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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12 05:4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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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汪曾祺

出版社:新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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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精短散文

汪曾祺精短散文试读:

蔡德惠

我与蔡德惠君说不上什么交情,只是我很喜欢他这个人。同在联大新校舍住了几年,彼此似乎是毫无往来。他不大声说话,也没有引人注意的举动,除了他系里学术上的集会,他大概很少参加人多的场合,(我印象如此,许是错了,也未可知,)我们那个时候认得他的人恐怕不多。我只记得有一次,一个假日,人多出去了,新校舍显得空空的,树木特别的绿,他一个人在井边草地上洗衣服,一脸平静自然,样子非常的好。自此他成为我一个不能忘去的人。他仿佛一直是如此。既是一个人,照理都有忧苦激愤,感情失常的时候,蔡君短短一生中自必也见过遇过若干足以扰乱他的事情,我与他相知甚浅,不能接触到他生活全面,无由知道。凡我历次所见,他都是那么对世界充满温情,平静而自然的样子。我相信他这样的时候最多。也不知怎么一来,彼此知道名字,路上见到也点点头。他人颇瘦小,精神还不错。

我离开联大到昆明乡下一个中学去教书,就不大再见到他。学校同事中也有熟识他的人,可谈话中未听见提过他的名字。想是他们以为我不认得他。再,他人极含蓄,一身也无甚“故事”可以作谈话资料,或说无甚可以作为谈话资料的故事。我就知道他在生物系书读得极好,毕业后研究植物分类学,很有希望。研究室在什么地方,我亦熟悉,他大概经常在里面工作。有一次学校里教生物的两个先生告诉我要带学生出去看一次,问我高兴不高兴一起去走走,说“蔡德惠也来的”。果然没有几天他就来了。带了一大队学生出去,大家都围着他,随便掐一片叶子,找一朵花,问他,他都娓娓地说出这东西叫什么,生活情形,分布情形如何,有个什么故事与这有关,哪一篇诗里提到过它。说话还是轻轻的,温和清楚。现在想起来,当时不觉得,他似乎比以前更瘦了些。是秋天,野地里开了许多红白蓼花。他好像是穿了一件灰色长衫。

后来,有一次,雨季,我到联大去。太阳一收,雨忽然来了,相当的大,当时正走过他的研究室,心想何不看看他去,一推门就进去了。我来,他毫不觉得突兀。稍为客气地接待我。仿佛谁都可以推开他的门进去的一样。一进门我就看见他墙上一只蛾子,颜色如红宝石,略有黑色斑纹。他指点给我看,说了一些关于蛾蝶的事。他四壁都是植物标本,层层叠叠,尚待整理。他说有好些都是从滇西采集来的,拿出好些东西给我看,都极其特别。他让我拣两样带回去玩,我挑了几片木蝴蝶。这几片东西一直夹在我一本达尔文的书里,有一天还翻出来过。现在那本书丢在昆明,若有人翻出,大概会不知道它是什么玩意,更无从想象是如何得来的了。那天他说话依然极其平和,如说家常,无一分讲堂气。但有一种隐隐的热烈,他把感情都倾注在工作上了,真是一宗爱的事业。

天晴了,我们出来,在他手营的小花圃里看了看。花圃里最亮的一块是金蝶花,正在盛开,黄闪闪的。几丛石竹,则在深深的绿色之中郁郁的红。新雨之后,草头全是水珠。我停步于土墙上一方白色之前,他说,“是个日规。”所谓日规,是方方的涂了一块石灰,大小一手可掩,正中垂直于墙面插了一支竹丁。看那根竹丁的影子,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不知什么道理,这东西教人感动,蔡君平时在室内工作,大概常常要出来看一看墙上的影子的吧。我离开那间绿阴深蔽的房子不到几步,已经听到打字机答答地响起来。

这以后我就一直没有看见过他。偶然因为一件小事,想起这么一个沉默的谦和的人员,那么庄严认真的工作,觉得人世甚不寂寞,大有意思。

忽然有一天,朋友告诉我,“蔡德惠进了医院,已经不行了,肺差不多烂完了,一点办法都没有,明天,最多是后天的事情。”“以前没听说他有病呀?”“是呢,一直也没有发现。一定很久了,不知道他自己怎么没觉得,一来就吐了血,送医院一检查……”

当时我竟未到医院里去看看他。过两天,有人通知我什么时候在联大新校舍后面坟场上火化,我又糊里糊涂没有去参加。现在人死了已近半年,大家都离开云南,我不知道他孤坟何处,在上海这个人海之中,却又因为一件小事而想起他来,因而写了这篇短文,遥示悼念。希望他生前朋友能够见到。

我离开昆明较晚,走之前曾到联大看过几次。那间研究室锁着锁,外面藤萝密密遮满木窗,小花圃已经零落,犹有几枝残花在寂静中开放,草长得非常非常高。那个日规还好好的在,雪白,竹丁影子斜斜地落在右边。——这样的结尾,不免俗套,近乎完成一个文章格局,虽如此说,只好由他了。原说过,是想给德惠生前朋友看看的。

载一九四七年三月七日《大公报》

“膝行的人”引

……我还是一直常常想起“移植”。纪德与巴雷士打了那么一场笔墨官司,实在是很有意思的事。他们这回好像非把对方掼倒了不可,像第一次世界大战威廉皇帝所说,“德国统治欧洲,或崩溃,”认了真,到短兵相接的时候了。若在中国,这时该走出一个在旁边看了半天的,如晁天王与赤发鬼打得正上劲时在当中用一根什么链条那么一隔的吴学究,一两句话排了难,解了纷:大家都是好汉,不必伤了和气,前面是个茶铺,坐下细谈细谈,有一宗没本钱生意,正要齐心合作。在中国,真是,谁为了这么一个毫不相干的抽象观念而费这么多唇舌,谁都觉得,何苦来呢。纪德与巴雷士的距离并不远,他们之间比他们与我们近得多。我对纪德的话一向没有表示过反对,但有些说法与我们日常经验渺不相及,觉得生疏。他口口声声叫人忘了他的书,去生活。真的,只有生活过来,才会了解看来完全是轻飘飘趁笔而书的抒情词句中的辨证。别的不说,他这回提到的“迁根”,没有问题,应当注定了要胜利。我是种过一点花的,可以给他找出几个例证;虽然从哪一方面说,我都好像是个安土重迁,不好活动的人。但是……

生于淮北则为枳的那棵树还算得是橘么?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回到你看来全不是的故乡有无天涯之感?那么我们回顾一下。

白马庙的稻子在我们离去时已经秀过了。长得那么高,晚上从城里回来,看包围着自己摇动的一大阵黑影,真有点怕噢?现在想必都割下来了吧。收获的时候总是高兴的,摆在田头碗里的菜一定更多油水。几个月的辛苦,几个月的等待,真不容易。我们看他们浸种,下池,小秧子小鹅似的一片,拔起来,再插下去,然后是除草,车水,每清晨夜半可隔墙听到他们工作谈话声音。你还记得?——该记得的,我们那回在门前路上拾回来的一个秧把?他们从秧池中把小秧子拔出来,扎成一个一个的把,由富有经验的,熟悉田土的一把一把扔到田里,再分开插下。每一块田大都有一定的,可以插多少把。扔,偶尔有时扔多了一半把。按种田人规矩,这块田里的把不兴带到另一块田里去。用不完,照例只有拉起来掼到路边。接不到水,大太阳晒,很快就呈粉绿色,死了。我们捡回来的那把,虽放在磁盆中,沃以清水,没多少日子也不行了。你当初还直想书桌上结出一穗金黄色的稻子玩玩呢!“爬着一条壁虎”的那个粉定盆子还是只宜养野菊花,款式配;花也顽强,一朵一朵开得那么有精神,那么不在乎,教人毫不觉得抱歉。

话说至此,本已够了,但还有一件事,印象极深,不能忘去。新校舍南区外头城墙缺口下当年是护城河,后来不知怎么一滴水也没有了?颇不窄呀,横着摆,一排不少个花盆呢。你大概没有下河底看过,拐弯的地方有个小木头牌子,云南农林试验场第十七号苗圃。这里种的全是尤加利。夏天傍晚在那一带散步的一定全都闻到这种树蒸出来的奇怪气味,有点像万金油。每年,清明边上,那个住在城头上小木屋里的人要忙几天,带着他那条狗。这些树苗要拔起来,离别,分散,到我们逃到警报的山上的风里摇。我注意那个园工每掘一棵树,总带起树根四围的一块土,不把它抖得很干净。这些树苗也许还不觉得换了环境吧。在离开苗圃未到山上之间,那一两天它们生活在带在根上的那一小块土之中。

D,我不能确实的感到我底下是不是地呢,虽然我落脚在这个大地方已经近一个月了。你怎么样,会不会要到仓前山却说成了五华山?……

三十五年十月,上海 载一九四七年五月十八日《益世报》

歌声

醒来,隔壁巷子里有孩子唱歌。

现在大概九点钟光景,家中漆黑。每天吃了晚饭我睡两个钟头,一醒来总是立刻就为整个世界所围绕。在我睡着了时一切都还在进行着的。这几个孩子唱了多少时候歌了?从她们的歌声里有一点天晚了的感觉,可是多不够安定的晚上啊,多不够安定的歌。

唱的是两个女孩子,一个声音高,唱得很有力;一个比较不那么热切,不想争胜,气不大足。两个声音都很扁,仿佛唱的时候嘴都咧得很开。我想一定还有一个更小的男孩子,坐在门槛上,虽然他一声不响,可是你听得出歌声里有他。大概是两个女孩子之中的一个(大概是那个声音高窄的)的弟弟。这两个孩子必在同一个小学读书,同出同归,唱歌的节拍表情也分明是同一个老师所教,错的地方一样错。那个老师(当然是女的)对于教音乐,教这般孩子,毫无兴趣。至少这两个她没有兴趣。孩子的爸爸妈妈(尤其是妈妈)更对她们唱歌没有兴趣,冷淡,而且厌烦。这两个孩子也唱得真不好!……

她们一定穿了不合身的衣服,发红的安安蓝布,退色的花洋纱的裙褂,补过的脏袜子,令人自卑的平凡的布鞋。两个孩子一个都不好看,瘦长的脖子,黄头发,头上汗味很重。有一个扎一个粉红蝴蝶结,但是皱得厉害!那个弟弟,一个大脑袋,傻傻地坐在那儿,不时用手搔头。他头上有小脓疙瘩,身上粘粘的。他也很为姐姐们的歌声所激恼了,虽然有时也还漠然地听着,当他忘记一点自己身上的不快时,他没有非要哭不可的时候,但说是一点都不要哭分明不对。

两个孩子学着她们的先生装模作样的咬字,可是,不知道唱的是什么,只有娃娃宝宝几个字还听得出,因为老是重复唱到。

现在她们会的歌都唱完了,停了一停,又把已经唱过的一个重新唱起来。这样的反复的唱,要唱到什么时候?——这样的唱歌能使她们得到快乐么?她们为什么要唱歌?

我起来。天真闷,气都不大透得过来。什么地方一股抹布气味,要下雨了吧?

载一九四七年七月十一日 上海《大公报》

风景(选二)

一、堂倌

我从来没有吃过好坛子肉,我以为坛子里烧的肉根本没有什么道理。但我所以不喜欢上东福居倒不是因为不欣赏他们家的肉。年轻人而不能吃点肥肥的东西,大概要算是不正常的。在学校里吃包饭,过个十天半月,都有人要拖出一件衣服,挟两本书出去换成钱,上馆子里补一下。一商量,大家都赞成东福居,因为东福居便宜,有“真正的肉”。可是我不赞成。不是闹别扭,坛子肉总是个肉,而且他们那儿的馒头真不小。我不赞成的原因是那儿的一个堂倌。自从我注意上这个堂倌之后,我就不想去。也许现在我之对坛子肉失去兴趣与那个堂倌多少有点关系。连我自己也闹不清。我那么一说,大家知道颇能体谅,以后就换了一家。

在馆子里吃东西而闹脾气是最无聊的事。人在吃的时候本已不能怎么好看,容易教人想起野兽和地狱。(我曾见过一个瞎子吃东西,可怕极了。他是“完全”看不见。幸好我们还有一双眼睛!)再加上吼啸,加上粗脖子红脸暴青筋,加上拍桌子打板凳,加上骂人,毫无学问的,不讲技巧的骂人,真是不堪入画。于是堂倌来了,“你啦你啦”陪笑脸。不行,赶紧,掌柜挪着碎步子(可怜他那双包在脚布里的八字脚),呵着腰,跟着客人骂,“岂有此理,是,混蛋,花钱是要吃对味的!”得,把先生武装带取下来,拧毛巾,送出大门,于是,大家做鬼脸,说两句俏皮话,泔水缸冒泡子,菜里没有“青香”了,聊以解嘲。这种种令人觉得生之悲哀。这,哪一家都有,我们见惯了,最多少吃半个馒头,然而,要是在饭馆里混一辈子?……

这个堂倌,他是个方脸,下头很大:像削出来的。他剪平头,头发老是那么不长不短。他老穿一件白布短衫。天冷了,他也穿长的,深色的,冬天甚至他也穿得厚厚的。然而换来换去,他总是那个样子。他像是总穿一件衣裳,衣裳不能改变他什么。他衣裳总是干干净净——我真希望他能够脏一点。他决不是自己对干干净净有兴趣。简直说,他对世界一切不感兴趣。他一定有个家的,我想他从不高兴抱抱他孩子。孩子他抱的,他太太让他抱,他就抱。馆子生意好,他进账不错。可是拿到钱他也不欢喜。他不抽烟,也不喝酒!他看到别人笑,别人丧气,他毫无表情。他身子大大的,肩膀阔,可是他透出一种说不出来的疲倦,一种深沉的疲倦。座上客人,花花绿绿,发亮的,闪光的,醉人的香,刺鼻的味,他都无动于衷。他眼睛空漠漠的,不看任何人。他在嘈乱之中来去,他不是走?是移动。他对他的客人,不是恨,也不轻蔑,他讨厌。连讨厌也没有了,好像教许多蚊子围了一夜的人,根本他不大在意了。他让我想起死!“坛子肉,”“唔。”“小肚,”“唔。”“鸡丝拉皮,花生米辣白菜,……”“唔。”“爆羊肚,糖醋里肌,——”“唔。”“鸡血酸辣汤!”“唔。”

说什么他都是那么一个平平的,不高,不低,不粗,不细,不带感情,不作一点装饰的“唔”。这个声音让我激动。我相信我不大忍得住了,我那个鸡血酸辣汤是狂叫出来的。结果怎么样?我们叫了水饺,他也唔,而等了半天(我不怕等,我吃饭常一边看书一边吃,毫不着急,今日我就带了书来的),座上客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水饺不见来。我们总不能一直坐下去,叫他!“水饺呢?”“没有水饺。”“那你不说?”“我对不起你。”

他方脸上一点不走样,眼睛里仍是空漠漠的。我有点抖,我充满一种莫名其妙的痛苦。二、人

我在香港时全像一根落在泥水里的鸡毛。没有话说,我沾湿了,弄脏了,不成样子。忧郁,一种毫无意义的忧郁。我一定非常丑,我脸上线条零乱芜杂,我动作委靡鄙陋,我不跟人说话,我若一开口一定不知所云!我真不知道我怎么把自己糟蹋到这种地步。是的,我穷,我口袋里钱少得我要不时摸一摸它,我随时害怕万一摔了一跤把人家橱窗打破了怎么办,……但我穷的不止是钱,我失去爱的阳光了。我整天蹲在一家老旧的栈房里,感情麻木,思想昏钝,揩揩这个天空吧,抽去电车轨,把这些招牌摘去,叫这些人走路从容些,请一批音乐家来教小贩唱歌,不要让他们直着脖子叫。而浑浊的海水拍过来,拍过来。

绿的叶子,芋头,两颗芋头!居然在栈房屋顶平台上有两颗芋头。在一个角落里,一堆煤屑上,两颗芋头,摇着厚重深沉的叶子,我在香港第一次看见风。你知道我当时的感动。而因此,我想起我们在德辅道中发现的那个人来。

在邮局大楼侧面地下室的窗穹下,他盘膝而坐,他用一点竹篾子编几只玩意,一只鸟,一个虾,一头蛤蟆。人来,人往,各种腿在他面前跨过去,一口痰唾落下来,嘎啦啦一个空罐头踢过去,他一根一根编缀,按步就班,不疾不缓。不论在工作,在休息,他脸上透出一种深思,这种深思,已成习惯。我见过他吃饭,他一点一点摘一个淡面包吃,他吃得极慢,脸上还保持那种深思的神色,平静而和穆。

载一九四八年二月一日《大公报》

疯子

我走着走着。……树,树把我覆盖了四步,——地,地面上的天空在我的头上无穷的高。——又是树。秋天了。紫色的野茉莉,印花布。累累的枣子。三轮车鱼似地一摆尾,沉着得劲的一脚蹬下去,平滑的展出去一条路。……啊,从今以后我经常在这条路上走,算是这条路的一个经常的过客了。是的,这条路跟我有关系,我一定要把它弄得很熟的,秋天了,树叶子就快往下掉了。接着是冬天。我还没有经历北方的雪。我有点累——什么事?

在这些伫立的脚下树停止住了。路不把我往前带。车水马龙之间,眼前突然划出了没有时间的一段。我的惰性消失了。人都没有动作,本来不同的都朝着一个方向。我看到一个一个背,服从他们前面的眼睛摆成一种姿势。几个散学的孩子。他们向后的身躯中留了一笔往前的趋势。他们的书包还没有完全跟一过去,为他们的左脚反射上来的一个力量摆在他们的胯骨上。一把小刀系在链子上从中指垂下来,刚刚停止荡动。一条狗耸着耳朵,站得笔直。“疯子。”

这一声解出了这一群雕像,各人寻回自己从底板上分离。有了中心反而失去中心。不过仍旧凝滞,举步的意念在胫踝之间徘徊。秋天了,树叶子不那么富有弹性了——疯子为什么可怕呢?这种恐惧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只是一种教育?惧怕疯狂与惧怕黑暗,孤独,时间,蛇或者软体动物其原始的程度,强烈的程度有什么不同?在某一点上是否是相通的?他们是直接又深刻的撼荡人的最初的生命意识么?——他来了!他一步一步的走过来,中等身材,衣履还干净,脸上线条圆软,左眼下有一块颇大的疤。可是不仅是这块疤,他一身有说不出来的一种东西向外头放射,像一块炭,外头看起来没有什么,里头全着了,炙手可热,势不可挡。他来了,他直着眼睛走过来,不理会任何人,手指节骨奇怪的紧张。给他让路!不要触到他的带电的锋芒呀。可是——大家移动了,松散了,而把他们的顾盼投抛过去,——指出另一个方向。有疤的人从我身边挨肩而过,我的低沉的脉跳浮升上来,腹皮上的压力一阵云似的舒散了,这个人一点也不疯,跟你,跟我一样。

疯子在哪里呢?人乱了,路恢复了常态,抹去一切,继续前进。一个一个姿势在切断的那一点接上了头。

三十七年九月,午门。

载一九四八年九月《文学杂志》第三卷第六期

道具树

……西长安街。十一点。(钟在什么地方敲。)月和雾,路灯。火车喷着汽,汽笛在天边拉响,在城市之外,又悠又远又安详。汽车缎子似的一曳,一个彩色的半弧,低低的贴着地面,再见,——消失了。三座门一层沉沉的影子,赶不开可是压不住,——一片树叶正在过桥哩。各种声音,柔美,温和,纯熟,依依的显出一片意义,我好像是一个绝域归来的倦客,吃过了又睡过了,第一次观察这个世界,充满清兴的时间,至情的夜。(日子真不大好过啊,可是灾难这一会似乎放开我们了……)

一棵树:满含月光的轻雾里,路灯投下一圈一圈的圆光,一个一个spot,一棵矮树一半溶在光里了。一片一片浅黄的叶子,纤秀,苗条,(槐树么?)疏疏落落,微微飘动,(冬天,可是风多轻柔,)一片一片叶子如蕤水,鲜明极了,空中之色,凭虚而在,卓然的分别于其属冠,而指出枝干的姿势。无比的生动:真实与虚幻相合,真实即虚幻,空气极其清冽,如在湖上,平坦的,远阔的夜啊。晚归的三五成阵的行人都有极好的表情。……

我热爱舞台生活!(什么东西叫我激动起来了。)我将永远无法让你明白那种生活的魅力啊。那是水里的月,而我毫不犹豫用这两个字说明我的感情:醉心。你去试试看,你只要在里头泡过一阵,你就说不出来有一种瘾。这些你是都可以想象得到的:节奏的感觉,形式的完美的感觉,你亲身担当一个匀称和谐的杰作的一笔,你去证明一种东西。艰难的克服和艰难本身加于你的快感;紧张得要命,跟紧张作伴的镇定,甜美的,真是甜美的啊,那种松弛。创造和被创造,什么是真值得快乐的?——胜利,你体验“形成”,形成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你不能怀疑,虚空的虚空么,好,“咱们台上见!”——你说我说的是戏剧本身,赞美的是演出么?是的,那是该赞美的,凡是弄戏的都有一个当然的信念:一切为了演出。愿我们持有这个信念罢。可是你不是说的是演员?演员有演员的快乐,但是我们今天暂时不提及属于个人部分的东西。整个的。从一个剧本的“来到我们手里”,到拆台,到最后一个戴起帽子,扣好衣服,点起一根烟,从后楼上窗户斜射到又空又大的池座中的阳光中走出来,惆怅又轻松,依依的别意,离开戏圈子,这个家,为止。每一个时候你都觉得有所为,清清楚楚的知道你的存在的意义。你在一个宏壮的集合之中,像潮水,一起向前;而每个人是一个象征。我惟在戏剧圈子里而见过真正的友谊。在每个人都站在戏剧之中的时候,真是和衷共济,大家都能为别人想,都恳切。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在那种时候看得最清楚,而好多人在弄戏的时候,常与在“外面”不一样。于是坦易,于是脱俗,于是,快乐了。忙是真忙呀,手体四肢,双手大脑,一齐并用,可喜的是你觉得你早应当疲倦的时候你还有精力,于是你知道你平常的疲倦都因为烦闷,你看懂疲倦了。烟是个烟,水是杯水,一切那么“是个味儿”,一切姿势都可感,一切姿势都是充分的。……(喔,我离开那种生活日子已久了,你看……)

一直到戏“搬出来”。戏在台上演,在“完全良好”的情形下进行,你听,真静,鸦雀无声!多广大呀,多丰满呀。你直接走到戏剧里面,贴到戏剧顶内在,顶深秘的东西,戏剧的本质了,一朵花在展开,一脉泉在涌动,一缕风在轻轻运送。我爱轻手轻脚的,——说不出的小心,轻微,从布景后面纵横复杂的铁架子之间走过,站一站,看一看从前面透过的光,一个花盆或者别的东西印在布景上的影子,默念台上的动作,表情,然后从两句已经永不走样的戏词之间溜下来。我每天都要走这么一两趟,我的心充满了感情,像春一样的柔软。

而我爱在杂乱的道具室里休息。爱在下一幕要搬上去的沙发里躺一躺,爱看前一幕撤下来的书架上的书。我爱这些奇异的配合,特殊的秩序,这些因为需要而凑在一起的不同。这些不同时代,不同作风,属于不同社会,不同的人的形形色色,环绕在我身旁,不但不倾轧,不矛盾,而且还会流通起来,形成一场盛宴。我爱这么搬来搬去,这种不定,这种暂时的永久。我爱这种浑然,这种认真其是,这种庄严的做作。我爱在一棵伪装的,钉着许多木条,叶子已经半干,杆子只有半爿的,不伦不类,样子滑稽的树底下坐下来,抽烟,思索。我的思想跟在任何一棵树下没有什么不同,而且,我简直要说,不是任何一棵树下所能有的,那么清醒,那么流动,那么纯净无滓。(喔,我需要一棵树。现在,——每一个时候……)

载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大公报》

下水道和孩子

修下水道了。最初,孩子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看见一辆一辆的大汽车开过来,卸下一车一车的石子,鸡蛋大的石子,杏核大的石子,还有沙,温柔的,干净的沙。堆起来,堆起来,堆成一座一座山,把原来的一个空场子变得完全不认得了。(他们曾经在这里踢毽子,放风筝,在草窝里找那些尖头的绿蚱蜢——飞起来露出桃红色的翅膜,格格格地响,北京人叫做“卦大扁”……)原来挺立在场子中间的一棵小枣树只露出了一个头,像是掉到地底下去了。最后,来了一个一个巨大的,大得简直可以当做房子住的水泥筒子。这些水泥筒子有多重啊,它是那么滚圆的,可是放地下一动都不动。孩子最初只是怯生生地,远远地看着。他们只好走一条新的,弯弯曲曲的小路进出了,不能从场子里的任何方向横穿过去了。没有几天,他们就习惯了。他们觉得这样很好。他们有时要故意到沙堆的边上去踩一脚,在滚落下来的石子上站一站。后来,从有一天起,他们就跑到这些山上去玩起来。这倒不只是因为这些山旁边只有一个老是披着一件黄布面子的羊皮大衣的人在那里看着,并且总是很温和地微笑着看着他们,问他们姓什么,住在哪一个门里,而是因为他们对这些石子和沙都熟悉了。他们知道这是可以上去玩的,这一点不会有什么妨碍。哦,他们站得多高呀,许多东西看起来都是另外一个样子了。他们看见了许多肩膀和头顶,看见头顶上那些旋。他们看见马拉着车子的时候脖子上的鬃毛怎样一耸一耸地动。他们看见王国俊家的房顶上的瓦楞里嵌着一个皮球。(王国俊跟他爸爸搬到新北京去了,前天他们在东安市场还看见过的哩。)他们隔着墙看见他们的妈妈往绳子上晒衣服,看见妈妈的手,看见……终于,有一天,他们跑到这些大圆筒里来玩了。他们在里面穿来穿去,发现、寻找着各种不同的路径。这是桥孔啊,涵洞啊,隧道啊,是地道战啊……他们有时伸出一个黑黑的脑袋来,喊叫一声,又隐没了。他们从薄暗中爬出来,爬到圆筒的顶上来回奔跳。最初,他们从一个圆筒上跳到一个圆筒上,要等两只脚一齐站稳,然后再往另一个上面跳,现在,他们连续地跳着,他们的脚和身体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弧形的坡面,习惯了这样的运动的节拍,他们在上面飞一般地跳跃着……(多给孩子们写一点神奇的,惊险的故事吧。)

他们跑着,跳着,他们的心开张着。他们也常常跑到那条已经掘得很深的大沟旁边,挨着木栏,看那些奇奇怪怪的木架子,看在黑洞洞的沟底活动着的工人,看他们穿着长过膝盖的胶皮靴子从里面爬上来,看他们吃东西,吃得那样一大口一大口的,吃得那样香。夜晚,他们看见沟边点起一盏一盏斜角形的红灯。他们知道,这些灯要一直在那里亮着,一直到很深很深的夜里,发着红红的光。他们会很久很久都记着这些灯……

孩子们跑着,跳着,在圆筒上面,在圆筒里面。忽然,有一个孩子在心里惊呼起来:“我已经顶到筒子顶了,我没有踮脚!”啊,不知不觉的,这些孩子都长高了!真快呀,孩子!而这些大圆筒子也一个一个地安到深深的沟里去了,孩子们还来得及看到它们的浅灰色的脊背,整整齐齐地,长长地连成了一串,工人叔叔正往沟里填土。

现在,场子里又空了,又是一个新的场子,还是那棵小枣树,挺立着,摇动着枝条。

不久,沟填平了,又是平平的,宽广的,特别平,特别宽的路。但是,孩子们确实地知道,这下面,是下水道。

一九五六年

星期天

海绵球拍

郊区公共汽车站是热闹的。因为这里的乘客是怀着更明确、更热切的目的的,所以比市区车站更充满着生气。

什么时候盖起了这样的候车的回廊?这真好。这样乘客可以不受雨淋日晒,而且这设计得真有巧思,这不太像是个候车的地方,倒更像是个游览的地方,这可以减少或冲淡乘客的焦急,使他们觉得生活更为轻快。感谢这位通达人情的工程师。

在回廊的短栏上坐着一个小伙子,他手里握着一个全新的海绵球拍。他不看别的候车的人,也不打算买一份报。他的眼睛里有点恍惚,他的握着球拍的手指轻微地但是强烈地在拨动,甚至他的肢体也在隐约地展缩着。(他的坐定的身躯里透露出无穷的姿态)很显然,他完全浸沉在乒乓球的音乐和诗意里了,幸福的年轻人!

现在是九点半钟。你一定是一清早就爬起来,带好了钱,跳上公共汽车,一进城,马上奔到百货大楼:“要一个海绵球拍!”你拿到球拍,心里剧烈地跳着,出了门,撕下包拍子的纸,你急切地要用你的手抓住这个拍子,一转身,立刻又赶到汽车站——你今天将要跟谁赛一场呢?你要怎样来试用你这只崭新的拍子呢?

我问你,你赞成王传耀还是赞成姜永宁?我还是喜欢姜永宁,因为……竹壳热水壶

这是一个可以入画的鞋匠。

我有一次拿了一只孩子的鞋去找他。他不在,可是他的摊子在。他的摊子设在街道凹进去的一小块平地的南墙之下,旁边有一个自来水站——有时,他代管水站的龙头。他不在。他的摊子后面的墙上一边挂着一只鸟笼,一只黄雀正在里面剔羽;一边挂着一个小木牌,黄纸黑字,干净鲜明:“××制鞋生产合作社第×服务站”。这个小木牌一定是他亲手粘好,亲手挂上去的,否则不会这样的平妥端正,这样挂得是地方。丰子恺先生曾经画过一幅画,画的正是这样一个鞋匠,挑了一副担子,担子的一头是一个鸟笼,题目是:“他的家属”。这是一幅人道主义的,看了使人悲哀的画。这个鞋匠叫人想起这幅画。但是这个鞋匠跟那个鞋匠不同,他是欢快的,他没有排解不去的忧愁。他没有在,他的摊子在。他的摊子,前面一箱子修好的鞋,放得整整齐齐的,后面一个马扎子。箱子上面压着一张字条:“鞋匠回家吃饭去了,取鞋同志请自己捡出拿走。”

他不在,我坐在他的马扎子上掏出一根烟来抽——今天是星期天,请容许我有这点悠闲。

过了一会,他来了。我把鞋拿给他看:“前面绽了线。”“踢球踢的!明天取。”“哎,不行,今天下午我要送他回托儿所!”

他想了一想,说:“下午四点钟——过了四点我就不在了。”

这双鞋现在还穿在我儿子的脚上。

每次经过这里时我总要向他那里看看。

我从电车里看出去。他正在忙碌着,带着他那有条有理,从容不迫的神态。他放下手里的工作,欠起身来,从箱子旁边拿起一个竹壳热水壶,非常欣慰地,满足地,把水沏在一把瓷壶里。感谢你啊,制造竹壳热水壶的同志,感谢你造出这样轻便,经济,而且越来越精致好看的日用品,你不知道你给了人多少快乐,你给了他的,同时又给了我的。感谢我们这个充满温情的社会。

载一九五七年第七期《人民文学》

名优之死——纪念裘盛戎

裘盛戎真是京剧界的一代才人!

再有些天就是盛戎的十周年忌辰了。他要是活着,今年也才六十六岁。

我是很少去看演员的病的。盛戎病笃的时候,我和唐在炘、熊承旭到肿瘤医院去看他。他的学生方荣翔引我们到他的床前。盛戎因为烤电,一边的脸已经焦糊了,正在昏睡。荣翔轻轻地叫醒了他,他睁开了眼。荣翔指指我,问他“您还认识吗?”盛戎在枕上微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字:“汪。”随即从眼角流出了一大滴眼泪。

盛戎的病原来以为是肺气肿,后来诊断为肺癌,最后转到了脑子里,终于不治了。当中一度好转,曾经出院回家,且能走动。他的病他是有些知道的,但不相信就治不好,曾对我说:“有病咱们治病,甭管它是什么!”他是很乐观的。他还想演戏,想重排《杜鹃山》,曾为此请和他合作的在炘、承旭和我到他家吃了一次饭。那天他精神还好,也有说话的兴致,只是看起来很疲倦。他是能喝一点酒的,那天倒了半杯啤酒,喝了两口就放下了。菜也吃得很少,只挑了几根掐菜,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

然而他念念不忘《杜鹃山》。请我们吃饭的前一阵,他搬到东屋一个人住,床头随时放着一个《杜鹃山》剧本。

这次一见到我们,他想到和我们合作的计划实现不了了。那一大滴眼泪里有着多大的悲痛啊!

盛戎的身体一直不大好。他是喜欢体育运动的,年轻时也唱过武戏。他有时不免技痒,跃跃欲试。年轻的演员练功,他也随着翻了两个“虎跳”。到他们练“窜扑虎”时,他也走了一个“趋步”,但是最后只走了一个“空范儿”,自己摇摇头,笑了。我跟他说:“你的身体还不错”,他说:“外表还好,这里面——都娄了!”然而他到了台上,还是生龙活虎。我和他曾合作搞过一个小戏《雪花飘》(据浩然同名小说改编),他还是兴致勃勃地和我们一同去挤公共汽车,去走路,去电话局搞调查,去访问了一个七十岁的看公用电话的老人。他年纪不大,正是“好岁数”,他没有想到过什么时候会死。然而,这回他知道没有希望了。

听盛戎的亲属说,盛戎在有一点精力时,不停地捉摸《杜鹃山》,看剧本,有时看到深夜。他的床头灯的灯罩曾经烤着过两次。他病得已经昏迷了,还用手在枕边乱摸。他的夫人知道他在找剧本,剧本一时不在手边,就只好用报纸卷了一个筒子放在他手里。他攥着这一简报纸,以为是剧本,脸上平静下来了。他一直惦着《杜鹃山》的第三场。能说话的时候,剧团有人去看他,他总是问第三场改得怎么样了。后来不能说话了,见人伸出三个指头,还是问第三场。直到最后,他还是伸着三个指头死的。

盛戎死于癌症,但致癌的原因是因为心情不舒畅,因为不让他演戏。他自己说:“我是憋死的。”这个人,有戏演的时候,能捉摸戏里的事,表演,唱腔……就高高兴兴;没戏演的时候,就整天一句话不说,老是一个人闷着。一个艺术家离开了艺术,是会死的。十年动乱,折损了多少人才!有的是身体上受了摧残,更多的是死于精神上的压抑。《裘盛戎》剧本的最后有一场《告别》。盛戎自知病将不起,录了一段音,向观众告别。他唱道:“唱戏四十年,知音满天下。梦里高歌气犹酣,醒来僵卧在床榻。树已老,春又寒,枯枝难再发。不恨树老难再发,但愿新树长新芽。挥手告别情何限,漫山开遍杜鹃花。”

但愿盛戎的艺术和他的对于艺术的忠贞、执着和挚爱能够传下去。

一九八一年

生机

芋头

一九四六年夏天,我离开昆明去上海,途经香港。因为等船期,滞留了几天,住在一家华侨公寓的楼上。这是一家下等公寓,已经很敝旧了,墙壁多半没有粉刷过。住客是开机帆船的水手,跑澳门做鱿鱼、蠔油生意的小商人,准备到南洋开饭馆的厨师,还有一些说不清是什么身份的角色。这里吃住都是很便宜的。住,很简单,有一条席子,随便哪里都能躺一夜。每天两顿饭,米很白。菜是一碟炒通菜、一碟在开水里焯过的墨斗鱼脚,顿顿如此。墨斗鱼脚,我倒爱吃,因为这是海味。——我在昆明七年,很少吃到海味。只是心情很不好。我到上海,想去谋一个职业,一点着落也没有,真是前途缈茫。带来的钱,买了船票,已经所剩无几。在这里又是举目无亲,连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整天无所事事,除了到皇后道、德辅道去瞎逛,就是踅到走廊上去看水手、小商人、厨师打麻将。真是无聊呀。

我忽然发现了一个奇迹,一棵芋头!楼上的一侧,一个很大的阳台,阳台上堆着一堆煤块,煤块里竟然长出一棵芋头!大概不知是谁把一个不中吃的芋头随手扔在煤堆里,它竟然活了。没有土壤,更没有肥料,仅仅靠了一点雨水,它,长出了几片碧绿肥厚的大叶子,在微风里高高兴兴地摇曳着。在寂寞的羁旅之中看到这几片绿叶,我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喜欢。

这几片绿叶使我欣慰,并且,并不夸张地说,使我获得一点生活的勇气。豆芽

秦老九去点豆子。所有的田埂都点到了。——豆子一般都点在田埂的两侧,叫做“豆埂”,很少占用好地的。豆子不需要精心管理,任其自由生长。谚云:“懒媳妇种豆”。还剩下一把。秦老九懒得把这豆子带回去。就掀开路旁一块石头,把豆子撒到石头下面,说了一声:“去你妈的,又把石头放下了。”

过了一阵,过了谷雨,立夏了,秦老九到田头去干活,路过这块石头,他的眼睛瞪得像铃铛,石头升高了!他趴下来看看!豆子发了芽,一群豆芽把石头顶起来了。“咦!”

刹那之间,秦老九成了一个哲学家。长进树皮里的铁蒺藜

玉渊潭当中有一条南北的长堤,把玉渊潭隔成了东湖和西湖。堤中间有一水闸,东西两湖之水可通。东湖挨近钓鱼台。“四人帮”横行时期,沿东湖岸边拦了铁丝网。附近的老居民把铁丝网叫做铁蒺藜。铁丝网就缠在湖边的柳树干上,绕一个圈,用钉子钉死。东湖被圈禁起来了。湖里长满了水草,有成群的野鸭凫游,没有人。湖中的堤上还可以通过,也可以散散步,但是最好不要停留太长,更不能拍照。我的孩子有一次带了一个照相机,举起来对着钓鱼台方向比了比,马上走过来一个解放军,很严肃地说:“不许拍照!”行人从堤上过,总不禁要向钓鱼台看两眼,心里想:那里头现在在干什么呢?“四人帮”粉碎后,铁丝网拆掉了。东湖解放了。岸上有人散步,遛鸟,湖里有了游船,还有人划着轮胎内带扎成的筏子撒网捕鱼,有人弹吉他、吹口琴、唱歌。住在附近的老人每天在固定的地方聚会闲谈。他们谈柴米油盐、男婚女嫁、玉渊潭的变迁……

但是铁蒺藜并没有拆净。有一棵柳树上还留着一圈。铁蒺藜勒得紧,柳树长大了,把铁蒺藜长进树皮里去了。兜着铁蒺藜的树皮愈合了。鼓出了一圈,外面还露着一截铁的毛刺。

有人问:“这棵树怎么啦?”

一个老人说:“铁蒺藜勒的!”

这棵柳树将带着一圈长进树皮里的铁蒺藜继续往上长,长得很大,很高。

载一九八五年第八期《丑小鸭》

苏三监狱

晚报载姜伟堂同志写的《“苏三监狱”纯系附会》,把玉堂春故事的来龙去脉说得很清楚。说苏三在洪洞县蹲过监狱实在是“老虎闻鼻烟”——没有那宗事儿。

一九六三年初,我曾到洪洞县去了一趟,县里有一位老先生,是苏三问题专家。他陪同我们参观了苏三的遗迹,还送了我们一本《苏三传说》的小册子。我当时在心里有点好笑:苏三成了洪洞县的乡贤了!

这位老先生陪我们参观了县大堂,指定一块方砖,说是苏三就是跪在这里受审的。我们“哦哦”。

接着就参观“苏三监狱”。这是一座很小的监狱,监门只有一般人家的独扇门那样大。门头画着一只老虎头,这就是“狴犴”了。进门,有一溜低矮的房屋,瓦顶、砖墙、砖地,这是男监。穿过一条很窄的胡同(胡同两侧的瓦檐甚低,如系江洋大盗,稍有武功,可以毫不费事地纵身越狱),便是女监。女监是一座三合院,南、北、东面都是“监号”。老先生向我们介绍:北边的监号,就是苏三住的。院子里有一口井,叫做苏三井。井栏很小,只有一个大号洗脸盆那样大,却颇高。井栏是青石的,使我们不能不感动的,是井栏内侧有很多深深的道道,这是井绳拉出来的。从明朝拉到现在,几百年了,才能拉出这样深的绳道,啊呀!我不禁想起苏三从井里汲水,在井边梳头的样子。

洪洞县街上还有一家药铺,叫做××堂,传说赵监生毒死沈燕林的砒霜(原来是想毒死玉堂春的),就是从这家药铺买的。那装砒霜的青花瓷坛还保存着,用一块红绸子衬托着,放在柜台的一端,任人观看。据说这家药铺明朝就有。赵监生(如果有这个人)从这一家、这个坛子里买了砒霜,是有可能的——砒霜是剧毒,是不能随便换坛子的。

参观了这里,使我想起一个问题,我原来觉得洪洞县的人对苏三传说如此牵强附会,言之凿凿,未免可笑。走在洪洞县的街上,我想:到底是谁可笑?是洪洞县人,还是对传说持怀疑态度的我?

载一九八六年十月十六日《北京晚报》

玉渊潭的传说

玉渊潭公园范围很大。东接钓鱼台,西到三环路,北靠白堆子、马神庙,南通军事博物馆。这个公园的好处是自然,到现在为止,还不大像个公园,——将来可不敢说了。没有亭台楼阁、假山花圃。就是那么一片水,好些树。绕湖边长堤,转一圈得一个多小时。湖中有堤,贯通南北,把玉渊潭分为西湖和东湖。西湖可游泳,东湖可划船。湖边有很多人钓鱼,湖里有人坐了汽车内胎扎成的筏子撒网。堤上有人遛鸟。有两三处是鸟友们“会鸟”的地方。画眉、百灵,叫成一片。有人打拳、做鹤翔桩、跑步。更多的人是遛弯儿的。遛弯有几条路线,所见所闻不同。常遛的人都深有体会。有一位每天来遛的常客,以为从某处经某处,然后出玉渊潭,最有意思。他说:“这个弯儿不错。”

每天遛弯儿,总可遇见几位老人。常见,面熟了,见到总要点点头:“遛遛?”——“吃啦?”——“今儿天不错,——没风!”……

几位老人都已经八十上下了。他们是玉渊潭的老住户,有的已经住了几辈子。他们原来都是种地的,退休了。身子骨都挺硬朗。早晨,他们都绕长堤遛弯儿。白天,放放奶羊、莳弄莳弄巴掌大的一块菜地、摘一点喂鸡的猪儿草。晚饭后大都聚在湖北岸水闸旁边聊天。尤其是夏天,常常聊到很晚。这地方凉快。

我听他们聊,不免问问玉渊潭过去的事。

他们说玉渊潭原本是一片荒地,没有什么人来。只有每年秋天,热闹几天。城里很多人到玉渊潭来吃烤肉,——北京人不是讲究“贴秋膘”吗?各处架起烤肉炙子,烧着柴火,烤肉的香味顺风飘得老远……

秋高气爽,到野地里吃烤肉,瞧瞧湖水,闻着野花野草的清香,确实是一件乐事。我倒愿意这种风气能够恢复。不过,很难了!

老人们说:这玉渊潭原本是私人的产业,是张××的(他们把这个姓张的名字叫得很真凿,我曾经记住,后来忘了)。那会儿玉渊潭就是当中有一条陆地,种稻子。土肥水好,每年收成不错,玉渊潭一带的人,种的都是张家的地。

他们说:不但玉渊潭,由打阜成门,一直到现在的三环路,都是张××的,他一个人的。(这可能么?)

这张××是怎么发的家呢?他是做“供”的。早年间北京人订供,不是一次给钱,而是分期给,按时给,从正月给到腊月,年底下就能捧回去一盘供。这张××收了很多家的钱,全花了。到了年根,要面没面,要油没油,拿什么给人家呀!他着急呀,睡不着觉。迷迷糊糊地,着了。做了一个梦。梦里听见有人跟他说:张××,哪儿哪儿有你的油,你的面,你去拉吧!他醒来,到了那儿,有一所房,里面有油,有面。他就赶着车往外拉。怎么拉也拉不完。怎么拉,也拉不完。起那儿,他就发了大财了!

这个传说当然不可信,情节也比较一般化。不过也还有点意思。从这个传说让我了解了几件事。

第一,北京人家过年,家家都要有一盘供。南方人也许不知道什么是“供”。供,就是面擀成指头粗的条,在油里炸透,蘸了蜂蜜,堆成宝塔形,供在神案上的一种甜食。这大概本来是佛教敬奉释迦牟尼的东西,而且本来可能是庙里制做的。《红楼梦》第一回写葫芦庙中炸供,和尚不小心,油锅火逸,造成火灾,可为旁证。不过《红楼梦》写炸供是在三月十五,而北京人家摆供则在大年初一,季节不同。到后来,就不只是敬给释迦牟尼了,天上地下,各教神仙都有份。似乎一切神佛都爱吃甜东西。其实爱吃这种甜食的是孩子。北京的孩子大概都曾乘大人看不见的时候,偷偷地掰过供尖吃。到了撤供的时候,一盘供就会矮了一截。现在过年的时候,没有人家摆供了,不过点心铺里还有“蜜供”卖,只是不复堆成宝塔形,而是一疙瘩一块的。很甜,有一点蜜香。

第二,我这才知道,北京人家订供,用的是这种“分期付款”的办法。分期付款,我原以为是外国传来的,殊不知中国,北京,古已有之。所不同的,现在的分期付款是先取了东西,再陆续付钱,订供则是先钱后货。小户人家,到年底一次拿出一笔钱来办供,有些费劲,这样零揪着按月交钱,就轻松多了;做供的呢,也可以攒了本钱,从容备料。买主卖主,两得其便。这办法不错!

第三,这几位老人对这传说毫不怀疑。他们是当真事儿说的。他们说张××实有其人,他说他就住在三环路的南边。他们说北京人有一句话:“你有钱!——你有钱能比得了张××吗?”这几位老人都相信:人要发财,这是天意,这是命。因此,他们都顺天而知命,与世无争,不作非分之想。他们勤劳了一辈子,恬淡寡欲,心平气和。因此,他们都长寿。

一九八六年一月十三日

载一九八六年第五期《北京文学》

谈读杂书

我读书很杂,毫无系统,也没有目的。随手抓起一本书来就看。觉得没意思,就丢开。我看杂书所用的时间比看文学作品和评论的要多得多。常看的是有关节令风物民俗的,如《荆楚岁时记》、《东京梦华录》。其次是方志、游记,如《岭表录异》、《岭外代答》。讲草木虫鱼的书我也爱看,如法布尔的《昆虫记》,吴其浚的《植物名实图考》、《花镜》。讲正经学问的书,只要写得通达而不迂腐的也很好看,如《癸巳类稿》。《十驾斋养新录》差一点,其中一部分也挺好玩。我也爱读书论、画论。有些书无法归类,如《宋提刑洗冤录》,这是讲验尸的。有些书本身内容就很庞杂,如《梦溪笔谈》、《容斋随笔》之类的书,只好笼统地称之为笔记了。

读杂书至少有以下几种好处:第一,这是很好的休息。泡一杯茶懒懒地靠在沙发里,看杂书一册,这比打扑克要舒服得多。第二,可以增长知识,认识世界。我从法布尔的书里知道知了原来是个聋子,从吴其浚的书里知道古诗里的葵就是湖南、四川人现在还吃的冬苋菜,实在非常高兴。第三,可以学习语言。杂书的文字都写得比较随便,比较自然,不是正襟危坐,刻意为文,但自有情致,而且接近口语。一个现代作家从古人学语言,与其苦读《昭明文选》、“唐宋八家”,不如多看杂书。这样较易溶入自己的笔下。这是我的一点经验之谈。青年作家,不妨试试。第四,从杂书里可以悟出一些写小说、写散文的道理,尤其是书论和画论。包世臣《艺舟双楫》云:“吴兴书笔,专用平顺,一点一画,一字一行,排次顶接而成。古帖字体,大小颇有相径庭者,如老翁携幼孙行,长短参差,而情意真挚,痛痒相关。吴兴书如士人入隘巷,鱼贯徐行,而争先竞后之色,人人见面,安能使上下左右空白有字哉!”他讲的是写字,写小说、散文不也正当如此吗?小说、散文的各部分,应该“情意真挚,痛痒相关”,这样才能做到“形散而神不散”。

一九八六年六月九日

载一九八六年七月八日《新民晚报》

灵通麻雀

闵兆华家有过一只很怪的麻雀。

这只麻雀跌在地上,折了一条腿(大概是小孩子拿弹弓打的),兆华的爱人捡了起来,给它上了一点消炎粉,用纱布裹巴裹巴,麻雀好了。好了,它就不走了。兆华有一顶旧棉帽子,挂在墙上,就成了它的窝。棉帽子里朝外,晚上,它钻进去,兆华的爱人把帽子翻了过来,它就在帽里睡一夜。天亮了,棉帽子往外一翻,它就忒楞楞楞要出来了。兆华家不给它预备鸟食。人吃什么它吃什么。吃饭的时候,它落在兆华爱人的肩上,兆华爱人随时喂它一口。它生了病——发烧,给它吃了一点四环素之类的药,也就好了。它每天就出去玩,但只要兆华爱人在窗口喊一声:“鸟——”,它呼的一声就飞回来。

兆华爱人绣花。有时因事走开,麻雀就看着桌上的绣活,谁也不许动。你动一下,它就鹐你!

兆华领回了工资,放在大衣口袋里,麻雀会把钞票一张一张地叼出来,送到兆华爱人——它的主人的面前!

我知道这只麻雀的时候,它已经活了四年多,毛色变得很深,发黑了。

有一位鸟类学专家曾特地到兆华家去看过这只麻雀。他认为有两点不可解:

一、麻雀的寿命一般是两年,这只麻雀怎么能活了四年多呢?

二、鸟类一般是没有思维的。这只麻雀能看绣花,叼钞票,这算什么呢?能够说是思维么?

天地间有许多事情需要作新的探索。

载一九八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北京晚报》

有意思的错字

文章排出了错字,在所难免。过去叫做“手民误植”。有些经常和别的字组成一个词的字,最易排错,如“不乏”常被排成“不缺”,这大概是因为“缺乏”在字架上是放一起的,捡字的时候,一不留神就把邻居夹出来了。有的是形近而讹。比如何其芳同志的一篇文章里的“无论如何”被排成了“天论如何”。一位学者曾抓住这句话做文章,把何其芳嘲笑了一顿。其实这位学者只要稍想一想,就知道这里有错字。何其芳何至于写出“天论如何”这样的句子呢?难怪何其芳要反唇相讥了。人刻薄了不好。双方论辩,不就对方的论点加以批驳,却在人家的字句上挑刺儿,显得不大方。——何况挑得也不是地方。这真是仰面唾天,唾沫却落在自己的脸上了。不知道排何其芳文章的工人同志看到他们争论的文章没有。如果看到,一定会觉得好笑的。

有错字不要紧。但是,周作人曾说过:不怕错得没有意思,那是读者一看就知道,这里肯定有错字的;最怕是错得有意思。这种有意思的错字往往不是“手民”误植出来的,而是编辑改出来的。邓友梅的《那五》几次提到“沙锅居”,发表出来,却改成了“沙锅店”。友梅看了,只有苦笑。处理友梅的稿子的编辑肯定没有在北京住过,也没有吃过沙锅居的白肉。不过这位编辑应该也想一想,卖沙锅的店里怎么能进去吃饭呢?我自己也时常遇到有意思的错字。我曾写过一篇谈沈从文先生的小说的文章,提到沈先生的语言很朴素,但是“这种朴素来自于雕琢”,编辑改成了“来自于不雕琢”。大概他认为“雕琢”是不好的。这样一改,这句话等于不说!我的一篇小说里有一句:“一个人走进他的工作,是叫人感动的。”编辑在“工作”下面加了一个“间”。大概他认为原句不通,人怎么能“走进他的工作”呢?我最近写了一篇谈读杂书的小文章,提到“我从法布尔的书里知道知了原来是个聋子,……实在非常高兴”。发表出来,却变成了“我从法布尔的书里知道他原来是个聋子……”,这就成了法布尔是个聋子了。法布尔并不聋。而且如果他是个聋子,我又有什么可高兴的呢?阅稿的编辑可能不知道知了即是蝉,觉得“知道知了”读起来很拗口,就提笔改了。这个“他”字加得实在有点鲁莽。

我年轻时发表了文章,发现了错字,真是有如芒刺在背。后来见多了,就看得开些了。不过我奉劝编辑同志在改别人的文章时要慎重一些。我也当过编辑,有一次把一位名家的稿子改得多了点,他来信说我简直像把他的衣服剥光了让他在大街上走。我后来想想,是我不对。我一点不想抹煞编辑的苦劳,有的编辑改文章是改得很好的,包括对我的文章,有时真是“一字师”。我写这篇文章的用意是在息事宁人。编辑细致一些,作者宽容一些,不要因为错字而闹得彼此不痛快。

一九八六年八月十一日

博雅

德熙写信来,说吴征镒到北京了,希望我去他家聚一聚。我和吴征镒——按辈份我应当称他吴先生,但我们从前都称他为“吴老爷”,已经四十年不见了。他是研究植物的,现在是植物研究所的名誉所长。我们认识,却是因为唱曲子。在陶光(重华)的倡导下,云南大学组织了一个曲会。参加的是联大、云大的师生。有时还办“同期”,也有两校以外的曲友来一起唱。吴老爷是常到的。他唱老生,嗓子好,中气足,能把《弹词》的“九转货郎儿”一气唱到底,苍劲饱满,富于感情。除了唱曲子,他还写诗,新诗旧诗都写。我们见面,谈了很多往事。我问他还写不写诗了,他说早不写了,没有时间。曲子是一直还唱的。我说我早就想写一篇关于他的报告文学,他连说“不敢当,不敢当!”已经有好几篇关于他的报告文学了,他都不太满意。这也难怪,采访他的人大都侧重在他研究植物学的锲而不舍的精神,不大了解我们这位吴老爷的诗人气质。我说他的学术著作是“植物诗”,他没有反对。他说起陶光送给他的一副对联:

为有才华翻蕴藉每于朴素见风流

这副对子很能道出吴征镒的品格。

当时和我们一起拍曲子的,不止是中文系、历史系的师生,也有理工学院的。数学系教授许宝騄就是一个。许家是昆曲世家,许先生唱得很讲究。我的《刺虎》就是他教的。生物系教授崔芝兰(女,一辈子研究蝌蚪的尾巴)几乎是每“期”必到,而且多半是唱《西楼记》。

西南联大的理工学院的教授兼能文事,——对文艺有兴趣,而且修养极高的,不乏其人。华罗庚先生善写散曲体的诗,是大家都知道的。有一次我在一家裱画店里看到一幅不大的银红蜡笺的单条,写的是极其秀雅流丽的文征明体的小楷。我当时就被吸引住了,走进去看了半天,一边感叹:现在能写这种文征明体的小字的人,不多了。看了看落款,却是:赵九章!赵九章是地球物理专家,后来是地球物理研究所的所长。真没想到,他还如此精于书法!

联大的学生也是如此。理工学院的学生大都看文学书。闻一多先生讲《古代神话》、罗膺中先生讲《杜诗》,大教室里里外外站了很多人听。他们很多是工学院的学生,他们从工学院所在的拓东路,穿过一座昆明城,跑到“昆中北院”来,就为了听两节课!

有人问我:西南联大的学风有些什么特点,这不好回答,但有一点可以提一提:博、雅。

解放以后,我们的学制,在中学就把学生分为文科、理科。这办法不一定好。

听说清华大学现在开了文学课,好!

载一九八六年八月二十五日《北京晚报》

沈括的幽默

在拉萨八角街一家卖草药的铺子里看到一只颜色发了红的小小的干螃蟹,放在一只黑漆的盘子里,很惊奇。卖药的一定以为这个奇形怪状的东西会有神异的力量。这东西大概不是西藏所产,物稀则贵。我忽然想起了《梦溪笔谈》。《笔谈》四百六十七条:“关中无螃蟹。元丰中,予在陕西,闻秦州人家收得一干蟹,土人怖其形状,以为怪物,每人家有病缠者,则借去挂门户上,往往遂差。不但人不识,鬼亦不识也。”

沈括是我很佩服的人。他学识丰富,文笔整洁,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从《笔谈》里,我看出他是一个恬淡和平的人。《笔谈》自序云:“以之为言则甚卑,以予为无意于言,可也。”因为他是用这样的无功利的态度来写作的,所以才能写得这样的洒脱。这才是真正的随笔。我尤其喜欢的,是他还很有幽默感。如四百〇九条记“凌床”;四百一十三条记石曼卿覆考黜落为一绝句;四百四十六条记北方人用麻油煎带壳生蛤蜊,读之都使人莞然。这一条记秦州人不识螃蟹是其最著者。“不但人不识,鬼亦不识也”,是沈括所发的议论。如此议论,真是妙绝。我每次一想起,都要一个人哈哈大笑。如有人选一本《中国幽默文选》,此则当可压卷。

我在拉萨会忽然想起沈括,这件事也怪有意思。

载一九八六年九月二十二日《北京晚报》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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