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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1-19 10:5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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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 J.希梅内斯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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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毛驴与我

小毛驴与我试读:

1.小毛驴银儿

银儿个头小小、全身毛茸茸、滑溜溜——摸起来软绵绵的,就像一团棉花,没有半根骨头似的。只有那双黑玉镜般的眼睛,明亮锐利,仿佛两只黑水晶做的甲壳虫。

我松开缰绳,让它去撒欢儿。它走进草地,用鼻子轻抚那些小花儿——粉红、天蓝、金黄的小花儿,它的动作是那么的轻柔,几乎没有碰触到花瓣。我温柔地唤它:“银儿?”它马上朝我快乐地小跑过来,那样子就好像它正“哈哈哈”地笑着,陶醉在自己悦耳的“嗒、嗒”声里。

我给什么它都吃。它喜欢小蜜橘、喜欢所有琥珀色的麝香葡萄,还喜欢带着水晶般蜜珠儿的紫色无花果。

它温柔可亲如小男孩、小女孩,却又强壮牢靠如磐石。星期天我骑着它穿过城郊小巷,那些来自乡间、衣着整洁、举止悠闲的人们,纷纷停下来打量它。“它真是铁打的呀!”

是的,它是铁打的。不单是铁,还是水银呢!

2.白蝴蝶

夜色将至,薄雾袅袅,天空如紫色的帷幕。教堂塔楼外绿色、淡紫色的天光朦胧闪烁,流连不去。上坡的道路笼罩在昏暗中,笼罩在风铃草丛中,周围青草草香四溢,路上歌声弥漫,载着游子的疲惫与渴望。突然,一个黑乎乎的家伙,从埋在煤袋中的小破屋中钻出,向[1]我们走来,他头戴便帽,手持剑杖,嘴上叼着雪茄,烟头的红光一明一灭,照得他那张丑陋的脸忽红忽黑。银儿吓得连忙后退。“看看运了啥东西?”“您请看吧……是些白色的蝴蝶。”

那人想用他的剑杖戳小篮子,我没有阻止。我打开鞍袋,他没看到任何东西。用于梦想的材料就这样自由简单地通过了关卡,都不用向税务员缴税。[1]内藏刀剑的手杖。

3.黄昏时的游戏

银儿和我踏着黄昏走进村庄,我们浑身僵冷,穿过陋巷的紫色阴影。这条巷子通往干涸的河床,穷孩子们在那里假扮乞丐,玩“互相恐吓”的游戏。一个把麻袋套在头上,另一个说他看不见了,还有一个在演跛子。

然后,他们又突然扮成了别的样子,孩子们就是这样;因为他们有衣服、鞋子穿,而且知道他们的妈妈总能想出法子,找到食物给他们吃,所以他们无忧无虑,以为自己是王子。“我爸爸有块银表。”“那我爸爸有匹马。”“那我爸爸有支猎枪。”

一块黎明就要起床的表,一支杀不死饥饿的猎枪,一匹走向贫穷的马。

接着,他们又围成了一个圈。重重夜色中,有个小女孩用单薄的童音——似黑暗中一缕流动的水晶——如公主般唱起美妙的歌:“我是奥雷伯爵的小寡妇……”

是的!没错!唱吧,做梦吧,穷人家的孩子们!不久之后,当青春的第一抹红晕浮现在你们脸上时,春天会像一个戴着冬天面具的乞丐,把你们吓坏。“走吧!银儿。”

4.日食

我们漫不经心地把手插进口袋,感觉前额有清冷的影子翩翩舞动,恍如走入茂密的松树林。母鸡一只只躲进遮风避雨的鸡窝。四周的绿野暗了下来,好像主祭坛的紫色桌布正在把它覆盖。远处的海闪着白光,几颗星星微微闪烁。屋顶平台的白色就要发生巨变!我们这些登上平台的人互相喊着俏皮话,有的妙,有的糟,在日食短短的静默中,大家显得小小的、黑黑的。

我们观察太阳的工具无所不包:看戏用的望远镜、野外用的双筒望远镜、玻璃瓶子、烟熏黑的玻璃;看太阳的人也到处都是:阳台上、厩栏的台阶上、阁楼上的窗户、天井的格子窗,透过格子窗上蓝色和猩红色的玻璃……

太阳刚才还用千变万化的金色光线,把万物变得两倍、三倍或是一百倍那么硕大美好,现在阳光消失了,少了黄昏这段悠长的过渡时期,天地一时荒凉、灰暗,就好像太阳把黄金换成了白银,又把白银换成了红铜。小镇有如一枚陈旧发霉的铜币,已经一文不值。街道、广场、塔楼、山上的小径,看起来多么凄凉,多么渺小啊!

厩栏里的银儿看起来也不似真的,它变了,变成了一头纸驴;一头不同的驴子……

5.寒意

一轮硕大无比的圆月跟着我们,月色纯净。沉寂的草地上,隐约可以看到荆棘丛中不知谁家的黑山羊。当我们经过时,有人悄声地躲了起来……篱笆上方有一棵巨大的杏树,一树花瓣与月光似雪,树尖儿上白云缭绕,挡住三月星光射下的利箭,保护小径……浓郁的橘子花香……潮湿、静谧……这是女巫的溪谷……“银儿,好……好冷啊!”

银儿,不知是因为它自己的恐惧,还是因为我的害怕,突然小跑起来,跑进溪水,把月光踏成了碎片。看起来就好像它的蹄子周围开出了一丛丛透明的水晶玫瑰,想要挽留它奔跑的脚步……

银儿好像有人要抓它似的收紧臀部,一路小跑着上了斜坡,我们才感觉到附近村庄的融融暖意。

6.小学

银儿,如果你同别的孩子一道上一年级,你也会学会字母表,学会怎么写字。你也会像蜡像里的那头驴子那么聪明,蜡像陪伴头戴人造花冠的海妖,海妖待在玻璃柜中,一片肉色、玫瑰色和金色,在绿色的海水中悠然自得;银儿,你甚至会比巴罗镇上的医生和神父聪明。

可是,尽管你才四岁,却长得这么高大、这么笨拙!该让你坐哪张小凳子?该让你用哪张桌子写字?多大的笔记本和钢笔才够你用?[1]告诉我,围成圆圈唱《信经曲》时,你该坐在哪里?

不行!多米蒂娜修女,那个身穿拿撒勒教派长袍的修女——紫色长袍上系着黄色腰带,和鱼贩子雷耶斯一样,可能会罚你在长满法国梧桐的天井角落跪上两个小时,或者用她那根长长的干藤条抽你,或者还会吃光你午餐里的橘子奶酪,再不就拿张纸在你的尾巴下烧,把你的耳朵变得通红滚烫,像车匠儿子的耳朵快要下雨时的模样。

不,银儿,别去!你还是跟我一起吧!我会教你花儿和星星的知识。它们不会嘲笑你是大块头的笨蛋,也不会把你当成那种名叫驴子的东西,给你戴那种怪帽子,帽子上有两只鲜红、亮蓝双色滚边的大眼睛,就像河里船只上画的那样,还有一对大耳朵,比你的大一倍。[1]信经是基督教权威性的基本信仰纲要。在各派间流行最广的有《使徒信经》、《尼西亚信经》和《亚大纳西信经》,三者称普世信经。此外,天主教、东正教和其他一些教派还另有本派的信经。

7.疯子

我身穿丧服,胡子剪成拿撒勒人的模样,头戴窄边帽,骑在银儿柔软的灰背上,看起来一定像一个怪人。

去往葡萄园的路上,我们穿过最后几条街,白石灰墙和阳光让街道变得明晃晃,吉普赛孩子在我们身后追着跑,披头散发,晒得油光发亮,在红色、绿色和黄色的破烂衣服间,露出结实的棕色肚皮。他们发出长长的尖叫声:“疯子!疯子!疯子!”

绿野已经在我们面前。燃烧着的靛蓝色苍穹,辽阔而又纯净,仰望天空,我勇敢地睁开眼睛——耳边的噪音听起来多么遥远啊!——静静地接受这无边无际的天地间难以名状的寂静、神圣和谐的宁谧。

远处山丘上的果园里,还有几缕尖叫声在那里回荡,听上去含糊不清,断断续续、气喘吁吁、挥之不去:“疯——子!疯——子!”[1]

8.犹大

“别怕,小子!你怎么了?现在过来吧,轻轻地……那不过是在枪毙犹大呀,傻瓜。”

是的,他们正在枪毙犹大。他们在孟都里奥吊了一个;恩美迪奥大街也吊了一个;还吊了一个在市府广场。昨晚在黑暗中,我看不见那根把犹大吊在阳台下的绳索,只看见他们好像被一股超自然的力量托在空中,一动也不动。犹大头上戴着破旧的大礼帽,胳膊上穿着女人的衣服袖子,脸上戴着国务大臣的面具,身上穿着篷裙,在静谧的星光下,看起来真是诡异至极。狗儿朝他们吠叫,踯躅不去,马儿觉得他们十分可疑,不愿从底下经过……

银儿,现在钟声已经敲响,宣告主祭坛上的幕布已被拉开。我认为城里头的每一声枪响都是朝着犹大射击的。火药的味道甚至飘到了这里。一声枪响!又一声枪响!

但是银儿,今天的犹大是议员、老师、律师、税务员、市长、接生婆;在这个复活节前的星期六早晨,每一个人又都变回了孩子,假借这笼统而又荒谬的春季模仿仪式,用怯生生的枪口朝他们所仇恨的人开枪射击。[1]作者的故乡西班牙,每年耶稣受难节,人们会把公认的恶人做成假人,标上犹大之名,向其射击。

9.祈祷钟声

银儿你看,千万朵玫瑰纷纷飘落:蓝玫瑰、白玫瑰、无色玫瑰……人们还以为天空都溶化成了玫瑰。瞧,玫瑰落满了我的前额、我的肩膀、我的双手……这么多的玫瑰,我该拿来做什么用呢?

这种娇嫩的花儿来自何方?你知道吗?——我一直都不知道呢。每天它都为大地铺上一层温柔的地毯,让大地变成柔柔的粉红色、[1]白色和蓝色……越来越多的玫瑰……仿如弗拉·安吉利科的画作,他总是跪着描画天空。

人们觉得这些玫瑰是从七重天外的天堂飘向地球的。就像天空下了一场暖和的、有淡淡颜色的雪——玫瑰花落在塔楼上、落在屋顶上、落在树上。看,有了它们的装饰,所有刚硬的线条,都变得柔和纤细。越来越多的玫瑰,越来越多的玫瑰……

银儿,当祈祷钟声响起的时候,我们的生活似乎失去了它日常的动力,另外一种来自内在的力量——更崇高、更纯净、更恒定——就像恩典的喷泉,让一切都飞升,升到星星上,星星现在也开始在玫瑰花中闪烁。越来越多的玫瑰……你的眼睛,你自己看不到,银儿,你温驯地仰望天空的眼睛,就是两朵美丽的玫瑰。[1]译者注:弗拉·安吉利科(1387~1455年),意大利画家,以画天使著称)。

10.墓地

我亲爱的银儿,如果你比我先死,你不会被差役的马车载着扔往盐沼;也不会被弃于山路边的水沟,像其他可怜的驴子或是没人疼爱的马和狗一样。你也不会被乌鸦啄去身上的肉,剩下一副血淋淋的骨架,像如血残阳下空荡荡的船壳,连坐六点钟的四轮大马车去往圣胡安车站的旅行推销员看了都会觉得丑陋不堪。你更不会僵硬浮肿地躺于壕沟,在蛤蜊中腐烂,吓跑那些抓住松树枝、大胆好奇地俯瞰斜坡深沟的孩子,就是那些在秋天星期日下午出门到松树林里烤松子吃的孩子。

银儿,别烦恼!我会把你埋葬在松园中那棵大而圆的松树下,就是你最喜欢的那棵松树,让你更靠近生命的宁谧与欢乐。小男孩会在那里玩耍,小女孩会坐在你身边的矮椅上做女红。你会听到我因孤独而作的诗句。你会听到橘园中洗衣姑娘的歌声,井绳“嘎嘎”作响的声音,这些都会让你永恒的安息更加欢乐清新。一年到头,都会有红雀、山雀和其他雀鸟在树梢持久的幸福里,在你恬静的睡眠和摩格尔上空永恒不变的蓝色苍穹之间,为你编织一个小巧的音乐屋顶。

11.刺

银儿一走进草原就开始一拐一拐的。我从它背上跳下来。“你怎么啦,伙计?”

银儿稍稍抬高右前腿,让我看它的脚底,虚弱无力的蹄子几乎不敢碰路上灼热的细沙。

毫无疑问,我比老达尔朋——它的医生——更为担忧。我把它的前蹄翻过来,细细地查看它红肿的脚底。一根强壮橘树的绿色长刺扎在它的脚掌中,就像一把小而圆的翡翠匕首。银儿遭受的痛苦让我心尖儿颤颤,我把刺拔出来;领着这只可怜的小动物来到长满黄色鸢尾的小溪,让奔腾的溪水用长而纯净的舌头轻轻舔舐它的小伤口。

随后,我们继续上路,走向白色的海,我在前,它在后,它仍旧一拐一拐地走着,并不时地用头温柔地蹭着我的肩膀。

12.燕子

银儿,瞧,它来了,那只活泼可爱的黑色小东西就在她的巢里。她把灰色的巢筑在蒙特马约圣母画像旁,因而从来不会受到骚扰。这只不幸的鸟儿好像吓坏了!我想可怜的燕子这次也弄错了时间,就像上周下午三点钟日食时躲进鸡窝寻求庇护的母鸡一样。今年的春天卖弄风情地早到了,但是她裸露的玉体又耐不住寒风凛冽,不得不再次把自己裹进三月的云床。看到橘园中初出含苞的花蕾在寒风中枯萎,着实令人感伤!

燕子已经飞来了,银儿,但是你几乎听不到它们的私语,完全不若往年那般热闹。以前,它们一到这里,就开始互相寒暄,打探各种事情,用笛声般悠扬的啼鸣叽叽喳喳地闲聊。它们会告诉花儿它们在非洲的见闻,说起两次飞越海洋的经历——以翅当帆在海上落脚,或是在船儿的帆上休憩,说起异乡的无数个日落、无数个黎明、无数个星夜。

现在,它们不知该如何是好。它们无声地四处盘旋,无所适从,就像被孩子践踏了回家道路的蚂蚁一样。它们不敢在新街上排成直线飞上飞下,最后再来一个华丽的翻滚以示谢幕;它们不敢飞进井里的鸟窝,也不敢用经典的邮差姿势,栖息在白色绝缘体旁的电报线上,因为北风把电报线吹得嗡嗡作响。它们会冻死的,银儿!

13.厩栏

正午,我去看银儿,晌午澄澈的光线在它银色的背上点燃了一大块漂亮的金斑。那些像下雨般从破旧的屋顶落下的阳光,在它腹下那隐隐发绿的深色地板上,撒下火一样明净的钱币。

原本趴在银儿两腿之间的戴安娜,又舞又跳地来到我的身旁,把两只前掌搁在我的胸口,伸出玫瑰色的舌头想要舔我的嘴儿。那只山羊爬到了食槽的最高处,好奇地看着我,精致的头颅左右转动,明显带着姑娘的娇羞。

在我进来之前,银儿就用一声大叫向我表示欢迎,现在又兴奋得想要挣脱缰绳,瞧那又紧张又快活的样儿。

透过天空,阳光带来了天顶的珍宝——彩虹,有一会儿,瑰丽的光线引领我爬上天空,离开了田园牧歌般的风光。随后,我踏上一块石头,向外面的村庄眺望。

在明亮炙热的阳光中,透过断壁残垣间那一方清澈的蓝色天空,绿色的田野睡意绵绵地飘动,远处传来甜蜜慵懒的钟声。

14.阉马

它是一匹黑马,黑色中泛着深红色、绿色、蓝色的光泽,所有的颜色都似甲壳虫和乌鸦的背一样带着银光。它年轻的眼睛时不时地闪着明亮的火花,就和马尔盖斯广场上卖栗子的拉莫娜那口晶亮的锅子溅出的火光一样。它来自弗里·塞塔的沙地,当它耀武扬威地踏上新街石砌的路面时,蹄声“嗒嗒”作响,分外悦耳动听!它小巧的头颅和优美的四肢,看起来多么灵敏、多么强健、多么神气啊!

它高傲地穿过地下室的矮门,门外卡斯蒂约的酒窖映着烈日的红光,令人炫目,矮门在这个背景中显得比它还要黑。它步态轻盈,看见什么都要与之嬉戏一番。随后,它跳过松树做成的门槛,一路上在母鸡、鸽子和麻雀的左推右搡中,兴高采烈地冲进绿色的畜栏。那里有四个壮汉在等候,他们毛茸茸的手臂交叉抱在胸前彩色的花衬衣上。他们领它走到胡椒树下。它经过了一番短暂而又艰难的挣扎后——开始温和,后来暴烈——被那几个汉子压到了粪堆上,所有的人都坐在它身上,达尔朋医生开始手术,终结它那悲伤而又魔幻的美丽。

你从未用过的美,必随你一道埋葬,[1]

已经用过的,则活着去执行你的遗嘱。

莎士比亚写给友人的信中如是说。

温驯、汗湿的小种马,现在是一匹阉马了,悲伤疲倦地躺在那里。只来了一个人便把它拉了起来,为它盖上一块毛毯,牵着它慢慢地沿着街道走下去。

可怜稀薄的云束,昨天还是一道热烈结实的闪电!现在就像一本撕掉了封面的书。它的脚步好像不再踩在地上,一种新的元素介入了马蹄和石头之间,让它的生命失去了意义,在这个猛烈、无瑕、完整的春天的早晨,它就像一棵连根拔起的树或是一段回忆。[1]此句来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第四首。

15.对街的房子

银儿,在我小的时候,我家对街的房子总是让我着迷!起先是里维拉大街上水贩子阿雷布拉的小房子,朝南的院子总是被太阳镀着一层金光;我常常爬上砖墙,从那儿眺望韦尔瓦。有时候,家人准许我到那里玩一会儿。阿雷布拉的女儿——当时在我眼中像一个成熟的妇人,那模样就跟现在结婚后一样——会给我橘子吃,还会不断地亲吻我的脸……不久我们搬到新街,后来改名叫卡诺瓦斯街,再后来又变成了胡安·佩雷斯修士街,何塞先生的家就在那儿。他是来自塞维利亚的糖果商,他那金色的小山羊皮靴子看得我眼花缭乱;他家天井的龙舌兰上还挂着蛋壳;他把前门刷成淡黄色,配上海军蓝色的条纹。有时候,何塞先生会来我家,父亲会给他一些钱,他则老是会跟父亲谈橄榄林……从我家阳台,可以看到何塞先生家屋顶上方的那棵胡椒树,树上停满了麻雀。可爱的胡椒树啊,摇过我多少童年的梦想!(事实上,那里有两棵胡椒树,但是我从没把它们搞混过:一棵从我家阳台望去,能看到沐浴在风中或是阳光里的树梢;另一棵可以看到树干,是在何塞先生的院子里。)

在晴朗的午后或是多雨的午休时间,从我们家前门的栅栏间,从我的窗户或是阳台,望着沉寂大街对面的房子,日复一日、时复一时,这中间每一种细微的变化,都让我觉得趣味盎然、心驰神往!

16.笨小孩

无论我们何时穿过圣荷塞大街回家,笨小孩总是会坐在家门口自己的小椅子上,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他是那种永远不会开口说话也不会优雅行事的可怜孩子中的一个;他自己觉得非常快乐,别人看了却觉得伤心;他是他妈妈的无价之宝,但是对于别人来说,却啥都不是。

有一天,一阵邪恶的黑色大风刮过白色的街道,笨小孩不在椅子里。一只鸟儿在空荡荡的门槛上歌唱,我想起了库罗斯,他是一位诗人,更是一位好父亲。当他失去孩子的时候,他向加利西亚的蝴蝶询[1]问孩子的消息:“金色翅膀的蝴蝶啊……”

现在春天来了,我又想起了那个从圣荷塞大街去往天堂的笨小孩。他一定坐在玫瑰花旁边自己的小椅子上,又一次睁开双眼,在灿烂的金光中观望天堂里得到赐福的人群。[1]恩里克斯·马努埃尔·库罗斯(1851~1908年),西班牙著名的加利西亚诗人。

17.鬼

小胖子安尼亚生机勃勃、活力充沛,她的青春是永不枯竭的快乐之泉,但是,她最大的乐趣是扮鬼。她会用床单把自己裹起来,用面粉把那张漂亮得似百合花儿的脸蛋儿涂白,再在牙齿上插上大蒜瓣,当我们晚饭后坐在小小的客厅里昏昏欲睡的时候,她会突然出现在大理石台阶上,提着一盏点亮的灯笼,悄然无声地缓缓而行,真真让人印象深刻。她穿成那样,看起来就好像她的身体也变成了一件长袍。是的,她的上半身在黑暗中阴森森的,着实教人害怕;然而与此同时,通身的雪白又散发着奇异的丰满肉感,教人迷恋。

银儿,我永不会忘记那个九月的晚上。风暴像一颗狂躁的心脏,疯狂地践踏城镇,整整折腾了一个小时。持续不断的闪电和雷声中,暴雨冰雹倾盆而下。水窖里的水已经满溢,淹没了院子。到最后,那些陪伴我的熟悉物事——九点钟的马车、为亡灵祈祷的钟声、邮递员——也全都离我而去!我浑身颤抖着跑到餐厅找水喝,在闪电绿白色的光芒中,我看见贝拉尔德的桉树——我们称它为妖怪树,就在那晚倒了——低伏在小屋的屋顶上。

突然响起了一阵可怕的“咔嚓”声,像亮瞎人眼睛的强烈光线后的一道阴影,摇撼着房子。当我们终于回过神来,发现大家全都不在原来的位置上,每一个好似都孤孤单单的,对他人没有忧虑和关心。一个抱怨头痛,一个抱怨眼睛看不清,一个抱怨心脏不舒服。慢慢地,我们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风暴渐渐散去。巨大的云块从顶到底裂开,月光如水倾泻,使得院子里满溢的雨水泛起粼粼白光。我们一一审视院子里的一切。洛德在通往院子的台阶上来回狂窜,疯狂地吠叫着。我们跟了过去,银儿。在夜晚盛开的花儿下,泥土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可怜的安尼亚,扮成鬼的模样躺在那里,死了。那只被雷烧焦了的手上,还握着那盏亮着的灯笼。

18.嫣红的风景

太阳落在山头,被自己的光芒割得遍体鳞伤、鲜血直流。落日的余晖中,松园的轮廓更加鲜明,变成了朦胧的红色;小花儿小草儿通明透亮,在这宁静的时刻,天地间弥漫着潮湿、浓烈、明亮的香气。

我心醉神迷地在暮色来临之前驻足。银儿那双黑色的眼睛映照着落日的嫣红。它柔顺地走到那池深红、玫瑰红和紫红色的水边,将嘴巴轻轻地浸入水镜,镜面似是因它的碰触才变成液体。深红似血的水流冲进它粗大的喉咙。

这本是我熟悉的地方,却被落日改造得陌生、不祥、壮丽。就好像我们在每一个瞬间都会遇到一座废弃的宫殿……夜晚舒展着筋骨来了,暮色触摸到了永恒,变得无垠、平静、玄秘……“走啦,银儿!”

19.鹦鹉

那次我们是在我那位法国医生朋友的果园里,和银儿、鹦鹉一块儿玩耍。这时,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人从山坡下焦急地朝我们走来。她等不及走到我面前,老远就极其痛苦地看着我,哀声问道:“先生,那位医生在这儿吗?”

在她身后跟着好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一直在喘气,不时地回头看身后的上坡路;最后看到了几个男人,搀着一个面色像死人般苍白的跛足男人。他就是那偷猎者之一,在多妮亚纳野生动物保护区里偷偷猎鹿。他那荒唐的老式猎枪,紧紧拴在草绳上,突然走火,射中了偷猎者自己的胳膊。

我的朋友亲切地接待了受伤的男人,替他除掉原来那些绑在伤口上的破布条,洗净血污,仔细地检查骨头和肌肉。时不时地,他会看我一下,说道:“不要紧的。”

天光渐暗。从韦尔瓦飘来咸水味、沥青味和鱼腥味……橘子树浓荫如盖,用他们绿如翡翠的天鹅绒树冠挡住落日的玫瑰色光线。那只披红挂绿的鹦鹉在紫绿相间的丁香树丛中走来走去,小小的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们。

可怜的偷猎者泪如泉涌,泪水在阳光下闪动;他还不时地咽下一声啜泣。鹦鹉说:“不要紧的。”

我的朋友给他的伤口包上棉花和绷带。

可怜的人儿痛呼“哎哟!”

鹦鹉在紫丁香花丛中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20.归来

我们俩从林间满载而归:银儿驮满了香甜的马郁草,我满抱着黄色的鸢尾花。

四月的黄昏即将逝去。日落中如金水晶般透明的一切现在全变成了银水晶,也全都似白百合与水晶那样光洁晶莹。接着,巨大的天空从一块透明的蓝宝石变成了一块绿色的翡翠。我莫名地悲伤起来,缓缓而归。

在这个纯净的时刻,一切都庄严崇高。城镇中的塔楼戴着闪光瓦片砌成的皇冠,当我们走近时,它变得越加宏伟壮丽。在很近的距离[1]中,它看起来有如塞维利亚大教堂塔楼的远景。

而我对都市的渴望,总是在春天最为浓烈,看到塔楼,忧思中有了些许慰藉。

回去吧……回到哪儿去?从哪儿出发?为了什么?……但是,随着夜晚的临近,我捧着的那束鸢尾花在温暖新鲜的空气中,香味越发浓郁;突然,花朵散发的香气越渗越深却又越闻越朦胧,花朵已经看不见了,花香却飘出了孤寂的阴影,令肉体和灵魂深深陶醉。“我的灵魂是阴影中的鸢尾花!”我说。

突然,我想起了银儿,虽然我就骑在它身上,但我却把它给忘了,把它当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1]塞维利亚大教堂的钟楼,十二世纪时摩尔式的建筑。

21.屋顶平台

银儿,你从未登上平坦的屋顶平台,所以,你不知道那上面的情形。在走出黑暗的木楼梯之后,明亮的天光下你会有一种被光线灼伤的错觉;沐浴在一片蔚蓝色之中,你会觉得天空似乎就在你旁边;刷了熟石灰的白色砖墙明晃晃的,会照得你睁不开眼睛——你知道的,把熟石灰涂在屋面的砖墙上,是为了雨水能干干净净地流进水缸——深吸一口气让胸膛胀鼓鼓的感觉,你也无从体会。

站在屋顶平台上是多么快活啊!教堂塔楼的钟声好似就在我们的胸腔里敲响,就在心脏扑扑跳动的那个地方。远远望去,葡萄园里的锄头闪着金色、银色的光芒。在这里,你可以俯瞰一切:别人家的屋顶平台、小小的院子——椅匠、油漆工、桶匠默默地在那里干活;大一点的畜栏那铺满落叶的土地上,养着一头牛或一只山羊;墓地里,我们有时会意外地看到一些无名小卒的黑色送葬仪队,参加葬礼的人们行色匆匆、衣着草率;窗户中,有一个穿着内衣的年轻姑娘在边唱歌边漫不经心地梳头;河流上停靠着一艘好似永远也驶不进来的小船;谷仓里,有的里头坐着一个正在练习小号独奏曲的号手,有的里头被爱情——彻底、盲目、令人费解的爱情——占据。

脚底下的房子消失了,好像变成了一个地下室。透过天窗的玻璃往下看,底下的日常生活变得好新奇:说话声、噪音,还有花园,从屋顶平台上看去都好漂亮;而你,银儿,你正在水槽那里饮水,看不见我,或许,你正在和麻雀或乌龟闹着玩呢!

22.何塞神父

你瞧,银儿,他正骑着驴子冠冕堂皇地走来,一路说着蜜一样甜的虚伪言辞。但是,永远像天使般纯洁的是他的那头母驴——一位真正的淑女。

我确信有一天你曾在他的果园里见过他,他穿着水手裤,头戴阔边帽,正在大声辱骂那些偷他家橘子的小男孩,还朝他们扔石头呢。每逢星期五,你都会看到他的仆人可怜的巴尔塔萨,拖着犯了疝气的病体——看起来就像一个圆球——一路蹒跚着去镇子上兜售他的那些破扫帚,或者和穷人一起去为富人的亡灵祈祷。

我从没听过有谁能骂出比他的话语更脏的污言秽语,也没听过有谁的誓言能像他的一样比天还要高。确实,天地万物、天堂的模样,他都知道,这一点毋庸置疑,至少在五点钟做弥撒的时候他是这么说的。树木、土地、水、风、火焰:这一切都充满上帝的恩典,可是,这些柔软、新鲜、纯净、充满活力的事物,出现在他的口中似乎只为佐证混乱、严酷、寒冷、暴力和腐败。每天临近尾声的时候,他果园里的每一块石头都会换个地方过夜,因为全都被他用来砸鸟儿、洗衣妇、孩子和花朵了,而且他还砸得既暴怒又凶狠。

但是在祈祷的时候,一切都变了,何塞神父的肃穆,连静谧的乡间中都能感觉到。他穿上教士服,披上斗篷,戴上阔边帽,几乎都没有瞥黑暗中的镇子一眼,就骑在缓缓前行的驴子身上走了,活像走向十字架赴死的耶稣。

23.春天

啊,真辉煌,真芬芳!

啊,草地笑开颜!

啊,晨曲乐陶陶!(流行民歌)

一天清晨,我还在半梦半醒中,外面就传来类似孩童声音的恶声尖叫,我十分恼怒,最后睡意全无,气急败坏地跳下床,透过打开的窗户眺望田野,这才发现那些“叽叽喳喳”扰人清梦的原来是鸟群。

我来到果园,感谢上帝赐予这湛蓝晴朗的日子。鸟儿娇嫩的喉咙里自发地唱着美妙的歌谣,歌声绵绵不绝。任性的燕子发出悦耳的鸣叫,箭一般地飞入井里;画眉在倒下的橘子树上方吹口哨;火亮的金莺在橡树间喋喋不休地闲聊;山雀在桉树上细声悦耳地笑着;麻雀在那棵大松树上七嘴八舌地争论。

多么美好的早晨啊!太阳向大地播洒金色、银色的欢乐;成千上万只彩色蝴蝶四处纷飞,在花丛中,在房子里,在屋外,在泉水边。健康的新生活在四周的原野上爆裂、绽放、沸腾。

我们仿佛置身于一个漂亮的光之蜂巢,也如同在一朵温暖而光明的巨大的火玫瑰之中。

24.水窖

你看,银儿,上次下的那几场雨已经把水窖注满了。现在,窖里听不到回声也看不到被阳光照亮的封闭式阳台,水浅的时候,阳台的影子会倒映在水窖深处,透过阳台那黄蓝相间的玻璃屋顶望去,太阳好似一颗光芒璀璨的五彩宝石。

银儿,你从没下过水窖,可我下去过;那是好几年以前,他们排干了水窖里的水之后,我下去过一次。你瞧,它有一条长长的地道,接着是一个小房间。我一进入房间,手里的蜡烛就熄灭了,一条火蜥蜴滑到了我的手上。两股可怕的寒气像两把交叉的剑一样穿过我的胸膛,仿佛骷髅头下面那两根交叉的骨头……银儿,整个镇子都被水窖和地道掏空了。最大的水窖在卡斯蒂约古城广场那边萨尔多·德·洛波家的院子里。但是最好的水窖却数我家的这个,你看,这井栏是用一整块雪花大理石雕成的。教堂水窖的那条地道一直通到彭塔莱斯的葡萄园,出口在原野里,紧挨着小河。没人敢全程走完医院水窖的那条地道,因为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我想起来了,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无数个漫长的雨夜,我听着圆圆的水柱从平坦的屋顶流到水窖,那呜咽的水声总是让我难以入睡。后来,到了早晨,我们会兴奋地跑到水窖去看水涨得有多高。如果它像今天这样满到了边上,我们会齐声惊叹,会高声尖叫,会觉得万分新奇!

好啦,银儿!现在我将为你打一桶纯净、新鲜的水,一桶比列加斯能一口气就喝完的水。可怜的比列加斯,他的身体已经被过量的白兰地和水果酒烧坏了。

25.癞皮狗

有时,它会到果园的房子这边来,瘦骨嶙峋、气喘吁吁的。这个可怜的小动物早已习惯人们朝着它叫骂、扔石头,它一直都是东奔西窜,忙于逃命。即便是它的同类——狗,也会朝着它龇牙。它每每在正午的大太阳下走开,缓慢地、悲伤地走下山坡。

那个下午,它跟着戴安娜来了。我走出来的时候,门卫突然暴怒,掏出他的猎枪朝它开枪。我没来得及阻止这件事。可怜的狗,身中一枪,蹒跚着狂奔了一会儿,发出了一声绝望凄厉的哀嚎,倒在金合欢树下,死了。

银儿抬起头,直愣愣地盯着那条狗。戴安娜在我俩之间奔来跑去,试图隐藏它的恐惧。那个门卫可能也感到懊悔,他再三地解释——也不知道话是说给谁听的——却怎么也挥不去心中的负疚感。太阳也似蒙上了一层面纱,仿佛在为它哀悼;这片巨大的面纱,就像蒙在被杀的狗那只好眼睛上的一片小小薄膜。正午时分,一种深沉、压抑的静默充塞在天地之间,笼罩着金色的田野,盖住了死狗。桉树在海风中弯低了腰,哭得更大声了。

26.四月的牧歌

孩子们和银儿一起去往黑色白杨林边的小溪,现在,他们正牵着它一路嬉戏尖叫着小跑回来,满载着黄色的花。在那儿,他们淋了一场雨——一朵转瞬即逝的浮云,用它的金丝银线为绿色的田野罩上了一层薄纱。小笨驴的背全湿透了,它身上湿漉漉的风铃花还在滴水。

啊!多么快乐、清新、柔情蜜意的牧歌!银儿驮着这甜蜜、浸满了雨水的重担,连叫声也变得柔美起来!它不时回头撕扯那些它嘴巴能够得着的花儿。雪白、金黄的风铃花在它绿白色的唾液间盘桓了一下,就被咽进它那系着肚带的小肚子里了。银儿,除了你,还有谁能这样吃鲜花却不会生病的?

这阴晴不定的四月的下午!……无论是下雨还是日出,所有的景致都映在银儿明亮、活力四射的双眼中。西边圣胡安市的田野上空,可以看见纠结的雨丝正从另一片玫瑰色的云彩中飘落。

27.金丝雀飞了

有一天,那只绿色的金丝雀不知怎么飞出了笼子,我不明原因。它是一只老金丝雀了,因为它联结着我对一位亡友的悲伤记忆,我怕它会冻死、饿死,或者被猫儿抓住,所以从不曾放飞它。

它整个早晨都在果园里的石榴树丛中,在门边的松树林中,在紫丁香花丛中游荡。孩子们也在阳台上坐了整整一个早晨,他们被这只金色的鸟儿迷住了,津津有味地看着它一刻不停地飞来飞去。银儿没系上绳子,它在玫瑰花丛边闲逛,与蝴蝶嬉戏。

午后,金丝雀飞到了大房子的屋顶上,盘旋不去,在温暖的、逐渐消逝的太阳光线中颤抖。突然之间,它已飞回了笼中,快乐如昔,谁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搞不清究竟。

花园里一片沸腾、喜气洋洋!孩子们拍着小手,跳上跳下,红通通的笑脸有如灿烂的黎明;戴安娜跟在他们后面乱转,和着自己“叮叮当当”作响的小铃铛叫着;受到他们的感染,银儿鼓动了一身银色的肌肉,像一只小山羊那样跳起来,用蹄子笨拙地跳着华尔兹圆舞曲,然后,前腿站立,后腿踢向明亮温暖的空气。

28.魔鬼

突然之间,一头驴出现在镇边的围墙附近,孤零零的,步履艰难,它的身影在尘土飞扬中看起来更加黑。没多久又冲出来一群气喘吁吁的孩子,他们一手提着遮不住黑色肚皮的破裤子,一手忙着朝它扔葡萄枝和石头……

它又大又老又黑,骨头根根凸出清晰可见——像一位大祭师——仿佛随时会撑破那张光秃秃的驴皮。它张开嘴露出一口蚕豆似的大黄牙,停下来朝着天空愤怒地嘶鸣,好像在他那老朽的外表下藏着无限活力……它是一头迷路的驴子吗?你不认识它吗,银儿?你觉得它想要的是什么呢?这样狂奔乱窜、走走停停,它是从谁那儿逃出来的?

一看到它,银儿的双耳就在头顶竖起,耳尖相碰,像两只圆圆的小号,接着,一只耳朵耷拉下来,另一只还是竖着;它朝我走来,同时又想躲进水沟或是逃跑。黑色的驴子紧挨着银儿走了过去,擦着它的身体,拉扯它身后的鞍架,又朝它嗅嗅,转头朝着女修道院的围墙嘶鸣,最后沿着围墙一路小跑下去。

这一刻就像是在大热天里突然打了一个寒战——是我还是银儿——一切出现得如此令人困惑,就好像放在太阳面前的一件黑色衣服的低矮阴影,突然罩住了小巷转角处那耀眼的孤独,霎时一片死寂,压抑得令人透不过气。远方的事物一点一滴地把我们带回了现实。走上鱼市广场的街道,可以听到小贩们永不重复的叫卖声;他们刚刚从海边归来,正在夸自己的鱼儿有多好呢:比目鱼、胭脂鱼、鲤鱼、鲱鱼、小龙虾;教堂的钟声响起,宣告晨祷的时间到了;磨刀石霍霍作响……

银儿不时地看我一眼,它仍然在发抖,莫名地恐惧,我俩悄然相对……“银儿,我觉得那不是真的驴子……”

银儿不声不响地又抖了起来,浑身“簌簌”作响,它恐惧地朝水沟瞥了一眼,那模样阴沉又忧郁……

29.自由

我那迷失在小径旁花丛中的目光,突然被一只亮丽的小鸟吸引住了,它在潮湿绿地的上空不停地扇动五光十色的翅膀,却总也飞不走。我们慢慢地朝它走近,我在前,银儿在后。附近有一个阴凉的水池,[1]一群狡猾的男孩子在那里设了一个捕鸟的陷阱。那只可怜的小囮鸟,拼命地拍动翅膀往上飞,不由自主地呼唤着天空里的弟兄。

这是一个明朗、纯净的早晨,天空蓝得通透。附近松林传来鸟儿婉转悠扬的轻快歌声,温柔的金色海风吹皱了一片树梢,风中的歌声时近时远,流连不去。可怜、天真的音乐会,竟然紧邻那邪恶的心灵!

我骑到银儿背上,夹紧双腿催他急行,它一路小跑着上了松林。一到那浓荫如盖的松树下,我就拍着手,又唱又叫!感受到我的狂热,银儿也发出一声又一声粗重的嘶鸣。回声激荡,尖锐、洪亮,就像从一口大井的井底传出的一样。鸟儿都唱着歌飞到别的松林去了。

正当愤怒的孩子们在远处大声咒骂的时候,银儿用它大大的毛头猛推我的胸口表示感谢,它推得如此用力,都把我给弄疼了。[1]囮(é,音俄):捕鸟时用来引诱同类鸟的鸟。

30.恋人

清新的海风吹上红土坡,吹到山顶的草地,在娇嫩的白色花儿中迸发出一阵悦耳的笑声;接着,它又蹦到了未清扫的松树林间,让那些闪闪发光的蓝色、玫瑰色、金色的蜘蛛网随风摇晃。海风吹了整整一个下午!阳光和轻风温柔地抚慰着心灵!

银儿驮着我,多么快乐,多么柔顺,多么欣然!好像我没有重量似的。我们上山的时候就跟下山一样轻快。最远处的那座松林,有着海岛模样的景色,一道闪光的、模糊的颜色在岛中轻轻振动。山下绿色的草地上,有一群驴子在灌木丛中跳来跳去。

一阵春天般的悸动飘浮在峡谷上空。银儿突然竖起耳朵,鼻孔大张——都快碰到眼睛了——露出它那大豆一样的黄牙。它悠长地呼吸着,深深啜饮四面的风,肯定有什么奇妙、浓郁的香气沁入了它的心房。没错。在另一座山丘上,蓝色天空映衬着的那头可爱的小灰驴,就是它的恋人。银儿发出两声喇叭似的嘶鸣,悠长、洪亮,震碎了这明亮的光阴,然后像一对双胞胎瀑布,飞流直下。

我不得不约束可怜的银儿这温存的本能。它美丽的甜心怀着和它同样的悲伤,看着它走过田野。银儿乌溜溜的大眼睛像镜子一样映出这些场景。路边的雏菊丛回响着徒然而又神秘的呼喊,洪亮、凄厉!

银儿心不甘情不愿地小跑着,时时都想着要回头。在它细碎的蹄声中,似乎一直在诉说无声的怨言:“这不公平,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31.三个老妇人

“到坡上来,银儿。来吧,我们让这几个可怜的老太太先走。”

她们要么来自海边,要么来自山间。你看,一个是盲人,另外两个正搀着她的手臂带路。她们肯定是要去医院,或是去看路易斯医生。她们走得真慢啊,那两个能看见的一举一动都战战兢兢!好像三个人怕的就是死亡本身。你看到了吗,银儿?她们伸展手臂,做出滑稽可笑的动作,似是要推开空气,小心翼翼地避开一切想象中的危险,甚至是最柔嫩的花枝也不敢碰触。

当心点儿,小子!你就要掉下去了!你听听,她们的语言是多么粗俗啊!她们是吉普赛人。你看她们那画一样多彩的衣服,上面满是圆点与荷叶边。你看到了吗?她们没有包头巾,尽管上了年纪,她们高挑柔软的身躯依然挺直。暴晒在正午的烈日下,她们晒黑了,一身臭汗,灰尘仆仆,但是她们依然残存着些许粗俗的美丽,就像一段干枯、粗糙的记忆。

银儿,瞧瞧这三个老妇人。她们是怀着怎样坚强的信念,在晚年重燃生机的?我相信,在甜蜜颤动的热烈阳光下,这个让野蓟开出了黄色花朵的春天,必然也渗透到了她们衰老的生命中。

32.小车

那条宽阔的小溪,因为暴雨水流上涨,漫到了葡萄园,我们在溪边碰到一辆陷在泥泞中无法动弹的小车,车上满载着野草和橘子。一个穿着破衣烂衫的脏兮兮的小姑娘伏在其中一个车轮上哭泣,她想帮那头小驴子——天呀!那驴子比银儿还小,也瘦得多——推车,已用尽了幼小胸膛中的所有力气。小驴在小姑娘呜咽的命令下,使出吃奶的劲挣扎着与寒风对抗,想要把小车从泥巴里拉出来,但车子仍是一动不动。小姑娘所作的努力就跟大多数勇敢的孩子一样,是无用功,最终她如同夏日里一阵疲惫的微风,晕倒在花丛中。

我轻轻地拍了拍银儿,给它套上鞍具,设法把它套在了小驴的前面。然后,我用饱含深情的话语催促它前进,银儿猛力一拉,就把小车和小驴从泥潭中拉了出来,拖到了堤岸上。

小姑娘那哭成了花猫的脸上绽出了可爱的笑容!就像傍晚时分的夕阳,起先如破碎的黄水晶散落在雨云中,忽然间又燃起了黎明的曙光。

她泪中带着欢欣,给了我们两个最好的橘子。我感激地接过橘子,把一个给了那羸弱的小驴,作为甜蜜的抚慰,另一个则当作金奖给了银儿。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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