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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1-21 08:0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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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叶遁

出版社:浙江出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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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畸者

侦畸者试读:

侦畸者叶遁 著版权信息

侦畸者

叶遁 著

非经书面授权,不得在任何地区以任何方式反编译、翻印、仿制或节录本书文字或图表。第一部 局外人第一章 最后一个被杀死的人

1999年的秋天,江城三院急诊室迎来了一位奇怪的病患。

这个季节的凌晨,北方已是冷风刺骨。这位三十岁左右的病患裸露上身,双手捂着肚子,踉跄扑入急诊室以后,匆忙喊了句“救命”便摔倒在地,接着,阒静的医院里传来一阵毛骨悚然的尖叫。值班医生闻讯赶来,立即安排他进行了一系列检查,结果在其体内发现长约15厘米的金属异物,初步判断为一把不锈钢水果刀——口吞入腹!

事后,辖区警方介入调查,让办案人员感到惊讶的是该病患居然为一宗伤害案件的作案者。他在对受害人实施犯罪后仓皇逃离现场,由于害怕被抓,一心只想尽快处理掉手中的凶器,据其供述,在短短的两天之内,他绞尽脑汁想出了数十种毁灭证物的方法,但都因为不能确保万无一失而放弃。最终,他在疲乏至极的状态下昏倒在一家宾馆的床上,再醒来的时候,那把水果刀已被自己吞进了肚皮……

此事不久之后见诸报端,兹录如下:

李某与受害人黄某是一对情侣,案发当天正是黄某生日。

李某素喜炸薯条,但黄某却对煎薯块更为钟爱。为此两人发生口角,互不相让,继而大打出手。李某性格暴躁,见黄某用平底锅狂砸自己头部,愤怒之下抄起水果刀刺向黄某,黄某中刀倒地,惊吓过度导致昏迷。李某目睹黄某腹部血流不止,误以为将黄某杀害,遂带走不锈钢水果刀逃离现场。

据悉,李某已经不幸身亡,是因在手术过程中突然惊醒,而后拒不配合医生,终致大出血不治。院方表示不对该起事件负责,但不排除对李某反常现象做重要课题研究。后,伤愈的黄某在其现男友陪伴下参加了李某的葬礼,黄某痛哭流涕,发誓今后绝不再食煎薯块,只吃炸薯条,愿李某之灵魂在天国安息。

李某家属对黄某短时间内交往了新男友表示谅解。

一年后的另一个世纪,一只结实的手掀开了载有这则新闻的旧报,纸张下呈现出一张死人的面孔。

2000年10月8日,江城市发生一起凶杀案。死者梁健,男,22周岁,汉族,江城大学国际贸易专业本科三年级学生,死于学校北侧小操场,身体呈弓状,一根绳子经由脖颈将两条胳膊勒在背后,由于血脉堵塞,两臂肿得如同水碗一样粗,脸涨得跟猪头那么大。更残忍的是,死者的整张脸皮被剥得精光,布满了成片的血痂,仿佛一摊炸裂过的烂肉。根据尸检结果,死亡时间为当日凌晨2点至3点之间,死因为机械性窒息,体内含有大量酒精,剥脸行为发生在死者身亡以后。现场经勘察发现,其随身财物俱在,初步排除了抢劫杀人的可能。警方还从其头顶小面积瘀伤判断出死者生前遭受了漫长无比的折磨,因五花大绑,难以忍受血液不能流通造成的痛苦,他只能选择以头部撞击地面的方式试图缓解。至于死者为何没有在案发当时进行呼救,遗落在现场的小半块透明胶带给出了答案。除此之外,警方在死者外衣兜里发现一张打印的字条,上面写着9个字:最后一个被杀死的人。凶手变态至极,以“绑杀”的方式处置死者,又从容“剥脸”而后离开现场,他到底是谁?那张字条暗示了什么秘密?凶手和死者之间,究竟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过去?

案件一经曝光,恐慌便如同大旱时节的飞蝗,铺天盖地吞没了整座校园。部分假期返校的新生纷纷选择退学,致使本就生源不足的校方顿感雪上加霜。校长的电话鞭炮一样“噼里啪啦”打进市局,几名局领导疲于应对,只得答应他参与案件侦破会议,以舒缓其无休止的聒噪。会议在一片浓烈的火药味儿下展开,校长不时就破案时间与主持会议的于副局长唇枪舌战,他的咄咄逼人最终让于副局长败下阵来,并做出承诺:七天之内将凶手绳之以法!

会后,脸色铁青的于副局长只扔下一句话:“宋河,我相信你那双结实的手。”

宋河,市局最优秀的年轻刑警,曾参与破获过本市“1999年特大连环锤杀案”,工作虽不满三年,却是警队公认的王牌“拼命三郎”。不过,与他名字所包含的清亮之意恰恰相反,办案之外的宋河几乎跟“沉郁”成了兄弟,没人能在他脸上捕捉到一丝最起码的笑意,当然,除了那些驻足观望市局门口警徽的孩子们。

调查立即展开,随着琐碎的录供整理成册,死者生前的状况也渐次清晰起来。

单亲家庭长大的梁健,父亲是一家连锁超市的老板,由于自幼双亲离异,梁父对他百般溺爱。但这并没有助长梁健养尊处优的习性,反而让他表现出与同龄人迥然相悖的独立。同学们经常会看到,梁健频繁出入校园附近的快餐店打零工,虽然所得的报酬寥寥无几,不过是其父给予的零头而已。

案发当日是国庆节长假的最后一天,通常这晚各寝的室友都要搞个聚会,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习惯性腐败”。梁健等人自然也不例外。聚会地点选在校外一家小型餐厅,期间因为相谈甚欢,大家喝了很多酒。梁健是在接近午夜12点钟摇摇晃晃独自离开的,走之前还抛下5张百元大钞,调侃了一句:“反正都是我爸的钱,不花白不花!”

其中一位室友极力回忆梁健聚餐时的状态,得出的结论是与平常并没有明显差别。至于梁健为何中途突然离开,这位室友解释道,起因是自己没完没了地抱怨整个假期都在陪伴父母到处走亲串友,连打CS游戏的时间都没有。随后,这位室友又以近乎醋意的口吻八卦了一番,大意是梁健身在福中不知福,老爸有钱不说,人还长得那么帅,一天到晚追他的女生海鸥飞处彩云飞,可他偏偏始乱终弃,女朋友不知换了多少茬儿,简直就是一个毫无道德底线的“摧花杀手”。正如这位室友所言,梁健长得十分帅气迷人,颇似当时风靡校园的台湾偶像剧《流星花园》里饰演花泽类的周渝民,因而,那些爱慕他的女生都在背后称呼他“咱家的仔仔”。可想而知,这样一个人有着丰富的情史并不足为奇。那么,会不会是某个女友因为感情问题记恨于他,继而对他痛下杀手?

这并非没有可能。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出这样的情景:聚会餐厅地段偏僻,整条街道多半是以学生为客源的快餐店,时至午夜,皆已打烊关门。秋风瑟瑟,没有行人,甚至连等待载客的出租车都不见一辆。醉酒的梁健裹紧衣裳,走向街道尽头的校北侧小操场,中途还理弄过几次被风吹乱的头发。小操场无比阴森,由于建校之前为一片乱葬岗,即使白日里,热恋的男女都恐于在此幽会,更无谈夜间。梁健心里想着一张床,穿过小操场不远处就是学生宿舍,虽然这条捷径并不熟悉,但酒精在秋风的催动下已经让他别无选择。就在这个时候,隐藏在暗处的凶手猛然出现,她激动不已,浑身战栗,调整呼吸后冲上前去,坚决地把那根罪恶的绳子勒入了脆弱的皮肉,她觉得自己没有杀人,不过是在勒死爱情,剥离心伤……

然而,对相关当事人进行调查时,所有的女生无一例外都在关于宋河的事情上反复重申这样一个事实:是自己的原因,如果自己足够优秀、足够好,也许梁健就不会跟她们分手。更离谱的是一位不久前才被梁健抛弃的张姓女生,她对着宋河泪眼滂沱、梨花带雨地说:“如果你们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做梁健的女朋友,哪怕就一天,我宁愿替他去死——死上两回都成!”

推论和现实往往只有一步之遥,这五十公分的距离,有时候穷极一生也无法迈出。但,宋河并非没有收获,一个奇怪的现象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经过巨细无遗的排列对比,宋河发现:与梁健有过感情经历的女生,无一例外皆比他年长,且以递增的方式呈现。也就是说,梁健每与前任女友分手,现任女友的年龄就要比之更大。显然,梁健把年龄作为了他选择女友的硬性标准,这不能不让人联想到心理学领域里一个非常重要的名词——俄狄浦斯情结,即我们通常所谓的“恋母情结”。

梁健自幼父母离异,缺乏母爱放大了他对父亲的敌视。因此,他对父亲给予的金钱表现出漠视,甚至还试图依靠自己的双手去表达这种情绪,这一点,从他频繁打零工和聚会当天那句调侃之词足以看出。然而,这些都未能解决问题之根本,长期的压抑使他必须找到“宣泄点”,于是,他变相地开始了自己的疯狂之举:一旦内心得不到满足,他就会义无反顾地更换对象。梁健就如同一头寻找目标的野兽,不同的是他要从猎物那里获取缺失的“母爱”。案发当日,正是由于那位室友不停抱怨父母掠夺了自己的时间,梁健的心理才产生了微妙变化——因为那位室友所嫌恶的,多年来梁健却从未感受过!如此,梁健在这种心理状态下突然离开,他会去做什么?

宋河在经过反复的分析后,猛地盯住女警范小梵稚嫩的脸颊。范小梵在宋河的瞳孔里看到了两根蓄势待发的弹簧,这位警校的高才生,大学期间坐坏图书馆六把椅子的师哥,似乎有一种强大的气场,让她不禁双颊发烫、呼吸急促。

范小梵说:“去找一个替代品,平息他心中的……”

就是这样。已经无须再说其他,虽然跟随宋河的时间不过短短两个月,但范小梵早已习以为常,她知道接下来自己将会度过日夜不分的几天,直到找出案发当日那个“替代品”——或许,这个人就是梁健的新一任女友?又或许……她便是凶手也未可知。整整三天,范小梵与局里其他的警员们密切配合,分别调取了梁健的通话记录、往来邮件、网聊信息,等等,又不厌其烦地反复走访,期待能够找到一位知情者,哪怕他为案件提供的仅仅是只言片语、一个眼神,抑或是短暂的迟疑也好……

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范小梵毫无斩获,那个“替代品”仿佛真的就仅仅是一个替代品而已,一闪而过,从此便消逝不见了。调查最终停留在此:梁健生前最后一任女友确系张姓女生,而她,早已被梁健无情地抛弃。

范小梵在江岸找到宋河,地上的一堆烟头显示了他的长久驻足。

夜晚的江水沉凝如胶,映衬着宋河更加沉郁的脸。他不说话,有些事既已知道结果,又何须再开口?破案时间已过去大半,“替代品”穿上了隐身衣,一张贴着字条的隐身衣:最后一个被杀死的人……凶手是想告诉警方,他不会再作案了吗?为什么是最后一个被杀死的人?难道,在梁健之前还曾有人被杀死?又或者……凶手故意颠倒了杀人的次序,命案还将再次发生?

必须马上选择方向。而此刻,宋河的选择是——不选择。

宋河要去找一个人。尽管在做出这个决定以后,他剧烈地咳嗽了两声,但他知道那并不是因为凛冽的江风,而是来自胸腔里的那一阵不可遏制的痉挛。宋河实在是厌恶那个人贱兮兮的笑声,简直要比呜咽不止的江风还让他无法忍受!

宋河扭身拉开车门,问了范小梵一句是否要送她回家,范小梵犹豫了一下,接着才说:“师哥,能不能送我去酒吧街的To The Moon?”

宋河一愣:“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那里?”

范小梵立即神采飞扬:“原来师哥也喜欢弗兰克呀!我还以为你就是一个破案机器呢!”

宋河说:“谁是弗兰……克?外国人?”

范小梵“扑哧”笑出声来:“当然不是!他是坏骨头乐队主唱,我心中唯一的偶像!怎么,师哥不知道去To The Moon玩儿的人都是奔着弗兰克的?没有他,谁还去To The Moon啊!其实,说起来……我到江城来见习,多半也是……他在这里的缘故呢。”

宋河说:“你的偶像不是周渝民吗?”

范小梵使劲摇头:“喜欢和崇拜是两回事儿。弗兰克可不一样,他要是能给我坏坏一笑,我当场就得崩溃,这才是崇拜!不对啊,师哥,那你去To The Moon干吗?”

宋河“哦”了一声,说了句让范小梵大跌眼镜的话:“去找一个贱人,你的偶像,弗兰克。”第二章 左撇子锤魔

汽车沿江边缓缓行驶,广播里不时传出几个捉襟见肘的笑话。

范小梵的心情并未受到影响,倒不是因为弗兰克,而是她从宋河口中听到了一个让她更加兴奋,甚至有些匪夷所思的故事。在讲述这个故事之前,宋河大反常态地再三声明:他绝不是在编造。

1999年,世纪末的最后一个月,江城市接连发生了三起恶性杀人案件。

死者秋某(男,42周岁)、段某(女,25周岁)、秦某(男,33周岁)分别被杀害于不同的地下车库内,凶手以极为残忍的“锤杀法”实施犯罪,无一例外皆是先用锤子爆开被害人的左眼,然后再补上致命一击,敲碎脑壳。尸检结果显示,三名死者的创口不论是损伤程度还是损伤范围,都呈现出高度一致。凶手更像是一台仪器,经过精确的计算后完美地挥下每一次罪恶之锤,简直令人叹为观止。此外,警方还发现凶手为左手持锤,案发现场丢下的左手手套也证实了这一点。无疑,这是江城犯罪史上最为变态的连环杀人案!

当时,市局能动用的警力几乎倾巢出动,不分昼夜地全力缉凶。宋河至今还能回忆起他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连自己都觉得可怕。只是,一个星期过去了,在排查过包括修鞋匠、钣金工、手工家具坊员工、建筑工人等具有显著特征的群体之后,案情并无实质性进展。眼见警方被“左撇子锤魔”狠狠扇了一个耳光,局领导大为光火,甚至在侦破会议上连摔了两个杯子、骂了六声娘。就在这焦头烂额之际,宋河却意外接到了一个陌生人的电话,他声称可以协助警方破案,让宋河马上到市局门口见他。

这个人自称秦烁,乱糟糟的头发五颜六色,身上的奇装异服显示着他正在努力区别于人类。这样的人宋河并不陌生,在城市的地下通道随处可见,他们怀抱着一把吉他动情弹唱,并不因为路人偶尔扔下的小额钞票而破坏面部极力呈现出的傲然。但是这个叫秦烁的人不一样,他像被抽掉骨头似的松垮,神经兮兮的笑容里带着一丝琢磨不透的诡谲,使得宋河乍见之下,就对他厌恶至极。

当时是中午,秦烁一开口就要宋河请他吃饭,而后喋喋不休地将附近餐厅的名字数了一遍。如果不是身穿警服,宋河真想挥拳打翻这个有着骗吃骗喝嫌疑的话痨。可他克制了。“左撇子锤魔”已经让警方的颜面荡然无存,再无突破,所有办案人员将会被这个城市的千万人口用唾沫淹死,烦死总比淹死好,万一这个不靠谱的货色是案件的目击者呢?用餐选在一家名为“印象西餐厅”的地方,秦烁打着响指招呼服务生,挑剔地点了几道菜,他不跟宋河客气,仿佛做东的人是他。半个小时里,宋河一直压制心中的怒火,望着秦烁一口口吃光这些足以费掉他半个月工资的半生不熟的美味佳肴。然后,他从那张叼着牙签的轻佻嘴巴里,听到了一番让自己浑身冰凉的话……“破案以后别忘了找我喝一杯,别怕,我请你。”

秦烁拍了拍宋河肩头,起身离开,中途还过于精力旺盛地凑到服务生身边耳语一句,那位颇有姿色的服务生当即羞涩地低下头来,再去看秦烁,他正站在门口用手演绎拍照,服务生“扑哧”笑出了声。宋河足足愣了五分钟,大脑里一片空白,直到服务生找给他钱,他这才“咣”地挪开椅子,箭一样冲出餐厅。

于副局长听罢宋河的转述,同样感到不可思议,他甚至满面狐疑地看着喘息未定的宋河,认为那个秦烁不过是他杜撰出来的,而这个警校高才生仅仅是不想因此引人注意。

新一轮的侦破会议立即展开,于副局长长话短说,铿锵有力地做出如下布置:

全力排查市区各汽车修理厂,重点放在案发现场方圆10公里范围内,找一个刚来到本市两个月左右、年龄不超过20岁的农村青年,他面色黧黑,看起来沉默、羞涩,甚至跟陌生人说话会脸红,脸上有明显的伤疤,并且是在汽修厂从事擦车之类工作的杂工。另外,这个人在原居住地有过长期放牛放羊的经历,最近家庭有过变故,相依为命的父亲或者母亲病亡。最重要的是,他的习惯手为右手,而非左撇子。

就秦烁的推断,于副局长一字不落地进行了复述。可想而知,对凶手如此细致入微的描述,不能不让在场的办案人员感到惊讶,这到底是谁的手笔?于副局长意味深长的眼神给出了答案,于是所有人都半信半疑地将目光转向宋河,只是他们并不知道,这位小师弟的内心,此刻正是五味杂陈。

大搜索即刻全力展开。三天以后,警方在曾经以钣金工为对象进行排查的一家汽修厂发现了这样一个人,他的外形特征同秦烁的推断十分相像。正当警方打算对他进一步盘问时,这个小伙子却出其不意从身边钣金工手中夺下一柄锤子!突如其来的状况立即让两名警察掏了枪,命令他不要轻举妄动。可这个小伙子却置若罔闻,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一块待处理的钣金件进行了锤击矫正,整个过程毫不拖泥带水,漂亮的节奏仿佛出自一名资深鼓手。接着,他扔掉锤子跪到地上,给那位钣金工磕了三个结结实实的响头,说了句话:“师傅,谢谢您这几天对我的照顾。我真的没有说谎,这事儿对我来说没啥难的。”话毕,在场的所有人无不面面相觑。

犯罪嫌疑人李小柱,男,18周岁,本市怀山县庆生乡山南村人,因自幼父母双亡,小学只上到三年级就辍了学,跟唯一的叔叔相依为命,以替村里人放牛羊为生计。两个月以前,叔叔去县城购买农用肥时不幸出了车祸,李小柱将其安葬后来到本市,由于身无长技,他辗转过几家汽车修理厂,直至被警方抓捕。经过突击审讯,李小柱对自己杀害秋某、段某、秦某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案件一经侦破,所有办案人员都松了一口气。虽然对凶手的判断上出现了小的瑕疵——身亡的是与李小柱相依为命的叔叔,而非他的父亲或者母亲。但这并不影响局里同事们欢欣鼓舞,他们簇拥着宋河,期待着这位功臣能将他的推断由来公之于众,想象着那必定会是一番石破天惊的论述。可是,宋河从始至终都不发一言,他径自走向洗手间,反锁了房门,整整几个小时,谁也不知道他都做了什么。

对于宋河而言,那是一个充满怀疑味道的下午,警校数年废寝忘食、努力学习的影像频繁闪现,在这些片段里,不时冒出秦烁那张轻佻的嘴巴,还是那么喋喋不休、令人生厌、贱气十足,却又让他无力抵御。宋河生平第一次看到脸颊上的肌肉不由自主跳动起来,即使是自己那双结实的手也未能遏止。于是,他再一次感到浑身冰凉,因为秦烁那番看似漫不经心的推断:

首先,从案发现场来看,三名死者都是在面对凶手时被爆开了左眼,假设死者们并不认识凶手,那么基于本能,在稍显阴暗的地下车库,任何人都会下意识地对陌生人保持警惕,凶手自然不会轻而易举一击中的;反之,倘若双方有过交集,死者们在心理上的防备将大大降低,更利于凶手作案。本案显然属于后者。由此得出结论:三名死者都与凶手相识,暂且不论是否熟络,至少死者们一眼就能认出凶手来。人的记忆力十分有限,每天有无数张面孔从眼前闪过,所谓印象深刻必有特别之处,如果凶手与死者们仅仅有过短时间接触,一道明显的伤疤就更符合条件。

其次,三名死者有男有女,年龄上没有显著特征,从事的工作也各不相同,彼此亦无交集,这说明凶手实施犯罪并非遵循着特定的规律。唯一能将三名死者联系起来的是他们都有汽车,开车的人通常离不开两个地方——加油站和汽修厂。从凶手的作案工具上判断,后者更易被认定,因为一家汽修厂不可能没有锤子,尤其对钣金这一工种而言,但并不能以此作为结论。富有意味的是凶手留在每个案发现场的左手手套,如果仅仅是疏忽,就不会有再二再三,那么就是蓄意。他要告诉警方这样的事实:我,是用左手持锤杀人,尽管你们不需要它们也完全可以判断出来。这是一个非常强烈并带有抗争色彩的举动,凶手迫切希望被外界认可,他的左手也很厉害!那么如果他本身就是左撇子,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由此得出结论:凶手习惯手为右手,在现实生活中处处碰壁,是一个无法施展自己才能的人。

汽修厂鱼龙混杂,等级制度严明,学徒和师傅两者间的待遇天壤之别,自然更符合凶手所处的生活环境。一个渴望证明自己的人不应该是师傅,而学徒这种底层工作者大都来自农村地区,他们刚刚成年,身无一技之长,最初的阶段必须依靠力气吃饭。可是,一旦这个学徒发现师傅的工作对于自己来说轻而易举,他会怎么做?——跃跃欲试!

不,他根本没有这样的机会,没人相信他可以在短时间内领会钣金技术,更不会因为他的渴求而甘冒完全不必要的风险,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个杂工因为在老家长期扬鞭驱使牛羊,不但右手,就连左手上的力道也早已练就得巨大无比。他没能证明自己,反倒因为执拗付出了代价:无情的嘲讽、训斥、谩骂,甚至还招致更为恶劣的拳打脚踢。而这一切的屈辱,都被一名修车顾客看在眼里,他一笑而过,记住了这个“小丑”脸上那道非常明显的伤疤,“小丑”从他的笑容里读出了鄙夷,记住了他的车牌号码……

再者,一个人突然做出过激行为,必定是长期饱受压抑而无法得到排解。这样的人特征很明显:身边没有什么朋友,看起来沉默、羞涩,面对陌生人显得手足无措,凶手一再受挫,却没有选择逃离这个对他而言冰冷又残酷的城市,而是杀人之后,明知警方会根据死者的修车记录找到汽修厂调查,还仅是事后更换了工作环境,然后再次选择目标作案。这些,都可以说明他曾经生长的环境更让他感到绝望。农村社会赖以生存的规则是“人情”,父辈的消逝几乎等同于人走灯灭,尤其对不善交际之人,简直是另一场灾难。那么,最好的选择就是彻底离开,即使犯下了滔天罪恶也绝不回头。

事实证明,李小柱的确有着一段悲惨的过往,那长达数页的供词清晰地还原了他的心灵轨迹。

李小柱8岁的时候,父母误食毒蘑菇身亡,母亲是外乡人,因而他只能跟叔叔相依为命,自然也就耽搁了叔叔娶妻成家,为此他一直心怀愧疚。更不幸的是12岁那年的一次意外,他被疯马咬中,脸颊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马齿痕”。当地人对此颇有说法,认为这是不祥之兆,李小柱自然也就成了不祥之人。同龄的孩子都被家长们严厉警告,不准跟他往来。李小柱孤独苦闷。后来有一次,他鼓足勇气向正在玩耍的孩子们表达了善意,可他们却让他赤脚站在马粪上别动,打他,一个接着一个,来来回回,很疼,还要他笑。他们玩够了又想出新花样,让他掰着腿吃干净脚上的马粪。李小柱舔得很仔细,每一口都不敢马虎,幻想着他们以后也许就会跟自己交朋友,浑身酸麻了也坚持着。只不过,等待他的仍是狠狠的一脚,他皮球似地摔下了田埂,头破血流。从此人家都叫他屎壳郎,说他一张嘴全是粪味儿,他再也不敢出现在人多的地方,直到叔叔出车祸之前,他几乎都没跟村里人说过话。叔叔之死,让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同村里人打交道,恳求他们帮衬办理丧葬后事,但没人愿意帮他。出殡那天,他一个人拉着棺木上山,只记住了一双双注视他的眼睛。李小柱流下了两行热泪,发誓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回到这块伤心之地——死都不回来。

李小柱来到江城,突然发现世界好大,他的生活里并非只有成群的牛羊。他努力地找工作,在大街小巷往来穿梭,无意间看到汽修厂的钣金工人在作业,他目不转睛地蹲在旁边看了一个下午,然后决定自己的新生活就从这里开始。但是他并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仅仅是摸了一下锤子,便遭到师傅的严厉责骂,他辩解了几句,就被扇了同样数目的耳光。就是那天,他见到了本案的第一位死者秋某。这个人饶有兴致地望着李小柱出丑,以此打发无聊的时光,使得李小柱再一次想到叔叔出殡当日那一双双注视他的眼睛……

冷漠的旁观比火辣的耳光更让人愤怒!

李小柱崩溃了,内心的野兽咆哮而出:这种人,更可恶!更可恨!更残忍!更应该去死!!

李小柱杀了人,换了一家汽修厂,又杀了人,再换……终于,李小柱遇到了一位待自己不错的钣金工,他向自己展现出阳光一样的笑容,还告诉自己:“小柱,慢慢来,只要努力学习,总有一天你也会成为师傅。”许久以来,李小柱第一次感到了温暖的存在,他笑靥如花地央求道:“师傅,再过一阵子,您就让我试一次好不好?说不定这对我来说真的不难呢?”钣金工抚摸着他脸颊上的“马齿痕”,犹豫了片刻,点头答应了他。若不是有旁人在场,李小柱当时多么想给这位钣金工磕上三个响头。

以上,就是江城市“特大连环锤杀案”的整个侦破始末。

后来,宋河在于副局长的授意下对秦烁进行了暗查,结果发现他跟警界毫无关系,仅仅是在国外留学期间,因为兴趣蹭听过几堂犯罪心理学课程。为此,于副局长惊讶之余也不免感叹“天才”二字,索性向局里打了报告,建议将秦烁吸纳入警队,方式上可灵活掌握,并与宋河一起,专门负责日益凸显的具有典型“畸形犯罪”特征的案件。于副局长的大胆想法得到几名局领导的一致认同,却不料秦烁并不买账,他在获悉宋河的来意后说道:“让我去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你能保证让我跟于副局长在一个办公室办公吗?得了河河,我在意的是你,不是你的警队。”

宋河面无表情,抄起面前的一杯酒“咕咚咕咚”喝个精光,接着将酒杯摔得粉碎。他扭身就走,又回头骂了一句:“去死吧!你个贱人!”

贱人放肆地爆发出一阵抑制不住的贱笑。从此,宋河再也没有见过秦烁。

而现在,秦烁正以另一种身份震颤着这座城市,他用一声声充满力量的嘶吼让无数年轻人为之疯狂着迷,他们把他视为偶像,亲昵地称呼他——弗兰克。第三章 第三个凶手

To The Moon里流光飞舞,轰鸣的音乐更像是飙射而出的散弹,让人无处躲藏。

泡吧者将自己的骨骼奉献给台上的演绎者,如果这样的节奏永无休止,这支名为“坏骨头”的乐队也许真该换个名字,改叫“股骨头坏死”乐队才更贴切。宋河目光冷淡地看着这些扭动的身躯,充满了抵抗的情绪。范小梵则不然,她虽然极力克制,但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出卖了她。宋河示意她随意,独自走向角落,再回过头来,范小梵早已被人群淹没不见。

音乐在一片惊声尖叫中将现场气氛推向高潮,秦烁的每一句唱词后边都等着八百句“弗兰克”,他用夸张的肢体动作来回应,得到的是更多的山呼海啸。倘若偶像需要,这些崇拜者完全可以掀开房顶、飞上月球来表达他们的激动不已。宋河骂了一句“跳梁小丑”,厌恶地闭起了眼睛。“河河!”不知什么时候,秦烁发现了他,恣意地张开双臂扑过来,“哈哈!我就知道你不会忘了我!”“别乱叫,跟你没那么熟!”宋河伸手挡住了他,“叫我警察同志。”“得了河河,你又不是张国荣。”秦烁轻佻地拍着宋河的肩膀,小动作不断,“走,我请你喝一杯去!”“能不能别总像只猴子一样到处乱碰?”宋河捏着秦烁的手腕,用力甩开。“我说你这脾气怎么一点都没改?这样是不对的,你应该学学我,生活到处是阳光,别弄得跟被人家甩了似的。不是,河河,你不会真的失恋了吧?是真的?哎哟!虽说你长得没我帅,可好歹也是一有枪的人,她看过你的枪了吗?”“闭嘴吧你!你要是不说话,这里就不会乌烟瘴气。”

宋河反扳秦烁,粗暴地推了他一把,他正跟范小梵撞了个满怀。范小梵连忙理弄了几把头发,闪到宋河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秦烁没听清,偏着脸把耳朵使劲凑向范小梵,说:“你再说一遍。”“真是无处不贱!”宋河用他结实的手摁住秦烁的脸颊,“如果你需要,我不介意抽你一个嘴巴。”

安静的咖啡厅角落,秦烁漫不经心翻看着案件资料,他的坐姿很难长时间保持一致,多动症似的左歪右斜。宋河几次欲言又止,他又马上故意表现出专心致志。最后,秦烁将目光落在那张记有“吞刀案”的旧报上,充满好奇地碎念起来,爆发出一阵放肆的大笑。“我完全不在乎你到底笑什么,”宋河忍不住了,“但请你可不可以不要笑得这么猥琐?可以吗?”“没有啊,我觉得蛮帅——”范小梵话未说完,就迅速低头躲过了宋河凌厉的一瞥。“这张报纸怎么来的?”“这是案发现场一位好心学生盖在死者脸上的,你知道,死者脸皮被剥了个精光。”范小梵抢着回答。“怎么,报纸有问题?”

秦烁摇头:“我认为,凶手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家教很严,年龄不大,应该还未满18周岁。”秦烁拿起一张照片展示给宋河,画面是死者梁健被捆绑的双手。“你们看,绳子打的并非死结,而是就像平常系鞋带的样子,还有,绳子长度上刚好够用,完全没有留余。杀人不是请客吃饭,精神上会高度紧张,这种情况下,作案者无一例外都会考虑目标的反抗,因此打成死结,准备更长的绳子多勒上几道才更保险。事实却相反,这只能说明凶手生活在一个被严格规范的环境里,并且,心智上并不成熟。”

秦烁的判断很准确,人的本性就是不断挣脱束缚,青春晚期的叛逆性最激烈,多少都会改变固有的习惯,显然,凶手还没经历过这个阶段。

范小梵说:“所以,凶手在杀死梁健以后才剥光了他的脸皮,也是因为某种习惯?他想要得到一张完整的皮,因此没有在第一时间动手,就是怕梁健挣扎……好可怕的一个孩子!”

范小梵翻动资料,找出梁健的面部照片,递向秦烁。

秦烁没有接,瞥了一眼就连连摆手,看到范小梵把照片放下,他的脸上这才又泛出笑意。

范小梵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是说错了?”“想法很好,跟你的人一样漂亮,不过小梵妹妹……”“叫警察。”宋河生硬地插了一句,“别再油嘴滑舌,漂亮也用不着你说,我没长眼睛?”“好吧河河,我明白你的心思。那个,小范警官,你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比方说我就是凶手,对死者恨之入骨,要以世间最残忍的方法让他受尽折磨而死,终于,这个曾经伤害过我的人如今变成了待宰的羔羊,他在我脚下拼命挣扎,我看着他,那是什么感觉?”秦烁不能自已地手舞足蹈起来,“一个字,爽!我会崇拜自己,原来我就是神!那么既然这个人早晚都得死,死了我就没的玩儿了,何妨再多行使一下作为神的权力?好吧,我来剥他的脸皮试试看,让他痛上加痛。嘿嘿!先从哪里开始呢?不如就从嫩嫩的眼角开始,嗯,下刀,挑开,扯住,撕,哟,真的很痛呀?那就这样,我再多用力一些吧……”“够了。你可真变态!你要是犯了案,最好别落在我手里,否则我会亲自给你戴上手铐。”“就光有手铐吗?我要是你,就再拎上一根皮鞭。河河,你不知道,那样才更刺激,更符合我的口味。”秦烁话毕,又高声大笑起来。

范小梵显得有些局促,不住地整理起案件资料。

宋河说:“废话少说。你不就是想指出,剥脸行为并非凶手为之,而是另有其人吗?”

秦烁夸张地连连鼓掌:“河河,我就知道我喜欢你不是没道理的!没错,这案子还有另外一个凶手。”

秦烁说,还有另外一个凶手!

范小梵从资料夹里抽出那张写有“最后一个被杀死的人”的字条,晃了晃:“那我想知道,这东西是谁放到梁健身上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秦烁接过纸条翻来覆去,脸颊上先前的笑意慢慢消退,直到五分钟以后,他才低声说道:“都不符合条件。河河,这案子的复杂程度可要甩出那宗锤杀案几条街,我突然不敢往下想了……”

范小梵惊讶道:“不会还有……第三个凶手吧?!”

秦烁说:“我不确定,但很有可能!从目前已知的这些线索来看,凶手A用捆绑的方式折磨死者,无疑是对他恨之入骨;凶手B剥下死者的整张脸皮,解释起来则要难得多,这个人更像是有精神障碍,对死者的情感交织着极端的恨和爱。可这张字条与两名凶手在犯罪动机上都呈现出了排斥。”

秦烁开始变得认真起来,就那张纸条继续做出如下分析:“首先从字面上解释,它传递出的最直观信息是这件事到此为止,不会有人再丧命了。注意,这是陈述式的书面语,几乎不带有任何情绪,仅仅只为说明事实。我们已知凶手A对死者恨入骨髓,那么,他在心态上绝不会这般波澜不惊,就算要留下字条,那上面也应该写着‘最后一个该死的人’,甚至还会加上强烈的感叹号,这样语法上才符合他的逻辑。凶手B的可能性更小,剥脸行为表明他对死者有某种特殊情结,不管爱也好恨也罢,终归有情感掺杂其中,自然也就不会表现得如此淡然。因此假设纸条就是凶手C留下的,那么这个人一定跟死者并无情仇爱恨,他只是需要梁健一死来达成自己的某种目的,换句话说,死的不是梁健也并非不可以。所以,这张纸条的潜在含义有三:我的愿望将从此实现,警方不必白费力气,对死者的变相道歉。因此可以得出,凶手C用这张纸条给自己打了一剂安慰针,他试图在心理上获得彻底解脱。当然了,也不能排除凶手故布疑阵扰乱警方视线的可能性。”秦烁最后补充道,“要是那样的话,就是我制造出了凶手C,实际上根本没这人。”

宋河略一思忖:“假设凶手确实有三个人,那你又怎么看待他们之间的关系?”

秦烁说:“说老实话,案子最怪的地方就在这块。我认为,凶手A和凶手B未必相识,他们不过是阴差阳错合作了一把。倒是这个凶手C,他跟凶手A的关系很微妙,给我的感觉是他们很亲密,并且凶手C对凶手A很依赖,言听计从。”

宋河说:“你的意思是,纸条是凶手C让凶手A放到死者身上的?”

秦烁说:“有人代劳不好吗?既能免去抛头露面又能达到目的,聪明的人都会这么干。我也会。”

范小梵说:“我有点乱。你们看是不是这样的,凶手C知道凶手A要去杀梁健,便让他杀人之后再放这张纸条,而凶手A杀人的时候凶手B是目击者,或者说,凶手B在小操场偶然发现了已死去的梁健,然后因为某种原因剥去了他的脸皮……”“不是偶然发现,凶手B就是目击者。”秦烁一针见血地指出,“梁健的死亡时间为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这个时间段夜深人静,凶手B怎么可能去小操场瞎逛,然后又目睹了一场杀人案,而且被杀者还跟自己关系匪浅?应该是自死者梁健从餐厅出来,凶手B就一直跟踪他,直到小操场……”“找到凶手B!真相大白!”范小梵不无兴奋地嚷道,“弗兰克,你才是神!”“小梵,办案是办案,偶像是偶像。”宋河清了清嗓子,“办案时不要搞偶像那一套,崇拜偶像时也不能忘了办案。还有,找到凶手B让凶手A落网,你的神是神经的神,凶手B怎么找?”

范小梵又泄气了:“也是哦,谁才是凶手B的目击者呢?”

秦烁笑了:“凶手A呗,他又不知道死者就一定途经小操场,所以这两个跟踪者也许都看到了对方。”

宋河冷言:“不说废话你就活不了?”

秦烁回道:“我可不这么认为。我要是凶手A,为了不被你们抓住,也许会杀了凶手B,要知道,他的存在可是我最大的危险!你说是不是呀河河?”

秦烁话毕,宋河猛地将身子从沙发里拉起来,目光如炬地盯着秦烁。

他却还是笑嘻嘻:“好了河河,别那么紧张,我更喜欢你放松的样子。你现在考虑的不应该是没发生的事儿,而是怎么为案件找到一个突破口。”秦烁停顿片刻,继续说道:“我的建议是再次排查案发当日梁健途经的那条街道,重点嘛,就放在有霓虹灯标志的小发廊,我想你会有收获。另外,死者生前打过零工的快餐店也要排查,尤其是位于那条街道上的。排查方向是找一个案发后离去的女服务员,她跟死者年龄相仿,性格内向,不算漂亮,没有什么感情经历,也许手腕上还有文身,不是图案,是字,类似于‘忍’之类的。这个人目前还没离开本市,正租着房子,剩下的不用我多说了吧?省得你又嫌我啰嗦。”“如果你没补上最后一句的话。”宋河说,“我明白你说的第二点,你判断,因为复杂的感情问题,凶手B才会对梁健做出如此残忍的行径。可是,那条街道上的商铺我们已经排查过好几次,并没有什么小发廊店面,这一点是小梵抓的,她最清楚。”“不过……倒是有一家美甲店,不知道算不算这个范畴,好像有霓虹灯。”范小梵补充道。“那就重点查它!店主当晚一定见过梁健,他要是说没有,就是对你们撒了谎。”

宋河说:“我们究竟忽略了哪方面?”

秦烁说:“梁健的心理状态。这样,我不如你们专业,还是打比方来说。你,河河,突然迫切需要解决生理问题,这时候你是会打电话给前女友恳求她跟你重归于好,还是花两张票子马上就解决一下呢?”

宋河说:“在女同志面前放尊重些,不要这么粗鄙。”

秦烁说:“好好,你是警察你说了算。那这么说吧,在一列无厕的密封列车上,你必须要小解,但车上的旅客都盯着你,怎么办?——得!你不用回答,我知道你一定会继续憋着,直到列车到站。但这并不代表所有人都像你这么有公德,肾功能这么好,直接解开裤带也是一种选择不是?道理是一样的,梁健急需得到排解,难道你非要认定那个替代品必须是他女朋友吗?”

宋河不再说话了,点起了一支烟。

范小梵先是偏脸思索,然后才频频点起头来,显然,秦烁的分析再一次征服了她。案发当日,梁健为了满足内心需要,完全有理由就近找一个目标,小发廊的确是最好的选择。但因为醉酒,他误认为带有霓虹灯标识的美甲店就是目的地,因此这是符合逻辑的。

这时,宋河掐灭烟蒂,仰脸把咖啡一口喝掉,挽袖看了看手表,站起身来说:“好,今天就到这里。”

秦烁说:“那麻烦宋警官送我回To The Moon吧,我可没带钱。”

宋河点头,在衣兜里摸索了几下,掏出一块钱和两枚硬币,递给秦烁:“不好意思,忘记提醒你开车了。一块二,正好到酒吧街。今天谢谢你配合,破案之后我会跟局里反映,给你争取一个好市民奖。”

秦烁托着那一块二角傻在那里。“哎?我说河河,你这是卸磨杀驴,没有职业道德!”“如果你承认自己是的话。”宋河扭头,冷笑一声,走出咖啡厅。“不是,等等!那么远的路,我一人坐公交多闷,你能不能把那张报纸借给我?河河,河河你别走……”第四章 致命的邂逅

这次碰面给案件带来了重大转机。

宋河亲自上阵,连夜对美甲店主进行再次走访,在宋河让人无处遁形的凌厉下,这位女店主终于承认,案发当日梁健确曾来过。她向宋河讲述了这样一段事实:

由于身处异乡、没有丈夫陪伴,自己闲暇之余内心愁苦,经不住诱惑便同对街快餐店老板尹某发生了奸情,继而形成了长期各取所需的关系。尹某也并非本市人,妻儿都在老家,案发当日,他探亲归来,两人相约午夜在美甲店再次幽会。大概是兴奋过了头,他们谁都没去在意闪烁的霓虹灯。正当两人如胶似漆之际,一阵敲门声响起,两人噤若寒蝉,都生怕自己的伴侣因为某些蛛丝马迹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找上门来。砸门声变得越来越响,夹杂着嚷叫,尹某侧耳倾听片刻,长舒了一口气,他让女店主待着别动,然后披上衣服走向门口。过不多久,尹某回来了,告诉女店主人已经走了,那人他认识,是一个学生,曾在自己的快餐店打过零工,酒喝多了……

由于事后梁健被杀,尹某和女店主想到警方会来走访,那么两人之间的丑事很快就会曝光。为免同街人在背后嚼舌,他们这才决定守口如瓶。女店主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明以后,又再三恳求宋河,千万要替他们保守秘密,否则,她说:“我丈夫要是知道了这事儿,他会把我用针缝起来!”

宋河带着范小梵马上又找到尹某。与美甲店主不同,他对警方的再次到访表示出强烈不满,摔摔打打地不予配合。宋河也不跟他废话,薅住他的脖领子说道:“用不用我在你门口安个广播喇叭?”尹某登时涨得两颊通红,直嚷嚷“算你狠”,丧着脸承认了他那晚见过梁健的事实。至于别的线索,尹某则坚称再也没有了,而后他又连连抱怨道:“倒霉!真倒霉!摊上这么个糟心事儿不说,还让人家卷走了一千块钱,你说我不就是没管住自己的‘枪’嘛!”

宋河没有想到,正是尹某这几句抱怨,让案件瞬间豁然开朗起来。据尹某称,第二天早晨从美甲店回来,他发现钱匣里少了一千块钱,但店里并没有偷盗留下的明显痕迹。他马上想到住店的洗碗工有嫌疑,可是遍寻她不见。尹某欲报案,转而又放弃了这个念头,一旦警方介入,他势必要交代当晚的去处,那无异于自爆丑事。宋河马上要求尹某就洗碗工的信息进行描述,结果居然同秦烁口中的凶手B十分吻合。

就在尹某瞠目结舌之时,宋河说了一句话:“那么我想,你不只是丢了一千块钱,还有别的东西。”“没有呀!是啥?”“一把刀。”“……哎哟!我说那把剔骨刀咋就是找不见!可是我就不明白了,她顺走一把刀做啥?”

第二天下午,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高密度排查,警方终于在一家房屋租赁公司获得了这名洗碗工的下落,登记记录显示,她租下了本市电机厂旧家属楼2单元503室,另据邻居们反映,自入住第一天起,她就从未出过门。

抓捕工作立即展开,随着警方破门而入,一股浓郁的福尔马林味道飘散开来。范小梵紧随宋河,她看到地面狼藉不堪,盒装方便面残浆四溢,在那些被大力撕开的食品包装上,几摊血迹已然干涸成褐色,大小不等的块状结痂物扔置在旁。几乎不用判断,这是人的皮肤。范小梵无暇顾及,此时她更担忧洗碗工的生死,地面上越来越多的血迹正在向她证明,她的担忧并非多余。一个不好的念头戳破脑壳:秦烁的推断应验了,凶手A先警方一步抵达过这里,否则,房间里绝不会如此死寂!

随后,警方在洗手间的浴缸里发现了洗碗工,她全身赤裸躺在福尔马林溶液中,唯有头部除外,长发垂在浴缸边缘。范小梵慢慢走向她,洗碗工的周身呈现出一种带有褶皱的僵硬,尤其是两只乳房,更像是捆绑后留下了绳痕。范小梵看不见她的面孔,那上面盖着另一张脸皮,它曾经属于梁健,如今却依旧新鲜。这一刻,范小梵忘记了应该戴上手套,即使是宋河的呼喝也未能阻止她的迫切。她固执地扯下那张脸皮,却看到了另一张被剥掉脸皮的面孔。然后,洗碗工突然睁开眼睛,长喘了一声,霍地起身,爆发出一阵尖利无比的笑声,血痂纷纷迸裂,细碎,她再一次毁灭了自己的脸!

范小梵抹了下面颊上的灼热,看了看手指,“咕咚”一声,昏倒在地……

事后,范小梵和洗碗工被一同送往医院。

由于同福尔马林亲密接触过久,加之几天以来高度亢奋,洗碗工表现出一种癫狂般的神志不清,医生不得不采用激素治疗法。意识有所清醒后,随之而来的是剧痛的折磨,她的一次次呼号和一次次撕扯,使得护士们手忙脚乱。于是这疼痛的气味蔓延到了病房之外,使得守候的警员们也变得满脸苦相。

宋河在夜晚来临之时推开了范小梵的病房门,那时她正因口干舌燥喝掉了一大杯水。宋河接过空杯放下,又放下了一份打包的晚餐。他没有任何寒暄,仅仅是用掖动被褥表达了关切。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宋河有条不紊地向范小梵讲起了洗碗工的故事。

石翠翠,21周岁,邻市运及县营铺乡人,1999年3月来到本市打工,主要从事餐饮服务类工作。父亲在床榻上精力过剩地随意发挥,为她创造了5个弟弟妹妹,因而这个家庭从未逃离过窘迫。石翠翠读完初二便在父亲的勒令下退学,开始了她的劳动生涯。18岁后,父亲急于通过她的出嫁来缓解经济赤字,可是石翠翠模样并不出众,加之其父提出的彩礼数目过多,使得多名提亲者纷纷甩袖而走。父亲的如意算盘在两年之后不再打响,他向自己的女儿发出了另外一道指令:去城里,女娃娃在城里好挣钱。

石翠翠明白父亲话中的隐意,那几乎是改变家庭在村中地位为数不多的方式之一,用身体换来三间大红瓦房,在这里早已不是秘密。石翠翠拿着父亲用零钱拼凑的路费离开家乡,在那辆满是脚汗味儿的长途汽车里,她第一次用抠入手腕里的指甲反抗了父亲:我要凭借自己的双手,而不是身体!为此,她来到江城之后兢兢业业,从小时家政工做起,一做就是大半年。她无法忘记自己第一次走进豪华别墅时的样子,虽然它遥不可及,但她的内心还是激动不已。那时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村中打工归来的要好同学,总是喋喋不休地向她细数自己见过的顶级豪车、珍贵首饰、名牌香水,而且神情中还流露出一种高傲,仿佛这些她们早已拥有。她曾觉得她们可怜,因为不相干的东西而同自己疏离。可是现在,她觉得并没有什么,甚至还为当年的不屑一顾苦笑了一声,原来对于奢华生活的向往,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石翠翠第一次有了憧憬,她希望自己也能住进这样的房子里,成为房子的主人。在这种愉快的念头下,她加倍卖力,跪下身来擦拭死角里的积尘。猛地,她觉得有什么东西正按在她的屁股上,回头,看到了业主温文尔雅的脸上泛出一丝嬉笑。这个人随便抛给她一条毛巾,又俯身在她脚边放下了一小沓百元钞票,再起身时,弹出了一条阴茎。他说,你擦地的姿势很好看,我需要你的手。石翠翠一声尖叫,扭头就跑,踢飞了那沓钱。然而,还未来到门口,她又停住了,转身,用擦地的姿势一张张捡起了它们。接下来,她完全是在浑浑噩噩中满足了业主对手的需要,以至于事后她极力回忆,仍旧只记住了一张俊俏的面孔。那是一张镶在镜框里的照片,在业主既痛苦又欢快的呻吟声中,石翠翠使劲地将脸扭到一边,看到了他。那该是这个人的孩子吧?石翠翠总会不经意地想起。

没过多久,石翠翠辞掉了工作。别墅之日让她的双手充满了欲望,她可以让每个房间焕然一新,却没有办法清除它们。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走向了霓虹闪烁的地方。据说这里并不一定非要贡献身体,只要自己的意志足够坚定。夜总会的工作让她平生第一次浓妆艳抹,她望着镜子里那个不认识的人,居然产生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念头:如果那张俊俏的面孔看到她这副模样,会喜欢吗?石翠翠没有答案,但是那些寻欢作乐的客人却用行动告诉了她:整个晚上她频繁出入不同的包间,却仅仅是停留了片刻,直到天将破晓也没有被选中。回到出租房后,她脱掉了廉价的高跟鞋,未经洗漱便一头栽在床上,在长达八小时的白日昏睡中,她在梦境里又看到了那张俊俏的面孔,他表情生动,冲着她一阵阵讥笑……

这之后,石翠翠开始留意同伴们的着装打扮、举手投足,她发现这一行并非像想象中那样简单,而且竞争激烈,在自己掌握的那些为数不多的成语里,她选中了“浑身解数”来形容。石翠翠开始苦练自己的眼神、站姿、腔调,在一遍遍的枯燥练习之中,她开始变得暴躁,可是一旦那张俊俏的面孔映入脑海,她又随即满心欢喜起来。石翠翠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随着她在每个包间停留的时间越来越久,她依稀看到家乡又有一座房屋在添砖加瓦。不过,这期间有一桩怪事却让她十分疑惑,甚至寝食难安。她发现每当那些客人们将不安分的手伸入衣服里,她的拒绝或者迎合都不受自己掌握,而是源自那张俊俏面孔的指令,也就是说,那个从未谋面的人支配着她,决定着她的情绪,石翠翠仿佛在为这个“不存在”的人守身如玉。因此,当她在幻觉里认为这是“不存在”的手,又在现实中发觉不是的时候,她就会猛然间躲开,说上一句“你不是他”之类的话语。客人们自是愕然,不明所以。

在以后的日子里,同伴们经常会看到石翠翠来去匆匆,没有人知道她在为什么事情殚精竭虑,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何会频频赶到那栋别墅外长久地驻足、徘徊,而后又依依不舍地离开。终于有一天,她见到了照片中的人,现实中的他从自己身边走过,石翠翠突然感到心脏一阵狂跳,险些不能自已地瘫倒在地。她贪婪地呼吸着他呼吸过的空气,仿佛每一口都是在吞噬电流。石翠翠明白了,自己多日来的反常举动原来都是因为期待这次相遇!她的爱情来了,她要拥有这个人,把自己的全部奉献给他,甚至,她还想到了与他同床共枕于那栋别墅里:只要他一声令下,自己完全可以干掉他多余的父亲,用最残忍的方法也在所不惜——这就是石翠翠的爱情,超越了世间所有的一见钟情。

很快,石翠翠的身影绝迹于霓虹灯下,她恢复了昔日的朴素,变成了一个有着古怪收藏癖好的跟踪者。那个叫梁健的人开始成为她的人生,她去过他去过的每一个地方,收集他随手丢弃的每一件物品:烟蒂、食品袋、纸巾、口香糖、剪掉的头发、变形的鞋垫……她从不介意别人的目光,旁人又怎么会明白,这些脏乱的东西里正飘荡着款款芳香?

世间最好的爱情,永远都是不可理喻的,这注定是属于我石翠翠的芳香之旅!

只是,现在这条道路还并非坦途,梁健正在他始乱终弃的行为里越走越远。石翠翠偷偷观察过那些被抛弃的人,她们个个貌美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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