边摆着精致的日式花瓶,里面插着几朵娇嫩的玫瑰。淡淡的花香与席子的清香交织在一起,十分怡人。透过半掩着的绿色百叶窗吹来的阵阵微风,使得质地轻薄的窗帘也随之前后摆动。墙上挂着几幅雅致的画作,间或错落地挂着家族的肖像。尽管大多表情呆板,也不美观,但那久远的年月,足以让后辈敬仰和缅怀已逝的祖先。

看来黑奴们尚未完全清楚这个场所的神圣性。在这里,除非是紧要关头,迫不得已,否则简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的。“拉弗姆夫人,”霍斯默说,“我知道,梅莉森特昨晚对你说了一些事。而那是我本打算今天告诉你的。”“是有这么回事,”特蕾莎答道,合上了手中假装正读着的书,将其放在身旁的窗台上,然后淡淡地说,“霍斯默先生,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也不知道,”他说,一种强烈的预感告诉他,这件事情的暴露在某种意义上将改变他的生活,“或许是出于本能,我不想再提到这件痛苦的往事,或许是由于我沉默寡言的性格,我自己都不清楚。希望你能谅解我,不要改变你对我原有的看法。”“那么我最好现在就告诉你,希望你永远不要再说……再说你昨晚对我说的那些话了。”

这正是霍斯默所害怕的。他并未出言反驳,然而内心却在煎熬。他的脸色愈发苍白,表情也变得僵硬。他站起来,走到邻近的窗台边,透过微敞的窗户茫然地朝外望去。“我没想到你是个天主教徒。”沉默了一阵后,他终于转过身,双手抱臂地说道。“那是因为我从未表现出明显的迹象。不过你不要误会,我对此事的看法并没有受宗教信仰的影响。”“难道在你看来,有过如此悲惨经历的男人,就不值得拥有再婚的幸福吗?”“不,不论男女都有权拥有。但是我有自己的道德原则,我不能够违背它。”“在我看来这是偏见,”他回答,“但只要你愿意,偏见是可以放在一边的。”他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抛开某些偏见对女人来说是很难的,霍斯默先生,”她有些傲慢地说,“即使需要牺牲幸福。请不要再劝我了,也不要再想让我改变了,这是不可能的。”

他再次面对她坐了下来,看他深陷痛苦的样子,她又不禁泛起了同情心。“跟我说说吧,我想知道关于你的所有事情。”她动情地说。“谢谢你的好心,”他用一只手掩住紧闭的双目,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抬起头说,“那是段痛苦的经历,但我从没想过因为这件事,还有如此的打击在等着我。”“你是何时结婚的?”她问道,想为他的故事开个头。说出来,或许他会舒服些。“十年前。我一向不善于看人,不管是别人还是自己。我做一件事的理由常常连自己都不清楚,换言之,我从未细究过自己的行为到底出于何种动机。我总是凭着感觉做事,骨子里,我就是个十足的商人。我并不是吹嘘自己,但也没必要因承认这个事实而感到羞愧。我很少参加社交活动,尤其不怎么和女人来往。我对她们的世界没什么兴趣,也许是因为我没怎么把精力投入其中过吧。因此,第一次见到我妻子时,我已经将近三十岁了。”“是在圣路易斯吗?”特蕾莎问。“是的,那天我被朋友拉去河边远足,”他说着,陷入了对过去的回忆里,“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那几天我心情不好,我已记不清了。总之那天早上,有个朋友向我介绍了一位年轻姑娘,她就是范妮·拉瑞莫。她真是个小尤物,不到二十岁,白里透红的皮肤,一对快活的蓝眼睛,时髦的打扮。我就像被施了魔咒似的,一整天都围在她身边转。她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我的心。我之前从未这样过。”“你爱上她了!”特蕾莎叹息道,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叹息。“应该是的。从那以后,她总是不合时宜地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一次次地去找她,对她愈发着迷。两周后,我就向她求婚了。可以说,那时我们对彼此的性格一无所知。新婚燕尔,刚开始的那段时光我们处得还不错。”说到这儿,霍斯默站了起来,走到房间的另一头。“拉弗姆夫人,”他说,“你能想象,在一个女人面前说另一个女人的坏话,对于男人来说是件多么痛苦的事吗?一个是他深爱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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