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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08 22:4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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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dome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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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兰德镜子(晋江偶像级作者dome首部纸书力作,突破中国当代文学保守视野。)

佛兰德镜子(晋江偶像级作者dome首部纸书力作,突破中国当代文学保守视野。)试读:

佛兰德镜子

dome 著

版权信息

书名:佛兰德镜子

作者:dome

书号:978-7-5411-5447-8

版权:后浪出版咨询(北京)有限责任公司

序幕

在神秘的境界里,眼睛挨着眼睛,镜子对着镜子,形象

贴着形象……——扬·凡·吕斯布鲁克《永福之镜》

请允许我给你讲故事。在头被砍下,肢体四散之前,没有什么比故事更重要了;人们不会杀死没讲完故事的人。我看到夜的正中央是一棵发光的椴树,每片叶子比一千把火炬还要刺眼。树下的人胸中有千面形象,每张脸上有无数眼睛。在这个人人谈论虚无和荒漠的城市里,一颗实实在在的心应该放在哪里呢?罗马即将覆灭,高耸的城墙和水渠必将倾颓,狐狸在石缝间筑巢;而你,你所关心的仅仅是不知何时,不知从何方到来的回信;你可知道不会再有道路,不会再有信使,大道上散落着恺撒头像的银币,也不会再有人捡起它。你为什么要向我讲故事?你为什么要来佛兰德呢?你们什么都有,西班牙是果实芳香、阳光炽热的地方,就连黑夜里也火光熊熊。上帝保佑西班牙。也许你应该问那位夫人为何坠马,为何早早死去,她英俊的儿子为何娶了你们的公主;地上有那么多的国家,那么多的公主,或迟或早,我们所有人都会血脉相连。她是来佛兰德才发疯的吗,或者,她把疯病带来了佛兰德呢?就像一把燃烧的剑投进幽暗的湖水,沉呀,沉呀,沉到深渊里……

Ⅰ 开往奥斯坦德

蒸汽车头喷着白烟,停靠在夜色中。他匆忙掐灭烟,喝下最后一口咖啡。手指微微颤抖,杯盘发出小小的碰撞声。他提起手提箱,把那个牛皮纸包裹的框子挟在腋下。挂钟指向晚间十点半。“最后一班夜车。”他默念道。冷冷清清的站台上,身穿制服的只有列车员而已。

他小心地从口袋里掏出票,和眼前的列车比对着。借着候车室的①亮光,只能勉强看清车身的标牌:“奥斯坦德”。

他上了车,一个车厢一个车厢地走,假装无意识地打量每个包厢。快别再这么做,他的理性呐喊道,犹犹豫豫,拖拖拉拉,你会惹人注意的。就在这时,他下定了决心,拉开了某个包厢拉门。

一个偶然降临的社交场合,一对临时结成的旅伴之间,只需眼神交流便够了——“您好。”“您好,请问这个座位有人坐吗?”“没有,您请便。”“谢谢。”

他把手提箱塞到行李架上,然后双手持着牛皮纸包裹的框子,无所适从,看上去在为如何安置这件行李而发愁。手提箱已经足够厚实,几乎占据了座位上方的整个空间。不能让车厢天花板和皮箱盖子合力蹂躏手里的东西,像对待一件旧大衣那样,尽管我们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他显然也舍不得干脆把它立在地板上,靠着门边。他的样子也许已经足够狼狈,以至于对面座位的乘客开口了:“您不介意的话,可以放在我这边。我没有行李。”

可不是吗,对面的行李架空空如也。这位行李轻简的乘客仅在身侧放了个公文包。“谢谢,您真是太好了。”他感激地说,放东西时尽量轻手轻脚、谨小慎微,在胳膊越过旅伴头顶时,他向陌生人一直在读的杂志瞥了一眼,看到了类似“古代历史与文献学档案”的字眼。横梁稳稳地卡住了边角,于是无论是颠簸还是紧急刹车,都不能让刚刚离开他双手的东西跌落在地。这时,汽笛拉响了。列车缓缓开动,站台上的灯光摇曳起来向后退去,映出打在窗玻璃上的水滴。啊,下雨了,耳边响起火车那特有的节奏,“铿锵铿锵,铿锵铿锵”,在夜色中,在车窗凝结的白雾间,白底黑字的站名一闪而逝:“韦尔特里吉克”“韦尔基克”“凡尔代克”——一个他读不出来的佛拉芒语站名(Vertrijk)。不过,现在这都不重要了。

对面座位的乘客看样子跟他年纪差不多。现在,此人放下了他的名字很长的期刊,似乎也注视起窗外的雨幕。现在是个微妙的时刻。是陌生人有了一丝交集,甚至彼此生出微不可察的好奇,而又斟酌着第一句问话的时刻。没人知道,某句话将引致对方哪一句话,哪些话将引致兴趣与亲切,哪些话又将陷彼此于尴尬的沉默,这些被选择说出的话,又是否真的能反映说话人的意图与形象。对面的乘客先开了口,既然刚才也是他颇富热心地提供帮助:“您出远门?”(当然,他头顶就横着一个大行李箱,这么想是很自然的。)“是呀,到奥斯坦德。”“我也在奥斯坦德下车。”“真巧。”“是呀,真巧。”“那么,我就能安心地霸占您的行李架一直到终点了。”“您别这么说。您从哪儿上的车?”②“列日。”“那您的旅程更远呀。”“习惯了,我住在奥斯坦德,时不时去一趟列日。”“您是一位历史学家吗?”“为什么您认为我是一个历史学家呢?”“因为您手里这本书,看起来十分深奥。”“不算专业历史学家,我定期去列日一带的档案馆查阅资料,写写报告,不过,今后大概要中断一阵子了。”对面的乘客说道。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好像陷入某种心照不宣的不安,并且分享起这种忧郁。有时候,沉默反而会拉近人们的距离,假如相信自己的沉默与对方的沉默意味相同的话。我也是,我希望能在奥斯坦德呼吸到咸咸的、湿冷的海风,希望它把我带到别的什么地方,假装这个港口还没有被封锁,还没有把大海和我们这个饱受蹂躏的大陆隔绝起来。这句话,我们不知道他有没有说出口,或者有没有让对面的乘客听到。我们只听见他说:“我能冒昧问您一个问题吗?”“什么问题?”“您在研究什么呢,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当然不介意,只是很枯燥也很琐碎,恐怕会让您失望的。我阅读历史档案,年鉴,考古报告,信件汇编,确定古代列日周边的历史活动,诸如此类。”“这很有趣,我不会失望的。”“那么您呢?”“我什么?”“您是一位画家吗?”“为什么您认为我是一个画家呢?”“因为您看起来好像十分小心保护着您的东西,就尺寸来说,让人觉得那是一幅画。”“不错,那是一幅画,不过不是我画的。”“那么是您收藏的。”“对,可以这么说。”

车门拉开了,所有人都表现出平静与礼貌的样子。“晚上好先生们,请出示车票。”这只是一位身穿制服、斜背皮挎包的查票员,虽然现在突然看到什么制服会让人不由得神经紧绷。查票员尽忠职守地看了他的车票,“谢谢,晚安先生们。”“喀嚓”一声,归还的车票上多出了紫色的数字标记:“1940年8月31日”。

然而午夜即将来临,它将成为又一个消逝的数字。时制与历法只是海滩上的脚印,就算他们到达奥斯坦德时将是1940年9月1日,又或者有人永远与这个数字无缘,深不可测的时间也对此一无所知。然而人们却饱受时间的戏弄,感受它拉长自己的焦灼,在狭小的空间坐立不安,不停地问:现在到哪儿了?这趟车过去只需要3小时,顶多4小时就够了,现在却要8小时以上,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呀!然后就会有人反驳说,车开得时间长了点,就嘟嘟囔囔、满腹怨言了?您去街上看看那些倒塌的焦黑的房子,它们还没来得及重建,有的再也得不到重建;看看那挤得满满当当的电车;看看肉铺和面包店门前那可怕的长队,还不算上黑市上的漫天要价;看看女孩们补缀的衣服和鞋子;看看我们中间少了多少人,这才叫什么日子!尽管,说句公道话,我们还算不上最值得同情的。这位列日—奥斯坦德的乘客先生,您刚离开列日,您来说说,从5月开始,各种小道消息像宣传单一样满街乱飞,驱使着列日大学的青年男女,驾驶着汽车,赶着火车,骑着自行车,跑到布鲁塞尔,跑到图尔奈,跑到里尔——现在我们进入法国了,不过没关系,可以说法语,再说很快就会轮到法国了——跑到蒙彼利埃,跑到图卢兹,或是享受起普罗旺斯的夏日,有人干脆跑进了意大利,不过很快就兜了回来,接着发现没处可去了,没有必要再去寻觅未被占领的地方。他们人生中最长最奇特的暑假结束了。当然,这些反驳只是一种假设,列日—奥斯坦德的乘客未必说得出,因为对我们来说,他所经历的时刻尚且晦暗不明,对他自己或许也是一样。我们只知道他的困惑在某个正午时分到达顶点,在满是碎砖和瓦砾的图书室里,他在残破的书本和纸页间艰难地抽动双脚,就像是在沼泽里跋涉。他望向头顶,仿佛平生第一次看见那无边无际的湛蓝天空。他突然大声说:“不要建造高墙,不要追随必朽之城。”声音清澈而不带感情,仿佛谁在借助他之口说话。

此时此地,携带画的旅伴开口了,慢慢地、笨拙地说:“如果您不介意,我愿意给您讲讲这幅画的来龙去脉,既然我们都要挨过这个晚上,而又没有别的消遣。”“听上去很有趣,我很愿意。”对面的乘客说,“不过您为何突然改成了说佛拉芒语,您像刚才那样说法语不好吗?”“的确,我的佛拉芒语只够和查票员寒暄的,现在我就要改回法语,您别笑话我。我刚才蹩脚的佛拉芒语是为了向画家致敬,他和您一样都讲这门语言(如果我没看错),虽然他现在永远地沉默了,就像他画里的人,没人需要知道他曾经操什么语言,没人再需要他张嘴说话。他叫雨果·凡·德·古斯,您肯定在博物馆里见过他的画。我们不③一定非得把这些佛兰德画家区分开来,那些面目相似的苍白脸,那些深黑的杏仁形眼睛,那些合拢的细瘦的手指,怎么能分出谁是谁呢?梅姆林的天使可以降落在罗吉尔的圣母的卧房,扬·普罗沃斯特的凸面镜里或许映出了扬·凡·艾克的某位商人之妻的脸,而勃鲁盖尔与博斯分享着同一个幽暗梦境中的鬼魂。”“在另一个场合,我或许会细细琢磨起您这番话,还有我念书时四处游历的细碎回忆。”对面的乘客压低了声音,“但您的意思是,您带上火车的,是一幅15世纪的油画。”“是的,显而易见,您是个有教养的人,不懵懂无知,也没大声嚷嚷。要知道,我们在战争中,而且被占领着。上帝保佑比利时。所有熟悉的东西,现在都难以捉摸,我们不知道对面的人是敌是友,是否下一刻仍是朋友。谁也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候,携带一件古董艺术品穿越整个国家意味着什么,也许我是一个贼,从某幢满地狼藉的豪宅里偷了它,现在正在销赃的路上。不,我向您保证没有人因为这幅画受到伤害,即便有,这伤害也已差不多和这画本身一样古老。”“您的话我听不懂。”“我解释一下。这是个不幸的画家,一生画了许多苦恼的人、忧郁的人、痴傻的人、疯疯癫癫的人,最后自己也因为忧郁症隐退到修道院里,但没有停止画画。我要说的是有关他生命最后时光里画的画。据修院的记载,那是一组祭坛画,但早已下落不明,内容也扑朔迷离。纯属偶然,我在布鲁塞尔古董集市偶然弄到了手里这幅画,孤零零一幅,画板肮脏,画框朽烂,状态非常糟糕。在请人修复时,我在画框的夹板里发现了几页写着字的纸,凭上面的内容,我可以大致判断,这就是雨果散佚的祭坛画的其中一幅。”“纸上面写了什么?”对面的乘客探过身来,好奇地问。“我难以描述读这几张纸的感受。简单地说,它叙述了这幅画诞生的一些逸事,说不清出自何人之手。它唤起了我的好奇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忍不住去调查、揣测和想象所有发生的故事。我对自己说,这也许是一幅注定漂泊在路上的画。您看,画安静地躺在我们头顶,但它在飞驰,茫茫黑夜也阻止不了它;某些尘埃几不可见地沾在画上,它们来自布鲁塞尔的某条小径,将要和奥斯坦德的尘埃会合。在万物离散归一的运动中,这只是其中一次。也许最出色的数学家也无法给出答案:为何会合发生在此时此处,而不是彼时彼处。”“就像我们。”“是的,就像我们。基于这个相似之处,这个故事才值得一讲。”①奥斯坦德:比利时的西北部城市,位于今西佛兰德省。②列日:比利时东部城市。③佛兰德(Vlaanderen):比利时西部的一个地区,人口主要是佛拉芒人,说佛拉芒语。传统意义的“佛兰德”亦包括法国北部和荷兰南部的一部分。

Ⅱ 乞援人

我不知道故事应当怎样开头。或许不从画家的时代说起,而是从他死后一百年说起。现在的时间是16世纪后半叶,我们星球的一个奇异的新模样正初现端倪。或者说,它在人们心中的样子正在瓦解。如果要我打个比方,它曾像佛兰德古画里上帝握在手中的玻璃球,沉静剔透,包含了世间万物。这个完美密闭的玻璃球正在分崩离析,身处其间的人们却并不能即刻察觉。航船驶向未知之地,人们知道了海那边有坚实的大陆,上面生活着的虽不是古书里描绘的怪物,但要说他们是和自己一样的人,人们也会大惊失色。现在再来看看我们自己的旧大陆,何等眼花缭乱的景象,在地下发掘出了古代的大理石像,甚至是一整座城,在旧书堆里发掘出了沉睡已久的语言和诗篇,在人人熟悉又陌生的《新约》里发现了新信仰,在夜空里发现了星辰的新规律,在身体里探查出了血液的流向;但人们不会因此更加睿智,也①不会因此流血流得更少些。此时离比利时诞生为时尚早,低地国家正在西班牙手中。也许只需说,我们脚下的土地与其上的人们一直羁绊甚少。我们的佛兰德就像一片孤零零的叶子,早已忘记了主宰自己的滋味;或者相反,它对自己的主人并不在意,只是悬挂在那里,任由自己在空气中飘荡。它的主人姓甚名谁,并不能改变这条或那条河道的流向,也不能阻止这头或那头牛犊被割开喉咙。

现在看看谁来了,我们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用厚重的毡袍抵御严寒,艰难的步伐与其说是被风雪所阻,不如说是被什么畏惧或痛苦所阻。天太冷了,需要烧柴火,可是森林属于老爷们,属于尊贵的国王,野兔在被撕裂前尚且可以享用神圣的森林,人却不行。可从远远近近烟囱里升起的这些白烟来自哪里呢,这气味是最优质的椴木,还带着彩漆和焚香的味道。烧红的炉膛里迸起的残烬,曾经是圣安东尼的头颅,是圣卡特琳浓密的长发,是三王来朝的画板。英勇的圣像破

②坏者们洗劫了佛兰德的教堂,我们尽管让议事司铎们去痛哭流涕,让英雄们先欢呼后躲藏,这是他们应得的。这些抛在街角的木头终于被当成了木头,缺粮少柴的居民们不偏不倚地对待了它们。现在,不是我们为圣母玛利亚披上金衣服,而是圣母玛利亚为我们噼啪燃烧。现在圣像没有了,但它们终究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温暖。今天晚上怎么这样暖和呀!瞎眼的老祖母会这样说,然后安详睡去。整个城市的天空都弥漫着焚烧圣像的味道,圣徒们交融在一起,从未如此亲密无间地充盈了我们的肺腑,通过血液与我们同在。这是真正的诸圣相通,向轻烟祈祷吧。

这是沿着大桥走过去的赶路人心里的想法,我们姑且认为他是这样想的,对于当时的缕缕轻烟如何飘向阴沉的天空,他看得比我们更清楚。现在钟声敲响了,没有人会拒绝钟声的。圣巴夫,赶路人望向钟塔,头一次在所有的名字中呼唤其中一个——圣巴夫,愿钟声保佑你和你的钟塔,愿钟声保佑你和你的教堂,愿钟声保佑你和你的根③特。人们把这一小块土地上矗立着的一切交在你手中,垒起的石块,柱子和柱廊,拱券和长窗,祭坛和烛台,你不愿意要它们,你厌倦了保护它们。你没有发现你的大教堂里少了什么吗?谁知道紧锁的钟塔上面有什么:亚当和夏娃都沉默着,圣人和义人们都沉默着,天使们蹙着眉头,张着口,也不发一言;或许他们从没停止过歌唱,只是我们听不到这歌声。神秘的羔羊沉默着,就像被巨鲸吞噬的约拿的沉默。钟塔纵横交错的木梁就像鲸鱼的骨架,他们都待在它的肚子里,听着钟声作响,就像鲸的心跳。原谅我们这些凡人的虚妄,我们太自私了,不愿意让扬和于伯特兄弟的祭坛画变成劈柴。谁又知道佛兰德有多少钟塔,多少地窖,藏着多少只神秘的羔羊,愿它们像世上所有的羔羊一样沉默。

骑在马上的军官也听见了无所不在的钟声,闻到了无所不在的轻烟。他用裹着黑皮手套的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这是个西班牙人,称呼他得用“堂”打头,就像报幕人的开场词,就像一声洪亮的号角。我们随便叫他“堂·佩德罗”,“堂·罗德里戈”,“堂·伊西多罗”,或许叫“堂·迪亚戈”更好,这是西班牙人对雅各的叫法,是对银河的叫法,是对大路的叫法。人们就是循着这些大路,从欧洲每个角落来到西班牙朝拜圣雅各,传说耶稣派他给西班牙带去福音。雅各就是道路的别称,是地上的道路和天上的道路,从今往后还包括海上的道路。堂·迪亚戈戴着尖拱型的头盔,闪闪发亮,就像迎风破浪的船头。佛兰德人见到这样的装扮,无不咬牙切齿,心惊胆战。

堂·迪亚戈跟随臭名昭著的阿尔瓦公爵的军队,是其私生子费尔④南多的得力将领。他的家族有悠久的军旅传统,从摩尔人手中拿下格拉纳达时,他祖父就在天主教女王的军队里当步兵上尉。他从小就听着祖父一遍遍讲着山上摩尔人宫殿的奇景,说当他们迈入荒废的庭院时,只有燕子统治着那片蜂巢似的迷宫。谁相信这半盲的老头也曾喝过异教徒的泉水,也曾爬得和燕子一样高,现在他连家门口的鸡仔也逮不住一只。堂·迪亚戈年轻气盛时,曾跟几个相熟的船商之子参加远征新大陆的舰队,盘算着给自己冠上征服者堂·迪亚戈的名号。他们的大船抵达新西班牙岛时,他一度相信,围绕自己的海鸟比整个格拉纳达上空的燕子加起来还要多。1541年,他卷入两位征服者皮泽洛和阿尔马格罗的争斗,前者被后者的帮派乱刀刺死,堂·迪亚戈⑤则伤及大腿,高烧不退,差点儿死在新托莱多。大病初愈时,不知是由于厌倦了赤裸裸的争地,还是由于家里殷殷恳求的急信,他再度⑥横跨大海,回到了旧托莱多。此后几年,他蛰居不出,整日翻腾旧文书,甚至试图写回忆录。坊间传闻他与摩尔商人交往甚密,都笑话他在新大陆待久了,只愿与野蛮人和异教徒为伍。1547年,堂·迪亚戈返回战场,在米尔贝格战役里表现勇猛,得到了阿尔瓦公爵的青睐。他大部分的军旅生涯在地中海的战船上度过,沿着柏柏尔海岸线与海⑦⑧盗交手,一次次试图争夺丹吉尔和阿尔及尔。前往佛兰德镇压叛乱,或许并非堂·迪亚戈的本愿。说起佛兰德,他只在威尼斯的一间小教堂里见过那里来的圣像画,在习以为常的海风的炎热中,他头一次感到难以言喻的冷意。现在,这种冷意终于蔓延到了空气里,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堂·迪亚戈心里咒骂着三天前莫名送到他手上的密信,以及信中约定和他在运河边接头的人。他自然而然觉得北方人粗俗狂热不可理喻。他厌恶顽抗的贵族和圣像破坏者,却也打心眼里蔑视告密者;前者至少有胆魄,后者的奴颜婢膝则令人反胃。接头人终于在桥那边出现了,茫茫雪地里走来一道黑漆漆的影子。堂·迪亚戈望向层层叠叠的白雪覆盖的屋顶,觉得那种寒意更深了。

我们不知道来人怎样开的口,无论如何,这需要莫大的勇气,他赶了很长的路,终于站在了西班牙征服者脚下。因为冷,他和对方的牙齿都在咯咯打颤。“上帝保佑阁下”——我们不知道他这句话是怎样挣扎着说出来的,虽然他想说的很可能是:上帝不保佑阁下,因为你杀了太多无辜的人,哪个上帝会站在你那边呢?此情此景他却只能这样说——⑨“上帝保佑阁下,我是梅赫伦修道院的议事司铎和圣库掌管人。请跟我来,我需要您的帮助。”

如果在别处,堂·迪亚戈一定会哈哈大笑,再把这个疯话连篇的骗子扔下河。“半个月前,我在议政大厅里看见您了,”此人接着说,“您的位子在壁毯对面,除了您没人在意那图案,上面织的是一百年前攻陷丹吉尔港。”

这回,堂·迪亚戈认真地打量了来人,尽管后者遍身落雪,看得并不真切,他也不可能记得当时每个显贵和高级教士的脸。“那壁毯并不高明,”西班牙人说,“与真正的丹吉尔相去甚远,我看了半天,好奇城门下聚集的是浪涛,还是士兵的脑袋。”“织工大概和我一样,都是从未跨出过佛兰德的可怜人。如果可能,我希望亲眼看看阁下见过的丹吉尔。”“您要带我去哪儿?”“梅赫伦的修道院。”“别告诉我您是走路来根特的。”“我是走路来的。”

堂·迪亚戈瞥了眼这疯疯癫癫自称教士的人的一双破靴子,叹了口气说:“我们不是去朝圣的。”他把梅赫伦人拉上马背,策马朝城外奔去。

堂·迪亚戈当然不必自报姓名,但在某个时刻,他一定会问对方:您叫什么。他并非不清楚,让一个佛兰德人靠在自己背后有多么危险。他也不是没挨过从暗处刺来的匕首,但至少想要知晓刺客的名字。我们不知道同乘者是怎么回答的,我们就叫他“扬”好了;既然他的许多同胞都叫这个名字,甚至干脆叫他“扬·凡·梅赫伦”——梅赫伦的扬。我们相信他的修道院也叫“圣·扬”,既然佛兰德有许多修道院都叫这个名字。梅赫伦的扬用法语给堂·迪亚戈指路,夹着他自以为的西班牙语,发现对方听不懂时就拽他的斗篷。人与人之间就算语言相通也常常充满误解,何况不完全听得懂呢。

到达梅赫伦城郊的圣·扬修道院时已是深夜。马已精疲力竭,梅赫伦的扬熟练地把它牵到马厩,给水槽倒满水,喂它新鲜的干草。堂·迪亚戈怜惜地拍拍马脖子。这可怜的动物可以歇下了,它怎能料到要驮着两个男人穿越蜿蜒的河道和片片荒凉的树林。人却还有重重心事,但总归进到了温暖的屋子,可以坐下来烤烤火,接过主人递过来的掺了香料的热红酒,就算里面下了毒也没什么大不了。伙房一定近在咫尺,没过多久,堂·迪亚戈眼前的长桌上就摆满了切开的干酪、熏肠、烤饼和酒壶。我说不定是在做梦,他心想,魔王把我引到他的洞窟里,我今夜纵然可以忘情畅饮,转天却会在坟堆上醒来,手里攥着死人骨头;不过魔王怎么也会进食?而且看样子他也饿坏了。看到佛兰德人吃喝起来,西班牙人才放了心,把手伸向盘子,知道自己仍身处在真实的世界里。人有心事毕竟无法尽情饱腹,宴席没有持续多久,最后只剩酒杯反复斟满。现在,堂·迪亚戈相信扬是这儿的主人了。只有主人能游刃有余地调遣一切。“您说您是这儿的圣库保管人?”堂·迪亚戈问。“是的。”扬回答。“你们难道没有院长吗?”“有,但没人见过他,名义上的院长是某位爵爷,对他来说,小小的圣·扬不过是封地下一个微不足道的名字。”

扬点亮了马灯,请堂·迪亚戈跟着他走,他们穿过长长的充满灰尘气味的回廊,墙上地上嵌满了几乎磨平的墓碑和石板。“这修道院难道就你一人吗?”堂·迪亚戈疑惑地问。“差不多了,”扬说,“现在早已不是黄金时代,我们身处一个大宅子里,不知道黑暗深处还有多少房间,堆着多少不知名的遗物,只有蜘蛛和蠹虫能够丈量它们。”

我们的佛兰德人把西班牙人带到了怎样的一间屋子里呀,小小的灯火只能照亮微不足道的一角,堂·迪亚戈微醺的双眼勉强看清了横七竖八的画板,堆叠的祈祷书,结满蛛网的环形吊灯,影影绰绰的轮廓和一双双呆滞的眼睛让他吓了一跳,而后意识到那不过是积灰的雕像。“您请看。”扬的话充满了回声。堂·迪亚戈看到他手里的火光映亮了某种光滑润泽的质地。啊,那是漆成深红的木框,还有镶嵌其中的、在木板上闪烁的幽暗色彩。堂·迪亚戈向声音靠过去,他的眼睛看到了另一只幽深的眼睛,嵌在苍白的眼睑下,难以分辨眼底的光泽是画上去的,还是真实之火的投影。他或许没有看到画的全貌,四周太过昏暗而画太过庞大。这是一幅郑重其事组装起来的祭坛画。他们在圣·扬修道院废弃的小礼拜堂里,被积灰、潮气和木头的气味所环绕,被遗忘的圣物和圣像所环绕。两人都在巨大的祭坛画面前感到了寒冷,仿佛看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幽光一现,也许那既是诅咒又是祝福。寂静的黑暗中,他们都听见了某种轻轻的呼吸,那是堂·迪亚戈的吗,还是扬的呢?又或者是画画的人过于专注凝神,以致于他肉体消逝后,这微小的气息就留在了画上。人们都说呼吸的风赐予生命。现在我们都已知道了,这是西班牙人堂·迪亚戈、佛兰德人梅赫伦的扬、佛兰德画家雨果的命数首次汇合在一点,其中两人在这边的世界,一人在那边的世界,但这又有什么大碍呢?

作为西班牙人,自己民族的圣徒们曾如何神魂超拔,军人堂·迪亚戈对此知之甚少;但在那个时刻,他凭着血气就知道,他撞见了必须为之战栗的东西,只是不知道它来自天国还是来自地狱。“您喜欢这画吗?”他又听见了扬充满回声的话。“喜欢或是不喜欢,这我说不上来,这画不是一般的画,这些字眼不适合它。”“说得好,我喜欢您的回答,我找您没有找错。”

要当心深夜里递来的酒,当心借着这些酒进行的谈话。他们重新回到客厅坐下,眼看着扬倒满两个杯子时,堂·迪亚戈对自己说,这是个与黑夜为伍的人,他不让人看到他的真实面貌,并且设下圈套引人上钩。他觉得他们处在一片晦暗莫测的空气里,炉火只能照亮一小块毛糙的灰墙,桌上的残羹冷炙闪着油腻的光,他手里的杯盏反射着自己模糊不清的倒影。此时火烧得很旺,不必担心这是燃烧圣母像得来的温暖,这里的劈柴还很充足,我们的圣库保管人有一屋子的木头,足以组成一座小林子,这我们已经知道了。“对于这里发生的一切您怎么想?”扬终于开口了。“您和我刚刚从一个疯狂的城市回来,这城市只是佛兰德所有城市的一个缩影。对于野蛮,您比我见识得多,更千奇百怪,但我想再多的见闻也不能抵消面对野蛮时我们的惊讶。现在您的军队来了,阿尔瓦公爵的想法如此简单,就是用你们的野蛮碾压我们的野蛮。”“您和我谈起政治来了。”“对不起,这不是我的本意,政治,人们已经谈得够多,从大人物到小人物,每段谈话都平庸无奇又令人生厌。在这个世界上还能指望些什么呢,如果昨天还能跪在一位圣人脚下,明天则把他踩在脚下,我想不出比这更缈无希望的困惑了,对于这里发生的一切您怎么想?”“对于这里发生的一切我抱着最深的遗憾,但我毕竟能解释它如何发生。我唯一不懂的是您,您对我又怎么想,您把我带到这里来,究竟想让我干什么呢?”这才是堂·迪亚戈发自内心的疑问,是扬一直等待着的问话。“这里锁着的那幅画,您看到了。它本不是属于圣·扬的。它原先所在的修道院刚刚横遭洗劫,现在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幸好修士们事先把一些财产托付给几个姐妹修院。但我一个人保护不了它,谁知道哪天天使也会让这里的门锁粉碎。大船将沉,我们不能抢救船上的所有东西,但我知道什么是值得为之一赌的。请您把它带去西班牙吧,您认识可靠的经手人,您的国王喜欢佛兰德画,对于这位国王我并不崇敬,尽管时下他也是我的国王。对于这画最重要的,就是它配得上安稳地存在,它不应毁于圣像破坏者之手。谁若知道它是如何画下来的,却又听任它被践踏焚烧,愿永恒的火落到他身上不再熄灭。”

这些是扬发自内心的回答,不管堂·迪亚戈相不相信,不管这些话是不是像上面那样说出来的;我们知道这两人之间并无流畅可靠的语言可供表达,但我们可以想象,对于已窥见过一丝神秘世界的幽光,并在持续分享这个秘密的人来说,交谈或许已经不算特别困难。两人大概已经找到了某种方式,用不拘语种的字眼,用眼神、嘴唇和手的动作感受对方,这种感受就建立在寻觅之上。我们会听见堂·迪亚戈狐疑地问:“那么您知道这画是如何画下来的了?”“我知道,画之内和画之外的故事我都知道。如果您愿意,请允许我为您讲讲这个故事。”

没有人会拒绝故事的。堂·迪亚戈更不会拒绝,他就是这一类人。我们难以想象,扬会以怎样的情感向他谈起自己的姐妹修院,谈起画诞生的地方,以及姐妹修院里的那位画家弟兄。他说修院在森林里,名叫“圣保罗”,但当地人都亲昵地叫她“红”。别的姐妹修院会羡慕她的,世上有无数修道院叫“圣保罗”,却有几个修道院能叫作“红”呢?然而她同万物一样,幸福有时,悲恸有时。我们不说令人伤感的现实了,来讲一百年前“红”里发生的事吧。①低地国家:是对欧洲西北沿海地区的荷兰、比利时、卢森堡三国的统称。由于位于莱茵河、斯海尔德河、默兹河的河口,濒临北海和英吉利海峡,比利时、荷兰、卢森堡和法国北部被称为“尼德兰(Nederland)”,即“低地”。②低地国家破坏圣像运动:1566年8月11日尼德兰手工业者、平民和农民发动反对天主教会和西班牙殖民统治的运动。③根特:比利时西北部港口城市,是今东佛兰德省省会。④摩尔人:中世纪时期居住在伊比利亚半岛(今西班牙和葡萄牙)、西西里岛、马耳他、马格里布和西非的穆斯林。⑤新托莱多:是西班牙帝国征服印加帝国后,在1529年建立的一个隶属于西班牙帝国的总督辖区。⑥托莱多:西班牙古城,著名宗教中心。⑦丹吉尔:摩洛哥北部港口,位于直布罗陀海峡,连接地中海和大西洋,战略地位十分重要。⑧阿尔及尔:非洲西北部城市,北临地中海。⑨梅赫伦:比利时城市,位于布鲁塞尔东北约22公里。充满丰富而具艺术性的教堂文化。

Ⅲ “红”里发生的事

每个传奇故事的主人公都要走进一座森林。而我们的主人公却要走出一座森林。这是苏瓦涅森林,位于布鲁塞尔南面。浓密的山毛榉遮蔽了天空,只有非常稀少的阳光能够穿透枝丫,照在铺满腐叶、苔藓丛生的林地上。人们把北边的林谷叫作红谷,南边的林谷叫作绿谷。①森林在布拉班特公爵的领地中只是小小一块,里面却藏着至少十座大大小小的修院,其中最重要的是“红”“绿谷”和“七股泉水”。僧侣们为何选中了这片森林,前赴后继地隐没其中,没人说得清。这遮天蔽日的林子要么有天使栖居,要么就是当人们掘开香气四溢的潮湿土壤,会发现整片森林之下都沉睡着千年以前的圣徒,挤挤挨挨,好像冬眠的刺猬与红松鼠……否则无法解释它的神秘气息为何如此饱涨,和雾气一起翻滚着压下来,让前来狩猎的王子们晕头转向。这股神秘的引力如此不可抗拒,以致于一位画家也离开了他的生身城市根特,离开了给他声名的佛兰德,隐退到“红”里,等待着被深深埋入泥土,睡到冬眠着的圣徒们的脚边。

如果人有鸟兽的听觉,想必能体会到“寂静”的深意,他会听到整个森林在日夜耳语,听到不可见之物的秘密晤谈。可惜人只能听见自己制造的回响,而不能理解森林的声音。现在是马蹄的“嘚嘚”声,还有马车的“隆隆”声,夹着猎鹰的啸声,兔子和狐狸纷纷躲进树洞,有的惊讶地偷看飘过的旗帜:这是什么花纹呀?上面的狮子不会撕咬,鹰不会起飞,百合花也没有香味,这是些什么怪物呀?快让开!猎狗们说,无知的生灵,给奥地利大公、勃艮第公爵马克西米连让路,给未来的日耳曼国王、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让路!尽管这位大人物并不熟悉脚下这片土地,却对你们握有生杀大权,他是通过娶了你们的女主人而成为你们的男主人的,尽管你们既不认识这位女主人也不认识这位男主人。他们的战争和平谋略联姻都如此复杂,不仅我们不懂,人类也未必个个都懂;他们对你们的主宰却非常简单,就是用箭射穿你们的身体,用我们撕裂你们的喉咙。跑吧,快跑吧!

猎手们的马队沿着溪流,一直骑进了红谷。溪流在红谷汇集成一片池塘,水面湛蓝、平静,像镜子似的映着水边的一片红墙,让人想起深秋时浮在水上的落叶。这就是“红”。公爵们在苏瓦涅森林里打猎时,往往都会在“红”里稍作休整。他们自然不是与僧侣们同住,而是住在贵客专属的地方。当然,公爵们都为修道院捐了大把的钱,以换取教士们许诺的永生。这买卖非常值得,也值得“红”的托马斯院长亲自出来迎接他的顾客。两人短暂地寒暄了一阵。“阁下今天打猎尽兴吗?”“不怎么痛快,野兽都精明得很,我派人把它们送到伙房去。”“您太费心了。”“彼此彼此,请问你们的祈祷如何了?”“您为何要关心我们的祈祷?”“显而易见。说真的,你们的香炉整天甩动,蜡烛日夜燃烧,画笔一刻不停,这可都是真金白银,里面也有我的一份,你们要尽职尽责,保证我上天堂。”“您尽管放心,我们除了祈祷别的也干不来,但说句实话,您要是肯花上一点工夫为灵魂着想,它也就不至于千疮百孔,不得不让我们过问了!”“院长大人,您错了,虽然我对你们复杂的灵魂医学一窍不通,可如果我们不供养你们,你们哪里来的祈祷的屋顶?再说谁的灵魂病得更重,这还难说呢!”

当然,这是在两人内心进行的对话。两人都过了童言无忌的阶段,都富有教养并擅长辞令,但他们无意真正关怀对方的内心世界。一来一去的问候平淡乏味,无需赘述,直到马克西米连说:“我想见一见雨果大师。”

根据“红”的编年纪事,马克西米连曾多次在“红”驻留,也曾多次与雨果晤谈。我们难以想象两人究竟谈了些什么,他们在彼此眼中又是什么样子。我们不知道雨果的相貌,但据说每个画家笔下的脸不论美丑,都是他自己面容的反照。这样一来,我们就能猜测,马克西米连眼中的雨果步伐沉重,就像苦路画中替耶稣背十字架的老实人:脸庞狭长,面色槁灰,嘴唇苍白,岁月和充溢的情感在脸上留下了许多痕迹。至于那位曾在根特风光一时的雨果大师,马克西米连并不认识。他与勃艮第的玛丽成婚时,雨果已经在“红”穿上了僧衣。为活跃气氛,马克西米连也许向画家转达了妻子的问候,说她父亲当年举行过婚宴的大厅里,至今依旧看得见雨果大师的手笔。他或许提②③到了布鲁日的美第奇代理人,说佛罗伦萨至今仍在谈论雨果那幅《朝拜圣婴》。我们难以确定,这些对尘俗功名的渲染是否还能取悦一位退隐的画家;又或者,马克西米连的到来就像有益健康的风,让雨果感到自己受到关心,感到放松和欣喜,并且答应为对方画画。未来皇帝此刻年轻气盛的模样,或许真的被他画进了某些不复存在的组画,或至少是素描簿中。簿子里或许还藏着更庞大的计划,比如马克西米连与玛丽的速写,有可能是为双联夫妻像或三联祭坛画打下的草稿。但比起其他画家的手笔,年轻夫妇的面部线条或许更加憔悴、更加忧愁。这与其说是忠于两人的外表,是画家眼中所见,不如说是他日益沉郁的内心写照。

私下里,托马斯院长和马克西米连谈起过雨果的病。忧郁,我们对它都不陌生,当黑胆汁分泌过剩,压倒其他三种体液,即血液、黏液、胆汁,人就会怠惰、阴沉、孤僻。医书医典里都这样说,和亚里士多德的评论并列在一起。忧郁既是身体的病又是灵魂的病,而我们还没有一种解药可以根治忧郁,只能让雨果继续画画,排解忧郁。“可我听说正是画画让他患了忧郁症。”马克西米连说,“也许画既是病根又是解药,有这样的事吗?”“我不知道,对于这类人的心灵,我们是了解得太少太少了。”

是呀,对于看得见的事,我们尚且不能了解,何况看不见的心灵呢?这结论非常爽快干脆,上帝保佑年轻的马克西米连不曾被忧郁所苦。结束了与忧郁画家的会面,他会惬意地走进庭院,从仆人手里接过切好的甜瓜,边吃边把心灵的论题抛到脑后。在马克西米连的体内,或许从来都是代表风的血液与代表火的胆汁交替主宰,它们都是热、流动与上升的力量。

对雨果来说,日常生活的一切事物或许都不那么简单。马克西米连的到来不仅伴着时而热络、时而局促的晤谈,有时也更加意味深长。这一天午后,雨果路过伙房时,里面正忙得不可开交。他一眼就看到一头鹿被钩子钩住一只后蹄,倒挂着摊在桌上。那无疑是马克西米连送来的战利品。厨子正给它开膛破肚,掏出的内脏就随手扔进脚下血淋淋的木桶。旁边已经挂了四五只清理好的兔子,长耳朵耷拉到盛着山鸫的篮筐里。雨果望向鹿的眼睛,它也望向雨果,湿漉漉的黑眼睛圆睁着,毛皮依旧润泽,身躯随着厨子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抖动,仿佛仍能感到自己正遭受折磨。相比之下,被同样屠戮的人类躯体明显不那么体面,肉体对世界的感受消逝得更快,也没有人需要这些血肉。雨果闭上眼睛,想到那些被砍下的脑袋。1477年,当查理公爵战死在南锡的消息传到根特,大小酒馆一度淹没在形形色色的谣言里。据说公爵的遗体是在结冰的水塘发现的,他横在冰面上,身上有三个洞,已被狼吃掉了一半。有人说公爵的几个重臣已借机投靠了法国。至于刚满20岁的玛丽,娇嫩的独生女,谁知道要把她嫁给什么人呢?没多少人提到她,仅有的几次,也带着半猥亵半暧昧的笑话。几个好事者开始煞有介事地描绘法国人踏进根特的场景。没人想到,不到两个月后,大家就被叫到星期五广场上看斩首了。公爵的四名重臣上个月还在与法国谈判,转眼间就被议会以叛国与贪污罪论处。行刑郑重其事,场面撼人。其中的列日总督,雨果本来接受了他的委托,要为他全家画肖像画。作为补偿,雨果花了很长的时间,用来观察枪尖上几个头颅的伤口、纹路与衰败的进程,眼看着熟悉的面孔渐渐难以辨认。他发现最先变质的是人的眼珠,也发现贵族并不比下等人腐坏得更缓慢。他还感到,与真正的死亡相比,一切残酷的绘画,就算是剥皮、砍头、肢解、被钉,都显得太天真了。到了8月,根特人绘声绘色想象过的入城式上,神气风光的主角不是法国的路易,而是奥地利的马克西米连。他比许多王子抢先一步,前来与玛丽完婚。大伙看此人年轻有为,倒也配得上让大胆查理的女儿改姓哈布斯堡。别忘了,她可是全欧洲最阔气的女继承人,他可是皇帝的独生子。“万岁,玛丽,万岁,马克西米连!”看热闹的根特人这样喊道。在啤酒馆,有人乐呵呵地把赌赢的几个钱收进怀里。大人物的戏码还在继续,平民也能沾沾光大吃大喝,何乐不为呢。举行仪式时,在装饰一新的婚宴大厅里,人们没有看到雨果·凡·德·古斯的作品。人们也没有再看到他出现在根特。

夜幕降临时,“红”的贵宾大厅里烛火通明,就和在宫殿里举行晚宴没什么两样。鹿已经做成香喷喷的菜肴端上桌来——它在清晨悠闲地吃草时,哪会想到晚上的命运呢?院长陪着马克西米连坐在大壁炉前,正听他讲各地的趣闻。突然,从不知哪里传来了一声拖长的惨叫。在夜晚的森林间,听到这样的声音,那可是太吓人了。院长向身边的修士递了个眼色。“这是什么声音?”马克西米连问道。“这是雨果弟兄。”修士们面无表情地回答,他们的表现或许出于冷漠,或许出于嫉妒,又或许此地的修士已习惯与疯颠忧郁之辈为伍,谁知道同寝同食之间,游荡在森林的神秘之手会放在谁身上,让他丧失理智,却获得与天使交谈的特权?谁知道雨果弟兄是不是这样呢,毕竟,我们还尚未建立一套通灵与异象图鉴,将各种惨叫、昏厥、自言自语、口吐白沫、以头撞墙分门别类,也许这是宗教裁判所的特权,但最好请他们不要光临;只能请关心灵魂的院长向贵客们表示歉意,并且离席前去查看。

托马斯院长奔到雨果的寝室,赶开在门口偷看的几个好奇的见习僧,只见房间里一片狼藉,画板画笔和瓶瓶罐罐都被掀翻在地。“雨果,我的孩子,我的朋友,是什么在折磨你?”院长问道。是什么在折磨你——在传奇故事中,这句话有着驱除诅咒和解放他人的力量。英雄帕西法问一遍就足够了,托马斯院长却已经问过无数遍。不是他太健忘每每忘记答案,就是人真实的心灵变幻莫测,深不见底。我们不知道好院长一生中愿意真正了解的心灵有几个,但之中大概有雨果的心灵,对他们两人来说这就足够了。“我的朋友,是什么在折磨你?”雨果看见是托马斯院长,就像个小孩一样扑过去,把头埋到他胸前哭泣。院长摩挲着雨果的脑袋,看到房间中央唯一立着的画板,被灰褐的底色涂满,说不清画家想画什么,上面幽灵般的影子也许是人的轮廓,不知是要突出它还是要覆盖它;模糊不清的脸上,却清晰地浮现出一只鹿的眼睛,浑圆、深黑,看上去就像穿透画幅的洞眼。

院长递了个眼色,门外待命的乐手们拿着提琴、琉特琴、笛子进来了,围着忧郁的画家站定。当忧郁症发作时,最权威的药方是音乐,医生们都这样说,我们要讨好这位叫忧郁的女神,请她怜悯她主宰的可怜人。请听吧,比起天国的音乐,这不过是萦绕的虫鸣,可总比没有好。“这也许是我最后的画,院长。”在音乐中,雨果喃喃着说。“不,雨果,”院长果断地说,“你会继续画下去,为‘红’画,④为马克西米连画,为远近的委托人画,也为你自己画。科隆不是还邀请你去给他们画画吗?”“我不是不能画,而是不敢画。”“你在害怕什么,我的朋友?”“我害怕‘梦’再次找上我。”“‘梦’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梦’是什么,我不是诗人,嘴笨口拙。”“但是你有画笔,雨果,你应该画下来。眼前这画,就算是我的委托。为了报答你,我愿意给你讲一个故事。故事的结尾,我先不说出来,等你从科隆回来时,我再告诉你……”

在别人眼里,这一幕是滑稽可笑的。院长从哪儿找来的这么一个乐队,曲子绵软蹩脚,连乐手们自己也忍不住偷笑。马克西米连的随从们也偷偷看着这一幕。啊,就算逃往埃及的玛利亚和约瑟,也没有这样好的安慰了。他们笑着说,院长如此关心他手下的弟兄,就像丈夫费尽心力讨好闷闷不乐的妻子。好了,这一整天的节目都很精彩,“红”里的所有人都渐渐感到了困倦。或许精疲力竭是最好的药方,忧郁神会为睡眠神网开一面的。马克西米连最先睡下,他还年轻,打猎有益地消耗了他过剩的精力,他睡得又香又沉,一夜无梦。托马斯院长处理完杂务,回了几封信,也睡下了,或许睡前念了一串玫瑰经,不等念完念珠就滑落在地。栖息在草棚里的公鸡母鸡也睡着了,假装明天不会有同伴出现在餐桌上。雨果最后一个睡着,睡得极不安稳。他梦见他的画布上是一幅垂怜圣母像,那笔触不像出自他之手。她以无比的优雅和慈悲,慢慢提起羽翼般宽大的斗篷,展示她所荫庇的一切,里面是所有孕育着的世界,有世界上所有的眼睛,所有人的梦都像卵一样在那里孵化……

现在我们来看看其中一个孕育着的梦:一座河流静谧的城市,薄雾笼罩着阶梯似的房顶,这是布鲁日。看这华美的被壁毯包裹的屋子,大床四面的帷幕放了下来,里面睡着马克西米连的妻子,我们的女主人。她略微肿胀的眼皮在颤动。如果我们能够看到她眼中所见的,就会像她一样,为四下的黑暗和闪烁的金色树枝所困扰:“这像蛛网一样的是什么树?它的枝丫晃晕了我的眼睛,而且如此坚硬,划在脸上生疼。”“亲爱的公主,你没有发现吗,这树是从你身上长出来的,不是只有男人们的肋旁才会长出树来,树枝分杈,枝头结果,那果子有时连你自己都不认识了。”“你是谁?你坐在我的树上。”“不是我坐在你的树上,你仔细看看,我的枝是从另一棵树伸过来的,和你的某段树枝交缠在了一起;我的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和你的隔着山。这是两株大树的第一次接触,尽管它们的相连不是我们自己决定的,在你醒来时它还不会发生,但当我醒来时就会发生。”“原来这是在我的梦里。”“也在我的梦里。虽然我们在醒的世界不可能相遇,但梦的世界是自由的,对我们来说,也只有梦的世界能够自由。”“我很自由。”“亲爱的公主,不要欺骗自己了,你醒着的哪一天不是被你的父亲、你的大臣、你的丈夫摆布,就像你身下的这块土地一样……”

这时,勃艮第女公爵睁开眼睛。天色昏暗,只听见猎隼在窗边的枝杈上咕哝。她醒来时,就会忘记梦里的对话,忘记自己身上长出的树,也重新相信起自己的自由自在。于是她叫来侍女,洗漱梳妆,穿戴停当以后,就给矮种马装上侧鞍,戴上皮革手套,唤来猎隼,出发去郊外打猎。没有马克西米连陪着,反而更随心所欲。她期待冬天的到来,这样就可以在牧场冻结的冰面上溜冰。而每逢北海夜潮涌动,像摇篮般晃动陆地,她就会梦到自己身上长出的树,以及树上的另一位公主。她们夜复一夜地对话,与那些谈话相比,白天才轻脆得像一场梦。

雨果纵然能够描绘某些梦境,但此时的他并不能理解自己与他人的梦。他开始窥见梦境深处的意义,和前往科隆的旅行密不可分。“红”的编年纪事记录了整件事的契机。“1480年早春,‘红’收到了科隆的来信,”纪事这样写道,“信中请雨果弟兄前来为圣乌尔苏拉教堂绘制祭坛画。原料、工具和助手由科隆方面提供。将支付画家18利弗尔的工钱。“托马斯院长同意了科隆的委托。附加条件则是:作为对‘红’的回报,科隆当借此良机,送还某件本属于‘红’的圣物。信众称其为‘无处安放的心’,命名原因说法不一。鉴于‘无处安放的心’在当地广受敬奉,行有许多治愈的神迹,科隆对它颇为不舍,而在院长的坚持下,双方最终达成了一致。壁画完工时,圣物将交付雨果弟兄,由他带回‘红’。”

 

据说雨果出发的那天阳光明媚,空气宜人。现在,他来到了故事开头的地方,寻找走出森林的路。对他来说,“红”是一座安稳的岛,而苏瓦涅森林就是包罗万象、变幻莫测的大海。必须要专心致志,才能够不迷失方向。

路过几条溪流交汇的“七股泉水”时,他把水袋装满,在那儿汲水的修士又往他的行囊里塞了一块黑面包。此刻头戴宽檐帽、背着皮挎包的雨果也许不像僧侣,而更像个俗人朝圣者。他答谢了“七股泉水”的修士,随口问道:“你听说过‘无处安放的心’吗?”“怎么,谁的心有安放的地方呢?”年轻的见习僧似乎不太懂佛拉芒语,说话含含糊糊。“那么,你能告诉我‘绿谷’在哪个方向吗?”雨果又小心翼翼地问。“你要先经过‘七股泉水’,”见习僧回答,“然后再往南走就是 ‘绿谷’。”“怎么,这里不是‘七股泉水’吗?”“你搞反了方向,这是‘溺水孩子的池塘’。当然,是否真的有孩子曾淹死在池塘里,没人知道……”年轻人咧开嘴笑着,露出发黑的牙齿。

雨果仓皇逃开了,仿佛不这么做,“溺水孩子的池塘”就真的要把他拽进水中。他似乎无数次看到鹿的身影在暗处一闪而过,无数双圆眼睛盯着他,眼里倒映着无数个困在里面的他。他慌不择路,一株巨大的椴树绊倒了他。雨果匍匐在林地上,被腐叶与苔藓所包裹。我们不知道此刻雨果看见了什么。只听见他喃喃着说,“啊,托马斯院长,没有‘红’的保护,我如何才能逃出‘梦’的迷宫啊!”雨果发出这样的悲叹时,他的眼泪和吐出的湿润气息就缓缓渗入了土壤,消散在地底。假如这可怜人有所知觉,就会感受到来自大地深处的叹息。当大海上涨,吞噬一切时,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它无意毁灭任何事物,但最微小的叹息也足以摧毁一座大城。曾在苏瓦涅生活过的圣徒们就组成了这片大海。我们知道,这个森林的圣徒过于密集,光焰灼人。画家雨果既不是圣徒,也不是普通的凡人。他拥有感知光焰的直觉,却不幸缺乏承受光焰的肉体。说不定这才是人类忧郁的根源。

现在,到了故事转折的时刻,这就是要有人来宣布:不要害怕。谁听见这句话,尽管更会恐惧到极点,却应该非常清楚自己遇到了什么。只有天使和君王有权力这样说,他们无不是把炽烈燃烧、砍杀无数的利剑收回鞘中,才悄声安抚吓破了胆的凡人:不要害怕。听见这话的凡人还应该明白一点,那就是不要愚蠢地询问:“你是谁?”因为不言自明的时刻自会到来。我们不知道来者是什么模样,但想必在雨果眼中十分骇人,因为他像孩子一样捂住了眼睛。“不要害怕,来自‘红’的雨果。我知道你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我是来为你指路的。现在我们在‘绿谷’,在这片森林之海的正中央。这就是说,前与后等量,上与下等量。中央点是一个受祝福的点,在那里,每人眼中所见都不尽相同。你看到苏瓦涅森林的全貌没有?你会自己看到一切的。你真应该把它画下来。不是它在卑微肉眼中的样子,而是在天使眼中的模样。你会看到,天空就像一个倒扣的长漏斗,覆盖了整个森林。深渊的底部在我们头顶。大部分人是倒栽进天空的深渊里的,因为他们不知道头朝下才能看见宇宙,也不知道这颠倒迷宫的真正出口……”

我们不知道,这些话是否有助于雨果走出森林。这些话是圣徒的语言,是神秘主义者的语言。他们在世时也许性格千差万别,但全都明白一个事实——人类语言的苍白与有限。也许正是因此,他们说话常常使用比喻。也许陷入挤满圣徒的迷宫时,也必须用比喻来寻找出口。雨果怯怯地张开手指,从指缝间望了望,感到道路在眼前成倍扩张。他想起托马斯院长为自己讲的故事。他意识到,自己脚下的路,正是故事的主人公,一个名叫雷米的小修士一百多年前走过的通往科隆的路。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不能迷路,不能回头,因为托马斯院长会在他回来时,为他讲完这个故事。①布拉班特:今比利时境内的一个公国。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一世于1184年将布拉班特领地封给勒芬伯爵亨利,并授予后者公爵头衔,这是布拉班特公国历史的开端。15世纪初,法国的勃艮第公爵家族获得了对布拉班特的统治权。②布鲁日:比利时西北部城市,今西佛兰德省省会。③美第奇家族:是意大利佛罗伦萨13世纪至17世纪的名门望族,在欧洲拥有强大势力。④科隆:位于德国西部莱茵河畔的古城。

Ⅳ 无处安放的心

“起初,人类的肉体轻盈、澄明、不朽。在犯下第一桩罪的时刻,人头一次感到了肉体的重量,预感到肉体必将朽坏的命运,也因此头一次感到恐惧与忧愁。它们来自他体内那颗躁动不歇的心。心是灵魂与肉体的交点。肉体因终将一死而感到恐惧,便在此处紧紧扼住失明的、被囚的灵魂。由此,才有了心的悸动与血的流淌。由此,才有了肉体的疼痛、激情、羞赧、焦灼、渴望。”

这是科隆人约翰在“红”的最后一次布道。1344年5月6日,他自己那颗躁动的心也停止了跳动(在这一天,教会纪念使徒圣约翰受酷刑不死的奇迹)。当苏瓦涅森林里聚集起头一批隐修士,我们的这位约翰也从科隆来到了“红”,成为修院的缔造者之一。人们便叫他科隆人约翰。在广受尊敬也备受争议的一生中,科隆人约翰留下了许多精彩动人的讲道,教导人们蔑视肉体、战胜肉体。也正是因此,在他笔下凝聚了对人类血肉最细致入微的探索,就像一名学识渊博却不持刀的医生。在临终的床上,约翰请人们把他的心脏取出来,送回家乡科隆安葬。

约翰的这一遗愿引起了广泛的困惑,招致了几位对手的嘲讽。有人说区区一个修士,身无长物,竟胆敢要求国王般的待遇;有人辩解道,约翰临终前已经意识模糊,说不定其实是说不要把心葬在科隆。这个提议更加荒唐,没有得到任何响应。“绿谷”的缔造者扬·凡·吕斯布鲁克毫不掩饰对这位同僚的失望。“有人一生蔑视肉体,”他说,“末了竟提出如此细致的对肉体的期盼,不能不说是他一生事业的污点。这就像是让人剜出自己最混沌的部分,再把它埋进一片地里,任其生根发芽。这混沌的种子固然不幸,它的播种者无疑将更加不幸……”“红”的人们更加烦恼。谁负责远赴科隆,去埋葬这颗令人困扰的心呢?他们大都是土生土长的布拉班特人和佛兰德人,人生如同客旅,世界是条太广大的路,这些祈祷书上的话他们背得烂熟,却不曾亲自踏上一条通向远方的路。约翰曾抱着怎样的决心背井离乡呀,现在怎么又想念起科隆了呢,那得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呀,他们这样交头接耳,犹犹豫豫,直到一个稚嫩的声音说:“让我去吧。”这是小修士雷米。他看见大家惊讶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不禁涨红了脸。这少年出身寒微,勉强才识一些字,羞涩而寡言少语,却是科隆人约翰最钟爱的弟子,也是他最坚定的拥护者。他虽不能投入艰深的论战替老师辩护,却也时不时吐露两句惊人之言。“我们不能再耽搁了,”雷米怯怯地说,“得快些把老师的心送到科隆去。如果教皇派使者来开棺查看,得把他领到一个宽敞、体面的地方。”修士们愣怔许久才明白过来,雷米在描绘封圣之前的检验仪式。他毫不怀疑自己的老师有一天将被宣布为圣徒,他的残骸、衣物和用品都将被奉为圣物,被众人膜拜。

在修院医疗所的长桌上,人们切开了约翰的身体。这一幕是血淋淋的。任何语言都无法为它蒙上安详仁爱的色彩。有人脸色发青地奔出去呕吐了。余下的那些不停地画着十字,垂着眼躲在一边。我们无法想象雷米眼中的光景,想象他老师的身体如何赤裸着平躺在那里,任人宰割;操刀的修士如何把手伸进拙劣的切口,摸索着神秘的内部,取出他生前常常谈起的那颗心脏。每个人也许都是第一次看到属于人类的这个器官。他们或许怀着莫名的恐惧,端详它奇特的形状与绵密的组织。每个人都在暗自琢磨,究竟是哪个神秘的部分曾与那看不见的灵魂相连,又是哪个罪恶的部分因为害怕死亡而紧扼住灵魂。这颗还淌着血的心或许在雷米手里停留了片刻。也许它尚有余温。师生二人纵然感情深厚,但没人确定他们是否曾以活着的身体彼此接触。我们知道两人都轻视肉体。他们唯一得以肌肤相亲,也许就是一人捧着另一人的心。雷米合拢双手,像祈祷般地捧着它,眼里又充满困惑。就是这个东西,曾主宰着那了不起的生命,就是这个东西,曾生发出许多的严厉和柔情。跟他想象中那颗温柔、伟大的心相比,这个又湿又黏的肉块看起来多么卑微,多么寒酸啊!看看这颗心,他对自己说,这颗必将广受敬奉的心,只有你摸过它,见过它本来的模样。他在心里反复念着这句话,让自己不再畏惧它,也不再怀疑它。他轻轻吻了老师的心,就像佛兰德人亲吻供奉在布鲁日的基督圣血。我们不知道,雷米从唇上尝到了怎样的滋味;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吻将在他心里埋下怎样的一颗种子。

修士们把心脏抹上盐,放进小瓦罐,再用泥封上口。那时的“红”还很贫穷,没有工匠也没有殿堂。他们也不懂怎样保存肉体,好延缓它的腐坏,也许这件事应该留给上帝去做。老师,请你忍耐一下,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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