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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3 20:5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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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刀尔登

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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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摇亦点头

亦摇亦点头试读:

辑·壹

谁读完了《尤利西斯》

前些日子,一位朋友送给我一本《伦敦塔集雨人》。他喜欢这书,送我一本,自是希望我阅读,然后同他讨论。我随手翻开《伦敦塔集雨人》,看到这样的描写:“她把外套挂在衣架上,旁边是个真人大小的充气娃娃,嘴巴是个深红的洞,这件物品还没人敢认领。绕过转角,她站在旧式维多利亚柜台边,柜台门还是关着的……”

又翻开一页——“别的还有哪些呢?一只科摩多龙,来自印度尼西亚总统。科摩多龙是世界最大的蜥蜴,可以打趴下一匹马。它们是食肉动物,咬起来很凶猛,会往猎物身上注入毒液。所以我会留意那只动物,如果我是你的话。”

我鼻子里哼了一声,把书放在一边了。这一“哼”的意思,不外是说,这是哄小孩儿的。在我看来,作者的描述有过多的“冗余”细节,意在迷惑意志不那么坚定的读者;而我,自诩为老练、世故的读书人,才不买账呢——如果与情节无干,谁在乎娃娃的嘴巴是什么颜色呢?

然后我就绝望地想,天哪,我真是老了。

这话是从何说起呢?如果是在四十年前读到这样的段落,我的眼睛会发亮!我会追踪、玩味每一个细节。科摩多龙!这名字就足够让一个孩子的想象飞驰一会儿了,我会停下阅读,在脑中构造“打趴下一匹马”的画面;这一小段话,够我享受好几分钟,咯咯笑好几次。经验是如此排他,现在的我,头脑塞满辛苦积攒起来的各式法宝,从而只会“哼哼”,不会“咯咯”了。

在詹姆斯·乔伊斯的小说《尤利西斯》第四章中,布卢姆磨蹭半天,总算要出门了:“在门前台阶上,他伸手到后面裤袋里摸大门钥匙。没有。在昨天换下来的裤子里。得拿。马铃薯倒是在。衣橱吱吱格格响。没有必要吵她。刚才她翻身的时候就是还没有睡醒。他很轻很轻地把门拉上,又拉紧一点,让门下端刚够上门槛,虚掩着。看来是关着的。反正我就回来,没有问题。”

还记得那个“木枷,文书,和尚,我”的老笑话吗?我现在外出,关上家门之前,总要摸一摸口袋。钥匙永远是放在左边裤兜里的,右边则是电话,上装右面口袋里是钱包(现在的扒手不读文章,对吧?),左面有香烟。“钥匙,电话,钱包,烟。”我心里念叨着,放心地下楼了。亲爱的读者,您也这样吗?如果是,那么恭喜,您也老了,您和我一样,对外部世界,以及外部世界的外部世界,丢掉了兴致,您和我一样,每天出门,实际上一直留在门内。

在我还是个小不点儿的时候,从外祖母那里听了好多故事。有这样一类故事,主人公(通常是个傻气的老三)被父亲或坏心眼的兄弟赶出门,一天之内,或是遇见三件美事,或是学会了三句妙语。这些年我没少外出旅行。而每次旅行快结束时,我都在心里嘀咕:“人家傻小子出去转悠一天,还学会了三句话了。我都出来一个月了……”

可别小看那类故事,它们属于一个伟大的叙事传统,这传统的代表,在我国有《西游记》《水浒传》,有《儿女英雄传》《老残游记》等,在欧洲,则有近代小说之开端最显赫的一批作品,《巨人传》《小癞子》和《堂吉诃德》,有后来的《天路历程》《痴儿西木传》《吉尔·布拉斯》《汤姆·琼斯》……有美洲的《癞皮鹦鹉》《哈克·贝利芬历险记》,以及《麦田里的守望者》和《奥吉·玛琪历险记》,如果限定不那么严,还得算上我从小就熟悉的《格列佛游记》,以及曾很想读却至今没有读过的《克莱丽莎》,还得算上匹诺曹和爱丽丝。这书单子可以开得很长,这传统可以追溯到伟大的荷马,然后继续上溯,直到我们祖先的祖先,那最早的一批说故事人。

最早的一批说故事人……他们说什么呢?他们才不会说,“我今天早上,吃了两个煎饼……”,他们的故事,应该很像《奥德赛》的开头,说的是一个人“飘游到许多地方”,见到了许多在家中见不到的事物。是什么令我们的祖先守着炉火,眼睛闪光,听一个家伙絮絮叨叨地说话呢?这人是外邦人,传令人,还是还乡浪子?他的故事,像抛进波澜不惊的生活里的石头,激起了什么样的涟漪呢?这些涟漪传到了我们这里,减弱至什么程度呢?

说起《奥德赛》,想起了《尤利西斯》。《尤利西斯》的威名,是在大学里听到的。那会儿,欧美现代文学,刚刚挤进门缝儿,而其影响力,又绝不仅限于中文系的学生。“现代派”,对差不多所有人来说,都是有魔力的词儿,我们像在山洞里沉睡多年,醒来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要赶上时代的进度。短短几个月里,每人都知道了一大批作品和作家的名字,急不可待地等着译作。译作出得很快,但无论如何,也供不及这批贪婪的学生——我们恨不得在一年之内,把所有的好东西都读到,仿佛读到之后,便成“现代人”,与世界齐头并进,而甩开周围的人几十步了。

完整的译本,来不及提供,便有些选段,出现在选本上,好比有口皆碑的餐厅,让香气飘到我们这些排着队、伸长脖子等座儿的人前,暂且慰藉大伙儿的饥肠。这些餐厅中,门口排队最长的,便是《尤利西斯》了。

我们从各种评介中,得知它是多么伟大,又是多么艰深——高越而险峻,还有什么品质,更能吸引攀登者呢?我在选本中读过它的一小角,说老实话,完全不知所云,这让我更加心向往之。图书馆里有《尤利西斯》的英文原版,很难借到,不过我终于借到了。我那时的英文程度,根本不配阅读《尤利西斯》,我压根儿也没有那痴心妄想,把它借到手,只不过是想看看它是什么模样,闻闻气味,掂掂分量,在枕头下压一压(或许希冀有什么神秘的通道,能让书里的内容就近往脑子里传一点儿?),如此而已。

我的朋友圈儿里,碰巧有《尤利西斯》的第一位中文译者的儿子。在他父亲着手此书的译事后,每个假期过完,他从天津回来,我们几个人,总要打听一番,其实他知道的也不多,而他那副慢条斯理的样子呀,真是气人,我又不免担心,他父亲多半也是这个慢脾气。可不是嘛,他老人家把译作出版,是十年后的事了。

十年……我从“文学青年”,变成了一个三十岁的、受偏头痛折磨的、得过且过的家伙。尤为要紧的,是我已经停止文学阅读了,就连《尤利西斯》汉译本的出版,也是在又两三年后,偶然得知的。我在朋友的书架上,看到了这译本。此时我已经想不起当时的心情,也许心跳了一下,也许没有,多半只是礼貌地瞥了一眼,或从书架取下,握一握手,寒暄两句,又放回去。

我能不觉得自己老了吗?

且慢。我想起了大学里读过的《麦田里的守望者》。主人公满脑子想的“只是离开”,然后,“我一口气跑到大门边,然后稍停一下,喘一喘气。我的气很短,我老实告诉你说。”下面一段说抽烟和肺病的破事,接着,“嗯,等我喘过气来以后,我就奔过了第二〇四街。天冷得像在地狱里一样,我差点摔了一跤。”作者用好几行字写霍尔顿过马路时头脑中的念头。最后他总算穿过了马路,“我一到老斯宾塞家门口,就拼命按起铃来。”

我好奇的是,如果主人公在外面漫游了几年而不是几天,这书得写多长。《麦田里的守望者》是我喜欢的小说。我喜欢现代文学的许多品质,佩服当代作家对人的精神细致入微的探究,佩服这探究所需要的勇气和观察力,同现代文学相比,古典文学离真实世界——哪怕是古典世界——实在是太远了。

但是……是啊,但是,我多么向往古典时代的康健之气。我甚至想过模仿前人的笔法,编一个记行的故事,可是呀,便是编得出来,那故事怎么看也不像是当代生活的写照,不管我用多么实际的细节填充它。

打个比方,我连个陌生人都想象不出来。哪里还有什么陌生人呢?想象能遇见的最奇奇怪怪的“陌生人”,我差不多敢保证,从他那里听到的一切新鲜东西,实际并不新鲜,他的生活细节,不过在我(这里我很想使用“我们”一词)那个木橱的某些小格子里,填上新的材料,而没有什么,令我觉得应该为其腾出新的格子,甚至新造一只橱子。

是的,新的法度,新的范式(这个词儿倒是新的,我是头一次用),太难得了。在一切皆为一切人所知(我们自以为如此)的时代,在边疆已被推至人类暂时的极限的时代,我们可以坐拥事物的样本,在实际地遇见事物之前,已经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而我们的旅行,从头到尾都是设计好的。我自己的旅行也是如此,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坐在一个陌生的门廊下,看着陌生人从眼前走来走去,就是不想搭话,因为在我的感觉中,这一切都太熟悉了。这时我便沮丧地想:“我老了。”“真实的旅行故事已不可能了。”列维-斯特劳斯曾经这么写道。他解释说,我们会“把真实经验用现成的套语,既有的成见加以取代”。那么,从来就不曾有什么“真实的旅行故事”,在古典时期,更加没有。但这里的“真实”是什么意思呢,不管它是什么意思,谁又在乎是不是“真实”呢?我们要讲故事;我们要听故事。

又过了几年,我在上海的一家小书店偶又见到《尤利西斯》,我买下了。我在火车上读了一些段落,回到家中,放在一边了。刚才我想从书架上翻出它来,没有找到。便是找到,十年前我没有把它读完,现在我更读不完了。

如前所说,我“老了”,对眼皮底下的许多事,以及对描述这些事的文字,失掉了兴趣。我知道《尤利西斯》是伟大的小说,但此时此刻,那不是我需要的那种伟大。我同意,有些时候我们需要把眼睛转向自己,我们甚至可以津津有味地谈论自己,但有些时候,我还是想听故事,粗糙的故事,外邦的故事,包含新的精神法度的故事,我们的文明在其中流动不居的故事。《十日谈》的故事是这么开始的:十个人(还有一些仆人)到山中的一所屋子里躲避瘟疫。他们讲故事……不,换一个想象,想象一群人来到某处避雨,可是,他们再也不走了,他们太喜欢这地方了,就在这里盖房子,交往,婚娶,种植……他们对自己说:“雨还没停。”是啊,有些雨,确实是永远也不会停的。

八一年

早知文字的魔力;但在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前,我不知道文字的力量有如此之大。1981年初春的一个晚上,我躺在床上读岳麟翻译的《罪与罚》,读到拉斯柯尔尼科夫作恶后热病复发,觉得自己也发起烧来。拉斯柯尔尼科夫不停地产生幻觉,其中一个是被各种各样的人包围,“他们叹息着,争论着,互相呼喊着,一会儿把话说得很响,像在叫喊,一会儿又压低到像在窃窃私语。人一定很多,整座房子的人差不多都跑来了。”他这么写呀写呀,我读得呼吸困难,从床上跳下来,大口喘气。

我住在临街的小房间里,在一幢老式楼房的底层。窗外是垃圾通道,早上四点半钟,一位老头儿——有时带着他的妻子——准时赶来,用一柄大铁锹,在水泥通道里吱吱嘎嘎地铲。我早就不再抗议了(如果某一天他没有来,我也会在那个时刻自动醒来),有时走到外面,同他聊几句天。送走他后,睡意全无,看一会儿功课,然后到街上跑步。天或早或晚地亮了,人陆陆续续出现在街道上,世界即将还原为我们在白天熟悉的模样,这时,一个问题难免要跳到心里:这个世界,与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彼得堡,是同一个吗?

我相信自己看待世界的方式,大约就是在1981年前后定型的。如同我们不能在同一时刻“全部”看见一张桌子上的什物,我们从来不能看见任何事情的“本来样子”(如果这个词有任何非形而上的意义的话)。我们得选择自己版本的世界,给它涂上颜色;我们得决定自己要在哪一个世界里生活。

1981年发生了许多事情,诸如“决议”;胡耀邦出任中共总书记;“五讲四美”;女同学都在读琼瑶,读完后再看我们,就只有不满的眼神了。我们这些男中学生,衣着可笑,打打闹闹,没有女朋友,没有钱,一大消遣是看电影。在排队买票的时候,一个同学装出意味深长的口吻,说:“这些人……他们早晚要给咱们让地方的。”他们;我们。是的,生活已展示出荒唐的、缺少意义的一方面,只不过,在这些尚未成年的人看来,那是别人的生活,而我们自己的,则注定会丰富多彩。在此两年前,从《世界文学》杂志上,我读过一篇叫《变形记》的小说,在上面批了一句:“瞧这些‘人’!”——这些人,而不是我。这可笑的——而且被证明为可笑的——信心,又是来自哪里呢?

1981年,公共舆论中有过几次争论,如对《苦恋》的批判,对朱逢博的批评。有一件事,也许只有那时的中学生才会记得。上海的一个中学生,写了一篇作文,我依稀记得,文章把社会写得很“阴暗”,引发一场讨论,在报纸上,也在我们中间。同学W不满我的态度,给我写了一张很大的“纸条”。W读过许多书,对大多数事物有成形的看法,所以不难理解他那“过来人”的口吻:“你们这些小青年,还没进入社会,只是看了几本书,读了几张报纸,就觉得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好像花也不香了,水也不甜了,明天的太阳也不要出来了……”写到这里,我给W打电话(我们现在仍然是要好的朋友)。他说,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了。

我那时是什么态度呢?也记不得了。不过,在旧纸堆中,我找到一大叠订在一起的稿纸,首页用很大的字,大言不惭地写着“1980-1981草稿”。里边有一篇,用了十几页,喋喋不休地讲述挤公共汽车的经历。其中有一段是:“我直挺挺地被夹着,如果不是或远或近的疼痛指示着,我就无法分清这交叉着的许多四肢有哪些是属于我的,我的又在何处。我没有可以持牢的地方,但这并不重要,因为我已经没有摔倒的自由了。……我承认这种状态也不无坏处。”

这是矫揉造作的,模仿的;不过,我辨认出一些我现在仍然拥有的秉性。我相信到了1981年,我已不再有机会摆脱文学的影响。我只能看到可叙述的世界,不管我多么努力(到今天,我足足有二十年不怎么阅读文学作品),那些文学性的残片,一条一绺地纠缠在这一世界的结构上。不过,文学多么广阔!同样是忧伤的,雨果的巴黎,狄更斯的伦敦,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彼得堡,又是多么不同;而我绝不是个阴郁的人,相反,我对几乎所有事情心怀乐观,但为什么我不能够像巴尔扎克那样兴致勃勃,为什么不能有福楼拜那种对日常生活之细节的兴趣?很多时候,就像夏多布里昂说过的,“越是萧索的季节,越是与我共鸣”,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一年中,我又找来一些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读得很起劲。我记得有《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穷人》和一部中短篇小说集,似乎都是五十年代的译本(谢天谢地,那时我没有读到他的“哲学小说”,如《白痴》《卡拉马卓夫兄弟》和《群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既是悲惨的,又是令人兴奋的,而悲惨恰恰是令人兴奋的原因。他笔下的灵魂,通过煎熬来确认自身的自由,仿佛活得惬意,是有腐蚀性的事,甚至是堕落。读完他的几本书,我好像从山洞里爬出来,见到阳光,不自觉地要眯起眼睛。

我不想强调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响,实际上,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对我有什么实际的影响。他只是一个例子,一个阅读的例子,展示阅读是如何塑造我们,而所谓理想主义者,不过是读书人的外号。我们接触世界,用这本末倒置的方式,在把脚踏入真正的河流之前,我们——我相信我描述的绝不只是我自己——满怀成见。中国古代的读书人,阅读发生得很早,不过,他们阅读的材料,或者不是文学性的,或者(如古典诗歌)只是一丝一缕的描述,他们得在若干年后,才有能力从局部演算出作者的整体观感,那时,他们自己的世界观已经形成了。而一部像《浮士德》或《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那样有相当大规模的文学作品,直接将另一个完整的世界想象给我们。只要愿意,我们只用几个小时,便可游览一个世界,掩卷之后,推开窗子,我们面前的,卧在阳光中的世界,仿佛并不那么原本,也不那么优先;除了现实感的损失,这种态度,还带来其他的损失了吗?

我想是的。索尔·贝娄(他是我最后一个喜欢上的作家)写过一篇《陀思妥耶夫斯基眼中的法国人》,里面说道:“对于一个法国人,法国世界就是整个世界,别的样式都是不可想象的。……一个仓库保管员对我说:‘你们国家,天气热得要命。’虽说他压根儿没有去过我的国家,但要想知道这一点,还是用不着离开巴黎的。”贝娄的这篇评论,对象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冬日所记夏天的印象》,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文章中展示出来的品性,与贝娄挖苦的“法国人”的脾气,一模一样。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枉驾去了一趟欧洲,不过读过这篇札记的人都能看出,他对欧洲的看法,老早就形成了,那次旅行不过是寻找材料,证实他的先见之明而已。他对欧洲的评论,浮浅,专横,比如他写道:“你在这里看到的不是人,而是意识的丧失。”真正的观察者,是写不出这样的句子的。我有点怀疑,在他的长篇小说中,对俄罗斯日常生活无数细节的很是啰嗦的描写,绝不是出于相信这些细节是值得注意的,而是相反。

去年的一次旅行,第一天遇到几个愿意同我聊天的当地人。按照出行前的计划,这正是我要的机会,但不一会儿我就厌倦了;最后一天,在一个叫天花墕的地方,一个捡瓶子的老汉邀请我去他家做客,这最后的机会,我仍然拒绝了。从第一天到最后一天,我对自己说,没什么值得打探的,同样的生活状态,同样的动机,同样的快乐和不快乐,会有什么新鲜事吗?——这种想法糟糕透了。某种经验仿佛获得了先验的地位,它的自大及对其他经验的排斥,我知道是极端有害的,却不知道如何去纠正。

1981年的高中生,是一批隐身人。我们一整天在课堂上,只有一早一晚,骑着自行车,在成年人眼下一闪而过。我们想成年,急不可待,准备接收这个世界,对于后面的事情,一无所知,也一无惧色。我们忽略的一件事是,那是阅读成风的年代,不只我们,成年人也在读书,比我们读得更多,理解得更多,我们不知道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们知道,他们知道我们会变成他们。

我和我的同学们,很快展现出各自的倾向,很快变成了成年人。W先是做生意,后来离群索居,只偶尔与朋友们过往。有一次我看到他在读蒙田的书,对他说,蒙田的智慧,是你二十年前需要的,现在读他,是不是有些晚了;W说,二十年前,便是见到蒙田,也看不下去的。

W一直鼓励我朝文学的方向发展,这与我对自己的打算完全相反。我有些厌烦我身上的“文学气”。比如说,我把这篇文章命题为“八一年”,还有一个理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死在1881年——这种表面的搭配,似有深意在焉,其实毫无意义,而我会立刻注意到这种结构,得压抑着某种冲动,才能避免不就此说些蠢话(我终于还是把这个关节写下来了,看来无可救药)。

文学也罢,别的也罢,1981也罢,2013也罢,一代代青年,一点点改变的世界——我这么说,好像世界有某种实际面目似的,当然没有。让我舒心的是,也就不可能有完全合于实际的生活态度,“实际”上,最“实际”的态度,想象的成分并不比其他态度里面的少,每个人都在想象,想像的内容不同而已。

自学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是一只琴鸟,正身难看,尾巴意外地美丽。其中最漂亮的一株尾羽,在我看来,是末两三年的读书之风。那几年的时代英雄,不是装甲战士,不是跑车富少,而是个戴眼镜、背书包的呆子。是的,电影或小说里的一大批男主角,都是呆子,不是把头碰在很硬的地方,就是在洗衣服的时候,想着国计民生的大问题,结果把什么都洗蓝了。这些梦游的家伙,却总是交好运,他们与女主角的邂逅,通常是在公共汽车或什么广场的台阶上,开始交谈:“喂……喂……你的书掉了。”

男主人公从深思中回过神来,笨拙地摸索一阵子,接过书,说:“谢谢。”“这书可够沉的……讲什么的呀?”

这时到了关键。男主角发表几句漫不经心而又极有洞见的评论,漫不经心表示这本高深莫测的书(通常是三角学或费尔巴哈什么的)不过是他更加深不可测的知识海洋中的一滴水,洞见表示他真的看过这本书。半小时后,女主角就在给她的手帕姐妹打电话了:“我今天碰见这么一个人……”

当时的另一种新风,是听盒式录音机,听邓丽君,刘文正,还有张帝,“有人问我这样一个问题,妈妈和老婆都掉到水里”,等等。这些人穿喇叭裤,跳贴面舞,也是让人羡慕的,不过比起书呆子,风头要差一些,在电影里,他们顶多是二三号角色。他们与读书英雄的竞争,主要是在求偶场上,他们早晚会赢的,不过还得等几年,此刻,他们的喇叭裤,要输给别着钢笔的细格衬衫,他们的“蛤蟆镜”,要输给别人的“蜻蜓镜”——这个词是我编的,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好多目光炯炯的人,也去戴眼镜,越大越好,像蜻蜓的眼睛。

有个形容读书声的词叫“琅琅”。这种声音,到了早晨,和雾气一同升起,笼罩住每个公园——都是读英语的。公园里有“英语角”,据说角里的人都用英语说话,我那会儿在念初中,半大孩子,不敢往前凑,但老远瞧着,像看西洋景,很是羡慕。好多人整本整本地背英文字典,事迹上了报纸:某某女工坚持自学,背下几百页的字典,结果看懂了进口设备的说明书,替工厂节省若干元。几天后她就失势了,因为又有一位,背诵了恨不得有一万页厚的什么字典。接下来的一个,在监狱里才住了一年,就背了四本字典。这个我倒相信。

我现在出门,如果碰巧带了本书,恨不得藏起来,夹在腋下,还要设法挡住书名,不让旁人知道这是本什么书,换在七十年代末,许多人出门,一定要夹上一本书的,像咱们带上钱包一样。

玩笑归玩笑,我确实热爱那个时代;当时的人,真的爱看书。比如说,今天我听说了有什么好看的书,先得问“有没有电影啊”,如果有改编的电影,我就去看电影,不用看书了,而在1978年,越剧《红楼梦》复映,有个姑娘,一连看了六遍,她已经上报纸了,还嫌不够,又买了一套四册《红楼梦》,放在家里边哭边看。那会儿的人,就是这么怪。

一个响亮的新词,叫“自学成才”。高考虽然恢复,解额寥寥,在追求知识的风气中,绝大多数人只能靠“自学”来“成才”。这股风气传播到学校里,有点可恶,因为咱们上学,本来就是要逃避“自学”的苦难,学校最大的吸引力,就是它是个用不着“自学”的地方。结果呢,好多人都在“自学”,七月份自学八月的课程,上学期自学下学期的课程,初中生自学高中的课程,高中生自学大学的功课,大学生无可自学,有些人就自杀了。

在我们班里,不管老师讲到什么,下面总有些人,眼睛里快乐四溢,一会儿意味深长地点头,表示他是老师的解人,一会儿打个呵欠,那意思是说:“天呢,非得用这么简单的东西来折磨我吗?”我的功课还是很好的,老师问了一个问题,用不了几秒钟,我就想出答案了,刚想举手,一瞧四周的手,举得跟树林子似的,我把他们这个恨呀。我擅长数学,有一回学校派我去参加“数学竞赛”,打开卷子,眼前一黑,全是初等数学之外的题目,我是一点也不会,再看前后左右的同龄人,运笔如飞,还用胖胳臂肘挡着纸,好像我知道应该抄哪些内容似的。我枯坐一个半小时,心里立下毒志,不再想做这样的人了,而要改行写文章,嘲笑他们。

我不擅长自学。是的,我的大部分知识,来自独立的阅读,不过,那不是有意去“学”的。一旦我真动了学习的心思,脑子立刻停转,本来很简单的书,也看不懂了。说起来,对某个知识系统的掌握,最好的途径,还得是在学校中。比如会计学,一个人读遍各种教材,会计入门或高等会计之类,仍会隔膜,因为没有教师的讲授、同学的切磋、适当的练习,所得的知识,始终缺少一种生动之感。当然,这只是对我以及许多像我一样的人而言,世界上确实另有一批人,擅长自我教育,能够“自学成才”。

回想起来,我曾努力自学的,多是些实用的知识。不久前听几位老兄忆旧,说到小时候装矿石收音机的事,我赶紧插嘴:“我也做过。”原来,“文革”的秦火之后,家里的书烧的烧卖的卖,所剩无几,尽是些实用的书籍,《怎样学游泳》《西红柿栽培技术》之类。我对西红柿没兴趣,但发现了另一种好玩的书,是讲无线电的。大约在小学高年级的时候,我打算动手了。什么是检波器,我自然不懂,但缠线圈总是会的,我姥姥缠毛线的时候,都是让我帮她绷着。我把缠线圈当作第一项练习,缠了一会儿,满头大汗地想,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苦差,为什么不利用现有的线圈呢。家里有一个坏掉的收音机,我把它拆开,朝里面瞥了一眼,立刻觉得无线电这种事,不适合我,那些五颜六色的大管子,小管子,粗管子,细管子,比我的神经还要复杂。我拆出唯一认得准的零件,一块吸铁石,拿去玩沙子,不再想什么收音机的事了。

我的工程师之梦,没有就此完结。所有男孩子,都着迷于“自动”的机械,也就是离开人力而动作的东西。我订的杂志中,有一种叫《少年科技》,我把它看了好几年,自诩深谙机械之道,便花一元钱,邮购了一个直流电动机。打开盒子,那家伙的大小和模样,都和鸡蛋差不多,尾端有两个小小的接线柱,前面露出一小截钢棍,便是主轴了;如何把这光溜溜的轴与机械相联,我一无头绪,不管怎么样,我兴高采烈,立刻着手装配——先是“直升机”,从马口铁剪出叶片,拧束在轴上,接通干电池,“直升机”向旁边一歪,叶片有气无力地转了半圈,在地上磕出些尘土,就无声无息了。这是我预想到的——我固然没有聪明到能造出直升机,但也没傻到真心以为这破玩意能飞起来。

我真正想做的是一辆车,我便做了,用缝衣线的木轴当轮子,用了蜡烛段儿来润滑,然而不知为什么,我的车原地哆嗦,不肯行进。我又造了一艘船,有假烟囱和假炮位,还有舰名,是什么我忘记了——其实它就是个木盒子,以前装过药丸的。我在盒底掏出洞,把“螺旋桨”伸出去,接通电池后,它转了!转得也许不那么好,可确实在转。我邀请最要好的几位朋友,去山脚下的一个大水坑,观看首航。那天有点儿刮风,我的战舰一放到水里,就飞快地下沉,下沉,一直沉到水底。我把电动机打捞出来,带回家,做了一个小风扇。这次成功了,我便举着它,从脸上吹掉愚蠢的热气。

很多事,看书是不容易学会的。我以前谈过博物的话题,而没好意思说的,是我其实使大劲“自学”过这种知识,然而所得极微。一只鸟在空中飞过,如果我能有把握地指出它的名字,那它一定是我在小时候便熟知的;我在书中读到过那么多的鸟名,用力记忆其在插图里的样子,然而,如果没有完善的分类学知识,所见一片散沙而已,而分类学知识,恰是“纸上得来终觉浅”一类,如不辅以观察,总归茫茫。

但怎么观察呢?如果是在学校里,会有适当的标本,配合着所学,有野外的考察,教师带领着,指导着。对我来说,便只有困难了,我在野外见过许多种漂亮的、样子稀奇、鸣啼悦耳的鸟,可它们飞得那么快,没等我将其与书中所见对上号,就杳如黄鹤了。也有在枝头或地上停落的,可不等我接近,不等我看清它喙的形状,不等我数清尾翎的数目,扑楞一声逃掉了,要知道我对它们一点恶意也没有,而且吃过早饭了。

孔子说读诗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本之名”,然而,只知道名字,有什么用呢?在古典诗歌中,许多鸟的名字十分美丽,令人心喜,鹡鸰,鸬鹚,鸲鹆,鹧鸪,鹪鹩……我知道它们都是鸟,可到底是什么和什么呢?挚虞有《鵁鶄赋》,若查旧注,说长得像凫,可到底是什么样呢,谢惠连有《鸂鶒赋》,若查新注,说是一种鸳鸯,可我连鸳鸯也没见过呢。

有时我怀疑,古代的诗人,也未见得了解他们笔下美丽的鸟。一写到伤感处,顺嘴就说“潇潇暮雨子规啼”,或者“声声啼血向花枝”,可这种鸟真的飞到面前,诗人果认得出吗?诗中的另一位常客,是鹧鸪,我张嘴就能念出“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楚客天南行渐远,山山树里鹧鸪啼”之类,可作为北方人,实不知鹧鸪是什么模样,据说它的啼声听着像“行不得也哥哥”,故古代诗人多用它来寓客游之思,可我又哪里听到过。是的,我从古画里,从讲鸟的书里,见过鹧鸪的模样,可总不大相信,这富有同情心的小鸟,难道如此平凡?我把这个心事,怀了很久,最后总算见到鹧鸪的真身了——是给盛在盘子里,烤得黄黄的,油油的,一根毛也没有,还冒着热气呢。

更好的世界

在圮坏的记忆里搜索旧事,如同在废墟里翻找泥壶的碎片。无论如何,对书的第一个印象,就在那里摆手呢。一本彩色的连环画,开本大到要用两手捧着,至于书名,可忘掉了。我记得的,是其中的一页,画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年龄比我当时也大不许多,头挨头地伏在干草上做功课。旁边有一盏油灯,正把黄灿灿的光线洒在两张纯净的脸上。那光线像温暖的被子或隐身的衣,把儿童与外界隔开;这连环画说的是战争年代的故事,在画外,想必有许多残酷的事,既然不为油灯所照见,便不存在了——本来这记忆早湮没了,几年前,看一张宗教画时,忽然想了起来,就再没忘掉。

当时我大概三四岁。也在那时,还看过一大本“文革”漫画和带插图的一种《聊斋》选本,后者中画有阴间的角色,能让一个孩子出半天的神,但要论生动,绝不及前者中凶恶的脸,刺刀和木枷,血滴和人骨。类似的图像,当时遍街都是,拼出一个成年人的世界,忽而喧嚣,忽而死寂,有时令人兴奋,有时令人害怕。作为孩子,我们要在街上玩假枪和泥巴,也要在晚上,听一个故事,或者看一张温暖的图画,我们要活在真实的世界里,也要睡向另一个世界,更好的世界。

我年轻时很喜欢狄更斯的小说(现在也喜欢,只是许多年不曾读了)。有个朋友,很嘲笑我这种趣味。我有一半同意他的看法,知道狄更斯的小说对世界修饰过重,差不多就是成人童话——又怎样?所谓文学,就是造出一个让人信服的世界(或其一角),至于它和原本世界的关系如何,不是最重要的。和生活的实际不同的,是作为读者,我们可以挑选不止一种世界,来配合自己的观点或心情(而那是经常变幻的,一个人喜欢过的书籍,是比记性更可靠的精神记录呢)。

前年故地重游,几乎找不到什么可与回忆相印证,仿佛那些年是活在雪中,而雪已化了。我得使用十分的力气,才能想象出一个孩子,被晚间隆隆的火车声扰了一下,从书本子上抬起头来。那是什么书?说不定就是《大卫·科波菲尔》,我相信,如果能找到那本旧书,在两位主人公最终成爱的一页上,还有当年的泪痕吧。更可能是《格兰特船长的儿女》,此刻闭上眼睛,还能想出书中最喜欢的一幅插图的模样,“邓肯号的帆架掠过南极榉的树枝”(EdouardRiou给该书画的一百七十多幅图中的第二十五幅),弹跳着月光的水波,向少年标出一条通道,沿着它可以一直驶到行星之外。

现在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当代文学中的两类,一类是写实际世界有多么多么坏——是的,但我知道了;一类是写得琐碎,想把“本来的样子”还原给我们——是的,但谢谢了。我承认这两类里边,都有了不起的作品,但没有办法把这样的书读上两遍(这说的是年轻些时,至于现在,如事先知道,一遍也不看),因为(只就读过的一些而说)看到的多是磨碎的精神,匍匐的姿态,和对工具的错误选择。不是说我躲避描写苦难的小说——我是多么热爱陀思妥耶夫斯基啊,曾经读《罪与罚》读得和主人公一起发烧。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辛苦是灵魂的阶梯,而不是——像在许多当代小说中那样——呻吟的材料。

更好的世界,不是更无趣的世界——也许我该说更生动的世界。最早爱看的鲁迅作品,是《起死》和《铸剑》。《起死》自然是看不懂的,但里面有骷髅,有巡警,还有奇怪的对话,可以做童话读。《铸剑》里有惊心动魄的割头,有两只头在锅里打架,还有古怪的歌,这故事在说什么,当时自然也是读不懂,但对黑色的气氛,无法不有所感。

一天一天地生活,一本一本地读书,两边的零星感受或相对较,或相掺和,有的已辨别不出原始,有的遥遥相对,我们不都是这么成长起来的吗?

书籍只是一半。小时候的晚上,多用来游戏。偶尔抬头向天,看到那种星空,就想把视线伸出去。至于现在,本来应该属于情感的,易主为理智,更何况提醒你只有一个世界的因素越来越多,其他的因素越来越少。不单是对成年人如此。

冬天的故事

人性美好之处,有时曲曲折折地流露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当年的“革命文学”,无不奋力捏造理想人格,或理想的生活状态,就整体而言,无一有真正的成功,只偶尔在些小地方,机缘巧合,草从石头缝里露出头来。我在本书“更好的世界”一文里,提过一本连环画中一个画面,是两个小主人公在油灯下学识字。这连环画叫《铅笔头的故事》。就故事而言,它不过是众多拙劣努力之一,但再普通的故事,讲在冬天——还需要一些巧合,特殊的场景与听众特殊的感受碰到一起,便有温暖人心之用了。

我读那连环画时大约三四岁,恰是周围世界最疯狂、最残酷的时候,虽然不懂事,那肃杀之气,还是能感受到的,从其他读物中,从成年人的表情及楼内楼外无处不在的广播声中,从涂遍墙壁的强烈色彩中。十五年后,也是在冬天,迁居到现在的城市,忽然感到某种温暖,不是因为气候,也不是因为受周围人心情的影响,——那时这城市与农村交错,我们进城时,穿过一个大集市,热热闹闹地挤着些人,买卖着各种各样的货物。那些粗俗的杂货,在那一时刻,奇怪地有温暖人心的力量,正如在莎士比亚的《冬天的故事》中,在潘狄塔正式出场之前,关于她命运的温暖消息是从小丑——她养父的儿子——嘴里,用这种方式透露出来的:“三磅糖,五磅小葡萄干,米——我这位妹子要米做什么呢?……豆蔻仁,七枚,生姜,一两块,乌梅,四磅,再有同样多的葡萄干。”

少年时喜欢过的书,有一小部分,后来重读过,或是因为那作品重要,不得不重读,或是想验证一下自己。重读《教育诗》(磊然的译本),当是后一种目的。我在三十多岁时重读这书,有点羞愧地发现——这时候我已经不能同意马卡连柯的教育思想了——我仍然喜欢这书,特别是它的第一卷。《教育诗》在用革命的口吻,讲革命时代的故事,事实上,作者的姿态,大大伤害了这部作品,比如对人性过于简化的理解和处理,就十分遗憾。不过——忘掉革命吧,甚至也忘掉教育,《教育诗》就是一篇关于人性的童话。书中有个细节,说的是在教养院的晚上,寝室里总有朗诵会,朗读普希金、柯罗连科,也朗读高尔基。读完《童年》和《在人间》后,学童感叹道:原来高尔基和我们是一样的人啊,真是好极了。——我对这感叹一点也不信,它太像革命创作了,太富于说明性了,我承认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性,学童真这么说过,但即使如此对我也毫无说服力。

尽管充斥着这样的“革命细节”,《教育诗》,特别是第一卷,仍然是本暖和的书。马卡连柯是个好心肠的人,对人性抱有奇怪的信心,这种信心——加上那个时代的革命主题——把他的工作歪曲了两次,一次是在他观察时,一次是在他讲述时。这种趣味,通常是属于通俗文学的。但是,管它呢,就当看童话好了,就当马卡连柯是个简单、孩子气的作家。他的书中还写过:“教育学里往往真会有这种奇怪的现象:四十个穿得破破烂烂、肚子半饥半饱的孩子,在一盏油灯下兴高采烈地玩着抽签游戏,只是里面没有接吻。”整个文学史中都有另一种奇怪的现象,穿得破破烂烂、从肚子到精神都半饥半饱的孩子们,也兴高采烈地读着与自己的生活毫不搭界的故事呢,而且在革命时代,里面也没有接吻。

还要再提一遍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某种意义上,他也是个令人温暖的作家。这么说有点奇怪,因为他像任何一个严肃的作家般,克服自己的幻想,也不怕粉碎读者的幻想,他的世界,大多是寒冷残酷的,不过,知其为寒冷,这本身便是温暖的起源了。他用对寒冷的有力描写,告诉我们温暖在什么地方,何况,在叙述的中途,陀思妥耶夫斯基每常抑制不住柔软的天性。这种放纵,如果从纯粹文学的角度看,是失败的,但读者是多么感谢这失败呀。

斯蒂芬·茨威格,另一个我喜爱的作家,说过这么一句话:“指望世界的良心,简直就是不要命了。”原先他可不是这么想的。他的故事,总是写不长(除了一两次例外),因为他忍受痛苦的能力太弱了。那些故事里,他下潜到人性的深处,刚一瞥见他不想看到的,便即上浮,顺便把主人公拖出水来。这虽妨碍他成为更伟大的小说家,却另有感人之处。

准备好了吗

父母有位老朋友,这里称之张先生吧。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张先生把一只书箱寄存在我家。我那时找本书看是很难的,自然瞧着它眼热。那小箱子外面密密缄束,让人觉得里面定有好东西,忍了一年,终于忍不住,前去鼓捣,发现用绳子扎起之故,竟是没有锁。再也把持不住,解开麻绳,打开书箱,心里怦怦地跳,一本本翻弄。

大约一两月之后,我正在院外玩,看见张先生一步步走向我家,大惊失色,飞奔回去,连名带姓地报告:“张某某来了!”张先生在后面听个正着,哈哈大笑。多年后我去沈阳探望他,他又说起此事,难免又笑一场。

张先生的书,现在我尚能记起的,一本是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一本是司汤达的《红与黑》。

在比我年长十岁左右的人——也就是“知青”一代——中间,《红与黑》很流行。我有一次差点借到《红与黑》,一位大哥哥把书用报纸包着,好像那是个炸弹,刚要交给我,他的一个朋友走过来说,不要给小孩看这样的书。

从张先生那里,我读到向往已久的《红与黑》。

然后心里想,怎么会有人写这样的故事?

在我的记忆中,年轻时只有一本书,我对其厌恶的程度要超过《红与黑》,那就是几年后读到的《俊友》,莫泊桑的小说。《俊友》是我打心眼儿里憎恨的小说,它呈给我的是一个肮脏、是非颠倒、没有正义、没有慈悲的世界,里边的人或者可恶之极,或者倒霉之极,而我把它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也属倒霉之极——我没有重读过它,这里说的是高中时的印象。《红与黑》我也没有重读过,有时我想,再读一遍,或许另有想法吧。但又担心新的观感会同少年时的印象混杂起来,成为一团面目模糊的东西。

成年人的世界是什么样?那时从未多想。对儿童或少年来说,成年人,除了几个英雄,灰头土脸地不知在干些什么,除了提供食宿,简直一无用处。他们的世界?就算有,又会有什么趣味?我们自然也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也会成年的,但差不多每个孩子,望着身边的成年人,心里想的都是,我长大了,一定不会同他们一样。

少年人当然不会觉得成年人的世界是个悲惨世界——即便是,也没关系,正可以逞英雄,拯这个救那个,我们不是被这么教导的吗?有点让人起疑的是,成年世界有可能是琐屑的,由一大堆日常事务堆积而成,至少,从福楼拜的小说看,是这样的。我从来没喜欢过这个伟大的作家,这让我有点怀疑自己在文学上的趣味——这是此刻,也就是成年后的想法了。那时不知道的,是与少年人幻想世界一样,成年人眼中的世界可以同样是不真实的,区别或在于后者多了些邪气,少了些趣味。

初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是念高中时。一直到现在,也是喜欢《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胜于《罪与罚》,为什么,却说不清。至今能想起当年在夜间阅读他的小说,读得不能呼吸,要爬起来在屋里走几圈,至今忘不了他有力的句子:“这是一个可怕的故事,这个故事说的是……这是一个阴森可怖的故事,在彼得堡阴沉的天空下,在这座大城市的那些黑暗、隐蔽的陋巷里,在那令人眼花缭乱、熙熙攘攘的人世间……”

正如前面所说,这样一个世界——如果真是这样——并不会令人望而生畏,反倒有点让人跃跃欲试呢。问题是世界有可能比那更……更什么呢,那面貌在我喜欢的一些作家那里也已有所泄露。巴尔扎克的小说中,我最喜欢的一本是《高老头》。在《高老头》的结尾,拉斯蒂涅埋葬了青年人的最后一滴眼泪,热切地眺望热闹非凡的现实世界,说:“现在咱们拼一下吧。”我那时虽小,也知道他绝不是要改变这世界,而是相反。

老儿童团团歌的第一句歌词便是:“准备好了吗?”每个少年人,准备好成年了吗?是啊,差不多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准备好了,而预想的角色不同。实际的世界,和现在电视里的绝不一样,和过去书本里的也绝不一样——甚至与司汤达、福楼拜,甚至与更写实的当代小说家书中的世界不一样——我猜是如此吧,我又知道什么呢?当代小说家我读得如此之少,原因之一,就是他们书中的世界,与我感知的世界,近似得过分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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