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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5 16: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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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仇意

出版社:中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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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蔚蓝更蓝

比蔚蓝更蓝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比蔚蓝更蓝作者:仇意排版:青杨出版社:中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出版时间:2016-4-1ISBN:9787899005408本书由中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清姝(上)1

时间紧迫,她订到的是深夜的航班。但是必须回去,尽快地赶回去。回到自己位于华南师范大学附近的租住房,她把随身衣物折叠起来,塞进那只带有双肩背带的结实背囊里。将凌乱的房间重新归置至整洁。所有的书籍归架。给室内每一盆植物浇足水。出门前检查水电,关闭天然气阀门。

她让自己不停地忙碌,以此平定焦虑急迫的心绪。

这一切程序和以往任何一次短途或者长期的旅行并无区别。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她要回到阔别已久的家。

深深看一眼窗外绿叶掩映的房间,关门离开。

纪清姝,女性,28岁。在广州机场的航班上,那将是她唯一的身份标示。很多时候,一个人只需几个简单的符号便可概括。内心汹涌的思绪,跋涉过的黑暗而艰辛的路途,那些只流给自己的泪水,所有得以使一个人成为鲜明而真实的个体存在的明证,是只发生在自身内部的事情,与任何人无关,他人亦无兴趣探索。

候机大厅的喧嚣人声。长长的队列。过安检时发现可疑物品时报警器的刺耳尖叫。飞机晚点,长久的等待。一个出发与抵达之间的过渡性空间,时光仿佛呈停滞状态。终于开始登机,找到靠窗属于自己的座位坐下来。空气窒闷,光线刺眼,周围是纷乱人声与肢体动作。光影憧憧。她感到极为不适,把头靠近舷窗,用手遮挡住机舱里的灯光。窗外是空旷的停机坪。在跑道的尽头,她看到远方地平线上闪烁的星光。

过了一会儿,飞机开始升空。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她闭上眼睛,感受到身体在空间转换中的细微变化。她的心在一点点静下来。每一次飞机升空,她都在想,一个人的灵魂离开躯壳的瞬间,是否也会有这样一种深沉的宁静降临下来。如同海潮舒缓推动,直至彻底覆盖洋面。

到了一定高度,下面城市出现灯火辉煌的光丽轮廓。一座不夜的城市。不管多晚,消费场所依然人潮涌动。不管多晚,都有人在街道上行走,宵夜,拍拖。城市犹如一艘漂浮在夜海上的豪华巨轮,光色耀目,永不沉没。可是此刻,在几千米的高空俯瞰下去,那些迷离灯火映衬在无边暗夜中,如同一场眨睫即逝的华丽幻像,完全失去了真实感。她凝视着它一点点在视野中消失。

她一天没有进食,此刻感到胃部的空仿佛在凶猛地啃噬着身体,但却没有任何食欲。她把身体在座位上蜷缩起来。

候机的亢奋躁动很快被夜航班机的单调疲乏稀释,旅客们都在闭目睡觉。从接到电话起她一直在奔波忙碌,这时感到倦意袭来,意识逐渐模糊。

恍然间她置身于一个陌生的环境。四野无人,脚下的道路倾斜向上,布满凹凸不平的鹅卵石。费力地向前走,不知此行的目的,感到心中迷茫。这时远远看到她迎面走来。她满心欢喜,奋力迎向前去。可是不知为何,她见到她却浑如不识模样,面无表情擦身而过,头也不回地继续走去。她诧异回身,却见她已经走远。前方是将暮夕照,橘红光亮,如同背景,将她的身影映衬得单薄瘦弱。这时一阵大风吹过,夹沙带土,迷住了眼睛。等她重新睁开眼睛,发现她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满天满地夕暮的昏黄光色……

肩膀被邻座乘客轻触,她一惊醒来,听见自己喉间压抑的哽咽。明知是梦,却仍持续发出抽噎的声音,不可自制。有人被惊醒,投射来探询目光。在那一刻,她失去对自我情绪的掌控力,只觉如同幼童即将被夺去心中爱物般惶急失措和亲爱难舍。

她的面容。那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会以忧虑眼神无言凝视她的妇人。

平凡普通的女子,一生沉陷在琐碎重复的家务劳动中,从未停歇。她的婚姻与生活并不如意。不知她是否曾在心里怨过,可是表现出的,永远是深如海底的沉默与隐忍。

她的母亲,在孩子眼里,她是从不叫苦,不知疲倦,看不出个人喜好爱憎,似可担承任何重负的持家妇人。可是她竟然患病了。腹膜脂肪肉瘤。陌生不带情感的医学术语。一种恶疾。她从未想到它会与自己发生关联。自接到电话起她一直在试图用忙碌麻醉自己,不去想,不去分析,这个冰冷的术语所代表的含义及可导致的后果。直到在这个张皇失控的瞬间,她真正明了了它所寄身的那具身躯对于自己的意义。

闭上眼睛,又看到当年离家时的情景。不说话,只默默埋头收拾行李,故意不去看站在身后的她。她无声地站在那里,要帮忙收拾却无从着手的样子,结果反是站在那里碍事。心中感到不耐。请求她不要管自己的事情,再次申明不需要她的任何帮助。她明白了意思,有些讪讪的,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一眼,掩门离去。这时心里感到不忍,又无法挽回,心绪恶劣。这样矛盾重重的感情。她们从来未曾真正进入到对方内心深处,明了一切细微的感情、期求、苦痛与迷惘。她们是隔绝的两个岛屿。被彼此无法摆渡的爱所分隔的岛屿。从来都是。

她感到自己的泪热热的流了下来。2

很长时间,一个人生活在远离家乡的城市。走过许多地方,最后在广州停留下来。仅仅是停留,仍然在持续地进行旅行。

每天的生活,持续着固定的内容。早晨九时起床,洗漱,为自己准备简单早餐。通常是一杯清水,两个白煮蛋。或者仅仅是一杯浓烈的咖啡。然后回到卧室,坐下来开始工作。这里还同时承担着工作间的职能。

租住的是一套很小的面积四十平米左右的住房,但好处是不必和他人合租房间。她不能忍受陌生人在生活中随时出入,分享同样的空间与设施,但又是陌路而冷淡地各行其事。那会让人感到自己在和一个塑胶制成的机器人共同生活。

她的工作是为杂志及书刊提供插画,电脑制作动画,以及不定期为旅游类杂志撰写游记。这是她唯一的谋生技能。简单的线条,少许着色,便出现形体、姿态与情感。因为表现形式的不同与容量,无法容纳过于复杂诡谲的情感,所以绘本中的世界是单纯而唯美的。在制造着它们的时候,她能够感到心中某种接近童真的喜乐。

长久置身于这样的世界,这样一种生活方式,能够清晰感到对外部世界与现实生活的脱节。感到人群的压力,和对获得认可所必须付出的妥协的不耐。她已经不能够适应一些需要与他人配合及密切接触的职业。即便她的工作所能获取的物质报酬仅供衣食所需,并且很不稳定。选择一种生活方式注定是要付出代价的,这并非值不值得的问题,而是某些内心所向过于强大,它所导引的道路无可选择。

她向往那些能够独立进行并持续深入探索内部本质的工作。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与众不同的人,以世人眼中近乎放逐的姿态,长时间在野外或者实验室里进行独立的研究工作,揭示自然界的不解之谜,或者试图与野生动物建立超越两个物种之间的联系。环境恶劣,与世隔绝,忍受身心寂寞,得不到任何认可与报酬。甚至,也许他们的工作最终被视为无意义的,并不符合这个世间的物质运行规则。但没有人知道,当美国动物学家简.安妮特伸手接过一只黑猩猩赠予的香蕉,她心中浮漾的快慰与满足。那是高贵的奖赏,超越任何世间的冠冕。

也同样没有人知道,在法国乡下,昆虫学家兼作家法布尔,在那个由金龟子、六翅瓢虫等无数昆虫组成的王国中渡过的岁月。他逐日逐月耐心观察它们的觅食、交配和争斗厮杀,然后细致地记录下他的观察所得。他的记录充满情趣,那些清淡优美的文字,是纯美安谧的内心世界的映照。

她尊重迹近与世隔绝却内心充盈坚韧的生活。但她知道,看似自然无求的生存状态同样需要某种坚实的物质支撑。一个人未曾入世又怎能奢谈出世。物质是阶梯,可以抵达心中的天堂。当然这只是对具有清醒自觉及精神追求的人来说。对另外一些人,物质的泛滥无异于打开地狱之门,只能够让他们把人性的恶充分释放出来。

工作感到疲劳时,离开电脑来到小小的阳台。她栽种了许多小盆植物,放置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悉心照料,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晚间能够感到植物在轻轻地呼吸。还有一缸热带鱼。她一直渴望有一只可爱的小狗陪伴在身边,给它洗澡,晚间带它出去一起散步。孤独的时候可以和它说说心里话。也许这是唯一一种单纯而无所期求的情感互通关系。她已经对人与人之间感情的单纯与恒定不再抱有幻想。但因为生活状态尚不稳定,她不愿意草率地收养动物。对自身之外的生命承担责任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她是要给便给,给不起便不会产生任何牵连的人。

她的房间到处凌乱地摆放有书籍。随时随地都可拿到。文学,哲学,宗教,医药,烹饪……类型繁杂。但她的枕边和床头柜上的小书架上,永远是最喜欢的几本书,始终跟在身边。书页发黄,边缘有反复阅读的褶皱。是带有内在思省意味的小说。试图探求到自我内心无限深广天地。文字优美,蕴含意趣,反复阅读也不会感到索然。而阅读,其实不过是媒介,是连通彼此、产生对应气场的程序。那些文字,早已深印在心,在思想中持续产生作用。它们放在身旁,是一种无声的深刻的心灵慰藉。困顿时,犹如知心好友陪伴在身旁,并不需要说些什么,却也心意安然。但她仍然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够舍弃掉它们,和一切曾经热爱过的事物。彻底革除掉一切胶着不舍的贪恋,成为一种纯简而坚定的存在。

她在房间里放置有书籍、画册、布艺、碟片、家居饰品……所有喜爱的物品。能够使生存呈现趣味与愉悦。一点点收集来的,始终跟随着她。不忍舍弃。熟悉的旧物,它们是一所租住房能够被称之为“家”的真正的灵魂。她曾在一本时尚家居杂志上看到过一个关于自助家居设计的选题策划。文中的受访对象都是对家居设计有着独到见解和实践精神的人。其中一个北京女孩的观点连同她一手打造完成的居室,鲜明而独特。她把房间的墙壁涂上了自己喜爱的明黄,橙红,甚至还有极为大胆的深蓝色,里面摆满她喜爱的饰物。一个不足5平米的厨房,买了张一端固定在墙壁上的餐桌,不用时可以贴墙放下来,再加上几把超高的高脚餐椅,最高的记录是同时与三个朋友悠然共进晚餐。卫生间的设计令人叹为观止,不但设计成最省面积、类似于展台的半圆形,居然没有门!要用厕所须将一个木制的惊叹号立在过道里,提请“到此止步”。每一个用过厕所的人都感到自己经历了某种特别的体验。

她说,家是自由生活和独立人格的载体,只有一个人的家同样可以丰富而美丽。

令人欣赏的特别女孩,她把自己对于生活的理念与热情体现在家居设计中,用心地把仅有29平米的地方装点成了尘世中的天堂。

还有一位从事茶艺研究的中年女子,一直在不同的城市工作。每到一个新的工作地点,从来只租住郊区的农家小院。总要安装上一直跟着她走的原木大门,总要花费一笔金钱将院子里的地面改装成喜欢的鹅卵石,总要按照自己一向喜爱的风格装饰房间。哪怕是一堵裸露着水泥接缝的砖墙,她也会一丝不苟地用印有清淡花朵的壁纸细心裱糊。

她欣赏且尊重那些对自己的家与生活始终怀有激情的人。那是不肯被生活的单调与麻木淹没的人。他们总是渴望看到新的风景,建立新的生活。是内心持久不竭的激情推动他们超越生活平庸的表象,始终奋力前行。

有时工作至午夜,直到眼睛与大脑因长时间面对电脑屏幕产生灼热感,然后疲惫地倒在床上,逐渐沉入有如死亡的睡眠。也有时刚刚开始工作便厌倦地关掉电脑,穿衣出门,无所事事地游荡。上下九的商业街,永远人潮涌动,物质气息甚嚣尘上。北京路的外国奢华品牌专卖店,骄矜的贵族面目,拒人千里。三元里的城中村,充斥着各种游离于城市与法制边缘的群落。面目暧昧。二沙岛的豪华别墅,是物质主义与中产阶级梦想的集结地。

每个人被各种欲望驱迫,终日奔波劳碌不休。幸福的指征,已经被现代社会异化为单纯的物质堆砌。他们盲目搜寻,不知道自己已走上背离的路途。

晚间失眠或者无事可做的时候,打开电脑进入互联网。网络已是这个时代最为强大和无孔不入的信息传播媒介。甚至成为某种可以依附的生活方式。她使用Email和QQ,和与自己有业务往来的杂志书刊或者网站的编辑联络,完成精神产品与物质报酬的转换过程。这是她上网唯一的固定内容。除此之外,只是随意浏览,并无持久目标与兴趣。无数人热衷的网络游戏,她始终无法产生热情。也许那是更为切合男性心理特质的游戏。可以在虚拟的空间中获取到真实的搏击、征服与胜利的快感,以此填补现实生活的缺损,或者忘却卑微暗淡的不如意处境。

每个人都需要在自己的生活中找到支点或者藉此实现某种意义的事情去做。哪怕那是被视为无用的。

偶尔也去那些大牌网站的知名聊天室。长时间一言不发。看到那些密集的话语如同烟火,簇簇盛放,然后消失。无比强盛的交流欲望,仿佛内心熔岩的喷发,带有不可阻遏的能量。然而这能量终有彻底散失耗竭的一天,一个人到最后总能够发现,自己对他人及这个世界已无话可说。

偶尔也可遇到有意思的聊天对象,反应机敏,语言机智幽默,对生活有着深入的思考,可以从中提炼出聪慧的见解。睿智得让人眼前一亮。一个三十二岁的北京男人对她说,爱的付出与奉献就是它的最高完成。期望不劳而获的感情,其实无异于幻想体彩中奖,用两块钱就可以换取一个美好未来。

而一个十八岁的厦门女孩真诚地邀请她去做客,并且提供了详细的联系方式。她说从她家出门,不到五百米,就可以看到大海。在它的面前,你会感到自己真正的贫乏与富有。她的话超越了她的年龄,但她相信那都是真的,一定是大海赋予了她如此智慧的感悟。

与自己智力情趣势均力敌的人交流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一个好的聊天对象能够将表达欲最大限度地激发出来。当然这种状态不会频繁,可是一旦出现,智慧的语言会焰火般在显示器上起起落落,源源不绝,令人体验到一种创造性的快感。

所以她乐于同那些生活在北京、上海或者其他大城市,思想前卫、目光敏锐,有着良好生活品位的年轻人相互交流。他们有的还在读书,但更多的是IT从业人员、自由撰稿人或者各种各样的设计人员。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智力和创造性推动着生活。

非常无聊的时候,曾经有选择地和其中的一些网友见过面,不过总体感觉并不好。在网络上可以热烈交谈一夜而不倦的陌生人,在现实中彼此仍然面目陌生。有时见了面会很尴尬,觉得无话可说,然后淡漠地分手。

虚幻毕竟并不能够等同于现实。尽管在短暂的瞬间,彼此曾经抵达灵魂的边界。

于是她不再进行类似的尝试。也许还是应该让心里保存有一点热度。真实并不代表美好。

但这于她已是可淡然一笑处之的事情。本来不过是使生活呈现丰富与趣味性的事情,抱有太过认真投入的态度,那只能是本末倒置,印证自身的清浅不成熟。当初刚刚开始上网,她曾如此热切执着地投入其间。每天急切地打开邮箱,期盼看到别人写给自己的邮件。在论坛上为别人回帖,态度认真,字斟句酌。在聊天中产生误会和矛盾,可以写长长的邮件解释试图挽回。

怎么会有那样的热情呢?那样的情真意切,具有盲目的性质。仿佛面对回音壁呼喊的孩子,即便得到的呼应只是自己的声音,依然兴致勃勃,乐此不疲。青年时代心灵呈外向性,渴望与身外世界发生联系,缔结各种关系,不过是自我印证的需要。充沛的激情,来自于青春期活力更新的能量。

一个人入世愈久,愈是看到世事翻转无常,人性脆弱不可依傍。满目荒芜,心绪冷却,一点点退缩回到内心小小天地,致力于建造自我稳固堡垒。个人成熟度的标志之一,不是更具扩张与包容性,而是越趋内敛与固守。年龄越大越不容易对人对事妥协,也就越不容易交到朋友,亦已不需要由外界获得自身的定位。心被包裹重重防护膜,抗击性增强,但同时也失去新鲜感知的活力与热情。

这是成长的代价,亦是时光留在内心里的印记。

有时会一个人去附近的酒吧。街道充斥各种人造光源与声响,彻夜不息。这个高度发达的城市,喧嚣的能量在午夜之后达到顶峰。有人正在宵夜,用美食填充被娱乐活动消耗空的胃,补充体力准备冲击下一轮欢乐的浪潮。有人彻夜出入夜总会和KTV包房里,用金钱购买酒精、刺激和性。每一个人好像都是空虚的,他们认为那些人造的声色能够填补它们。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她经常去的那家酒吧叫异域。也许是它的名字吸引了她。也许是因为它的生意并不是很好,经常维持的是一种清淡的营业状态。她总是容易被那些寂寥的事物吸引,并感应到某种气场,觉得彼此属于对方。她对那些充斥汹涌人潮的热门景点从无兴趣,包括丽江。她认为过度的商业开发已破坏了它天然而带有幽闭意味的美感。她总是能够被一些几乎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景物所吸引,并从中发现某种独特审美价值。已经接近倾颓的旧时天主教堂,几只白色鸽子栖落在灰色的长窗上。行车途中一闪而逝的古城池,寂寥地屹立在原野中,周围是一片在疾风中翻卷如海浪的紫色花朵。独自乘坐的无人轮渡,天空惊雷闪电,在雷雨天气奇异天光的映照下,两岸的连绵山脉呈现金属质感的蓝紫色,仿佛超现实的画面。她不顾瓢泼而下的大雨,长久地站立在船舷旁,用手中的相机拍下一幅幅美至诡异的画面……

酒吧顾客稀少,以熟客为主。也许那都是些和她同样寂寞的人。他们安静地低声交谈,或是在桌上烛光的映照下,独自玩猜字游戏。有人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写下一些文字,不知道是日记还是小说。有的什么都不做,面部有寥落的表情。看上去都是品位不凡的人,有一点自闭的倾向。内心有汹涌激烈的情感,表现出的,却总是略带冷淡的内敛自持。

她喜欢的位置是吧台前的高脚椅,最靠里面的隐蔽角落。可以从容地观察所有的人。摇漾杯中的酒液,观察它们在不同角度和光线中的变化。无须担心有陌生男子借故搭讪。他们是善于寻踪追击的某种兽类,嗅觉会指引他们猎物的踪迹。他们知道这里不会是他们的狩猎场。

长期的独身生活,身心的本能需索产生压力,令人困顿。她从不标榜自己洁身自处,亦承认寂寞的侵袭有时令人失措,难以抵挡。她只是在似乎循环往复的经验中逐渐感到厌倦,一切说辞、动作和行动都无非铺垫,趋向于固定指向。即便面目高雅,不过是不同形式。目的达成,激情泄尽,彼此回复陌生面目,变得疏远冷淡,甚至厌憎。然后发觉内心的冷,并不会因为激烈的拥吻与抚摸变暖,反而愈发寒彻骨髓。

一个人的洁身自处,绝非可以用说教、禁锢或者胁迫达成。外力始终难以触及和撼动最为本质的东西。不管它是以多么强大的面目与力量出现。有时甚至成正比产生反向作用。当一个人,不再对无所不在的诱惑感到难以抵御,不再试图与他人缔结亲密关系,并自觉抵制内心的软弱,那么他一定已经成熟,一定已经明了了人情的空幻;他也一定会由此发觉,自己内心的温度在一点点地冷却下去。

试图排遣寂寞的任何举措,到最终都会被发现是徒劳,甚至导致带有破坏性的反作用力。寂寞是只能够被一点一点地消解的。承认它的存在,耐心周旋,达成一种互不相扰的关系格局。如同对待不喜欢的合租者。

长时间关闭在黑暗房间中观看影碟是消解寂寞的手段之一。她始终对那些耗资巨大制作精良的所谓大片持有怀疑。天文数字的投资,顶尖导演明星的阵容,甚或炫目的奖项,无法掩盖一部作品内在品质的苍白与贫乏。所谓的视觉盛宴,如同烟花散尽的夜空,在心中无法留下任何回响。真正美与感人的作品,在她自有标准,从不会被作品庞大声名左右。令她动容的影片,可能只是小制作电影,或者欧洲不知名的艺术影片。它们往往是静的,具有向内省视的意味。如同一束光,投射进水声浮漾的黑暗容器内,展现出某种幽闭而被禁忌的情感。一个在婚姻中欢愉自足的女子,在丈夫因车祸身亡之后,意外发现他与情人保持长期情感关系的信件。她跟随不断搬迁变更的地址一路找寻,试图窥探存在于幸福表像之下的真相。找寻的过程中,她的自我幻像被层层剥离,暴露出人性深幽难以测知的底质。最终她找到丈夫的情人,却发现那是位男子。

失身怀孕的少女,产下的男孩被母亲谎称死亡,暗地送给一对即将远走他乡的夫妻。少女迫于舆论离开家乡,自此跟随草台班子一路漂泊,始终挣扎在底层。十年后同亲生儿子在异乡小城相遇。聪慧的少年,对美丽的陌生女子怀有莫名好感。痴迷观看她演出。在窗缝间隙偷偷窥探。她身陷危境时,试图以稚嫩少年身躯保护她。他对她的感情,包含有来自血缘的本能吸引与青春期恋慕萌动情愫。如同一枚尚未成熟的果实,青涩馨香。女子最终得知实情,随剧团再度上路,即将远走天涯。两人在暮色中的河边告别……

这些影片,始终是等待能够识别与懂得的人,并不自动找寻。内里的激荡与美,无关紧要的人,知与不知,又有什么相干。一旦等到,便是彼此的倾心交付。

常常一边做家务一边听音乐。看到刚刚擦洗干净的地板在窗外投射进来的光线中闪动木质微光时,会感到音乐如水,流淌在空气与微风之中。她喜爱旋律优美的轻音乐,或者风格激越的电子音乐。甚嚣尘上的流行歌曲不能够对她产生触动。她只怀念上个世纪80年代曾经盛极一时的流行歌曲。那些在她的童年里回响的旋律,优美深沉,带有蓬勃的生命力,并没有被时光冲刷而去。而当前的歌曲或者乐坛人物,花样翻新,风起云涌,却大多听了让人不知所云,无动于衷。不过是被炒作的时尚偶像化产品。这一点使她感到自己的心已提前老去。但她宁愿独自驻守那些心目中美好恒久的东西。哪怕它们已寂寞无人问津。

喜多郎是她喜爱的音乐家。那个长发散乱,面容粗糙的日本男人,始终用他的音乐向一个早已消逝的时空与文明遥遥致意。丝绸之路。敦煌。楼兰。寻找他乡的故事。空灵而神秘的旋律。有时在静夜独自倾听会产生幻觉,仿佛滑落到某个过往时空中。隐隐的忧伤与孤独。乡愁般难以言喻的怅触。是那样奇异的灵魂触觉。

据说喜多郎每年都要摒弃世尘几个月,独自去遥远的深山或荒寂之地凝听天籁。那一定是他寻找灵感和净化身心的途径。那些神秘得近于诡异,旷远得仿佛回声的音乐,的确仿佛来自于宇宙的授意。

她相信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其实都存在似乎没有因由,但却真实而顽固的某种情结。有人沉迷于感伤的蓝调,有人在长长的一生中不断重温迪斯尼的动画带给自己童真的快慰。这无关品位的高低。它应该是内心的投影。一定是有着什么应和了血液里的声响,所以在不自知的时候便被选择。

古老神秘的事物或者文明,总是够带给她一种近乎疼痛的感动,和乡愁般深沉惆怅的渴慕。

晚间会做瑜伽或者在临睡前静坐冥想。来自古老东方的智慧,依旧在行色匆匆的时代印证其持久不竭的生命力。当代都市人面临最大的问题,不是能源危机,不是地球变暖,而是内心的孤独、空虚与无所适从。有许多人放慢脚步,放弃切近而务实的目标。开始回过头去,寻求内心的宁静与解脱。这是只可向自己求取的东西。

在精神凝注的呼吸节律中,她感到自己的身心逐渐回复到某种清澈的状态。过滤掉纷杂的欲念。忘却自身的存在。她的内心一片宁静,能够听到一缕光线掉落的声音。

这已成为她的某种生活方式,甚至思维方式。

在广州,她有数个长期业务交往的纸质媒体或者网站的编辑朋友。大多是个性独特的年轻都市女子。拥有高等学历,聪睿头脑,以及对时尚的独特理解和敏锐把握。热爱生活,懂得如何合理运用金钱,对自我未来有明确设计。都市冷漠,行色匆匆,难以缔结情谊。说是朋友,其实也未刻意交结。随意倾谈,从不过问彼此经历。分享心事,保持适度距离。这是都市成年女子的友情。清醒而节制。成年的友情,如同端详水中的倒影,知道不能伸手触碰,那只能破坏掉那份清淡的美感。

散步是她一直持之以恒的健身运动。往往选择在暮色初起时出门。那时的光线柔和而适可人意,让人感到安全与放松。她一直不习惯置身于强烈的光线下。那种让人无所遁形般的明亮,仿佛每一个毛孔都被迫袒露出来。所以,白天她尽可能地留在家里。把窗帘拉起来,在房间里绘画,看碟,自己做东西吃,或者长时间的睡觉。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前世也许是一只昼伏夜出的动物。白天栖身在黑暗的洞穴中,夜晚奔驰在深邃如海的旷野中,在月光下发出神秘的嚎叫声。

有时去附近的街道闲逛。大型商厦是不进的。那里永远有着千篇一律的面目,乏善可陈。喜欢流连的都是一些小的店面,书店、音像店、礼品店、时装店、家居店……各式各样的小店,可以感受时尚和物质无所不在的气息。有时能够买到商家打烊或者换季时折价出售的商品,运气好的话甚至会低价淘到一些精品。比如一部绝版小说,一对印有清淡细碎花朵的棉布抱枕,或者一套色泽淡雅的茶具,草绿色和白色镶拼的图案,看上去如同置身雨后草坪,微风徐来,而心绪清凉。把它们带回家去,心情是不期而遇的喜悦,感到生活因此彰显出某种流丽的色泽。还有一次,遇到一个小女孩在低价出售一对相思鸟。仅售十元。不知道为什么那么便宜。许多人心存疑虑地在旁观望。她付过款就把它们提回了家。她不明白为什么很多人总是用不良的居心来揣测他人。实际上那是一对很健康可爱的小鸟。它们总是安静地在午后的阳光中互相梳理羽毛,叫声也不吵人,到后来居然做窝孵蛋。她每天起床的头一件事就是跑去看鸟宝宝有没有破卵而出。它们带给了她很多快乐

经常去的地方还有华东师范大学。那里很安静,有宜人的风景。走在黄昏的校园里,晚风中有树叶的清香。身旁经常走过三三两两的学生,都是非常年轻的孩子,穿着运动鞋,放纵地追逐打闹。还有的是情侣,牵着手走在一起,快乐地谈笑。

走到天黑,看到操场上依然有很多男生在打篮球。她在旁边的看台上坐下来静静观望。天气很热,男生们都光着膀子。那些年轻的身体汗气蒸腾,在月光下闪出健康的光泽。他们奔跑、追逐,大声指责对方。投篮命中,纵声欢呼,一齐打出胜利手势。

她微笑望着他们。那样的青春,是恣肆盛放的焰火。亮烈照人。那一刻她感到自己的心,如同密闭房间水瓶中的繁盛花束,在凝滞的空气中散发出腥甜的腐烂气息。

她曾经的青春,只是一场自身的战争与突围。她看到自己17岁时的样子,苍白而沉默不语的消瘦女孩。眼神透露青春期生涩气息,但同时又是倔强的。百折不回的某种决然,尚未成型,但仿佛是清透水下的石子,已经清晰可见。只是当时她并不自知,这种决然将会引领她离开自己的故乡,背离被认可被遵循的公众轨道,亦不知道自己将会由此付出的代价。3

数个小时后,飞机开始下降。由于气压发生变化,她的耳膜有被堵塞的感觉。仿佛在瞬间失聪。那种感觉,像是被某种外力狠狠挤压,她安静地体会着身体的紧张感。

她知道,有时令你不适的感觉会突如其来,但必须让自己坚韧地承受。

远远看到弟弟等在出口。走到面对面的距离,站住,凝视对方。弟弟很快移开眼神,有一点羞涩。然后弟弟伸手要帮她拿行李。她微微一闪,没有什么东西,不重。

她只有一个随身的杂物包,然后就是那个大背囊,装着她的旧衣服和一些用惯的物品。被穿旧的衣物,布质柔软,似能够与体肤融为一体的妥帖。离家多年,她依旧一无所有。

她对一直跟在身边的物品充满感情。难以割舍。带有一点恋物的症候。这也许是潜意识的某种缺失的心理代偿。恋物的人往往是内心带有自闭倾向的人。缺乏安全感。

他们乘坐机场提供的大巴返程回市区。已经是即将破晓的凌晨。天地之间充满昼夜交替的某种微妙变化。天空暗蓝沉郁,但边缘微微发亮,后面似隐藏有强大光源即将突破阻碍,一泻而出。高空风势劲急,厚重云朵急速游移。

一路之上他们沉默着。愈是骨肉手足,情深意重,有时愈是无言以对,有一种血亲之间天然的羞涩。即便情感如同海浪在胸间掀腾,找不到突破的口径。他们从来都是寡言的,习惯把什么都深藏在心的孩子。分别有年,已感生疏。

后来她打破沉默。妈妈怎么样了?在等待回答的间隙,她感到自己的肌肉微微绷紧,全身充满自发抵御力量。

前一段时间开始迅速消瘦,然后自己摸到了腹部肿块。可以确定是肿瘤,但需要做进一步检查才能够确定性质。我们刚刚托熟人联系到肿瘤医院,下周一就可以入院。

她默默咀嚼每个词义,思索它们连缀起来的意义。情况并不明朗,是待判决的。此时是周五凌晨,需要横渡三天的时光获取真相。她感到焦灼,继而又被畏惧与忧虑替代。她不敢想像未来吉凶难卜的真相。她能够感到自己的内心紧缩成一块,坚硬冰冷的一块

你先不要太过担心。弟弟宽慰她。也许只是个良性肿瘤,只需要把它切除下来就没有事情了。

她没有回答。把头抵在玻璃窗上。异常的无力和疲惫感。大巴行驶在黑暗的公路上。下面是大片原野。可以看到远处山势绵延的模糊轮廓。4

她记得小学一年级,头一次进行体检。他们在老师的带领下来到医院。头一项就是检查视力,需要排队一个一个进入到那间狭小的检查室。轮到她了,她带着一丝惶惑与紧张步入检查室。那里面坐有一名面目严肃的女医生。见她进来,面无表情交给她一个眼罩,然后把手中的竹竿指向挂在墙上的视力表。在那里面,排列着许多陌生的符号。她不明白那代表着什么,自己又该做出怎样的反应。没有人对这一切做出必要的事先说明和解释。也许老师认为,对成人而言常识性的事物,对于儿童自然也能够无师自通。她迷惘地拿着手中的眼罩。迟疑地沉默着。

女医生不耐烦地用竹竿敲打着里面亮着灯的视力表。而她还是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无声的诘问。

女医生问了又问,没有结果。她出去叫来了她的班主任。班主任焦急地催促她,你说啊,你怎么不说话啊?她默然望着面前两张困惑的脸,一种奇异的羞耻感压迫着她,阻止她开口求助,把自己从窘境中解救出来。

最后,她们无奈地放弃了,用一种对她的精神状况表示怀疑的眼神目送她离开检查室。

她和一个要好的女同学一起回家。在路上,那个女孩向她详细讲解了视力检查表上的符号,以及该如何用手势表示自己的视力对它们的解读。她没有对这个女孩说起由于自己的无知导致的局面,那个完全昏乱茫然和焦灼无助的瞬间。晚上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无声地掉了一夜的眼泪。

后来她逐渐领悟到那件事情本身的意义及带来的后续影响。也许有一种孔道,一种据此与外界人群得以顺畅沟通的孔道,她是天然缺失的。这种隔绝感使她日甚一日地孤立于人群之外。羞涩的女童,瘦削沉默的少女,最终在内心熔岩般强大力量的引领下,孤独地远走天涯。义无返顾。

她为自己的选择背弃了故乡、父母与亲人。现在,她明了了她付出的代价。是那些本来可以厮守在一起的日子,那些可能获得的幸福。她一直在企盼与他们的重聚,令亲人感到欣喜宽慰的重聚。身心清朗健康,摆脱了所有的阴翳。甚至,为这个目的她渴望事业上的成功。那并不是浮华的冠冕,它隐含有高贵的含义,是尊严、安全与自由的象征。或者还是一种补偿,补偿那些痛苦、煎熬,那些心灵深重的苦难。她为此而苦苦努力,却深知它表面的光耀并不是自己想要的。

可是时光并不给她时间。它用粗暴的手势终结了她的幻想。它要折磨她,要她为自己的行为深深懊悔和肝肠寸断。第一章清姝(中)5

她看见自己跟随弟弟走进了那扇门。就像多少次在广州梦到的景像。但这不是梦。她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父亲先迎出来。他望着她喜悦地笑着。她叫了声爸爸,然后问,妈呢?

父亲一指卧室,在凉台浇花,大概没有听到。

她放下背囊,走进卧室。那曾经是她的房间。阳光充沛,连接着一个小小的阳台。从搬到这里,父母就让她和弟弟住在这里。他们说,孩子们正在长身体,需要阳光充足的环境。她一直和弟弟共同享有这个房间,直到她开始发育,弟弟搬到由书房改造成的卧室。在这个房间里,她在日记本上写下过初恋的悸动。也曾辗转难眠,半夜起身来到阳台,抱着膝蜷缩在宽大的窗台上。窗外黑色的树影相连,犹如月夜湖面的船影。头顶上,星辉闪灿。心绪难过的时候,紧紧锁上房门,拉闭窗帘,不说话,不开门,拒绝与任何人交流。父母担心地站在门外,轻轻试探性地敲门,低声呼喊她的名字……

这个房间,留存有太多的回忆。她经常梦到它。而曾在旅途中住过的房间,包括长期的租住房,它们与她的关系,犹如情感关系缺乏纵深感的朋友。伤心的时候也许可以陪伴在身旁,但永远也不会倾心地拥抱在一起。

她看见母亲站在阳台上,正在用一只喷壶浇灌植物。背对着房门,没有看到她进来。她的身形已明显消瘦。母亲一直都是乐于动手建造和美化自己生活的女人。从不懒惰,心思聪慧,有完美主义的倾向。每到春天,会选择阳光明丽的日子,独自忙碌,为家中所有的植物换盆。切除腐烂根茎,在根部的土壤施肥。栽种草本植物。到了夏天,那些植物都开出了美丽的花朵。母亲一直都喜欢色彩艳丽和气味芬芳的花朵。这一点她与母亲不同。她喜爱生长繁茂的绿色观叶植物。

她无声地走过去,走进阳台,然后把手放在母亲突兀出来的肩骨上。母亲轻微地一抖,转过身来。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喜。你回来了?看我都没有听到。她的话里带有一丝歉疚的意味。仿佛对自己不曾迎接久别归来的女儿感到内疚。

她专注地凝视母亲的脸,忽然感到一阵心酸。她低声叫了声,妈。母亲也在打量着她。那么瘦。怎么会那么瘦呢?她喃喃自语,伸出手来,似乎要抚摸女儿的肩膊。但也只是略微一动,并没有这样做。母亲摇头,忧心忡忡地望着她,很不赞成的态度。仿佛身体的瘦是一种难以被容忍和原谅的恶习。这一刻,这个年老妇人的全部注意力都贯注在女儿略低于正常体重的体态,而对自己由于身患恶疾而导致的明显消瘦漠然无视。

她们都没有拥抱对方,没有触碰对方的任何肢体。仿佛那是被禁忌的。长久以来一直都是这样。她们都是不喜轻易表露感情的人,对于亲人尤其是这样。

一种遥远的窒息感又来了。呼吸被阻遏的窒息。她的母亲,总是那样内心强悍,独当一面。为了她的丈夫,儿女,为了家庭,她可以做到完全舍弃自我,牺牲自我。这是真诚无条件的付出,但令受者感到压力。即便他们是她的血缘亲人。

那样一种被施受的恩德,因为无法给予回报因而感到亏欠过多的阴影,曾经一度强烈到让她否定自我的生存价值,并且对她的母亲产生恨意。

她为此远走天涯,试图重建自我。

她调整呼吸,竭力平定心绪。妈,我很健康,只是一直胖不起来。又加了一句,你希望我吃成个大胖子回来吗?

母亲还是望着她,研判性的,但终于启动唇角微笑了。

晚餐很丰盛,鸡鱼肉蛋一应俱全。母亲的厨艺精湛,在亲戚邻里之间素有口碑。也曾经,母亲是娘家什么家务都不会做的老小,并不能干。结婚后随父亲远离家乡,在陌生的城市白手成家。生活的磨砺逐渐将她变为持家有道的能干妇人。她对子女的爱,有很大一部分是通过饮食体现的。唯恐他们不能吃饱,不能吃好。在饭桌上,母亲不断为她夹菜,直到她的饭碗成为一座小小的山丘。她努力吞咽那些可口的饭菜,没有告诉父母,在外多年,她的饮食一直非常简单,并且已经习惯素食。她有一点近乎偏执地认为,只有素食能够保持精神的清朗纯净。这是净化身心,使之趋向提升的必要手段。她已经不能适应那些高蛋白的食物。

晚饭后她想出去走走。可是走到门口,母亲赶上来说,天都黑了,还刮着风,你昨晚上没有睡好,还是洗洗早点睡吧。

她没有说什么,顺从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洗浴物品。母亲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早已习惯熬夜工作,经常接近天明才躺下睡觉。更不会知道,她在新疆旅行时,曾和路遇的一个探险队徒步穿越荒原。途中遭遇暴雨。除了防水手电,天地间漆黑一片,没有任何发光体。仿佛来到宇宙的尽头,或者回到时间的起点。无休无止的雨线自天倾落,被狂风吹击斜飞。狠抽面颊,毫不留情。有时甚至感觉是从地面向上飞起一片白茫茫水雾。她头脸麻木,肢体因长时间跋涉接近虚脱。但此时唯有跟紧前面模糊身影,咬牙奋力向前。天地造物对众生并无怜恤,唯有突破自我体能意志极限才可自救。

从那之后,她绝不自怜,对他人亦不过多施与怜恤。天地无情,万物突破障碍激盛向上。那是自然之道,包含宇宙周转不殆的奥秘。

洗浴之后她躺在床上,但久久没有睡意。起身来到阳台,趴在宽大的露台上点起一支烟。九月夜晚的天空依然清透,星光耀眼。夜风吹来,带有一种季节之交微妙而难以言喻的味道。下面是一条长长的马路。中学的时候,她曾日日从窗下走过,去到马路尽头的学校上学。道路的两旁,种满法国洋槐。每到夏天,绿阴如海。在一团团浓绿的间隙,开放着小簇小簇的洁白细碎花朵。清新的甜香气味。盛夏夜里敞开窗户睡觉,呼吸着花朵的清香入睡,梦境酣畅甜美。

她深吸了一口烟,然后闭上眼睛,把烟雾徐徐吐出。她看到在绿阴如海中,一个身着白衣黑裙的女孩在前面走着。她热切地在后面呼喊,景飒,等等我。女孩回过头来,光亮的额头反射夏日阳光。嗨,我在这儿呢!笑容清甜。

景飒。她的名字。是能够感到快感的发音。仿佛唇齿间掠过一阵清晨的微风。她曾为了体会这种快感反复呼喊她。景飒。她叫。而她抬头询问地望着她。她笑着摇摇头。她就又低下头做功课或者看手中的连环画报。

景飒。她又叫。

干什么?她再次抬头,认真地注视着她。

没有什么事情。她笑。只是觉得你的名字很好。

是吗?她垂下眼睑,似乎在沉默地体会这两个字连缀在一起的发音和它们所引发的感觉。然后她的脸上漾起微微笑意,如同夏日午后水面上晃动的光影。

那是十三岁的夏日。她和景飒。她唯一的朋友。孤傲的女孩景飒。据说她的家庭关系复杂。在三个姐妹中,只有她遗传了母亲的容貌。或者还有执拗而一意孤行的性格。

她从不开口提及她的家庭。但在有限的生活圈子,安逸无聊的市民阶层,向来是流言逸事的最佳传播土壤。记得每逢景飒的母亲来学校开家长会时,所到之处,往往是一片意味深长的静默,无数心照不宣的眼神传递。那个风姿犹存的女人,穿扮惹眼,知道自己是注目中心,同时亦明了自己尽遭他人口舌鄙薄的处境。于是一副冷若冰霜模样,骄矜走过。她年轻时漂亮能干。但时代与社会均没有给她机会。她的美没有为她造福,反而惹眼招目,引人垂涎。终于被骗失身怀孕。无德男子矢口否认,百般无奈为遮丑嫁给粗俗商人,也就是景飒的父亲。

男子只不过是垂涎美色,趁虚而入,对她及腹中孩子毫无珍重爱惜。得偿心愿,便又嫌弃她来路不正,徒增笑柄。她的女婴出生后,成为这笑柄时刻存在不容忽略的明证。各取所需的婚姻,一开始便存在致命缺陷。她并不是逆来顺受脾性,恶言相加,她便泼辣回骂,即便被男人打得体无完肤也绝不服软。她非婚生的女儿,从小在不健康不被疼爱重视的家庭中长大,个性阴郁,小学五年级时曾试图用红领巾挂在衣架上自杀,幸好衣架翻倒被发现解救。

他与她生的也是个女婴。她生产后患产后抑郁症。情绪长时间的低落,但又极其暴躁。对自己亲生骨肉不知疼惜怜爱,陌路人般无关痛痒。女婴一岁时,她独自出门,在外面逛街购物至天黑才返家。回家发现女婴独自攀爬,摔到床下长时间无人发现,股骨神经受损坏死,成为终生无法治愈的半身不遂者。

这是景飒的世界,她命定的遭际。或者说她的降生本就是错误,是自无爱的两具躯体交合脱胎而出的业障。她从小便目睹父母彼此仇视,争吵揪打起来切齿痛恨,不共戴天。她目睹她的大姐忧悒寡欢,面部是命运投射的深深阴影。她的二姐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她不允许母亲进到她的房间,也不和她说话。她唯一的爱好是美食,放纵地吃,报复地吃,阴狠暴戾地吃。暴食和缺乏运动使她变得肥胖异常。

家境较为宽裕,这是景飒唯一底牌。这使她有别于其他女孩的小心私意,斤斤计较。心中有阴影的人,假若再受制于经济,整个人格也许会变得极度畸形扭曲,散发出难闻的气息。她的吃穿用度明显高于周围同学,但又全无一丝骄矜夸耀习气。相反,对那些精美的书包笔盒和价格不菲的衣物全无珍爱之心,尽情尽兴地使用着它们,甚至接近于糟蹋。仿佛对它们的来源抱有恨意,非这样不足以泄愤。这使周围那些小心积攒零用钱用以购买喜欢的头花发卡的女孩心怀不忿,尽管她经常大方地和所有人分享那些精美的糕点糖果。她们享用之后依然在背后恶毒地攻击她的奢侈。但景飒全不在意。来自于周围的闲言碎语显然并不在她的精神领域和价值系统内占有地位。

她们之间起初并没有任何交往。个性略显沉闷的女孩,如同早春两株青涩的蓓蕾,于周围绚烂芬芳的花海并不相宜,且显得孤弱。但一种内在的、尚未充分发育完全的个性力量已接近成型。它们发出了微弱但明确无误的气场。仿佛一种识别系统已经启动,搜索到旗鼓相当、势均力敌对手。她们同时感应到这气场,彼此不动声色打量对方。知人知彼,做好较量准备。

一天课余,她坐在双杠下面翻阅一本提香的画传。优雅的线条和浓烈的色彩,令人叹为观止。她感到草坪上有阴影从远处移来,停留在双杠的那一边。然后那阴影倏然而起,消失了踪迹。双杠轻微颤动,仿佛一只蝴蝶悄然栖落。她知道有人在玩双杠,但完全沉浸在那片绚丽的世界中,无暇他顾。

提香的画作色彩绚丽,人物生动,固然也是大师级别。但他的作品缺少灵魂深处的东西。

埋首在画册中的她讶异抬头,看到坐在双杠那一头的景飒。她以臀部为支点,把身体放平躺倒下来。茂密的头发在春天的微风中轻轻摆动。

她一时有些错愕。不知她是在对自己说,还是仰望悠然云天自言自语。

景飒翻身坐起,直视她的眼睛。想看看能够让你的灵魂尖叫起来的画作吗?说完,不等她回答,从双杠上跳落下来,伸手把她拉起,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跑动起来。

她感到风声呼啸。紧握住她的手瘦削有力,掌心是火烫的。她不明所以但又心意交融地和这个以前并未交谈过的女孩一起奋力飞跑向前。

景飒带她来到校园深处的图书馆。她们就读的是一所有接近百年历史的重点中学。图书馆是颜色斑驳的老式建筑。阅览室里的木质书架散发出陈旧而温暖的气息。窗外香樟如海。

她们气喘吁吁地来到标有“绘画艺术”的书架前。景飒搜寻一番,然后抽出一本画册递给她。那是一本挪威画家蒙克的画册。她翻开的头一页是那张著名的“呐喊”。仿佛儿童涂鸦般稚拙的线条,勾画出一个站在桥栏旁的形像。粗疏的人体轮廓,完全没有细部勾勒,只感到他把手拢在嘴边,正在奋力呼喊。绝望和痛苦到接近疯狂的呼喊。仿佛要顶破胸腔般的凶猛发力。空气的剧烈震荡自画幅波及到外面。背景是用混浊色彩表现出的天空。令人感到压抑的色泽。

仿佛有钝重的力量骤然直击胸口。她猝然闭住呼吸,体会到一种接近痛苦的欣喜之情。

她的身体顺着书架溜下来,坐到地面上,把画册放在弓起的双膝上,被催眠般摄入那位北欧画家变形的线条与强烈的情感中,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直到暮色降临。她抬起头来,看到景飒在昏暗的光线中发亮的眼睛。

嗨,不错吧?她笑,下巴微微昂起,眼神狡黠而得意。那里跃动着明亮光点,像聚光灯打在昂贵钻石饰品的瞬间。

她骤然睁开眼睛,暮色深浓,已经覆盖窗下道路。光点消失了。6

周六和周日陆续有亲戚来访。他们已经得知母亲的病情,和她自外地赶回的消息。于理于情,都应该来探望一下。亲戚来访,母亲显得神情愉悦,并未多谈吉凶未卜的病情。吃过了饭,拉开桌子打麻将。也许大家都觉得有义务尽可能创造祥和愉悦气氛,以此冲淡现实阴影。趋吉避凶。母亲情绪高昂地配合。麻将桌上欢声笑语。大家都在努力将分内角色饰演完美。

其实母亲对麻将并不是很热衷的。

她和亲戚寒暄过后,便并无过多交谈。只尽小辈义务,在旁边添茶倒水。从小她就是个性内向略显沉闷的孩子,不善应酬,即便是亲属聚会,也感到拘谨羞怯。小时候,亲戚家与她同龄的女孩子都是漂亮能干,个个聪明外露,是聚会中父母得意的谈资。她们自己亦是争妍斗丽,从小便知道释放光彩吸引注意。只有她是沉默的,喜欢静静坐在不引人注意角落倾听谈话。她和她的表姐妹们始终亲密不起来。她们从小就争当尖子,一路拼搏向上,上进的表像下掩藏攫取世间光耀的野心。如今她们职业体面,夫婿优异,子女聪明,小家庭其乐融融,正在努力晋身中产阶级。在她们眼中,她向来是属于不在理解范畴之内的异类。不可理喻。最好的态度是任其自生自灭,如同对待荒原枯荣随岁的野草。

她从不在乎与自己的生活与情感不相关的局外人的好恶。但对自己为父母由此招致的负面评价感到内疚歉意。毕竟在她的表姐妹身上,集合有种种成功指征,是世间价值系统别无异议的参照坐标。有多少人可脱俗到无视现实利益及光耀呢?

这么多年,她的父母从不曾对她带给他们的困扰麻烦及招致的非议表示过一丝怨言或者不耐。从来没有。

她坐在沙发上,望着母亲坐在桌前的背影。这个女人,这个看上去全然无忧的女人,是否正在由命运驱使逐渐走向自己的末路?她一阵心酸,把目光转向别处。7

周一早晨,她和父亲弟弟一同陪伴母亲前往联系到的肿瘤医院诊治。母亲收拾停当,神态平静随大家出门。乘车来到医院,进到前厅挂号。里面人群拥挤不堪,各个挂号窗口外都排有长队。炙热空气中流动不洁气味。等了很长时间才挂到号,下一步是到门诊部候诊。那里有数排连起来的塑料椅,候诊的病人坐在那里,等待悬挂在前方的电子显示屏上打出自己挂号单上的号码。人人引颈而望,面部显现期盼与畏惧焦灼混杂的矛盾表情。她和父母弟弟坐下来,沉默地守望跳动着红色数字的显示屏。

置身于密集人群中,感受周围陌生人的体息。听到他们发出不耐地聒噪和絮叨声。还有人在抽烟,烟草与口腔混合的恶浊气息,肆无忌惮地释放到公众场所。逐渐感到不适。她试图消解这种情绪,起身来到外面的阳台吸烟。隔着玻璃门,她感到里面有人投射来讶异目光。

抽完一支烟回去,发现座位已被别人占据。她在窗前站下来。母亲回头在人群中搜寻,她招手表示自己在这里。母亲看到了,不安地四处张望,似乎在为她寻找座位。这时显示屏中出现他们的号码。弟弟扶起母亲,她上前去,陪伴母亲走进诊室。

冷静不含任何情感的问询。然后让母亲撩开衣襟,医生探手进去触摸。她紧紧盯视医生的面部表情。听弟弟说母亲腹部的肿块已经可以清晰触摸到。

医生收回手,住院,做进一步检查。不待回应,便动笔在面前纸页上刷刷写起来。快速打发,后面还等有大批候诊者,且病患司空见惯,早已麻木无视。

冷漠而不动声色的神祗。在这个充满病痛不幸的地方,他们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

包下一个双人病房。手术已是势在必行,家属陪床时会方便许多。因为原先的病人尚未出院,他们先回到家,到晚间才住进去。是住院部九楼走廊最里面的病房,环境幽静。母亲很满意,走进病房四处观望,随后把带来的生活用品分门别类地一一放置起来。她的欢愉与满足,仿佛是旅游高峰期间侥幸开到的旅馆特惠房间,而不是住进来即将面对一场生死的劫难。

把东西归置好,就开始催促他们离开。操心弟弟去上夜班,不要耽误了班车。弟弟在一家企业上班,离家很远,工作辛劳。又顾虑到她习惯晚睡,住在医院不适应。母亲坚持只要父亲留下来陪她,不要那么多人都呆在这里浪费时间。她怕母亲操心着急,安顿好父母,就和弟弟一起离开病房。

离开医院,她陪弟弟一起走去车站等车。弟弟比她小四岁,已经为人夫,即将成为父亲,开始担当起一个男子身在尘世的诸般重责。父母始终以爱的阴影遮蔽着自己的子女而不自知,她选择的是一走千里,而弟弟早早成家立业,未尝不是另外一种证明自身独立的路径。但她还是感谢弟弟结婚育子对父母的宽慰。最起码,他们的儿女并没有一同走到社会传统价值的对立面。尽管她知道,他同妻子的关系并不好。经常吵架,让父母担忧。

他们并肩走在夜晚的街道。她上一次回家是两年前。城市建设日新月异,很多地方已感到陌生。弟弟给她逐一讲解。她看着曾经熟悉而今面目全非的街道,内心有一丝伤感流过。

来到车站,车还没有来。她和弟弟并肩站在一起,彼此都感到一丝略带拘谨的气氛。她很小的时候,放学回家,帮助母亲照料幼小的弟弟。哄他睡觉,牵着他的手带他出去和同学玩猴皮筋。弟弟不会玩,就让他站着绷皮筋。但他站了不到五分钟就开始不耐烦,哭闹着要回家。她只好放下玩得正开心的游戏,带他回家。弟弟上学后贪玩逃学,她找到后狠狠地斥责他。父亲生气责打时又挡在身前卫护。她对他的态度,始终带有不自觉的强势母性。他不喜欢读书,勉强读到高中毕业就招工进厂上班。成年以后,变成沉默寡言的年轻男人。但她知道,他有着同她一样丰盛细腻的情感,和对父母亲人深刻的眷恋。他生活得并不如意,始终无法改变自身境遇,内心有沉痛的东西积压在里面。他同母亲感情深厚,心里有什么话只愿意同她讲。母亲生病,他的心里一定比她更难受。

弟弟说,早点回去吧,不用陪我等了。她说没有关系,早回去也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弟弟望着马路上的车流,突然问,姐,妈不会有事吧?她心里也始终忐忑,但依然振作精神宽慰弟弟说,你不要担心,妈妈不会有事的。弟弟点点头,不再说话。

车来了,弟弟在车门口回头看她,说,姐,我上车了。她点点头,目送弟弟走上班车。弟弟坐在靠窗的位置,在开车的瞬间向她挥手告别。8

回去之后开门进入房间,里面的一切仍保留离开时的样子。吃过饭的碗筷母亲在临出门前都已洗净,整齐地摆好。橱柜台面与灶台擦拭干净、一丝不苟。即便患病,她依然坚持完成这些已操持数十年的日常工作。无论发生任何事情,生活的秩序始终需要一如既往地持续与捍卫。这是一种素质,连同节俭、克己、忘我、牺牲,因年深日久耳传心授植根于意识深处,甚至化为无意识,贯穿于生命的每一刻。中国一代又一代的母亲,就是这样携带着流转传承的美德,走过自己的一生。

她为自己点上一支烟,在沙发上坐下来。回家以来,她竭力克制自己的烟瘾,实在难忍时才关起卧室的门打开窗户在阳台上抽一支。她做不到在父母面前坦然自若地喷云吐雾。那只会使双方都备感窘迫。虽然完全可以预料到,他们什么都不会说。不会有指责,不会有诘难。她可以想像他们惊异地望着她,然后掉转目光,装做没有看到,抑或看到也不以为意,处之泰然。他们的女儿,一直不肯循规蹈矩的女儿,曾经一度面临精神崩溃的女儿,率性远走他乡而今重归故里的女儿,他们向来隐忍态度,小心对待,如同对待易碎玻璃制品。然而他们不知道,在长长的成长岁月,就是这种负重不语的隐忍,令她觉得走投无路,罪不可赦。喘不过气来的窒息。

发现自己又开始沉溺于回忆和内心阴影中。她摇摇头,似要猛力甩脱窒闷笼罩头顶的某种物体,掐灭烟站起身来。走进自己卧室,准备清理书柜和书桌,把自己带回来的书籍画册放进去。打开书柜,一层层地清理下去。底层是她从儿时学画起便开始收集的画册、作品集和自己的素描、油画作品。油彩与灰尘的气息迎面扑来。她蹲下身来,用手细细抚摩那些曾经翻看过无数次的画册。收集所有的零用钱,甚至饿着肚子不吃早餐,只为了把那些炫目的美与光影留在身边。最后,她取出自己的画夹,一张一张翻看。稚拙的笔法。她微笑地望着它们。

翻过一张自己的石膏像临摹素描,她忽然看到昔日的自己。是那样猝不及防。仿佛与遗忘在时光深处的灵魂劈面相遇。画面中的女孩瘦削,长发凌乱,目光直视,唇角紧闭。某种难以被调和的疏离感。深不可测。清晰映现在女孩的面部表情和身体姿态中。简练用笔,浓淡光影,准确表现了被描绘者的性格特质。画面的右下方有一个小小的签名。时延。

大概是翻看旧物,触动了回忆,她躺下后一直进入不到睡眠状态。往事在心中翻涌,起起落落,不曾止息。整栋住所寂静无声。唯一响动是闹钟嘀嗒不停的机械声音。万物沉入睡眠,只有她辗转反侧,焦躁难眠。她起身来到厨房,四处搜寻,终于找到残剩的半瓶白酒。用途只能是做菜偶尔添加的佐料。她的父母都是没有任何嗜好的人。他们一直的生活境况并不允许放纵自我。甚至拥有自我。但对于子女他们是慷慨的,珍惜地试图培养她和弟弟儿时的任何爱好,书籍画册颜料,从未吝惜金钱。

在广州,她会不定期地为自己准备一瓶香槟或者叫不出名目的洋酒。为此可以缩减其他的生活用项。有一段时间它们是她的生活必须品。失眠或者心里难过的时候,倒一高脚杯慢慢喝下,直到微醺感觉到来。身体开始发热,血液流动加快,欣快与释松暂时取代沮丧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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