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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3-29 09:4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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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谷崎润一郎,吴树文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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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琴抄(日本中篇经典)

春琴抄(日本中篇经典)试读:

思母情

过御泉,

鸟儿鸣;

许是旧相识,

邀我访知音?——《万叶集》

……天空阴沉沉的,月亮正处于浓云的深处,然而亮光还是从什么地方漏出来了吧,室外沐浴在银色光亮中。这银光相当明亮,它把路旁的小石子儿都照得一清二楚;但不知怎么搞的,眼前的景象却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定睛凝视远处,眼珠便产生刺痒的感觉——真是一种奇妙而充斥着梦幻气氛的光亮。这光亮不禁惹人想及离人间无比遥远、无比遥远的国土。随着心境的变化,我有时觉得这是一个无月之夜,有时又觉得这是一个有月之夜。

在一片银白色的世界中,有一条白色的街路特别醒目,它朝着我前进的方向,笔直地向前伸展。街路两侧排列着高大的松树,望不到尽头;风不时地从左面一阵阵吹来,使松树发出了沙沙的响声。这风里含有异常的水分,是充满了浓郁的潮水气味儿的海风。我心想:这儿离海一定很近。我是一个只有七八岁的小孩子,加上自幼就胆小得厉害,所以深更半夜独自一人行走在这种凄清的乡间小路上,心里很不踏实。为什么奶妈不一起来呢?奶妈不是因为我太恶作剧而气得走掉了吗?——我这么想着,同时一个劲儿地沿着这条街路走去,心里不像往常那么恐惧了。与走夜路的恐惧心情相比,倒不如说是那种令人难以排遣的悲哀全盘占据了我幼小的心胸。

我家——那位于繁华的日本桥中心区的家——不得不迁到这种偏僻的穷山村来,这家道急骤败落的悲惨命运……使我这个小孩子的心灵里都感到无限悲哀。我觉得我是一个爱顾影自怜的孩子。以往,我身穿黄八丈1衣料缝制的棉衣,罩以光滑柔软的绸外褂,一旦外出,就在细白棉布的袜套上配一双草面低齿木屐。哦,这是多么凄然的变化呀!现在我一副寒碜相,衣衫褴褛,肮脏不堪,简直羞于在人们面前露脸,活像《私塾》2那出戏里的直淌口水的孩子。我的手上和脚上皲裂得很厉害,粗糙如浮石。其实奶妈的出离也是大势所趋,因为我家已经没有钱再雇用奶妈了,连我也不得不每天做父母的帮手,与他们同样地去干活——打水、生火、擦抹房间和走廊、替父母去远处跑腿……什么杂活都得干。

如今,自己大概不可能再到那优美如画的人形街的夜景中去蹓跶了;也不可能去逛水天宫的庙会、去拜一拜茅场街的药师菩萨了吧。还有,不知米屋街的美代姑娘近况如何了;铠桥的船老大的儿子铁公近来又怎么样了呢?鱼糕铺的新公、木屐铺的幸次郎等人现在仍旧每天结伙到柿内家的香烟店的二楼去演戏玩吗?自己恐怕不能再同这些小朋友相见了吧……想到这一切,心里感到又可悲又可恨。然而,充斥在我心胸里的悲痛好像又不光是由于那么一些原因引起的。我感到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极大悲痛把我压抑得透不过气来,仿佛这街旁成行的松树沐浴在月色中而无端构成的可悲气氛。我为什么会如此悲伤?而我既然感到这样可悲,又为什么不哭泣呢?我不是那种动辄就落泪的人,我一滴眼泪也没掉出来。打个比喻,这就像听到三味线3奏出了凄凉的哀音,只觉得悲伤犹如澄澈无比的清水——也不知是从哪儿流来的——往自己心田中直涌。

在长长的松树丛生的海岸右侧,本以为是一大片土地,但是走着走着,忽然发现那不是土地——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变的,眼前成了一大片漆黑的平面,像海面似的向远处展开。许多青白色的东西在平面上四处浮动,时隐时现。每当那带有海潮腥味的海风从左侧吹来时,这些浮动着的青白色东西就更多更密,不禁使人联想起老人嘶哑无力的謦欬声——只听得一阵阵沙哑的声响。我想象着那浪涛正在海面上剧烈地此起彼伏,心里却又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因为大海不会发出这种沙沙声。猝然之间,我仿佛看到是魔鬼露出了白牙在狞笑,于是我竭力使自己的眼睛不朝那个方向看——我不时偷偷地觑上一眼。我几次三番地瞟一眼,瞥一眼,仍旧弄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名堂,只听到沙沙的响声夹在呼呼的松涛声中,频频向我的耳朵袭来。这时,我分明听得一声声“咚、咚、咚咚”的海潮声由左侧松树丛生的海岸外远远地传来,这确确实实是波涛的声响。我心想:是大海在发出响声哪。这海潮声虽然不太响,却沉闷有力,仿佛有人在另一所房子的厨房里用石臼舂东西似的,咚咚直响。

浪涛声,松涛声,还有那沙沙作响而不知是何物的声音,使我不时地突然停下来去倾听它们发出的波及我全身的声响,然后再有气无力地继续朝前走去。我老是闻到一股像是田地里的肥料发出来的气味,也不知它是从哪儿飘来的。我回顾一下走过的路,见栽有松树的小路也是望不到尽头的,与面前的情况一样。我向四处望望,看不见一盏民家灯火;而且,我至今为止已走了一个多小时,竟然没有看到一个行人。我不时遇到的东西,只是一根根电线杆子——它们沿着左侧栽有松树的海岸,每隔三四十米出现一根。这些电线杆也发出同那浪涛声一样的声响来。我无所事事似的,每越过一根电线杆,就以下一根电线杆为目标,我数着一根、两根、三根……一路向前走去。

三十根、三十一根、三十二根……五十六根、五十七根、五十八根……我这么数着朝前走。大概是在我数到第七十根电线杆的时候吧,我看到街道远处开始出现了一星灯影。这时,我的目标自然就从电线杆转到了那灯影上,不过灯光在成排的松树间闪闪烁烁,时隐时现。我原以为灯光和我之间的距离大概相当于走十来根电线杆的路程,不料实际走起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没那么近。我走过了十根电线杆,又走过了第二十根电线杆,那灯光依旧在远处闪烁。它亮如灯笼,好像一动不动地停在某一点上。不过,它也可能是呈直线地向前移动——用着与我同样的速度、向着同样的方向……

大概又走了几分钟或是几十分钟吧,我终于走到离灯光约有五十来米的地方。原来像灯笼似的浑浊的亮光,渐渐地变得又强又亮堂了,把周围的街道照得如同白昼一样。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眼睛已看惯了微微发白的地面和呈黑色的松树,而此时此刻我才醒悟到:松针乃是绿色的。这灯其实是一盏安在某根电线杆上的弧光灯4。我来到灯下,站了好一会儿,打量着自己那清晰地映在地面上的身影。说真的,我既然会把松针的颜色都忘却,可见若不是在这儿碰上了弧光灯,我也许连自己的身影都要忘掉了呢。进入灯光中一看,除了身旁这十来米的范围,一切都被黑暗的世界所吞噬,包括刚刚走过的栽有松树的海岸和即将要走的街道。我明白自己已顺利地走过了那么黑暗的路程。我想:从那么黑暗的地方走过的,恐怕只是自己的灵魂吧;而来到这光亮的地方后,肉体大概才回到了灵魂的所在地。

这时候我忽然注意到右侧的黑暗中依旧有着先前那种嘶哑的沙沙声。一种白色的东西在黑暗中舞动,弧光灯的亮光使它比先前显得清楚些了。正因为它是处在微微发白的光亮中,所以反而更令人感到恐惧。我鼓起勇气,从松树之间探出了头,朝黑暗中望去,凝视着那舞动着的白色物体。一分钟……两分钟……我这样凝视了好一会儿,但是仍旧弄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白色物体竟像无数的磷燃烧起来似的,从我脚下向远处漆黑的世界闪烁而去,旋即又销匿不见了。我感到此事太不可思议,吓得像是全身浸在冷水中似的,但是两眼还是继续注视着不放。渐渐地,就像正要忘却的东西在记忆中苏醒似的,又像朦胧的夜色开始亮堂起来似的,那漆黑一片的平地原来是一个很大的古池,池里种着许许多多的荷花。这荷花已经半死不活了,荷叶枯萎得如同纸片似的。一旦有风吹过,荷叶便发出沙沙的响声,把叶子背面的白色翻露出来,在风中战栗着。

不过,这古池一定非常大,因为我早就感到它的存在了,而且它还在往前一味地延续吧——我这么想着,两眼顺着古池向前方望去,横在眼前的,只有古池和荷叶,望不到尽头,它们在远处同阴沉朦胧的天空相连。我简直像是面临着暴风雨之夜的茫茫大海。但是这“大海”中有那么一小点红光在闪烁,就像海面上有人点起的渔火。“啊,那儿有灯呢。准是有人在那儿住。既然有人家,那我大概离村镇不远了。”

我不禁欣喜无比,精神抖擞起来,急忙由弧光灯光下朝黑暗的前方赶去。

走了大概五六百米吧,灯光终于近在眼前了。只见前面是一所农家的茅屋,灯光好像是从这茅屋的拉窗里透出来的。不知屋里居住的是什么人,看来住在这样荒僻、寂寞的房子里的人,不会是自己的父母亲;这茅屋也不会是自己的家吧。我推开那亮着灯光而令人依恋的拉窗,看到上了年纪的双亲正围着地炉烧柴禾。“哦,是润一吗?你把事情办妥回家啦。快,快上来烤烤火,赶夜路确实是十分寂寞的,你真是一个好孩子。”

我仿佛听到双亲在这么疼我。

那条街路在这所农家的附近开始略向左弯折,路右侧的这农家屋里的灯光正好处于成排的松树的尽头。屋子的正面有四扇紧闭着的拉窗;拉窗的一旁是厨房的入口,好像垂着绳帘。厨房里的灯影由绳帘中漏出来,影影绰绰地洒在街路的地面上,连对面那棵大松树的根部都微微照到些亮光了。

……我走到了离这屋子只有一两米远的地方,听到绳帘背后的食具洗濯池里水声不断,好像是在洗着什么东西。檐前的小窗中升起一缕淡淡的炊烟,在茅屋的屋檐处聚集成团,仿佛燕子窝似的。现在这种时候又会在干什么呢?难道这么晚了还在烧晚饭吗?我心里刚闪过这个念头,立即感到有一股十分熟悉的酱汤的香味扑鼻而来。接着飘来了鱼烤焦时溢出来的香味。“啊,母亲在烤最好吃的秋刀鱼啦,一定是这么回事。”

我忽然感到肚子饿了,真想立刻跑去同母亲一起吃秋刀鱼和酱汤。

我走到屋子的门前,由绳帘中望去,果然不出所料,只见母亲正背对着我,蹲在灶旁,她的头上包着一块手巾,两端裹成了棱角形状;手持吹火的竹筒,眨巴着受烟熏的眼睛,不停地朝灶下吹火。火里每添上两三根劈柴,火焰就像蛇舌似的往上舔,母亲的脸被火光映成微红色了。我想到居住在东京时,家里生活优裕,可以随心所欲地过日子,母亲也绝没有动手煮过什么饭……所以母亲现在是够辛苦的啦……母亲穿着胖鼓鼓的又脏又旧的布面棉衣,外罩一件破旧的蓝点花纹的背心,也许是只顾吹火的关系吧,她的背部拱成了圆形,同佝偻一样了。啊,母亲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这样一个村媪啦。“妈妈,妈妈,是我呀,是润一回来了呀!”

我从门口向屋里呼唤。于是母亲轻轻地放下吹火的竹筒,用双手支着腰部,驼着脊背,慢慢地站起来。“你是谁呀?你是我的儿子吗?”

她回过头来,对着我这么说。这声音比那古池里的荷叶的摇曳声更轻更哑。“嗯,不错,我是妈妈的儿子,是儿子润一回来了。”

然而母亲只是定睛望着我,一声不吭。她头上裹着的手巾下面,露出了花白的头发,头发上还积着炉灰。她的脸颊上和前额上堆起了深深的皱纹,完全像个老态龙钟的人了。“我长年累月地盼望着儿子回来,已经等了十年、二十年了。不过,你不像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应该还要大些,他总有一天会从这街、从这家门前走过的。我的儿子也不叫润一什么的。”“哦,是吗?那您是别人家的阿婆啰?”

我说过这话后仔细一看,一点不错,她确实不是我的母亲。不管怎么落魄,我的母亲还不至于这样老呀!不过,这么一来,我母亲又究竟住在什么地方呢?“哦,阿婆,我也是为了要找母亲而走过这儿的。阿婆是否知道我母亲住在什么地方?如果知道,麻烦您指点指点。”“你是说你母亲住在什么地方吗?”

老媪说着,努力睁大自己那疲乏而满是眼屎的眼睛。“我怎么会知道你母亲住在什么地方呢?”“那么,阿婆,我走了这么长的夜路,肚子饿坏了,能不能给我点吃的东西?”

老媪听后,板着脸,一声不响地把我从脚瞅到头。“哦,我说你呀,虽然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却恬不知耻呢。你说你在找母亲什么的,看来是撒谎吧。看你这副邋遢相,我看你是乞丐吧?”“不,不,阿婆,没有的事。我既有父亲又有母亲。我家里很穷,所以我穿得褴褛不堪,不过我不是乞丐呀。”“不是乞丐的话,那你就该回家去吃饭呀。我这儿嘛,什么吃的东西也没有啊。”“唔……阿婆,难道这儿一点吃的东西也没有吗?阿婆不是煮了饭了吗?那锅中还烧好了酱汤,网兜上也放着烤好的鱼,不是吗?”“哦,你是个坏孩子,眼睛竟然扫到厨房里的锅中,真是个坏孩子。不过很抱歉,那饭、鱼和酱汤都不能给你吃。因为我儿子一旦回来,一定要吃饭的,我这是替儿子准备的呀。我怎么能把这替宝贝儿子准备好的饭菜给你吃呢!行了,行了,你别待在这儿啦,请快点出去吧,我还有事呢。锅里的饭香了,都是因为你,饭也已经烧焦了。”

老媪鼓着两腮生气地说着,同时毫不客气地自顾自回到灶旁去了。“阿婆、阿婆,请你别说这么无情的话吧,我饿得简直要倒下来了。”

我说着,朝老媪望去,只见她背对着我,一点也不理会地干着自己的事……“唉,没有办法,肚子饿瘪了也得忍受。我还是赶快上自己的妈妈处去吧。”

我独自转着念头,走出绳帘外。

顺着向左弯折的街路再往前走五六百米,好像有一座小山。

可以看到街路微微发白地笔直伸至这小山的脚下,至于从山脚处开始,这路往哪儿伸展,我就看不真切了。山坡上长着茂密的松树林,一直伸至山顶,很像一柄大伞,而这些又黑又大的松树同街旁成排的松树没什么两样。虽说天暗得看不清楚,但是我想象得出这些松树发出的松涛声在撼动山丘。我渐渐靠近这座小山,沿路顺着山麓而去,在松树林的左面绕行。树林投下的阴影在我周围越变越大,眼前的暮色比先前更加浓郁了。我抬头仰视天空,是繁密的松枝,它们遮住了视线,我望不到夜空,只听得先前的那种松涛声在头顶上沙沙作响。我已经忘掉了一切,忘掉了肚子饿,光是感到恐惧不堪。电线杆的嗡嗡声和荷花池的沙沙声都听不到了,不过大海的咆哮声还在震天地轰响。我总觉得脚下出奇地发软,每走一步就像陷进去似的。我估计是步入沙地了,那么出现这些现象本是很正常的事,但我还是很不愉快,好像不管怎么走,总是碰到坑坑洼洼。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难走的沙地,而且这路与先前又有些不同,短短的路途中,我已经时左时右地拐了不少弯。稍有疏忽,很可能会迷入松林的。我渐渐紧张起来,额上沁出了冷汗,自己都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

我低头望着脚下朝前走,忽然,我觉得自己像是从洞穴那么狭小的地方走进了宽阔的天地,不禁抬起头来。只见自己仍在松林里,不过我已望见前方有一个明亮的小圆点,颇像通过望远镜看到的景象。我知道那不是灯火发出来的亮光,它是一种银色的、刺入肌肤的冷光。“啊,这是明月,是明月!月亮从海面上升起来了!”

我的头脑中立即闪过这样的想法。这时候正对面的松树林变得稀疏了,只见迎面像开了窗户似的间隙中,有皎洁的银光在闪闪发亮,与白色绸缎的光泽没甚两样。我脚下的路虽然还处在黑暗中,但是海面的上空大概已经是云破月来,妩媚的月光正穿过云隙射下来。在我凝视着的时候,海面上渐渐亮堂起来,甚至映照进这松树林子的深处,反射光令人目眩。我总觉得在这种不停闪烁的反射光亮中,海水的表面好像在柔软地膨胀,波涛在一味上涌,气势澎湃。

从海上开始渐渐转晴的天空,慢慢地向位于山阴中的树林上方压下来,我脚下的道路也就一点一点地明亮起来。最后,苍白色的月光竟把松树的倩影清清楚楚地附在我的身影上。山丘的突出部分逐渐向左侧远离,不知不觉间,它仿佛突然奔离树林,出现在前方浩瀚的大海上。

啊,这真是一幅绝美的景色。我伫立不动,一时感到有些恍惚。我一路走来的这条街路,现在顺着溅起飞沫的海岸不断地向远处延伸,宛如景色优美而曲折蜿蜒的海滨。

在这里的街路旁,姿态有趣的马尾松随处可见,它们的身影清清楚楚地斜映在地面上,我觉得很眼熟,好像在那些介绍名胜的明信片上——诸如三保之松、田子之浦、住江之岸、明石之滨——看到过这类景象。街路同海滨之间是雪白的沙地。沙地本是坑坑洼洼、时起时伏的,但是整块沙地完全沐浴在月光下之后,看上去竟是十分平整的,一点也没有高低不平的感觉。远处的天空里悬着一轮明月,地平线出现在大海上,除了这明月和大海之外,看不到任何遮眼的东西。自己刚才从松林深处望见的,正是明月底下光线最强的那一部分海面。我现在方始明白:这一部分海面不光是有光亮反射出来,而且是一面闪烁着光亮一面像扭弯的金属丝那么旋转着。或许可以这么说:正由于这种旋转,所以光线显得格外的强。

也许是因为这块海面位于海的中心吧,潮水从这儿向外旋,所以海面是向上鼓的。反正看上去这一部分海面确是处在海的正当中,海水要高出一段。随着这高出一段的海水向周围扩展开去,海水反射出来的月光宛如片片散落的鱼鳞在涟漪中银光闪烁;它们互相推搡着,向岸边的沙滩轻轻地靠过去;有时候海水在岸边被撞碎,浅浅地爬上沙地,但是依然可以看到银光在其中闪烁。

这时候风恰好停下,沙沙直响的松枝也戛然不作声了。连拍向汀线的浪头也像在努力不破坏这月夜的寂静似的,只是轻轻地低语着,不敢放肆。打个比喻,它仿佛是女人的忍气吞声,又活像螃蟹从自身的甲壳缝里吹泡沫似的,几乎听不到什么响声,然而它确实是在作着绵绵无尽的悲切的长叹。与其说它是一种“声音”,倒不如说它是一种深沉的“沉默”,是一种使今夜的这种静谧更神秘化的震撼人心的音乐……

不论是谁,只要看到这样的月亮,一定会联想起“永远”。虽说我还是个孩子,不能清楚地体会到“永远”这种概念,但我感觉到心中确实充满了近似于这种概念的感情。

我记得自己从前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番景色,而且不止一次,是几次三番地看到过的。我甚至怀疑那是在我出世之前的事,也许是前一世的记忆现在在我身上复苏了。要不,恐怕也不会是现实世界中的事,而是梦中的情景吧。我觉得自己是在梦中几次三番看到过与此完全相同的情景的。不错,我确实是在梦中看到的。两三年之前以及前几天,我都梦见过的。我想:在现实世界中的什么地方一定存在着同这梦境一样的情景。我曾经在这个世界上一度遇见过这番景色。梦对我作出了一种暗示,而这种暗示现在变成了事实,在我眼前出现了……

浪潮拍岸时都不敢大声喧哗,所以我也尽可能轻地慢慢行走,仿佛小偷似的。然而不知怎么一来,我感到异常兴奋,便在沿着海岸的街路上快步前进,好像在逃跑。周围的景物静极了,使我感到有些害怕,仿佛稍有疏忽,自己就会像马尾松和沙滩那样被紧紧冻住了似的,一动也不能动,于是乎就化成为海岸上的石头,不得不长年累月从头到脚都沐浴在冰凉的月色中了吧。其实,只要遇见今晚这种景色后,谁都想去赴死了。如果当场就要死,这死也好像变得不是怎么可怕的事了……我觉得多半是这一些思想活动在使我兴奋不已吧。“皓月普照天地间,而受到月色笼罩的东西,无不成死样怪气的。但是,唯有我还醒着,唯有我还活着、动着。”

我觉得这样的气氛在驱赶我,驱赶得越来越凶,我只好赶快奔跑了。而这种独自急匆匆的赶路竟成了我恐惧的缘由。我气急得难受;稍一站停,周围的景色便自然而然地进入了我的眼帘。所有的景物仍旧处在寂静中,天空,水,远处的山,都笼罩在缥缈的月色里,这种泛着青白色的恬静,就仿佛电影中断片时刻的景象。街路的地面一片洁白,好像铺了一层霜,马尾松的清晰的身影横在路面上,又好像从路上边爬出来的蛇。松树和树影在根部合二为一,但是树影清晰极了,仿佛松树一旦不见,这树影也不会消失似的,使人觉得这影子是主体而松树反倒是派生出来的了。这种现象也适用于我同我的身影所反映出来的情况。我久久地盯着自己的影子,而影子也横躺在地上跟着我,同时一直朝上望着我。在这个世界,只有我和这影子在动。“我不是你的随从,我是你的朋友。因为我非常喜欢月色,便不知不觉地到这儿来逛逛了。你也是个感到孤独的人吧,那就让我们结伴而行呗。”

我觉得我的身影好像在这么对我说。

我先前是数着电线杆往前走的,而现在我是数着松树的影子向前迈着步子。街路同海岸之间的距离时而远离时而靠近。有时候那浅浅地浸入岸边的海水,几乎要把松树的根部都濡湿了。这海水在远处爬行时,看上去像展开来的白色薄丝绸;靠到近处来时,只见它有一两寸的厚度,仿佛溶在热水里的肥皂沫,向上鼓起着。月光很公正,如实地把这向上鼓起的一两寸海水的波影映照到沙滩上。在这种月夜,即使是一根针,也一定会有影子留下的。

从远处的海面上,也可能是从前面那很多棵马尾松的深处——我也无法肯定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突然传来一种奇妙的声音。不过,也可能是我的幻听,反正,那是一种三味线的声响——忽然中断忽然又响起来,那音色准是三味线无疑。当年住在日本桥的时候,我被奶妈抱着睡到被窝里时,常常听到这三味线的声音。“吃油炸鱼,吃油炸鱼。”

奶妈总是跟着那三味线的节奏,这么哼着。“喏,你听那三味线的声音呀,好像是在说:吃油炸鱼,吃油炸鱼。唔,你听到了吧。”

奶妈常常这么说着,望着偎在她胸前的我——我正用小手摆弄着她的乳头。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果真听到了如奶妈所言的那以悲凉节奏唱出来的“吃油炸鱼,吃油炸鱼”。我同奶妈两人许久许久地相顾而视,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那三味线的声响。严冬时节的行人很少的街路上,传来了木屐咯嗒咯嗒在冻硬的路面上行走的声音,那是说唱“新内节”5的街头艺人从人形街往米屋街而去时,由我家门前走过。“吃油炸鱼,吃油炸鱼”,这声音非常清晰,但是渐渐地在变弱,有时随着风向还不时刮过来,后来一点也听不见了……“油炸鱼……吃油炸鱼……油炸鱼。油炸鱼……油炸鱼……吃……油炸……鱼……”

最后,这声音就这样稀稀落落地模糊不清了。我觉得自己像是凝视着一点越来越小的火光朝隧道中隐去似的,并在这种心情下侧耳倾听着。三味线的声音中断了一会儿,但随即又响起来,它在我的耳际嘀咕着:吃油炸鱼,吃油炸鱼……“哎呀,又听到了三味线的声音啦……也可能是自己的幻听吧……”

我这么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那熟悉的“新内节”的三味线音响,今晚又响起了那种悲凉的声音,稀稀落落地传到街上来了:吃油炸鱼,吃油炸鱼……它同木屐的咯嗒咯嗒声和在一起,听上去与往常有点儿两样,然而那种音色是无可怀疑的。起初只是“油炸鱼……油炸鱼……”的“油炸鱼”一词清晰可辨,后来大概是渐渐靠近的缘故吧,不一会儿,整个“吃油炸鱼”都能听清楚了。但是路上除了我和松树的身影外,哪里有什么说唱“新内节”的艺人!我驰目远望过去,凡是月光能沐浴到的地方,除了我自己之外,路上连一只小狗都没有。“看来,”我心里这么想,“也许是因为月色过于明亮的缘故,反而看不清东西了吧……”

后来,我也搞不清究竟过了多少时候,终于看到在一两百米的前方有个弹三味线的人影。在走到那人影之前的“长时间”里,我完全沉浸在月光和波涛声中。我之所以只能说“长时间”,是因为我无法估计出实际上有多长时间。一个人在梦中往往可以感到经过了两三年的时间。我当时就是那么一种感受。天空中有月亮,路上有马尾松,海边有拍岸的浪花,我就在这种环境下的街路上走了两年、三年,又好像是走了十年之久。我走着走着,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不在人世了。人死了之后还要走一段很长的旅程,我感到自己正在走着这段旅程。反正我主观上感到这路有这么长。“吃油炸鱼,吃油炸鱼。”

这三味线的声响现在已经近得很清晰了。那弹三味线的拨子的明快节奏像点点清泉,像银铃,它在沙沙地刷洗着沙粒的浪花声的伴奏下,显得庄严神圣,沁入我的肺腑。这弹三味线的人,无疑是个年轻女子。她头上戴着一顶从前沿街弹着三味线卖唱女子所戴的草笠,走起路来稍稍往前俯身,也许是因为月色明亮的关系吧,她的发际显得惊人地白。不是年轻的女子,决不会如此白的。她那不时从右手袖口露出来的握乐器把子的右手手腕也是出奇地白。女子离我有一百多米远,我连她身上的衣服的条纹都看不清楚,然而她那白色的鬓发和手腕都像海面上闪烁着亮光的浪尖一样明显。“啊,我明白了。看来那不是人,而一定是狐仙,是狐仙变化而成的!”

我一下子害怕起来,尽可能不发出脚步声地蹑手蹑脚跟在女子身影的后面。这人影依旧弹着三味线,头也不回一回地拖着沉重的脚步朝前走去。不过,那如果真是狐仙的话,大概不至于不知道我尾随在她后面吧。也许是心里明白而故意装作不知道吧。这么说来,那雪白的肤色无论如何不会是人的皮肤,很有可能是狐身上的毛。因为无毛的东西不可能像细柱柳那样闪烁出那种有光泽的白色。

尽管我走得很慢,女子的后影却也渐渐地离得很近了。两者的距离已经不到十米远。再过一会儿,也许我那映在地面上的影子就要碰到她的脚跟了。我迈出一尺,影子伸出两尺。影子的头部马上就要同女子的脚跟相接了。女子的脚上——尽管这么寒冷——是光脚穿着一双麻布里子的草鞋,而这脚也同鬓发和手腕一样的雪白。由于脚是藏在呈长方形的衣裾中间的,所以相距过远时没有看到。

这衣裙的下摆非常长,好像是用丝绸之类的织物做的,下摆又挺又滑,同舞台上的风流男女穿的差不多。下摆罩着脚背低垂着,简直要紧贴沙地了。不过,也许是因为沙地异常干净的道理吧,脚和下摆都没有沾上脏污。吧嗒吧嗒,每抬起草鞋来走一步,就显出那雪白的脚背,简直叫人舔都愿意。她是人还是狐,尚不得而知,但是她的皮肤无疑是人的皮肤。

月光从草笠上滑落下来,带着寒意照到了鬓发上。在鬓发至略向前弯的脊背间,漂亮的背骨隆起着,清晰可见。脊背的两侧是纤细的削肩,它同拖至地面的衣裙一样,都显得很苗条。肩的宽度也细巧得比向两旁扩出去的草笠边沿还要窄。她不时低首下视,美丽的发髻滋润得像被水濡湿似的,发髻上压着草笠的攀带儿,而耳朵里侧的皮肉出现在其间。不过出现的皮肉只到耳朵为止,再往下的脸部是怎么样的呢?由于被草笠的攀带儿遮住了,简直不知道。

我凝视着她那体态轻盈、弱不禁风的背影,越看越觉得她不像是人,不禁依旧怀疑那是狐仙变的。我心里在想:她的背影纤弱、妩媚、是一位美女的样子,但是当我靠近后,她说不定会把金刚那样的可憎面目向着我,使我大声惊叫的吧……

我估计自己的脚步声这时候一定清清楚楚地传到她的耳朵里去了。她明知身后有人,却一次也不回过头来,而是装作不知道……我看到这种情况,心里益发狐疑不已,心想:如不作好受她突然恫吓的思想准备,到时候要被吓死……

我映在地上的身影这时已经超过了她的脚跟,爬到她的衣裙下摆上,有一两尺高了。我的脑袋的影子映在她的腰部并慢慢地向腰带处移动,马上就要爬上脊背了。在我的影子的前面,只见女子的身影映照在地上。我断然向旁边跨出一步,我的身影便立即离开她的腰背部,同她的身影一起,清清楚楚、肩并肩地映在眼前的地面上。不管怎么说,她不可能不看到这一情景。但是,女子依然不向我这儿偏过头来望一望。只见她专心致志、安详沉着地一味弹着“新内节”。

两条身影在不知不觉中靠到一起了。我不禁朝女子的侧脸瞥了一眼。我看到女子柔软的脸颊轮廓在草笠攀带的那一侧出现。从这脸颊的轮廓就可以知道:她绝不是金刚的长相。因为金刚的脸颊线条不可能如此柔软。

在柔软的脸颊阴影中,渐渐露出了一点儿——真是名副其实的一点儿——的鼻尖。仿佛在火车中隔着车窗眺望窗外的景色时,看到海角正从某座山的侧腹渐渐显现出来。我希望这只鼻子是高高的、很漂亮的上等人的鼻子。我不能容忍在这种月夜行路的风韵楚楚的女子会是一个很丑的人。我这么想着的时候,鼻子渐渐地从脸颊间显现出来,可以看到鼻尖以下的平缓的线条。这时候就已经可以想象得出这鼻子的大体形象了——肯定是高高的,而且很漂亮,现在可以放心了……

我高兴极了。特别是当我看清楚那鼻子远比我想象得还要出色、像画出来那么完美无缺时,我的喜悦心情就别提了。现在,从那端庄的鼻梁开始,她的侧脸已完全显现出来,同我的脸并列在一起。不过她依旧没有朝我这儿转过脸来。她不想让我看到比这侧脸更多的面容。以鼻梁为中线,那一半的侧脸宛如隐于山阴处开放的花朵。她的脸美得像画出来似的,同时又使人感到这美如绘画的脸蛋只有前面一半而没有后面那一半。“阿姨,阿姨,阿姨这是到哪里去呀?”

我这么去问她。但嗓音是那么诚惶诚恐,被响亮的三味线的乐声压住了,并没有进入她的耳朵。“阿姨、阿姨……”

我再次叫道。虽说我嘴里称她为“阿姨”,其实我心里很想称她为“姐姐”。因为我没有姐姐,我心中一直有那么一种情感——希望有一个美丽的姐姐。我总是十分羡慕我那些有着漂亮姐姐的朋友。所以当我向这位女子打招呼的时候,我的心中涌起一种纯真的依恋姐姐的情感。我对自己叫她“阿姨”的做法,心里总有些不满意。不过,想到突然称人为“姐姐”,总该十分熟悉才行呀,所以无可奈何地称她为“阿姨”了。

我自以为第二次是大声呼叫的,然而女子依旧不搭腔,她的侧脸动都没动。她专心致志地弹着“新内节”,低首直往,向前走去,长长的衣裾贴着沙地往前滑。她的眼光全落在三味线的弦上。看来她对自己奏出来的音乐十分满意,正留神地倾听着。

我向前跨出一大步,这次是从正面望着只见侧脸的女子了。她的脸埋在草笠的阴影里,正因为如此,她的白皙的脸蛋更叫人觉得明显。阴影一直罩到了她的下唇,只有扣了草笠攀带的下颚才显露出一些在月光中。这下颚像花瓣一样娇小可爱。嘴唇上涂着浓艳的红色。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她是浓妆艳抹过一番的。难怪我会感到她的肤色是出奇的白,原来她在脸上、颈部都厚厚地涂了显眼的白粉。

不过,她的美貌一点也不因此而逊色。厚厚的脂粉大概只有在强烈的电灯光或太阳光下才显得俗不可耐;而在今晚这种青白色的月光下,这张浓艳厚抹的美女的面容反倒使人感到一种神秘的、不同凡人的凄清气氛。说实在的,与其说这白粉是美的,或者说是艳丽的,倒不如说它是寒心的更恰当。

也不知怎么的,这女子突然站停,把低着的头抬起来仰望太空的明月了。她那埋在草笠阴影中而带着白色气氛的脸颊,这时好像忽然同海面上的潮水一样发出了银光。只见她娇嫩的脸颊上一闪一闪地有东西滚落下来,仿佛荷叶落下的露珠似的。刚看到闪烁着的光亮消失在什么地方,马上又是亮光一闪,随即消失了。“阿姨,阿姨,阿姨你哭啦。阿姨脸颊上闪闪发亮的东西是泪珠吧?”

听我这么一问,女子眼睛仍然仰望着太空,回答说:“眼泪倒是眼泪,不过我并没有哭。”“那么是谁在哭呢?那是谁的眼泪呢?”“这是月光的眼泪。月亮妈妈哭了,她的泪水落到我的脸颊上啦。喏,你瞧,月亮妈妈在那儿哭呢。”

被她这么一说,我也仰脸望着太空了,不过我看不出月亮妈妈到底是在哭还是没在哭。我想:多半是因为自己还是个孩子,所以看不出来吧。然而,月亮的泪水为什么光落在她的脸颊上而不落到我的脸颊上来呢?“啊,毕竟还是阿姨在哭呀。阿姨撒谎了。”

突然之间,我不得不这么说了。因为我看到女子仰着头在不停地抽噎,那是为了不让我发现。“不,不,我怎么会哭呢?我这个人呀,再怎么悲伤,也不会哭的。”

女子嘴里这么说着,脸上很明显地在哭哭啼啼。她那引颈上抬的脸上,只见泪水由眼睑背后往外涌,并顺着鼻子的两侧,像丝线似的流向下颚。她每饮声抽泣一次,咽喉处的骨头就从皮肤下很凄然地显现出来,她无比地悲切,简直叫人担心会不会哭得一口气转不过来。起初像露珠似的滴滴往下淌的泪水,不一会儿就把整个脸颊濡湿了,甚至肆无忌惮地流进了鼻孔中和嘴中。她抽一下鼻涕,咽一咽由嘴唇浸入口中的泪水,与此同时就抽泣得不停地乱咳。“啊,你瞧,阿姨你不是这么哭了吗?我说阿姨,你为了什么事要这么悲伤地哭泣呢?”

我说着,抚了抚俯身干咳着的她的肩膀。“你是问我为什么这么悲伤吗?在这样的月夜行走在外,谁会不感到悲伤?就说你吧,心中也一定很悲伤的。”“你说得很对,我今夜悲伤不堪呀。这到底是什么道理呢?”“所以我要你看看那月亮呀。这悲伤情绪就是月亮引起的。你既然也那么悲伤,就同我一起哭吧。呵,我求求你,你就哭吧。”

她的道白不逊于那“新内节”,听上去像是优美的音乐。令人奇怪的是:她这样说着话的时候,弹三味线的手却没有停过。“那么,请阿姨不要遮掩自己的泪容,朝我正视吧。我很想看看阿姨的容貌。”“哦,可不是吗?我遮掩了哭脸,这真是不对头。好孩子,请你多加包涵呀。”

仰望着太空的女子这时刷地一下回过头来瞅着我。她头上的草笠倾斜着。“喏,想看的话,你就仔细看吧。我就是这么一副哭相。我的脸颊都被泪水濡湿了。唔,请你同我一起哭吧。在今晚的月色的沐浴之下,我们就这么一起哭着往前走吧。”

女子把脸颊向我这边靠过来,潸然泪下。虽说她心里肯定是很悲伤,但这种落泪,似乎说明她情绪不错。我也明显地感受到了这种情绪。“嗯,哭吧,哭吧。同阿姨在一起,哭多久都行。我刚才就想哭的,不过我忍住了。”

我的这一说话声竟像曲调似的,听上去仿佛带着优美的旋律。在说这话的同时,我感到泪水在我的脸颊上流着。我的眼球周围一时好像发起热来了。“呵,好好哭吧。我请你哭一哭,我自己就更感到悲伤了。悲不可言哪。不过我愿意悲伤,请你尽情地哭吧。”

女子说着,脸颊又靠前来碰着了我。不管流了多少眼泪,她脸上的脂粉也不会剥落。濡湿的脸颊反而像月亮似的,闪烁得很有光泽。“阿姨,阿姨,我已按照阿姨的吩咐,一起哭了。现在我请你答应我一件事,让我改称你为姐姐好吗?哦,阿姨,现在开始让我改称你为姐姐好吗?”“这是为什么呢?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呢?”

女子这时候把眼睛眯得像芒穗那么细地注视着我的脸。“因为我总感到你是姐姐。阿姨你准是我的姐姐无疑。唔,你说对吗?即便不对,从今以后你就做我的姐姐不成吗?”“你不是没有姐姐的吗?你不是只有弟弟和妹妹吗?你把我唤作阿姨或者唤作姐姐,我更要觉得悲伤了。”“那么,我该叫你什么好呢?”“叫什么好?难道你忘了我啦?我不是你的妈妈吗?”

女子说着,尽可能把脸朝我靠来。刹那间我恍然大悟。经她这么一说,我发现女子果然是我的母亲。按理说,母亲不可能这么年轻、这么漂亮呀?但是她确实是我的母亲,这是我无法怀疑的哪。我想:我还是个小孩子嘛,所以母亲这么年轻、这么漂亮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啰。“啊,妈妈,你就是妈妈呀!我一直在找我的妈妈哪!”“哦,润一,你总算认出妈妈了,认出来了……”

母亲高兴地这么说,声音都发抖了。于是她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站着一动也不动。我也拼命依附着母亲,寸步不离。母亲怀里的甜美的乳香温暖地包围着我……

月色和潮声依然沁入我的全身。“新内节”的乐声还在响。我们两人脸颊上的泪水还在不停地往下淌。

突然,我醒了过来。枕旁被泪水浸湿了,可见我在梦中真的哭了。我今年三十四岁,而我的母亲已在前年夏天离开了人世……当我的脑际涌出这一想法时,新的眼泪便滴落到枕头上了。“吃油炸鱼,吃油炸鱼……”

这一三味线的声音又在我的耳膜深处响了。它来自很遥远的地方,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中送来的音息。

春琴抄

春琴者,真名为屋琴,生于大阪市道修町6某药材商家,明治7十九年十月十四日殁,冢置市内下寺町某净土宗8寺院中。

不久前由此路过,猝发参谒其墓之想,遂顺道寻去,求其墓所。“屋的坟在这一边。”一寺仆说着,往大殿的后面引导。只见山茶树的丛荫里并排置有好几穴屋家的祖坟,但是附近不像是琴姑娘的墓。

我说:“既然屋家昔日有过这么一个姑娘,可见她的墓理该……”对方闻言后想了想,说道:“这么看来,那面的一穴也许是的了。”便引我朝东边陡坡处的台阶路上走去。

我知道,在下寺町东后侧矗立着一座上建“生国魂神社”的高冈,而眼下的陡坡便是由寺院通连这高冈的斜坡,这儿是大阪市内不可多得的树木繁密的地方,琴姑娘的墓就建在斜坡半腰处的一块平整出来的空地上。墓碑的正面标着法名——“光誉春琴惠照禅定尼”,背面是——“俗名屋琴,号春琴,明治十九年十月十四日殁,享年五十八岁”,侧面刻着——“门徒温井佐助谨立”。

琴姑娘虽然一生一世用着屋这个姓9,但她同“门徒”温井检校10事实上不啻是夫妇关系,这大概就是此墓能在偏离屋家祖坟处另立的原由吧。据寺仆说,屋家早就没落,近年来,族中难得有人来上坟,即使来了,也绝不过问琴姑娘的墓所,所以就以为这不是屋家后人的墓了。

我说:“这么说来,这位死者是无人问津了啰?”对方答道:“哦,不,尚不能说是无人问津,一位住在萩地某茶馆的老媪,估计有七十岁了,每年要来一两次,在这墓上祭扫一番,然后嘛,喏,你看到那儿有座小小的坟了吗?”他指着墓左侧的另一座坟,说道:“然后,老媪一定也到那座坟上去焚香献花,还拿出诵经之类的费用。”

走到寺仆指点过的这小小的墓碑前,只见碑石约为琴姑娘那块碑石的一半大小,碑的正面刻着——“真誉琴台正道信士”,背面是——“俗名温井佐助,号琴台,屋春琴之门徒,明治四十年十月十四日殁,享年八十三岁”。这就是温井检校的墓。

关于那位萩地某茶馆的老媪,下面自会谈到,这里暂且略过不提。而这墓不及春琴的墓大,墓碑上镌有“门徒”以及死后也要维持师徒之礼的做法,实为检校的遗愿。

这时,夕阳正绚丽地照射着墓碑的正面,我伫立于坟丘,观看展开在脚下的大阪市的雄伟景象。早在难波津11时期,这一带可能就是丘陵地带,面西的高冈由此径向天王寺方面伸展。而眼下,草木的叶子被煤烟熏伤了,发枯的大树失去了生气,仿佛布满了积尘,令人败兴。想当初修建此墓的时候,这一带该是苍郁无比的吧?即使在现在,若论市内的墓地,还是得首推这一带最为幽静、悦目呢。这由奇缘相合的师徒俩长眠于此,俯视着暮霭下竖有无数高楼大厦的东洋最大工业都市。然而今日的大阪已多所变迁,不是检校在世时的面貌了。唯有这两块墓碑,好像至今仍在互诉师徒间不凡的因缘。

温井检校一家是信日莲宗12的,全家除检校外,墓都置于检校的故乡——江州日野町的某寺院里。而检校之所以舍弃祖祖辈辈的遗训去改信净土宗,乃是出于死后也不让坟墓远离春琴姑娘的殉情意愿。据说早在春琴姑娘活着的时候,这师徒两人死后的法名,这两块墓碑的位置以及比例等,都已定妥了。据肉眼估量,春琴姑娘的墓碑约为六尺高,检校的墓碑大概不足四尺。两块碑并排竖在低低的石板坛上。春琴姑娘墓的右侧植着一株松树,绿荫如盖,伸向墓碑的上方。在墓左侧两三尺光景的地方,也是松荫不能企及的地方,有着检校的坟,它好像毕恭毕敬地在一旁听候吩咐。面对此景,不禁令人想及检校生前勤勤恳恳侍奉师傅而寸步不离左右的情景,觉得这墓碑仿佛生了灵性,今日还陶醉在那种幸福中似的。我在春琴姑娘的墓前恭敬地行过跪拜之礼后,把手搭在检校的墓碑上,摩挲着石头碑顶,踯躅于坟丘,直到夕阳在这大都市的那一边落了下去。

最近,我得到了一本书名叫《屋春琴传》的小册子,这使我开始知道了一些春琴姑娘的事。这书大约有三十页,是四号铅字印就的日本雁皮纸印本。经过分析,看来是徒弟检校在春琴姑娘去世三周年时央求他人编写的师傅的传记,是用来送人的。书中的行文是文言文,检校的事,也用第三人称来写,但材料无疑是检校授意的,看来,可以认为这本书的真正作者乃是检校本人。

此传有言:“春琴家,历代以屋安左卫门之称行世,居大阪道修町,经营药材业,至春琴父,已历七代矣。母名繁,出于京都麸屋町迹部氏家,适安左卫门后,生有两男四女。春琴为其二女,文政13十二年五月二十四日生。”又谓:“春琴自幼颖悟,且姿态雍容华贵,高雅难以言状。四岁起习舞,进退举止,怡然自得,一举一动,优雅感人,虽舞妓有所不逮。其师亦为之喟叹,曾屡屡嘟囔:‘惜哉是女!以其才其质,可望脍炙天下人之口而成一代名优,而今生为良家女子,是为幸耶,抑为不幸耶?’且其自幼习书识字,进步神速,竟使两位兄长望之莫及。”

这些记事本出自视春琴无异于神明的检校之口,其真实的程度究竟如何,当然很难说。但是春琴生来“雍容高雅”这一点,倒是有诸多事实可予佐证的。当时的妇女,身材基本上偏矮,听说春琴的身高也不到五尺,脸蛋和手脚长得极其纤弱细巧。从今日尚存的一张春琴姑娘三十七岁时的留影来看,她有一张端端正正的瓜子脸,脸上点缀着柔和的眼睛和鼻子,小巧得宛如用纤纤手指一下一下捏出来的,似乎顿时就会销匿。由于这毕竟是明治初年或庆应14年间的相片,白斑很多,就仿佛事情旷古年久而使人印象模糊似的,照片也给人留下了这样的感觉。不过,从这张朦胧的相片上,除了可以看出她有那种大阪富商家女子的典雅气质外,尚可感受到她虽然很美,却没有鲜明的个性,因此印象淡薄。说她已有三十七岁,这固然可信,不过看作二十七八岁的话,也未尝不可。

拍这张相片的时候,春琴姑娘已经双目失明二十多年了,但是看的人并不感到她是个瞎子,而是觉得她把眼闭上了。佐藤春夫15曾经说过这样的话:“聋者像蠢人,盲者像贤人。”因为聋者想听清别人说的话,会颦眉挤眼,张口结舌,时而俯首,时而仰脸,其态蠢然。而盲者危坐,默然低首,一副冥思苦索的神情,俨然是个深思熟虑者。这种讲法能否普遍适用于一般场合,当然不得而知。但我觉得,至少可以这样说:由于佛和菩萨的眼——即所谓“慈眼视众生”的慈眼——乃是半开半闭的,所以人们已经形成一种条件反射,觉得闭着的眼睛要比睁着的眼睛慈悲和可敬,有时还会令人感到可畏。那么,也许是因为春琴姑娘那垂下的眼帘尤其能体现出她是位慈祥的女子吧,竟使人隐隐约约地领受到一种顶礼膜拜旧的观世音菩萨像时的慈悲气氛。

据说,春琴姑娘的留影只有这么一张,可谓空前绝后。因为在春琴的幼年时期,摄影术尚未传至该地,而在照了这张相片的当年,她不幸遭到了意外之灾,此后遂决不留影,也不复有照片了。

现在,我们只能依据这一张朦胧不清的相片来推想她的风貌。读者看了上面的解释之后,眼前会浮现出一副什么样的面貌呢?也许心里描绘出来的形象是虚无缥缈而令人不胜遗憾的吧。其实呢,即使面对这张照片,也未必能使脑海里的形象更加清晰。说不定照片上的形象要比读者通过想象描绘出来的形象更加模糊。转念想想,春琴姑娘照这张相片的时候是三十七岁,是年,检校的眼睛也瞎了。也许可以这么认为,检校在世时最后目睹到的春琴的姿容,当近似于这张照片上的形象。那么,检校晚年时存于记忆中的有关她的样子,有可能是这种模糊不清的形象。当然,检校也可能在已经渐渐淡漠下去的记忆中掺进某些想象,于是在脑海里虚构出了另一个与她本人迥然不同的贵女子形象了。《春琴传》上还写道:“故双亲亦视春琴姑娘如掌上明珠,独宠是女,其余五个子女不可同日而语。迨春琴九岁,不幸罹上眼疾,未几,双目竟全然失明,父母为之悲恸。其母为爱女之不幸而怨天尤人,一时如痴如狂。春琴从此舍弃舞艺,潜心于古筝和三味线,发奋练习,有志于丝竹之道耳。”

这春琴的眼疾究竟是一种什么病?文中没有明说,整篇《传》中也没有更多的记载。但是检校后来曾对人说过这样的话:“俗言树大招风,信然!唯师傅才貌过人,遂一生两度遭人忌恨,师傅的坎坷命运,可谓全是这两度灾难种下的根子。”由此联系起来看,这其中似乎另有什么难言之隐呢!检校还说过:“师傅得的是淋性结膜炎。”据说这春琴姑娘自幼娇生惯养,因此性格傲慢自不待言,然而她的言行举止,富殷勤可亲味,对下人可谓关怀备至,具有朝气蓬勃的性灵,因此人缘极好,与同胞相亲无间,受到全家人的爱怜。但是,她那个小妹妹的奶妈看到父母对儿女的钟爱如此偏颇,愤然不平,遂对春琴怀恨在心。淋性结膜炎这种病,众所周知,乃是花柳病的霉菌侵入眼黏膜造成的,可见检校的用意,盖在暗指这位奶妈以某种手法使春琴双目失明了。不过,这究竟是有了确实的依据才如此认为的呢,还是检校独自臆想出来的呢?那就难说了。看看春琴姑娘后来那种暴躁脾气,不能不令人猜疑:这病或许不假,所以影响了春琴的性情。不过事情又不尽然如此,因为检校过于哀叹春琴姑娘的不幸,便会不期然而然地出现中伤他人的倾向,所以不可骤然地完全信以为真。看来,在奶妈的这件事情上,说不定也是检校的肆意猜测而已。总而言之,也不必再追根刨底地寻究原因,只须明白春琴九岁时已双目失明就行了。

于是,春琴“从此舍弃舞艺,潜心于古筝和三味线,发奋练习,有志于丝竹之道耳”。这也就是说,春琴之所以会以丝竹来寄托情思,乃是双目失明造成的。据说她本人也认为自己的天分是在舞艺方面,她常常感慨系之地对检校说:“有人赞扬我在古筝和三味线方面有天赋,这是不了解我这个人哪。我要是眼睛不瞎,绝对不会潜心于丝竹之道的。”这话有颇自负的一面,使人觉得“并不是拿手的丝竹之道尚且如此,那么……”,管窥蠡测,由此得见她骄矜的一般表现。不过,这些话也可能在某种程度上被检校加工过了。至少,检校似乎难逃这样的干系——他听了春琴一时随心所欲的感喟,觉得正中下怀,便铭记在心,并赋予其表现春琴伟大的重要使命。

前面谈到过的那个住在萩地某茶馆的老媪叫泽照,是生田流16的勾当17,曾殷勤伺候过晚年的春琴和温井检校,据这位勾当说:“听说师傅(指春琴)的舞艺非常好。古筝和三味线嘛,她从五六岁起就得到一位春松检校的教诲,之后锲而不舍地苦练,因此并不是眼睛瞎了之后才改学丝竹的。当时盛行良家姑娘自幼学艺的风习,而从师傅在十岁时听了《残月》18这种难度很高的曲子便能记在心里并能独自用三味线弹奏出来这一点来看,她在丝竹方面不是也具有不凡的天赋吗?常人是不能望其项背的。我想,她双目失明之后,也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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