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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16 23:5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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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曾文斌

出版社: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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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廷式诗选注

文廷式诗选注试读:

前言

一 一花一叶悟兴亡

文廷式(1856—1904),字道希(亦作道羲、道溪),又字芸阁(亦作云阁),号纯常子,罗霄山人等,江西萍乡望族。祖父文晟,历广东州、府、县十四任,为嘉应州知州。咸丰九年(1859)太平军攻城时巷战殉难,谥壮烈。祖母系乾隆五十四年(1789)探花、吏部右侍郎刘凤诰次女。父文星瑞署罗定直隶州知事,分巡高廉兵备道。文氏生于潮州,少长岭南,为岭南大儒陈澧入室弟子。光绪八年(1882)中顺天府乡试,嗣后浮海泛江,出入京都,结交赣、湘、沪、宁、鄂名流,读书会友,亲历社会,观察时势,在京“名动公卿,有小刘金门之目”(钱仲联《文廷式年谱》)。到十六年(1890)35岁时,一举擢巍科,跻鼎甲,授翰院编修,历国史馆协修,见知于光绪帝。十九年(1893)以宸断特派充江南考试副官,二十年大考翰詹,光绪帝亲拔为一等一名,超擢翰林院侍读学士,兼日讲起居注官,署大理寺正卿。道希才雄气猛,遇事敢言,政治能动性强,又有“那信寒威折虎牙”的胆识,成为帝党中坚、清流新锐。甲午战争中,他坚定主战,前后连上60余道奏折,内攘权奸,外拒和约,并联合朝野上下,形成一股御外侮、保疆土的浩大声势和力量,借以支持光绪亲政。这种结集群力干预朝政的政治运动在有清一代中罕见。道希又列名参与康有为、梁启超等创办的强学会,为慈禧所深忌。二十二年(1896),在后清流大清洗中,遭黜归里,成为逐臣。戊戌间,又暗中聚结力量,支持变法维新,险遭不测。旋又匿迹江湖,东走日本,“藏身无尺木,坠翮警空弦”(《答沈子培刑部寄》)。他一生出处行止,大致有四个中转站:广州、北京、上海、萍乡。岭南是他的发祥地,奠定了他乾嘉学派的深厚学术根底,并开始结交天下士,熟悉官场,为他入仕途作充分准备。翰院六年,是他政治生涯的辉煌顶点,又正值中国存亡危急之秋,“坠翮”是必然的。以他40岁削职为界,从此永别了京都,也不再入岭南。晚清的上海是个巨大的磁力场,中外汇合,龙蛇杂处,仁人志士都厕迹其间。文廷式在历经风雨后,屏居沪渎,与各色人等来往,却洁身自守,“生怕袜罗尘染,黄昏深下犀帷”(《清平乐》)。晚年从禅理中求解脱与超脱,“潇洒老夫潜”、“有梦即渔蓑”(《洗心篇》)。终于归骨萍乡,洒然猝逝乡里,冥冥中似有宿命。

道希生活在传统中国政治文化体制根本转型期,不仅仅是亡国瓜分之祸迫在眉睫,更是几千年统治意识中王纲解纽,帝制终结的时代。文廷式恰好生活在这样一个新旧交递、矛盾纠结、方生方死的夹缝中。他短促的一生,经历了晚清半个世纪中所有的兵燹、战乱、政变、流血等内忧外患。孩提时就“逶迤兵刃间,得活竞分秒”。文氏在《畅志诗》中,加了个极富传奇性的“注”,叙述两件事。一是嘉应州被太平军围困,援兵不至,壮烈公文晟决心与城共存亡,独令媳彭氏携四岁孙廷式逃出重围奔潮州,曰:“余此孙将来有用,一代管一代,不留汝同殉也。”再是文氏七八岁时,其父星瑞署罗定州,赴穗请饷,太平军骤至,防御空虚,其母彭夫人遣散幕僚,曰:“吾家人应死,诸君何苦?”并作了全家自裁准备。幸幕友李君部署州兵千人守城,用疑兵计却敌。两次锋镝余生的经历,是文廷式有关人生价值的童年第一课,两代人尽忠守节的言传身教,使他终生刻骨铭心,文廷式一直以南宋信国公文天祥的后裔自居,日本友人也这样称誉他。庚子春,文氏东游时省轩龟谷行赠芸阁七古长篇,首四句是:“千秋赫赫文信国,丹心要扶宋社稷。芸阁先生公裔孙,奇材超卓嗜翰墨。”日本汉学名家内藤湖南访华时,赠文廷式七律次联是“两宋名臣钦乃祖,九州人物见夫君”。野口宁斋在病中神志恍惚作的“幻游”诗更将文天祥与道希祖孙父子并列:“信国三生存正气,专城(文晟)一死想英姿。声清凤子(星瑞)毛殊丽,材逸桐孙(廷式)爨更奇。”道希本来就抱负奇伟,有澄清天下之志。世宦出身,先辈忠烈,又君臣有遇合可能,都是文廷式治国、报国、救国的巨大合力。却偏生于末世、乱世,外有船坚炮利的强敌窥伺,内为毒后孱主权臣。慈禧两次清洗清流已是朝廷无人,戊戌政变,光绪幽囚,六君子遭难。到庚子义和团蜂起,联军入寇,帝、后西奔,清廷已“鱼烂国将墟”(《哀许郎、袁太常》)。正如盛宣怀在给沪上友人电中所称“大厦非竹头木屑所能支也”(光绪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东游日记》)。富于政治敏感的文廷式,对清廷政治生机从萎缩、恶化到斫尽,已是逐步看清,不存幻想。他后期诗中常流露出遗民意识。由于他家三代仕清,坚守“重名节”的家风,另事新主(如徐世昌),转向革命(如梁启超)都不太可能。但又毕竟世易时移,西风东渐,他的思维在近现代之间,已懂得从世界范围看中国、看清廷,所以他不会像明末狷介儒士黄道周那样以文天祥式殉明自收成局。事既已不可为,只求远离政治,退居林下。正如他向挚友陈三立的真诚表白:“谪居不望濯龙门,幻梦初回恶犬村。四海久嗟秦客赘,一廛宁避楚人喧。”(《门存诗录·偶书》)

政治上既回天乏术,还可以从事撰述。道希天性嗜学,无书不读,也无处不读书,光绪八年(1882)文氏27岁时便有撰述之志,开始作《辽金元三朝会要》。他壮年时写的《古诗·驱车出门去》,正是抒写对出路的反复寻思较量:是在死寂阴冷的政治生态中作“孤光”,还是回归“文字”里(指撰述)安身立命?他几乎一生都在二者间徘徊。道希是菊坡精舍高材生,所遵循的治学道路,正是岭南学派钱大昕、陈澧所奠定的,即培养通才通识,砥砺人格,作“闳通淹博”的一代通儒。他天赋极高,博闻强记,过目成诵,兴趣又极广泛,一生“沉酣百家学”(《听雨》),对史学、小学、佛学都有较深涉猎和卓越识见,却也往往点到即止,又转向其他,形成治学的驳杂,年轻时就有“杂家”的称号(见钱仲联《文廷式年谱·光绪十三年》记载)。沈曾植在《清翰林院侍读学士文君芸阁墓表》中,主要从清学术史角度总结文氏巨大成就,盛赞他治学广博,识力高超,功底深厚,堪称“有清元儒,东洲先觉”。却也委婉指出:“窃尝以为,先汉微言,东京纬候,魏晋玄风,宋元儒理,以君积学所识,专精一业,无不足以名家。顾君以资平议而已,终不屑屑纂述。君才于史学为尤长,穷其所至,亭林竹汀,不难鼎足,晚亦颇有意于是,而日薄崦嵫,盛业不究竹帛所存,千佰什一。”他存世的40卷《纯常子枝语》,是一部涉猎广博的读书笔记,钱仲联先生为其刻本作序,尝试概括它内容的方方面面,也只能叹“沉沉伙颐,方之往古,盖伯厚、亭林、辛楣诸家之流亚也”。将道希拟于王应麟、顾炎武、钱大昕之列,评价极高。

芸阁诗词中喜以扬雄设喻,扬雄是西汉末罕见的兼才,大学者、思想家、词赋家,却生逢乱世,遭遇坎坷,愤世嫉俗。王莽称帝后,扬雄因校书“天禄阁”受牵累,投阁几死。道希对扬雄作《太玄经》情有独钟,诗词中反复使用,如“寂寞草玄坊局冷,他时谁讯子云亭”(《为徐菊人同年题〈北江旧庐图〉》其二);“草玄不谓时人识,窃恐扬云志已疏”(《春阴》);“寂寥千载事,应在太玄经”(《洗心篇》之六)。是自喻、自宽,也是自解。道希是晚清兼才,也确有撰述意图,惜“日薄崦嵫,盛业不究”,遗编散落,至今没有全面汇集整理,令人叹惋。

政治、学术之外,道希另有一个更合自身特色的安身立命之处,即是词章。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文廷式”条末引方湖注:“芸阁于甲午战役后,与先公遇于沪上,叹曰:‘时事不可为,还是词章为我辈安身立命之地。’又太息曰:‘人生之祸患,实词章之幸福。’”后一句与清赵翼“国家不幸诗人幸,话到沧桑句便工(《题元遗山诗》尾联)”同调。道希有天赋的诗人气质,政治上知几及微,情愫上遇事生感,触物便惊,蒿目时艰,处处是诗境、诗材。他更好玄思冥想,“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诗情勃郁,才华又足以驾驭,不致泛滥。加上诗人禀赋非凡,他明知“诗人死骨万丘山”(《论诗》其二),而这“万丘山”中的词汇、典故、手法、章句,都融溶胸臆,且“烘炉自有陶钧术”(《论诗》其一),经过陶冶、熔铸,化为自身血肉,落笔便有出处,并夺胎换骨,点铁成金。其童年锋镝,青年漫游,壮年流亡,晚岁栖迟,所遭遇的“人生之祸患”,终成“词章之幸福”。总之,道希的遭逢、雄才、猛气、深情、积愤,最适于用诗词表达,他是一个天造地设的诗人。

文氏存世诗六百余首,题材有极大的包容性,赅括了当时动荡的政坛,乱离的现实和文人们的生活领域,而表现时局艰危,发挥政治郁闷,是他大部分诗作的主题和基调。诗人《落花诗》之十云:“万里河山歌舞地,百年门户绮罗香。”到道希时,“万里河山”已不堪回首,而文氏家族从壮烈公文晟开始的“百年门户”也正趋衰落。诗人以白头思悟式的猛省作结:“谁向秋霜明镜里,一花一叶悟兴亡。”这六百多首诗,正是诗人“悟兴亡”的“一花一叶”。辛亥革命前五十年间,中华大地上所发生的种种劫难,诗人的忧患经历,彷徨苦闷,探索追求,玄思冥想,都能在他的诗中找到或隐或显、或直或曲的表达。苟将其中所反映的史实,按诗作大致的创作年代编排,便是一部用诗叙写的晚清时代巨变的风云史,也是诗人自我心灵嬗变的思想史。

作为时代风云史,又集中在反映甲午战争、戊戌政变、庚子动乱的诗作中,内乱外患,相互纠结,互为因果,促使清廷颠覆。当忠良遭戮,京都陷落,帝、后逃窜,亡国在即之际,道希挥笔“愤吟”,沥血陈情。如七律《愤吟,效韩致光》《哀许侍郎、袁太常》《江行舟中感事》《庚子七月至九月感作》四首(均见拙注《文道希遗诗选注》),忠愤之气,喷薄而出,如此直率迫切,以诗志痛抒愤、表哀记难,情感灼热之佳作,在光宣朝诗人中并不多见。但更多诗作是借事抒感,曲折隐晦,手法之多,具见本书注析。那些以首联二字作标题的七律,如《闻道》《八表》《春阴》《平明》等等,或借比兴喻时事,或以古典表今事,既是诗史,也是诗人内心绸缪纠葛、冲突追寻的思想史。后者在诗人的三大组诗中,更有集中地反映。如道希37岁在京作的《畅志诗》十首,是他入翰林时的反思内省。诗人以“诗传”形式,表述自我家世、思想志趣、价值取向、抱负襟怀、朝政士气、矛盾忧虑。虽夜气如磐,但清廷还未露败征亡兆,希望与失望并存。诗人所希冀和追求的是像西周名臣仲山甫那样为君辅弼(其三),作者以传统的贤臣形象出现在诗中,他本质上是政治家。庚子时写的《落花诗》十二首就不同了,诗人用隐约、朦胧的比兴手法,将中国诗歌传统中“落花”这一悲剧性象征符号,寄寓了政治衰败、国家颠危、美人凋殒、山河惨淡、生命凄迷等丰富意蕴。如作为全诗序幕的第一首前半:“三月春光已路歧,夕阳欲下故迟迟。风云将起天犹醉,荆棘满庭人未知。”落笔便点出政治风云和清祚将尽景象,表现晚清那“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时代,非人力所能回春。整个组诗写得凄迷婉约,如怨如慕,哀感顽艳,成为诗人七律的冠冕。《病中读黄浦漳七夕洗心篇慨然有作》十二首,写于清廷即将倾覆时,“积雪埋千嶂,荒风隘九圻”(其十),象喻国土将沦亡,生机已耗尽。自己也“抟飞霄路迥”(其二),已不能奋飞了。至于“瑶检谁封禅,元圭或告功”,鹿死谁手,谁告成功,只有由它去。“南荣晞发后,倚枕听秋虫”,兴亡易代只在“秋虫”声里。这十二首诗应和《落花诗》对应看,它没有《落花诗》那样的迷离凄楚、哀怨缠绵,但在同样的深邃幽渺中,更饱含看透人生的哲理禅机,诗人反复喻述的是在精神上寻求较为彻底的解脱与超脱。三题组诗创作的时间,前后间隔10年,《落花诗》(庚子,1900)与《洗心篇》(壬寅,1902)相隔只一年,诗人从悲苦到解脱,正是思想成熟的表现。一年后(1904),诗人猝逝。再四年(1908),孱主毒后,纠缠了一辈子的母子冤家同归于尽。又三年,幼主逊位,268年的大清随同两千余年的帝制彻底终结。正是这乾坤易变、天崩地坼的独特时代,造就了文廷式这样集维新政治家、闳通淹博的杂学大家、卓有建树之词家、诗人于一体的传奇性人物,跨在近代与现代交替线间的伟士。二 可怜无古亦无今

中国传统士人价值取向集中在事功、道德、学业、文辞四个大方面。道德、学业是必具基础,也是士大夫的底线原则,事功(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与实践)、文辞(撰述与创作)则关系到一生贡献大小。传统无职业诗人,一般视诗词为余事。道希壮年时的《畅志诗》所反复表达的正是士大夫之大者、远者。晚年他以诗词为安身立命处,已是“时事不可为”,只能“借辞翰以传千古”(《知过轩日钞·评曹植语》)。文氏挚友陈三立在《文学士遗诗序》中追叙他事功上的失败并下定论:“君激世变,益究中外之务,凡时政得失,列位贤不肖,慷慨陈论,指斥权贵人尤力,为所侧目久矣。及肇宫闱之隙,狃新旧之争,务归罪于君,媒孽构陷,屡欲挤之死地,脱身走日本乃免。夫薰以香自烧,膏以明自销,自古贤人才士,怀负奇伟,动与祸会,遭戮辱屏弃摧落者,不可胜数。况厄于一时,愈伸于百世,是岂足道哉?”这段话正是从政治家的角度,高度肯定挚友为“怀负奇伟”之“贤人才士”。然后转向“遗诗”:“君撰述宏富,诗词特鳞爪耳。然君博极群书,诗乃清空华妙,不挦撦故实自曝。”也许伯严未料到,道希“伸于百世”、让后世想见其为人者,恰恰是藉这政治家之“鳞爪”。他的弟子叶恭绰,是道希诗搜辑、整理、刊刻者,在《文道希先生遗诗序》中,强调不能“以诗人之作”看待其师诗词:“昔陈右铭先生读师《水龙吟》词,谓非文人所能长。师之诗,何莫不然?盖信乎非世之诗人之作也。”接着指出:“清社之屋,西朝(慈禧)实尸其咎”,并作出历史假设:“使师当光绪中叶,得行其志,以其间斡回时运,收拾人心,开通风气,则戊戌庚子以迄辛丑诸役,或竟弭而不发,未可知也。计不及此,徒使论者以人之云亡致慨于邦国殄瘁,而师之感时忧世之抱,悲愤牢骚之况,乃仅流露于纸墨间。呜呼!以师为文人,或轩轾于甘陵、洛蜀间,以师拟于急功近名之列者,斯真一孔之见也。”这历史假设,既是为阐述其师“斡回时运”之政治能量,更是为突出其师流露于纸墨间的“感时忧世之抱,悲愤牢骚之况”,不宜以普通文士之作看待。《序》结尾遐庵举《孟子》“知人论世”说再次强调:“余论及此,亦欲后之诵师诗者,于清末时局有所考焉。其所得将有出于诗之外者,至于师之诗所以为工,或亦因是也。”陈、叶二序首先陈文氏事功不遂,突出他政治家的身份,道出了文氏诗词创作的内在动因及其独特价值。道希题画龙长句本系自嘲:“鳞爪凭人想象间。”现试就这位政治家的“鳞爪”作些探析。

一、道希诗中优秀作品的史诗价值。史诗价值并非单纯以诗证史,如前举直接或间接的抒愤表痛诗,或如他的《立春杂咏》《拟古宫词》等大型组诗,“多涉同光掌故”(王赓《今传是楼诗话》),能以诗补史之阙。史诗固具备史料价值,但根本在于它表现大局,见微知著,能显示时代本质、历史趋向,具有卓越的史识和判断。如七律《观报》二首,抒写的是中国面临列强瓜分的大事,戊戌前内外形势,尽在其中,第二首结尾:“乔木高原两不支。”表达中国海防、塞防全失,国将不国。又如《夜宴伯希祭酒意园》七古中:“古来金谷耽荒宴,青春白日欢无倦。宾客常招越石豪,后堂更有翾风倩。祗解珊瑚种作林,那知铜狄秋风变。”该诗写于十五年(1889)光绪甫亲政,清廷未露败征,盛昱又正是“金闺彦”。诗人铺叙夜宴繁华,表现当时官场侈靡,和时代风尚,“铜狄秋风”之喻,显示了文廷式高度政治敏感和预见。这诗可与他的《读韦端己集》诗并读,“解恨咸通当日事,始知端己是诗人”。道希正是“端己式”的诗人,故能同明相照,“隔世相怜弥怅惘”;又引起陈寅恪先生对道希的“隔世相怜弥怅惘”,这便是史诗的力量。道希集中这类诗颇多,他的三大组诗《畅志诗》“其六”的“洞庭广张乐,灵爽纷如织。庸知清角声,惊起天鹅翼”。“其七”的“王母倦披图,徘徊宴清丘。折轴陟危阪,凛然不可留”。《落花诗》“其四”的“运去六龙成代谢,年衰八骏岂重来?”“其六”的“明皇富贵惊秋雁,炀帝头颅殉冷萤”。《洗心篇》“其五”的“有时天醉醒,莫问道污隆。瓠落庄生圃,榆生汉帝宫”。“其十”的“淮海微禽化,深惭达者机。久疑天不语,方信海能飞”。这些诗中所蕴含的兴亡之兆,盈虚之理,变化之机,都含史诗性质。特别是作者一些读前人集之作,涵蕴深广,如《题陶渊明集后》,通篇不涉陶诗,纯从政治着笔,“举杯忽劝长星酒,宝鼎已落他人手。彭泽宰官先见机,五斗折腰吾自归”。兴亡之速,知机之神,发人猛省。读《元遗山集》“其三”:“百年阅历沧桑局。”“其四”:“銮舆已出青城道,玉辇翻幽碧照堂。”其中所蕴含宋金覆灭对照,历史翻覆规律,读来令人心灵震撼,不能自已。就是一些短章也具史诗涵量,如道希东游的《樱花绝句四首》“醍醐故事无人记,独对繁花唤奈何”(“其二”)的深层问题;“如此仙山真缥渺,玉环金钿倘归来”(“其三”)的深沉含义;“独立无言桃李外,夜来风露立高寒”(“其四”)的象征寓意都极耐人思索。《夜坐向晓》之二:“遥夜苦难明,他洲日方午。一闻翰音啼,吾岂愁风雨。”诗人风雨鸡鸣的自励,与排除华夷畛域,从世界角度来看中国,和待旦信心,含义丰富,极大超越了短章容量。他的《落花诗》之十末句“一花一叶悟兴亡”,“一花一叶”的情节都可证史,关键在于“悟兴亡”,就高出“诗史”一筹,升华成“史诗”了。

诗作如此,关键在于作者是谁。道希为日本诗人永井禾原《西游诗续稿》作序称:“当波谲云诡之时,不有畸人抱坠绪而咏之,诗其废乎?”(见《和禾原君韵》注1)道希就正是这“抱坠绪而咏之”的“畸人”。前引陈三立序中称:“尝推为独追杜司勋,波澜莫二,即身世漂泊,亦颇肖似之,此可悬诸天壤,俟定论者也。”杜司勋,即晚唐杰出诗人杜牧(803—852),字牧之,曾任司勋员外郎,诗深受杜甫影响,人称小杜。两人都生于末代(晚唐、晚清);都系士族出身(杜牧祖父杜佑,三朝宰相);都壮志飘萧,才人落魄;更重要的是两人都有抱负、有气节,忧国忧民,关心时政,注重兵事。杜牧五古长篇《感怀》诗,写安史之乱后数十年藩镇割据跋扈,边患频仍的动乱史,是著名的晚唐史诗。两人都精于七律、七绝;又都49岁卒,享年不永,相似处太多了。也许正因此,伯严末句语气极端肯定,有昭诸天地,俟成定论之意。汪辟疆《近代诗派与地域》中,称道希诗“力追浣花(杜甫),有《诸将》《咏古》之遗意,绘彩模声,几于具体”。《诸将》《咏怀古迹》各五首,系杜甫766年秋夔州作,均系少陵政论七律。前者以丽辞讽诸将徒享高爵,用典故喻国事艰危;后者借古迹抒己怀,自伤漂泊,这正是道希七律所擅长处。杜甫漂泊西南时期,写了一百多首七律,喜用两字做标题,举其尤者,如《蜀相》《狂夫》《野老》《宾至》《恨别》《野望》《登楼》《宿府》等等,写老病潦倒,抒政治悲怀,内中不乏史诗名篇。道希甲午战后七律,也多用两字作标题,大致按年代排列有《闻道》《追忆》(以上甲午后)《八表》(丙申1896)《有感》(丁酉1897)《有忆》《春阴》(以上戊戌间)《幽人》《平明》(以上庚子)《唐宫》《书愤》(以上辛丑1901)等等,都是政治抒情名篇,其中不知蕴藏了多少政事隐秘。道希诗学唐,主要是学杜甫,集中有三题六首和杜诗,又特别学晚唐杜牧、韦庄、韩偓,同处乱离时世,同心系君国,“同明相照,同类相求”,芸阁诗具史诗性质,决非偶然。

二、道希诗中特出的一个现象是易代思想、遗民意识颇浓厚。倘以道希被黜出京为前后期界限,易代思想主要在后期,甲午战后便产生这阴影。乙未在京时他有首七绝《为人题陈圆圆丽妆、道妆、优婆夷(佛)妆三小影》:“我如卧病维摩诘,卧玩轩窗日影移。忽睹丽人三幻影,沧桑浩劫不多时。”陈圆圆是清人熟知人物。清初大诗人吴伟业驰名的《圆圆曲》通过圆圆的悲欢离合,写出了一个王朝颠覆。更由于吴三桂因此引清兵入关,在清代士人心目中,一直认为她是祸水,是亡国征兆。曾几何时,人们却将她易妆像欣赏供奉。既反映出世俗文化与正统文化的冲突、融合,却多少显示出了人们心中又产生了易代思想。所以文氏即便是卧病摩诘,不关心尘俗,也发出了“浩劫不多时”的慨叹。在他尔后诗中,这阴影渐浓,从潜意识到明意识,从象征(如《落花诗》)到明写直指,如《夜宴》中“铜狄秋风”之喻;《题陶渊明集后》中“举酒忽劝长星酒,宝鼎已落他人手”;《徐家汇谒文定公祠》之“把卷独怜前世事”;《立春杂咏》“其八”之“天演留良唤奈何”,《洗心篇》的“瑶检谁封禅,元圭或告功”。至于《读元遗山集》《读韦端己集》充溢在字里行间的亡国之音就更不用提了,到他为冒鹤亭题其先世《菊饮》卷子失而复得的七律二首,易代思想发展到为本朝唱挽歌了(详见该诗“读记”)。重要的是发生在易代之际的这类文化现象,说明文化人对易代的首先警觉,具有唤起、呼应、援引作用。但清亡带有瓜老蒂落、自然凋萎性质,毕竟不同明亡于兵燹和外族继统,所以道希于诗中自我调侃“久同皂帽称遗老,为爱黄絁近道装”了。辛丑间,由陈锐、陈三立发起的“门存唱和”活动,也同样是这类易代之际诗人群体酬唱的文化现象,和明末冒辟疆《菊饮》征诗不同的是,它以忆旧形式激起乱世文人的艰难时世感,家国颠危痛,唱和范围更广,远远超出了“同光体”诗人圈子,和诗达一千三四百首。道希与同光体酬唱活动素无直接往来,竟也欣然参与,并用此韵题《元史详节》,歌颂他所景仰的“四千年内论人杰”之成吉思汗。而他称为“先信国公”之文天祥“柴市血犹碧”(《登江心屿谒先信国公》),正是这“人杰”横侵亚欧的结果。这也是清末新文化现象,国家意识超越了狭隘的民族意识,何况有260余年历史的清王朝,早已构建了中华民族的认同,改朝换代已临终结了,这些正是叶恭绰所称“其所得将出于诗之外者”。

易代思想影响甚至支配个体的出处,便成遗民意识。中国历朝历代都有遗民,新朝对遗民都例行宽容,这已形成了一种政治文化传统,前文提到道希不可能事新主、转革命,只能如他的挚友伯严、子培、节庵等一样,做民国的清遗民诗人。在《读元遗山集》里,借遗山酒杯,抒自我感情,写得既苍凉悲壮、慷慨生哀;又委婉含蓄,欲言却止。两位末代诗人都经历过“艰难戎马乱离秋”;也都竭尽全力“枉道漏天犹补石,谁知沧海竟横流”;一样“飘萍身世感苍茫”,不知所归。遗山“归田许作柴桑士,上疏应称草莽臣”尴尬的遗民处境,道希能充分理解同情,或许自我也作了这心理准备。但遗山“国亡史作”,以斯文自任,“天老虞卿好著书”;加上他“论诗终不让苏黄”,“遗编万丈光芒在”,道希的选择呢?诗中那对故主的眷恋、亡国的哀痛、遗民心理、出处彷徨、个人的飘萍身世,两位诗人融而为一,深令读者感到“遗山,就是我”。道希作于丁酉(1897)间《霜叶飞》词序中,怀念故旧,有“诚知天道变衰,早死未为不幸”的沉痛语,不幸而言中,他没有成为遗民,赍恨猝殁。“千古文章未尽才”,是中国学术、诗词的一大损失,令后人心痛。

三、道希不羁之才对传统诗歌的突破和创新。道希存世唯一带结集性质完整的手抄本《知过轩诗抄》扉页上题七绝一首:“山川不发骚人兴,天地能知狂者心。凭仗纵横一支笔,可怜无古亦无今。”这首题诗具有自道家门“诗序”性质,既是诗人的创作宣言,也是以诗表达的创作原因。正在沉沦的“山川”已生机斫尽,吸引不了诗人兴味,只有“狂者”心声在天壤间回响。在传统语汇中,狂者多指不羁之材,如李白自称“我本楚狂人”(《庐山谣寄庐侍御虚舟》),辛弃疾“恨古人不见吾狂耳”(《贺新郎》)。道希别号纯常子,用《庄子·山木》中寓言:孔子围于陈蔡间,大公任(寓言人物)劝孔子“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纯纯常常,乃比于狂。”意谓舍弃功名,纯朴平常,同于愚狂。可见“狂”本质上有纯朴平常的一面,只是处世态度上愤世嫉俗,不受羁勒而已。“无古无今”,涉及歌咏事物、范畴、题材、体裁都无古今限制,只是随兴之所之,直抒胸臆,也隐含自诩,凭仗诗笔,纵横天地间。道希诗作艺术形式既尊重传统规范,却又脱落蹊径,不主故常。他以诗议政、抒情、写景、咏物、叙事、寄慨、述异、论学,以诗表哲理玄奥、吟心灵脉动。大千世界,往古来今,以至现代声光化电、宇宙空间、方外畸人异物,埃及文字,无事无物以至意识思辨无不可以入诗。而大多数篇章是“愤吟”国家动乱,抒发“骚人”失意和“狂者”心声。上述种种,既是对传统诗歌的突破,又求诗歌能适应繁复多样的现代社会,更是创新(他集中有6题15首体裁灵活的六言诗),标志中国诗歌正从近代向现代发展。

道希诗各体皆善,风格多样,而以七古、七律最工。诗人自负称“舆中读太白七古,其沉郁极处则神气飞扬,知其笔意与余略相似也”(《文廷式集·南轺日记》)。七古在道希手中,成为一种圆熟体裁,情、事、景之别,描写、叙记、议论之分全打通了,如散文一般灵活。一些史诗式名篇多集中在七古中,如阐述哲理的《萍乡毛女洞……》诗、《桑田吟》;论词的《与冒鹤亭论词,即书其水绘庵填词图卷后》;题集的《题陶渊明集后》;赠友的《相逢行赠曾重伯孝廉》;讽喻的《夜宴伯希祭酒》;写宴集的《碧浪湖宴集,赠郭筠仙侍郎》,也许诗人豪情、雄才、逸兴、积愤最适宜用七古长篇挥洒,每到沉郁极处,便神采飞扬,其语不诬。七律、七绝佳处可与老杜、小杜比美。诗人博学更多表现在典故的选择、镕裁上。七律常以典故作仗,有正用、反用、明用、隐用、借用、映衬用。典故多样丰盈,内涵深刻重大,表现贴切巧妙,加上灵活虚词,使境界全新。这类诗例极多,试举诗人戊戌难中《荒村与彭鸿逵表弟夜话》中间两联:“著书卦已占阳豫,赠剑人犹忆管涔。梁甫当年吟诸葛,白登有句赠卢谌。”全用典取譬,人是乱世中的英杰,事是戡乱的伟业(建赵、扶汉、卫晋),遭遇是困境(诸葛)、危难(刘曜)、死亡(刘琨)。诗人所取喻的人和事都是壮志未酬的悲剧,不管诗人对此意识到否,却反映出时代真实。

如此诗才,却不树坛砧,不依傍谁,这具见于他的《论诗》三首中。其三有云:“曾上崆峒探帝迹,不劳仙赠九还丹。”他在攀登诗歌“崆峒”中自有所悟,政治家的价值追求构成诗魂,诗中有史,诗中有学,诗中有识,自立于“同光体”“新诗派”之外,卓然成家。他的诗和同光朝赣派、浙派、闽派的代表人物如陈三立、沈曾植等,艺术上各有千秋。但诗中所反映的时代动乱,对变天的预感和哀痛悲苦,又大大超过各派首脑人物。道希对史学情有独钟,史才史识藉诗笔表达。他于诗中探求二千余年王朝兴衰陵替的辙迹,发现不仅晚清晚明极其类似(见题《菊饮》卷子诗),就是西晋溃败、东晋篡夺、晚唐颠覆、宋金易代,都是历史悲剧的重演,却又都逃不出治乱相因的规律。“枉道漏天犹补石,谁知沧海竟横流”。千古有心人,为此同声一哭。这就使得他的政治抒感诗,比同时代人哀国难之作,多一种敏感的末世痛,迷茫的兴亡谜,悲凉的覆辙叹,厚重的历史感,在晚清“众星灿以繁”的诗坛中,有如此蕴涵者,实属凤毛麟角。芸阁诗应该有史诗地位。三 关于本书

文廷式一生自负、自期极高,如上文所述种种,几乎他每首诗都有“我”在。他一生行藏:童年锋镝,江南漂泊,翰院六年,遭黜南归,憔悴家国,庚子乱离,隐秘东渡,沪上栖迟,田园终结,都鲜明表现在诗中,不仅仅是线索或踪迹而已。我于本世纪初走近文廷式,正是从他的诗入手,浸淫日久,产生“诗解文廷式”意图,并作了试探,颇有所得,愈感到要表现文廷式其人和他所处的时代,就得探索他诗歌的全貌。在同行热情鼓励和在萍乡父老殷切期望下,接受本院文廷式研究所委托,以残年余力,寝馈其中,荏苒八载,完成了这本《文廷式诗选注》。

中国是诗的国度,注析诗歌和诗歌的发展历史同样悠久,两者既同时并进,又相互依存,积累了许多规律性的经验,如“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等等,都是注释者必须依据的经典定律。我注文诗的总原则,正是前人提出的“六经注我,我注六经”的原则。首先是“文诗注我”,将文氏存世的六百余首诗反复雒读到大部分能背诵,到整个身心融入其中,尽力所能及,尽量追随诗人步武,哀乐随之;再及文氏其他全部著述,包括40卷《纯常子枝语》煌煌巨著,八年时间大部分用在读和查找资料上。到稍有所得有所悟时再动笔“我注文诗”。我用作注的材料、信息、观点、判断、评析,都是从文诗及其有关著作中来的,只是经过我的理解、消化、熔铸而已。本书取材和体例有以下几点:(1)注释以汪叔子先生《文廷式集·诗录》为底本,并参校诗人生前手录《知过轩诗钞》,有异文处,择善而从。(2)尽量以文氏著述注文诗。道希著述广而杂。他的大量笔记、日记、书简、奏议以至某些杂著都可成为道希诗的大好注脚。道希常用古人诗写自我深沉感慨。我就引他所用的古人诗作细致诠释。这在注《读元遗山集》《读韦端己集》二诗中特别突出。(3)体例上注析融合,外加“读记”。我紧扣住每首诗内涵来注释词义,尤其是文诗中典故,必须紧扣该诗诠释,否则典故弄清了,诗意常茫然,甚至与典故原意相反。断语力求客观,言必有据。每首诗后,用画龙点睛式“读记”作较深广剖析,这是扩展文诗研究的新尝试。“读记”由每首诗的特色而定,特别注意该诗文化涵量。(4)尽力发掘文氏存世诗中的珍贵史料。如他的组诗《立春杂咏》27首(选注16首),分咏上海向现代大都市转化的人、事、景、物,时代风云,宛如一幅逐步展开的近、现代之交的上海风物画长卷。又如道希40首组诗《拟古宫词》似还没有系统整理过。清末民初该宫词流行时,人们对诗中本事,看作小说家言,穿凿附会,以讹传讹。其实内中有一部既隐约又实在的晚清宫闱秘史,发掘出来,可补晚清史料之阙文。我按诗中的人物、事件分类,选注了26首。又如道希访日时,与日本诗友唱和之什,他生前对此秘莫如深,一律不录入他亲手整理誊抄的《知过轩诗钞》中。我幸得日本友人伊藤元彦先生相助,从日本国会图书馆中,找出日本汉诗人与文氏唱和原诗及道希佚文复印给我。谨向伊藤元彦先生表示真挚的谢忱。文氏晚年《门存倡和诗》五题六首,作为佚诗我全注了。(5)我特别注意选择能显示政治家之诗,学者之诗,诗人之诗,选择文廷式一生中各个时期、各种体裁、各类题材的代表作,共选注124题、239首诗,窃以为囊括了文诗全部精华。道希诗作七律最优,数量也最多。根据汪叔子先生《文廷式·诗录》中七律共108题134首。此次选注,加上《文道希遗诗选注》所选注七律在内,我只余22题22首未注。(6)注诗之难,陆放翁《施司谏注东坡诗序》及钱牧斋《读杜小笺》言之甚明,尤其是注道希闳通淹博杂学大家的诗。他的《谈仙诗》《桑田吟》《过祆祠》,儒佛道天主耶稣和诸子中的典都用上了。注释是实学,言必有据,来不得半点玄虚。我学殖贫乏,知识浅薄,加上衰朽残年,精力不济,勉力追随道希步武,困难之多,难以言表。一编虽成,谬误难免,敬希高明指点、读者匡正是幸。2014年4月下旬

1.江夜对月杂诗

其一

万世一俯仰,沧波空渺然。怀人在寥廓,遥夜此婵娟。蓬鬓清霜外,芳兰短棹前。悬知瑶瑟怨,不独为当年。其二

九华动云影,浩渺接匡庐。闻道窈深处,仙灵万古居。清辉照露冕,幽梦托江鱼。激石泠风响,铿然似答余。其三

篙师飘素发,为说斗争时。火气无飞鸟,风威拂大旗。上游诚得势,苦战屡濒危。卅载烽烟静,鱼龙睡不知。其四

苇岸笛声起,高云为尔停。哀音兼旷志,不觉有人听。寒气千峰峭,孤烟九派清。呼童斟美醞,回复慰心灵。【读记】文氏于光绪十二年(1886)《旋乡日记》的途中旅程,是六月初九从香港乘法国海轮到沪,逗留八天后,搭泰和轮从长江过通州、江阴到镇江、江宁、安庆,于二十三日晚达九江。这次旅途却是乘木船在长江航运,时间肯定远于光绪十二年以前,还是木船航运时代。四首诗都是江夜对月抒怀,但侧重点不同。第一首怀人,由于开头两句时空对照,显得人世短促,而短促人生中偏多幽恨。这怀人不是伤别,而是伤离,是无法说或不能说的“瑶瑟怨”。这怨特别深广,弥漫在寥廓的天宇。芸阁诗里极少写儿女情,《江夜对月杂诗》其第一首,似属例外,写幽怨含而不露,却又沦肌浃髓,无处不在,不缠绵,却真挚。其二、其四着重在景物渲染上,形成幽凄孤峭境界。第二首“幽梦托江鱼”是怀人之继续。第四首实际是借“哀音”抒自我“旷志”,略嫌散了些。第三首借篙师的口叙太平军战事,用散笔却极精炼,说斗争事只中间四句,平平道来,统摄力极强。结尾点睛之笔,显示出政治家的卓越眼光、识力。文氏五古一般古朴劲峭,师法汉魏风骨。这四首和他于《旋乡日记》中所记的《杂诗三首》之空灵清丽不同,而是古朴蕴藉。除第三首外,诗的五、六句都用精工对偶抒情写景,以散为主,散偶结合,保持了古朴基本风格。风物萧疏而不衰飒,是诗人早期作品。

2.京师遇雪门大兄和作

其一

我兄本豪杰,强仕忽蹉跎。四海飘零久,平生涕泪多。赋传疑雨幻,诗为履霜讹。谁见光芒起,龙泉与太阿?其二

流落关天意,艰难见物情。回澜有沧海,落日况长征。酒醒难温梦,棋残莫恋枰。虀盐随分足,慎勿厌柴荆。【读记】诗题标明这两首诗是兄弟在京不期而遇的唱和之作。据雪门《京师喜晤芸阁弟》赠诗二首看,两人景况大异:一“中式第三名”;一蹉跎飘零。真是“悲喜各无端”。原作与和作是兄弟间久别后心贴心的絮语,应合在一起,细细体味。雪门赠诗第一首,是兄弟久别后叙旧说今,第二首是对芸阁弟高中的祝贺和勉励。芸阁《和作》只依照其兄题材(兄弟相见)与体裁(五律)说衷心话、老实话。第一首是对雪门大兄遭遇的衷心慰藉与同情劝勉,既不讳言他“四海飘零久,平生涕泪多”;又深知豪杰多谤,良才遭摈。第二首从其兄现实景况着眼,前半重在慰勉,后半为其兄筹措,以“齑圤随分足,慎勿厌柴荆”的清贫生活相期,非亲骨肉,难以言此。二诗鲜明特色是语重旨显,情深意切。字里行间,有慰藉、有劝勉、有筹谋、有期待。风格虽低婉,却决不衰颓,如第一首尾联的振起,遥遥呼应首联;第二首颔联用大笔墨、壮丽景表希冀与艰难,极有气魄,二者反差又形成感情上跌宕。道希与长兄间不仅骨肉情深,更可称患难知己。光绪二十二年丙申(1896),道希遭谗被黜,雪门有《芸阁弟罢官赋寄》七律三首,其一云:“赓歌大液动天颜,玉珮琼琚侍从班。鲁酒易醒知味薄,围棋已败觉心闲。北山云树烦迎送,南浦烟波任往返。寄语韩康休卖药,漫留踪迹在人间。”语重心长而慰勉备至。

附录:京师喜晤芸阁弟其一昔别在长安,迢迢会面难。遭逢仍此地,悲喜各无端。累岁恩书重,今宵布被宽。絮言问亲旧,窗外雨声漫。其二(自注:育弟之前,先母梦神人赠以玉麒麟)天子开金马,仙人赐玉麟。吾家千里足,会遇九方堙。客舍须眉旧,中年骨肉亲。高堂期望切,奋翼出风尘。

3.赠朱棣垞

朱侯身瘦如植鳍,目光闪烁精权奇。风流不落正始后,文格已到贞元时。青油幕下偶一见,坐觉在坰群雄雌。嗟余蠢蠢意欲尽,侧抢枋榆愧鹰隼。五云楼阁高嵯峨,云旗翠蕤君谓何?【读记】这诗艺术手法很独特:从“偶一见”时印象最深处落笔,写朱氏瘦长体征,锐利目光;再点出他的气派、风度、人品、文格。继反复使用对比、烘托手法:与“在埛群雄”相比;与自我感受比;与当朝权贵比,突出朱氏系“精权奇”倜傥非常的魏晋中人。诗笔凝练含蓄,而耐人寻味。诗人对朱氏向往、倾心之情里,多少有自我身影在内。全诗音韵疏密转换,配合诗情转折回旋,情韵俱美。

4.夜泊香港

鳌掷鲸呿气自横,飘然书剑又孤征。鬼灯明灭非人境,山市虚无似化城。晓雾但愁销蜃气,夜潮时复警鸡声。书生结习今余几?倦倚篷窗梦太平。【读记】诗人从晓雾中看香港,一股兀傲不平之气,加上憎恶殖民者,也就将雾里香港幻化为阴森鬼域。黄遵宪于同治九年(1870)于广州应乡试后至香港,作《香港感怀十首》五律。公度虽愤清廷“岂欲珠崖弃,其如城下盟”。恨殖民者“虎穴人雄踞”(其二),也写了香港的污浊、华人居住的逼仄,但主要是正面铺排香港之繁华、富饶、新奇、雄伟、恢宏,确实是中华所未有,“欲界之仙都”。如第十首后半:“凿空蚕丛辟,嘘云蜃气奇。山头风猎猎,犹自误龙旗。”以香港类比为传说中古蜀帝开辟蜀国和蜃气中的楼台,甚至幻想香港为大清天下。香港是1842年沦为英殖民地,公度作该诗时,殖民者只建设了二十八年,已粗具“东方明珠”之雏形。到文氏作《夜泊香港》诗时,港英政府已经历了近半个世纪的建设,文氏应该知晓香港真貌,所以颈联中表现了“晓雾但愁销蜃气”的尴尬与矛盾心理。诗人憎恶殖民者与“警鸡声”之励志自勉,在诗中是统一的。道希自期大,自负高,心雄气傲,开篇用大气魄、大手笔抒写自我飘然“孤征”。可惜后续难继,气氛递减,到结尾多少有些衰气,艺术上该诗并非佳构。

5.赠汪芙生(瑔)

闲观岁月逝骎骎,七尺匡床著作林。茶罢略披柱下史,梦回初听海潮音。目无余子独怜我,后有千秋谁见心?待约看梅共尊酒,垆灰拨尽话深沉。【读记】该诗着重勾勒汪芙生“隐君子”形象,可与文氏《随山馆诗序》并读。前半轻轻点出汪瑔撰述、读书岑寂而轻恬的“隐君子”生涯,后半表述两人忘年知交的情感默契。淡,是全诗艺术特色。诗人用清淡语气表述深沉话题,既显示两人相知相契,又衬托出汪生时与身后寂寞。文廷式交游半朝野,这首赠诗和汪《送文芸阁孝廉泛海入都》长篇,对研究道希与岭南诗人密切关系有一定史料价值。

6.修门

修门芳草色萋萋,此去关河路不迷。千里久思黄鹄举,一春长笑乱鸦啼。参差岛屿云初变,迢递楼台日易低。驿馆灯昏沉睡里,何因不怪汝南鸡?【读记】这是芸阁未仕前一首出都诗,在他行旅道路类诗作中颇具代表性。“路不迷”只是表明去志已决,真实景况则如他在光绪十二年六月二十三日《旅乡日记》中所写:“十年踪迹(1873—1882)泛梗浮槎,靡知所届。”诗人于十二年、十四年两度出京,浮海泛江,南北往返,读书会友,即兴创作,结交沪、宁、鄂、湘、赣名流。不妨说,该诗是尔后三年辛酸游仕生涯的起点。诗人以开篇《修门》二字为题,很可能是受放翁《出都》句影响(见注2)。中间两联用比兴象征手法述志、抒郁、写怀,隐约有恋京情味,到尾联“不怪汝南鸡”就更明显了。道希律绝往往融通典故意境,却出自机杼,无迹可寻,凭读者自去体会。这诗语词修改斟酌处,颇耐人寻味,却又不露雕琢痕迹,自是高手。

7.无题

蜡泪啼红怨暮春,桂宫惊识可怜人。纵横娇态擎杯见,离合神光解佩亲。曾是蓬莱通浅水,可能澨浦有回津。相思愁听参差曲,一夜江湖起白蘋。【读记】钱锺书先生在《宋诗选注序》中论及宋人爱情诗少见和乏味:“据唐宋两代诗词看来,也许可以说,爱情,尤其是在封建礼教眼开眼闭的监视下那种公然走私的爱情,从古体诗里,差不多全部撤退到近体诗里,又从近体诗里大部分迁移到词里。”宋以后到近代,大抵都是如此,已形成种不须明说的传统。道希是性情中人,极深于情,“只有情深,不似天河浅”(《蝶恋花·袅袅茶烟心绪乱》),造成婚恋生活的横逆,虽大部分表现在词中,诗里也并非阙如。《诗录》七律部分有《无题》三首,《旋乡日记》中有一首题为《七夕·用义山诗韵》也是写生死恋。这首《无题》在影稿本中两首相连,后者题《又一首》(《诗录》据叶编本改题为《夕阳》,迻录于此:“有尽浮生不尽愁,夕阳西下海东流。楚臣去国兰为佩,汉帝怀人桂作舟。梦里但知(叶编本作“惊”)春晼晚,天边惟有(叶编作“宵残犹有”)月句留。更鱼跃定霜华重,犹把余香玩玉钩(叶编本作“徘徊绿叶成荫后,雨横风狂得小休”)。”从两诗内容推想,前者对所恋抱有希冀,后者据叶编改定本看,则绝望后拟远去,却又保留了“徘徊绿叶成荫后”的设想。总之是扑朔迷离,这本是《无题》诗特色。这首诗章句工整,依次写惊艳、定情、希冀、相思,并不迷离。动人处是中间两联,描态、传神、通情、达意,将《洛神赋》用活了。全诗虽不及同类词作那样悱恻缠绵,低廻婉约,这只能说是诗词体裁各异之故。从诗中词语看,“桂宫可怜人”似非歌姬舞妓,作者的情感是真挚的,决不浮浅轻薄。

8.七夕用李义山诗韵

采葛诗成怨别离,天孙况是隔年期?乍看银汉波平地,更忆红巾泪溢时。阊阖风高前路远,支机石赠此生迟。天池易涸相思在,拚结春蚕死后丝。【读记】道希在十二年31岁夏秋间,有两个半月左右南旋西上,长途跋涉,水陆兼程。这段时间的旅程记录,有前后相连的《南旋日记》(4月28—6月初二,共34天)、《旋乡日记》(同年6月初三—8月20,共48天)。内中除大量评时、议政、治学的重要记载外,沿途所作诗(包括《拟古宫词》)词共29首,10首词作多数写恋情。诗人南旋是挈眷出都,日记中虽未明写,从“南旋”结尾看,似护送家属到穗陶家巷旧寓,实际在穗逗留只半个月,席未遑暖,又风尘仆仆,西征赴湘。《南旋日记》结尾有段醒目文字:“自回粤以来,心绪虽恶,然佩菊有心,飞遁已筮,故身世之感,转觉怡然。……盖天花着身,而禅心亦定矣。……”似经历一次心理危机。《旋乡日记》行程更迫促,有海道、有旱路,有冒酷暑从南昌沿内河拉縴赴湘,说是“旋乡”,在萍乡只住一宿。10首词中7首是旋乡旅途中所写,以诗表达生死恋的只这一首。这首诗只借“七夕”题目,“用义山诗韵”,义山表寄托,道希有“本事”。全诗以议论开头是针对义山《七夕》首联,强调相思的必然与合理。中间两联即事抒怀,带写实性。前三联娓娓道来,似为尾联蓄势,尾联的决绝,有不计后果,拼死相殉含意,是道希六百多首诗中惟一明写的生死恋,也许因此不录入《知过轩诗钞》。他另一首用赋体写的七古《七夕》,泛咏七夕神话故事,镂金错采,绮丽繁艳,音韵宛转,不易诠释。

9.春晚偶占

其一

丝雨濛濛湿九州,碧阑干外迥生愁。人间若有琼箫怨,不遣沧波入海流。其二

群花无力斗春寒,迟暮园林怯晚看。行过苔阶重回首,他时曾惜一分残?【读记】文廷式诗作中单纯写景物诗少,景物多是诗人置身背景,有寄兴意义,如《江夜对月杂诗》。有的是借景物抒感,如《绝句》三首;或是触景情生,这二首绝句便属此类,写晚春景物,表达方式却特殊。第一首抒雨中愁思,这在前人诗词中常见,诗人却从反面譬喻着手,用陈述句,设想奇特新巧。其实诗人所要表达的,无非是空濛迷茫如细雨般捉摸不住又无处不在的愁思而已,或许是怀人,遥情远思,味之不尽。第二首写对美的凋落凄惋心境,层层推进,前三句既是实景,又类似铺垫手法,最后一句评述,是这首诗核心,兴寄极深,若有所指,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世上美好事物多在凋零衰败后才痛惜,已经晚了。道希对事物、景色有天然的敏感,下笔便不凡。

10.碧浪湖宴集,和郭筠仙侍郎韵

我从萍川泛湘水,色然心为山川起。高才凌替灵光存,再拜独识鬓眉紫。乾文耀胸森有芒,暖气煦物春初阳。挂冠五载梦安隐,每赋九辩悲微霜。高秋久晴足遐玩,绵邈四海舒一盼。澄观龙虎杂蛙黾,拔擢杞梓到藜苋。小弯向山僧所栖,沧波环带来无蹊。草枯烟远望不极,急雨忽送凉风凄。九州阴曀万灵叫,大块噫气号无窍。老人默守天门雌,顾我抢攘愧年少。元龙数极黎民逋,天上大老需人扶。劝公未要谋息壤,精金跃冶玉待沽。旁观诙嘲我未识,何人得似江东鲫,侯生求鱼志未衰,终有璜玉时相值。【读记】《碧浪湖宴集》诗是道希入翰林前“泛梗浮槎”时期较有代表性的诗作,和十年后光绪二十二年(1896)罢职南归写于汉阳的《琴台宴集诗》不同,几乎不涉及宴集。全诗核心内涵是称颂这位“高才”而“森有芒”的洋务前辈、清廷第一位与西方世界“接轨”的驻外使臣,为郭辩诬,并表示自我排难前行积极进取的意愿,内容并非一般。郭嵩焘历仕三朝,谙洋务,有远见,识大局,见解迥出时流,读他写于伦敦任上的《上合肥伯相书》第四函可知(见注1)。他一生大起大落,两次被黜,而终“默守天门雌”,并非完全是书生气过重、耿直性格使然,实在是晚清夜气如磐的守旧力量太大,根柢太深,使他出使欧洲、沟通世界,竟成为“名教罪人”“谤满天下”。朝中顽固派和清流首领一致反对他,湖南士绅更群起而攻,连同乡兼友好王闿运都叹惋“湖南人至耻与为伍”,真个是不见容于“父母之邦”。所以道希“再拜独识鬓眉紫”,既具卓越识力,更有反潮流魄力,使该诗别具史诗内涵。全诗立意分三层。第一层八句颂“高才”,写出了郭的气质,“独识”二字更表现了郭的孤独,而“赋《九辩》”暗示了郭的遭遇。第二层八句写碧浪湖,本是诗题所系,却淡笔带过,状景物而别有寓意(“澄观”二句),并带微讽。第三层十二句是全诗重心,将“老人”置身于“九州阴曀万灵叫”“元龙数极黎民痡”的时代氛围内,诗笔将“九州”“天上”“元龙”“黎民”与“老人”、自我融通一气来表达,显示动荡的“大变局”里复杂的“共同体”。结尾四句则是诗人的价值选择。“旁观诙谐”句“诙谐”谁?不言可喻,“诙谐”者想必是前述的“蛙黾”。借用“侯生求鱼”表愿望,也呼应了“精金跃冶”、迎难前进的信念。全诗诗情峭急,一气直下,字里行间,隐隐有股青春的锐气。

11.屈子祠怀古

大夫昔怀忠,侘傺终不遇。皇灵眷纯命,谅节守初度。蛾眉惜余芳,象感中路。踌躇故国思,恻怆怀沙赋。平生读楚辞,流涕沾绢素。非无乔松术,宁待哲王悟?废己存世教,驰精高天步。灵光齐日月,直道敷岁暮。荒祠神讵依,微祷心已屡。明发通遥诚,飘摇慑轻驭。【读记】屈原是文廷式特别钟爱和终身景仰的少数伟大诗人之一,而钟爱和景仰的首先是屈原“怀忠”峻洁的完美人格。全诗二十句,关键性的情节内涵和半数以上句子,是从《离骚》中提炼出来的。屈原的悲剧根源,在于他忠贞之质,留楚不能(“蛾眉”句),去国不忍(“象”句),只有“废己”沉渊。作者“流涕”读楚辞,虔诚吊荒庙,正是对屈原及其诗作有透彻理解之故。这种仰慕崇敬的感情,使作者选用五言古风体裁和赋的铺叙手法,显得厚重、典雅、朴实,但诗情却受影响,艺术上古拙了些。结构上大致是前八句隐括《离骚》核心情节,咏述屈原悲剧;中间八句咏颂屈原伟大人格光辉;后四句写谒祠虔诚心情。

12.读楚辞

高阳苗裔有灵均,此是衰周第一人。常叹楚怀何足福?固非虞舜不能臣。九疑云锁苍梧迥,五月潮生角黍新。邈绝巫阳招不得,大荒披发下骑麟。【读记】和前首《屈子祠怀古》比,这首平平写来,没有用丽词僻典,含意却极其深沉。前半高度评价和同情屈原,以贵族后裔,成为横绝古今的“第一人”,却遭逢乱世庸主,这是他悲剧的根源。后半从屈原悲剧(“九疑云锁”句)发挥联想,两千年潮声依旧,屈原魂虽“招不得”,却精神永在,还会“骑麟”下来,屈原没有死!作者读楚辞,读的是屈原其人。屈原的君国情结和“悲士不遇”的遭逢,是两千多年中国传统社会正直士大夫的普遍情结和共同经历。文廷式熟谙屈原诗作,又生末世,才雄气猛,自负极高,更能理解屈子一生的内外矛盾。如颔联两句,既是从《离骚》中来(见注释),又隐含着贾谊《吊屈原赋》“历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怀乎此都(楚郢都)也”的婉讽意味在内。这种英才不逢时的悲剧,古今一律。作者在颈联中用“五月潮生”句表露出深沉的历史感慨。尾联又转回到屈原身上,以爆发奇警的想象,戛然结束,给读者以无穷的回味。这里多少有些借屈原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据此推测,可能是作于罢职后。全诗前后一气贯串,四联各句间承接转合,细针密线。如“固非虞舜不能臣”,暗接“衰周第一人”;“九疑云锁”紧承“虞舜”句而来;尾联的“招不得”又暗承“角黍新”。紧密的章法,却平淡到读者难以察觉,这正是诗人才高的表现,在诗艺上高于前首。

13.杂诗

逝川无渟流,冲风无静柯。游子东西驰,岁华忽蹉跎。斯民恻予念,天道宁偏颇?及其未衰谢,可以澄江河。鲁连儒家流,吐词信英多。猛士不可得,大风亦徒歌。寻芳撷椒兰,千古期岩阿。神霄邈已远,彼美心如何?【读记】这首“杂诗”是文廷式求仕时期的抒感诗。开篇两句有气魄,自然界既永不停息,“游子东西驰”就正是人生历程不能止息的重要表现。中国传统士人都是从游学、游仕、游宦历练出来,熟悉社会、实践人生的。首四句虽含蹉跎年华的轻微惆怅,也蕴含了进取精神。接上四句表达为拯民济世而“东西驰”,和趁年华“未衰谢”“澄江河”的价值追求。如何实现它,诗人心折鲁仲连而质疑《大风歌》,前者是布衣济世;后者系诗人对时世的感慨。道希清醒认知品质高洁者从来是岩穴之士,理想境界渺不可求(结尾四句),学鲁仲连,不失为一种可行的选择。诗人“遇物即言”,抒一时之感,开篇蕴含的积极精神,到结尾渐消沉。“彼美心如何?”文氏终于从科举入仕途,因为在晚清书生问政至多作重要幕僚。道希不甘居人下,以他的个性不会走这条路。

14.杂诗(其二)

论治美三代,质文递相嬗。从周与从殷,孔说亦屡变。后世慕前古,聊以自饰缘。汉家杂王霸,宣帝有真见。束下犹湿薪,傲己择所便。初则名利争,继乃廉耻贱。沾沾图醉饱,心怵而目眩。亢龙知有悔,终恐元黄战。何如及未雨,绸缪使尽善。布荫垂大云,应机过疾电。岂徒固疆圉,兼可慑荒甸。失此澹无为,谁将罪王衍?【读记】两首《杂诗》作于同时,都是论政诗。第一首着重从形而上推究前代治法,纵论两千余年来作为国家意识形态的儒术种种流弊,“安知百世后,贫弱国命倾”。随即表达自己的治国构想:“先圣如何作,三年顾有成。欲求仁民术,第一在治兵。”文氏于十五年四月在京给于式枚信中,提出“非深知学,不足以言兵”。表示想用五年时间,去外洋学军事(见《文廷式集·书简》1179页),也足为该二诗写于十五年前的旁证。这诗略谈前代(前八句)重点在当下,以借古讽今手法,从抨击晚清官场腐恶,推向问题症结(“亢龙”擅权)、潜在危机(“玄黄战”)、“绸缪尽善”希冀,最后归结到大臣误国上。两首诗其实是论政的上下篇,表达了他仕前将有作为的思想历练,只是详略虚实、表现手法有别而已(第一首见“附录”)。道希诗凡重大题材,如抒写政见、记述朝政、探索哲理、励志与重要悼挽,多用庄重五古,采取散文笔法作叙议,为避免板滞,常以偶化散。用典灵巧而不露痕迹,手法多样,如“文质”之深厚内涵;“饰缘”之鄙儒术;“束湿”之写苛酷;“亢龙有悔”、“玄黄战”之影射;“罪王衍”之指向,极大丰富了全诗内涵。

附录:《杂诗》(其一)烛龙耀四海,大道何光明!抱一守元象,吹万任众情。如乐本黄钟,损益方成声。奈何儒术弊,规规不能宏。愚民似老氏,束物过刑名。刻苦用佛法,戕贼同浩生。当其气坚愎,举世孰敢争?尊君巧贡媚,食报弥光荣。安知百世后,贫弱国命倾!先圣如何作,三年顾有成。欲求仁民术,第一在治兵。

15.雨中游庐山,至师子崖,宿东山寺

名山万态孰致是?云不如雨能冥之。游人飞鸟两俱寂,修竹涧泉惟弄姿。林深不见雪色鹿,乱定尚少千年枝。何人证我一宿觉,寄书为问雁门师。【读记】前四句写雨中庐山自在、自得、自然之景,“万态”中只取这一态。后四句用比兴手法,借“不见”的“雪色鹿”、“千年枝”,暗喻时局,希冀有慧远这样的高僧能为他指迷、解惑。景物、典故都是庐山的,又借以喻世,不黏不脱。道希游览诗不多,纯写景的极罕。附录《庐山》,另有种生气勃勃景象,从内涵猜测,似写在《雨中游庐山》前,却仍不忘“清时”、“乱后”,道希本质上是政治家,景物常带兴寄色彩。

附录:庐山凉风动谷曙光迎,乘兴还为牯岭行。晴日峰峦天子鄣(郦氏《水经注》:“庐江出三天子都。一本“都”作“鄣”),春云楼阁女儿城(地名)。清时石径无豺迹,乱后山居变鸟声。绁马阆风吾亦倦,近游聊与寄平生。

16.古有所思

昆仑之竹谐凤声,十二律吕相和鸣。何如张乐洞庭野,音繁调悲众仙下。鸿鹄翔四海,中路方徘徊。阊阖长风忽相送,顾盼已觉心神开。我所思兮千里万里,东风澹澹吹海水,笑撚花枝且欢喜。【读记】这是首形容变化着的心境、情绪之诗,“中路徘徊”时顾盼前景,豁然贯通、心神开朗,进入到顿悟境界便戛然结束。何时、何地、何事都不详,但与出路前景有关基本可以肯定。如此欢快情绪在芸阁诗中罕见,估计系前期之作。道希善用七古写突发性难以捉摸之心境,如后一首《夜坐吟》。两首诗,两种完全不同之情境,甚至难以用忧、喜来概括。比较起来,此首兀突中较平易,还有迹可寻。

17.夜坐吟

铜壶咽漏夜初长,兰缸坠穗凝寒光。弦声凄凄管声促,送入北风闻断肠。此歌不足听,此心不可传,如海漾千波,循环固无端。阶除无声集轻霰,白凤旋空羽如电。邺台铜瓦化鸳飞,冷灰渗入甘泉殿。【读记】道希常以夜坐、夜思、夜雨等情事,表反思、叙处境、显思绪,如戊戌秋避难湘潭一粟河唐氏农舍的《夜坐》,表达“惊风动河汉,天道日艰难”惊魂甫定的感觉(见拙著《文道希遗诗选注》)。又如本编《夜坐向晓》组诗五绝四首。这首只写一时独特感受,情绪之郁结无端,只有说“此心不可传”,无法表达,语言也有乏力时。全诗三层:首四写“夜坐”背景,深夜闻乐,着重以声、光渲染出幽冷悲凄氛围;中四直叙心境,藉喻表达;末四,写雪之大与广袤,想象奇特,设喻诡异,也可作久坐产生的幻象、幻觉看。全诗虚实交融,以暗喻性虚写为主,实景也被虚化了。

18.夜宴伯羲祭酒意园同西湄户部作

楼台荡漾秋光里,银汉无风波不起。醉中不觉广寒深,一片红灯照罗绮。紫槽红拨夜铮铮,鸣鸾舞凤参差清。婵娟此豸绝惆怅,宛转低昂如有情。即今教坊多急响,此曲尚有承平声。古来金谷耽荒宴,青春白日欢无倦。宾客常招越石豪,后堂更有翾风倩。祗解珊瑚种作林,那知铜狄秋风变?百年乔木见应难,主人况是金闺彦。让国东丹世共传,相门北地擅才贤。旧传谏草惊三省,新译阴符第几篇?为劝寿宫千日酒,清歌妙舞乐当年。【读记】记名园夜宴,十句写夜宴盛景,自是题中应有之义。中间六句,铺叙石崇“金谷荒宴”易给人以类比错觉。其实,诗人警劝的是晚清季世官场普遍风气。同为盛昱友好,长安知县、诗人樊增祥,十六年(1900)父丧释服后入都,九月致湖广总督张之洞密札,称“都门近事,江河日下,枢府惟以观剧为乐,酒醴笙簧,月必数数相会,南城士大夫,借一题目,即音尊召客,自枢王以下相率赴饮,长夜将半,则于筵次入朝。……高阳与北池缔姻,居然演剧三日,习俗移人,贤者不免”(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中华版386页)。高阳为甲申易枢中被逐出军机的前辈清流魁首李鸿藻,北池为易枢后进入军机的张之万。《夜宴》诗与樊氏密札极可能写于同一时期,可以互证。盛昱虽系“金闺彦”,但在时尚颓风中,恐亦“不免”。诗中“铜狄秋风”之喻,正是文廷式的高度政治敏感。后半叙盛昱行藏,举“旧传谏草惊三省”,这确是盛昱一生中大事,也是他一生中憾事,在当时,等于一场政治大地震。盛昱生前编定《意园文略》时,删去该疏,张之洞《过伯熙宅》绝句后两句“不知有意还无意,遗稿曾无奏一篇。”即指此事。《清德宗实录》《光绪东华录》中也不载该疏,后人留心搜寻,才在故宫档案中发现了它。诗中“旧”、“新”对比,含意就特别深远了。结尾的曲终奏雅,恐怕不能作一般的祝颂看。全诗三大层次。前半铺夜宴繁华、“金谷荒宴”结局,都是表现意园主人的特定生活环境、喻指特定的时代风尚;后半以精炼诗笔赅括意园主人世家、行藏中大事,是全诗的主体、核心。诗笔一气直下,而以“鸣鸾舞凤”、“翾风倩”、“清歌妙舞”前后照应、贯串,节奏轻快而诗情凝重。全诗铺叙中兼讽喻,这种铺叙手法,类似于初唐卢照邻的《长安古意》。但卢诗铺叙,是表现“节物风光不相待”的富贵无常,而道希却情系于“铜狄秋风变”的国家盛衰兴亡。诗人从“金闺彦”的一次夜宴,观照一个时代,使该诗具有史诗性质。

19.答宗室伯羲祭酒见赠之作

郁华阁里警秋声,道在忘身况强名。十叶承华真帝胄,五经通贯老儒生。如闻抚剑忧边塞,复此衔杯乐圣明。未敢劝君焚芰制,寂寥太学想阳城。【读记】晚清朝政混乱,奕訢以后,皇室都是昏庸之辈,“八旗子弟”成为龙种变跳蚤的特殊讽刺语。而盛昱却是“宗室中之杰出者”,不仅仅因为他学识渊博,在朝中更是清流中坚,敢劾大臣,“数言事,士论推为謇谔”(正直,见清史本传),是支不可忽视的政治力量。当他在“甲申易枢”中被慈禧利用,感到朝政日非,无力回天后,谢病家居,与表弟杨钟羲以十年精力,编清八旗人、文最大总集《八旗文经》,并请张之洞作了篇盛夸满洲武功文治的序言。编纂者意图,不仅仅是保存本族别文献,更希冀借八旗曾有的辉光,振奋族群精神。文氏赞他“真帝胄”,并非只从皇族血统上着眼;他“道在忘身”,正是“帝胄”一种休戚与共的使命感,作为宗族中的清醒者和有心人,对清室衰颓,更多一层宗庙丘墟之痛。盛昱传世诗极少,近代诗评家汪辟疆说他的感事诗蒿目艰虞,“抒悯时念乱之情,寄兴以写物,抒怀以论人”(《汪辟疆文集·近代诗派与地域》)。钱仲联先生在《近百年诗坛点将录》中,评郁华阁诗“骯髒(āng zāng刚直倔强貌)悱恻,入人心脾。”文氏这首答赠诗中,称“郁华阁里警秋声”、“如闻抚剑忧边塞”指的正是盛昱这类作品。这诗前半由诗论人,高度评价盛昱;重心在后半,绾合诗与人来写。颈联用“如闻”、“复此”的对比,表达出无可奈何的意绪,结尾以点睛之笔,表难言之隐:斯人已去,何止太学寂寥?内中多少潜含文氏自身在政治选择上的彷徨。

20.读《芝隐室集》追怀乐初将军

公讳长善,他塔喇氏,满洲镶红旗人。

征南幕府久相依,作赋论兵自一时。跌宕琴尊狂客聚,雍容裘带士人师。遗诗酷似苏和仲,铭墓吾惭杜牧之。长忆春明驱马日,泪痕点点落衣缁。【读记】文廷式客长善将军幕府,是他走向仕途的起点,长善家族对文氏一生的出处行止有重大影响。诗人由读《芝隐室集》而“追怀乐初将军”,故从儒将风度着笔,却也只“雍容裘带士人师”“遗诗酷似苏和仲”二句涉及。全诗重点在忆旧,忆及青年时“作赋论兵”“跌宕琴尊”的盛事,触及深衷,以泪下结束。从内容看,实际上是首忆旧叙事诗,采用句后加注方式扩充诗的内容,对了解诗人粤中生活有史料价值。诗中较费解处是“铭墓吾惭杜牧之”句。牧之作李戡墓志引戡批评元、白诗语,是唐代文学上一桩公案。根本原因是元、白尚实、尚俗、务尽的创作倾向,与晚唐杜牧、李商隐等学杜甫、学韩愈的美学追求格格不入。道希诗风近杜牧,陈三立在《文道希遗诗序》中,“尝推为独追杜司勋,波澜莫二,即身世飘零,亦颇肖之”。故诗人有“吾惭”之感。这句另一个较隐蔽的内涵,似恨拘于惯例,不能为乐初将军作墓志。道希与满洲文士如盛昱、志锐交往密切,长善将军又是前辈,故在诗中别有一种尊崇感情。

21.哭潘伯寅尚书师

尚书谥文勤,年六十一其一

乔木推耆旧,公无愧世臣。爱才逾骨肉,高识近星辰。修学惟尊汉,藏金不数秦。别离方昨日,凄绝感恩身。其二

才大能医国,时危特荐贤。秉枢三月少,扶直万夫传。执卷期门习,疏渠潦水迁。堂堂论治绩,真到古人前。其三

大雅衰微后,洪波万派隨。遗经王肃改,新说啖生滋。好古敦前绪,高言纽绝维。千秋诚不沫,一恸岂吾私?其四

昔年客京洛,未敢谒膺门。乍枉奇书赠,兼蒙国士论。大云俄辍景,旭日惨将昏。下马他年拜,凭何慰九原?【读记】“翁潘”在同、光两朝掌握文衡,壮大了政治上相援引的翰詹清流,直接影响到当时的士林风气和政治走向。文廷式翰院六年,被翁视为“中书门人”(见光绪十六年翁氏《阅卷记》),与潘则仅是几次拜谒而已。在道希的笔记里对翁潘各有毁誉,但写翁贪婪之权势欲和政治上倾轧手腕,更像典型政客。潘虽也有“鼻烟壶老师”称号(《芸阁偶记》载潘晚年典试,苦于校阅,拧鼻烟壶录取其嘴所向之卷。),却不失学问家身份,且对潘有严厉评判,如《闻尘偶记》记徐桐、潘祖荫诵《雷祖经》求复官事说:“徐为一时宋学宗师,潘亦俨然汉学坛砧,而所见如此,较之王夷甫之清谈,相去犹远,若使神州陆沉,诸公亦不得辞其咎也。”可见文氏虽厕身其间,头脑清醒,识见卓越。四首诗是一个整体。第一首从“世臣”角度总写潘人品(“爱才”“高识”)和主要业绩(“尊汉”“藏金”)。第二首写潘较突出“治绩”(“荐贤”“扶直”)。第三首赞潘学术上“好古”重经学。第四首表哀悼。着墨不多,却勾勒出潘一生值得肯定处。文氏哀悼诗有的是用史笔写的,如挽李鸿藻的长篇五古《高阳李文正师挽诗》就是从清季重臣落笔讨伐慈禧,诗中连用历史上六个名臣、名相作类比。而祖荫在诗人眼里和笔下主要是学者和皇家秉笔,胸中自有褒贬。这四首诗写得较平板,谀语不少,却记录了同光朝一位大臣和与清流有关的一段历史,所以选注之。

22.中秋夜不见月

昨宵清辉接我席,今晨扶桑暾复出。谁知晚来雨意浓,素娥掩镜云间没。世间万事不可预,钻龟七十竟何益?有酒不为中秋饮?有琴不为中秋弹?朗然八极在方寸,何假桂树供牵攀?故乡兄弟不易聚,聊与永夜相盘桓。重阳风雨倘不作,买舆共上罗霄山。【读记】传统社会殿试获隽,荣归祀祖,是士人一生中最快意事。这次道希回萍乡篇什,情绪都较开朗、欢愉,充满真挚亲情、乡情。中秋不见月,本是大煞风景事,诗人却用种轻快笔调,作即兴式表达。通篇用散文章法、句法,前半六句,从天气意外变化,引申到人事,“世间万事不可预”,何用龟卜?后八句写即使天际无月,心境却有月,照样尽欢,与众兄弟“永夜相盘桓”,且豪情满怀,预计重九登高上罗霄山。后因行色匆匆,八月底就从袁州去南昌,可能没上罗霄山。诗中表现了道希的真性情,爽朗、豪放,是他情性中主导方面。

23.秋云篇,别袁州示诸弟

秋云窈窕生空山,逶迟未肯来人间。忽然涌出千万态,金峦翠相回环。绕郭澄江又可爱,苍波鳞鳞映衣带。白石为底沙为堤,空明不觉游鱼碍。吾身如云心似水,出岫还乡偶然耳。竹马虽无少日游,山巍波激是吾州。诸弟读书重名节,远送使我肝肠热。棣华堂上寻余芬,好好同心念明发。夜来皓月出江天,起视星辰正历然。翻笑赞皇公辅器,却从此地忆平泉。【读记】文廷式年轻即负盛名,学问、才识、抱负迥超时辈,但科场并不顺利,迟至卅五岁始成进士。出山迟是科举制度痼疾决定的,诗中却借“秋云”作象征,似有意蹉跎,忽然涌出后山川增辉,这是诗人得意时笔墨。称“出岫还乡偶然耳”,与他入翰林后《畅志诗》十首之四的“小草与远志,出处偶然耳”用意一致。同一种草药,为地上茎(小草)或地下根(远志)都系偶然,本质却不变。但既在仕途,按传统儒家理念、价值取向,在朝必须做名臣名相,尽瘁国事,为君辅弼。文氏在已入翰院回乡的特定场合,也就自然会想到与袁州有关的李卫公。李在武宗朝执政六年,内驭宦臣,外败回纥,平泽潞节度使刘镇叛乱,后人将他的功业比斐晋公(宪宗朝率军雪夜入蔡州,平吴元济叛乱的斐度);奏议、书牍文采比陆宣公(德宗朝驰名的文牍家“内相”陆贽);诗歌比白居易、刘禹锡(见王士禛《池北偶谈》)。一个集事功、文章于一身的名相,在传统王朝中并不多见。诗人“自谓是赞皇一流人”,这里“翻笑”他遇贬谪便眷恋往日园囿之乐,隐隐含有超越之意。本质上是政治家的诗人,深宵起视时皓月星辰,难道只是欣赏秋夜清空美景?全诗以云水作比兴。开篇即兴以“秋云”作象征,继咏袁州“绕郭澄江”美景,又为结尾笑赞皇作铺垫。接着述自我“云”身“水”性,“偶然出岫还乡”,含意深刻,是全诗重心。然后以继承重名节家风勖励诸弟,最后一转,借景抒志,既表露热爱“吾州”、“此地”的感情,也有对李卫公的婉讽,更隐约潜含以名相自期意识。全诗结构四句一转,逐层转韵,云水比兴贯串全篇,又充溢着手足情、乡梓爱。道希哲理诗《六言杂诗》之一“止水莫知其性,浮云或是吾身”,极可能是他后期所作。终其一生,诗人都南北飘蓬,无固定居所;戊戌、庚子后,他逐渐从佛禅中寻求解脱,也终其一生都达不到心如止水的境界。

24.题《姜白石集》

苕霅行吟鬓已华,淮南皓月梦魂赊。桃溪久住因何事?记否凌霄数点花。【读记】诗从白石苕霅行吟切入,倘单从前两句看,也许是写词人坎坷不遇,钟情不遂,可作同情理解。但紧接着后两句的质询,全诗内涵成为写白石一生中两件事:依附名士(定居吴兴是依附萧德藻),沉迷艳情。特别末句以凌霄花作喻,对词人依附生涯暗寓谴责。白石生活在宋金对峙、南北妥协时期,在南宋王朝歌舞湖山、朝野荒嬉的政治氛围下,词人寄人篱下,湖海飘零,既未沦入底层,更缺乏匡时济世雄心,由于文人惯性驱使,不免在“酒祓清愁,花销英气”(白石《翠楼吟》句)中消磨年华,这确实是白石的大欠缺。但他毕竟是词作大家,有狷洁风骨,风雅涵养,艺术修养全面,才华出众,虽受人周济,决非夤缘奔走、攀附权势。元代吴兴人周密撰《齐东野语》,记南宋事较详。卷十二有白石《自述》一篇,开头表示“某早孤不振……少日奔走,凡世之所谓名公巨儒,皆受其知矣”。接着列举包括萧德藻、范成大、杨万里、朱熹、辛弃疾等大家在内的二十多位知交,说他们“皆当世杰士,或爱其人(自指),或爱其诗,或爱其文,或折节交之”。文中特别提到张平甫(张鉴),“其人甚贤,十年相处,情甚骨肉,……平甫念其困踬场屋(指屡试不第),至欲输资以拜爵,某辞谢不愿;又欲割锡山之膏腴以养其山林无用之身。惜平甫下世,今惘然若有所失。……”夏承涛先生白石《行实考·交游》节,逐一列出白石平生交游一百零七人姓名(多数略述籍历),对陆游(长姜约三十岁),姜夔并无知闻,认为是“艺林一疑事”,因为后人想望陆、姜“为同声笙磐”。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姜夔的人品与才气,倘以一般清客来看他,未免失之偏颇。文廷式是政治家,又生当晚清末世,一直以匡时救国为己任,因此从人生大节上着眼来评价白石,虽未免求全责备,却也可以窥探出道希所以自立之处。影稿本中该诗抄录在道希在京所作诸诗内,从内涵看,也极类他翰林六年时的心志理想,基本上可以肯定系道希前期所作。该诗四句分咏两件事,采取交错对应结构,一、四句前后呼应;二、三句承接,重点在一、四句。对白石个人私情,道希只是质询、微诧而已。

25.王可庄前辈得十二辰属象画,索人分题。余生丙辰,属值龙,题画龙长句一首

峥嵘头角欲驯难,变化飞潜亦等闲。四百皇图开汉祖,六爻乾德赞尼山。威灵独出风雷上,鳞爪凭人想象间。却笑当年周太史,空闻紫气满函关。【读记】龙作为中国先民图腾,在中华文化传统中已经符号化、象征化,具有天然威严,一般用来喻皇帝,不能僣越。在文禁宽松的北宋神宗朝,苏轼咏《桧》:“根到九泉无曲处,岁寒惟有蛰龙知。”竟被政敌诬为“有不臣意”,险遭不测。文廷式处于中国传统王朝末代,不妨用咏物方式来咏龙,但他的生肖属龙,自负极高的道希必然在诗中留下浓烈的个人色彩。诗开头从龙的形貌、性格、神通着笔。“变化飞潜”是龙的神通,也是奇伟之士“等闲”的行止出处,仿佛随意的一笔,已将龙人格化了。接着用“四百皇图”和“六爻乾德”两个有关龙的典故,进一步以龙喻非常勳业和圣人之德;然后写龙的威灵和不露痕迹,都是喻倜傥非常之士。尾联以反言作正,借孔子赞老子“其犹龙耶”暗中呼应首联,隐喻非凡之人的立身去就。句句写龙而处处关联到人,有自我立身处世的抱负在内。与他《和杜三韵三篇》之一写龙的五古比,这首更强化了龙的个性,实即诗人个性,字里行间隐隐有种腾躍气势。从题材看,这是首咏物题画诗,实为言志之作,有气势、有起伏。一、三两联正面写龙;二、四两联征引故实,交互循环,使诗意层层推进。尾联用调侃口吻形成跌宕起伏,余味无穷。颔联的对仗精工和尾联以“却笑……空闻”关联的散写,使整个结构有波澜,不板重。

26.题延煦堂北山庄壁

煦堂,汉军许姓。筑室银山之麓,将与所欢偕老,而尺波电谢,往事尘空,故末章及之。煦堂读竟,泣涕弥襟也。其一

今我忽不乐,驱车出皇都。西山近人厌嚣杂,不及北山岪郁而盘纡。许君结屋山之隅,呼吸苍翠参元珠。健儿百战好身手,归看石壁生春芜。丈夫要捋蛟龙须,冥冥鸿鹄归来乎?其二

猩猩哀啼鬼夜啸,圈豚栅牛昼防豹。清溪石上狼迹繁,碧火巢中鸱怪叫。野人谈魅声悚息,山僧逢虎心失窍。君胡赋此囚山篇,岂有彼美能同调?瓮酒新篘园果红,一醉为君梦圆峤。其三

蓬莱弱水程三千,江嫣赋里初婵娟。一游尘中经几年,云鬟缥缈归诸天。无心莫赠紫玉佩,有梦不到黄金钿。悄然桃花自开落,万古此恨知难湔。毒龙螫手犹安禅,余香在袂何由捐。【读记】三首题壁诗分别写北山庄主、山庄所在处险恶环境和哀悼主人亡姬,实际上是从不同角度,刻画主人公的身份、气质、性格、感情。着力处在第三首,与诗序提示一致。道希在京任职之际(1890—1896),正是国事江河日下、国难当头时。其一,“健儿百战好身手,归看石壁生青苔”,正显示主人公才无所用,与世不谐,所以急流勇退,选择这“岪郁而盘纡”的北山筑室,与“所欢”同隐,参悟自然奥秘。结尾二句既是感慨,或有微讽,主要却是同情之理解,与诗人当时“忽不乐”心绪一致。第二首前六句写险恶山景,渲染阴森恐怖氛围,实际上是衬托出主人公峥嵘无畏性格,所描摹景物,多少有世道险巇影子。接着用“囚山”进一步点明主人公的避世、避地,而“彼美同调”正暗示她是煦堂的红颜知己,也是煦堂薄命怜卿、“涕泣弥襟”的根本原因。第三首是全题最着力处,写美的殒灭、爱的凋落,却用传奇手法,将美人夭折,化为翩然仙去。诗人用凄婉之笔,表达对方刻骨铭心的哀痛,却不在词藻上铺陈,而是淡淡着墨,咏叹点染,将人生长恨,抒发得缥缈缠绵,回环往复。如后面四句,反反复复,只表达了“人生只有情难死”这样一个核心意思,难怪“煦堂读竟,泣涕弥襟”了。三首诗风格,由于内容不同而呈现多样性统一。前两首描述中兼评判,笔力遒劲老到。后一首主要是委婉抒情,用典不见痕迹,而意境深沉;情感缠绵而语句跳脱,须细细体味,才能感知那深藏的内在悲凉,在文氏七古中,这种风格不多见。三首诗句式散偶变化,灵活多样,自是多面手。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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