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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12 00:4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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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马

出版社:中国华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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蝼蚁传

蝼蚁传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蝼蚁传作者:七马排版:Lucky Read出版社:中国华侨出版社出版时间:2012-06-01ISBN:9787511320162本书由北京磨铁数盟信息技术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麻袋人“回家吧,曼波!”

马波嘴里吐着白气,脚下厚厚的积雪被踩得嘎吱作响。一片雪花挂在他脸颊边的头发上,慢慢融化变成粉红色透亮的水珠。马波努力想跑,但双脚只在原地踏步,根本无法追上姐姐!

反复出现在梦里的场景,永远停在了曼波离开的那个雪天。无论马波如何努力去忘记,漫天飘散的红色大雪还是在梦里纷纷落落地下了整整九年。每场都一样寒冷刺骨!

五年后,高速路沿线,瓦肯镇。

送餐员把自行车靠在门边砖墙上,解开保温包,伸手按响门铃,低头等着。房门被一个妇人从里面拉开一条小缝隙,一双眼睛看了马波好几秒才终于打开房门。这样的开门方式在如今这个人人自危的时期很平常。

最近这两三年间,高速路沿线每个城市都传播着或真或假的恐怖传闻。传闻的主角是浑身皮肤发白,五官淡化,只剩下一对儿漆黑大眼睛的异化人类——他们被叫做蝼蚁人。虽然鲜有人真正见过这种人,但其传闻却越来越多,越来越真。据说一些家庭失踪了很多年的人会突然在某处再次出现。他或者她,全身雪白,害怕阳光,只消几天就会意外死亡。有人说他们身上带着病菌,有人说他们早已非活人,有人说蝼蚁人是一种病,那惨白恐怖的外表是内部脏器衰竭所致。也有人说蝼蚁人无害,跟浑身文身的鬼面人一样,只是个未知的少数族群。但所有这些官方和非官方的说法,没一个真正有说服力,可是人们仍然执著地相信,一旦正常人变成了蝼蚁人,最多只能活上三年。“您好。餐到了。”送餐员抬起头,露出帽檐下的眼睛。“哦……”妇人愣住了。她不是第一次点外卖,但没有哪次需要这么大的勇气才能把餐盒接过来。

不寻常的送餐员并不是蝼蚁人,但也足够令妇人感觉不舒服了。她以前可没见过这样的人,现在也不希望见到。

眼前这个消瘦的男孩儿穿着件已经洗得很旧的衬衣,领口上还系着条破旧的狗项圈,上面刻着根骨头。这可并不是什么值钱有型的装饰,只是条廉价的狗项圈,劣质的皮革早已磨旧磨光。他的裤子就更离谱,粗布工装长裤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两只裤脚和一双脏得完全看不出一点白色的“白色”帆布鞋被粗陋的针线缝在一起。除了那顶印有快餐公司商标的帽子,这男孩儿身上的衣着没有一件符合常理!

而所有这些古怪的迹象,与他那恐怖的眼睛比起来,根本算不上什么!妇人咽了口唾沫,仁慈地想,如果没有那双眼睛,他的脸还是将就可以看的。但那对血红棕色眼睛实在让人难以忽略——眼白和瞳孔红红地无法区分,谁也别想从这双眼睛里看出什么!他嘴唇薄而紧闭,鼻子非常坚挺,显得多少有些固执。他根本不是可以用“美丑”两字去形容的人!

妇人觉得长相丑陋可以容忍,而不合常理的地方就是那双“不健康”的眼睛!就这样,“不健康的眼睛”把送餐员和妇人,以及所有人区别开来。

他是个“独立的人”。独立于所有人之外,甚至是空气之外。“还好,不是蝼蚁人。”她自言自语地嘟囔,看都不看送餐员。

虽然满怀这样那样的疑问,但妇人没有一点想跟送餐员沟通的念头。和高速路沿线所有城邦的居民一样,瓦肯镇的人们也丝毫没有好奇心。她只要取过餐盒,付清钱,和门口这个男孩儿就毫无关系了。跟别人毫无关系,正是时下每个市民所追求的目标。“祝您用餐……”送餐员话没说完,面前的房门就关上了。“……愉快。”刚到瓦肯镇三天的送餐员马波,对着紧闭的房门说。

有什么奇怪的?他眼里的世界早就跟别人不一样。浅红色,深红,棕红,黑色——大多数人和东西从那双眼睛里看过去都近乎黑色,比如刚才的妇人。

瓦肯镇是洲际高速路的必经之地。他这样一路打工赚旅费到了这里,服务生、清洁员、厨师助理,几乎什么工作他都干过。马波最喜欢的是送餐员或快递员的工作。这些工作可以在城镇之间飞快穿行,停下喝水时还能看看街边往复走动的人,有时甚至可以听到他们的对话。他们,这些并不算友善的陌生人,只要存在,就可以给马波带来些许温暖。而这些不易察觉的温暖感,哪怕是一丝一毫,都如此重要!“陌生总比没有好!街上没人才可怕。”马波这么想。

瓦肯镇快餐公司的工作简单而重复。送餐员们每天一早从送餐点领取餐盒和地址就开始派送。这几天,马波不到中午就派送完了所有订单,下午还可以回公司再领一份餐盒和地址。他刚干几天而已,整个公司就炸开了锅。其他送餐员冷淡、排挤他,还有几个人凑在一起小声议论。马波完全明白这是因为什么,但他的目的只是为了赚钱,上洲际高速路继续旅行。管不了那么多,时间有限,速度不能放慢!马波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他像是喧闹都市里一栋无人问津的高楼,寂寞而傲气地矗立着。

今天中午回到公司,马波没再领到餐盒。经理把他请进办公室。肥胖谢顶的中年经理,用长年堆积的脂肪恳切而油腻腻地表达着自己对快餐业的忠诚。每天身体力行地吃着本公司出产的垃圾食物,他终于秃头大肚子地坐稳了经理的位子。

与马波的谈话没有直接进入正题,而是从闲话家常开始。“很多客人叫你血眼,这眼睛……”经理其实也不愿多看那双眼睛,只瞟了一眼就连忙移开视线。

这是难言之事的前奏。马波已经猜到经理想说什么,便干脆自己把话题引过去。“打架弄的。括约肌被打坏了,所以变成了红棕色。您怎么知道客人们叫我什么?”“哦,你来也有几天了。论理你这样的临时工我们不该管太多,每天按时送餐,结算工钱就可以。”经理双手撑在桌上深深地叹了口气,“唉!刚才有个客人来电话,他说血眼只用其他送餐员一半的时间就把餐送到了。这几天我们接到不少这样的电话。送得快本来是好事,但是……”经理苦笑着摇头,“但是,我们毕竟是服务业。客人对我们公司的服务提出了质疑,问以前怎么就要两倍的时间才能送到。其他送餐员日子就不好过了!很多人被客人抱怨送得太慢。我知道你顶多在这小镇待几天就要上洲际高速路,可你个人的送餐速度如果变成顾客心里的服务标准那就麻烦了,客人不好伺候啊!你走了,要是其他人送得没那么快,客人一定会觉得服务质量下降。年轻人,比别人快一点儿是好事,快太多就不是好事了。你怎么也没跟其他送餐员通通气,商量好时间?”

这番话已经很清楚。马波把送餐员的帽子摘下来放到经理办公桌上。

经理又叹了口气:“唉!去结算今天的工资……”

最后的话还没说完,经理办公室外就传来吵嚷声。“给多少钱都不送!谁不知道那是怪物,连他住的房间都鬼影幢幢,发出奇怪的声音!见到他就不是什么吉利事儿。比起来,我宁愿给蝼蚁人送餐!”一名送餐员愤怒地阐述着充分十足的理由。

他对面,胖胖的女配餐员满脸委屈地与好几个送餐员轮番争吵,解释。围过来看热闹的工作人员越来越多,议论纷纷。“反正挺可怕的,没人见过他真面目。”“谁会去?麻袋人的订单!”“他还吃饭?”“我这辈子都不想看到那玩意儿!”“听说那家伙几乎不出门。唉,你说他会不会是那种浑身白化、大黑眼睛的蝼蚁人?”“不可能!蝼蚁人活不过三年,他到这镇上已经好几年了!”“可这也是订单啊!麻袋人定做这面包花了不少钱,总要有人……”

女配餐员满脸愁容,万分为难,猛然发现了跟在经理身后的马波。像落水的人抓住了救生圈,她扯着脖子大喊:“血眼,血眼,你送吧!正好送到你住的那家汽车旅馆!”“唉,这就对路了!也就他能送。”人群里有人嘀咕。

瓦肯镇的居民们跟高速路沿线所有城邦的人们一样,具有极强的“排异性”。虽然紧邻洲际高速路的地理位置带来了大量旅客和赚钱机会,但小镇从根子上并不欢迎外来人。为了防止外来人在这儿落户留居,镇上已经很久没修建新房屋。电话预订快餐和其他上门服务也在这几年兴盛起来——瓦肯镇本地人基本上能不外出就不外出,他们不想看到街上的旅客和外来的生人。白天的瓦肯镇除了马波这样跑来跑去的送货员,就是各地赶过来准备上高速路的旅人,而真正的瓦肯人却足不出户。时间长了,街面完全被外来人占据,瓦肯本地居民就像隐身了一样“看不见地生活着”。餐馆慢慢改成了送餐公司,商店也可以送货,连孩子们都可以在家等着家庭教师上门。也难怪,那些外来人员,的确鱼龙混杂,甚至有流窜犯。马波住的那种满是外来人的汽车旅馆,快递员一般都不愿意跑。

送一趟倒无所谓,反正自己正好住在那儿,但马波拿不准已经被辞退的自己是否还能继续工作。“巨大的面包早就凉了,没人敢去!这还是定做的,不少钱呢。”

女配餐员向经理使了个眼色求援。她手指着的果然是块惊世骇俗的大面包——足有沙发坐垫那么大那么厚!“是啊,真大!容易凉……”经理面向马波说了这句毫无态度的话。他也为难,刚开除的员工,现在又要用。送这个是算开除了还是没开除?开除了,人家凭什么还帮你工作?但这活儿,还真只有马波才愿意干!

马波再次领会了经理的意思,又主动把该说的话说了出来:“我送。反正顺路。”“既然这样,那……那你就顺路带回去吧!送餐费就当作你的离职补贴。这是……这是最后一个订单。定制面包,给麻袋人的对吧?”

经理最后一句话是对着女配餐员说的,看都没看马波。

是的,这单马波去送再合适不过。作为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他带着古怪的巨型面包订单彻底走出了经理的视线。

没用多久,他就回到临时租住的地方——一个条件很差的汽车旅馆。

相比小镇其他地方的宁静和死气沉沉,这里可算是喧闹异常。形形色色的人在长途旅行中来这里歇脚,有些几天后就再次上路,有些会因为钱用光了而多停留一段时间。紧邻高速路的廉价民房顺应时需改成了这种便宜的汽车旅馆。马波住的这家是一长排三层楼的全木质房子,二楼以上是客房,一楼有个很宽敞的大厅。为了压缩经营成本,这儿没有厨师,只有一个可以自己生火做饭的厨房。大厅隔出来一块,摆上些木制的长条桌和椅子,供房客吸烟休息。有一道门还可以从这里通向院子。汽车旅馆的管理员站在入口处的柜台后面,除了收取费用外,还贩卖一些纸牌报纸这样的东西。

马波按订餐单找到二楼的所谓“怪物的房间”。他敲了敲门,静静等了一会儿,却没人应答。“劝你别跟那样的人扯上关系!”一个声音从通往三楼的楼梯上阴森森地对着马波飘下来。“哪样的人?”

马波抬头看楼梯上说话的人。他身材魁梧,模样像是尊破损的大理石鬼怪像。脖子粗短,胸膛宽阔而结实,生就两条善于斗殴的长手臂,鼻梁有被打断过的伤痕。这家伙迈着罗圈腿特有的步伐,从楼梯上踱下来,嘴里叼着半根味道很呛的卷烟。

他走近,看着马波的眼睛冷笑了一声,把嘴里的烟卷连着一口浓痰一起啐到马波脚边。“我说的是,住在这门里的怪物!”

他跟这镇上的人不一样!他敢直视马波那令别人避之不及的眼睛,马波也直直地盯着他。如同两只在旷野里相遇的野兽,这样的对视比言语更能了解对方。

马波的眼睛很特殊,这个家伙的眼睛也不寻常,并非颜色,并非大小形状,而是里面传达出的卑鄙和险恶。他小而浅的瞳孔里藏着深深的一圈黑光。如果非要用语言来形容那种光,也许就是“凶残”二字。这双卑鄙凶残的眼睛里不带一丝畏惧。他跟马波一样,有足够的在洲际高速路上旅行的胆子!就连马波,也不禁因这露着凶光的眼睛而汗毛竖起。

大汉率先结束对视,吐了口唾沫,把肮脏的手伸进紧绷在身上的短袖上衣内,搔搔后背的痒,脚步沉重地继续踱下楼梯。经过马波身边时,他右臂上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一条不清不楚的蛇形瘢痕。

有蛇形文身的大汉离开很久,那间屋子仍没人应门。马波只能回到大厅去找管理员。

管理员是个身材矮小的难看男人,最喜欢跟房客们议论汽车旅馆里发生的各种事情。今天把一个女租客的风流韵事“不慎”透露给她丈夫,明天再跟人充满怜悯地讲起丈夫掌掴妻子的事情,这些事构成了他忙碌充实的生活。小道消息和传递信息让这矮小的男人激动得如刚烧开的水,每时每刻都喧闹得吱吱作响。在瓦肯镇,也只有他算是“热心”。

为了跟比自己高一头多的马波悄声说话,管理员用力撑着木质的柜台,把身体抬高,好凑向马波耳边。其实不这样别人也未必听不到他的声音,只是管理员觉得,这姿势能使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事情更富神秘感。因为经常做这个动作,他短小的双臂甚至因此锻炼出很多肌肉群,这也使得他能在柜台上支撑的时间越来越长。“那间屋里的确住了一个,一个……我怎么跟你说呢……根本不知道是男是女!是个长租户。要不是他肯付五倍房租的高价,真不愿意把房间包租给他。不踏实!”“按时交房租就可以,没有不租给人家的道理。怎么不知道是男是女?”“你看见就知道了!”管理员甩了一个最诡秘的眼神给马波,“都叫他麻袋人。自这怪物住进来,房间就开始闹鬼,周边的房间都不敢住人!有怪声音……”说到这里,管理员像鞍马运动员一样调整了一下撑在柜台上的双臂,老旧的木板台面被他弄得咯咯作响,但这些丝毫没影响管理员的兴致,“他平常几乎不出声音,极少露面,进出屋子也没响动。可我夜里贴着他的房门听过,乍听只是稀松平常的谈话声,娇滴滴的小女孩儿跟人撒娇的声音,但是突然就能变成一个成熟女人,就像老师那样的声音。有时一个晚上会不合逻辑地交替出现十种以上的声音。我起先认为肯定有电视机或者收音机这样的东西,声音变化只是频道切换,但仔细一想也不对。没有配乐,没有别的杂音,每次都是一个人讲话的电视节目似乎是没有的,完全不播放音乐的收音机也是没有的!各种声音变换着,而且听不到对谈,永远只是一个声音在说话!有时候是男,有时候是女,有时候还是个结巴,甚至是个喝醉的人。相比之下,女人的声音比男人的出现概率高,时而成熟,时而性感,间或还带各种口音。那间屋子简直就是个走马灯的电话亭!这都不算什么,还有一种顶恶心的声音,我想这就是那家伙……啊!”

咔嚓一声,老旧的木质柜台终于承受不住管理员身体的重量,彻底碎裂,知道秘密的管理员摔在一堆旧木片里哎哟叫疼。没有来得及吐露出最恶心的秘密,他一边叫疼,一边暗自后悔刚才关子卖得太长了些。

管理员和腐朽桌面造成的烂摊子自有人处理。马波几步返回怪人的客房门口,用随身的短铅笔在快餐单背面草草写了几个字,再用口香糖把纸条粘在门上——“面包在后院”。

汽车旅馆虽然简陋,却有个草坪小院儿,草地边的泥土地里摆着几张没有靠背的长凳。住客们不喜欢待在憋闷的大厅里,白天一般都在这里晒太阳,天黑后才回屋。这里空气稍好一些,也比屋里暖和。时值冬天,只有正午才有的阳光给旅行的人们带来短暂的温暖。小院里干燥柔软的枯草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脏兮兮的大块头,其中就有马波遇到过的家伙。他们是成帮结伙在洲际高速路上运送木材的卡车司机。这伙卡车司机不爱洗澡,也不怎么爱换衣服,倒对晒太阳情有独钟。褐色油亮的皮肤在他们看来是男性气质的证明。这几天,只要一到中午,十几个卡车司机便像一群鳄鱼般躺在长凳上任由太阳烘烤。臭汗淋漓的他们霸占了狭小院子里仅有的一小块阳光。

马波买了份报纸,坐到最靠边的一张木长凳上。它还没被卡车司机们霸占,只有半张凳子能勉强洒到一点儿阳光。给麻袋人的巨大面包就放在身边。为了攒够上洲际高速路的钱,他必须再找份零工来打。刚翻开报纸,他的注意力就被一则与招工毫无关系的惊人的新闻吸引住了。

无脸尸惨案。“昨日,高速路沿线临近新城的某小镇,一位农妇给牛喂水时,发现水槽内浮出来历不明的恐怖尸体。尸体被锉刀和锯子割掉口鼻等五官,因而被称作无脸尸。这是迄今以来,高速路沿线发现的第三具无脸尸。第一具无脸尸于一个月前在新城下城后街发现,第二具于数日前屠城修复污水管道时被修复队发现。突然出现的三具恐怖尸体目前仍然无法鉴定身份。”

马波刚要翻看下面的内容,照在报纸上的阳光被一个形状奇怪的东西挡住。气球般的硕大椭圆阴影一步步对着他走过来。它探头探脑地看马波手里的报纸。马波用了好一会儿才确定面前的“异物”是个人无疑。他或者她,把身体完全罩在了一个粗布麻袋里。如管理员所说,根本无法分辨性别。

遮住身体的麻袋是最常见的那种,但也多少经过些便于生活的设计:粗麻袋可以透进光线,也能让里面的人透过网格状的空隙看清外面;麻袋在肩膀靠下的地方开了口,被衣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胳膊从这里伸出来——那人的双手戴着手套,打定主意不袒露一寸皮肤;麻袋口收紧的地方伸出两条细细的腿,这是唯一“露馅”的地方。麻袋下的“他/她”个子不高,还非常瘦弱,完全是未成年人或者相对矮小的成年女性。再仔细看看手套的尺寸,马波基本可以肯定麻袋里就是个矮小的女孩儿。麻袋本来只表明了她的古怪,却把人们了解她的欲望也封闭了。或许她就是如此古怪,是男是女,多大年纪,长什么样子根本对别人不重要,这是否正是她想要的效果呢?

也许是被马波骇人的眼睛看得有些不自然,她后退了几步,站到离阳光稍远的地方,滑稽的蛋圆形影子也慢慢地从报纸上离开。她显然很怕跟人接触,唯一把她引到院里来的原因大概就是马波留下的那张纸条。马波刚想把面包递给她,一些粗声粗气的谩骂便从阳光里传过来。“别站那儿!坏了我的兴致。”“呸!看着就晦气。”“滚远点!”

麻袋人出现在院子里,简直就相当于往那些被太阳晒得头晕脑涨的卡车司机中间扔石头。其中一个脸颊上横着道拉链状伤疤的家伙用胳膊把自己从草地上支撑起来,咔吧咔吧地边走边掰手指。不友好的嘲骂和威胁并不令马波感到意外,他心里暗自有些后悔把麻袋人引到院子里来。“我该想到。”马波多少有些埋怨自己。

刚才在楼梯上遇到的胳膊上有蛇文身的家伙也在院子里。他却没说一句话,像欣赏美景般,侧躺在草地上,嘴里叼了根稻草,眯眼笑看眼前这一切。同样对麻袋人这样的“异类”充满厌恶的他却和这些冲动的家伙做事方式完全不一样。异常的冷静和残忍在他的表情里清晰可见。不管怎么看,他都是这群家伙里最有头脑的。马波看见了他,他也看到了马波,小得和眼白不成比例的瞳孔依然带着那圈残忍卑劣的黑光。“大拉链,把它赶回去!”有人喊道。

被叫做大拉链的人只是哗众取宠,并不见得真想动手。但在这样的情形下,麻袋人只能转身离开。马波一把抓起大面包,跟在她身后,三步并作两步跑上通往房间的楼梯。他感到很抱歉。“对不起,我……”“为什么你要道歉?该道歉的是那些人!”麻袋里果然传出女人的声音。“因为该道歉的人,永远不会道歉。”

马波这句话让麻袋人开房门的动作迟缓了几秒。“请……请进来。”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而且那么迟疑。

马波的回答却清楚而简单。他伸出手:“我叫马波。”“……我叫扮猫,别人叫我麻袋人。”

扮猫的房间几乎没有家具。地板上简单地打着个地铺,旁边整齐地叠放着些衣物,还有几个“换洗麻袋”。一部老旧的电话拖着线被放在地板上。

马波猛然明白。管理员说的“深夜电话亭”就是指这个!扮猫是个口技者,能模仿各种人的声音!老人、小孩、男人、女人,都是她,扮猫。可这也太真实了。遮盖住样貌,抛弃了固有的声音,那她还剩下什么是自己的呢?想到这里马波自己笑了一下。在这个世界上做真实的自己哪有那么容易,不套上麻袋的人们跟扮猫也没什么区别。遮掩着生活,会觉得舒服而安全吧。“你会拟声?”“会。”“真棒!”马波由衷感叹。

这句话让扮猫一怔,整个身体都抖了一下。她转过脸,从地板上的一件衣服里摸出卷皱巴巴的通用币递给马波。“这,这没什么,拟声是个没用的本事。你,是第一个觉得这个有用的。”“不止有用,简直是太棒了!”马波笑着数了数通用币,发现多了五十个通用币。“太多了。”他把多余的抽出来。“不多。想拜托你件事情。有空吗?”“有空。”马波无奈而不好意思地笑了。这钱他想挣。“我要去看个朋友,但不知道怎么才能到那个地方,你路熟。而且,你也知道,大家都不太喜欢我。这是陪我出门的报酬,还有路费。”麻袋人把钱和地址一股脑儿地塞给马波,自己开始做出门的准备。她愣是把一件大衣套在了麻袋上,脑袋上还扣了顶黑呢帽。穿衣戴帽的麻袋人让马波控制不住地笑了出来。“好笑吗?我这样生活很多年了。麻袋在冬天不够暖和。”

她这样说也对。房间简陋的木框窗外,几片雪花从青灰的天空飘落而下,落在光秃秃的树权上。过了中午,气温急转直下。下雪后,天空开始暗淡下来,路灯已经全开。现在雪花还不会凝结,再落一会儿就会迅速堆积起来。

马波袖口都磨毛了的衬衣外面只有件帆布外套——他没有更厚的衣服了,只是把衬衣领口的短皮带紧了紧。硬质的皮带平时可以让衣领保持坚挺,天冷时束紧了比围巾还暖和。这条旧皮带是从一只垂死的流浪狗脖子上摘下来的。马波守了它一整夜,灌水灌食物,还用布料包裹它的身体。黎明时,它看了马波一眼,还是断气了。这只大型犬留下的旧脖圈跟他身上所有的衣服一样旧,长短也合马波的意,绕脖子一圈,还多出来几厘米垂在他敞开的衬衣口露出的锁骨上。“走吧。”马波把手揣在兜里,对扮猫说。

瓦肯镇的街面铺着围棋大小的黑色圆石子儿,初雪落在上面就化,湿滑异常。镇中心的主街道是条宽敞的路,有轨电车哐啷哐啷地驶过。寂寞冷清的镇子在任何尺寸的地图上都只是一个微小的点。街道看起来那么疲惫,阴郁而渺小,有轨电车的轨道就是这张阴郁脸上的几条难看的皱纹。只有喧闹驶过的电车给行人寥寥的街道勉强增添了些活气。今天大概是误站人数最多的一天。售票员忘了收钱,甚至连司机都屡屡往车厢后面探头探脑。很多好奇的乘客想看又不敢看,想问又不敢问,只弄得电车上的木头座椅嘎嘎作响。被封闭在狭小的电车厢里,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扮猫紧张得连呼吸都开始急促。

马波再次打开话匣:“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我……我,哦,我能模仿各种声音。我,我在汽车旅馆房间装了部电话,还在电台做了广告。刚开始给我打电话的都是需要色情服务的长途旅行者,后来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我。只要想聊天,都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会用他们喜欢的声音与他们交谈。他们都很孤独,希望我装成他们喜欢或者熟悉的人的声音跟他们说话。我经常奇怪,为什么他们不找本人聊天,而要找我模仿呢?”“因为他们想交谈的那个人不会像你一样,说他们爱听的话。”马波插嘴道,“人都希望谈话往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但是这不容易做到。是不是经常有男人让你装成他们喜欢的女人说‘我爱你’什么的?”“是有!”扮猫明显不像刚才那么紧张了,说话速度也畅快多了,“但是最多的不是这个。很多人要求我装成他们的老板或者仇家,听他们谩骂。然后我用他们想要的声音向他们道歉。聊天以后,客户汇款到我的账户里。我就这样挣钱。人们觉得打这种收费电话很安全,通话的只是个住在汽车旅馆里不敢见人的怪物。他们不跟亲人朋友说的事却会跟我说,有时候,有时候我也……”“色情电话?”“嗯!所以很多人讨厌我。我不怪他们。”扮猫认真地点头,“对了!我的这个朋友,一会儿咱们要去看的这个朋友,他有点不一样。他觉得自己不是人,是个单面煎熟的鸡蛋。你别太奇怪。”“不会。”马波说的是实话。还有什么能比一个套在麻袋里的人更奇怪?“我觉得煎蛋是我的朋友。跟他打电话很舒服,他几乎没话跟我说。每天跟人说话让我觉得很累!因为是工作,所以我要迎合别人说话,只有煎蛋不一样。他从来不用我说什么特别的话,只要我给他讲个故事就行。”

麻袋人只要一说话,就会有人偷偷往他们这边看。但他们只要一看到马波的眼睛,就会立刻转过头去。“这车厢里也许就有给你打过电话的人。你突然出门,一定会让他们不安。但他们只会埋怨你为什么要出门,却丝毫不埋怨自己为什么要打丢人的电话。人这台机器,没有自省的程序。”

马波这话让扮猫笑了起来。刚才还看着他们的一个乘客傲然地扭过了头。“又到该离开的时候了。每个地方都一样。一段时间以后,人们开始觉得我知道太多,他们对我的忍耐也就饱和了。”扮猫对冰冷的车窗哈了口气,温暖的气息凝结在玻璃上变成白白的雾气,外面模糊起来。

她不用马波提问,独自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以前在医院住过很长时间。一个人在病房里出不去,只能听门外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说话。然后模仿他们的声音跟自己聊天,慢慢地就学会了很多嗓音。我自己跟自己说话,有时候扮男的,有时候扮女的。一个人变成好多人,跟交了好多朋友一样。”

电车到站。一声铜铃响,车门打开,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再一声清脆的铃响,车门关上。电车再次摇摇晃晃地驶离车站,把麻袋人和拿着大面包的马波扔在雪地里。“谢谢你。”扮猫和马波一起顶着雪走路。“不用谢我,你给了我报酬的。再说我本来就是快递这份面包的人。”“不是,谢谢你夸我。”扮猫声音几乎小到听不见,但这是她鼓足了所有勇气才说出来的话,“你是第……第一个,夸奖我的人。”

不知道是马波没听见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之间沉默了一会儿,只能听见四只脚踩在雪地里的声音。扮猫问:“你眼睛怎么了?”“打架。”马波回答。

路面盖上了薄薄的雪花,小硬币那么大的雪片更加密集地飘落。路灯顶着厚重的积雪,发出昏黄的光亮。雪景让马波在一盏路灯下站住了脚。“你见过雪片从地面往天上飘的吗?”马波抬头看路灯。

雪片并没有从下往上飘,只是被光线照得发亮而已。可他清楚地记得曼波出走的那个雪天,迅速降落的雪片从地面往路灯上飘去。“听说如果雪下得足够大,速度足够快,就会那样。今天雪还不够大。”

马波送了几天快餐,对街道很熟。他走路很快,扮猫跟起来很费力。即便隔着麻袋也可以听见她气喘吁吁的声音。他们这一路没再对话。很久以后,扮猫很小声地说:“到了。”

她说话的声音并不比落雪的响声大多少,但马波听见了。两人停在一大排青砖连体房前,路灯下有个门牌号是“0”的木头房门。麻袋人轻轻叩响上面的黄铜扣门环。“煎蛋,煎蛋。”麻袋人一边叩门一边叫。“你这样没人听得见。”马波双手抱着餐盒,用力踹了房门一脚。

的确奏效。开门的是个瘦得出奇的男人,活像具骷髅,双腿的骨头和牙齿似乎完全不受控制,发着“咯吱咯吱”的响声。他穿了件米白色的连体睡衣,可笑地配了双褐色皮鞋。马波差点以为自己见到了一个蝼蚁人。“煎蛋,我给你带了礼物。”扮猫从马波手里拿过面包,把它举到穿连体衣的骷髅架子的鼻子前。“你们好!”煎蛋再把房门推开一点儿,让他们进屋。“谢谢。”扮猫说。

马波看来,麻袋人在演独角戏。煎蛋只是很模糊地扮演着“朋友”这个角色,像是舞台上的一棵树,一块石头,可有可无。

屋里比外面暖和多了。大厅面积不小,中央有张桌子,却没看见边上有配套的椅子。煎蛋继续发着骨头相互碰撞的声音关上屋门,哆哆嗦嗦地走到墙边,靠着墙就不动了。“能帮我找把椅子吗?”扮猫小声请求马波。

马波到处看了看,大厅里根本没有椅子。“煎蛋害怕椅子。他觉得自己是单面熟的煎鸡蛋,只要一坐下,蛋黄就会流出来。所以他不坐椅子也不睡床,只能背靠墙壁站着休息。”“站着能睡着……”马波话没说完,靠着墙壁的煎蛋已经轻微地打起呼噜。“嗯!但他睡得很轻,稍微有动静就会醒,随时又会再睡着。”

扮猫说得没错。马波一走动,煎蛋就醒了。煎蛋就像向日葵跟着太阳那样,用眼神“跟”着马波,但身体丝毫不肯离开墙壁。“他的监护人把椅子都放在楼上的房间了。”扮猫提示道。

马波终于摆脱煎蛋的视线跟踪,找了把靠背椅回到大厅。鼾声再次响起,煎蛋又靠着墙壁睡着了。扮猫盘腿坐在煎蛋脚边的地板上,守候着这个“朋友”。这样的情景让马波驻足看了好几分钟。屋里的确比外面暖和很多。

靠背椅被马波放在地板上时,煎蛋再次醒了。一看见椅子,他就不受控制地浑身颤抖。椅子,是他最大的敌人。“会死!会死!”“不会死!”扮猫的声音比先前大了很多,而且带着点具有压迫感的坚决,“看!把这个大面包放在这儿。早餐的煎蛋都是放在面包上的,对不对?即便是蛋黄流出来也会被吸收在面包里,一点都不会丢。”

这是扮猫想出来的主意。只要让煎蛋坐在一块面包上,他就不用担心蛋黄流走。就算真是个煎蛋也没关系,只要可以坐下。

煎蛋看看铺了大面包的椅子,再看看扮猫,又看看马波。他伸出根手指,轻轻按按松软的面包。等了很久,才小心地把屁股挪过去。“就这样!你看,没流出来。坐下,试试!”

扮猫用温柔的声音时不时地引导着他。终于,煎蛋小心翼翼地沉下身体触到面包。又过了几分钟,他闭上眼,彻底坐进椅子里!他的嘴角猛烈抽动,这让扮猫和马波都有些紧张。直到煎蛋大喊大叫,流出眼泪:“我是煎蛋,半熟的……安全!”

扮猫跟煎蛋一样高兴,却不知今晚自己将大难临头。第二章杀人泪

简陋的汽车旅馆里,无端的仇恨正在酝酿。

马波在楼梯上撞见的家伙在卡车司机里被叫做“沌蛇”。这诨号很有些来历:他曾在胳膊上文过一条青红花纹的大蛇。一次,有个不太会说话的搭车客批评说蛇文得不好,像只蜈蚣。这话让他莫名地觉得不舒服,于是他就在加油站的洗手间里拧断了那人的脖子。好事的人描述说搭车客被拧断脖子前还哼着轻快的小曲。可见沌蛇从没在“未来的尸体”面前表露过自己的情绪,有预谋的杀害从开始就不露声色,只可怜那话多的家伙临死前都不明不白。这个生性残忍的卡车司机拥有所有猎食动物最好的武器——完美的伪装和毫不留情的手法。

逃亡了若干年后,他出人意料地重操旧业,辛辛苦苦地做起了卡车司机的老本行,就连胳膊上的大蛇文身也洗掉了。人们以为他改过自新了。然而本性哪有这么容易逆转!粗制滥造的蛇文身其实也无法真正地从皮肤上洗刷干净。一旦喝多了酒或情绪激动时,难看的圆头大蛇还是会红彤彤地从皮肤里层浮出来。残暴只不过是披上了一件更加危险的隐形衣,混混沌沌的大蛇毒性比以前更强!他仍然极其敏感,不知哪句话或者什么人会再次将他激怒。

与此同时,什么都不知道的煎蛋正尽情感知着“安全”,玩得异常高兴。大面包片可以帮他坐到窗台上、床上、抽水马桶盖子上,以及任何常人能坐下或不能坐下的地方。有点得意忘形的他,甚至想一屁股坐在马波肩膀上。

一番天翻地覆的喜悦以后,也许是玩累了,煎蛋终于拍拍大面包,坐在壁炉旁边的地板上。“故事!”骨瘦如柴的煎蛋用期待的眼神望着马波。“你是我们的新朋友。第一次见面要讲个故事。”扮猫一边解释一边也盘腿坐在煎蛋旁边的地板上。“让,让麻袋人姐姐讲吧。”说到故事,马波掏出一支皱巴巴的香烟塞进嘴里,还没来得及点燃。“讲!”“我没看过什么书,没有故……”“求……”“别!别说‘求’这个字!”马波不喜欢求人,更不喜欢被人求。煎蛋无意间戳中了马波的要害,他投降了。“我讲。”他像个不得不服输的武士,无奈地盘腿坐下,把皱巴巴的香烟塞回衣兜,“我真没读过什么书。曼波,我姐姐,她说,别人的话都不能相信。书里的话也是别人写的,也不能信。所以……”

马波从外套的内兜里掏出一个破旧的笔记本,封面上用粗犷不羁的毛笔字“刷”着两个大字:

恶棍!“这是我看过的唯一一本书。”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只能讲这上面的故事。”

这本根本不算是书的“书”,扮猫自然充满了疑问。它就像小孩子自己在家拼装的玩具,你可以说它是机器人,也可以说它就是一堆垃圾。这样的“日记本”或者“涂鸦簿”是谁家都有的普通物件,但马波却很认真地把它说成是“唯一一本书”。他不但觉得这不可笑,还有种近乎压抑的凝重感。借着女孩子的细心敏感,扮猫还注意到书页切口上写着“马波和曼波”几个字。也是小孩子在笔记本上乱涂乱画时常用的伎俩。书页一翻开,这几个字就被分解,合在一起才能看见。

屋子里寂静无声,煎蛋安静而充满期待地等着马波的故事。陈旧的拼贴本哗啦啦地被马波翻开,他认真而有些笨拙地皱着眉头读起其中一页上的故事:“……非常重要的人物,‘无脸人’是个出名的雇佣杀手。他的杀人方式极度残忍,他也因此得名。作为职业杀手的他有个习惯,把人射伤后就不再用枪,只用拳头猛击对手头部,直到脑浆飞溅不成人样……”“等等!”扮猫突然想起报纸上那则惊人的新闻。“不全!”煎蛋指着马波手里拿的“书”,扮猫的话也就这样被打断了。“这上面的故事本来就不全。”马波似乎没听到麻袋人刚才说的话。“接着讲!”看煎蛋的兴致那么高,扮猫也就没说什么跟着往下听。“……最著名的是,他会在战败的对手还活着的时候,用刀把对手的眼鼻嘴生生割除。尸体被发现时完全无法辨认死者的身份,只留下一张恐怖扭曲的脸。用他的话说,剥夺对方生命的同时,脸面也不能给他留下。这样残忍恐怖的手段倒成了‘无脸人’被雇佣来谋杀仇家的最大卖点。所谓的‘增值服务’让他一下子变成了价格最高最抢手的杀手。“因为只有死者见过杀手的面目,所以要想抓到‘无脸人’几乎不可能。关于他长什么样子,警察连目击者都找不到,这也是‘无脸人’为什么叫无脸人的另一个原因。直到他自杀那天!“警察在一家乡村妓院的浴室里发现了他的尸体。破天荒地,妓院报案了!报案时死者身份未被确定,警察们以为他们只是发现了被无脸人杀害的又一个死者。妓院楼上的套间里,血水顺着楼梯淌出。卧室里只有个战栗发抖、精神已经恍惚的女人,她身上的衣服都是警察进屋前老板娘勉强给她披上的。“浴室的门被撬开,满是鲜血的地上躺着一具无比可怕的尸体。医生断定他死于大量失血和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这男人用钢锯割下自己的五官,痛苦地流血而死。如果不是浴室房门从里面反锁着,没人会相信一个人能对自己进行这样的虐待。大概是为了不发出痛苦的叫喊,无脸人先割断了舌头,然后像削土豆那样切掉了鼻子和耳朵,挖出左边的一只眼睛,脸上还有无数刀口。他也许还尝试过把自己仅存的另外一只眼睛也抠出来,也许是失血过多,也许是疼痛难忍,没有成功。没人能想象如此恶贯满盈的匪徒是以怎样的毅力完成如此恐怖的自杀,在这样巨大的痛苦中死去……”

听到这里,煎蛋和麻袋人扮猫同时咽了一大口唾沫。马波没有停,继续往下念。他指了指残破的黏贴书页:“这个故事有些不全,但是能听个差不多。”于是恐怖而吸引人的故事再次开始:“妓院发抖的苦命女人来自一个非常穷困的地方。那里有一种说法:男大为匪,女大为娼。因为贫穷,女人的父亲早就患病死去。在她6岁那年,哥哥抛弃家庭独自离开,从此再没回来。为了养活母亲,女人16岁时被卖进橘镇的妓院,做了妓女。她很认同这样的命运,每天跟各种过路客人上床,只求可以赚钱。几年后患病的母亲死了,她也完全没有想过要摆脱这样的生活。她失去了唯一的一次救赎自己的机会。从此以后,命运就再没饶恕过她!“一天,老板娘带给她一个外乡客人。这个客人对她算是和善,喜欢在做事以后聊天,并不是所有客人都会这样。客人掏出很多通用币摆在她的乳房和私处。让她给他讲故事,天亮还会给她更多钱。这就是无脸人不容易被警察抓获的原因!他从来不在旅馆或酒店投宿,妓院才是他睡觉的地方。本来就是见不得人的地下场所,妓院对警察有天然的雷达和排斥感,周遭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无脸人一定可以顺利逃脱。跟妓女搞好关系就等于多了一个警报器!无脸人的方法是给她们钱,听她们讲自己的故事,既拉近关系又保持清醒。妓女一般都撒谎,但这个被命运诅咒的女人讲的居然是真实的人生,她甚至还告诉无脸人自己的真名实姓。在平凡无奇的人生悲剧末尾,她只加了一句:‘我这辈子大概就如此了。只希望我离家的哥哥有个像样的人生。’“后来女人的裸体上果然被无脸人摆了一叠一叠的钱。在她狂喜的笑声中,无脸人走进洗手间,关上门。过了许久,毫无声响地,门缝里渗出一摊鲜血……”

马波念到这里停下来合上书页:“故事到这里就断了。”

幸好故事到这里就断了!再长一点儿,扮猫就听不下去了。她走到窗口呼吸外面冰凉的空气。即便隔着麻袋,在这样的雪夜里她也可以感觉到瓦肯镇刺骨的寒风。这个刚认识一天的人可信吗?还带他来看自己的朋友,是不是太过轻信了?她在心里这么埋怨着自己,对玻璃窗哈了口气,窗户上顿时结满冰花。“煎蛋,我要回去了。”她说。“不要!不要!”煎蛋可怜巴巴地哀求,“没完!”他用手点着马波手里的书,刚安静下来的身体又跟扮猫他们刚进门时一样胡乱颤抖起来。“听完!”“故事讲完了。人组成的社会和世界就是这样,没有必需的规律。有些人你碰到了,但之后再不会相见;有些人你还会听说他们的消息,但只是只言片语,不是全部。除自己之外,别人的故事你都看不完整!”麻袋人不喘气地说完这段话,很难说她是说给煎蛋听的还是说给自己的,“别以为谁会陪你一辈子!”“她说得对!”马波垂下上眼皮,把写着“恶棍”两字的“书”塞回衣服里,“不早了,应该回去了。”“跟着!”仍然对那个故事恋恋不舍的煎蛋自己想出了解决方案,这方案让傻里傻气的煎蛋自我兴奋了几秒钟。他被关在屋里太久了。“不行!没有监护人,你不能出门。明天监护人会带你出去。”扮猫只能拒绝,硬着心肠扑灭煎蛋脸上的兴奋。

没有星斗的夜空下,马波和扮猫并排在小腿深的雪里艰难地走向电车站。雪还在下,一直没停,而且落雪的速度越来越快。雪片打得人眼睛都有些睁不开。“有时候,这双坏了的眼睛倒可以看见更多东西。”马波突然主动打破沉默。“比如说?”“比如说……”马波在一盏路灯下站住,“你看,路灯下的雪片不是向下落,而是向天空飞去的。”

扮猫连忙也停在路灯下,抬头看路灯。果然,昏黄的光线下,急速下落的雪片在往夜空中飞去。

马波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一片雪花落在他眼睛里,凉丝丝的。闭上眼睛雪花就化了,一滴水从他的眼角流出。“你笑一下。”马波的眼睛清澈而认真。

曼波抹了把眼泪。

马波扔掉烟,四根手指在姐姐认真。泪痕斑斑的脸上挤出一个鬼脸般的笑容。“你的书上,有那么可怕的故事。你难道不感到恐惧吗?”扮猫把马波从思绪里拉回来。她的语气里有些责怪。“报纸上不是也有几乎一样的新闻?故事不会比现实更可怕。”马波漫不经心地再次从兜里摸出那根皱巴巴的烟,划亮火柴,用双手捂着在寒风里点上。“是有跟这个一样的新闻,可是……”“等等,听见什么了吗?”

是的,扮猫也听到了,雪地里有“咯吱咯吱”的声响。她望望空无一人的街道,声响却停了。“煎蛋!”扮猫叫道。不远处的一盏路灯后面,煎蛋闻声笑嘻嘻地露出头来。有轨电车带着巨大的噪音从他们身边驶过。

雪下得越来越大,而且下降的速度极快,电车站的顶棚已经被压弯。为了安全,车站上临时安排了一名引路员,用手势和非常尖利的口哨声,指挥将要进站的电车减速。这是一种特别的口哨信号,有点像是哑巴勉强从喉咙里往外吐字的方式。引路员指挥乘客上下车,最后一个乘客登上车后,尖利的口哨响了两声,车门才缓缓关上。“其实就是在说话,很聪明的信号方式。叼在他嘴上那个哨子,只是起到将声音放大的作用。”马波弯下腰,隔着车窗对留在大雪里的引路员挥了挥手。“雪太大了。要是他能看见你挥手,想必会感动吧。”扮猫有些遗憾。

其实引路员看见了,还头顶大雪踉跄着追了几步。但他实在弄不明白这个挥手到底是什么意思。所以引路员就这么在厚重寒冷的大雪里郁闷地站着,百思不得其解。

什么对煎蛋来说都非常新鲜,就连电车上人们的小声议论和孩子们不友善的鬼脸都让煎蛋兴趣盎然。面包片通常只能起到填饱肚子的作用,此时却可以让他如此自信而兴奋。煎蛋忙着在每个空着的座位间坐下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他怎么办?”马波问扮猫。“没办法。先带他回汽车旅馆,再打电话给监护人。”

在这不属于他们的小镇的雪夜,汽车旅馆是扮猫和马波唯一可以想到的去处。

和落雪的室外相比,被无数盏烛光环绕着的旅馆休息大厅显得非常温暖。卡车司机们吃饱后,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口望着雪地打着哈气,一瓶一瓶地往嘴里灌淡啤酒。

几年前高速路上就颁布了禁酒令,所有烈酒都被列为禁品。即便是汽车旅馆这样不太把禁令当回事的地方,也只敢贩卖一些度数低得妇女儿童都可以喝的淡啤酒,或者说是糊弄人的假啤酒。烈性的高度酒必须有钱、有渠道才能在诸如新城和屠城这样的大城市弄到。禁酒令倒也不无些道理。油价暴涨让人们的生活越来越艰难,脾气也日益浮躁。城邦联合政府认定,酒精是坏情绪的催化剂,是恶性事件和交通事故在高速路上频频发生的根源!但这禁令其实并没起到真正的禁止作用,反而让黑市上酒精的价格翻了五六倍。一些高度烈酒更是可遇而不可求,变成了特权阶级和有钱人的特享。

酒精可以麻痹人的神经,让人感觉不到现实里的痛苦。如果没有酒精,这些真实的生活痛苦要如何逃避和发泄呢?和所有挣扎着在高速路上求生存的人们一样,外表凶悍的卡车司机们那魁梧强壮的身躯里,也同样藏着一个被生活折磨得脆弱恐惧遍体鳞伤的可怜灵魂。只要不开车,他们情愿像牛饮水一样灌着毫无度数的淡啤酒。其实这种水一样的饮料喝再多也只能增加尿量,根本喝不醉人。是他们自己想喝醉,很想!他们的醉态完全是一种表演一样的自我暗示,很多时候是为了壮胆。“嘿!那麻袋正往这边走过来,还有个瘦骷髅和中午的血眼男人。全都怪模怪样的,真让人恶心!”有个眼尖的发现了雪地里逐渐接近的三个黑点。“谁要是能把脏兮兮的破麻袋揪下来,看看里面是不是蝼蚁人,我就给他一百通用币!”脸上有拉链状伤疤的卡车司机突然想到了打发无聊的办法。“这赌打得好寒酸啊!大拉链。”大厅角落里懒洋洋地传出句话。

沌蛇并不像其他的卡车司机那么吵闹那么爱说话,他要确保自己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有用”的,这很重要。而每句“有用”的话都帮他达成过目的。现在他已经是这帮家伙里不冠名的领袖。他喜欢这样,躲在后面操控事情往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等所有人都注意到自己,沌蛇才笑着用舌头舔干净嘴边沾着的食物末子:“我倒不认为麻袋人是蝼蚁人。但他的真面目可比一百通用币值钱。这家伙是打色情聊天电话的,一天挣的钱比我们一个月都多!”

卡车司机们即便拿麻袋人开开玩笑,抑或大声呵斥或嘲骂,也只是一般的玩闹。当地的人们虽然排外,但在没触及到自己切身利益时,一般不会产生特别恶劣的情绪。但今天不同,麻袋人的出现让沌蛇胳膊上不安分的混沌大蛇苏醒了!卡车司机打赌本来只是为了解闷,而现在,周遭的空气里却被沌蛇凭空添进了妒忌和不平的仇恨,他一句话就成功地把麻袋人和卡车司机们的利益挂上了钩,让他们之间产生对立!“他一个电话挣那么多脏钱!我们辛辛苦苦,每天十几个小时闷在驾驶室里流臭汗……”“我开车时听过电台里放这家伙的广告,说什么陪人聊天是治愈心理疾病的妙方,原来是色情电话!”“真是一麻袋脏东西!”“撕开他,撕开那破麻袋!”

谩骂声此起彼伏。不知哪个卡车司机砸碎了啤酒瓶,其他人就跟着号叫怒骂。卡车司机们性格粗鲁,生活劳累艰辛,不安和愤怒的情绪在这群人中轻易就能被点燃。“扯下那家伙的麻袋来,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狗屎!”“比我们挣钱多的怪物长什么样子?!”

卡车司机们的怒气毫无控制地四处发泄,只有沌蛇是清醒的。这一切愤怒都源于他细心而不紧不慢的怂恿。他厌恶麻袋人,厌恶跟麻袋人在一起的人,尤其厌恶煎蛋脸上那种愉悦的初生婴儿般的快乐!那是种沌蛇不可能拥有的快乐。“快被捏死的小臭虫们马上就过来了!”沌蛇嘴角和心里同时浮出一丝冷笑。

雪下得太大了,三个人迫不及待地推开通往休息大厅的大木门。热风扑面而来,和屋外冰冷的空气碰撞在一起,一下激醒了马波的神经。只有他,觉察到了弥漫在大厅空气里不寻常的火药味。刚才还喧闹异常的大厅现在变得非常安静,卡车司机们一个接一个地放下手里的酒瓶,就等着“第一个人”出现。“跟紧我!直接上楼。”马波小声地对麻袋人和煎蛋说。

对危险的预感虽然正确,可他还是猜错了一件事。马波的手紧紧抓住煎蛋的胳膊,他以为拿着面包的煎蛋才是他们的攻击目标。就在这时,事情发生了!“上,撕开它!”脸上有拉链状伤疤的卡车司机冲向麻袋人,一只胳膊就把她拎起来,抡到长木桌上。“扒光这怪物!”整个大厅沸腾起来。

少数几个不愿卷进是非的人趁乱悄悄地退了出去。现在谁都感觉出来了,今晚要出大事儿!

饱受家庭压力和社会歧视的卡车司机们在心中郁积的愤怒操纵下变成了一伙暴徒。大拉链扑上去后,又有几个壮汉扑上去撕扯扮猫裹着的麻袋。

煎蛋被马波抓着胳膊,完全不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是呆呆地盯着远处一把椅子,努力想从马波手里挣脱。

一边想去救麻袋人,一边还不能放掉正跟自己较力的煎蛋,马波的动作没有卡车司机们那么快。对方人多势众,煎蛋马上也会成为下一个攻击的目标。“就不该管你们!”他对煎蛋喝道。

必须把煎蛋控制住才能空出两手打架。有个穿红格衬衣的家伙对着他们过来,看来冲突无法避免了。马波瞥见地板上有一把金属汤勺。几乎同时,红格衬衣巨大的拳头挥到了他的鼻尖。马波不喜欢别人把拳头挥到自己脸前,他的眼角条件反射地流出眼泪,止都止不住。马波一边流眼泪,一边弯腰捡起汤勺。“你哭什么?!”红格衬衣被突然而来的眼泪镇住了一秒钟,或者说是被恶心了一秒钟。

也就是在这一秒钟里,在红格衬衣卡车司机几乎失声的痛叫声里,汤勺的把手斜刺进他右臂腋下,血柱喷涌而出。“帮我看着煎蛋!”马波对面部逐渐开始丧失血色的卡车司机吼道,脸颊上仍然挂着泪水。

他取下自己衬衣领上的狗项圈,把煎蛋和已经倒在地上的卡车司机系在一起。煎蛋的面包从手里滑落。就连他这样不知痛痒的疯子,看见跟自己连在一起的是个腋下喷血的大汉,也吓得体如筛糠,双唇发抖。“他,流出来了……”“在这儿等我!不然,我让你把蛋黄全流光!就像他。”

其实不用这句话,光是马波那张泪痕斑斑却目露凶光的脸,就足够吓唬煎蛋了。红格衬衣的卡车司机还没死,还可以躺在地板上挣扎一会儿,在失血过多以前,他是马波带煎蛋和扮猫从这群恶徒里逃出去的筹码。更好的是,他的体重足够拖住煎蛋,给马波争取一点点救麻袋人的时间。

几个卡车司机目睹了这一幕,吓得跌跌撞撞地冲出大厅跑进雪地里。照理说,红格衬衣的遭遇应该被所有人注意到,可就在刚才的几秒钟里,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被扔在长木桌上的麻袋人发出了愤怒的吼叫!横躺在桌上的麻袋人拼命吼叫着,犹如一头真正的猛兽,弱小而蜷缩的身体随着吼叫激烈抖动。有那么几秒钟,对她连踢带踹的几个卡车司机被这突然的吼叫声唬住了。马波看准时机,冲到桌子前面,一把将麻袋人拉下来,横抱着搂在怀里。站定后,他意识到这样做非常危险。人是救下来了,但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杀人了!报警!”一个卡车司机像女人那样尖叫,随之,腋下喷血的红格衬衣已经被所有卡车司机发现。“弄死他们!”脸上有伤疤的卡车司机啐了口唾沫,大叫起来。马波清楚地感觉到扮猫在手臂里发抖。

沌蛇本来坐在最暖和的一把椅子里观战,即便眼睁睁地看着马波把汤勺插进红格衬衣腋下,他也没作任何反应。现在他终于从椅子里站起来,一步步逼近马波:“小子!你下手这么狠!”“他还没死!”马波抱着麻袋人往煎蛋和红格衬衣身边退,“让我们出去,你们就可以送他去医院。”他放下扮猫,迅速解开连接煎蛋和卡车司机的狗项圈。“瞧啊,杀人犯在求情,他还哭了。流泪的鳄鱼!”沌蛇很会这一套。这句话抹掉了红格衬衣还有救的信息,直接把马波定罪为杀人犯。躺在地上的人是死是活沌蛇根本不关心,让马波和扮猫死才是让他血脉贲张的事情。等不到警察来!亲手把讨厌的人干掉才爽。沌蛇对任何事情的反应都异于常人,越是恐怖混乱的环境下他越是冷静。报警虽然可以让马波等人锒铛入狱,不过追究起来对还是在逃犯的自己没有什么好处。他讨厌警察,才不用他们介入!他要立刻,亲手解决眼前的事情。“这家伙是惯犯,必须在警察来以前就抓住他。他还会杀更多人!”沌蛇对他的“卡车司机勇士”发出作战信号,让谋杀听起来充满扭曲的正义感。本来就头脑简单的卡车司机早已完全忘记事情因何而起,他们脑子里充斥的只有沌蛇的意志和目的——杀掉眼前这些怪物!

往室外去的大门现在被两三个卡车司机死死堵着。马波看见通往楼上客房的楼梯,现在只能往那里跑,也许可以登上屋顶,也许可以从上面跳下去……来不及想这些了,先跑了再说!马波一手拉着煎蛋,一只胳膊搂着麻袋人,竭尽全力往楼梯上飞快逃跑。他身后的楼梯木板轰隆作响,卡车司机们穷追不舍。“瞧啊,多可怜!”沌蛇的笑声从马波身后飘过来,“逃跑是最可怜的反抗!”“再往楼上跑也没用,也许是死胡同,即便上了屋顶也……”马波的脑子和他双脚一样飞快地转着,“不逃了!”

他猛地刹住脚。现在只有一个办法,逃跑也可以变成攻击!他得转身,正面对着沌蛇这伙儿人!管他呢,马波一手一个,他们有三个人的重量,可以试试。他猛地转身,加快速度往楼下冲。也许是完全没想到他往回冲,也许是刚才就对心狠手辣的马波有些畏惧,前头的几个大汉完全没有避让而被冲倒,后面的几个居然自己让开了一条路。

本来他们也许就可以这样直冲门外,马波已经用肩膀撞开了通往户外的一丝门缝,马上就感觉到冰冷的夜风了,却感到速度被迫放慢,有人拽住了麻袋。沌蛇不会让今晚的事情就这么结束!

不能停!马波以为只要跟沌蛇往相反方向用力就可以抢下扮猫,麻袋撕破是在所难免。对马波来说最重要的是“逃命”,对扮猫却不是。她用力咬了一口马波的手臂,他一松手,麻袋人重重摔在地板上。等马波站定,身边只剩下瑟瑟发抖的煎蛋。对扮猫来说,麻袋不被撕破比生命还重要!她摔倒在地板上,沌蛇一伙儿人立刻围过去拳打脚踢。麻袋上渗出血渍。这样的情景让马波目瞪口呆。“走吧!”他推开身边的煎蛋,“你自己逃!”“我是煎蛋,半熟……”

马波再也忍不住:“真不该救你们,白费劲!”

也许是听见马波的话,麻袋人居然在拳脚中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着长桌上插满蜡烛的烛台冲过去!烛台和桌椅滚了一地,火蛇迅速在地板和所有可燃物上攀爬蔓延。“抽烟会死!”马波把曼波手指间的烟抽出来,放到自己嘴里。“要替我去死吗?”“可以!但你笑一下。”马波的眼睛清澈而认真。

曼波抹了把眼泪。

马波扔掉烟,四根手指在姐姐泪痕斑斑的脸上挤出一个鬼脸般的笑容。

火焰借着风势,顺着窗帘和地板迅速在大厅蔓延。木质结构的房子只需瞬间就可以全部燃烧起来。这里,几分钟内就会变成一片火海。高温加上呛人的烟雾,让人的呼吸越来越困难,视线越来越模糊。人们疯狂地冲出汽车旅馆,有人甚至来不及跑到门口就直接破窗而出。马波本也可以迅速逃走,可还有浑身是火的麻袋人,以及向火海走去的煎蛋……“不许哭!”年幼的曼波鼻青脸肿,却极其严厉地呵斥更年幼的弟弟。“看见你挨打,我心里难受。”“那我能怎么办?他们是父母!”“我害怕!比怕死还害怕!”马波凑近姐姐,靠着她。

曼波没有拥抱弟弟,反而把身体躲得远了一些。她把头深深地埋在不住发抖的瘦弱膝盖中间,“不许哭!他们打咱们,就是想看咱们哭!他们在外面也被别人欺负。你不许哭!我讨厌你和我。我讨厌咱们这么弱小!”

马波于是拼命忍住哽咽。他把流进嘴里的眼泪都咽了下去。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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