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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1-27 15:1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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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明·西湖渔隐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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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欢喜冤家

续欢喜冤家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续欢喜冤家作者:明·西湖渔隐主人排版:昷一本书由当当数字商店(公版书)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十三回两房妻暗中双错认

风景从来说古杭,青山绿水足倘祥。

烹羹脍玉年年脆,芦桔含花处处香。

教妓楼高春艳冶,梦儿亭古月苍茫。

画船载得春归去,烂醉佳人锦瑟傍。

且说浙江杭州府钱塘县,有两个土财主,一个姓朱,名子贵,号芳卿,年长二十八岁,正妻早故,只有一妾,乃扬州人,唤名喻巧儿,年方二十二岁,生得天姿国色,绝世无双;一个姓龙,名天定,号天生,年长二十六岁,妻亦亡过,因往南京嫖着一个姊妹,名唤玉香,年方二十二岁,乃苏州人,那姿色不须说起,十二分的了。他两家住在浙江驿前冲繁之所,贴邻而居。他二人俱是半文半俗土财主,或巾或帽假斯文。朱子贵又爱小朋友,相与了一个标致小官,唤名张扬。年方一十七岁,生得似妇人一般,令人可爱。日逐间接了龙天生,三人做一块儿吃酒闲要,捉空儿便做些风月事儿。龙天生也爱他貌美,几番要与他如此,因朱芳卿管紧了,不得到手。就要如此,也不难事,只因两家内不放松,故此倒也算做一桩难事。

闲话不提。且说西湖内新造一所放生池,周围数里有两层陂岸,中间起建一所放生池,甚是齐整,可与湖心寺并美。故此艳女八方丛集,游人四顾增辉,年年四月初八,乃佛浴之日,满城士民皆买一切水族,放于池中,比往日不同。张扬得知,与芳卿道:“明日四月初八,那西湖放生有趣,何不明早唤船,湖上一游。”芳卿道:“使得。”忙唤小使往涌金门叫船,撑到长桥住候。龙天生得知这个消息道:“我也出些分资,同去耍耍。”玉香知道,说与丈夫:“我有五两银子,买些螺狮之类同去一游。”天生道:“须接朱二娘同去方好。”玉香走到后园里,叩着角门,只见一个女使开门。巧儿闻知龙二娘到,连忙走来迎接。玉香说其原故。巧儿笑道:“承二娘携带,同去走走。奴家也买些水族,同做些好事,不枉一番胜事。”便留玉香吃了午饭,须臾别去。巧儿与丈夫说龙二娘约他之意。大家同去一游。芳卿道:“使得。”未免隔夜整办酒肴。次日,唤下轿夫,一竟抬到长安,下了湖船。各人相见,巧儿与玉香坐下一桌,他三个男人坐在下边一桌,把船撑到放生池边,都往寺里一看,果是胜会。莲池大师有云:

人人爱命,物物贪生。杀彼躯充己口腹,心何忍焉。夫灵蠢者,性身命岂灵蠢之殊;爱憎者,性生死原爱憎之本。是以闻哀鸣而不食其肉,见觳觫则易之以举。凡具有生,莫不均感。于是择四月八日之会,留千鳞万羽之恩。个个开笼,放雪衣而归去。人人发笥,从赤尾以将来。全生起于一念,恻怛由于天然。脱残生于鼎镬,苏物类于刀锋。梵咀之声,腾于岩谷。香花之气,蔽于林泉。神鬼共所钦闻,贤愚齐加赞叹。而放无常期,舍无定处。车停松柏,载将连远谈禅;舟散菰蒲,乐比坡仙会客。途中肯行方便,舟中尚乏余粮。况费用不过常食,解脱实用欢欣。在天在地,咸得遂其生成。随喜随缘,畴敢资其利益。变渔猎必争之所,为飞潜不死之乡。檀越存心,咸期普津梁之会。家居作业,聊当远庖厨之冤。

又一联附后:

茹素亦茹荤,凭我山笼野味。

不杀亦不放,任他海阔天高。

那来来往往,男男女女,络绎不绝,如行山阴道中,使人应接不暇。五人遂尔登舟,竟至湖心亭住着。上岸登楼,果是畅心悦目。朱芳卿看了玉香,频频偷眼;龙天生见了巧儿,步步留情。两个妇人暗暗领意。适见红日将西,急忙反棹。早到原所,轿夫早候。依先取路而归。自此两家内人相好,你去我来,各不避忌。

只因龙天生每每要与张扬结好,朱芳卿亦知其意。一夜,张扬宿于芳卿书馆,与芳卿勾当。芳卿说起玉香标致,爱慕之极,不能够如此。张扬说:“这事不难,自古道,舍得自己,赢得他人。包你上手便了。”芳卿道:“终不然把己之妾换他不成。”张扬笑道:“龙天生每每要我和他如此,我因为了你,不好又和他上手。这事只须在我身上,便好图之。”芳卿道:“你不可视为儿戏,他妇人家不比你,倘若不肯,喊叫起来,体面不像了。”张扬道:“自古色胆大如天。这般芥菜子儿大的胆,缘何干得大事。”芳卿说:“怎生在你身上便好图谋。”张扬笑道:“他管门的老李,是聋而且盲的。此事你可预先闪在龙家门首,待我叩门,叫出天生,只说你往某处吃酒,夜间不回了。我倒和他到你房中歇下。你见我进来了,你竟做天生,直进内房。房中没有灯火更好,有灯火只须将口吹灭,竟进被中。那玉香难道说你别人不成。你切莫做声,竟到手上,慢慢说也未迟。”芳卿笑道:“好计,好计,恐有差池,认出怎好?”张扬道:“认出怕他怎的,他无非是个妓女,倒也不放你在心上,又不是贞节的妇女,就是认出,他一发快活了。”芳卿道:“这样我今晚倒要在巧儿面前说谎,只说和你在书房歇了。”张扬说:“这也做我不着了。”

计议端正,芳卿除巾脱服,等到黄昏时候,同张扬到龙家大门上叩了几下。老李问是何人,张扬道:“是我,要见你主人。”老李道:“太爷睡了。”张扬道:“有要紧的话儿见他。你进去说便了。”老李开了大门,进去一会说道:“来了。”芳卿闪在边,天生出来,见了张扬,张扬扯到前边,附耳说了,天生欢喜之极。张扬道:“你可悄悄的竟进书房叫我。老李拴门便。”天生进了朱家大门,张扬推了芳卿进龙家,叫老李关上大门。老李应了一声,把门闭上。

芳卿一竟走到后轩,见一个女使持灯出来照着。芳卿把袖口掩住下边口脸,竟往内走。见房中也有一灯,把眼一看,床帐分明,连忙把灯灭了,闭上房门去睡。玉香到:“我只说那小东西叫你出去干那付勾当,缘何倒肯进来了。”芳卿冷笑一声,便一把搂住去做那买卖。玉香那里知道是朱子贵,连忙分散金莲,轻偎玉体,在芳卿喜出望外,更加几倍工夫。在玉香见他不与张扬如此,却来和他留连,分外添许多娇意。果是两情欢畅,须臾,雨散云收,沉沉而睡直至五鼓,重上阳台。将及微光,芳卿抽身而起。玉香道:“天早,还好睡哩。”芳卿低道:“有事便来。”竟出了门,一路开门出去。到了街上,见自己大门还是闭的,倒走了开去。须臾开门,那天生也恐芳卿回来撞见,赶早的出了朱家,竟往家中去了。芳卿走进书房,见了张扬,各道夜来之事,二人暗暗欢喜。

且说龙天生恐玉香问及,不好回话,竟到书房梳洗。玉香见了天生,并无一言,天生大喜。此后常常暗渡陈仓,竟不知情。

后来天生倒与张扬情厚,三回五次在张扬面上说巧儿标致,怎生得个法儿,睡得一夜,便死甘心。张扬笑了一笑,暗地想了一会道:“不难,如今芳卿常往外边去歇,竟不归家。只须待他出门,你竟假做芳卿,竟进内房去睡。二娘问你怎生进来了,你只说和我言语起来,决无疑事。”天生大喜。次日,待等得芳卿出门,天生捱人书房。张扬道:“事不宜迟,好进去了。倘然停灯,必须吹灭,方可上床。”天生道:“倘巧娘认出,叫将起来,如何?”张扬笑道:“也是个不即溜的东西,你一时进去,他怎生知你是龙天生,就是做出来,不过是朋友的妾,也无甚大事。只管放心进去。”天生依了张扬之言,大了胆,直至里边。见佛前灯火,依路悄悄而入。到了内房灯尚未灭,忙闭房门吹灭脱衣。巧儿说:“今夜恭喜,为何撇了心爱的人,倒肯房里来睡?”天生假笑一声,一把搂住,便去亲嘴。巧儿啐住舌尖,两个云雨起来。但见:

深抽浅送,轻叫低声,说不尽万般亲爱,描不出一段恩情。写意儿,伸伸缩缩,真爱惜,款款轻轻。一个柳腰乱摆,一个简掘齐根。一个水流不住,一个火发难停。只有人间如此景,才求仙笔画难成。

两个人完了事,双双搂住睡了。直至鸡鸣,重赴巫山之约。须臾天亮,天生抽身穿衣竟出,会了张扬,悉言其事。竟回家去了。张扬心下想道:“这两个妇人,都错认了丈夫,就是做出来,不过是兑换缘法,只是瞒他两个便了。”那芳卿却也怕天生,贼头狗脑的回来;这天生又怕撞见芳卿,遮遮掩掩藏躲,两下该是姻缘,再也不做出来。又这两个妇人,一些也不知道。

不期过了两月,只因朱子贵完愿,家中演戏,请着亲友,玉香也来吃酒。上得戏,将完半本,这时玉香到巧娘楼上小解。芳卿无心上楼,走到床前,恰好玉香未及系裤。芳卿上前抱住玉香,玉香抵死不肯。芳卿笑道:“好了两个月,今朝倒不肯起来。”玉香道:“还不要乱话,我养你廉耻,不叫起来,好好放我下去。”芳卿想道:“且放他下去,慢慢省问他便了。”放他穿好衣服。玉香飞也似跑下楼去了。

不期过了几日,家中忙完了,天生想着巧儿,芳卿思着玉香,未免又是张扬线索。芳卿见玉香睡在床上,他竟脱衣就寝,有心把玉香便干,弄得酣美之际,芳卿叫道:“可好么?”玉香道:“好。”芳卿道:“今夜这般亲热,为何前番在我家楼上,死也不肯?”玉香心下吃了一惊:“此事并不吐露一些,缘何丈夫知道?又说有我家楼上,莫非朱芳卿了?”灯尚未灭,把眼仔细一看,惊道:“你原来这般大胆,倘遇见我良人,怎样开交!”芳卿道:“你尚在梦里。也因你夫主要想勾引张扬,我从前月那日,如此如此,直到如今,只我再不提起,所以你不猜疑。”玉香笑道:“这样奇事,如此和你扯个直了。”芳卿道:“为何?”玉香笑道:“你的令正也差认了尊兄,亦被良人冒名宿歇了。”芳卿听见大怒道:“有这般奇事!了不得,我决不干休。”玉香笑道:“好没道理。我把你睡了两月。你妻子又难道我丈夫睡不得的。这是你不仁,不是他不义,还是谁先做此事?”芳卿默默无言。又道:“我妻子怎样与他睡?”玉香笑道:“此时天生也在你家,恨着你哩,这是天理昭彰,一报还你一报,还要气甚的。下次肯换,两个交易几次,如不肯,各自守了地方,竟自歇了。”倒说得芳卿笑将起来道:“不要便宜了他。”便又弄将起来。这玉香初时,只说是丈夫不在意上,后来这番晓得芳卿,自然又发出一段媚人的光景。芳卿十分爱极,便道:“玉娘,我与你十分恩爱,不若两下换转了,可使得么?”玉香道:“活该死的,只好暗里做此丑事,闻知于人,岂不羞死。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把人骂了乌龟忘八,看你如何做人!想你二娘还不知是天生,你明晚归家,与二娘说明,看他心事如何。”言之未已,天色微明,穿衣别去。

竟到书房,见了张扬,便怒哞哞的说着前事。张扬穿衣起来,笑道:“这是颠倒姻缘的小说一样了,你不淫人妇,人不淫你妻,你家嫂嫂,还不知道此事。倘然知道,乱将起来,外人知道,便不好了。只好隐然灭丑,方是高人。若是播扬起来,外边路上行人口似碑,一个传两,两人传三,登时传将起来。那卖新文的巴不得有此新事,刊了本儿。待坊一卖,天下都知道了。那时就将一万银子去买他不做声也难了。不若静忍,方是上策。”芳卿道:“我想起来,都是你做成此事。”张扬道:“干我甚事。你自想玉娘标致,做起的勾当,与我何干。”

芳卿进去,见了巧儿,巧儿道:“好梳洗了,只管松头散发的。”芳卿扯了巧儿,低低道:“我昨夜失陪了,你不要怪我。”巧儿笑道:“这样昨夜睡在床上的是一只狗!”芳卿道:“我晚上与你说知。”巧儿满肚皮疑心起来,欲待再问,见芳卿又走了出去,暗暗千思万想,摸摸情由,比丈夫身子轻巧,“莫非被人盗了?”嗟嗟呀呀,叹息到晚。芳卿与张扬吃了晚饭,竟至房中,与巧儿睡了。巧儿忙问早上情由。芳卿将偷玉香缘故,从头一说。巧儿叹息道:“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原是你不是起的。如今切不可再蹈前辙了。”芳卿道:“那玉香是个妓女出身,极会勾人,昨夜说出原由,知是我了,反发出许多怜爱之情,一时难舍,必须再与他睡睡,方肯住手。”巧儿笑道:“倘龙天生到来,我也变不得脸了。”芳卿道:“且看下回分解。”两夫妻未免有一番儿事情。

次日,恰好龙天生往亲戚家拜寿,芳卿知道,竟至后园,开了后门,竟到玉香房内。玉香看见,吃了一惊,忙走到后边冷房内,住了脚步。芳卿随他同到房中,玉香道:“此事只好暗地里还好做做,怎青天白日,走将过来。倘被他人看见,还是教我叫喊起来,还是隐藏得过。以后切不可如此。”芳卿笑道:“只因爱卿,一时见天生出去,起了念头,望你恕我之罪。”芳卿细把玉香一看,果是十分爱人,搂抱求欢。玉香难推,就在椅上云雨起来,两人愈加恩爱。直至事完,玉香要出外净手,道:“你且坐着,我出去了,再来与你讲话。”竟至房中净手,并看女使俱在外堂间耍,将轩门反闭,又到房中,笑道:“我昨晚把你情由,说与天生,他也没奈何道:‘这是天使其然。只索罢了,只是难舍巧儿,如之奈何。’我便取笑他道:‘两下换转了如何?’他说:‘却使不得。纵然你阅人多矣,他是个小妻,两下些混帐儿罢了。我想他肯如此,我怎生作难,不若与张小官说明,着他中间帮衬,摆席通家酒儿,大家各无禁忌如何?’”芳卿笑道:“总是槐花净手,白不来了。依你这般说便了。”芳卿同玉香到园中角门首,芳卿推门,那门锁紧了,忙叩两下,巧儿开门,见他两个便笑道:“倒好得紧,明公正气的来往了。”玉香脸儿红将起来。巧儿忙道:“二家取笑,如此认真,大家一般般的,有甚羞涩。”一把扯了他到自己房中,唤女使便整些便物,留玉香吃酒。芳卿到书房说与张扬道:“玉香说天生原故。”张扬道:“等我与你两下打一个和局罢。”

次日,张扬走到天生家,就是撮合山一般,花言巧语,说了一番。龙天生已依允了,又与芳卿说了一遍,两下都应承了,每边出银二两,做一本戏文,不请一个外客,就摆在花厅后面,就做一本南北两京奇遇的颠倒姻缘戏文,两下自此明明白白交易了。不期那些左右邻舍闻知此事,传将起来,笑个不住。有那好事的,登时做下一首《西江月》词儿道:

相交酒肉兄弟,兑换柴米夫妻。

暗中巧换世应稀,喜是小星娼妓。

倘是生儿生女,不知谁父谁爷。

其中关系岂轻微,为甚缝做戏。

满杭城传的热闹,朱龙二家也觉的不雅,想要挪移开了,又不便;欲要嫁了妇人,又难割舍。遂自拈了四句诗,回着诸人道:

这段奇缘难自由,暗中谁识巧机谋。

皆因天遣尝花债,没甚高低有甚羞。

后众人见了他四句,又题他四句:

张郎之妇李郎骑,李妇重为张氏妻。

你不羞时我要笑,从来没有这般奇。

朱龙二家见了,又复四句道:

两家交好又何妨,何苦劳君笔砚忙。

自己儿孙如似我,那时回复怎生当。

自此各人猛省道:“果是,倘若儿孙不争气,妻子白白养汉的也有。还不如他小阿妈兑换的好哩。”内中又有人道:“小阿妈换了,也无此事。”内中又有人一说:“此乃世间常事,岂不闻爱妾换马,筵前赠妾的故事。”内中有个王小二,是个单身光棍,无赖小人,其日吃醉了,便道:“这朱龙两个都是无耻乌龟,所以做这样事。”朱子贵恰好出门,听见他骂得毒,打个溜风巴掌。龙天生听见,也走出来帮打。一众邻舍都来劝息,把王小二怨畅一番道:“小小年纪,也不该如此轻薄。”王小二自知不是,到夜深跳人江中死了。大家都不知道。过了几日,那尸首漂将起来,浮于江面,渔父捞上岸来,大家一认,方知是王小二投江死了。那地方里长,见有对头的,不肯买材盛贮。恰好这一钱塘县太爷到浙江驿迎接上司,地方将此事从头至尾一禀,太爷一根签把三个人一齐拿到,跪在地下。太爷道:“你二人为何纵妾浑淫,又打死王小二?”朱子贵道:“老爷在上,纵妾浑淫罪当甘受。王小二辱骂,只打得几个巴掌,自知无理,投江身死。于小人何干。”太爷道:“果是投江,岂着你偿命不成。速追烧埋银两。”将张扬、龙天生、朱子贵各责三十板,以正纵淫之法。二妇不知不坐,地方免供逐出。登时下审道:

审得朱、龙二犯世上双奸,纵妾浑淫偷生禽兽,自取罪名人敢骂,甘心忍辱辱其身。王小二酗酒凶徒,只作江流之鬼。朱子贵不思有法,妄加风流之拳。龙天生一力帮扶,同拟不应之罪。限张扬两家撮合,岂堪警杖之偏。速取烧埋,已完罪案,三人同罪一体,二妇另择良人,各娶正妻,可免宗支之玷。待生亲子,方无讶父之疑。谅责三十,前件速行。如违申报上台,理合从重究遣。

那朱、龙、张三人,一跷一步,出了邮亭。到了家门,完其所事。没奈何,断除恩爱,将二妇各嫁良人,各娶妻房,重偕伉俪。一个移在吴山,一个迁于越地。自此无人再生话了。正是:

一时巧计成侥幸,千古传扬作话头。总评

扬州艳女,南阮名姬。两皆国色天姿,四下自成心许。张扬诡计,调虎离山,两妇乘机,养鱼换水。朱、龙各有移风换月之奸,天意征于覆雨翻云之报。王小二捏造《西江月》,命殒东流水,天理丝毫不错,人心枉自安排。鉴此以为后戒。第十四回一宵缘约赴两情人

和尚偷花元帅,见色叮血蚂蝗。

钻头觅缝骗娇娘,露出佛牙本相。

净土变成欲海,袈裟伴着霓裳。

不思地狱苦难当,那怕阎王算帐。

且说柳州明通寺一个和尚,法名了然。素有戒行,开口便是阿弥陀佛,闭门只是烧香诵经,那晓得这都是和尚哄人的套子。忽一日有个财主,携带艳妓李秀英来寺闲耍,那秀英是柳州出色的名妓,娇姿艳态,更善琵琶,常于清风明月之下,一弹再鼓,听见的无不动情。了然素闻其名,那日,走进寺来,了然不知,劈面一撞,李秀英便忽然一叹,了然见一笑,便尔留情,便想道:“人家良妇,实在是难图。红楼妓女,这有何难。”须臾,见秀英同那人去了,了然把眼远远送他,到夜来好似没饭吃的饿鬼一般,恨不得到手。自此,无心念佛,只念着救命王菩萨,也懒去烧香。就去烧香,也只求的观音来活现。整日相思。一日,走到西廊下,将一枝笔儿写道:

但愿生从极乐国,免教今夜苦相思。

一日一日害起相思来。非病非醉,不痒不痛,因而想曰:“今晚换了道袍,包上幅巾,竟到他家一宿,有何不可。”恰好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晚将下来。往房中取了五两银子,锁上房门,竟往李家而来。

这和尚是该凑巧姻缘,却好这一晚还不曾有嫖客。秀英见了,就接进房坐下问道:“贵府何处?尊姓大名?”了然道:“本处人氏。小字了然。”秀英道:“尊字好似法名。”了然笑道:“小僧乃如来弟子,因慕芳姿,特来求宿。”秀英心下想道:“我正要尝那和尚滋味,今夜造化,只恐妓铺往来人多,恐人知道,便连累师父。今晚权为,料亦无事,当图后会,必须议一静处方好。”了然道:“且过今宵,明日再取。”连忙取出那五两银子送与秀英,秀英欢喜道:“为何领这许多银子。”了然道:“正要相亲,休得见怪。”须臾灯下摆出酒肴,二人闭门对饮。和尚抱秀英于怀中,亲亲摸摸,坐下十分高兴,吃得醉醉的,收拾脱衣就寝。那了然见了妇人雪白身子,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下去,便一把搂紧,叫声活菩萨,便急头急脑的乱搠。秀英笑道:“有个门路的,为何乱撞。”把手相扶到了花门,抽将起来,自然与俗人不同,分外有兴:

一个贪花贼秃,一个卖色淫根,和尚色中饿鬼,妓女花里妖精。一个兴起云兵雨将,一个备着月貌花神,烟花寨里夫人,这番受敌。寂莫房中色鬼,果是遭擒。叫一声,和尚心肝,真快活。答一句,亲娘乖肉,实消魂。大光头,小光头,一齐都动。上花唇,下花心,两处齐亲。上阵时黄昏时候,罢战候恰好三更。可怜数点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片中。

睡至五更,重新又起。至鸡鸣住手道:“我要别去了。”秀英道:“我阅人多矣,并无一个如你这般兴趣,望师父寻一所在,同你耍了几时。”了然道:“不须别处,我那僧家密室,都是房里房,还有床里床,人迹不到之处。只要姐姐留心,把轿抬到明通寺西首尽处这一房;你进来便是。”秀英道:“你先去,我梳洗一完就来。不然被人接了去,又道我失信。”了然大喜,先别归寺。

恰好已牌时分,了然在山门外望见一乘小轿,知是秀英,连忙抬到房头,打发轿夫,领进密室坐下,果然洁净清幽,但见:

曲曲弯弯,清流斜绕。芬芬馥馥,花片横飞。半破蒲团,铺在莲台坐下;一床布被,罩于竹榻之中。木鱼石磬,休静不劳。独影香烟,心清无睡,暮鼓绕青松,响声清明。霜钟传翠蔼,音韵幽微。盆中种四季奇花,窗畔栽千竿异竹。池鱼浮水面,自成活泼之机。仙鹤舞松前,竟有翱翔之势。一声清磬,心中万虑皆空。数字梵音,头顶千魔尽伏。几句弥陀清净地,数声啼鸟落花天。果然曲径通幽处,始信禅房花木深。自来足迹无人到,谁料今朝有丽人。

秀英羡慕不已。了然带笑,又扯了入一洞天,非人间世之可比。须臾,摆下酒肴,十分丰洁。般般稀世之珍,不是寻常之物。两相笑谑,四目含情。虽延暮雨,遂作朝云。自此朝夕,竟无别意。

倏忽半年光景,了然衣钵荡尽,秀英见僧舍无聊,遂想红楼有兴。托故要回,了然无计留春,竟从其去。

鸨儿见秀英回了,重暖久冷之青楼,再展向寒之翠被。门前车马重喧,房内旧交都聚。不提秀英兴头,且说了然冷落,每想再整鸾俦,怎奈竟无宝钞。恰好一日有当铺徽人送银五两,助装罗汉。了然接了,遂起淫心道:“好了,好了,且莫提装罗汉,先须接我娇娥。”遂使徒弟梵空,将银去约秀英一会。秀英接了银子,十分欢喜道:“拜上你师,我还有几日官身,着一空再来会你师父,不须再来相接。”梵空将前言复着了然,了然欢喜,每日摩拳擦掌,重待玉人来至。

过了两日,恰好有一个陈百户上京应袭,回来路经柳州,下了客店。闻得秀英之名,遂到其家,两下相见,十分爱恋。正待整东取乐,失忘了带银钱,遂道:“少停,屈至敝寓一谈可乎?”秀英道:“使得。”遂出了门。那陈百户竟回寓所,着小使取了二两银子,随即送到秀英家中。鸨儿接了道:“有客在此整东,一时不得脱身,晚上进来便了。”小使复了百户。

且说秀英上轿,一路里想道,此去正往明通寺过,不若去先会了然,免他悬念,再到客店,亦为不迟。连忙与轿夫说了,竟到了然房头。且喜无人知觉。了然一见,满面堆下笑来,引进前房,着梵空打发了轿夫,摆下酒肴,两人对饮。了然叙述别后相思之苦,秀英心上,只为还要去陈家去宿,无意留连,忙推了然如此。了然只说他来宿歇,教他脱衣就寝,谁知秀英要去,和他带衣而行。了然见他说出其事,心下大不快活起来,只得草草完事。秀英起身竟别,了然料亦难留,醋将起来,心中忿忿,送出房来唤轿。梵空说:“想他在此宿的,打发去了。”秀英道:“那客店须知在西市街中,一时独行不便,此时黄昏人静,料少行人,烦你送我到彼则好。”了然只得勉强送着,问道:“你记得旧年初遇,叫我和尚心肝否?”秀英道:“有钱时,和尚便是心肝,你无了钱,心肝便不对和尚了。”了然大怒道:“我为你半年光景,费尽千金,不为薄汝。为何一旦说出这般绝义话来。”秀英道:“师父莫说小娘情薄,你出家人嫖妓,自然要陪用些的,也难怪我哩。”了然道:“今送你五两银子,难道就如此消受不成。”秀英道:“我与你还是旧交,遂你意思,若是别个和尚,不来,怕你取讨不成。”了然大怒,手拿石块,照他顶门一下,打得呜呼哀哉死了。恰好在陈百户客店门首,了然见他死了,慌忙走回寺中。连梵空也不与说知。

天明惊动地方邻里,恰好在客店门首。鸨儿闻知,具状赴告。府主差人将陈百户、客店主人吕小山一齐拿到府上问:“你为朝廷命臣,饮酒宿娼,律有所禁。那店中有几人与你争妒,委是何人打死?”陈龙道:“并不曾接他店中来,也不与人争妒,不知何故打死在门首。”府主道:“天下百户也多,你不过在此经过,怎么鸨儿就知你是百户?”陈龙道:“只因久闻秀英之名,日间曾闯其门是实,并不曾接他来。”府主道:“是了,你既闻知他名,也蓄心已久,岂肯白放了他。”鸨儿向前又道:“他朝晨进我家门念念不舍,到午后去的。”府主疑心道:“他去了,可曾又来?”鸨儿道:“他去了,着一小使,送二两银子,还在此。”府主道:“银子在此,还要抵赖。”陈龙道:“银子是我送的,你女儿还是步来的,轿来的,谁送来的?”府主道:“你女儿怎生去的?”鸨儿道:“因接他二两银子,恐怕失约,门首雇一乘遇路轿儿抬去的。”百户道:“明明见鬼了。”店主吕小山禀道:“客店里人甚是嘈杂,店外尚有十馀人同宿,岂无一人看见,况陈百户送他银子要嫖他,是点爱念之心,怎忍又打死了他,其中还有缘故。”府主问鸨儿道:“那轿夫可认得的么?”鸨儿道:“是过路的,其实不知。”府主疑心,把百户责了二十板收监,遂成疑狱。

过了两月,巡按苏院出巡柳州,提起这件公案来审,不期瞌睡起来,吩咐带起,便退私衙安息。睡至五更,得其一梦,到一寺中,见壁上贴着八个字:

一目了然,何苦相思。

苏院醒来,恰是一梦。想道:“昨日正问陈百户这件疑狱,瞌睡起来,为何做此一梦!道一目了然,何苦相思,明明是实情了。”次日,将陈龙带出,送判道:“百户不合宿娼,又不合妒杀,拟成死罪。”百户有口难分,只得守死而已。苏院巡历事情已完,将要发牌,外府有一个同年王进土来拜,相见叙礼毕,忙问寓所,云:“暂寓明通寺了然房内。”苏院听见了然二字,心下怀疑起来。同年别去,随即打轿往明通寺回拜,就置酒明通寺大殿上等候。苏院轿过,见西廊壁上题两行字,看道:

但愿生从极乐国,免教今夜苦相思。

见了吃着一惊,心下沉吟半晌道:“僧名了然,莫非李秀英之死,是了然打死的么。”到了房头,王进士出迎,分宾主坐下。适了然进来,苏院见了问道:“和尚什么名字?”王进土道:“这僧家便是了然,素有戒行,吟得好诗。”苏院听得吟得好诗,便道:“西廊壁上之诗,可是你做的么?”了然叩头,叫声“不敢。”苏院假意道:“原来是个诗僧,倒失敬了。明日相请敝衙一谈。”了然道:“不敢。”门子禀道:“酒席已完,请二位老爷赴席。”苏院同了王进土,走到殿上。两房奏乐,送了上席,呈过戏文。王进士道:“成本的不过内中几出有趣,倒不若拣几出杂剧一演可好?”苏院道:“绝好。”王进土遂择了几出苏东坡游赤壁的故事,一来取苏字与苏院同姓,二来取佛印禅师与东坡共乐,欲要了然明日到苏院衙中去,好生看待之意。须臾演了一番,完了,副未复把戏目与王进土拣,王进土逊道:“这番该年兄拣了。”苏院取过一看,拣了那《翠屏山》内海闍”黎奸潘巧云的故事,与王进士拣的大不相合。天色傍晚,酒席人散,送苏院上轿,苏院又逊王年兄先归寓所。两下不题。

次日,王进士着人将谢酒帖送到当堂。苏院道:“你家爷几时起请?”家人禀道:“明日准行。”苏院道:“明日当面送。”家人应了一声去了。苏院想道:“今日若拿了然,王年兄必然要讲分上,且待他去后拿他。”次日面送,王进土下船,回到衙中,又想道:“若就去拿,这些和尚惯会钻营,且待王年兄去远些也不妨。”又想道:“若去一拿,恐公人露风,被他走了,如何是好,不免着承差下个请帖,骗他到此,万无一失。”

过了两日,取一个友生帖儿,着承差去明通寺西首了然房,请了然师父一会。承差领命,竟往寺中,见了梵空云:“按院苏爷有帖在此,请了然师父一谈。”了然听得,连忙相迎,慌忙治酒款待院差。自己换了褊衫僧帽,上下光鲜打扮,同了承差,竟到按院,传鼓升堂。苏爷坐在上面,了然朝上跪下,苏院不理。了然见他没有礼貌,心下有些着忙起来。苏院问道:“李秀英在此告你。”了然慌道:“小僧不晓得什么李秀英。”苏院道:“不用刑法,你不肯招。”叫左右“与我夹起来!”两边答应如雷,把了然去了鞋袜,夹将起来。那了然杀猪的一般叫将起来道:“屈情!爷爷,没有此事。”苏院见他不招,又敲一百,抵死相赖。苏院想道:“莫非屈了他。”吩咐带往县中稽候,过日再审。退入衙,私想道:“明明一目了然,何苦相思八个字,已是真了,况寺壁这一联无疑了,怎生抵死不招。”

想了半夜方睡。只见过了两日,那徒弟梵空写了一纸保状,来保了然。苏院想了一会,道:“如此如此,便知分晓。”便道:“梵空,本不该准你保状。看你僧人是三宝分上,准了你保。明日早间去取,今日你可先回。”梵空叩头道:“愿爷爷万代公侯。”去了。

苏院随着健步去唤了秀英鸨儿来,健步应了一声,飞跑到李家,叫了鸨儿就走,竟到堂上跪下。苏院屏退左右,唤鸨儿跪在面前道:“你可想院中妓女有似李秀英模样的可有么?”鸨儿禀道:“有一个云奴,与女孩儿面貌身体一般无二。”苏院道:“今晚可着他扮做秀英鬼魂伏于明通寺外,待了然走过,一把扯住,叫道:‘了然还我命来。’看他回何言语。他若有吐露,我着人登时拿了。人命事大,小心不可漏泄,如违重究。”鸨儿叩头道:“不敢有违。”出了衙门,竟到家下,与云奴说出此事,如此如此,云奴领意,妆扮停当,只等天晚,做弄狗秃。

且说苏院见天晚了,差两个健步,扯一枝签去县牢里,取出了然,押到寺,交与健步说明云奴之事,果是即可带来回话。那健步答应道:“小人俱理会得。”出了衙门,到得县前,黄昏时候传梆进县衙,说知要取了然。知县叫提牢吏吩咐,登时把了然取出,交付与院差。了然道:“公差阿爹,不知老爷此时取我何事?”健步道:“你徒弟梵空日间到院下保状,老爷怜你是佛门弟子,故此准了他的,特差我二人押你到寺,差使酒饭一些未有,还是怎的?”了然道:“蒙二位扶持,一到敝寺,自然奉谢,决不少的。”健步道:“将二更了,快来走。我们肚中饥了,天上虽然有月,又是云笼的,况有数里远。”一边说,正到了陈百户门首过,了然心下胆寒,又走上几步,只见照头一个沙泥撒来,了然吃一大惊。两差人故意慌道:“不好了,这沙泥是鬼撒的,怎生是好。”又听得鬼哭之声渐近,三个慌将起来。了然正待回言,只见黑暗里一个披发妇人,一把扯住了然骂道:“好狠心秃子,我秀英有何负你,把我打死了。我在阎王面前,已告准了,今有差人在此拿你,快快同我去见阴司大王。”了然发寒起来,战得声也做不得。两公人假作怕的形状,俱已前后避开。须臾,了然叫:“姐姐,实是我负你的。你放舍慈悲,我做道场超度你。”云奴道:“你这样毒秃,料没甚至诚道场追荐着我,只是我同你去。”了然道:“姐姐,我与你情已不薄,岂无一念之恩,亏你不得。”云奴道:“我有什么不好,便将我打死?”了然道:“那时只因你要到陈百户处宿歇,一时醋恨起来,打得一下,谁想就死了。”院差、鸨儿人等,俱听见说出情由,遂上前一把扭住,取铁索锁了。依先捉到察院门首而来,恰正天明。

少刻,苏院升堂,一起人把了然带进,把那云奴对答言语,一一讲了。苏院大怒道:“有这等一个狠秃。”一面差人到县取出陈百户到来审问。苏院又问了然,有何说话。了然低头无语,画了供招,上了长板。把鸨儿陈龙逐出,赏云奴二两银子,把了然打四十板收监伺候,把笔判曰:

审得了然,佛口蛇心,淫人兽面。不遵佛戒,颠狂敢托春心污法界,偶逢艳妓,色眼高张。一卷无心,三魂茕顿,熬不住欲心似火。遂妆浪蝶偷香。当不得色胆如天,更起迷花圈套。幽关闭色,全然不畏三光。净室藏春,顷刻便忘五戒。衲衣作被,应难报道好姻缘。薄团当席,可不羞杀骚和尚。久啖黄荠,还不惯醋酸滋味。戒贪青眯,浑忘却醉打娇娘。海棠未惯风和雨,花阵才推粉蝶忙。不守禅规看梵语,难辞杀罪入刑场。

苏院判完,连夜写本申奏。过了两日,票拟到部,将了然定绞。待到秋后,把了然正法。场上看的人,那口里念着:

漫说僧家快乐,僧家实是强梁。披缁削发乍光光,妆出恁般模样。上秃牵连下秃,下光赛过上光。秃光光,秃秃光光,才是两头和尚。总评

袈裟常被胭脂染,直裰时闻腻粉香,好色可知矣!和尚色中饿鬼,婆娘钱可通神。有钱和尚便是心肝,无钱心肝不对和尚。秀英实言也。醋葫芦陡发无名,粉骷髅须臾没命。若非苏代巡立心任事,则陈百户终为欢喜冤家。云奴不装假鬼,了然怎出真心。秃毒一诛,方能消恨。第十五回马玉贞汲水遇情郎

休将别事苦相关,且把闲书仔细看。

楚岫无缘云怎至,桃源有路便相攀。

桑间野合三生定,陌上相逢一语难。

固是奸淫人所恶,无缘魂梦不相干。

浙江温州府永嘉县,一人姓王,名文,年纪三十多岁。在县做令甲首,别名公人。和一个伙计,名唤周全,同在县中跟随正堂。遇着差使,两小弟便出面皮赚人钱钞。这做差人,绰号叫做神仙老虎狗。行着一张好差使,走到人家便居上位。人家十分恭敬,便是神仙一般快活。及至要人银子,一钱不够,二钱不休,开口便要十钱百钱,苏汪便是十两百两,就是老虎一般。遇了不公之事,他倒在地打了板子,问成罪名,比狗也不值了。所以跟官人役,易荣易辱的生涯。不想两伙计,一日捻了一张人命事的飞票,走到凶手家里去行。那凶身是个大财主,那里肯走出来!央人请着公文,讲下了盘子,送出前后手来一百多两纹银,方才宽他面分上做事情,了结公案。二人分了这主银子到手,周全就出些银子,买三牲献利市。王文已出分资,自己买办安排,周全烧火,两个人忙了半日,方能完事。二人对吃着酒,周全道:“伙计,一生亲事,倒也相应。劝你成了,你今半中年纪,厨下无人,甚为不便。我对门一个寡妇,唤名马玉贞,今年廿三岁了。前年死了丈夫,又无公婆,又无父母,只生一个女儿,前月又死了,丈夫存日又无十两半斤丢下,亏他守了两年,目今要嫁。只要丈夫家里包笼过来,没有人接财礼的。那一付面孔不须说起,那狮子向火,酥了半边。那一双丢套脚儿,张生说得好,足值一千两碎金了。”王文道:“据兄所言,十分的好,不知缘法如何?”周全道:“有个媒婆,是我寒族,别日着他与你说合便了。”两个吃了一会,天色已晚,周全别去。

次日,王文正家中打算,只见伙计同一个女媒到来,见了王文,就取出个八字儿递与道:“你去合个婚,如看好就娶。”王文道:“夫妇前生定的,何用要合。多少银子财礼,送去便了。”媒人道:“别处铺排长短,我老实说,财礼有无不论,如有衣饰物件,拿包笼过来。如无,拿些银子与我,做了穿来便了。媒人钱银是轻不得的。”王文取历日一看,道:“十一是个吉日。”就取六两银子递与伙计道:“十钱时银在这里,劳你送去。”周全笑道:“娶妻子也说出苏意话来。”取了银子,同媒去了。王文到了十一晚上,邻舍家中,男男女女,打点整酒成亲,不免忙了一日。到晚,新人到了,拜了天地,宗亲,邻友、眷属,坐席吃了。直至三更方散。有几位亲戚俱在楼下安置。两个新人登楼去睡。王文虽然是个俗子,见了这般一个艳妇,不怕你不动情起来。但见:

笑蓉娇貌世间稀,两眼盈盈曲曲眉。

背立灯前羞不语,待郎解扣把灯吹。

王文叫道:“娘子,和你睡罢。”玉贞不答。自知不免,除下冠髻,脱了上衣,把灯吹隐了,竟往被里和衣睡了。王文忙忙入被,摸着玉贞上下穿衣的,笑道:“免不得要脱的,何苦如此。”便去解他上下小衣。玉贞将计就计,竟自精赤。王文把身子一摸,滑腻得可爱,将手去探他妙处。玉贞把手掩住道:“且过一日,待熟了面貌再取。”王文笑道:“急急风撞了你这慢郎中。”将他两手推开,上去便凑。二婚妇人那滑得有趣:

一个孀居少妇,一个老练新郎。一个打熬许久,如文君初遇相如。一个向没山妻,如必正和谐陈女。一个眼色横斜,气喘芦娇,好似莺穿柳影。一个淫心荡漾,言娇语巧,浑如蝶戏花阴。新人枕上低低叫,只为云情雨意。二人耳畔般般道,都是海誓山盟。正是洞房花烛夜,胜如金榜挂名时。

两夫妻如鱼得水,十分如意。过了半年光景,王文忙去走差,去着便是十日半月方回,就是在家时,也不像初婚时节那般上紧。况王文一来半中年纪的人了,二来那件事,也不十分肯用工夫。因此云稀雨薄,玉贞心上也觉意兴无聊。况王文生性凶暴,与前夫大不相同,吃醉了便撒酒风,好无端便把玉贞骂将起来。若与分辩,便挥拳起掌,全不知温柔乡里的路径。因此玉贞便想前夫好处,心中未免冷落了几分。

一日,王文又同周全出差去了。玉贞无水瘸,这井在后门外,五家合的,只因十指纤纤拿那吊桶不起。一个手懒,把吊桶连绳落在井中,无计可施。不想后门内有个浪子宋仁,年纪与玉贞同年,单身过活,偶到后园,见玉贞徘徊无处,捱到身边道:“娘子为何在此望井内咨嗟?”玉贞知他是宋仁,道:“宋叔叔,只因汲水,一时失手,吊下了吊桶,无计取起,在此沉吟。”宋仁道:“待我与你钩起来。”忙到自己家中,取了一个弯钩,缚了长竿之上,往井中捞起,便与玉贞打满了水桶,自己去了长竿竟回。玉贞千恩万谢,感激着宋仁。玉贞去提那一桶水,莫说提起,连动也动不得。倒把面色红涨起来。宋仁又到后门一看,见玉贞还在那里站着,一桶水端然在地。宋仁道:“看你这般娇怯,原何提得起,待我来与你提去罢。”玉贞笑道:“怎敢重劳得。”宋仁道:“邻舍家边,水火相连才是。休说劳动。”宋仁把那一桶水与他倾在缸内,一时间竟与他打满一缸。玉贞谢之不已,道:“叔叔请坐,待我烧一杯清茶你吃。”宋仁道:“不消。”竟自去了。玉贞心下想道:“这样一个好人,偏又知趣,像我们这样一个酒儿,全没些温柔性格,怎生与他到得百年。”

过了两日,宋仁一心要勾搭玉贞,就取了自己水具,把水打了一桶,叩着后门,叫道:“大娘子,开门,我送水来了。”玉贞听了,慌忙开门。满面堆下笑道:“难得叔叔这般留心,教我怎生报你。”又道:“府上还有何人?”宋仁道:“家中早年父母亡过,尚未有妻,只我一人在家。”玉贞道:“叔叔为何还不娶一个妻室?”宋仁道:“我慢慢的要寻一个中意的,方好同他过世。”玉贞道:“自古讨老婆不着,是一世的事。”宋仁道:“像王文有此大嫂,这等一个绝色的,还不知前世怎样修来的,只是王哥对嫂嫂不过些儿。这正是:

骏马每驮村汉走,巧妻常伴拙夫眠。”

玉贞听说,无言可答,慌忙去烧茶。宋仁又与他打了一缸水,满满贮下。玉贞捧了茶道:“叔叔请茶。”宋仁道:“多谢嫂嫂。哥哥去几日还不归家?”玉贞道:“他的去住,是无定的,或今日便来,或再几时,俱不可知。”宋仁道:“秋风起了,恐嫂嫂孤眠冷静些。”玉贞道:“他在家也不见甚亲热,倒是不在家清静些。”正在那里闲讲,只听得叩门声,宋仁谢茶出后门去了。玉贞放过茶杯,方出去看,是一个同县公人来问王文来么,玉贞回报去了。自此两下都留了意。

一日,天色傍晚时候,只见宋仁往王家后门首,见玉贞晚炊,问:“嫂嫂,可要水么?”玉贞道:“我下午把吊桶儿取了些在此,有了,多谢叔叔。”宋仁道:“我这几日往乡间公干,方才回来,记念嫂嫂,特来相问。哥哥回也未曾?”玉贞道:“才归来两日,下午又差往仙居乡提人去了。”宋仁道:“原来如此。”正待要回,只听得一阵雨下,似石块一般,打将下来。滑辣辣倒一个不住。玉贞道:“大雨得紧,你与我关上后门,不可湿了地下,里边来坐坐。哥哥有酒放在此间,我已暖了,将就吃一杯儿。”宋仁道:“多谢嫂嫂盛情。”玉贞拿了一壶酒,取了几样菜儿,放在桌上道:“叔叔自饮。”宋仁道:“嫂嫂同坐,那有独享之理。”玉贞道:“隔壁人家看见不像了。”宋仁道:“右首是墙垣,左间壁是营兵,已在汛地多时了,嫂嫂还不知!”玉贞道:“我竟不知道。”宋仁立起身,往厨头取了一对杯,排摆在桌上,连忙斟在杯内送玉贞。玉贞就老老气气对着,两儿坐下。那雨声越大,玉贞道:“这般风雨,夜间害怕人。”宋仁道:“嫂嫂害怕,留我相陪嫂嫂如何?”玉贞道:“那话怎生好说。”宋仁道:“难得哥哥又出去了。这雨落天留客,难道落到明朝,嫂嫂忍得推我出门,还是坐到天明,毕竟在此过夜。这是天从人愿。嫂嫂不要违了天意。”玉贞笑道:“这天那里管这样事。”宋仁见他有意的了,假把灯来一挑,那火息了。宋仁上前一把抱住,玉贞道:“不可如此,像甚模样。”宋仁已把裤儿扯下,就擎倒凳上,凑了进去。依依呀呀弄将起来。

浪子寻花,铣头秃脑。婆媳想汉,挂肚牵肠。为着水,言堪色笑。为着雨,就做文章。一个佯推不可,一个紧抱成双。假托手,凭他脱卸。放下身,蝶浪蜂忙。成就了鸾交凤友,便做了地久天长。耳朵畔,低呼声细。口儿中,舌下吐香。枕倚斜,云鬓压乱。汗珠儿,渍透鸦黄。弄出了,金生丽水。方才肯,玉出昆冈。抱起玉娥,轻说与,偷香情兴倍寻常。

二人暗中净手,重点油膏。坐在一堆,浅斟慢饮。恩恩爱爱,就是夫妻一般。

须臾收拾,两人上楼安置。一对青年,正堪作对,从此夜夜同床,时时共笑。把王文做个局外闲人,把宋仁做个家中夫妇。日复一日。不期王文回家,又这般烦烦恼恼,惹得寻思。玉贞只不理他,心下想道:“当时误听媒人,做了百年姻眷。如今想起他情,一毫不如我心上。我方此花容月貌,怎随着俗子庸流。不如跟了宋仁,竟往他方,了我终身,有何不可。”

过了月馀,宋仁见王文又差出去,就过来与玉贞安歇。玉贞说:“王文一分庸俗,待他回时,好过再与他过几时,不好过,我跟随你往他方躲避了。”宋仁道:“我如今正要到杭州去寻些生意做着,以了终身。只为着你,不忍抛弃,故此迟迟。若是你心下果然,我便收拾行装,同你倒去住下,可不两下欢娱,到老做个长久夫妻。”玉贞道:“我心果然一意跟你,又无父母羁绊,又无儿女牵留,要去趁早。”宋仁见他如此有心,一意已决,将家中粗硬家伙,尽数卖去,收拾了盘缠,先把玉贞领在一尼庵寄下,自己假意在邻舍家边,说王家为何两日不见开门,邻居怀疑,一齐来看,只有什物俱在,不见人影,互各猜疑,都说玉贞见丈夫与他不睦,必然背夫走矣。丢下不题。

且说宋仁庵中领了玉贞,水陆兼行,不过十日,到了杭州。他也竟不进城,雇人挑了行李,往万松岭。竟到长桥,唤了船,一竟往昭庆而来。玉贞见了西湖好景,十分快乐,怎见得,有《望海潮》词:

一春常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娇儿过活酒楼前。红杏丛中箫鼓,绿杨影里秋千,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得春归去,余情湖水湖烟,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妍。

又云:

万户烟清一镜空,水光山色画图中。

琼楼燕子家家雨,浪馆桃花岸岸风。

画舫舞衣凝暮紫,绣帘歌扇露春红。

苏公堤上垂杨柳,尚想重来试玉骢。

又云:

万顷湖西水贴天,芙蓉杨柳乱秋烟。

湖边为问山多少,每个峰头住一年。

一船竟至昭庆。上了岸,将行李搬入人家,且与玉贞往岸上闲耍。游不尽许多景致,看不尽万种娇娆。宋仁唤玉贞出了山门,往石塔头吃了点心,二人又走到湖边,顺步儿又到大佛寺弯里,见一间草舍,贴着招赁二字。宋仁见了,与玉贞说:“这间房子倒召人租。外面精雅,不知里面如何。”间壁一个妇人道:“你们要看房子,待我开来你看。”二人竟进一看,虽然小巧,实是精雅。另有一间楼房,正对西湖,果然畅目,床桌都有。宋仁便问道:“大娘子,这房主是何人?”妇人答:“是城里大户人家的,每年要租银四两,如看得中意,可秤了房银,我们与你做主便了。”宋仁道:“房子你可中意么?”玉贞道:“十分有趣,快快租了。”宋仁向袖中取出银子秤了一两,并四钱小租银,借了一张纸,写了租契,就与这妇人道:“我们远远而来,今日便要来住了。”妇人说:“有了银子,是你房子了,凭你主意。”宋仁着玉贞楼上坐下,自己去取行李。须臾,到湖口,取了前物,又唤小船摇至寺弯而来。相帮移上了岸,又向隔邻借了锅灶,须臾,往寺前买办东西,玉贞烧煮,献了神祗,请了几家邻居,尽欢而散。

不说二人住得安逸,且说王文回到家中,见门是闭的,吃了一惊。向邻家去问,都说:“你娘子不知何处去了,早晚间我们替你照管这几时。”王文见说,吃了一惊,连忙推门进内,一看,家伙什物,一毫不失。上楼检点衣服,只有玉贞用的一件也无,箱中银两一毫不动。王文想道:“他又无父母亲戚可去,若是随了人走,怎么银子都留在此。”心下疑惑不止。这番想将起来,好生气恼道:“要这般一个妇人,做梦也没了。”便气气苦苦上床睡了。

且说那城中有一光棍,专一无风起浪,诈人银子,陷害无辜。姓杨,名禄,人就取他一个浑名,叫做杨棘刺。打听得王文失了妻子,匣中银两尚存,他心中动火,不免弄他几两银子使用,有何不可。装了一个腔儿,竟到王家叫道:“有人么?”王文因心下不乐,还睡着,听见叫响,忙起穿衣,下楼开看。王文不认得,道:“尊姓?有何见教?这般早来?”杨棘刺道:“我姓杨,我表侄女马玉贞闻道嫁在你家。我在京中初回,闻道你们把他凌辱,日逐痛打,我因怜他本分幼小,特来看他,叫他出来,见我表叔。”王文见他这个入门诀,知道寻他口面的。道:“他几日正去寻那表叔,至今未回,我如今正向各处寻他。既是尊亲引来,快快着他回来。”杨棘刺道:“胡说,王文,是你,把我玉贞打死了,倒反说出这般话来。”两下争个不止,邻舍都来相劝。杨禄道:“今日不与我侄女,明日就告你。”一竟去了。各人散讫。

王文气个不住,方梳洗完,只见又有人叩门,又是不识面的,道:“尊姓?到此何于?”那人便道:“小子孔怀,因见杨令亲说起令正一事,他本身原因一向住京中,令正嫁尊兄之时,他不曾做得些盒礼,如今令正又不知去向,他方才忿忿要告,我想涉起讼来,一时间令正回来便好,万一难见,免不得官府怀疑,其间之事,与小子无干。我想何苦劝人打官司,不若兄多少与他个盒礼之情,这事便息了。”王文是衙门里人,那里一时间就肯出这一桩银子,便道:“承孔先生见爱,盒礼小事,还我妻子,我便尽他礼便了。”那人见他不如法,便作别去了。那杨棘刺想道:“我的计策,百发百中的,难道被他强过了,下次也做不起来,不免告他一状,才信老杨手段。”遂提笔来写下一纸状词曰:

告状人杨禄,本县人氏,告为杀妻大变事:侄女马玉贞,嫁与宪台役虎棍王文为妻。贼性不良,终日酗酒,将妻百般毒打。禄往京回,昨特探访侄女,尸迹无存,窃思妻非七出之条,律文难弃;恶将三尺藐视,宪黄安容。夫妇人伦大典,岂忍平碎花容!人命罪极关天,肯漏兽心贼首。叩宪马怜准,正法典刑,死者瞑目九泉,生者感恩千裁。上告。次早投文,将词投上。知县见是他手下杀死妻子,罪极浩天,把王文取到,先责三十板,竟下了狱,待后再审。那伙计周全来牢中望他,到家中取了银子,与他使用。还喜是同衙人役中人,凡事不同。周全遂上心各处与他访寻,那里有半毫消息。过了几时,官差周全往都院下文,周全闻知这个消息,连忙到牢中别了王文,把王文之事,托付了衙中朋友,竟往杭州进发不题。

且说宋仁与玉贞一时高兴,没些主意,走了出来。那堪坐吃箱空,又无生计可守,真个床头金尽,壮士无颜起来。长吁短叹个不住,正是:

上天天无路,入地地无门。

进退两难,如何是好。宋仁好闷,一竟便走到城中去了。只见玉贞倚门而立,恰好一个带巾的少年吃得酒熏熏的,往沿湖而来。早已看见玉贞,吃了一惊,想道:“几时移这个美妓在此!”竟自往玉贞身边走来。玉贞见他是斯文,连忙避进。这少年认定他是个妓女,竟自大踏步进了来。玉贞慌了,连忙上楼。那人也跟上楼,朝着玉贞拜揖。玉贞无奈,只得答礼。那人道:“好位姐姐。”玉贞道:“妾是良家之妻,君休认差了。”那人听他说话是外方人声音,一心想道:“他见我有酒的,假意托故。”便向袖中取出一锭银子道:“我不是来闯寡门的,你若肯见怜,我便送了你买果子吃。”玉贞心下见了银子,巴不得要奈何他,只管认做烟花,倒笑了一笑。那少年见他一笑,只道他肯留他歇了,上前一把抱定,便去脱衣。玉贞倒慌了手脚,欲要叫起来,又想他那锭银子,欲待顺从,又怕丈夫撞着。踌踌未定,被他到手了也。玉贞虽然受注,道:“妾非青楼,实系良家。见君青年,养君廉耻,不忍高叫,从君所愿。幸勿外扬,感君之德。”那人见他如此言语,喜道:“既承一枕之私,亦是三生之幸,尚图后会,以报高情。”玉贞道:“快快完事,恐丈夫撞见,如之奈何。”那人听见,急急忙忙完了,整衣下楼,说与玉贞道:“我再来看你。”玉贞点头。那人竟自去了。玉贞掩上大门,上楼想着,笑了又笑道:“杭州原来有这样的书呆,一年遇这般几个,不愁没饭吃了。”又想道:“怎生对宋郎说出情由?”道:“也好,我身原是他拐来的,怕他吃醋不成。实实说了,看他怎么。”正在想间,宋仁推门而入,上楼见了玉贞,便满面愁烦,玉贞道:“那里去一会,有什么好生意可做么?”宋仁道:“我看城中,都是上有本钱铺子,就是有小生意,我也不惯,就是晓得做时,那讨本钱!我方才往石塔上回,见了他小姊家的姐妹,个个穿红着绿,与那些少年子弟调笑自如,倒是一桩好生意。”玉贞听了,笑道:“倒去寻得这个乌龟头的生意回来羡慕。”宋仁叹一口气,玉贞道:“你若有这点念头,我便从你心愿如何?”宋仁听罢,连忙跪将下去:“若得我的娘救命,生死不忘。”玉贞扶起宋仁笑道:“招牌也不曾挂,一个人来发市去了。”拿着那锭银子,递与宋仁。宋仁一见,吃了一惊:“此银何来?”玉贞把那个人光景,如此如此一说,宋仁大笑起来,便道:“这番我宋仁夫妇二人,不怕饿死了。”宋仁忙去买了些酒肴与妻子畅饮而睡。

次日,那玉贞更加打扮,穿一件大袖衫儿,在门前晃了又晃。但见有人走过,他便笑脸相迎。这些书呆子一时间传闻起来,大佛寺前有一个私窠子,十分标致,又不做腔,全无色相,一时间嫖客纷纷,车马不绝。这宋仁倒做了一个长官,落得些残盘残酒受用不题。

且说周全竟至都堂下了公文,未及领文。下午馀闲,步出清波门道:“闻知杭州西湖景致天下无双,到此不走一番,也是痴了。”遂搭小船撑出港口。他一见了青山绿水,赞叹不已。道:“昔闻日本国倭人住此游湖,他也题了四句诗:

昔年曾见此湖图,不信人间有此湖。

今日往从湖上过,画工犹自欠工夫。看此倭诗,果是有理。”正叹赏间,只见那船已撑到岳坟。周全上岸,往岳坟看了,遂至苏堤。见一只湖船,内有三桌酒,都是读书人光景。旁边一个艳色妓女。周全仔细一看,正是玉贞,心下着实的一惊。怕认错了,坐在一桥上,把眼不住去看。恰好那一船的客同了妓女走上岸来,周全看见,闪在一旁,见他走到身边,上下一看,一些也不差。又尾在后边,听他说话,正是温州声气。心中想道:“这个娼妇,你在此快活,害丈夫受得好苦哩。”又想道:“不知他住在何处,好去跟寻。”道:“这也不难,我跟了他这只湖船去,少不得有个下落。”自己上了酒楼吃了一壶酒。正会钞完,那船往里湖撑去。周全到了湖,慢慢跟着,那船撑在湾里便住了。周全上前一看,却见宋仁出来相帮打扶手,携了玉贞就到了家去,随后酒客都进去了,周全十分稳了,又到大佛寺前。见一个长老出来,近前一问,那长老把宋仁几时移来做起此事,一五一十,说得明白。周全别了,竟进钱塘县里,取路回寓。次日,取了回文,竟至本州投下。忙去望着王文道:“恭喜,妻子有实信了。”这般这般一说,王文道:“原来被宋仁这光棍拐去,害我受这般苦楚。”周全登时上堂,保出了王文。太爷签牌捉获,又移文与钱塘县正堂,添差捉送。周全同了一个伙计,别了王文,往杭州走了十二日方到,下了移文,钱塘县着地方同捉获。又添了两个公人,一齐的出了涌金门,过了昭庆寺,竞到湾内。只见玉贞正要上轿,被周全唬住。宋仁看见二人,惊得面如土色。众差人取出牌,交与宋仁一看道:“事已至此,不须讲起,且摆酒吃。”众人坐下,玉贞上楼,收拾银两,倒也有二百余两,把些零碎的与宋仁打发差使,其余放在身边。细软衣服,打做二包,家伙什物,自置的,送与房主作租钱。宋仁打发了钱塘二差,叫只小船,竟至涌金门进发。玉贞坐在船中掉泪,遂占四句以别西湖道:

自从初到见西湖,每感湖光照顾奴。

今日别伊无物赠,频将红泪洒清波。又有见玉贞去后,到楼边观者,莫不咨嗟,竟自望楼不舍。也有几句题着即事:

王孙拟约在明朝,载酒招朋竟尔邀。

凤去楼空静悄悄,一番清兴变成焦。

须臾,到岸,一众人竟至钱塘县起解。夜住晓行,饥食渴饮,不止一日,到了永嘉,竟与众人投到。县主把王文、杨禄,一齐拘到听审。先唤玉贞道:“你是妇人家,嫁鸡随鸡才是,怎生随了宋仁逃到杭城,做这般下流之事,害丈夫被杨禄告在我处,把你丈夫禁责,还是怎生讲?”玉贞道:“爷爷,妇人非不能绾,但丈夫心性急烈难当,奴心惧怕,适值宋仁欲往杭城生意,也是妇人有这段宿业还债,遂自一时没了主意,犹如鬼使神差,竟自随他去了。若是欺了丈夫,把房中银钱之类也拿去了。”县主忙问王文:“此时你可曾失些物件么?”王文道:“一毫也不曾失。”县主又问玉贞道:“宋仁这个奴才,五年满徒不必言了。你今律该官卖,不然,又随风尘了。”玉贞道:“求太爷做主,奴身该卖,恳恩情愿自赎其身,向空门落发,以了此生。是爷爷恩德。”县主叫杨禄:“你不若与你侄女另寻一婿,以了他终身,如何?”杨禄上前道:“蒙太爷吩咐,小人不敢有违。”玉贞仔细把杨禄一看,道:“我那里认得你,什么叔子在此,把我丈夫诬告。”杨禄道:“侄女,也难怪你,不认得我,你五岁时,我便京里做生意,今年才回的。”玉贞道:“且住,我问你,我爹爹是何姓名?作何生理?家中三代如何出身?母亲面貌长短?说个明白出来。”杨禄一时被他盘倒,一句也说不出。县主大怒道:“世上有这般无耻光棍枉言,必定闻知王文不见妻子,生心认了表叔,指望诈些银子,一定王文不与他,诈心不遂,将情捏出杀妻情由,告在我处。”王文上前道:“爷爷青天,着人来打合,要小人的盒礼钱,小人妻子也没了,倒出盒礼,不肯,他生情屈害小人。”县主抽签,先把宋仁打了三十板,又将杨禄重责四十,着禁子收监道:“待我申报了三院,活活打死这光棍,若留在世,贻害后人。”宋仁流富春当徒五年,满期释放。玉贞情愿出家,姑免究。县主只为这玉贞标致,不忍加刑,亦是怜念之意。王文禀道:“妻子虽然犯罪,然有好心待着小人。一来不取一文而去,方才质证杨禄,句句为着小人,一时不忍,求老爷做主。”县主道:“为官的把人夫妇只有断合,没有断离的,但此事律应官卖,若不与他,一到空门,这是法度没了。如今待他暂入尼庵,待后再来陈告。那时情法两尽,庶不被人物议。”当把审单写定,后题玉贞出家八句于后,道:

脱却罗衫换布衣,别离情种受孤凄。

西湖不复观红叶,道院从教中紫芝。

闲处无心勾八字,静中有念去三尸。

梦魂飞绕杭州去,留恋湖头忆故知。

判毕,把一众人赶出,只将宋仁讨保还家,打点起身。

玉贞随了王文回家,到了家下,取出男衣还了宋仁,把上好女衣付与王文收了。身边取出那二百银子,称了五十两,付与宋仁道:“我也亏你一番辛苦,将去富春娶房妻子度日,切不可再到温州来了。”剩下一百五十两银子,付与王文道:“妻子虽然不该撇你而去,今日趁的银子,依先送你,另娶一房好妻室到老,那生性还要耐些。若是你没有那行凶之事,我怎生舍你。”将手上金银戒指除下,并几件首饰尽付王文。身边还有几两碎银,看着周全道:“这几两银子,烦劳周伯伯与奴寻一清静尼庵,送他作斋,待奴也好过日。”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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