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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1-21 02:2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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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史铁生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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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或者“我”

我,或者“我”试读:

随笔

昼信基督夜信佛

大概是我以往文章中流露的混乱,使得常有人问我:你到底是信基督呢,还是信佛法?我说我白天信基督,夜晚信佛法。

这回答的首先一个好处是谁也不得罪。怕得罪人是我的痼疾,另方面,信徒们多也容易被得罪。当着佛门弟子赞美基督,或当着基督徒颂扬佛法,你会在双方脸上看到同样的表情:努力容忍着的不以为然。

这表情应属明显的进步,若在几十年前,信念的不同是要引发武斗与迫害的。但我不免还是小心翼翼,只怕那不以为然终于会积累到不可容忍。

怕得罪人的另一个好处,是有机会兼听博采,算得上是因祸得福。麻烦的是,人们终会看出,你哪方面的立场都不坚定。

可信仰的立场是什么呢?信仰的边界,是国族的不同?是教派的各异?还是全人类共通的理性局限,以及由之而来的终极性迷茫?

人的迷茫,根本在两件事上:一曰生,或生的意义;二曰死,或死的后果。倘其不错,那么依我看,基督教诲的初衷是如何面对生,而佛家智慧的侧重是怎样看待死。

这样说可有什么证据吗?为什么不是相反——佛法更重生前,基督才是寄望于死后?证据是:大凡向生的信念,绝不会告诉你苦难是可以灭尽的。为什么?很简单,现实生活的真面目谁都看得清楚。清楚什么?比如说:乐观若是一种鼓励,困苦必属常态;坚强若是一种赞誉,好运必定稀缺;如果清官总是被表彰呢,则贪腐势力必一向强大。

在我看,基督与佛法的根本不同,集中在一个“苦”字上,即对于苦难所持态度的大相径庭。前者相信苦难是生命的永恒处境,其应对所以是“救世”与“爱愿”;后者则千方百计要远离它,故而祈求着“往生”或“脱离六道轮回”。而这恰恰对应了白天与黑夜所向人们要求的不同心情。

外面的世界之可怕,连小孩子都知道。见过早晨幼儿园门前的情景吗?孩子们望园却步,继而大放悲声;父母们则是软硬兼施,在笑容里为之哭泣。聪明些的孩子头天晚上就提前哀求了:妈妈,明天我不去幼儿园!

成年人呢,早晨一睁眼,看着那必将升起的太阳发一会儿愣,而后深明大义:如果必须加入到外面的世界中去,你就得对生命的苦难本质说是。否则呢?否则世上就有了“抑郁症”。

待到夕阳西下,幼儿园门前又是怎样的情景呢?亲人团聚,其乐陶陶,完全是一幅共享天伦的动人图画!及至黑夜降临,孩子在父母含糊其辞的许诺中睡熟;父母们呢,则是在心里一遍遍祈祷,一遍遍驱散着白天的烦恼,但求快快进入梦的黑甜之乡。倘若白天挥之不去,《格尔尼卡》式的怪兽便要来祸害你一夜的和平。

所以,基督信仰更适合于苦难充斥的白天。他从不作无苦无忧的许诺,而是要人们携手抵抗苦难,以建立起爱的天国。

譬如耶稣的上十字架,一种说法是上帝舍了亲子,替人赎罪,从而彰显了他无比的爱愿。但另一种解释更具深意:创世主的意志是谁也更改不了的,便连神子也休想走走他的后门以求取命运的优惠,于是便逼迫着我们去想,生的救路是什么和只能是什么。

爱,必是要及他的,独自不能施行。

白天的事,也都是要及他的,独自不能施行。

而一切及他之事,根本上有两种态度可供选择:爱与恨。

恨,必致人与人的相互疏远,相互隔离,白天的事还是难于施行。

唯有爱是相互的期盼,相互的寻找与沟通,白天的事不仅施行,你还会发现,那才是白天里最值得施行的事。

白天的信仰,意在积极应对这世上的苦难。

佛门弟子必已是忍无可忍了:听你的意思,我们都是消极的喽?

非也,非也!倘其如此,又何必去苦苦修行?

夜晚,是独自理伤的时候,正如歌中所唱:“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为我抚平伤痕。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

你曾经到哪儿去了?伤在何处?

我曾赴白天,伤在集市。在那儿,价值埋没于价格,连人也是一样。

所以就,“归来吧!归来哟!别再四处漂泊……”

夜晚是心的故乡,存放着童年的梦。夜晚是人独对苍天的时候:我为什么要来?我能不能不来,以及能不能再来?“死去原知万事空”,莫非人们累死累活就是为了最终的一场空?空为何物?死是怎么回事?死后我们会到哪儿去?“我”是什么?灵魂到底有没有?……黑夜无边无际,处处玄机,要你去听、去想,但没人替你证明。

白天(以及生)充满了及他之事,故而强调爱。黑夜(以及死)则完全属于个人,所以更要强调智慧。白天把万事万物区分得清晰,黑夜却使一颗孤弱的心连接起浩瀚的寂静与神秘,连接起存在的无限与永恒。所谓“得大自在”,总不会是说得一份大号的利己之乐吧?而是说要在一个大于白天、乃无穷大的背景下,来评价自我,于是也便有了一份更为大气的自知与自信。“自在”一词尤其值得回味。那分明是说:只有你——这趋于无限小的“自”,与那无边无际趋于无限大的“在”,相互面对、相互呼告与询问之时,你才能确切地知道你是谁。而大凡这样的时刻,很少会是在人山人海的白天,更多地发生于只身独处的黑夜。

倘若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拘泥于这一个趋于无限小的“我”,烦恼就来了。所谓“驱散白天的烦恼”,正是要驱散这种对自我的执着吧。

执着,实在是一种美德,人间的哪一项丰功伟绩不是因为有人执着于斯?唯执迷才是错误。但如何区分“执着”与“执迷”呢?常言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执于前者即是美德,执于后者便生烦恼。所以,其实,一切“迷执”皆属“我执”!用一位伟大的印第安巫士的话说,就是“我的重要性”——一切“迷执”都是由于把自我看得太过重要。那巫士认为,只因在“我的重要性”上耗费能量太多,以致人类蝇营狗苟、演变成了一种狭隘的动物。所以狭隘,更在于这动物还要以其鼠目寸光之所及,来标定世界的真相。

那巫士最可称道的品质是:他虽具备很多在我们看来是不可思议的神奇功能,但并不以此去沽名钓誉;他虽能够看到我们所看不到的另类存在,但并不以此自封神明,只信那是获取自由的一种方式;他虽批评理性主义的狭隘,却并不否定理性,他认为真正的巫士意在追求完美的行动、追求那无边的寂静中所蕴涵的完美知识,而理性恰也是其中之一。我理解他的意思是:这世界有着无限的可能性,无论局限于哪一种都会损害生命的自由。这样,他就同时回答了生的意义和死的后果:无论生死,都是一条无始无终地追求完美的路。

是嘛,历史并不随某一肉身之死而结束。但历史的意义又是什么呢?进步、繁荣、公正?那只能是阶段性的安慰,其后,同样的问题并不稍有减轻。只有追求完美,才可能有一条永无止境又永富激情的路。或者说,一条无始无终的路,唯以审美标准来评价,才不至陷于荒诞。

基督信仰的弱项,在于黑夜的匮乏。爱,成功应对了生之苦难。但是死呢?虚无的威胁呢?无论多么成功的生,最终都要撞见死,何以应对呢?莫非人类一切美好情怀、伟大创造、和谐社会以及一切辉煌的文明,都要在死亡面前沦为一场荒诞不成?这是最大的,也是最终的问题。

据说政治哲学是第一哲学,城邦利益是根本利益,而分清敌我又是政治的首要。但令我迷惑的仍然是:如果“死去原知万事空”,凭什么认为“及时行乐”不是最聪明的举措?既是最聪明的举措,难道不应该个个争先?可那样的话,谁还会顾及什么“可持续性发展”?进而,为了“及时行乐”而巧取豪夺他人——乃至他族与他国——之美,岂不也是顺理成章?“但悲不见九州同”确是一种政治的高尚,但信心分明还是靠着“家祭无忘告乃翁”,就连“王师北定中原日”也难弥补“死去原知万事空”的悲凉与荒诞。所以我还是相信,生的意义和死的后果,才是哲学的根本性关注。

当然,哲学难免要向政治做出妥协。那是因为,次一等的政制也比无政府要好些,但绝不等于说哲学本身也要退让。倘若哲学也要随之退一等,便连城邦的好坏也没了标准,还谈的什么妥协!妥协与同流合污毕竟两码事。

佛法虚无吗?恰恰相反,它把“真”与“有”推向了无始无终。而死,绝不等于消极,而是要根本地看看生命是怎么一回事,全面地看看生前与死后都是怎么一回事,以及换一个白天所不及的角度,看看我们曾经信以为真和误以为假的很多事都是怎么一回事……

故而,佛法跟科学有缘。说信仰不事思辨显然是误解,只能说信仰不同于思辨,不止于思辨。佛门智慧,单凭沉思默想,便猜透了很多物理学几千年后才弄懂的事;比如“唯识”一派,早已道出了“量子”的关键。还有“薛定谔的猫”——那只可怜的猫呵!

便又想到医学。我曾相信中医重实践、轻理论的说法,但那不过是因为中医理论过于艰深,不如西医的解剖学来得具体和简明。中医理论与佛家信念一脉相承,也是连接起天深地远,连接起万事万物,把人——而非仅仅人体——看作自然整体之局部与全息。倒是白天的某些束缚(比如礼仪习俗),使之在人体解剖方面有失仔细。而西医一直都在白天的清晰中,招招落在实处,对于人体的机械属性方面尤其理解得透彻,手段高超。比如器官移植,比如史铁生正在享用着的“血液透析”。

要我说,所谓“中西医结合”,万不可弄成相互的顶替与消耗,而当各司其职,各显其能;正如昼夜交替,阴阳互补,热情与清静的美妙结合。

不过,说老实话,随着科学逐步深入到纳米与基因层面,西医正在弥补起自身的不足,或使中医理念渐渐得其证实也说不定。不过,这一定是福音吗?据说纳米尘埃一旦随风飞扬,还不知人体会演出怎样的“魔术”;而基因改造一经泛滥,人人都是明星,太阳可咋办!中医就不会有类似风险——清心寡欲为医,五谷百草为药,人伦不改,生死随缘,早就符合了“低碳”要求。不过这就好了吗?至少我就担心,设若时至一九九八年春“透析”技术仍未发明,史铁生便只好享年四十七岁了,哪还容得我六十岁上昼信基督夜信佛!

世上的事总就是一利一弊。怕的是抱残守缺。

佛家反对“二元对立”,我以为,反对的是二元的势不两立。二元的势不两立,实际是强烈的一元心态。然而,这世界所以是有而不是无,根本在于二元的对立。所以,佛家实际是在强调二元和谐。一切健康的事物,都是基于二元的和谐,身体、社会、理想、修行……莫不如此。“万法归一”是说这世界的本源,“三生万物”是指这个现实的世界。二者的位置一旦颠倒,莫说他史铁生了,众生的享年都要回零。

佛法之“空”,料与“空空的行囊”之“空”绝不一致。亚里士多德说,无中生有是绝不可能的。老子却说,有生于无。不过佛家还有一说:万法皆空。空即是有,有即是空,所以我猜佛家必是相信:有生于空。空,并不等于无。根本的二元对立,并非有与无的两极,而是有与空的轮回,或如尼采所说的“永恒复返”。

而“有”,也不见得就是有物质。有什么呢?不知道。物理学说:抽去封闭器皿中的一切物质,里面似乎还是有点儿什么的。有点儿什么呢?还是不知道。那就可以猜想一回了:有的是“空”!万法皆空,而非万法皆无,所以“空”绝非是说一切皆无。空不是无,空只好是有了。那么它又是一种怎样的有呢?空极生有,料必是一种无比强大的势能!即强烈地要创生出无限时空、无限之可能性的趋势。创世的大爆炸,据说就始于一个无限小的奇点,这个“点”可否让我们对那个“空”有所联想?

说佛法跟科学有缘,佛门弟子多会引为骄傲。但,若说二者的问题也有同根,未必信众们就都能不嗔不痴。

所谓同根,是说二者的信念有一个相同的前提,即先弄清楚这个世界的究竟,而后,科学的理想叫“人定胜天”,佛法的心愿是“人人皆可成佛”。问题是谁都没说,如果世界尚未究竟或终难究竟,人当如何?就算可以究竟,究竟者也总在极少,尚未究竟和终难究竟的大多数又拿什么去作信的根基?我相信佛门确有其非凡的智慧,确有其慧眼独具的奇妙功法,能够知晓甚至看到理性所无从理解的事物。但是第一,这仍是极少数人的所能。第二,再强大的能力也是有限,因为无限意味着永不可及。第三,老调重弹——成佛是一条动态的恒途,绝非一处万事大吉的终点;然而,一个“成”字,一个“究竟”,很容易被理解为认知的极点与困苦的穷尽。

所以,一条同根,很可能埋藏了近似的危险:大凡理想或心愿,一旦自负到“人定胜天”,或许诺下一处终极乐园,总是要出事的。科学正在出事,譬如自然生态的破坏。信仰如果出事,料想会是在心态方面。

理想,若总就在理想的位置上起作用,“老夫聊发少年狂”倒也不是什么坏事。然而“言必行,行必果”一向是人间美德(柏拉图认为,政治可以有高贵的谎言,神却不可说谎),那么一旦行之未果——世界依旧神秘,命运依旧乖张,信仰岂不要受连累?

首先质疑它的就是科学。科学以其小有成果而轻蔑信仰,终至促生了现代性迷障。问题是,在实证面前,信仰总显得理亏——“看不见而信”最是容易被忘记。怎么办呢?便把“果”无限地推向来世。这固然也是一种方略,可以换得忍耐与善行,但根基无非是这么一句话:好处终归是少不了你的!可这样的根基难免另有滋生,比如贪心,比如进而的谋略,直至贿赂之风也吹进信仰。君不见庙堂香火之盛,有几个不是在求乞实际的福利!众生等不及“终归”——既可终归,何不眼前?这逻辑本来不错,更与科学的“多快好省”不谋而合!只是,这夜晚的信仰怎么就变得比白天还白了?“不不,”于是有佛门高徒说,“这是误解,说明你还不懂佛!”随即举出诸多佛法经章、高僧本事,证明真正的佛说与那庙里的歪风毫不相干。

那,为什么您讲的就是真正的佛说?

那么你认为,我讲的对还是不对?

问题是,大众所信的佛法,未必跟个例高人所理解的一样。不管谁到那烟雾腾腾的庙堂里去看看,都会相信,这世上广泛流行的是另种“佛法”。

如何另种?

求财的,求官的,求不使东窗事发的……许愿的,还愿的,事与愿违而说风凉话的……有病而求健康的,健康而求长寿的,长寿而求福乐的,福乐不足而求点石成金或隔墙取物的……

那就是他们的事了。

怎么就成了他们的事呢?莫非也是佛说?

何为神说,何为人传,基督信仰千百年来都有探讨。哪是佛说,哪是人言呢?佛门也曾有过几次集结,高僧们相约一处,论辩佛法真谛,可惜这一路香火已断多时。失去大师们的不断言说与探讨,习佛已流于照本宣科,徒具其表。失去高僧的指点与引领,人性就像流水,总是要往低处去的。如今是人们由着性儿地说佛与“佛说”,人性的贪婪便占上风;众生要“多快好省”地上天堂,庙堂前便“鼓足干劲”地卖起票来。这类“信”徒,最看佛门是一处大大的“后门儿”,近乎朝中有人好办事。办什么事呢?办一切利己利身之事。如何能办到呢?耐心听“芸芸众生”们说吧,其津津乐道者,终不免还是指向某些神功奇迹——免灾袪病呀,延年益寿呀,准确或近乎准确地推算前世和预测未来呀……等等这些我都信,只不信这叫信仰。佛家(道家)的某些神奇功法我也见过,甚至亲身体验过,但我仍认为“看不见而信”才是信仰的根本。如果信仰竟在于某些神奇功法,高科技为什么不算?科学所创造的奇迹还少吗?可就算你上天入地、隔墙取物、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莫非这世上就不会有苦难了?没有了当然好,可那就连信仰也没有了。信仰,恰是人面对无从更改的生命困境而持有的一种不屈不挠、互爱互助的精神!

听说有人坐飞机赶往某地,只为与同仁们聚会一处,青灯古刹、焚香诵经地过一周粗茶淡饭、草履布衣的低碳生活。想来讽刺,那飞机一路的高排放岂是这一周的低消费所能补偿!真是算不过这笔账来?想必是另有期图。

又据说,有位国人对西人道:“还是我佛的能耐大。瞧瞧你们那个上帝吧,连自己儿子的死活都管不了!”

先不论基督与佛均乃全人类所共有,岂分国族!却只问这类求佛办事的心态,原因何在?说到基督与佛,何以前者让人想到的多是忏悔,后者却总让人想起许愿?忏悔,是请神来清理我的心灵;许愿,却是要佛来增补我的福利。忏悔之后,是顺理成章地继续检讨自己;许愿之后呢,则要看看佛的态度,满足我愿的我为你再造金身,否则备选的神明还很多。

哈!这不过是你的印象罢了。事实上,此类信徒各门各派里都有。

那么,您是否也有与我相同的印象呢?

印象能说明什么!可有什么“统计学”证据吗?“现象学”的行吗?现象之下自有其本质在,正如佛说“因果”。

……那么你的“夜晚信佛法”,到底信的什么?

首先我相信佛法是最好的心理疗法。佛看这人间不过是生命恒途中极其短暂的一瞬,就好比大宴上的一碟小菜,大赛前的一次热身,甚或只是大道上的一处泥淖。佛的目光在无始与无终之间,对于这颗球体上千百年来的蝇营狗苟,对于这一片灯红酒绿的是非地、形同苦役的名利场,说到底,佛是一概地看不上!而如今的心理疾病多如牛毛,又都是为了什么?比如说方兴未艾的“抑郁症”,你去调查吧,统计吧,很少不是因为价值感的失落。说白了,就是“我的重要性”一旦在市场上滞销、掉价、积压而后处理,一向自视重要的“我”便承受不住,“抑郁症”即告得手。佛所以是最好的心理医生,因为他从根本上否定了人的市场价格,坚定了生命的恒久价值。而这样的疗法,还是那句话:很难在叫卖声声的白天里进行,而要等到夜深人静。

说到这儿想起件事,前不久与朋友谈起“城市文学”。“乡土文学”谁都知道,可什么是“城市文学”呢?两个人说来说去,忽有所悟:“城市文学”的特点,根本在一个“市”字上。城市,乃市场的引发,而市场的突出作为是价格的诞生。正所谓异化吧,价格功高镇主,渐渐就脱离开价值而自行其是了。于是乎讨价还价,袖子里掐手指,而后发展到满街贴广告和电视台上吹牛皮……原本是为了货通有无的集与市,慢慢竟变成了骗术比拼的大赛场。败下阵来的自然是郁郁寡欢,待其两眼发直、浑身发抖,便取名为“抑郁症”。有趣的是,先是亏本者抑郁,慢慢演化,亏心者倒荣耀起来,称为“成功人士”,其居住地宏伟壮观谓之“高尚社区”。久之,价格成长为重中之重,价值一败涂地。成者王侯败者寇。怕为寇者,或打肿自己充肥,或就做成宅男宅女不见天日,想起市场就显露出“抑郁症”所规定的种种征候。

其次我相信,佛家对死后的猜想并非虚妄。看看那些大和尚,圆寂之时是何等的从容淡定,你自会相信那既非莽汉式的无畏,亦非志士般的凛然,而是深思熟虑,一切都已了然于心,或就像那位印第安巫士所说:一切都已“看见”。当然了,此等境界绝非吾辈常人所能为之——譬如爱因斯坦看见了时间的弯曲,譬如霍金看见黑洞,咱咋就啥也不见呢?故凡俗之如我类,切莫指望什么神功奇迹,不如原原本本都留给极少数人吧。

不过呢,死亡毕竟在向你要求着态度。当然回避也是一种,勇敢也是一种,鲁莽还是一种——两眼一闭跳下去,跟蹦极一般。我选择钻牛角尖,死乞白赖地想一想,谁料结果却发现:死是不可能的。

死是什么?死就是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可什么什么都没有了,怎么会还有个死呢?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应该是连“没有”也没有了才对。所以,如果死意味着什么什么都没有了,死也就是没有的。死如果是有的,死就不会是什么什么都没有了。故而“有”是绝对的。“有”又是什么呢?有,是观察的确认——现代物理学也明确支持这一观点。“无”呢?“无”也一样是观察——准确说是观察所不及——的确认,因而仍不过是“有”的一种形态。推而演之,死也就是生的一种形态。

那么,观察意味着什么呢?观察意味着观察者的确在。而这个观察者,既然能够认知他者,也就一定能够自认。这自认,便创生了“我”。“我死了”,此言若非畅想,就一定是气话,现实中绝没有这回事。“你死了”呢,或用于诅咒,或用于告慰。前者是说,你没死但你该死。后者是说你并没有死,不过是到了另一世界,或处于另一种存在状态罢了。

只有“他死了”这句话没毛病,必有相应的现实为之作证。比如说“史铁生死了”,这消息日夜兼程,迟早会被证实。(由此也可见,我是我,史铁生是史铁生。)

总结一下吧:死,绝不意味着什么什么都没有了。而一切“有”都是被观察的,一切“无”都是观察所不及的。所以“有”也好,“无”也好,都离不开观察者。那么,谁是最终的观察者呢?“我”!而“你”和“他”,“我们”“你们”和“他们”,都不免是被观察者。

最后一个问题:设若真有来世,我怎么能认出此一世的我即是彼一世的我呢?首先,无论哪一世的你,不自称“我”又自称什么?其次,柏拉图说“学习即回忆”,被回忆者是谁?第三,一生止于吃喝屙撒睡的人太多太多,想必来世也就难于分辨,而一个独特的心魂自然就便于被回忆。(以上四小节均引自史铁生作品《论死的不可能性》。)

见后文《

回忆与随想:我在史铁生

》。——编注

在我想,求“往生”是不是有点儿多余?今生、来世其实是一样的,吃喝屙撒睡的固然一样,特立独行的也是一样,不知不觉的固然一样,大彻大悟的就更应该能看出些一样来。什么呢?生即是苦,苦即是生。如此又求的什么来世!今天就是昨天的明天,明天就是前天的后天……生还是苦,苦还是生,又何必在意此一生还是彼一生呢?我只相信,明天的意义,唯在进一步完美行动的可能。不过这已经有了保证:佛的目光在无始无终之间——史铁生要死就让他死吧,“我”才是那目光的无限仰望者与承受者。

那么“脱离六道轮回”呢?说真的,我半信半疑。所信者,你下辈子可以不是人、畜牲、恶鬼,等等;所疑的是,莫非你可以是“无”吗?你只要是“有”那就麻烦。“有”就是“有限”,正如“无限”其实就是“无”。你看吧,哪一种“有”不是有限的?你想吧,唯观察所不及者谓之“无”,而那正是因为它的无限。这样我们就有救了,就算我们有一天不再是人,也不是畜牲、饿鬼和什么什么,我们总还得是“有”(因为“无”是无的呀),进而就还得是“我”。“我”位于有限而行一条无限的路,那才是佛或上帝的恩宠!

而一条无限的路,正所谓日夜兼程,必是昼夜轮换的路!如果黑夜过于深沉,独善其身或自在之乐享用得太久,就好比心病患者会依赖上心理医生,人是会依赖于黑夜而不由得逃避白天的。然而白天就在黑夜近旁。不能使病者走进白天的医生是失败的医生,他培养了另一种“我执”。

况且此“执”是因乐而生。譬如乐不思蜀,乐具腐蚀,岂止是不思蜀,其实是不思苦,进而养成享乐的贪图。乐无止境,难免日趋狭隘,偶像繁多,倒给“菩萨”们都分配了工作,管升官的、管发财的、管文凭和职称的……最后连掩盖罪行都有专管。尤其,这享乐与灭苦的期求,一旦进入白天,与疯狂的市场合谋,爱愿常不是它们的对手。

所以我想,佛门弟子要特别地看重地藏菩萨。“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地藏的这两句伟大誓言,表明他是一位全天候的觉者!虽然一个“成”字似乎还是意味着终点,但他把终点推到了永远,从而暗示了成佛之路的无限性。道路的无限即是距离的无限,即是差别的无限,即是困苦的无限,也便意味着拯救之路的无限,幸而人之不屈不挠的美丽精神也可以无限——唯此,无始无终的存在才不至于陷入荒诞。“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简直就是十字架上真理的翻版,“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明显与基督精神殊途同归。是呀,一切黑夜的面死之思,终要反身投入到白天的爱愿(当然,一切爱愿总也要面对死的诘难)。

你会发现,白天的事难免都要指向人群,指向他者,因而白天的信仰必然会指向政治。但政治并不等于政府,否则有政府的地方就不该再有不同政见。因而,政治的好坏也就不取决于国的强大与否,而在乎于民之福患。国之强大,仅仅是为了保卫民的福利,否则何用?所以,以强大为目的的政治是舍本求末,以爱为灵魂的政治才是奉天承运,才会是好政治。

然而,爱也是有危险的。比如以死相威胁的“爱情”,比如期求报答的“友爱”,比如只为谋权的“爱国爱民”,比如盛气凌人甚或结党营私式的种种“信徒”……问题是鱼目混珠,真假何辨?其实呢,以平常常心观之,真假自明——正所谓“人人皆有佛性”,也正是神在的最好证明。

我有个朋友,初到某地,两眼一抹黑,有个老太太帮他渡过了道道难关,他说我可怎么报答您呢?老太太说:你去帮助别人就是。我听说有个过马路的老头儿,四望无车无人,却还是静静地等候红灯。人说您这不是犯傻吗?他说:我不知道在哪个楼窗里,会不会有个孩子正看着我。我还知道有位女士,不知听哪个昏僧说,促成一桩婚姻便为来世积下一份善缘,于是不遗余力地乱点鸳鸯谱——管他们有情与无情!

爱的危险还有一条:仅仅的爱人。您信吗?仅仅的爱人,会养成铺张浪费,甚至穷奢极欲的坏毛病——情形就像被溺爱的孩子。所谓“爱上帝”说的是什么?是说要爱世间一切造物。所谓“爱命运”说的是什么?是说对一切顺心与不顺心的事,都要持爱的态度。“我执”多种多样,并不以内容辨;无论什么事,一旦“我的重要性”领衔,即是“我执”。譬如常说的“立功、立德、立言”,尤其前面再加一句“为天下人”,都是再好没有,但请留神,“我”字一重,多么慷慨大义的言辞也要变味。不过,这事最为诡异的地方是:一味地表现“自我”是“我执”,刻意地躲避“自我”还是“我执”;趋炎附势的是“我执”,自命清高的还是“我执”;刚愎自用的是“我执”,自怨自艾的也是“我执”。那么“我”就得变傻子吗?对不起,您又“我执”了。我什么都不说成吗?成是成,但这仍然是“我执”。简直就没好人走的道儿了!不,这才是好人走的道儿呀:好人,才看见“我执”,才放弃“我执”,才看见放弃“我执”有多难,才相信多难也得放弃“我执”——这下明白了,成佛的路何以是一条永行的恒途。《伊索寓言》中有一篇说到舌头,说那是人间最好和最坏的东西,因为它可以说出最美和最丑的语言。信仰的事着实跟舌头有一拼,它既可让人行无比的善,也可让人作滔天的恶。譬如曾经和现在,也譬如此地和别处,人们为信仰而昏昏,也为信仰而昭昭;为信仰而大乱,也为信仰而大治;为信仰而盛气凌人,也为信仰而谦恭下士;为信仰而你死我活,也为信仰而乐善好施……再问何根何源?以我的愚钝来想,大凡前一类都还是那个“我执”。

如何灭尽“我执”呢?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因为我感到我永远都灭不尽那玩意儿。我感到我只能是见一个杀一个,没什么彻底的办法。我感到诚实是第一位的,比如说白天就是白天,黑夜就是黑夜。黑白颠倒你试试看,或者只需想一想,会不会把白天弄成了自闭症,一到夜里又妄想狂?2010年11月4日回忆与随想:我在史铁生1.论死的不可能性(附一篇)

史铁生居然活满了一个花甲,用今天年轻人的话说:这也太夸张了!不过这是真的,六十岁,对我来说就这感觉。

二十一岁双腿瘫痪,轮椅坐了四十年,到底也没能找出个确凿的病因来。三十岁上两个肾又相继失灵,其时“透析疗法”还相当简陋,所幸我一时还不必就靠它;大夫的对策是在我的肚皮上钻一个洞,相当于下水改道,并建议我“争取再活十年”。谁料,这个史铁生轻易就完成了定额,而后的日日夜夜全是“灰色收入”。

靠两个残肾坚持到四十八岁,终于不行了,去“透析”,大夫说我是福将:现在各项技术都成熟了,您翩翩而至。翩翩个鬼吧,人肿得像一具溺水的尸首。

把身体比作一架飞机,要是两条腿(起落架)和两个肾(发动机)一起失灵,这故障不能算小,料必机长就会走出来,请大家留些遗言。

躺在透析室的病床上,看鲜红的血在透析器里汩汩地走——从我的身体里出来,再回到我的身体里去,那时,我常仿佛听见飞机在天上挣扎的声音,猜想上帝的剧本里这一幕是如何编排。(随笔《病隙碎笔1》)

那时我常有这样的感觉:死神就坐在门外的过道里,坐在幽暗处,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我。不知什么时候它就会站起来,对我说:喂,走吧。我想那必是不由分说。不管是什么时候,我想我大概仍会觉得有些仓促,但不会犹豫,不会拖延。(散文《轻轻地走与轻轻地来》)

关于生死,有个著名的比喻:一只鸟儿,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飞,冷不丁撞进了一个窗口,里面灯火辉煌,人声鼎沸,三教九流,七情六欲……鸟儿左冲右突,或许还前思后想,或许还上下寻觅,猛然间又莫名其妙地从另一窗口飞出,重入茫茫黑夜。

撞进窗口的就叫作“生”,重入黑夜的即谓之“死”。倘其出出进进呢?我猜就是人们常说的“转世轮回”吧。

我常摇着轮椅在街头闲逛,看人群如蚁,车流如潮,看一张张兴奋与焦灼的面孔,或一群群“鸟儿”快乐或慌张地飞去飞来……总是不由得想,这急匆匆的脚步都是要赶去哪里,去赴什么约会?不急不忙你慢慢地看,很容易认出哪些是刚撞进窗口来的,却很难看出哪些即将重入黑夜。但不管是哪一个飞进来,哪一个飞出去,这一片灯火辉煌与人声鼎沸都不会因之而有本质的改变。

除非是我死了。我死了,一切都将化作虚无。

但是,“我死了”这件事,令人由衷地怀疑。“我死了”,此言若非畅想,就一定是气话,现实中绝没有这回事。“你死了”呢,或用于诅咒,或用于告慰。一是说你没死,但你该死。一是说你并没有死,不过是到了另一世界,或处于另一种存在状态罢了。

只有“他死了”这话没毛病,必有相应的现实为之作证。比如说“史铁生死了”,这消息日夜兼程,迟早会被证实。

事已至此,我的希望,同时也是我的忧虑,就都在一件事上了:我能不能在临死之时保持住镇静,能不能在脱离史铁生的瞬间免于惊慌,以便今生的某些思绪能够扼要地保存下来,不随那史的灰飞烟灭而灰飞烟灭。倒不是说今生的思绪有多么高明,多么值得流传,恰恰相反,都是些粗陋的荒唐之想,但我希望来生能够继续。倘若来生一切都还是要从头来过,疯牛似的转个没完,生命岂不太过荒诞?但愿我一直清醒,闻死神之逼近,仍能够有条不紊,携带好今生记忆,以备来世那位尚不知其姓名的我少走弯路。至于有没有来生,有没有灵魂,都应该不是问题。

对于死,可以说人人都配得上是预言家——有谁会料想不到自己迟早是要死的呢?不过看上去大家都活得泰然、潇洒,并不见有谁为那必来的灭顶之灾而惶惶不可终日。然而,一旦周围有死亡事件发生,从人们的表情上看,不怕死的还是很少。泰然和潇洒,不过是对问题的悬置、拖延,甚或苟且——死期离我尚远。

从书上见过一位真正参透了生死的老人,他说他每天早晨醒来,见自己依旧是博尔赫斯,便一脸的苦笑。我猜这绝不能够是勇敢,必须是一种智慧,便循其不经意间留下的蛛丝马迹去想,终于弄懂了死的不可能性。言外之意:怕死,乃人类最为严重并悠久的一项愚昧。

出生是怎么回事?你从虚无中来。死亡呢?回虚无中去。那么,来也于斯,归也于斯,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你就不能再从那儿来呢?如果你不能再从虚无中来,凭什么你曾经就能从那儿来?生前的虚无与死后的虚无,有什么两样吗?

死是什么?死就是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可什么什么都没有了,怎么会还有个死呢?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应该是连“没有”也没有了才对。所以,如果死意味着什么什么都没有了,死也就是没有的。死如果是有的,死就不会是什么什么都没有了。故而“有”是绝对的。“有”又是什么呢?有,是观察的确认——现代物理学也明确支持这一观点。“无”呢?“无”也一样是观察——准确说是观察之不及——的确认,因而仍不过是“有”的一种形态。推而演之,死也就是生的一种形态。

那么,观察意味着什么呢?观察意味着观察者的确在。而这个观察者,既然能够认知他者,也就一定能够自认。这自认,便创生了“我”。

总结一下吧:死,绝不意味着什么什么都没有了。而一切“有”都是被观察的,一切“无”都是观察所不及的。所以“有”也好,“无”也好,都离不开观察者。那么,谁是最终的观察者呢?“我”呀!而“你”和“他”,“我们”“你们”和“他们”,都不免是被观察者。正所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史铁生们来了走,走了来,而“我”是不死的。

最后一个问题:设若真有来世,我怎么能认出此一世的我即是彼一世的我呢?首先,无论哪一世的你,不自称“我”又自称什么?其次,柏拉图说“学习即回忆”,被回忆者是谁?第三,一生止于吃喝屙撒睡的人太多太多,想必来世也就难于分辨,而一个独特的心魂自然就便于被回忆。

但是且慢。来也于斯,归也于斯,却又说斯是乌有,岂不矛盾?一点儿都不矛盾,这恰恰是说生生相继,且是紧密相继——生生之间并无断档。

不是吗?自古至今已有多少人死去了,但心魂之旅却不曾须臾间断,生命的路途依旧艰苦卓绝,激情洋溢……至于某一(或种种)姓名所标记的肉身嘛,当然是要灰飞烟灭的,但某一(或种种)姓名所[1]代表的记忆,却因为存在的无限,因为“日光之下,并无新事”,[2]而必致其“永恒复返”。附:所谓轮回,或永恒复返

尼采对于“永恒回归”的证明,或可简略地表述如下:生命的前赴后继是无穷无尽的,但生命的内容,或生命中的事件,无论怎样繁杂多变也是有限的;有限对峙于无限,致使回归(复返、再现)必定发生。休谟说:“任何一个对于无限和有限比较起来所具有的力量有[3]所认识的人,将绝不怀疑这种必然性。”(随笔《人间智慧必在某处汇合》)

不过,“永恒回归”只是说路途的难免重复,并不意味着个体的必然复返。一副牌,不停地玩下去,迟早会出现重复排列,但不等于会重复在一个人手里。

但问题是你怎么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就一定不是前世的那个人呢?

时间呀!时间首先就不允许。重复排列所需要的时间,肯定要远远超过一个人的有生之年。

可我们说的是隔世,你知道隔世是多久吗?

这个我没兴趣。我只问:你怎么能认出这个人就是前世的你?

这让我想起一群鸽子。二十年前我住在雍和宫附近,不管是什么时候,从我那间小屋的窗口望出去,金碧辉煌的那几座牌楼上总是栖息着一群鸽子。

不注意,你会觉得从来就是那么一群在那儿飞着,细一想,噢,它们生生相继已不知转换了多少回肉身!一群和一群,传达的仍然是同样的消息,继续的仍然是同样的路途,克服的仍然是同样的坎坷,期盼的仍然是同样的团聚……凭什么说那不是鸽魂的一次次转世呢?(散文《人间智慧必在某处汇合》)

不错,但那是种的接续,族或类的生生不息,并不意味着个体的“复返”或“轮回”。比如说你,史铁生,打赌吗?早晚是个灰飞烟灭!

那你得先告诉我,“史铁生”指的都是什么?

废话,当然是指你。史铁生就是你,你就是史铁生。

未必,实在是未必!史铁生不过是我曾居住过的一具肉身罢了:一架骨骼,一套脏器,四肢、五官、血管、神经和一个大脑。而这一切又都不过是细胞的组合,就像那群鸽子,一个个细胞就像一只只鸽子,看起来好像一直都是它们,实际呢,新陈代谢早不知有多少回了。

那又怎样?

好,我告诉你:史铁生须臾生死,史铁生流变不居,史铁生在其有生之年早不知被更新多少遍了。我的意思是,这个史铁生早就不是那个史铁生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可他还是得叫史铁生。

不错,那是因为DNA的相对稳定——细胞虽一代代老化、死亡,可新一代的组合还是遵循着原有的设计。不过单凭这一点,我相信您只能认出史铁生的尸体,或不幸他已然形同一株植物。而一个活生生的人,久别重逢,你靠什么来辨认他呢?只能是记忆,即某些共同的经历,共同能够回忆起来的人和事。因为,一个人真正的所是,就在于他的记忆!“喂,您还认得我吗?”“不好意思,您是?”“还记得那年在‘马里昂巴’吗?夏天,你,我,还有那位大胡子的摄影师……”“噢,史铁生!你可真是变得太厉害了!”

这就有趣得很了。DNA所能证明的只是一个人的肉身——也可以叫“住所”,叫“故居”;而记忆能够证明的,那才是我,或者“我”,即那“住所”或“故居”的主人。(唯因如此,神话中的人们才能够隔世相认——肉身已然更新,DNA已经改写,所幸还有前世的记忆可供沟通。)所以,记忆=心魂=我或者“我”,DNA=肉身=种种姓名所标分的一具具心魂的载体。又所以,我≠史铁生;最多是,我≈史铁生。顺理成章吗?

很多事是不可能实证的,唯顺理成章就对。

是吗?那就又有个顺理成章的问题了:你这个“永恒的行魂”,能否说一说你的前世呢?当然了,说不出也没关系,可那您就别在这儿瞎扯了!

是呀是呀,我说过,这是我“出生望死”时唯一的忧虑。但问题并不在于我说不说得出我的前世,即便我说得出谁又肯相信呢,谁又能证明其真伪呢?所以,真正的问题是:设若我的前世活得毫无特色,比如说只是一味地吃喝玩乐,无所用心,一生风平浪静,死水一潭,甚至从未感到过身心之别,可让我根据什么来辨认他呢?你能在森林里认出每一棵树吗?你能在荒漠中认出每一粒沙吗?若非司机独特,你能从一批批流水线上下来的汽车中认出哪辆是哪辆吗?我无意贬斥平庸,尤其是在“政治正确”的意义上。但说句老实话吧,一世平庸接续起又一世的平庸,可有什么值得辨认,又有什么可供辨认的呢?无非是一遍又一遍地活着,活得无知无觉,接续得模糊但却顺畅罢了。

而如果相反,前世心魂因其艰难的跋涉,困苦的思索,深刻的疑问而超越了生理性存在,今世心魂就有了辨认它的机会。比如在书店,阅尽千般皆不是,忽一本古人的书立刻唤醒了你的才情,激活了你的灵感。又比如伫立街头,迷茫四顾,忽一番路人的闲话,让你久有的困顿一朝畅通。所谓“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仅仅是灵感吗?可灵感又是什么呢?有谁给过它顺理成章的解释吗?那么,依我看,灵感就是心魂的隔世接续。柏拉图说“学习即回忆”,回忆什么?或对于什么的回忆?想来只有前世。所谓天赋,即由学习所唤醒的隔世之思、之想,甚至于之能。否则天才是怎么来的?莫扎特四岁作曲,还有那个数学神童高斯,总不会都是现趸现卖吧?如此重要的现象,仅靠“天才”二字了事,倒不如“转世”的猜想来得积极。

接续,是心魂的接续。DNA的重复率很低,碰上了也没多大意义。庄子说“乘物以游心”,我们搭乘一部有限的生理之车,去行那无限的心魂之路罢了。唯一路未尽的行旅,一生未解的悬疑,或比如《自新大陆》中那一缕时隐时现的律动,才是你辨认前世今生的根据。否则很难。

当然了,心魂的接续,文明的传承,还有其显明或通常的一路——就比如唤醒你“灵感”的那本书。你把某位古圣贤的思想以印刷品的形式接回家,隔世重逢般地融入你的思绪,那么不管他叫老子还是叫苏格拉底,你就都是他们的接续者了,完全不必有什么族与国的顾忌。顺便说一句:谁要是以国、族的立场来确认真理,谁最终就一定会以自己的利益来确认真理;而这个“自己”,难免只是那具终将灰飞烟灭的肉身。而“永恒的行魂”行踪无限,思虑深远,岂是一条人为的国界或一标偶然的族别可以圈定!

对于生命之必在,对于“我”之不死,如果你仍有怀疑,谢天谢地,现代物理学——准确说是量子力学——给了我们一个足可以乐观的理由。《上帝掷骰子吗》一书中说:“不存在一个客观、绝对的世界。唯一存在的,就是我们能够观测到的世界……测量行为创造了整个世界。”(随笔《门外有问》)

这就是说,不可能存在一个失去观察的世界。那么显然,也就不可能有一个失去观察者的世界。而这观察者,当然不是说只有人类才可担当;因为跟每个人一样,人类也是有其生前与死后的,那时将由谁或什么来担此“观察”的重任呢?但不管是谁,或是什么,这担当者必得是生命——谁说生命只能是RNA、DNA以及蛋白质的构成呢?为什么不可能有更优质的材料和更高明的设计,从而有种种别样的生命呢?

但有一条,就连“创世主”也是不能改变它的:既是观察,就必然是由此及彼,由己及他,这意味着距离的必然,差别的必然,困苦的必然。

不过,我并不完全赞成《上帝掷骰子吗》一书之所说。因为,“我们能够观测到的世界”一语,已然暗示了还有我们的观测所不及的世界,或拒绝被我们观测到的世界。所以,“一个客观、绝对的世界”之确在的证明是:它并不因为我们的观测不及,就满怀善意地也不影响我们,甚至伤害我们。就是说,固然我们无法谈论我们所不知的事物,但这不等于它因此就不给我们小鞋穿。2.生,或永恒的欲望(附一篇)

确实,就像电影,黑暗中没来由地亮起一块银幕,随即有了声音,有了形象……在一阵阵似乎遥远又似乎贴近的风中,声音和形象试图拼接起来,一开始并不成功。

不过,在这之前并没有黑暗,是后来的一切照亮了黑暗——即照亮与黑暗同时发生。所谓后来,是指那些声音和形象,慢慢地,终于拼接出一种意味。什么意味,另当别论。但很可能,那正是人终于想表达点儿什么和终于能够表达点儿什么的初始缘由。

所以我相信,生命是起源于一种欲望,或者也可以说一种引诱。

我的那块银幕上,先是呈现出一片泛了黄的白色屋顶,继而是一扇亮白而朦胧的窗,还有一条近乎于黑的房梁。它们也在一次次地努力着,试图拼接起来。如果我说,这拼接的过程中有些“咔嚓、咔嚓”类似光盘损坏般的声音,对于今天的回忆,应该说也不过分。随之,屋顶和窗户都渐渐地清晰起来。屋顶上有一片水波般散开的环形纹饰,正中间垂挂下一盏吊灯。窗上则显露一格格暗淡的窗棂,以及凌乱的树影。“咔嚓、咔嚓”的声音突然停顿——跳过了残损,树影剧烈地晃动起来,风终于落实在不远不近的窗外……一种意味总算是拼接成功。什么呢?我记得是:怨屈。无比的怨屈伴随着哭号喷涌而出,一泻千里,充斥于整个世界……

完全可以说这是婴儿的体操。

但也是人之根本处境的提示。这个未经我知便已被命名为“史铁生”的小小躯体,将在其必然长大和不断残损的过程中给我带来六十几年怎样的折磨,回过头看,其实都已经写在那一次成功的拼接中了。这么说吧:一部名为《史铁生》的剧本,已经写好,剩下的全是我怎么演的事了。

我站在炕上,扶着窗台,透过玻璃看它。屋里有些昏暗,窗外阳光明媚。近处是一排绿油油的榆树矮墙,越过榆树矮墙远处有两棵大枣树,枣树枯黑的枝条镶嵌进蓝天,枣树下是四周静静的窗廊。——与世界最初的相见就是这样,简单,却印象深刻。复杂的世界尚在远方,或者,它就蹲在那安恬的时间四周窃笑,看一个幼稚的生命慢慢睁开眼睛,萌生着欲望……(散文《轻轻地走与轻轻地来》)

那地方名叫“草厂胡同39号”,我到达史铁生的第一站。或者说,我就出生在那儿。或者说是史铁生,就出生在那儿。准确说是有个男孩儿,在那儿出生,并在那儿被命名为“史铁生”。

我没有考证过,但应该没问题,所谓“草厂胡同”一定是因为那儿曾经有一座皇家的草料仓库。因为附近还有条小街叫“新太仓胡同”。再远些,还有个地方叫“海运仓胡同”。

草厂胡同,地处明、清两代京城的东北角,城墙与护城河的拐弯处。距此不远便是地坛,一座废弃已久的古园,早年皇上祭地的场所。小时候我跟着一群与我年纪相仿的孩子常到那儿去捉蛐蛐,逮蜻蜓,踢足球……正如我后来所写:“许多年前旅游业还没有开展,园子荒芜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很少被人记起。”那群无忧无虑的孩子中的一个,那个碰巧名为史铁生的少先队三道杠,他当然不会想到,未来,在我们一起出生二十二年以后,几乎每天都要摇着轮椅走过雍和宫,走过护城河,走进地坛红墙绿瓦的拱门,走到那片浓荫匝地的老柏树下,去读书,闲逛,默坐或呆想。

关于地坛,至少还可以有三种介绍——

①地坛离我家很近。或者说我家离地坛很近。总之,只好认为这是缘分。地坛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坐落在那儿了;而自从我的祖母年轻时带着我父亲来到北京,就一直住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五十多年间搬过几次家,可搬来搬去总是在它周围,而且是越搬离它越近了。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散文《我与地坛》)

②坐在那园子里,坐在不管它的哪一个角落,任何地方,喧嚣都在远处。近旁只有荒藤老树,只有栖居了鸟儿的废殿颓檐、长满了野草的残墙断壁,暮鸦吵闹着归来,雨燕盘桓吟唱,风过檐铃,雨落空林,蜂飞蝶舞草动虫鸣……(散文《想念地坛》)

③可是,地坛已经没有了。我是说我写过的那个地坛,已不复存在。时隔三十多年,沧桑巨变,那园子已是面目全非,“纵使相逢应不识”,连我都快认不得它了。人们执意不肯容忍它似的,不肯留住那一片难得的安静,三十多年中它不是变得更加从容、疏朗,它被修葺得齐齐整整、打扮得招招摇摇,天性磨灭,野趣全无,是另一个地坛了。(剧本《地坛与往事》)

小时候我常想:我为什么偏偏是出生在这儿,而不是别处?很多年后我才找到一个答案:一个人只能出生在一个地方。可又为什么偏偏是我,出生在这儿呢?因为每个人都自称为“我”,我使我所在的地方成为“这儿”。可我为什么就叫“史铁生”,这儿又为什么就叫“草厂胡同39号”呢?

大概三四岁吧,就常有这类问题跳进心中。是的,心中,而非大脑。多年后我才弄懂,我并不在我的大脑里,我在我的心中;或者说,我非大脑,我即心灵。大脑乃史铁生之一部分,更像是一台计算机,那时我还不太会用,故不能把问题表达得准确。很可能,人这一生,即心和脑的一次经常的携手与对抗。

我记得一个小小的身影,立于窗外的石阶前,看一缕朝阳透过玻璃,在屋里变成一条耀眼的玫瑰色,缓缓移过墙上的一张年画——《我们热爱和平》,慢慢接近着旁边的一架老挂钟……老挂钟“滴滴答答”地响,那条耀眼的玫瑰色越来越细窄、越来越浓艳,忽悠一下跳出窗外,融入满院子轰轰烈烈的夏日光芒……或许,我就是在那一刻走进了史铁生的吧?

那一刻,在茫茫宇宙中这一颗尘埃般的星球上,正是日出日落,月圆月缺,星移斗转……正是春风化雨,骄阳似火,天高云淡,大雪纷飞……那一刻,正有一场战争在朝鲜半岛打得火热,奶奶教我唱一首歌:“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那一刻硝烟起处正有多少灵魂脱离开肉体,茫然不知何往……那一刻也正有多少母亲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相应地,也就有多少懵懂的灵魂,正哭着、喊着来到人间……那一刻晨钟暮鼓,那一刻地远天长,那一刻“花间一壶酒”,“高处不胜寒”“梦里不知身是客”“铁马冰河入梦来”……那一刻,存在之网正一如既往地编织,不舍昼夜,上帝的创造正按部就班地进行……历史,岂是几个人合谋的撰写?实际上每一秒钟都有无限的可叙述性。

其实,我是出生在离那个四合院不远的一家医院。生我的时候天降大雪。一天一宿罕见的大雪,路都埋了,奶奶抱着为我准备的铺盖蹚着雪走到医院,走到产房的窗檐下,在那儿站了半宿,天快亮时才听见我轻轻地来了。(散文《轻轻地走与轻轻地来》)

有一天母亲整理旧文件,忽然飘落下一张小纸片,捡起来看看,竟是我的出生证。纸已发黄,印制也很简陋,唯钢笔填写的几个关键词依然端庄秀丽:

史铁生男 1951年1月4日4时20分 北京市道济医院

那是家教会医院,整个建筑就像座教堂,有着哥特式的尖顶。楼窗高而窄,被满墙的“爬山虎”遮去大半,因而楼道里总是幽幽暗暗,幸有“白大褂”们穿行其间,才有了些亮色。但在我的印象里,那缕缕亮色,总是与孩子们的哭声紧密相关。这医院后来改名为“北京市第六医院”;我从小多病,一发烧,奶奶就领我到那儿去——

……走过一条又一条胡同,天上地上都是风、被风吹淡的阳光、被风吹得断续的鸽哨儿声。那家医院就是我的出生地。打完针,嚎啕之际,奶奶买一串糖葫芦慰劳我,指着医院的一座西洋式小楼说,她就是在那儿听见我来了的,那天下着罕见的大雪。(散文《故乡的胡同》)

那张小纸片让母亲感慨良久,没想到历经劫难它竟一直安睡在这里。我却是头一回见它——像一位久闻其名却从未谋面的老朋友,跟我的想象颇有差距。母亲小心地把它收好,意思是再不可怠慢。我却想象那个冬日的黎明:静静的产房外面,幽暗的走廊尽头,一缕白色的身影窈窕、曼妙,与窗上的冰凌花交相辉映……古旧的木地板上一串轻盈的脚步声,与窗外的飞雪一样的节奏……年轻的护士小姐走到桌前,坐下,仪态端庄,神色安宁,接着蘸水笔碰响了墨水瓶,继而是笔尖走过纸面的沙沙声……就这样,上帝借一双纤柔的手和一颗宁静的心,签署了我与史铁生的携手到来,揭开了一场绝不宁静的戏剧。

我还记得,墙上的那张年画上,是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怀中都抱了一只鸽子,背景是蓝天、白云,清澈,深远。标题是:我们热爱和平。

但那更像是一个传说,亦真亦幻。出生,甚或是一个谣言也未可知。而生命确凿的开始,我说过,在于欲望,或者叫引诱——

我蹒跚地走出屋门,走进院子,一个真实的世界才开始提供凭证。太阳晒热的花草的气味,太阳晒热的砖石的气味,阳光在风中飘舞、流动。青砖铺成的十字甬道连接起四面的房屋,把院子隔成四块均等的土地,两块上面各有一棵枣树,另两块种满了西番莲。西番莲顾自开着硕大的花朵,蜜蜂在层叠的花瓣中间钻进钻出,嗡嗡地开采。蝴蝶悠闲飘逸,飞来飞去,悄无声息,仿佛幻影。枣树下落满移动的树影,落满细碎的枣花。青黄的枣花像一层粉,覆盖着地上的青苔,很滑,踩上去要小心。天上,或者是云彩里,有些声音,缥缈不知所在的声音——风声?铃声?还是歌声?说不清,很久我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声音,但我一走到那块蓝天下面就听见了它,甚至在襁褓中就已经听见它了。那声音清朗,欢欣,悠悠扬扬不紧不慢,仿佛是生命固有的召唤,执意要你去注意它,去寻找它、看望它,甚或去投奔它。

我迈过高高的门槛,艰难地走出院门,眼前是一条安静的小街,细长、规整,两三个陌生的身影走过,走向东边的朝阳,走进西边的落日。东边和西边都不知通向哪里,连接着什么,唯那美妙的声音不惊不懈,如风如流……(散文《轻轻地走与轻轻地来》)

这欲望是仅仅属于我呢,还是也属于史铁生?很可能,此前我与史铁生还不能区分,与这个世界也还不能区分。正是这个叫作“欲望”的东西,将把我们分开,分开成我与史铁生,分开成我与别人、我与世界,分开成世界的这儿和那儿,因而——

我永远都看见那条小街,看见一个孩子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眺望。朝阳或是落日弄花了他的眼睛,浮起一群黑色的斑点,他闭上眼睛,有点怕,不知所措,很久,再睁开眼睛,啊好了,世界又是一片光明……有两个黑衣的僧人在沿街的房檐下悄然走过……几只蜻蜓平稳地盘桓,翅膀上闪动着光芒……鸽哨声时隐时现,平缓悠长,渐渐地近了,噗噜噜飞过头顶,又渐渐远了,在天边像一团飞舞的纸屑……这是件奇怪的事,我既看见我的眺望,又看见我在眺望。(散文《轻轻地走与轻轻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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