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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1-19 01:1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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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从文

出版社:花山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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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许多人,都不及你好

遇见许多人,都不及你好试读:

小说卷:湘水多情

三三

杨家碾坊在堡子外一里路的山嘴路旁。堡子位置在山弯里,溪水沿了山脚流过去,平平地流,到山嘴折弯处忽然转急,因此很早就有人利用它,在急流处筑了一座石头碾坊。这碾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叫杨家碾坊了。

从碾坊往上看,看到堡子里比屋连墙,嘉树成荫,正是十分兴旺的样子。往下看,夹溪有无数山田,如堆积蒸糕;因此种田人借用水力,用大竹扎了无数水车,用椿木做成横轴同撑柱,圆圆的如一面锣,大小不等竖立在水边。这一群水车,就同一群游手好闲人一样,成日成夜不知疲倦地咿咿呀呀唱着意义含糊的歌。

一个堡寨里只有这样一座碾坊,所以凡是堡子里碾米的事都归这碾坊包办。成天有人轮流挑了仓谷来,把谷子倒到石槽里去后,抽去水闸的板,枧槽里水冲动了下面的暗轮,石磨盘带着动情的声音,即刻就转动起来了。于是主人一面谈说一件事情,一面清理簸箩筛子,到后头包了一块白布,拿着个长把的扫帚,追逐磨盘,跟着打圈儿,扫除溢出槽外的谷米,再到后,谷子便成白米了。

到米碾好了,筛好了,把米糠挑走之后,主人全身是糠灰,常常如同一个滚入豆粉里的汤圆。然而这生活,是明明白白比堡子里许多人生活还从容,而为一堡子中人所羡慕的。

凡是到杨家碾坊碾过谷子的,都知道杨家三三。妈妈二十年前嫁给守碾坊的杨,三三五岁,爸爸就丢下碾坊同母女,什么话也不说死去了。爸爸死去后,母亲做了碾坊的主人,三三还是活在碾坊里,吃米饭同青菜、小鱼、鸡蛋过日子,生活毫无什么不同处。三三先是眼见爸爸成天全身是糠灰;到后爸爸不见了,妈妈又成天全身是糠灰……于是三三在哭里笑里慢慢地长大了。

妈妈随着碾槽转,提着小小油瓶,为碾盘的木轴铁心上油,或者很兴奋地坐在屋角拉动架上的筛子时,三三总很安静地自己坐在另一角玩。热天坐到有风凉处吹风,用包谷秆子做小笼,捉蝈蝈、纺织娘玩。冬天则伴同猫儿蹲到火桶里,拨灰煨栗子吃。或者有时候从碾米人手上得到一个芦管做成的唢呐,就学着打大傩的法师神气,屋前屋后吹着,半天还玩不厌倦。

这碾坊外屋墙上爬满了青藤,绕屋全是葵花同枣树,疏疏树林里,常常有三三葱绿衣裳的飘忽。因为一个人在屋里玩厌了,就出来坐在废石槽上撒米头子给鸡吃;在这时,什么鸡逞强欺侮了另一只鸡,三三就得赶逐那横蛮无理的鸡,直等到妈妈在屋后听到声音,代为讨情才止。

这碾坊上游有一潭,四面有大树覆荫,六月里阳光照不到水面。碾坊主人在这潭中养得有几只白鸭子,水里的鱼也比上下溪里多。照当地习惯,凡靠自己屋前的水,也算是自己财产的一份。水坝既然全为了碾坊而筑成的,一乡公约不许毒鱼下网,所以这小溪里鱼极多。遇不甚面熟的人来钓鱼,看潭边幽静,想蹲一会儿,三三见到了时,总向人说:“不行,这鱼是我家潭里养的,你到下面去钓吧。”人若顽皮一点,听到这个话等于不听到,仍然拿着长长的竿子,搁到水面上去安闲地吸着烟管,望着小姑娘发笑。三三急了,便高声喊叫她的妈:“娘,娘,你瞧,有人不讲规矩,钓我们的鱼,你来折断他的竿子,你快来!”娘自然是不会来干涉别人钓鱼的。

母亲就从没有照到女儿意思折断过谁的竿子,照例将说:“三三,鱼多咧,让别人钓吧。鱼是会走路的,上面堡子塘里的鱼,因为欢喜我们这里的水,都跑来了。”三三照例应当还记得夜间做梦,梦到大鱼从水里跃起来吃鸭子,听到这个话,也就没有什么可说了,只静静地看着,看这不讲规矩的人,到后究竟钓了多少鱼去。她心里记着数目,回头好告给妈妈。

有时因为鱼太大了一点,上了钩,拉得不合式,撇断了钓竿,三三可乐极了,仿佛娘不同自己一伙,鱼反而同自己是一伙了的神气。那时就应当轮到三三向钓鱼人咧着嘴发笑了。但是三三却常常急忙跑回去,把这件事告给母亲,母女两人同笑。

有时钓鱼的人是熟人,人家来钓鱼时,见到了三三,知道她的脾气,就照例不忘记问:“三三,许我钓鱼吧?”三三便说:“鱼是各处走动的,又不是我们养的,怎么不能钓!”同一件事情对待不同,原来是来人讲礼,三三也讲礼。

钓鱼的是熟人时,三三常常搬了小小木凳子,坐到旁边看鱼上钩,且告给这人,谁个把钓竿撇断的故事。到后这熟人回到碾坊时,照例会把所得的大鱼分一些给三三家。三三看着母亲用刀剖鱼,掏出白色的鱼脬来,就放在地上用脚去踹,发声如放一枚小爆仗,听来十分快乐。鱼洗好后,揉了些盐,三三忙取麻线来把鱼穿好,挂到太阳下去晒。等待有客时,这些干鱼同辣子炒在一个碗里待客。母亲如想到折钓竿的话,将说:“这是三三的鱼。”三三就笑,心想着:“怎么不是三三的鱼?潭里鱼若不是归我照管,早被村子里看牛孩子捉完了。”

三三如一般小孩,换几回新衣,过几回节,看几回狮子龙灯,就长大了。熟人都说看到三三是在糠灰里长大的。一个堡子里的人,都愿意得到这糠灰里长大的女孩子做媳妇,因为人人都知道这媳妇的妆奁是一座石头做成的碾坊。照规矩十五岁的三三,要招郎上门,也应当是时候了。但妈妈有了一点私心,记得一次签上的话语,不大相信媒人的话语,所以这碾坊还是只有母女二人,一时节不曾有谁添入。

三三大了,还是同小孩一样,一切得傍着妈妈。母女两人把饭吃过后,在流水里洗了脸,眺望到行将下沉的太阳,一个日子就打发走了。有时听到堡子里的锣鼓声音,或是什么人接亲,或是什么人做斋事,“娘,带我去看。”又像是命令又像是请求地说着;若无什么别的理由推辞时,娘总得答应同去。去一会儿,或停顿在什么人家喝一杯蜜茶,荷包里塞满了榛子、胡桃,预备回家时,有月亮天,什么也不用,就可以走回家。遇到夜色晦黑,燃了一把油柴,毕毕剥剥地响着爆着,什么也不必害怕。若到寨子里去玩时,还常有人打了灯笼火把送客,一直送到碾坊外边。三三觉得只有这类事是顶有趣味的事情。在雨里打灯笼走夜路,三三不能常常得到这机会,却常常梦到一人那么拿着小小红纸灯笼,在溪旁走着,好像只有鱼知道这回事。

当真说来,三三的事情,鱼知道的比母亲应当还多一点,也是当然的。三三在母亲身旁,说的是母亲全听得懂的话;那些凡是母亲不明白的,差不多都在溪边说去。溪边除了鸭子就只有那些水里的鱼。鸭子成天自己嘎嘎地叫个不休,哪里还有耳朵听别人说话!

这个夏天,母女两人一吃了晚饭,不到日黄昏,总常常过堡子里一个姓宋的熟人家去,陪一个行将远嫁的姑娘谈天,听一个从小寨来的人唱歌。有一天,照例又进堡子里去,却因为谈到绣花,要三三回碾坊来取样子,三三就一个人赶忙跑回碾坊来。快到屋边时,黄昏里望到溪边有两个人影子,有一个人到树下,拿着一支竿子,好像要下钩的神气。三三心想,这一定是来偷鱼的,因此照规矩喊着:“不许钓鱼,这鱼是有主人的!”一面想走上前去看是些什么人。

就听到一个人说:“谁说溪里的鱼也有主人?难道溪里活水也可养鱼吗?”

另一人又说:“这是碾坊里小姑娘说着玩的。”

先说话的一个人就笑了。

旋即又听到第二个人说:“三三,三三,你来,你鱼都被人捉完了!”

三三听到人家取笑她,声音好像是熟人,心里十分不平。就冲过去,预备看是谁在此撒野,以便回头告给母亲。走过去时,才知道那第二回说话的人是堡子里一个管事先生,另外是一个从不见面的年轻男人。那男人手里拿的原来只是一个拐杖,不是什么钓竿。那管事先生认得三三,三三也认识他,所以当三三走近身时,就取笑说:“三三,怎么鱼是你家养的?你家养了多少鱼呀?”

三三见是堡子里管事先生,什么话也不说了,只低下头笑。头虽低低地,却望到那个好像从城里来的人白裤白鞋,且听到那个男子说:“这女孩倒很聪明、很美,长得不坏。”管事的又说:“这是我堡子里美人。”两人这样说着,那男子就笑了。

到这时,她猜测男子是对她望着发笑。三三心想:“你笑我干吗?”又想,“你城里人只怕狗,见了狗也害怕,还笑人,真亏你不羞。”她好像这句话已说出了口,为那人听到了,故打量趁此跑去。管事先生知道她要害羞跑了,便说:“三三,你别走,我们是来看你碾坊的。你娘呢?”“娘不在碾坊。”“到堡子里听小寨人唱歌去了,是不是?”“是的。”“你怎么不欢喜听唱歌?”“你怎么知道我不欢喜?”

管事先生笑着说:“因为看你一个人回来,还以为你是听厌了那歌,担心这潭里鱼被人偷尽,所以赶回来看看,好小气!”

三三同管事先生说着,慢慢地把头抬起,望到那生人的脸目了,白白的脸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就估计:莫非这人是唱戏的小生,忘了擦去脸上的粉,所以那么白?那男子见到三三不再怕人,就问三三:“这是你的家吗?”

三三说:“怎么不是我家?”

因为这答话很有趣味,那男子就说:“你住在这个山沟边,不怕大水把你冲去吗?”“嗨,”三三抿着小小美丽嘴唇,狠狠地望了这陌生男子一眼,心里想:“狗来了,你这人吓倒落到水里,水就会冲去你。”想着当真冲去的情形,一定很是好笑,就不理会这两人,笑着跑去了。

从碾坊取了花样子回向堡子走去的三三,在潭边再上游一点,望到那两个白色影子还在前面,不高兴又同这管事先生打麻烦,于是故意跟随这两个人身后,慢慢地走着。听两个人说到城里什么人什么事情,听到说开河,又听到说学务局要办学校,因为这两人全都不知道有人在后面,所以自己觉得很有趣味。到后又听到管事先生提起碾坊,提起妈妈怎么好,更极高兴。再到后,就听到那城里男人说:“女孩子倒真俏皮,照你们乡下习惯,应当快放人了。”

那管事的先生笑着说:“少爷欢喜,要总爷做红叶,可以去说说。不过这磨坊是应当由姑爷管业的。”

三三轻轻地呸了一口,停顿了一下,把两个指头紧紧地塞了耳朵。但依然听到那两人的笑声。她想知道那个由城里来好像唱小生的人还要说些什么,所以不久就继续跟上前去。

那小生说些什么,可听不明白,就只听那个管事先生一人说话。那管事先生说:“做了碾坊主人,别的不说,成天可有新鲜鸡蛋吃,也是很值得的!”话一说完,两人又笑了。

三三这次可再不能跟上去了,就坐在溪边的石头上,脸上发着烧,十分生气。心里想:“你要我嫁你,我才偏偏不嫁你!我家里的鸡就是成天下二十个蛋,我也不会给你一个吃。”坐了一会儿,凉凉的风吹到脸上,水声淙淙使她记忆起先一时估计中那男子为狗吓倒跌在溪里的情形,可又快乐了,就望到溪里水深处,一人自言自语说:“你怎么这样不中用!管事的救你,你可以喊他救你!”

到宋家时,宋家婶子正说起一件已经说了一会儿的事情,只听宋家妇人说:“……他们养病倒稀奇,说是养病,日夜睡在廊下风里让风吹……脸儿白得如闺女,见了人就笑……谁说是团总的亲戚,团总见他那种恭敬样子,你还不见到。福音堂洋人还怕他,他要媳妇有多少!”

母亲就说:“那么他养什么病?”“谁知道是什么病?横顺成天吃那些甜甜的药,什么事情不做,在床上躺着。在城里是享福,来乡里也是享福。老庚说,害第三期的病,又说是痨病,说也说不清楚。谁清楚城里人那些病名字。依我想,城里人欢喜害病,所以病的名字特别多。我们不能因害病耽搁事情,所以除打摆子就只发烧肚泻,别的名字的病,也就从不到乡下来了。”

另外一个妇人因为生过瘰疬,不大悦服宋家妇人武断的话,就说:“我不是城里人,可是也害城里人的病。”“你舅妈是城里人!”“舅妈管我什么事?”“你文雅得像城里人,所以才生疡子!”

这样说着,大家全笑了起来。

母女两人回去时,在路上三三问母亲:“谁是白白脸庞的人?”母亲就照先前一时听人说过的话,告给三三,堡子里如何来了一位城里的病人,样子如何俊,性情如何怪。一个乡下人,对于城中人隔膜的程度,在那些描写里是分明易见的,自然说得十分好笑。在平常某个时节,三三对于母亲在叙述中所加的批评与稍稍过分的形容,总觉得母亲说得极其俨然,十分有味,这时不知如何却不大相信这话了。

走了一会儿,三三忽问:“娘,娘,你见到那个城里白脸人没有呢?”

妈妈说:“我怎么会见他?我这几天又不到团总家里去。”

三三心想:“你不见人怎么说了那么半天。”

三三知道妈妈不见到的,自己倒早见到了,便把这件事保守秘密,却十分高兴。以为只有自己明白这件事情,此外凡是说到城里人的都不甚可靠。

两人到潭边时,三三又问:“娘,你见团总家管事先生没有?”

若是娘说没有见过,反问她一句,那么,三三就预备把先前遇到那两个人的一切,都说给妈妈听了。但母亲这时正想起别一个问题,完全不关心三三问的话,所以三三把方才的事情瞒着母亲,一个字不提。

第二天,三三的母亲到堡子里去,在团总家门前,碰着那个从城里来的白脸客人,同团总的管事先生,正在围城边看马打滚。那管事先生告她,说他们昨天曾到碾坊前散步,见到三三。又告给三三母亲说,这客人是从城里来养病的。到后就又告给那客人,说这个人就是碾坊的主人杨伯妈。那人说,真很同三小姐相像。那人又说三三长得很好、很聪明,做母亲的真福气。说了一阵话,把这老妇人说快乐了,在心中展开了一个幻景,想起自己觉得有些近于糊涂的事情,忙匆匆地回到碾坊去,望到三三痴笑。

三三不知母亲为什么今天特别乐,就问母亲到了什么地方,遇着了谁。

母亲想,应当怎么说才好?想了许久才开口:“三三,昨天你见到谁?”

三三说:“我见到谁?没有!”

娘就笑了,“三三你记记,晚上天黑时,你不看见两个人吗?”

三三以为是娘知道一切了,就忙说:“人有两个,一个是团总家管事的先生,一个是生人……怎么?”“不怎么。我告你,那个生人就是城里来的先生。今天我看见他们,他们说已经和你认识了,所以我们说了许多话。那人真像个姑娘样子。”母亲说到这里时,想起一件事情好笑。

三三以为妈妈是在笑她,偏过头去看土地上灶马,不理会母亲。

母亲说:“他们问我要鸡蛋,你下半天送二十个去,好不好?”

三三听到说鸡蛋,打量昨天两个男人说的笑话都为母亲知道了,心里很不高兴,说道:“谁去送他们鸡蛋?娘,娘,我说……他们是坏人!”

母亲奇怪极了,问:“怎么是坏人?什么地方坏?”

三三红了脸不愿答应。母亲说:“三三,你说什么事?”

迟了许久,三三才说:“他们背地里要找团总做媒,把我嫁给那个白脸人。”

母亲听到这天真话什么也不说,笑了好一阵。到后估计三三要跑了,才拉着三三说:“小报应,管事先生他们说笑话,这也生气吗?谁敢欺侮你!”

说到后来,三三也被说笑了。

三三后来就告给娘城里人如何怕狗的话,母亲听后不作声,好久以后,才说:“三三,你真是还像个小丫头,什么也不懂。”

第二天,妈妈要三三送鸡子到寨子里去,三三不说什么,只摇头。妈妈既然答应了人家,就只好亲自送去。母亲走后,三三一个人在碾坊里玩,玩厌了,又到潭边去看白鸭,看了一会儿鸭子,等候母亲还不回来,心想莫非管事先生同妈妈吵了架,或者天热到路上发了痧?……心里老不自在,回到碾坊里去。

但是过了一会儿,母亲可仍然回来了。回到碾坊一脸的笑,跨着脚如一个男子神气。坐到小凳上,不住抹额头上汗水,告给三三如何见到那先生,那先生又如何要她坐到那个用粗布做成的软椅子上去,摇着荡着像一个摇网,怪舒服怪不舒服。又说到城里人说的三三为何不念书,城里女人全念书。又说到……

三三正因为等了母亲半天,十分不高兴,如今听到母亲说到的话,莫名其妙,不愿意再听,所以不让母亲说完就走了。走到外边站到溪岸旁,望着清清的溪水,记起从前有人告诉她的话,说这水流下去,一直从山里流一百里,就流到城里了。她这时忖想……什么时候我一定也不让谁知道,就要流到城里去,一进城里就不回来了。但是如当真要流去时,她倒愿意那碾坊、那些鱼、那些鸭子,以及那一只花猫,和她在一处流去。同时还有,她很想母亲永远和她在一处,她才能够安安静静地睡觉。

母亲看不见三三,站在碾坊门前喊着:“三三,三三,天气热,你脸上晒出油了,不要远走,快回来!”

三三一面走回来,一面就自己轻轻地说:“三三不回来了!”

下午天气较热,倦人极了,躺到屋角竹凉床上的三三,耳中听着远处水车陆续的懒懒的声音,眯着眼睛觑母亲头上的髻子,仿佛一个瘦人的脸,越看越活,蒙蒙眬眬便睡着了。

她还似乎看到母亲包了白帕子,拿着扫帚追赶碾盘,绕屋打着圈儿,就听到有人在外面说话,提起她的名字。

只听人说:“三三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不出来?”

她奇怪这声音很熟,又想不起是谁的声音,赶忙走出去,站在门边打望,才望到原来又是那个白脸的人,规规矩矩坐在那儿钓鱼。过细看了一下,却看见那个钓竿,原来是团总家管事先生的烟杆,一头还冒烟。

拿一根烟杆钓鱼,倒是极新鲜的事情,但身旁似乎又已经得到了许多鱼,所以三三非常奇怪。正想走去告母亲,忽然管事先生也从那边走来。

好像又是那一天的那种情景,天上全是红霞,妈妈不在家,自己回来原是忘了把鸡关到笼子里,因此赶忙跑回来捉鸡的。如今碰到这两个人:管事先生同那白脸城里人,都站在那石墩子上,轻轻地商量一件事情。这两人声音很轻,三三却听得出是一件关于不利于自己的行为。因为听到说这些话,又不能嗾人走开,又不能自己走开,三三就非常着急,觉得自己的脸上也像天上的霞一样。

那个管事先生装作正经人样子说:“我们是来买鸡蛋的,要多少钱把多少钱。”

那个城里人,也像唱戏小生那么把手一扬,就说,“你说错了,要多少金子把多少金子。”

三三因为人家用金子恐吓她,所以说:“可是我不卖给你,不想你的钱。你搬你家大块金子来,到场上去买老鸦蛋吧。”

管事先生于是又说:“你不卖行吗?别人卖的凤凰蛋我也不稀罕。你舍不得鸡蛋为我做人情,你想想,妈妈以后写庚帖,还少得了管事先生吗?”

那城里人于是又说:“向小气的人要什么鸡蛋,不如算了吧。”

三三生气似的大声说:“就算我小气也行。我把鸡蛋喂虾米,也不卖给人!我们赌咒不羡慕别人的金子宝贝。你和别人去说金子,恐吓别人罢。”

可是两个人还不走,三三心里就有点着急,很愿意来一只狗向两个人扑去。正那么打量着,忽然从家里就扑出来一条大狗,全身是白色,大声汪汪地吠着,从自己身边冲过去,凶凶地扑到两人身边去,即刻就把这两个恶人冲落到水里去了。

于是溪里的水起了许多波花,起了许多大泡,管事先生露出一个光光的头在水面,那城里人则长长的头发,缠在贴近水面的柳树根上,情景十分有趣。

可是一会儿水面什么也没有了,原来那两个人在水里摸了许多鱼,上了岸,拍拍身上的水点,把鱼全拿走了。

三三想去告给妈妈,一滑就跌下了。

刚才的事原来是做一个梦。母亲似乎是在灶房煮夜饭,因为听到三三梦里说话,才赶出来的。见三三醒了,摇着她问:“三三,三三,你同谁吵闹?”

三三定了一会儿神,望妈妈笑着,什么也不说。

妈妈说:“起来看看,我今天为你焖芋头吃。你去照照镜子,脸睡得一片红!”虽然依照母亲说的,去照了镜子,还是一句话不说。人虽早已清醒,还记得梦里一切的情景。到后来又想起母亲说的同谁吵闹的话,才反去问母亲,究竟听到吵闹些什么话。妈妈自然不注意这些,说听不分明,三三也就不再问什么了。

直到吃饭时,妈妈还说到脸上睡得发红,所以三三就告给老人家先后做了些什么梦,母亲听来笑了半天。

第二次送鸡蛋去时,三三也去了,那时是下午。吃过饭后不久,两人进了团总家的大院子。在东边偏院里,看到城里来的那个客,正躺在廊下藤椅上,眺望天上飞的老鹰。管事的不在家,三三认得那个男子,不大好意思上前去,就让母亲过去,自己站在月门边等候。母亲上前去时节,三三又为出主意,要妈妈站在门边大声说“送鸡蛋的来了”,好让他知道。母亲自然什么都照三三主意做去。三三听到母亲说这句话,说到第三次,才引起那个白白脸庞的城里人注意,自己就又急又笑。

三三这时是站在月门外边的。从门罅向里面窥看,只见那白脸人站起身来又坐下去,正像梦里那种样子。同时就听到这个人同母亲说话,说起天气和别的事情,妈妈一面说话一面尽掉过头来望到三三所在的一边。白脸人以为她就要走去了,便说:“老太太,你坐坐,我同你说说话。”

妈妈于是坐下了,可是同时那白脸的城里人也注意到那一面门边有一个人等候了,“谁在那里?是不是你的小姑娘?”

一看情形不妙,三三就想跑。可是一回头,却望到管事先生站在身后,不知已站了多久。打量逃走自然是难办到的,末后就被拉着袖子,牵进小院子来了。

听到那个人请自己坐下,听到那个人同母亲说那天在溪边看见自己的情形,三三眼望另一边,傍近母亲身旁,一句话不说,巴不得即刻离开,可是想不出怎样就可以离开。

坐了一会儿,出来了一个穿白袍戴白帽、装扮古怪的女人。三三先还以为是个男子,不敢细细地望。后来听这女人说话,且看她站到城里人身旁,用一根小小白色管子塞进那白脸男子口里去,又抓了男子的手捏着,捏了好一会儿,拿一支好像笔的东西,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记号。那先生问:“多少‘豆’?”就听她回答说:“‘豆瘦’同昨天一样。”且因为另外一句话听到这个人笑,才晓得那是一个女人。这时似乎妈妈那一方面,也刚刚才明白这是一个女人,且听到说“多少‘豆’”,以为奇怪,所以两人互相望望,都抿着嘴笑了起来。

看着这母女生疏的情形,那白袍子女人也觉得好笑,就不即走开。

那白脸城里人说:“周小姐,你到这地方来一个朋友也没有,就同这小姑娘做个朋友吧。她家有个好碾坊,在那边溪头,有一个动人的水车,前面一点还有一个好堰坝。你同她做朋友,就可到那儿去玩,还可以钓些鱼回来。你同她去那边林子里玩玩吧,要这小姑娘告你那些花名、草名。”

这周小姐就笑着过来,拖了三三的手,想带她走去。三三想不走,望着母亲,母亲却做样子努嘴要她去,不能不走。

可是到了那一边,两人即刻就熟了。那看护把关于乡下的一切,这样那样问了她许多。她一面答着,一面想问那女人一些事情,却找不出一句可问的话,只很稀奇地望到那一顶白帽子发笑。觉得好奇怪,怎么顶在头上不怕掉下来。

过后听母亲在那边喊自己的名字,三三也不知道还应当同看护告别,还应当说些什么话,只说“妈妈喊我回去,我要走了”,就一个人忙忙地跑回母亲身边,同母亲走了。

母女两人回到路上走过了一个竹林,竹林里恰正当晚霞的返照,满竹林是金色的光。三三把一个空篮子戴在头上,扮作钓鱼翁的样子,同时想起团总家养病服侍病人那个戴白帽子的女人,就和妈妈说:“娘,你看那个女人好不好?”

母亲说:“你说的是哪一个女人?”

三三好像以为这答复是母亲故意装作不明白的样子,因此稍稍有点不高兴,向前走去。

妈妈在后面说:“三三,你说谁?”

三三就说:“我说谁,我问你先前那个女子,你还问我!”“我怎么知道你是说谁?你说那姑娘,脸庞红红白白的,是说她吗?”

三三才停着了脚,等着她的妈。且想起自己无道理处,悄悄地笑了。母亲赶上了三三,推着她的背:“三三,那姑娘长得好体面,你说是不是?”

三三本来就觉得这人长得体面,听到妈妈先说,所以就故意说:“体面什么?人高得像一条菜瓜,也算体面!”“人家是读过书来的,你没看她会写字吗?”“娘,那你明天要她拜你做干娘吧。她读过书,娘,你近来只欢喜读书的。”“嗨,你瞧你!我说读书好,你就生气。可是……你难道不欢喜读书的吗?”“男人读书还好,女人读书讨厌咧。”“你以为她讨厌,那我们以后讨厌她得了。”“不,干吗说‘讨厌她得了?’你并不讨厌她!”“那你一人讨厌她好了。”“我也不讨厌她!”“那是谁该讨厌她?三三,你说。”“我说,谁也不该讨厌她。”

母亲想着这个话就笑,三三想着也笑了。

三三于是又匆匆地向前走去。因为黄昏太美,三三不久又停顿在前面枫树下了,还要母亲也陪她坐一会儿,送那片云过去再走。母亲自然不会不答应的。两人坐在那石条上了,三三把头上的竹篮儿取下后,用手整理发辫,就又想起那个男人一样短短头发的女人。母亲说:“三三,你用围裙揩揩脸,脸上出汗了。”三三好像没听到妈妈的话,眺望另一方,她心中出奇,为什么有许多人的脸,白得像茶花。她不知不觉又把这个话同母亲说了,母亲就说,这是他们称呼作“城里人”的理由,不必擦粉,脸也总是很白的。

三三说:“那不好看。”母亲也说“那自然不好看”。三三又说:“宋家的黑子姑娘才真不好看。”母亲因为到底不明白三三意思所在,拿不稳风向,所以再不敢插言,就只貌作留神地听着,让三三自己去作结论。

三三的结论就只是故意不同母亲意见一致,可是母亲若不说话时,自己就不须结论,也闭了口,不再作声了。

另外某一天,有人从大寨里挑谷子来碾坊,挑谷子的男人走后,留下一个女人在旁边照料一切。这女人欢喜说白话,且不久才从六十里外一个寨上吃喜酒回来,有一肚子的故事,许多乡村消息,得和一个人说说才舒服,所以就拿来与碾坊母女两人说。母亲因为自己有一个女儿,有些好奇的理由,专欢喜问人家到什么地方吃喜酒,看见些什么体面姑娘,看到些什么好嫁妆。她还明白,照例三三也愿意听这些故事。所以就问那个人,问了这样又问那样,要那人一五一十说出来。

三三却静静地坐在一旁,用耳朵听着,一句话不说。有时说的话那女人以为不是女孩子应当听的,声音较低时,三三就装作毫不注意的神气,用绳子结连环玩,实际上仍然听得清清楚楚。因为听到些怪话,三三忍不住要笑了,却扭过头去悄悄地笑,不让那个长舌妇人注意到。

到后那两个老太太,自然而然就说到团总家中的来客,且说及那个白袍白帽的女人了。那妇人说她听人说这白帽白袍女人,是用钱雇来的,雇来照料那个先生,好几两银子一天。但她却又以为这话不十分可靠,以为这人一定就是城里人的少奶奶,或者小姨太太。

三三的妈妈意见却同那人的恰恰相反,她以为那白袍女人,决不是少奶奶。

那妇人就说:“你怎么知道不是少奶奶?”

三三的妈说:“怎么会是少奶奶!”

那人说:“你告诉我些道理。”

三三的妈说:“自然有道理,可是我说不出。”

那人说:“你又看不见,你怎么会知道?”

三三的妈说:“我怎么看不见?”

两人争着不能解决,又都不能把理由说得完全一点,尤其是三三的母亲,又忘记说是听到过哪一位喊叫过周小姐的话,用来做证据。三三却记到许多话,只是不高兴同那个妇人去说,所以三三就用别种的方法打乱了两人不能说清楚的问题。三三说:“娘,莫争这些闲事情,帮我洗头吧,我去热水。”

到后那妇人把米碾完挑走了。把水热好了的三三,坐在小凳上一面解散头发,一面带着抱怨神气向她娘说:“娘,你真奇怪,欢喜同那老婆子说空话。”“我说了些什么空话?”“人家媳妇不媳妇,管你什么事!”

…………

母亲想起什么事来了,抿着口痴了半天,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过几天,那个白帽白袍的女人,却同寨子里一个小女孩子到碾坊来玩了。玩了大半天,说了许多话。妈妈因为第一次有这么一个稀客,所以走出走进,只想杀一只肥母鸡留客吃饭,但是又不敢开口,所以十分为难。

三三却把客人带到溪下游一点有水车的地方去,玩了好一阵,在水边摘了许多金针花,回来时又取了钓竿,搬了矮脚凳子,到溪边去陪白帽子女人钓鱼。

溪里的鱼好像也知道凑趣。那女人一根钓竿,一会儿就得了四条大鲫鱼,使她十分欢喜。到后应当回去了,女人不肯拿鱼回去,母亲可不答应,一定要她拿去。并且因为白帽子女人说南瓜子好吃,又另外取了一口袋的生瓜子,要同来的那个小女孩代为拿着。

再过几天,那白脸人同管事先生,也来钓了一次鱼,又拿了许多礼物回去。

再过几天,那病人却同女人在一块儿来了,来时送了一些用瓶子装的糖,还送了些别的东西,使得主人不知如何措置手脚。因为不敢留这两个人吃饭,所以到临走时,三三母亲还捉了两只活鸡,一定要他们带回去。两人都说留到这里生蛋,用不着捉去,还不行。到后说等下一次来再杀鸡,那两只鸡才被开释放下了。

自从两个客人到来后,碾坊里有点不同过去的样子,母女两人说话,提到“城里”的事情,就渐渐多了。城里是什么样子,城里有些什么好处,两人本来全不知道。两人只从那个白脸男子、白袍女人的神气,以及平常从乡下人听来的种种,作为想象的根据,模拟到城里的一切景况,都以为城里是那么一种样子:一座极大的用石头垒就的城,这城里就竖了许多好房子。每一栋好房子里面住了一个老爷同一群少爷;每一个人家都有许多成天穿了花绸衣服的女人,装扮得同新娘子一样,坐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必做。每一个人家,房子里一定还有许多跟班同丫头,跟班的坐在大门前接客人的名片,丫头便为老爷剥莲心,去燕窝毛。城里一定有很多条大街,街上全是车马。城里有洋人,脚杆直直的,就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城里还有大衙门,许多官都如“包龙图”一样,威风凛凛,一天审案到夜,夜了还得点了灯审案。虽有一个包大人,坏人还是数不清。城里还有好些铺子,卖的是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城里一定还有许多大庙小庙,成天有人唱戏,成天也有人看戏。看戏的全是坐在一条板凳上,一面看戏一面剥黑瓜子。坏女人想勾引人就向人打瞟瞟眼。城门口有好些屠户,都长得胖敦敦的。城门口还坐有个王铁嘴,专门为人算命打卦。

这些情形自然都是实在的。这想象中的都市,像一个故事一样动人,保留在母女两人心上,却永远不使两人痛苦。她们在自己习惯生活中得到幸福,却又从幻想中得到快乐,所以若说过去的生活是很好的,那到后来可说是更好了。

但是,从另外一些记忆上,三三的妈妈却另外还想起了一些事情,因此有好几回同三三说话到城里时,却忽然又住了口不说下去。三三询问到这是什么意思,母亲就笑着,仿佛意思就只是想笑一会儿,什么别的意思也没有。

三三可看得出母亲笑中有原因,但总没有方法知道这另外原因究竟是什么。或者是妈妈预备要搬到城里,或者是做梦到过城里,或者是因为三三长大了,背影子已像一个新娘子了,妈妈惊讶着,这些躲在老人家心上一角儿的事可多着呐。三三自己也常常发笑,且不让母亲知道那个理由。每次到溪边玩,听母亲喊“三三你回来吧”,三三一面走一面总轻轻地说:“三三不回来了,三三永不回来了。”为什么说不回来,不回来又到什么地方来落脚,三三并不曾认真打量过。

有时候两人都说到前一晚上梦中去过的城里,看到大衙门、大庙的情形,三三总以为母亲到的是一个城里,她自己所到又是一个城里。城里自然有许多,同寨子差不多一样,这个三三老早就想到了的。三三所到的城里一定比母亲那个还远一点,因为母亲凡是梦到城里时,总以为同团总家那堡子差不多,只不过大了一点,却并不很大。三三因为听到那白帽子女人说过,一个城里看护至少就有两百,所以她梦到的,就是两百个白帽子女人的城里!

妈妈每次进寨子送鸡蛋去,总说他们问三三,要三三去玩,三三却怪母亲不为她梳头。但有时头上辫子很好,却又说应当换干净衣服才去。一切都好了,三三却常常临时又忽然不愿意去了。母亲自然不强着三三的。但有几次母亲有点不高兴了,三三先说不去,到后又去;去到那里,两人却都很快乐。

人虽不去大寨,等待妈妈回来时,三三总愿意听听说到那一面的事情。母亲一面说,一面注意三三的眼睛,这老人家懂得到一点三三心事。她自己以为十分懂得三三,所以有时话说得也稍多了一点。譬如关于白帽子女人,如何照料白脸男子那一类事,母亲说时总十分温柔,同时看三三的眼睛,也照样十分温柔。于是,这母亲,忽然又想到了远远的什么一件事,不再说下去;三三也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不必妈妈说话了。母女二人就沉默了。

寨子里人有次又过碾坊来了,来时三三已出到外边往下溪水车边采金针花去了。三三回碾坊时,望到母亲同那个人商量什么似的在那里谈话,一见到三三,就笑着什么也不说。三三望望母亲的脸,从母亲脸上颜色,她看出像有些什么事,很有点蹊跷。

那人一见到三三就说:“三三,我问你,怎么不到堡子里去玩,有人等你!”

三三望到自己手上那一把黄花,头也不抬说:“谁也不等我。”“你的朋友等你。”“没有人是我的朋友。”“一定有人!想想看,有一个人!”“你说有就有吧。”“你今年几岁,是不是属龙的?”

三三对这个谈话觉得有点古怪,就对妈妈看着,不即作答。“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妈妈还刚刚告我,四月十七,你看对不对?”

三三心想,四月十七、五月十八你都管不着,我又不稀罕你为我拜寿。但因为听说是妈妈告的,三三就奇怪,为什么母亲同别人谈这些话。她就对母亲把小小嘴唇撇了一下,怪着她不该同人说到这些。本来折的花应送给母亲,也不高兴了,就把花放在休息着的碾盘旁,跑出到溪边,拾石子打飘飘梭去了。

不到一会儿,听到母亲送那人出来了,三三赶忙用背对着大路,装着眺望溪对岸那一边牛打架的样子,好让他们走去。那人见三三在水边,却停顿到路上,喊三姑娘,喊了好几声,三三还故意不理会,又才听到那人笑着走了。

到了晚上,母亲因为见三三不大说话,和平时完全不同了,母亲说:“三三,怎么,是不是生谁的气?”

三三口上轻轻地说“没有”,心里却想哭一会儿。

过两天,三三又似乎仍然同母亲讲和了,把一切事都忘掉了,可是再也不提到大寨里去玩,再也不提醒母亲送鸡蛋给人了。同时母亲那一面,似乎也因为了一件事情,不大同三三提到城里的什么,不说是应当送鸡蛋到大寨去了。

日子慢慢地过着,许多人家田间的新稻,为了好的日头同恰当的雨水,长出的禾穗全垂了头。有些人家的新谷已上了仓,有些人家摘着早熟的禾线,舂出新米各处送人尝新了。

因为寨子里那家嫁女的好日子快到了,搭了信来接母女两人过去陪新娘子。母亲正新给三三缝了一件葱绿布围裙,要三三去住两天。三三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说不去,所以母女两人就带了些礼物到寨子里来了。到了那个嫁女的家里,按照一乡的风气,在女人未出阁以前,有展览妆奁的习惯,一寨子的女人都可来看,就见到了那个白帽子的女人。她因为在乡下除了照料病人就无什么事情可做,所以一个月来在乡下就成天同乡下女人玩玩,如今随同别的女人来看嫁妆,碰到了三三母女两人。

一见面,这白帽子女人便用城里人的规矩,怪三三母亲,问为什么多久不到总爷家里来看他们;又问三三,为什么忘了她。这母女两人自然什么也不好说,只按照一个乡下人的方法,望到略显得黄瘦了的白帽子女人笑着。后来这白帽子的女人就告给三三妈妈,说病人的病还不怎么好,城里医生来了一次,以为秋天还要换换地方,预备八月里就回城去,再要到一个顶远的有海的地方去养息。因为不久就要走了,所以她自己同病人,都很想母女两人,和那个小小碾坊。

这白帽子女人又说,曾托过人带信要她们来玩的,不知为什么她们不来。又说,她很想再来碾坊那小潭边钓鱼,可是因为天气热了一点,不好出门。

这白帽子女人,看见三三的新围裙,裙上还扣了朵小花,式样秀美,充满了一种天真的妩媚,就说:“三三,你这个围腰真美,妈妈自己做的是不是?”

三三却因为这女人一个月以来脸晒红多了,就只望到这个人的红脸好笑,笑中包含了一种纯朴的友谊。

母亲说:“我们乡下人,要什么讲究东西,只要穿得上身就好了。”因为母亲的话不大实在,三三就轻轻地接下去说:“可是改了三次。”

那白帽子女人听到这个话,向母女笑着:“老太太你真有福气,做你女儿的也真有福气。”“这算福气吗?我们乡下人,哪里比得城里人好。”

因为有两个人正抬了一盒礼物过去,三三追上前想看看是什么时,白帽子女人望着三三的背影:“老太太,你三姑娘陪嫁的,一定比这家还多。”

母亲也望那一方说:“我们是穷人,姑娘嫁不出去的。”

这些话三三都听到,所以看完了那一抬礼,还不即过来。

说了一阵话,白帽子女人想邀母女两人进寨子里去看看病人,母亲见三三神气有点不高兴,同时且想起是空手,乡下人照例又不好意思空手进人家大门,所以就答应过两天再去。

又过了几天,母女二人在碾坊,因为谈到新娘子敷水粉的事情,想到白帽子女人的脸,一到乡下后就晒红了许多的情形,且想起那天曾答应人家的话了,所以妈妈问三三,什么时候高兴去寨子里看“城里人”。三三先是说不高兴,到后又想了一下,去也不什么要紧,就答应母亲,不拘哪一天去都行。既然不拘什么时候,那么,自然第二天就可以去了。

因为记起那白帽子女人说的话,很想来碾坊玩,所以三三要母亲早上同去,好就便邀客来,到了晚上再由三三送客回去。母亲却因为想到前次送那两只鸡,客人答应了下次来吃,所以还预备早早地回来,好杀鸡款客。

一早上,母女两人就提了一篮鸡蛋,向大寨走去。过桥,过竹林,过小小山坡,道旁露水还湿湿的。金铃子像敲钟一样,叮叮的从草里发出声音来,喜鹊喳喳地叫着从头上飞过去。母亲走在三三的后面,看到三三苗条如一根笋子,拿着棍儿一面走一面打道旁的草,记起从前团总家管事先生问过她的话,不知道究竟是些什么意思。又想到几天以前,白帽子女人说及的话,就觉得这些从三三日益长大快要发生的事情,不知还有许多。

她零零碎碎就记起一些属于别人的印象来了……一顶凤冠,用珠子穿好的,搁到谁的头上?二十抬贺礼,金锁金鱼,这是谁?……床上撒满了花,同百果、莲子、枣子,这是谁?……这是谁?……那三三是不是城里人?……

若不是滑了一下,向前一蹿,这梦还不知如何放肆做下去。

因为听到妈妈口上连作呸呸,三三才回过头来:“娘,你怎么?想些什么?差点儿把鸡蛋篮子也摔了。你想些什么?”“我想我老了,不能进城去看世界了。”“你难道欢喜进城吗?”“你将来一定是要到城里去的!”“怎么一定?我偏不上城里去!”“那自然好极了。”

两人又走着,三三忽然又说:“娘,娘,为什么你说我要到城里去?你怎么想起这件事?”

母亲忙分辩说:“你不去城里,我也不去城里。城里天生是给城里人预备的;我们有我们的碾坊,自然不会离开的。”

不到一会儿,就望到大寨子那门楼了,门前有许多大榆树和梧桐。两人进了寨门向南走,快要走到时,就望见榆树下面,有许多人站立,好像在看热闹,其中还有一些人,忙手忙脚地搬移一些东西,看情形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来了远客,或者还有别的原因。母女两人也不什么出奇,依然慢慢地走过去。三三一面走一面说:“莫非是衙门的委员来了?娘,我在这里等你,你先过去看看吧。”母亲随随便便答应着,心里觉得有点蹊跷,就把篮子放下,要三三等着,自己赶上前去了。

这时恰巧有个妇人抱了自己孩子向北走,预备回家,看见三三了,就问:“三三,怎么你这样早,有些什么事?”但同时却看到了三三篮里的鸡蛋了,“三三,你送谁的礼呢?”

三三说:“随便带来的。”因为不想同这人说别的话,于是低下头去,用手盘弄那个盘云的葱绿围腰扣子。

那妇人又说:“你妈呢?”

三三还是低着头用手向南方指着:“过那边去了。”

那女人说:“那边死了人。”“是谁死了?”“就是上个月从城中搬来在总爷家养病的少爷。只说是病,前一些日子还常常出外面玩,谁知忽然犯病就死了。”

三三听到这个,心里一跳,心想:“难道是真话吗?”

这时节,母亲从那边也知道消息了,匆匆忙忙地跑回来,心门口咚咚跳着,脸儿白白的,到了三三跟前,什么话也不说,拉着三三就走。好像是告三三,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就死了,就死了,真不像会死!”

但三三却立定了,问:“娘,那白脸先生死了吗?”“都说是死了的。”“我们难道就回去吗?”

母亲想想,“真的,难道就回去?”

因此母女两人又商量了一下,还是过去看看,好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三三且想见见那白帽子女人,找到白帽子女人,一切就明白了。但一走进大门边,望见许多人站在那里,大门却敞敞地开着。两人又像怕人家知道他们是来送礼的,不敢进去。在那里就听许多人说到这个病人的一切,说到那个白帽子女人,称呼她为病人的媳妇,又说到别的。都显然证明这些人并不和这两个城里人有什么熟识。

三三脸白白的拉着妈妈的衣角,低声地说:“娘,走。”两人于是就走了。

到了磨坊,因为有人挑了谷子来在等着碾米,母亲提着蛋篮子进去了。三三站立溪边,眼望一泓碧流,心里好像掉了什么东西。极力去记忆这失去的东西的名称,却数不出。

母亲想起三三了,在里面喊着三三的名字,三三说:“娘,我在看虾米呢。”“来把鸡蛋放到坛子里去,虾米在溪里可以成天看!”因为母亲那么说着,三三只好进去了。水闸门的闸板已提起,磨盘正开始在转动,母亲各处找寻油瓶,为碾盘轴木加油,三三知道那个油瓶挂在门背后,却不作声,尽母亲乱乱地各处去找。三三望着那篮子,就蹲到地下去数篮里的鸡蛋,数了半天。后来碾米的人,问为什么那么早拿鸡蛋到别处去,送谁,三三好像不曾听到这个话,站起身来又跑出去了。

一九三一年八月写成于青岛

龙朱

第一 说这个人

郎家苗人中出美男子,仿佛是那地方的父母全曾参预过雕塑天王菩萨的工作,因此把美的模型留给儿子了。族长儿子龙朱年十七岁,是美男子中之美男子。这个人,美丽强壮像狮子,温和谦驯如小羊。是人中模型、是权威、是力、是光。种种比譬全只为了他的美。其他德行则与美一样,得天比平常人特别多。

提到龙朱相貌时,就使人生出一种卑视自己的心情。平时在各样事业得失上全引不出妒嫉的神巫,因为有次望到龙朱的鼻子,也立时变成小气,甚至于想用钢刀去刺破龙朱的鼻子。这样与天作难的倔强野心却生之于神巫。到后又却因为那个美,仍然把这神巫克服了。

郎家,以及乌婆、彝族、花帕、长脚各族,人人都说龙朱相貌长得好看,如日头光明,如花新鲜,正因为说这样话的人太多,无量的阿谀,反而烦恼了龙朱了。好的风仪用处不是得阿谀。(龙朱的地位,已就应当得到各样人的尊敬歆羡了。)既不能在女人中煽动勇敢的悲欢,好的风仪全成为无意思之事。龙朱走到水边去,照过了自己,相信自己的好处,又时时用铜镜检察自己,觉得并不为人过誉。然而结果如何呢?似乎龙朱不像是应当在每个女子理想中的丈夫那么平常,因此反而与妇女们离远了。

女人不敢把龙朱当成目标,做那荒唐艳丽的梦,不是女人的过错。在任何民族中,女子们,不能把神作对象,来热烈恋爱,来流泪流血,不是自然的事么?任何种族的妇人,原永远是一种胆小知分的生物,要情人,也知道要什么样情人为合乎身份。纵其中并不乏勇敢不知事故的女子,也自然能从她的不合理希望上得到一种好教训。相貌堂堂是女子倾心的原由,但一个过分美观的身材,却只做成了与女子相远的方便。谁不承认狮子是孤独兽物?狮子永远孤独,就只为了狮子全身的纹彩与众不同。

龙朱因为美,有那与美同来的骄傲不?凡是到过青石冈的苗人,全都能赌咒做证,否认这个事。人人总说总爷的儿子,从不用地位虐待过人畜,也从不闻对长年老辈妇人女子失过敬礼。在称赞龙朱的人口中,总还不忘同时提到龙朱的相貌。全寨中,年轻汉子们,有与老年人争吵事情时,老人词穷,就必定说,我老了,你青年人,干吗不学龙朱谦恭对待长辈?这青年汉子,若还有羞耻心存在,必立时遁去,不说话,或立即认错,作揖赔礼。一个妇人与人谈到自己儿子,总常说,儿子若能像龙朱,那就卖自己与江西布客,让儿子得钱花用,也愿意。所有未出嫁的女人,都想自己将来有个丈夫能与龙朱一样。所有同丈夫吵嘴的妇人,说到丈夫时,总说你不是龙朱,真不配管我磨我;你若是龙朱,我做牛做马也甘心情愿。

还有,一个女人同她的情人,在山峒里约会,男子不失约,女人第一句赞美的话总是“你真像龙朱”。其实这女人并不曾同龙朱有过交情,也未尝听到谁个女人同龙朱约会过。

一个长得太标致了的人,是这样常常容易为别人把名字放到口上咀嚼的。

龙朱在本地方远远近近,得到如此尊敬爱重。然而他是寂寞的。这人是兽中之狮,永远当独行无伴!

在龙朱面前,人人觉得是极卑小,把男女之爱全抹杀,因此这族长的儿子,却仿佛永远无从爱女人了。女人中,属于乌婆族,以出产多情才貌女子著名地方的女人,也从无一个敢来在龙朱面前,闭上一只眼,荡着她上身,向龙朱调情。也从无一个女人,敢把她绣成的荷包,掷到龙朱身边来。也从无一个女人,敢把自己姓名与龙朱姓名编成一首歌,来到跳年时节唱。然而所有龙朱的亲随,所有龙朱的奴仆,又正因为强壮美好,正因为与龙朱接近,如何在一种沉醉狂欢中享受这个种族中年轻女人小嘴长臂的温柔!“寂寞的王子,向神请求帮忙吧。”

使龙朱生长得如此壮美,是神的权力,也就是神所能帮助龙朱的唯一事。至于要女人倾心,是人的事啊!

要自己,或他人,设法使女人来在面前唱歌,疯狂中裸身于草席上面献上贞洁的身,只要是可能,龙朱不拘牺牲自己所有任何物,都愿意。然而不行。任怎样设法,也不行。齐梁桥的洞口终于有合龙的一日,有人能说在高大山洞合龙以前,龙朱能够得到女人的爱,是不可信的事。

民族中积习,折磨了天才与英雄,不是在事业上粉骨碎身,便是在爱情中退位落伍。这不是仅仅白耳族王子的寂寞,他一种族中人,也总不缺少同样的故事!不是怕受天责罚,也不是另有所畏,也不是预言者曾有明示,也不是族中法律限制,自自然然,所有女人都将她的爱情给了一个男子,轮到龙朱却无分了。

在寂寞中龙朱是用骑马猎狐以及其他消遣把日子混下去的。

日子如此过了四年,他二十一岁。

四年后的龙朱,没有与以前日子龙朱两样处,另一方面也许可以指出一点不同来,那就是说如今的龙朱,更像一个好情人了。年龄在这个神工打就的身体上,增加上了些更表示“力”更像男子的东西,应长毛的地方生长了茂盛的毛,应长肉的地方添上了结实的肉,一颗心,则同样因为年龄所补充的,更其能顽固地预备承受爱、给与爱了。

他越觉得寂寞。

虽说齐梁洞并未有合龙,二十一岁的人年纪算轻,来日正长,前途大好,然而什么时候是那补偿填还时候呢?有人能做证,说天所给别的男子的那一分幸福与苦恼,过不久也将同样分派给龙朱么?有人敢包,说到另一时,会有个初生之犊一般的女子。不怕一切来爱龙朱么?

郎家族男女结合,在唱歌。大年时,端午时,八月中秋时,以及跳年刺牛大祭时,男女成群唱,成群舞。女人们,各自穿了峒锦衣裙,各戴花擦粉,供男子享受。平常时,大好天气下,或早或晚,在山中深阿,在水滨,唱着歌,把男女吸到一块儿来,即在太阳或月亮下,成了熟人,做着只有顶熟的人可做的事。在此习惯下,一个男子不能唱歌他是种羞辱,一个女子不能唱歌她不会得到好丈夫。抓出自己的心,放在爱人的面前,方法不是钱,不是貌,不是门阀也不是假装的一切,只有真实热情的歌。所唱的,不拘是健壮乐观,是忧郁,是怒,是恼,是眼泪,总之还是歌。一个多情的鸟决不是哑鸟。一个人在爱情上无力勇敢自白,那在一切事业上也全是无希望可言,这样人决不是好人!

那么龙朱必定是缺少这一项,所以不行了?

事实又并不如此。龙朱的歌全为人引作模范的歌。用歌发誓的青年男子女人,全采用龙朱誓歌那一个韵。一个情人被对方的歌窘倒时,总说胜利人拜过龙朱作歌师傅。凡是龙朱的声音,别人都知道。凡是龙朱唱的歌,无一个女人敢接声。各样的超凡入圣,把龙朱摒除于爱情之外,歌的太完全太好,也仿佛成为一种吃亏理由了。

有人拜龙朱作歌师傅的话,也是当真的。手下的用人,或其他青年汉子,在求爱时腹中歌词为女人逼尽,或为一种浓烈情感扼着了他的喉咙,歌唱不出心中的恩怨,来请教龙朱,龙朱总不辞。经过龙朱的指点,结果是多数把女子引回家,成了管家妇;或者领导到山峒中,互相把心愿了销。熟读龙朱的歌的男子,博得美貌善歌的女人倾心,也有过许多人。但是歌师傅永远是歌师傅,直接要龙朱教歌的,总全是男子,并无一个年轻女人。

龙朱是狮子,只有说这个人是狮子,可以使平常人对于他的寂寞得到一种解释!

当地年轻女人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懂到唱歌要男人的,都给一些歌战胜,全引诱尽了。凡是女人都明白情欲上的固持是一种痴处,所以女人宁愿减价卖出,无一个敢屯货在家。如今是只能让日子过去一个办法,因了日子的推迁,希望那新生的犊中也有那不怕狮子的犊在。

龙朱是常常这样自慰着度着每个新的日子,人事凑巧处正多着,在齐梁桥洞口合龙以前,也许龙朱仍然可以得着一种好运!

第二 说一件事

中秋大节的月下整夜歌舞,已成了过去的事了。大节的来临,反而更寂寞,也成了过去的事了。如今已到了九月。打完谷子了。拾完桐子了。红薯早挖完下窖了。冬鸡已上孵,快要生出小鸡了。连日晴明出太阳,天气冷暖宜人。年轻女子全都负了柴耙同篾笼上坡扒草。各处山坡上都有歌声,各处山峒里,都有情人在用干草铺就并撒有野花的临时床铺上并排坐或并头睡。这九月是比春天还好的九月。

龙朱在这样时候更多无聊。出去玩,打鸠本来非常相宜,然而一出门,就听到各处歌声,到许多地方又免不了要碰到那成双作对的人,于是大门也不敢出了。

无所事事的龙朱,每天只在家中磨刀。这预备在冬天来剥豹皮的刀,是宝物,是龙朱的朋友。无聊无赖的龙朱,正用着那“一日数摩挲剧于十五女”的心情来爱这口宝刀的。刀用清油在一方小石上磨了多日,光亮到暗中照得见人,锋利到把头发放近刀口,吹一口气发就成两截。然而他还是每天把这把刀来磨砺。

某天,一个比平常日子似乎更像是有意帮助青年男女“野餐”的一天,黄黄的日头照满全村,龙朱仍然在阳光下磨刀。

在这人脸上有种孤高鄙夷的表情,嘴角的笑纹也变成了一条对生存感到烦厌的线。他时时凝神听察堡外远处女人的尖细歌声,又时时顾望天空。黄日头照到他一身,使他身上有春天温暖。天是蓝天,在蓝天做底的景致中,常常有雁鹅排成人字或一字写在那虚空。龙朱望到这些也不笑。

什么事把龙朱变成这样阴郁的人呢?郎家、乌婆族、彝族、花帕、长脚……每一族的年轻女人都应负责,每一对年轻情人都应致歉。妇女们,在爱情选择中遗弃了这样完全人物,是菩萨神鬼不许可的一件事,是爱神的耻辱,是民族灭亡的先兆。女人们对于恋爱不能发狂,不能超越一切利害去追求,不能选她顶欢喜的一个人,不论是什么种族,这种族都近于无用。

龙朱正磨刀,一个五短身材的奴隶走到他身边来,伏在龙朱的脚边,用手攀他主人的脚。

龙朱瞥了一眼,仍然不作声,低头磨刀。

这个奴隶抚着龙朱的脚也不作声。

远处正有一片歌声飞来。过了一阵,龙朱发声了,声音像唱歌,在糅合了庄严和爱的调子中夹着一点儿愤懑,说:“矮子,你又不听我话,做这个样子!”“主,我是你的奴仆。”“难道你不想做朋友吗?”“我的主,我的神,在你面前我永远卑小。谁人敢在你面前平排?谁人敢说他的尊严在美丽的龙朱面前还有存在必须!谁人不愿意永远为龙朱做奴做婢?谁……”

龙朱用顿足制止了矮奴的奉承,然而矮奴仍然把最后一句“谁个女子敢想象爱上龙朱?”恭维得不得体的话说毕,才站起来。

矮奴站起了,也仍然如平常人跪下一般高。矮人似乎真适宜做奴隶的。

龙朱说:“什么事使你这样可怜?”“在主面前看出我的可怜,这一天我真值得生存了。”“你人太聪明了。”“经过主的称赞呆子也成了天才。”“我说的是毫不必须的聪明。是令人讨厌的废话。我问你,到底有什么事?”“是主人的事,因为主在此事上又可见出神的恩惠。”“你这个只会唱歌不会说话的人,真要我打你了。”

矮奴到这时才把话说到身上。这时他哭着脸,表明自己的苦恼和失望,且学着龙朱生气时顿足的样子。这行为,若在别人猜来,也许以为矮子服了毒,或者肚脐被山蜂所螫,所以做成这神气,表明自己痛苦,至于龙朱,则早已明白,猜得出矮子的郁郁不乐,不出赌博输钱或失欢女人两件事。

龙朱不做声,高贵地笑,于是矮子说:“我的主,我的神,我的事是瞒不了你的。在你面前的仆人,又被一个女子欺侮了!”“得了,谁能欺负你?你是一只会唱谄媚曲子的鸟,被欺侮是不会有的事!”“但是,主,爱情把仆人变成一只蠢鸟了。”“只有人在爱情中变聪明的事。”“是的,聪明了,仿佛比其他时节聪明了一点点,但在一个比自己更聪明的人面前,我看出我自己蠢得像一只猪。”“你这土鹦哥平日的本事往什么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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