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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7 15:1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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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伊莎贝尔·沃尔夫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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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董衣情缘

古董衣情缘试读:

引子

布莱克西斯,1983年“……17,18,19……20!我来了!”我喊道,“准备好了吗?”我睁开眼睛,开始寻找。我下了楼,期待能够在客厅的沙发后面发现蜷缩的艾玛,或者在深红的窗帘后找到裹得像糖果似的她,或者能够在那架小钢琴下面找到蹲着的她。我已经把她当成了我最要好的朋友,尽管我们彼此认识才6个星期。“你们有了一位新同学。”新学期的第一天,格雷小姐宣布道,她的旁边站着一个穿着运动衣的女孩,这个女孩拘谨地笑了笑。“她的名字叫艾玛·基茨,全家刚从南非搬来伦敦。”然后格雷小姐把这位新同学带到我旁边的座位。这个女孩看起来比9岁的同龄人身材要矮小,胖乎乎的小脸上有一双绿色的大眼睛,脸颊上有些星星点点的雀斑,扎着亮棕色的小辫儿,留着参差不齐的刘海儿。“菲比,你能照看一下艾玛吗?”格雷小姐问道。我点点头。那个叫艾玛的女孩向我投来感激的一笑。

现在我穿过了客厅来到餐厅,我往红木餐桌底下望了望,没有看到艾玛;她也不在厨房里,她家厨房里有一个老式的餐具柜,架子是由错乱的蓝白色板子搭成的。我本来想问她的妈妈她会躲到哪里,但是基茨夫人刚才匆匆地出去打网球了,就只剩下我和艾玛在家。

我走进那间宽大凉爽的食品储藏室,拉开低低的碗柜门,这个碗柜看起来很大,里面却只有几个旧热水瓶;然后我又去杂物间,那儿洗衣机正抽搐着要停止转动。我甚至还打开了冰柜的柜门,万一艾玛就躲在那些冰冻豌豆和冰激凌下面呢。现在我又回到了铺着橡木地板的暖和的客厅,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蜂蜡的味道。客厅的一边有一张大大的雕刻精美的椅子——据艾玛说,那是斯威士兰的王座——木质椅身看起来近似于黑色。我在上面坐了一会儿,猜想斯威士兰到底在哪里呢,它是不是和瑞士有点儿关系。然后我的视线落在对面墙上的帽子上:那儿有12顶帽子,每个弯弯的黄铜钩上挂着一顶。有粉蓝交织的非洲头巾,一顶可能是真皮的哥萨克帽,一顶巴拿马草帽,一顶呢帽,一顶穆斯林头巾,一顶高礼帽,一顶骑士帽,一顶鸭舌帽,一顶土耳其毡帽,两顶破旧的硬草帽,还有一顶翠绿色的花呢帽,上面还插着一根野鸡毛。

我沿着宽而浅的楼梯拾级而上,来到方形的楼梯平台,放眼望去有四道门。左手边的第一间是艾玛的卧室。我转动门把手,然后躲在门后,看看是否能够听到抑住的笑声或是暴露形迹的呼吸声,结果什么也没听到,但是我知道艾玛善于屏住呼吸——她能在水下潜很长时间。我掀开亮蓝色的鸭绒被,她不在床上——床底下也没有人。我只能看到她的秘密盒子,我知道里面放着她的幸运克鲁格金币和日记本。我又打开那个大大的描绘着狩猎图案的白色转角柜,她也不在里面。也许她就在隔壁的房间。当我进入这间屋子的时候感觉不妙,这才意识到这是她父母的卧室。我找了找雕花铁床下面和梳妆台背后,梳妆台上破裂的镜子已经被取下来放在了一个角落里;然后我打开衣橱,闻到了一股橙皮和丁香的味道,这让我想起了圣诞节。我看着基茨夫人那些明艳的印花连衣裙,想象着它们在非洲的烈日下裙裾飘摆的样子,然后突然意识到我是在找人,而不是在窥探隐私。我退了出来,感到有些羞愧。现在我不想玩捉迷藏了。我想玩纸牌游戏,或者只是看看电视。“菲比,我打赌你找不到我!你永远不可能找到我!”

叹了一口气,我穿过楼梯平台来到浴室。我检查了厚厚的白色塑料浴帘后面,掀开了洗衣篮的盖子,里面除了一条看起来退了色的紫色毛巾什么也没有。我走到窗户边,拉开半合着的活动百叶窗。我瞅了一眼下面阳光灿烂的花园,突然一个激灵。艾玛在那儿——就在草坪尽头一棵巨大的悬铃木后面。她以为我看不见她,但是我看得到,因为她正蹲着,一条腿伸了出来。我迅速冲下楼梯,穿过厨房,进入杂物间,然后猛地打开后门。“找到你了!”我一边喊着一边冲向那棵树,“找到你了!”我欢快地喊着,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兴奋。“好了,”我气喘吁吁地说,“现在轮到我躲了。艾玛?”我看向她,她没有蹲着,而是躺着,侧着身子,身体一动不动,眼睛紧闭。“你起来不起来,艾玛?”她没有回答。我注意到她的一条腿呈奇怪的角度别在身后。我心头猛然一跳,恍然大悟。艾玛并不是躲在树后,而是在树上。我抬头看着那些枝丫,绿叶的缝隙间隐隐透出细碎的蓝天。她本来藏在树上,但是摔了下来。“艾……”我嗫嚅道,弯腰去碰她的肩膀。我轻轻地摇了摇她,但是她没有反应,我才注意到她的嘴巴微张着,一丝口水闪闪发亮地挂在下唇上。“艾玛!”我尖叫道,“醒醒!”但是她没有醒来。我把手放到她的胸口肋骨上,感觉不到它们的起伏。“说话呀,”我喃喃自语,心怦怦地跳着,“拜托了,艾玛!”我试图把她拉起来,但是我做不到。我在她耳边拍手。“艾玛!”我的喉咙发疼,眼泪夺眶而出。我回头望着屋子,迫切地渴望艾玛的母亲能从草坪那端冲过来,让一切都好起来。但是基茨夫人打网球还没有回来,这让我非常生气,因为我们那么小,怎么可以单独被留在家里。对基茨夫人的愤恨立马被恐惧给盖过去了,一想起她可能会说的话——艾玛的意外是我的错,因为是我提议我们玩捉迷藏的。我脑海里响起格雷小姐叫我“照看”艾玛的声音,然后是她失望的唏嘘声。“醒醒,艾玛,”我哀求她,“拜托了。”但是她还是躺在那里,看起来……皱成一团,就像一个被绊倒的破布洋娃娃。我知道我必须跑出去寻求帮助。但是首先我得给她盖上衣物,因为天气变凉了。我脱下自己的开衫,盖到艾玛的上身,快速地把胸口抹平,把衣角掖到肩膀下。“我很快就会回来。不要担心。”我竭力不哭出来。

突然,艾玛直挺挺坐起来,像疯子一样笑起来,眼睛里闪着恶作剧的光芒。“你上当了!”她唱着歌,拍着手,欢快地扬着头。“我真的骗到你了,是吗?”她一边大声喊,一边努力使自己站起来。“你很担心,菲比,是吗?承认吧!你以为我死了!我可以屏住呼吸很长时间,”她气喘吁吁地拍了拍身上的裙子。“我快要接不上气了……”她脸颊鼓鼓的,刘海儿被一阵风撩起一点,然后对我笑道,“好吧,菲比——菲比——轮到你了。”她递过我的开衫。“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开始数数——数到25。给,菲比——拿好你的开衫,可以吗?”艾玛看着我,“怎么了?”

我的拳头在两侧握得紧紧的,脸上发热。“再也不允许那样做了!”

艾玛惊讶地眨了眨眼:“只是一个玩笑。”“讨厌的玩笑!”眼里的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我……对不起。”“再也不允许那样做了!如果你再犯的话,我就永远不和你说话——永远不!”“这只是一个游戏,”她辩解道,“你没有必要那么……”她甩了甩手,“愚蠢地……当真。我只是……在玩。”她耸了耸肩。“但是……我再也不会做了——如果让你难过的话。真的。”

我抓过开衫。“发誓,”我盯着她说,“你必须发誓。”“好——吧,”她小声道,然后深吸一口气,“我,艾玛·曼迪莎·基茨在此发誓,我再也不会那样戏弄你,菲比·简·斯威夫特。我发誓,”她重复了一遍,然后做了一个夸张的剖心的姿势。“若违此誓,”然后,她带着这些年一直萦绕在我记忆中的那个调皮的微笑,补充道,“不……得……好……死!”

Chapter1 “古董衣部落”开张了

早晨从家里出门的时候,我想着9月至少是一个重新开始的好时机。我总是觉得,9月之初总是比新年伊始能给人带来更多新生的感觉。走过宁静谷的时候我想着,或许是因为在经历了8月的阴湿之后,9月给人感觉是那么的秋高气爽。当我经过布莱克西斯书店,看到窗户上贴着“新学期促销”字样时,我忖度着,或许这仅仅是因为新学年的关系。

当我上山朝西斯公园方向走去的时候,新漆好的“古董衣部落”招牌进入我的眼帘,我放任自己享受这短暂的乐观,然后打开门,从门垫上捡起信件,为正式开业作准备。

我马不停蹄地工作到下午4点,从楼上的储藏室挑选出一些衣服,把它们一一挂在横杆上。当我把一件20世纪20年代的茶会礼裙搭在胳膊上的时候,不禁伸手去抚摸它厚重的丝缎,手指触碰着那些繁复的串珠和完美的手工针脚。我告诉自己,这就是我热爱古董衣的地方。我爱它们漂亮的衣料和精美的做工。我喜欢了解凝聚在其中的高超工艺。

我看了一下表。还有两个小时,派对就要开始了。我想起自己忘了去冰镇香槟。我一边急急忙忙冲进小厨房,打开冰箱,一边估算着待会儿会有多少人过来。我邀请了100人左右,所以至少需要准备好70个杯子。我把香槟塞进冰箱里,把功能调到“霜冻”,然后顺手给自己泡了一杯茶。我一边喝着伯爵红茶,一边四下打量着这家店,让我自己暂且享受这美梦就要成真的过程。

店内的装修看起来很现代化,光线也明亮。原先的木质地板被拆除后,重新刷浆了,墙壁刷成略带紫红的浅灰色,上面挂着几面大大的银框镜子。铬合金的架子上搁着绿油油的盆栽植物,白色的天花板上安着闪亮的投射灯,试衣间旁边放着一张巨大的米黄色软垫高背扶手沙发。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布莱克西斯的风景在眼前延伸,令人目眩的高远苍穹上点缀着片片白云。教堂外,两只黄色的风筝正在微风中翩翩起舞。远处,金丝雀码头中的栋栋玻璃大厦正在午后的余晖中闪闪发光。

我突然意识到要来采访我的记者已经迟到一个多小时了。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哪家报社的。从昨天和他的简短电话交谈中我只得知他名叫丹,他还说今天下午3点半过来。我心里的怒火又变成了惊慌,他或许不会来了——我需要宣传报道。想到巨额的贷款,我的心里就一阵发紧。我一边给一只刺绣的晚宴包系上价格标签,一边回忆我是如何努力让银行相信,他们的钱是不会打水漂的。“所以你本来在苏富比拍卖行工作?”贷款经理一边浏览着我的商业计划书,一边问道。我们所在的那间小小的办公室,每一寸地方,包括天花板,甚至是门后,似乎都蒙着厚厚的一层灰色毛毡。“是的,我在服装部门工作,”我解释道,“替古董衣估价和负责拍卖。”“所以对这个行业你很了解。”“是的。”

她快速地在表格上记着东西,笔尖在光滑的纸张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但是你没有零售业工作的经历,是吗?”“对,”我说道,心里一沉,“是这样。不过我已经在一处环境宜人的繁华地带找到一些不错的店面,那儿还没有一家古董服饰店。”我把介绍蒙彼利埃谷的房地产中介的手册递给她。“地点不错。”她看了看说道。我的精神振奋了一点儿。“而且位于街角,非常醒目。”我脑海中映出那些精美绝伦的裙子在橱窗里熠熠生辉的样子。“但是租金很贵,”那个女人把册子放到灰色的桌面上,严肃地看着我,“你凭什么相信你能有足够的销售量来支付所有日常开支,暂且不论盈利?”“因为……”我压抑住沮丧的叹息,“我知道那里有市场需求。古董服饰现在非常流行,几乎是一个主流的时尚。最近你甚至可以去伦敦的高街,在Miss Selfridge(塞尔弗里奇小姐) 和Top Shop(第一商店)这样的店里都能买到古董衣。”

当她又匆匆写东西的时候,我们之间有短暂的沉默。“我知道,你能行。”她又抬起头,但是这一次她是在微笑。“前两天我在伊瑟服装店买了一件非常棒的Biba(芘芭)人造革外套——它完美如新,甚至扣子都是原装的。”她把表格推到我面前,又把笔递给我。“你能在下面签个名吗?”

此刻,我正整理挂在正装衣架上的一排晚礼服,摆放包包、腰带和鞋子。我把手套搁进手套篮,配饰放在天鹅绒托盘上,然后在角落的架子上,高高的地方,小心地摆上30岁生日时艾玛送给我的帽子。

我退后几步,凝视着这顶金褐色的草帽。它造型十分奇特,帽顶似乎无限地向上延伸。“我想你,艾玛,”我嗫嚅道,“不管你现在身在哪里……”我的心里感到一阵熟悉的刺痛,好像那儿埋了一根针。

身后突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玻璃门外站着一个和我年龄相当,或许还要年轻一些的男子。他身材高大健美,有着一双大大的灰眸和一头蓬松的暗金色卷发。他让我想起了某个名人,但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是谁。“我是丹·鲁滨逊,”我让他进来的时候,他露出大大的笑容说道,“抱歉来晚了一点儿。”我把要告诉他“你迟到很久了”的念头压制住。他从一个破旧不堪的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我前一场访问超时了,然后又碰上塞车,不过我们今天的访问应该只需要20分钟左右。”他把手伸进皱巴巴的亚麻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支铅笔。“我只需要了解一下这个行业的基本情况和你的一些背景。”他瞥了一眼散在柜台上的乱糟糟的一团丝巾和衣服只穿了一半的人体模型。“但是,显然你也很忙,如果你没有时间的话,我可以……”“哦,我有时间,”我打断了他的话,“真的——只要你不介意我们聊天的时候我还一边工作。”我把一条海绿色的雪纺鸡尾酒会礼裙挂到天鹅绒的衣架上。“你说你是哪家报社的?”我用眼角的余光确定了一个事实,他的淡紫色条纹衬衫和丝光黄斜纹棉布裤并不相配。“我们是家新创立的一周发行两次的免费报纸,叫做“黑与绿”——全称是《布莱克西斯和格林尼治快报》。报纸刚刚创刊几个月,所以我们也在扩大我们的发行量。”“很感激你们的报道。”我一边说着,一边把这件礼裙放到日装横杆的最前面。“报道应该能在星期五出来。”丹环顾了一下店面。“内部装修得很好,很明亮。你不会联想到,这儿卖的是些旧东西——我的意思是,古董衣。”他纠正了自己的用词。“谢谢。”我冷着脸说道,尽管我很感激他对店面的观察。

当我利落地把一些白色百子莲上的玻璃纸剪掉的时候,丹看着窗外。“位置不错。”

我点点头。“我喜欢在这儿能够眺望到西斯公园,而且这家店从街上看上去也很显眼,所以我希望除了一些古董衣爱好者,也能有些过路客。”“我就是这样发现你的,”当我把花插进一只高高的玻璃花瓶的时候,丹说道,“昨天我从门口经过,看到这里即将开业,我想这应该能成为星期五报纸的好专题,”当他坐在沙发上后,我注意到他穿着奇怪的袜子——一只绿色,一只褐色。“尽管我对时尚不是很感兴趣。”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卷笔刀。“是吗?”我礼貌地说道。看到他用力地转了几下卷笔刀,我不禁问道:“你不使用录音机?”

他检视着刚刚削尖的笔头,然后对它吹了几口气。“我喜欢快速写作。那么,”他把卷笔刀放进口袋里,“让我们开始吧。所以……”他用铅笔在下唇上敲了敲。“我应该先问你什么呢……”我试着不让自己对他的准备不足显示出失望。“我知道了,”他说,“你是本地人?”“是的。”我折叠着一件淡蓝色羊绒开衫。“我在靠近格林尼治的艾略特山长大,但是过去的5年里,我一直住在布莱克西斯的中心,车站附近。”我想起了前面有着小花园的铁路职工的小屋。“车站,”丹缓缓地重复了一遍,“下一个问题……”这次采访看来要花很长时间了——我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你有时尚业的背景吗?”他问道,“读者们应该想知道吧?”“哦……也许吧。” 我告诉了他我在圣马丁艺术学院的时尚史学位和在苏富比拍卖行的职业生涯。“那你在苏富比工作了多久?”“12年。”我把一条Yves St. Laurent(伊夫·圣洛朗)丝巾叠好,放进托盘里。“其实我最近刚被提升为服装部的部门主管。但后来……我决定离开。”

丹抬起头:“即使你刚刚升职?”“是的……”我心里一阵思量,我说得太多了。“从毕业那天起,我几乎就一直待在那儿,你也明白,我需要……”我看了一眼窗外,试图平息翻涌的情绪,“我觉得我需要……”“一段休息时间?”“一个……改变。所以我在3月初休了一阵子的假。” 我把一串香奈儿的人造珍珠挂到一尊银色人体模型的脖子上。“他们说可以为我把职位留到6月,但是5月初我看到这里的店面要出租,所以决定冒险一试,自己来卖古董衣。这个想法我已经酝酿有一段时间了。”我补充道。“一段……时间。”丹轻声复述道。这根本就不是“速记”。我偷瞥了一眼他怪异的潦草字迹和缩写。“接下来问题……”他咬着笔头。这个男人真没用。“我知道了:你是从哪里找到的货源?”他看着我,“还是,这是商业机密?”“不算是。”我把Georges Rech(乔治·雷什)的一件咖啡牛奶色的丝绸衬衫挂上钩子。“我从伦敦外面的一些较小的拍卖行进一些货,同时也从专业的交易商以及我在苏富比认识的一些私人卖家那里购买商品。我还在古董展览会、易趣网上找货,还去了两三趟法国。”“为什么去法国?”“在那儿的乡下市场你可以找到美丽的古董衣——好比这些刺绣睡衣。”我拿起了一件。“这是在阿维尼翁买到的。它们不会太贵,因为法国女人不像我们英国人这么热衷于古董。”“古董衣在我们这儿相当受欢迎,是吗?”“非常受欢迎。”我快速地把几本20世纪50年代的《Vogue》(时尚)杂志在沙发旁的玻璃桌上摆成扇形。“女士们想要个性,而不是批量生产,古董衣正迎合了她们的需要。身着古董衣可以显示你的创造性和鉴赏力。我的意思是,一个女人可以在高街花两百英镑买一件晚礼服,”我接着往下说,开始对这个采访来了兴致,“隔天就一文不值。但是同样的钱,可以买到一件料子上乘独一无二的衣服,如果她保养得好,实际上还会增值。就像这件——”我抽出一件Hardy Amies(赫迪·雅曼)1957年的墨蓝色的塔夫绸晚礼服。“真漂亮,”看着它的绕颈系带、紧身上衣和下面的拼片裙,丹说道,“你会以为这是全新的。”“我卖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保存完好的状态。”“状态……”他念念有词地再次龙飞凤舞。“每件衣服都是水洗或干洗过的。”我把这件衣服放回横杆上时,接着往下说,“我有一位非常棒的裁缝师,负责大范围的衣服修补和改动。小修小补我可以在这儿完成。后面有一间小‘密室’,那儿有一台缝纫机。”“这些东西售价多少?”“售价不一,从15英镑的手卷丝巾到75英镑的棉质日常衣衫,两三百英镑的晚礼服到1 500英镑的高级时装都有。”我抽出一件Pierre Balmain(皮埃尔·巴尔曼)20世纪60年代初期的缀珠金色棱纹绸晚礼服,上面缝着管珠和银色亮片。我掀开它的防尘罩。“这是一件很重要的礼服,是由一位大设计师在其事业巅峰期所做。或者还有这件……”我拿出一条有着果子露般粉色和绿色迷幻图案的丝绒阔脚裤。“这套衣服是Emilio Pucci(埃米利奥·璞琪)设计的。买这套衣服几乎可以算是投资而不是用来穿的,因为Pucci就和Ossie Clark(奥西·克拉克)、Biba和Jean Muir(琼·缪尔)一样,非常具有收藏价值。”“玛丽莲·梦露很喜欢Pucci,”丹说道,“她是穿着最爱的Pucci绿色丝质长裙下葬的。”我点点头,不想表现出其实我并不知道这件事。“那些很有趣。”丹点头示意我身后墙上挂着的油画般的四件无肩带的芭蕾舞裙长度的晚礼裙——一件柠檬黄、一件糖果粉、一件蓝绿色、一件橘绿色——上身是丝缎的紧身胸衣,下身是蓬松的层层叠叠的网状衬裙,上面缀满了闪闪发亮的水晶。“我把这些挂在那儿是因为我很喜欢它们。”我解释道,“它们是20世纪50年代的舞会裙,但我都叫它们‘蛋糕’裙,因为它们是那么的闪耀迷人和轻薄蓬松。只是看着它们,就能让我觉得开心。”或者尽我所能地开心,我惨淡地想着。

丹站了起来。“你放在那儿的是什么?”“这是Vivienne Westwood(薇薇恩·韦斯特伍德)的垫臀裙。”我拿起来给他看。“还有这条……”我抽出一件砖红色的丝质土耳其长袍,“这是Thea Porter(西娅·波特)设计的,还有这是Mary Quant(玛丽·奎恩特)的小麂皮直筒连衣裙。”“那这件呢?”丹抽出一件淡粉色的缎料晚礼服,它有垂坠的领口,两侧有精美的褶裥,还有一个曳地的鱼尾下摆。“这件好美,就像凯瑟琳·赫本或是葛丽泰·嘉宝会穿的衣服,也像是维罗妮卡·莱克,”他思索一番,“在电影《玻璃钥匙》中穿的。”“噢,我不知道那部电影。”“评价不高——它是达希尔·哈米特在1942年的作品,后来霍华德· 霍克斯的《夜长梦多》也借鉴了它。”“是吗?”“但是你知道吗……”他把这条裙子在我身上比了比,吓了我一大跳,“它很适合你,”他赞赏地看着我,“你有那种黑色电影中倦怠冷漠的感觉。”“是吗?”他的话让我再次吓了一跳。“事实上……这条裙子原本是我的。”“真的?你不想要了吗?”丹几乎有点儿义愤填膺地问道,“它相当漂亮啊!”“是的,但……我只是……不再喜欢了。”我把它放回横杆上。我没有必要告诉他真相。这条裙子是盖伊将近一年前送给我的。那时我们刚交往一个月,一个周末他带我去了巴斯,我在一个商店的橱窗里看到了这件衣服,然后走进去瞧了瞧,主要还是出于专业的兴趣,没想过买下来,因为它售价500英镑。但是后来,趁我在旅馆看书的时候,盖伊溜了出去,把这条裙子用粉红色的薄纱包装成礼物带了回来。现在我决定把它卖掉,因为它属于我竭力想忘掉的那段人生。我会把卖得的钱捐出去。“对你来说,古董衣最吸引你的地方是什么?”当我把靠着左手墙壁边打着灯光的玻璃柜里的鞋子重新排列的时候,我听到丹问道。“是因为那些衣服和当今的衣服比起来质量更上乘吗?”“这是很大的一部分原因。”我一边回答,一边把一双20世纪60年代的绿色麂皮无带低帮鞋摆成优雅的角度。“穿着古董衣是对现在大批量生产的一种反抗。但我最爱古董衣的是……”我看着他,“请不要笑啊!”“当然不会……”

我抚摸着一件20世纪50年代女式雪纺薄纱浴袍。“我真正热爱它们的原因在于……它们包含着某个人的生活经历。”我用手背轻抚它的鹳毛装饰。“我发现自己不由自主会去想穿过这些衣服的女人。”“真的?”“我会猜想她们的生活。我看着一件衣服——比如这件……”我走近日装那一栏,抽出一套20世纪40年代的深蓝色粗呢套装,包括外套和裙子。“忍不住会想谁拥有过这件衣服。她那时多大?在工作吗?结婚了吗?过得开心吗?”丹耸耸肩。“这套衣服上面有40年代早期的英国标签,”我接着说道,“所以我就会想,战争期间这个女人经历了什么?她的丈夫活下来了吗?她活下来了吗?”

我走到鞋区,拿出一双20世纪30年代的绣着黄玫瑰的织锦缎拖鞋。“看着这些精致的鞋子,我就想象着它们的女主人穿着它们起床,散步,跳舞或亲吻某个人。”我又走到衣帽架上的一顶粉红色天鹅绒小圆帽前。“看着像这样的小圆帽,”我把面纱撩起来,“我就会想象,面纱下是怎样的脸庞?因为当你买了一件古董衣的时候,你不仅仅是在买面料和做工——你买的还是某个人的过去。”

丹点点头:“你把过去嫁接到了现在。”“正是如此——我给了这些衣服一段新的生命。我为能够修复它们而自豪,”我接着往下说,“然而生活中有如此多的东西是不能够修复的。”我感到胃上骤然裂开一个熟悉的深洞。“我之前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古董衣,”过了一会儿,丹说道,“我喜欢你对这份事业的热情。”他仔细看了一下笔记本:“你给我提供了一些很棒的内容。”“那很好啊,”我轻声回答道,“和你交谈很愉快。”但开头很平淡,我极想加上这一句。

丹笑了笑。“嗯……我最好还是让你继续你的工作——我也应该走了,把这个写出来,但是……”他盯着角落里的架子,“多么奇妙的一顶帽子啊!它是哪个时期的?”“它是当代的。四年前做的。”“非常有独创性。”“是的——独一无二。”“多少钱?”“这个是非卖品。它是设计师本人赠给我的——我的一位密友。我只是想把它摆在这儿因为……”我觉得喉咙发紧。“因为它很漂亮?”丹说道。我点点头。他啪地合上笔记本:“她会来参加开业仪式吗?”

我摇摇头:“不会。”“最后一件事,”他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拿出一个相机,“编辑要求我给你照张相,和文章一起登。”

我看了看表:“只要不费太长时间。我还需要把气球系到门前,我还得换……我还没有把香槟倒出来,这个很费时间。客人20分钟后就到了。”“我帮你,”我听到他说,“弥补我迟到的过失。”他把铅笔别到耳后。“杯子在哪里?”“哦,柜台后面有3箱杯子,小厨房的冰箱里有12瓶香槟。谢谢你。”我说道,其实有些焦虑,不知他是否会把香槟洒得到处都是。但是他熟练地往细长的香槟杯里注入凯歌香槟——当然也是有年份的,必须如此——我梳洗一番,换上我的行头,一件20世纪30年代鸽灰色绸缎鸡尾酒会礼裙,配上银色的Ferragamo(菲拉格慕)后绑带女鞋;然后化上淡妆,梳理一下头发。最后,我把飘拂在椅背后的一串浅金色气球解下来,三三两两地系到门前,任它们在逐渐猛烈的风中急剧摇摆。当教堂钟敲过6下的时候,我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杯香槟,丹在拍照。

一分钟后,他放下相机,面带困惑地看着我。“抱歉,菲比——你能笑一笑吗?”当丹离开的时候,母亲正好到了。“那是谁?”她一边问着,一边径直朝试衣间走了过去。“一个叫丹的记者,”我回答道,“他刚刚在为当地的一家报纸采访我。他这人做事不太有条理。”“他看起来不错,”当她站在镜子面前,仔细审视自己的容颜时说道,“穿得很难看,但是我喜欢男人卷发。与众不同。”她镜子中的面孔带着焦虑的失望看着我。“我希望你能再找到一个人,菲比——我讨厌你独自一个人。独自一个人没什么好玩的,因为我可以证明。”她苦涩地补充道。“我还是很享受的。我打算很长时间都一个人待着,也许是永远。”

母亲啪的一声打开包。“亲爱的,那很有可能是我的命运,但是我不希望是你的命运。”她拿出一支价格不菲的新口红,看起来像一颗银色的子弹。“我知道你这一年过得很艰难,亲爱的。”“是呢。”我嗫嚅道。“而且我也知道,”她瞄了一眼艾玛的帽子,“你一直……很痛苦。”即使是母亲,也不会了解我有多痛苦。“但是,”她说道,把口红旋了出来,“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和盖伊分手。我知道我只见过他三次,但是我觉得他很有魅力,英俊潇洒,人也不错。”“他的确如此,”我赞同道,“他很可爱。事实上,他完美无缺。”

镜子中,母亲的视线碰上我的视线。“那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什么,”我撒谎了,“只是我的感觉……变了。我之前和你说过。”“是的。但是你从来没说过为什么。”母亲在上唇抹上一层口红——一种稍稍有些艳丽的珊瑚红色。“整件事看起来不合常理,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当然,那段时间你很不快乐,”她放低了声音,“但是接下来艾玛出事……”我合上眼睛,尽力想把那些一直缠绕我的影像关闭在外。“哦……真是可怕,”她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她怎么会……一想起她……够了。”“够了。”我苦涩地回应道。

母亲用纸巾擦了擦下唇。“但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接下来,尽管你很难过,你还是要结束和一个好男人的这段看起来很快乐的关系。我觉得你是有些精神崩溃,”她继续说道,“这不奇怪……”她咂了咂嘴,“我觉得你当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平静地反驳道,“但是你知道吗,妈妈,我不想谈……”“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她突然问道,“你之前没告诉过我。”

我感到脸上一阵发热:“通过艾玛。”“真的?”她看着我。“她多么贴心,”她说着,然后又转回去看着镜子,“把你介绍给那样一个好男人。”“嗯。”我心绪不安地说道……“我遇见了一个人,”一年前,艾玛在电话里兴奋地讲道,“让我为之眩晕,菲比。他……很好。”我的心沉了下去,不仅仅因为艾玛老是说她遇见了某个“好人”,更多的是这些男人通常什么也不是。艾玛会对他们产生一时的激情,一个月以后,开始躲着他们,声称他们“太可怕了”。“我是在一个慈善活动现场遇到他的,”她解释道,“他运营着一家投资基金——但是好的一面是,”她以一贯可爱的天真烂漫补充道,“这是一家有道德的基金。”“听起来很有趣。那么他肯定很聪明。”“他以第一名的成绩从伦敦政经学院毕业。不是他告诉我的,”她快速补充道,“我从谷歌上查到的。我们已经约会了几次,一切很顺利,所以我想让你看看他。”“艾玛,”我叹了口气,“你已经33岁了。事业成功,现在英国的一些名媛都要戴你设计的帽子。你为什么还需要我的批准呢?”“嗯……因为旧习难改啊。我总是问你对男人的意见,不是吗?”她沉思道,“从我们还是少年时起就这样。”“话虽如此——但是我们现在不是小孩子了。你得对自己的判断有信心。”“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还是想让你认识盖伊。下周我会举行一个小宴会,让你坐在他旁边,好吗?”“好吧。”我叹了口气……

下个周四的晚上,我在艾玛租来的位于马利波恩的房子里,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我真希望自己并没有掺和进来。从客厅传来很多人大笑和说话的声音。艾玛对于一个“小”晚宴的概念竟然是给12个人准备5道菜。当我取盘子的时候,我一直在回想艾玛过去几年里“疯狂爱上”的男人:阿尼是一位时尚摄影师,后来和一个手模劈腿了;菲尼安,一个园林设计师,每个周末都会去陪他6岁的女儿——和她的妈妈。然后就到朱利安了,一个戴眼镜的股票经纪人,对哲学感兴趣,对其他却毫不在意。艾玛最后一段牵绊是和皮特,他是伦敦爱乐乐团的一名小提琴家。这段感情看起来似乎很有未来——他为人很好,她可以和他谈论音乐;但后来他跟随乐团世界巡演3个月,回来时已和第二长笛手订婚。

也许盖伊这个家伙将是一个更好的选择,我一边在抽屉里翻找着餐巾纸一边想着。“盖伊是完美的,”她边说边打开烤箱,一股蒸汽和爆烤羊肉的香味飘了出来,“他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菲比。”她快乐地说。“你总是这么说。”我开始叠餐巾纸。“嗯,这次是真的。如果这次不成功的话,我就杀了我自己。”她欢快地补充道。

我停了下来:“别犯傻了,你好像还没有认识他很久。”“是这样——但是我知道我的感觉。不过,他迟到了,”她哀叹着把羊肉端出来晾着。她把一盘克勒塞生肉砰的一声放到桌子上,脸上满是焦虑的神情。“你觉得他会来吗?”“当然会,”我说道,“现在才8点45分——他很可能是工作耽搁了。”

艾玛踢出一脚,把烤箱门关上:“那他为什么不打电话呢?”“也许他正堵在地铁上。别担心……”

她开始给预备烤的肉抹上油脂。“我忍不住。我愿意像你那样冷静和镇定,但是我永远学不会你的泰然自若。”她站直身。“我看起来怎么样?”“漂亮。”

她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微笑:“谢谢——不过我不相信你,你总是那么说。”“因为事实总是如此。”我坚定地说道。

艾玛穿着她典型的混搭风格,一袭Betsey Johnson(贝奇·约翰逊)的印花真丝长裙,搭配淡黄色的渔网袜和黑色的短靴,波浪般的茶褐色头发用一根银色发带束向脑后。“这条裙子真的适合我吗?”她问道。“真的。我喜欢它的鸡心领,身体线条也设计得很讨喜。”我补充道,说完立即就后悔了。“你是在说我胖吗?”艾玛的脸沉了下来,“请不要这样说,菲比——尤其不要今天。我知道我能减掉几磅,但是——”“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当然不胖,艾,你很可爱,我的意思是——”“哦,天哪!”她用手捂着嘴,“我还没有做薄饼!”“我来做吧。”我打开冰箱,拿出烟熏三文鱼和一桶鲜奶油。“你真是太棒的朋友,菲比。”我听到艾玛说道,“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呢,”她一边说,一边往羊肉上撒上迷迭香,“你知道,我们已经认识四分之一个世纪了。”“有那么长吗?”我喃喃地说,开始切三文鱼。“是的。我们可能还会彼此相对多久呢,再一个50年?”“如果我们喝合适品牌的咖啡的话。”“我们不得不去同一家养老院!”艾玛咯咯笑起来。“那儿你还会要求我给你把关男朋友。‘哦,菲比,’”我以古怪的腔调说道,“‘他93岁了——你觉得他对我来说太老了吗?’”

艾玛哼了一声,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把一串迷迭香扔向我。

现在我已经开始烘烤薄饼了,我利落地翻着这些饼,尽量不烫到手指。艾玛的朋友正在高声地聊天——还有人在弹钢琴——我只能模糊地听出电铃的声音,但是艾玛立刻激动了起来。“他来了!”她对着小镜子检查自己的妆容,调整了一下发带,然后跑下狭窄的楼梯。“嗨!啊,谢谢,”我听到她的尖叫。“它们真漂亮。上来吧——你认识路。”我得知了一个事实,盖伊之前来过这里——这是一个好的信号。“大家都已经到了。”我听到艾玛说着,他们走了上来。“你堵在地铁上了吗?”我现在已经摞起了第一批薄饼。于是我拿过胡椒磨,大力地摇了摇。什么也没有。该死的。艾玛把干胡椒放哪儿了?我开始找,打开了几个碗柜,才在调料架的最上端找到一罐新的干胡椒。“我给你拿杯喝的,盖伊,”我听到艾玛说道。“菲比。”我刚把干胡椒罐上的封条拆掉,想撬开盖子,但是卡住了。“菲比,”艾玛又喊了一遍。我转过身。她正站在厨房里,捧着一束白玫瑰,笑得花枝招展;盖伊就在她身后,正站在走廊里。

我惊愕地看着他。艾玛说过他很“帅气”,但这对我来说并不意味着什么,因为她总是对我这样形容那些男人,即使那个男人长得很丑陋。但是盖伊真的是能让人心跳停止的帅气。他高个宽肩,面容坦诚,五官端正,利落的深棕色短发,深蓝色的眼睛里透出愉悦的笑意。“菲比,”艾玛说道,“这是盖伊。”他冲我笑了笑,我感觉胸腔里怦然一动。“盖伊,这是我最好的朋友,菲比。”“你好。”我说道,一边扭着干胡椒罐,一边像傻子一样对他笑。他为什么会这么迷人呢?“上帝!”盖子突然脱落,胡椒粒呈黑色弧线状射了出来,然后像炮弹一样撒得料理台和地面上到处都是。“对不起,艾,”我吸了一口气,拿起扫把开始大力清扫,只为了掩饰我内心的混乱。“对不起啊!”我哈哈大笑,“我真是够笨啊!”“没关系,”艾玛说道。她迅速把玫瑰插进罐子里,然后端起那盘薄饼。“我把这些拿进餐厅。谢谢你,菲比——它们看起来很棒。”

我原本预料盖伊会跟她走,但他去了水池,打开下面的柜子,然后拿出了簸箕和拖把。我痛苦地发现,他对艾玛的厨房也熟门熟路。“别担心。”我挣扎着说。“没事——我来帮你。”盖伊向上拉了拉裤腿,然后弯下腰,开始清扫起胡椒粒。“弄得到处都是,我真笨。”“你知道胡椒是从哪里传入的吗?”他突然问道。“我不知道,”我弯腰用指尖拈起几粒,回答道,“南美?”“印度的喀拉拉邦。直到15世纪,胡椒还是宝贵的财富,可以用来代替货币,因此有‘胡椒租金’(象征性租金)这一说法。”“真的?”我礼貌地说道,然后开始思考,自己和一个一分钟前刚认识的男人蹲在地上,讨论黑胡椒原产地的怪异性。“好啦,”盖伊直起身,把簸箕中的胡椒倒入垃圾桶,“我该进去了。”“是的……”我笑道,“艾玛肯定觉得奇怪了。但是……谢谢你。”

接下来的晚宴我记不太清了。就像事先承诺的那样,艾玛把我安排在盖伊的旁边。我礼貌地和他交谈时,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一直在祈祷他能说点儿令人生厌的事——比如,他刚出监狱,或者他有两个前妻和五个孩子。我也希望自己觉得他的谈话很无聊,但是他只是说一些提升自己魅力的事情。他饶有兴致地谈论自己的工作,谈论他对客户投资方式的责任:不仅仅要无害,而且要对自然环境和人类的健康福祉产生积极的影响。他说起自己和一家致力于解救童工的慈善机构的联系。他深情地谈起自己的父母和兄弟,他和兄弟每周一次在切尔西海港俱乐部打壁球。幸运的艾玛,我思忖着。盖伊似乎符合她所期望的一切。在晚宴进行间,她会时不时地瞄瞄他或者随意提到他。“前几天晚上,我们去了戈雅展览的开幕式,是吧,盖伊?”盖伊点点头。“我们正在设法拿到下周歌剧院《托斯卡》的门票,是吧?”“是的……确实如此。”“它几个月前就卖光了,”她解释道,“但是我希望能够在网上得到退票。”

艾玛的朋友渐渐地注意到其中的联系。“你们俩认识多久了?”查理狡黠地微笑着问盖伊。“你们俩”这个词在我心里扎入一根嫉妒的刺,让艾玛愉悦地脸红了。“哦,没多久,”盖伊平静地回答。“那么你怎么想?”第二天一早,艾玛在电话里问我。

我拨弄着文件夹:“我想什么?”“当然是盖伊!你难道不觉得他很有魅力吗?”“哦……是的。他的确……很有魅力。”“漂亮的蓝色眼睛——尤其衬着他的黑发。这是致命的组合啊。”

我看着窗外的街道:“致命的。”“你不觉得他也是一个很好的聊天对象吗?”

我可以听到行人车辆的喧嚣:“嗯。”“而且他也很幽默。”“嗯。”“比起我之前交往的其他男人,他人又好,又正常。”“确实如此。”“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最重要的是,”她总结道,“他对我有意思!”

我不忍心告诉她,一个小时前盖伊已经打电话给我,请我吃饭。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通过苏富比的电话总机,盖伊轻易地找到了我。我很高兴,也吓坏了。我谢过他,表示我不能去。当天他又给我打来三次电话,但是我都没有和他说上话,因为我正疯狂地准备“20世纪时装及饰品”拍卖会。盖伊第五次打电话的时候,我和他简短地说了几句,在开放式的办公室里小心翼翼地压低我的声音:“你很执著,盖伊。”“是的,但这是因为我……喜欢你,菲比,而且我觉得——如果我不是在自我吹捧——你也喜欢我。” 我正在给一套20世纪70年代中期的皮尔·卡丹绿色羊毛套装系上竞标号码。“你为什么不说‘是’呢?”他恳求道。“嗯……因为……这有些棘手,不是吗?”

令人尴尬的沉默。“听着,菲比……艾玛和我只是朋友。”“真的吗?”我检查着一条裤腿上似乎是蛾子洞的东西,“你似乎已经见过她好几次了。”“哦……多数是由于艾玛打电话给我,她有一些活动的入场券,比如戈雅的开幕式。我们一起出去,玩得挺开心,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令她误解……”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可是很明显你之前去过她的公寓。你准确地知道她的簸箕和拖把放在哪里。” 我低声指责道。“是的——因为上周她叫我去修补水池的裂缝,所以我把所有的东西都从柜子里清理了出来。”“哦。”我浑身轻松了下来,“我明白了。但是……”

盖伊叹了一口气:“听着,菲比,我喜欢艾玛——她很有才华,也很有趣。”“嗯,是这样——她很可爱。”“但是,我觉得她感情有点儿激烈,”他接着说,“姑且不称为稍微有些疯狂,”他发出紧张的笑声:“但是她和我没有……在约会。她不应该那样想。”我没有回答。“你能与我共进晚餐吗?”我发现我的决心减弱了。“下周二怎么样?”我听到他说。“沃尔斯利怎么样?我会预订7点半的桌位。你会来吗,菲比?”

如果我知道之后的事情会往哪个方向发展,我会说:“不。我不会来的。坚决不会。永远不会。”“好。”我听到自己说……

我打算不把这件事告诉艾玛,但是我无法让自己一直隐瞒着,尤其万一她发现了,后果会很严重。所以周六我们在马利波恩高街我们最喜欢的阿米奇咖啡馆见面的时候,我把事情告诉了她。“盖伊约你出去?” 她无力地重复道。她的瞳孔似乎失望地微缩。“哦。”她的手微颤着放下杯子。“我没有……给他什么信号,”我轻轻地解释,“我没有……在你的晚宴上与他调情,如果你希望我不去,那么我就不去,但是我无法不告诉你。艾?”我拿起她的手,注意到她的指尖红红的,那是她缝缝补补所致。“艾玛——你还好吗?”她搅拌着卡布奇诺,然后看着窗外。“我不会见他,一次都不会,如果你不希望我去的话。”

艾玛起初没有回答。她绿色的大眼睛盯着街道对面一对手挽手一起散步的年轻夫妇。“没关系,”片刻后,她说道,“毕竟……我认识他的时间还不长,正如你说的那样——虽然他并没有阻止我那么想……”她的眼里突然涌出泪水,“还有他带来的那些玫瑰。我以为……”她把一张面巾纸按在眼睛上,上面还有阿米奇咖啡馆的标志。“那么,”她嘶哑着声音,“看起来我也不会和他去看歌剧了。也许你能带他去,菲比。他说过他很期待……”

我沮丧地叹了口气:“听着,艾,我会说不去的。如果要让你这么痛苦,那么我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不,”过了一会儿,艾玛低声说。她摇了摇头。“你应该去——如果你喜欢他的话,我肯定你是喜欢的,不然我们就不会有这样的谈话。不管怎样……”她拿起包,“我该走了。我有一顶帽子要继续赶工——给欧仁妮公主,不能等了。”她跟我欢快地挥了挥手:“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但是接下来6个星期,她都没有回我的电话……“我希望你给盖伊打过电话了,”我听到妈妈说,“我觉得你对他很重要。事实上,菲比,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

我看着她。“什么事?”“嗯……盖伊上周打电话给我了。”我感觉心里一沉,好像自己从一个陡峭的斜坡滑了下来。“他说,他想见你,只是和你谈谈——现在不要摇头,亲爱的。他觉得你对他‘不公平’——他用的就是这个词,尽管他没有说为什么。但是我怀疑你是对他不公平,亲爱的——不公平,而且坦白说,有点儿白痴。”母亲从包里拿出梳子。“找到一个好的男人并不是那么容易。我觉得你很幸运,在那样抛弃他之后,他还对你念念不忘。”“我不想和他扯上一点儿关系,”我坚持道,“我只是……对他没有以前的感觉了。”盖伊知道为什么。

母亲用梳子梳理着她波浪般的金发:“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后悔。而且我希望你也不要后悔离开苏富比。我仍然觉得那是很遗憾的事。你在那儿有声望,工作又稳定——进行拍卖时又刺激。”“你的意思是,拍卖的压力。”“你还有一群同事。”她无视我,补充道。“那么现在我也会有自己的顾客群——如果我能找到这样一群人的话,而且还会有自己的兼职助理。”这是我需要抓紧的一件事——在佳士得马上有一场时尚拍卖会,我想去参加。“你有固定的收入,”母亲放下梳子,拿起一个香粉盒,继续说道,“现在你在这里,开了一个……店,”她设法想让这个词听起来像“妓院”,“万一不成功,怎么办?你已经借了一笔钱,亲爱的……”“谢谢您的提醒。”

她在鼻子上搽了搽粉:“而且工作会很辛苦。”“一份辛苦工作刚好适合我。”我平静地说道。因为这样我就只有更少的时间去思考。“总之,我要说的话都说了。”她故作镇定地总结道,啪地合上香粉盒,放回包里。“你的工作怎么样?”

母亲苦笑了一下:“不是很好。拉德布罗克丛林路的那所大房子一直有些问题——约翰快要抓狂了,这让我也很难做。”母亲在给一个成功的建筑师约翰·克兰菲尔德做私人助理,这份工作她做了有22年了。“这不容易,”她说道,“但是我还是非常庆幸在这个年龄有份工作。”她凝视着镜子里的脸。“只要看看我这张脸就知道了。”她呻吟道。“妈妈,这是一张漂亮的脸。”

她叹了口气:“脸上的褶子比戈登·拉姆齐发怒时还要多。那些新买的面霜似乎没有一点儿效果。”

我想起了母亲的梳妆台。曾经只有一瓶玉兰油放在上面——现在就像百货公司的药妆柜台,摆满了一管管的维生素A和维生素C,一罐罐的精华露和润泽保湿液,还有一些听起来具有种种神奇效果的胶囊。“罐子里的只是梦想,妈妈。”

她戳了戳脸颊。“也许肉毒杆菌能起点儿作用……我一直在考虑这个。”她用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拉了拉眉毛。“如果真的倒霉透顶,出错的话,我的眼睑就会耷拉到鼻孔处。但是我真讨厌这些皱纹啊。”“那学会去爱它们。当你59岁的时候,有皱纹是正常的。”

母亲的身体瑟缩了一下,好像我扇了她一巴掌似的。“不要。我害怕乘公交车免费。为什么等我们60岁的时候,不能提供免费出租车的优惠呢?那样我就不会在意这么多了。”“总之,皱纹不会让美女失色,”我说道,把一捆印有“古董衣部落”的购物袋放在收银台后,“只会让她更风趣。”“对你父亲来说不是。”我没有回答。“你要知道,我原以为他喜欢旧东西。”母亲冷冷地说,“毕竟,他是一个考古学家。但是现在他和一个只比你大一点点的女孩在一起。这真荒谬。”她苦涩地喃喃自语。“这的确很令人惊讶。”

母亲拂了拂裙子上不存在的污点。“你今晚没有邀请他,是吗?” 在她淡褐色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令人痛心的恐慌和希望。“是的,我没有。”我轻声回答道。如果邀请了父亲,那个名叫露丝的女人也可能会来。我不会给她好脸色看的。更确切地说,是冷酷无情。“那个女孩36岁。”母亲怨恨地说,好像是“6”惹恼了她。“她现在是38岁了。”我指出来。“是的——而他已经62岁了!我希望他从来没有参与过那个该死的电影。”她哀泣道。

我把一个深绿色的爱玛仕凯莉包从防尘袋里拿出来,放到玻璃展柜里。“你不可能料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妈妈。”“想起来还是我劝说了他……在她的请求下!” 她拿起一杯香槟和她的结婚戒指。不顾父亲的遗弃,她还戴着这枚戒指,戒指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我以为这会对他的职业生涯有帮助,”她喝了一口香槟,继续哀怨地说道,“我以为这能够提升他的公共曝光率,能够赚更多的钱,在我们退休的时候迟早派得上用场。然后他去参与了这部电影《大挖掘》——但是似乎他挖掘的最主要的东西——”母亲苦笑一下,“是她。”她又喝了一口香槟。“这真是……糟透了!”

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父亲在他38年的婚姻中第一次出轨是一回事,母亲在《每日快报》的日记版块发现了父亲出轨又是另一回事。我打了个冷战,想起在不同以往、目光游移的父亲在诺丁山露丝的公寓外,被拍到和露丝一起的一张照片下,有这样一行标题:

第三者怀孕谣传,荧屏教授抛弃发妻。“你经常见到他吗,亲爱的?”我听到母亲强装随意地问道。“当然,我不能阻止你,”她接着往下说,“而且我也不想——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但是,说老实话,我一想到你花时间和他,还有那个女人……还有……还有……”母亲实在没法提起那个孩子。“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了。”我如实地说道。

母亲一口喝掉香槟,然后把杯子送进厨房。“我最好不要再喝了。它只会令我哭泣。对了,”她回来时轻快地说,“让我们换个话题吧。”“好的——告诉我你对这家店的想法。你已经好几周没见过它了。”

母亲走了一圈,优雅的小高跟轻叩在木地板上发出嗒嗒的声音。“我喜欢这儿。根本就不像是在二手店里——更像在一个的高级优雅的地方,比如Phase Eight(菲丝艾特店)那样的。”“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我把一杯杯香槟轻轻地摆放到柜台上。“我喜欢这些时尚的银色模特儿,而且这儿有种令人愉快的整洁的感觉。”“那是因为古董衣饰店也有乱糟糟的——挂衣服的架子太拥挤,以至于你只能费力地从中间穿过。在这儿,衣服之间有足够的灯光和空气,所以浏览起来会很愉悦。如果这件卖不出去,我就会拿出另一件。但是这些衣服不都很可爱吗?”“是的,”母亲回答道,“某种程度上。”她点头示意那几件蛋糕裙:“那几件很有意思。”“我知道——我非常喜欢。”我懒懒地想,不知谁会买走它们呢。“再看看这件和服。它是1912年的。你看到上面的刺绣了吗?”“非常漂亮……”“漂亮?这就是一件艺术品。还有这件Balenciaga(巴黎世家)的歌剧外套。看看这个剪裁——包括袖子部分,它是由两块布做成的。整个造型让人不可思议。”“嗯……”“还有这件开襟明纽女式长服——是Jacques Fath(雅克·法特)的。看这里有小棕榈树图案的织锦。如今你还能够在哪儿找到这样的东西?”“它们都很好,但是——”“还有这套纪梵希(Givenchy)套装,妈妈,你穿起来会很好看。你的腿很漂亮,可以穿这条及膝裙。”

她摇了摇头:“我是不会穿古董衣的。”“为什么不呢?”

她耸耸肩:“我总是首选新的东西。”“为什么?”“我已经告诉过你,亲爱的——我在定量配给的年代长大。那时我什么也没有,只有那些别人穿过的丑陋衣服——穿到身上刺痒的设德兰连衫裤、灰色的哔叽裙,还有闻起来像雨天落汤鸡身上味道的粗羊毛围裙。我那时常常渴望能拥有一件没有人用过的东西,菲比。现在我还是这样……我没办法。此外,我还讨厌穿别人穿过的衣服。”“但是所有的衣服都经过水洗或干洗了。妈妈,这里不是慈善商店,”我利落地抹了一把柜台,说道,“这些衣服看起来就像崭新的一样。”“我知道。它们闻起来都很清香——我没有发现任何霉臭味儿,”她使劲嗅了嗅,“也没有一丝樟脑味儿。”

我把丹刚才坐过的沙发靠垫拍松:“那么问题是什么呢?”“一想起穿着的衣服曾经属于某个人,那人现在或许已经……”她微微打了个冷战,“死去。我讨厌这一点,”她补充道,“我一直讨厌这一点。你和我在这方面不一样。你像你的父亲。你们都喜欢旧的东西……把它们修补起来。我觉得,你正在做的也算某种考古工作,”她接着说,“裁缝考古学。哦,你看,有人来了。”

我拿起两杯香槟,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上前几步去欢迎进门的客人。“古董衣部落”开始营业了……

Chapter2 拍卖会上:一条格蕾丝夫人的裙子

我总是在凌晨醒来,不需要看表也知道是什么时间——3点50分。这6个月来,我每天都是3点50分醒来。我的家庭医生说,这是压力导致的失眠,但是我知道这不是压力,是愧疚。

我不愿服用安眠药,所以有时我会起床工作,打发时间。我可能会去洗衣服——我的洗衣机总是忙个不停;我可能会熨熨衣服,或者缝缝补补。但我知道,最好是回去继续睡,所以我通常就躺在那里,伴随着英国广播公司的对外广播或一些深夜直播的热线电话节目,企图让自己平静下来,直至脑中一片空白。但是昨晚我没有那样做——我只是躺在那儿想着艾玛。只要一空闲下来,她就在我的脑子里打转,循环往复。

我看到她穿着绿色条纹夏日长裙站在我们小学校里。我看到她像海豹一样跃入游泳池。我看到她在网球比赛前亲吻她的幸运克鲁格金币。我看到她在英国皇家艺术学院,拿着她的帽架子。我看到她在阿斯科特酒店的照片登在《Vogue》杂志上,戴着她所设计的漂亮帽子中的一顶,满面笑容。

然后,当我的卧室里开始充满灰色的曙光时,我看到艾玛最后一次出现在我眼前的样子。“对不起。”我轻声说。

你是一个超棒的朋友。“对不起,艾。”

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当我站在喷头下淋浴的时候,我强迫自己的思绪回到工作和开业派对上。昨晚大概来了80个人,包括苏富比的三个前同事,一两个同样住在班纳特街上的邻居,还有一些当地的店主。附近房地产中介的特德突然来访——从男装区买走了一件丝绸背心。然后开着花店的鲁珀特来了,经营着金盏花咖啡屋的皮帕和她的妹妹也来了。

我邀请的一两个时尚记者也到场了。我希望和他们维持良好的关系,他们可以从我这儿借衣服去拍照,我也能以此提高店里的知名度。“非常优雅。”当我周旋于宾客间给他们添加香槟的时候,《妇女与家庭》杂志的米米·隆和我说道。她向我歪了歪杯子,又要了一杯。“我喜欢古董衣。就像身处阿拉丁的洞穴——有种奇妙的发现之旅的感觉。你是打算独自经营这家店吗?”“不——我需要有人做兼职来帮忙,这样我就能够出去走动进货,把衣服拿去清洗和修补。所以如果你听说有人……他们必须对古董衣有兴趣。”我补充道。“我会帮你关注的,”米米承诺道,“哦——我看到的那一件衣服是不是真的Fortuny(弗特尼)?……”

我必须得打广告找个助理了,我一边擦干身体,梳理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想着。我可以在当地报纸上登个广告——也许可以在丹工作的那一家,管它叫什么名字呢。

当我穿戴完毕——亚麻的阔脚裤,小圆领的短袖修身衬衫——我意识到丹准确地定位了我的风格。我确实喜欢斜裁的衣服和20世纪30年代末40年代初的阔腿裤。我喜欢头发齐肩,刘海儿从一边梳落。我喜欢裙摆式外套,无带的手拿包,露趾鱼嘴鞋和中缝长筒袜。我喜欢光滑垂顺的布料。

我听到信箱咔嗒一响,下楼看到门垫上有三封信。认出第一封上盖伊的笔迹,我把它撕成两半,丢进垃圾桶。从他之前的几封信中,我知道这封信的内容会是什么。

第二封信是父亲的贺卡。祝你的新事业成功,他写道。我很想念你,菲比。请尽快过来看看我。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

确实如此。我一直忙忙碌碌,从2月初以来就没有见过他。那时为了调和关系,我们约好在诺丁山咖啡厅吃午餐。我没有想到他会带那个婴儿过来。看着我62岁的父亲胸前趴着一个两个月大的婴儿,说得委婉些,我的感受是震惊。“这是……路易斯,”他一边笨拙地弄着婴儿背带,一边尴尬地说道,“你们是怎么解开这个东西的?”他咕哝着。“这些该死的夹子……我总是不会……啊,行了。”他舒了一口气,把孩子抱出来,带着温柔又有些迷惑的表情抱着他。“露丝出门拍电影了,所以我得带着他。哦……”父亲焦急地注视着路易斯,“你觉得他饿了吗?”

我惊愕地看着父亲:“我怎么会知道?”

当父亲在育婴袋里翻找奶瓶的时候,我盯着路易斯,他的下巴上挂着亮晶晶的口水,我不知该作何感想,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是我的小弟弟。我怎么能不爱他呢?同时,我又怎能爱他?我思忖着,毕竟他的出现是我母亲的痛苦的根源。

就在这时候,路易斯未受这一复杂情况的影响,用他的小手抓住了我的手指,咧嘴冲我甜甜地微笑。“很高兴见到你。”我说……

第三封信是艾玛的母亲寄来的。我认出了她的笔迹。我颤抖着展开了这封信。

我只是想祝你的新事业获得成功,她写道。艾玛肯定会很高兴。我希望你一切都好,她已经走了。德里克和我仍然在一天一天过日子。对我们来说,最难过的事情是她出事的时候,我们不在她身边——你难以想象我们有多么懊悔。“不,我能。”我嗫嚅道。我们还没有仔细检查艾玛留下的东西……我发现我的五脏六腑缩了起来。艾玛有一本日记。但是当我们要整理的时候,我们想给你留些她的小东西作为纪念。我们也想让你知道,2月15日是艾玛的周年纪念日,到时候会有一个小小的纪念仪式。我不需要提醒——这个日期会永远烙印在我余生的记忆里。到时我会联系你,在此之前愿上帝保佑你,菲比。达芙妮。

如果她知道真相,她不会保佑我的,我绝望地想。

我定定神,从洗衣机里拿出几件法国的刺绣睡衣晾好,然后锁上门,向店里走去。

店里还有一些清理工作要做。当我打开门的时候,我闻到了昨夜香槟的酸味儿。我打了辆出租车把玻璃杯给奥德宾斯酒类连锁店送回去,把空酒瓶放在外面等待回收,把地面扫干净,然后在沙发上喷了点儿“纺必适”织物洁净剂。当教堂的钟敲到9下的时候,我把“打烊”的牌子翻过来。“行了,”我对自己说,“第一天。”

我在柜台后面坐了一会儿,修补了一件Jean Muir夹克的衬里。到10点的时候,我沮丧地怀疑母亲也许是对的。当我看见有人经过店门前却没有人多看一眼的时候,我想也许我犯了一个大错误。也许在经历过苏富比的忙碌之后,我会发现坐在店里是那么无聊。但是想到这里,我又立即提醒自己,我不会仅仅坐在店里——我还要参加拍卖会,会见交易商,拜访一些私人收藏家并评估他们的衣服。我还要和好莱坞的设计师交谈,为他们著名的客户提供衣服,我还要去几趟法国。同时我还要运营“古董衣部落”的网站,直接从上面卖衣服。要做的事多极了,当我给针穿上第二根线的时候,我这样告诉自己。然后我提醒自己,以前的生活是多么压力重重。

在苏富比,我一直处于高压之下。源源不断的压力来自于要成功举办拍卖会并完美地处理相关事宜,同时担心没有足够的商品进行下一场拍卖。如果我努力获得了足够多的商品,又要担心这些衣服会卖不出去,或卖不了足够高的价格,或者是买方不支付账单。还有一种持续的焦虑感:我会担心衣服被偷走或损坏。最糟糕的是习惯性的、折磨人的恐惧,担心重要的藏品会落入竞争者的手中——拍卖行的主管总是希望知道这是为什么。

然后2月15日的事发生了,我再也应付不下去了。我知道我必须离开。

突然,我听到了门咔嗒一声,我抬起头,期待看到我的第一个客户。结果却是丹,他穿着橙红色的灯芯绒裤子和淡紫色的格子衬衫。看来他对色彩没有任何感觉。但他身上还是有些迷人的地方,也许是他的身材——我现在才意识到,他的身体结实得像一头熊,让人看着很舒服。或许还包括他的卷发。“我想我昨天没有把卷笔刀落在这儿吧?”“哦,没有。我没看见。”“该死的。”他喃喃地说。“是……特殊的吗?”“嗯。银质的。很结实。”他补充说。“真的吗?嗯……我会留意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昨晚的派对怎么样?”“很好,谢谢。”“哦……”他举起一张报纸,“我只是把这个拿给你。”这是《黑与绿》,刊头上是丹为我拍的照片,下面的标题:古董时尚的热情。

我看着他:“我还以为你说这篇文章是星期五才会发表的。”“本来是的,但是今天的专题报道因为各种原因延误了,所以我的编辑马特决定把你的报道放上去。幸好我们都是很迟才付印。”他把报纸递给我。“我觉得出来的效果非常好。”

我迅速扫了一眼这篇文章。“写得很好,”我说道,尽量不让声音里透露出惊讶,“谢谢你也把网址附在最后,和……哦。”我感觉下巴要掉下来了。“为什么上面说,开业第一周所有商品一律优惠5%?”

丹的脖子上爬上一抹红晕:“我只是觉得店铺开张的促销活动也许……你知道……对现在信贷紧缩中的商业有好处。”“我明白。但是,那有点儿……说婉转些,无礼。”

丹苦笑一下。“我知道……但是我正忙着写这篇报道,突然想到了这个,我知道你正在开派对,所以不想打电话打扰你,然后马特说他要直接拿走这篇稿子,所以……嗯……”他耸耸肩。“抱歉。”“没关系,”我勉强地说道,“我必须说,你把我吓了一跳,但是5%……还行。”其实这会对商业有好处,我反思道,只是我还没准备好承认。“总之,”我叹了口气,“我们昨天谈话的时候,我有些分心——你说这些报纸会分发给谁?”“每周二和周五早晨会分发到这个区域的所有车站。也会有选择地分发给一些商户和居民,所以当地的许多居民应该都能看到。”“那太好了,”我对他笑笑,现在是真诚地赞赏了,“你在这家报社工作很长时间了吗?”

他似乎有些犹豫:“两个月。”“从创刊起?”“差不多。”“你也是住在附近的吗?”“就住在沿着这条街往下走的西斯公园。”然后是奇怪的略微停顿,我正等着他开口,他就走了,这时他说道:“你一定要来。”

我看着他:“你说什么?”

他笑了笑:“我的意思是有时间你一定要过来看看。”“哦。”“喝一杯。我想让你看看我的……”什么?我很好奇。版画?“库房。”“你的库房?”“是的。我有一个很棒的库房。”他沉静地说道。“真的?”我想象着那里有一堆生锈的园艺工具,结满蜘蛛网的自行车和破碎的花盆。“或者也可以等到我完工的时候。”“谢谢,”我说道,“我记住了。”“那么……”丹把铅笔别到耳后,“我想我最好还是去找找那个卷笔刀。”“祝你好运。”我微笑道。“再见。”他走了出去,透过窗户向我挥了挥手。我也挥了挥手。“真是一个古怪的人。”我低声说。

丹离开10分钟以后,陆续进来了一些客人,其中至少有两人拿着《黑与绿》。我尽量不以提供帮助的名义去打扰他们或太明显地盯着他们。爱马仕包包和一些昂贵的珠宝都在带锁的玻璃柜里,但是我还没有在衣服上贴上电子标签,以免破坏衣物的面料。

到12点的时候,大概有10个人进门,我也做成了第一笔生意——19世纪50年代的紫罗兰图案的泡泡纱背心裙。我有种想把这张收据装裱起来的冲动。

下午一点半的时候,一个二十出头的娇小的红发女孩和一个年近四十的衣冠楚楚的男人走了进来。当她在店内挑选衣服的时候,他就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露出一只穿着丝质短袜的脚踝,摁着他的黑莓手机。这个女孩经过晚礼服一排,一件也没看上;然后她的目光被挂在墙上的蛋糕裙吸引住了。她指了指橘绿色那件——这是其中最小的一件。“多少钱?”她问道。“275英镑。”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丝质面料,”我解释道,“还有手工缝上去的水晶。你想试试吗?尺码是8号。”“嗯……”她不安地看着她的男朋友。“你觉得呢,基思?”他从黑莓手机上抬起头,那个女孩点头向他示意那件正被我从墙上取下来的裙子。“这件不行。”他直截了当地说。“为什么不行?”“颜色太艳了。”“我喜欢鲜艳的颜色。”女孩小声地辩解道。

他又低下头去看他的黑莓手机:“场合不合适。”“但是那是一场舞会。”“太艳丽了,”他坚持道,“而且也不够时尚。”我对这个男人的感觉从讨厌变成憎恶。“让我试一试,”她乞求地笑道,“很快。”

他看着她。“好——吧,”他夸张地叹了口气,“如果你一定……”

我把女孩领进试衣间,拉上横杠上的门帘。一分钟后,她出来了。这条裙子简直就是为她量身定做,展示出了她的盈盈细腰、可爱的肩膀和纤细的胳膊。活泼的橘绿色衬托出金红色的头发和奶油般的肌肤,而紧身胸衣也烘托着她的美胸。绿色的薄纱衬裙在她身旁层层飘动,颗颗水晶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太……美了。”我不禁低声说道。我想不出还有哪个女人穿上这件衣服会比她更漂亮。“你想试双鞋来搭配裙子吗?”我说道,“只是看看穿上高跟鞋会怎么样。”“哦,不需要。”她一边说,一边踮起脚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摇了摇头:“真是……太棒了。”她似乎有些受宠若惊,好像刚刚才发现了自己的一些美好的秘密。

在她身后,另一位顾客走了进来——一个30岁左右的黑发女人,身材苗条,穿着豹纹的衬衫式连衣裙,系着一条低垂至臀的金色腰带,脚穿一双罗马凉鞋。她停下了脚步,凝视着那个女孩。“你看起来棒极了,”她惊叹道,“就像年轻的朱丽安·摩尔。”

女孩笑得更开心了:“谢谢。”她又一次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这条裙子让我觉得……好像我在……”她迟疑了一下,“一个童话里。”她紧张地看向她男朋友:“你觉得怎么样,基思?”

他看着她,摇了摇头,然后继续盯着他的黑莓手机。“正如刚才我说的——太艳了。而且这让你看起来像是去跳芭蕾,而不是去多切斯特参加一个高级晚宴。这儿——”他站了起来,走到晚礼服衣架前,抽出一件Norman Hartnell(诺曼·哈特内尔)的黑色绉纱酒会礼裙,递给她。“试试这件。”

女孩的脸沉了下来,但是她还是回到试衣间,一分钟后穿着那件礼裙出来了。样式对她来说太老了,而且颜色让她的肤色显得黯淡,整个人看起来就像要去参加葬礼。我看到穿豹纹裙的女人扫了她一眼,然后谨慎地摇了摇头,转回去看自己的衣服。“这件还比较像样。”基思说道。他用食指做了一个转圈的手势,女孩叹了一口气,翻了翻白眼,慢慢转了一圈。这时我看到那位豹纹裙女士撇了撇嘴。“完美。”基思说道。他把手插进口袋里问:“多少钱?”我望着那个女孩。她的嘴唇在颤抖。“多少钱?”他重复问了一遍,打开了钱包。“但是我喜欢那件绿色的。”她小声道。“多少钱?”他又重复一遍。“150英镑。”我感到我的脸红了。“我不想要这件,”女孩乞求道,“我喜欢绿色的这件,基思。它让我感到……很快乐。”“那么你就自己买吧。如果你付得起的话。”他愉悦地加了一句。他又看向我。“那么就是150英镑?”他拍了拍报纸,“上面说有5%的折扣,我计算了一下,那就是142.5英镑。”“是的。”我说道,惊讶于他计算的速度,真希望当时要他两倍价,好让这个女孩得到蛋糕裙。“基思,拜托了。”她呜咽道,眼里闪着泪花。“拜托,凯莉,”他呻吟道,“帮帮忙 。这件黑色的小礼裙正合适,我有一些高端的客人要来,所以我不希望你看起来像那个‘该死的小叮当’,明白吗?”他瞥了一眼自己那块价格不菲的手表:“我们得回去了——两点半我有一个电话会议。现在——我是买下这件黑色的裙子,还是不买?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如果我不买的话,那么你星期六就不必去多切斯特了。”

她看着窗外,然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当我把收据撕下来的时候,男人伸出手接过袋子,然后把卡插回他的钱包中。“谢谢。”他轻快地说。然后,女孩闷闷不乐地尾随在他身后,一起离开了。

当门咔嗒一声关上的时候,豹纹裙女士和我四目相对。“我希望她拿走那件童话般的衣服。”她说。“在那样的‘王子’身边,她需要它。”我不确定是否应该表现出批判客户的样子,于是露出一个遗憾的微笑,表示赞同,然后把橘绿色蛋糕裙挂回墙上。“她不是他的女朋友——她只是为他工作。”女人仔细检查着一件20世纪80年代中期Thierry Mugler(蒂埃里·穆勒)的亮粉色皮夹克,继续说道。

我看着她:“你怎么知道?”“因为他比她年长许多,而且对她指气使,而她则害怕冒犯到他……她对他日常行程也很了解。我喜欢观察别人。” 她补充说。“你是作家吗?”“不。我热爱写作,但我是一个演员。”“你目前在参演什么电影吗?”

她摇摇头。“我在‘休息’,如他们所说——事实上,我最近比睡美人休息得还要多,但……”她戏剧化地叹息一声,“我拒绝放弃。”她又看着墙上的那几件蛋糕裙:“它们真的很可爱。可悲的是,即使我有现金,我也没那个身材去穿。它们是从美国来的,是吗?”

我点点头:“20世纪50年代初的。它们用料轻薄,不适合战后的英国。”“非常好的面料,”女人斜觑着它们说道,“那样的蛋糕裙一般都是醋酸纤维的质地,加上尼龙的衬裙,但是这几条都是丝绸的。”她对衣服颇有了解,眼光也很锐利。“你买过很多古董衣吗?”我一边把一件浅紫色的羊绒开衫重新叠起来,放回针织类衣物的架子上,一边问道。“只要买得起我就买——如果厌烦了某件衣服,我就会卖掉——但这种事很少发生,因为总的来说,我买得都很成功。我永远忘不了第一次买古董衣时的兴奋感,”她把Thierry Mugler放回衣架上,继续说道,“那是1992年在乐施会买的Ted Lapidus(特德·拉皮德斯)皮衣——现在看起来仍然很棒。”

我想起我的第一件古董衣。14岁那年,我在格林尼治市场买到一件Nina Ricci(莲娜·丽姿)的镂空花边衬衣。那是在一次周六的逛街时,艾玛为我相中的。“你的裙子是Cerutti(切瑞蒂)的,是吗?”我问她,“但是经过改良了,它原本应该是及踝长的。”

她笑了笑。“完全正确。10年前我在一次旧货拍卖上得到的,但是裙角已经撕烂了,所以我剪短了它。”她假意弹了弹身前的污点。“我花得最值的50便士。”她继续走到日装那一栏,挑出一件20世纪70年代早期的蓝绿色双绉分层裙。“这是Alice Pollock(爱丽丝·波洛克)的,是吗?”

我点点头:“是专供的精品。”“我也这么认为。”她瞄了一眼价格,“超出我能力范围,但是我永远都忍不住要看。当我在当地报纸上读到你开了这家店的新闻,我就想着一定要过来看看你有什么货。哇哦,”她叹了口气,“我可以做梦了。”她给了我一个友好的微笑。“顺便说一句,我叫安妮。”“我叫菲比,菲比·斯威夫特。”我盯着她。“我刚才一直在想……你现在有工作吗?”“打一些临时工,”她回答道,“有什么做什么。”“你是本地人吗?”“没错。”安妮好奇地看着我,“我住在达特茅斯山。”“我这么问的原因是……嗯,我不认为你会有兴趣为我工作,是吧?我需要一个兼职助理。”“一周两天?”安妮回应道,“这对我来说正合适——我可以做些日常工作——只要有时间去试镜。但并不是说我有很多试镜机会。”她懊丧地说。“我对上班的钟点很随意——但是有些工作周,我需要你看店超过两天——你说你会缝纫?”“我对针线相当熟练。”“如果店里无事的话,你能做些小修小补或熨熨衣服,这对我来说大有帮助。而且如果你还能帮我布置橱窗……我对摆弄那些模特儿真的不在行。”“我都挺喜欢的。”“你不要担心我们是否相处得来,因为如果你在的话,我大多数时候会外出办事,这是最重要的一点。这是我的号码。”我递给她一张“古董衣部落”的明信片。“考虑一下。”“唉……其实……”她笑了,“不需要考虑。这份工作对我来说正合适。但是你应该要求我出一份介绍信,”她补充道,“以防我卷货逃跑,因为这些古董衣实在是有诱惑力啊。”她笑了。“那么除此之外,我什么时候上班?”

今天早晨,周一,安妮就开始工作了。她提供了以前两个雇主的信件,信中都赞扬了她的忠诚和勤奋。我要求她早点儿来上班,这样在我去佳士得拍卖会之前,就可以告诉她需要做哪些工作。“花些时间熟悉这里的衣服,”我建议她,“晚装在这里。这是内衣……这里有些男装……鞋子和包包在这个货架上。针织服装在这张桌子上……我来打开这个收银机。”我用电子钥匙拨弄了一下。“如果你能做一点儿缝补……”“当然。”我进去“密室”,去拿那件需要修补的Murray Arbeid(穆雷·阿贝德)衬衫。“这是艾玛·基茨的作品,是吗?”我听到安妮在问。我走回店里,她正盯着那顶帽子。“真不幸啊。我在报纸上看到过她的消息。”她转向我。“但是你这儿为什么有呢?它不是古董,上面也写着非卖品。”

一瞬间,我幻想向安妮坦诚,每天看着这顶帽子是我的一种忏悔方式。“我认识她,”我把衬衫放在有针线盒的柜台上解释道,“我们是朋友。”“那真是很让人难以接受,”安妮轻声地说道,“你肯定很想她。”“是的……”我咳嗽一下来掩饰喉咙里升起的哽咽,“那个……这条缝在这里——有一点儿小开线。”我深呼吸了一下,“我得走了。”

安妮掀开针线盒的盖子,挑出了一个线团:“拍卖会什么时候开始?”“10点。我昨晚去看了预展。”我拿起拍卖目录。“我感兴趣的几件要到11点以后才出场,但是我想按时到那儿,看看现在哪些衣服卖得比较好。”“你准备竞拍哪些?”“一件巴黎世家的晚礼服。”我让她看竞拍号为110的照片。

安妮仔细看了一下。“真雅致。”

这是一件靛蓝色的无袖丝质长裙,剪裁十分简单,只有汤匙领和轻轻提高的下摆缀有一圈宽宽的流苏式银色玻璃珠。“我是打算为一个私人客户购买的,”我解释道,“她是一位有贝弗利山庄风格的造型师。我十分清楚她的客户需要些什么,所以我肯定她会要这件。还有这件Madame Grès(格蕾丝夫人)的裙子,我恨不得马上收入自己的收藏之内。”我翻到112号的照片,这是一条新古典风格的乳白色高腰紧身丝质长裙,悬垂的平褶,双交叉肩带和飘逸的雪纺裙裾。我发出一声神往的叹息。“华美动人,”安妮低声道,又戏谑地加上一句,“这能做很棒的婚纱礼服。”

我笑了:“这不是我要买的原因。我只是喜欢Madame Grès礼服的无与伦比的褶皱垂坠。”我拿起包。“我真的得走了。哦,还有一件事……”我正要告诉安妮如果有人带衣服来卖她应该怎么做的时候,电话响了。

我拿起电话:“古董衣部落……”说出店名的新鲜感仍然让我浑身兴奋。“早上好,”是一位女性的声音,“我的名字叫贝尔夫人。”这个女人显然很老了,听她的口音是法国人,虽然几乎难以察觉。“我从报纸上看到你的店刚开张。”“是的。”所以,丹的文章还是有效果的。我突然对他心生好感。“嗯……我有一些衣服不再需要了——一些很好的衣服,但是我永远不可能再穿了,还有一些包和鞋。但是我年龄太大了,送不过来了……”“不,您不需要亲自送过来,”我打断了她的话,“如果您愿意给我您的地址的话,我会很荣幸去拜访您。”我拿出记事本。“帕拉冈街?”我重复了一遍。“距离很近。能走过去。您什么时候方便?”“你能今天抽空过来吗?我急着想尽快处理这些衣服。今天上午我已经有约了,下午3点怎么样?”

那时候我应该已经从拍卖会回来了,安妮可以看店。“3点行。”我一边快速记下门牌号,一边说道。

我下山去往布莱克西斯火车站,一路上回想着去某个人家里评估古董衣需要的技巧。通常的戏码是,一个女人已经死了,你得和她的亲戚打交道。他们可能会非常情绪化,所以你不得不机智圆滑。如果你把一些衣服挑出来不要,他们会觉得受到冒犯;如果你提供的价格低于他们的预期,他们又心里不痛快。“只有40英镑?”他们会说,“这可是Hardy Amies的衣服啊!”然后我会温和地指出衣服的衬里撕破了,上面三个纽扣丢了,而且必须送到专业的干洗店去除袖口上的污渍。

有时候,这些家人会发现他们必须忍痛割爱,会因此憎恨你的出现,尤其是在他们需要变卖遗产来交税的时候。这些情况下,在车站等车的时候,我就会反思,觉得自己像一个入侵者。很多情况下,当我去一栋乡村豪宅评估衣服的时候,就会有女佣或是男仆站在旁边哭泣,或是告诉我——这非常惹人厌恶——不要碰那些衣服。如果是和一个鳏夫打交道,他就会细数他妻子穿过的所有衣服,在1965年的Dickins & Jones(狄金森&琼丝)店里他为某件衣服花了多少钱,而他妻子在“伊丽莎白女王二世号”上穿着这件衣服又是多么漂亮。

地铁进站的时候,我想着到目前为止,最简单的戏码是,一个离婚的女人想把所有前夫买的东西都清空。这种情况下,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轻松一些。但是当我看到一个老妇人要清空她的衣橱时,心理上还是会失落无力。就像我说的,这些不仅仅是衣服——它们实际上也是历经生活的织物。但是不管我多么想听它们的故事,我都必须提醒自己时间有限。因此我总是把自己的拜访时间控制在一小时以内,对贝尔夫人亦是如此打算。

在南肯辛顿走出地铁时,我给安妮打了个电话。她很兴奋地告诉我已经卖出了一件Vivienne Westwood的紧身胸衣和两件法国睡袍。她还告诉我说,《妇女与家庭》杂志的米米·隆打电话过来,问是否能借走一些衣服以供拍摄。听到这些消息,我也是情绪高涨。我沿着布朗普顿路走到佳士得拍卖行,进入大厅。由于时装销售很受欢迎,这时大厅已是人声鼎沸。我排队登记,然后拿起我的竞标牌。

拍卖厅中已坐满了三分之二的人。我走到右手边的中间一排没人坐的位置,坐在最边上,然后抬头扫视周围的竞争对手,这始终是我去拍卖会做的第一件事情。我看到我认识的几个经销商,还有一个在伊斯灵顿经营古董服饰店的女人。我还认出了《ELLE》(世界时装之苑)杂志的时尚编辑坐在第四排,我的右手边还有名设计师尼古拉·法赫。空气似乎充满了昂贵的气息。“102号。”拍卖师说道。我坐得笔直。102号?但是,才10点半。我以前进行拍卖时从来没有搞砸过,但是显然此人已经搞混了顺序。我的脉搏加快,看着目录上的巴黎世家晚礼服,然后轻轻翻到格蕾丝夫人这件。起拍价为1000英镑,但是拍卖价会贵很多。我自知不应该买任何不打算出售的衣服,但是我告诉自己这是一件只会升值的重要作品。如果我能以1 500英镑或更低的价格拿到手,我就会买。“现在是105号,”拍卖师说道,“Elsa Schiaparelli(艾尔莎·夏帕瑞丽)在1938年‘马戏团’系列作品中的粉色丝质外套。请注意原装的杂技演员形状的金属纽扣。这件商品从300英镑起拍。谢谢。320英镑,340英镑……360英镑,谢谢这位女士……我是不是听到了380英镑?”拍卖师冲坐在第一排的一个金发女子点了点头。“那么,360英镑……”一锤定音。“成交。给……”这个女人举起了竞标牌。“24号买家。谢谢您,夫人。现在是106号商品……”

尽管有着多年的竞拍经验,我的心还是像第一次竞拍那样怦怦跳动。我焦急地环视整个房间,猜测哪个人会是我的对手。大多数买家都是女人,和我同一排的另一端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长相出众的男子。他正翻着目录,拿着一支金笔圈圈点点。我漫不经心地想着他会竞拍什么呢。

接下来的三件商品各自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都被电话竞拍走了。巴黎世家晚礼服就要出来了。我感觉握着竞投牌的手指紧了紧。“110号,”拍卖师宣布道,“1960年的巴黎世家深蓝色的高雅丝质晚礼服。” 这条裙子的影像被投射到主席台两侧两个巨大的平面屏幕上。“请注意简单的剪裁,500英镑起拍。”拍卖师环顾室内。“有人出价500英镑吗?”因为还没有人出手,所以我也等待。“那么有谁出450英镑?”他看着我们。让我惊讶的是,还是没有人举手。“那么400英镑呢?”坐在前排的女人点了点头表示参加竞拍,于是我也跟着点了点头。“现在是420英镑……440英镑……460英镑。有出价480英镑的吗?”拍卖师看着我:“谢谢您,女士——目前为止您的出价是最高的,480英镑。还有谁出价超过480英镑吗?”他看看前排的女人,但是她摇摇头。“那么480英镑成交。”木槌落下。“480英镑卖给买家……”他看了看我,我举起竞标牌。“220号。谢谢您,女士。”

以如此好的价格得到这件衣服,我感到很兴奋,随着竞拍格蕾丝夫人的临近,我又立刻感到一阵反胃似的焦虑。我在座位上动了动。“112号。”我听到拍卖师说道,“一件晚礼服,大约1936年,伟大设计师格蕾丝夫人的作品,她以高超的褶皱和悬垂技巧而闻名于世。”一位穿着围裙的工作人员脱下这条套在一个人体模型身上的裙子,拿到主席台。我紧张地看了一下室内。“1000英镑起拍,”拍卖师宣布道,“有人出1000英镑吗?”看到只有一个人和我同时举手,我松了一口气。“1 100英镑,1 150英镑。”我又竞拍。“1 200英镑。谢谢您——1 250英镑?”拍卖师在我们之间来回看了看——另一个竞拍者在摇头——然后他又看向我。“还是1 250英镑。目前为止您的出价是最高的,女士。”我屏住呼吸——1 250英镑价格合理。“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拍卖师又重复了一遍。谢天谢地。我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谢谢您,先生。”我困惑地看向左手边。让我愤怒的是坐在同排另一端的那个男人正在竞拍。“1 300英镑?”拍卖师询问道。他看着我,我点点头。“1 350英镑?谢谢您,先生。”我感到脉搏加速。“1 400英镑?谢谢您,女士。有人出价1 500英镑吗?”这个男人点点头。该死!“1 600英镑?”我举起了手。“先生您愿意出1 700英镑吗?谢谢您。”我又瞟了一眼我的对手,注意到他抬高价格时的平静表情。“有1 700英镑吗?”这个看起来温和的家伙不会阻止我要得到这条裙子的决心。我又举起了手。“1 750英镑——还是这位女士。谢谢您,先生——您现在是1 800英镑。1 900英镑?您还跟吗,女士?”我点点头,兴奋的外表下,怒火熊熊。“那么2000英镑?您还出价吗,先生?”那个男人点点头。“有谁出2 100英镑吗?”我举起手。“那么2 200英镑?谢谢您,先生。还是您的,先生,现在是2 200英镑……”那个男人侧头看了我一眼。我又举起了手。“现在是2 300英镑,”拍卖师高兴地说道。“谢谢您,夫人。还有2 400英镑的吗?”拍卖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同时伸长右手指着我的竞争对手,仿佛要把我们锁定在竞争之内——熟悉的伎俩。“2 400英镑?”他重复道。“还有这位先生在和您竞价,女士。”我点点头,肾上腺素灼烧着我的血管。“2 600英镑?”拍卖师说道。随着紧张气氛的攀升,我可以听到有人在座位上坐不住了。“谢谢您,先生。有人开价2 800英镑吗?女士——您出价2 800英镑吗?”我点点头,仿佛身在梦中。“那么2 900英镑,先生?谢谢您。”后面是一片窃窃私语。“我听到有人喊3000英镑……3000英镑吗?”拍卖师看着我,我又举起了手。“谢谢您,女士——那么现在是3000英镑。”我在做什么?“出3000英镑……”我没有3000英镑——我必须放弃这条裙子。“还有高过3000英镑的吗?”这是可悲的,但是这是事实。“3 100英镑?”我听到拍卖师在重复。“不拍了,先生?您放弃了?”我看着我的对手。让我恐惧的是,他在摇头。现在拍卖师转头看向我。“所以这件商品还是您的,女士,3000英镑……”哦,天哪。“一次……”拍卖师举起了木槌。“两次……”他挥了挥手腕,我看着木槌落下,兴奋和沮丧奇怪地交织在一起。“3000英镑成交,卖给——请问您的号码是?”我用颤抖的手举起了竞拍牌。“220号。谢谢在座的朋友。这是一场精彩的竞拍。现在我们再来看113号商品。”

我站起来,感觉有点儿眩晕。加上佣金,这条裙子的总价会是3 600英镑。我有着那么多年的经验,更不用提自己应有的冷静沉着,我怎么还是会如此失控呢?

当我看向那个和我竞价的男人时,眼里只剩下恼怒和仇恨。他是一个骗子,光鲜亮丽地穿着Savile Row(萨维尔街)细条纹西服和手工制作的鞋子。毫无疑问,他是为他的妻子竞拍这条裙子——很有可能,花瓶一样的妻子。我荒谬地设想她的形象,脑子中出现一位穿着最新的香奈儿套装的金发美女。

我离开拍卖大厅,心仍在抽痛。我不可能留着这条裙子。我可以把它提供给辛迪,一位好莱坞造型师——对她的客户来说,这会是一件完美的红地毯礼服。我想象着凯特·布兰切特穿着它去奥斯卡颁奖典礼的样子——她会让它大放异彩。但是我不想卖掉它,当我下楼往收银台走去的时候,我告诉自己。它美丽绝伦,而且我是费了好大劲才抢到它的。

在排队付钱的时候,我惴惴不安地想着我的万事达卡是否会在刷卡付款的时候燃烧起来。我估计里面的信用仅够支付这次交易。

我等着付款的时候,抬头看到细条纹先生正从楼下走下来,他把手机贴在耳边讲电话。“不,我没有,”我听到他在说。我注意到他的声音很动听,略微有些沙哑。“没有,”他疲累地重复道,“我很抱歉,亲爱的。”花瓶老婆——或有可能是情妇——显然因为没有得到格蕾丝夫人在和他生气。“竞价很激烈,”我听到他在解释。他看到了我。“竞争激烈。”让我震惊的是,他对我眨了眨眼。“是的,我知道你有点儿失望,但是还有很多其他漂亮的裙子,亲爱的。”他显然正在遭殃。“但是我的确拿到了你喜欢的普拉达的包。当然,亲爱的。啊,我得走了,要去付钱。我待会儿打给你,好吗?”

他似乎有解脱的感觉,刷地挂了电话,走过来站在我身后。我假装不知道他在那里。“恭喜。”我听到他说。

我转过身:“什么?”“恭喜,”他重复道,“你得到了拍卖品。”他愉快地补充道。“那件漂亮的白色裙子,由……不好意思,她是谁?”他打开拍卖目录。“格蕾丝夫人——管她是谁。”我愤怒了。他甚至不知道他在竞拍什么。“你肯定很高兴。”他说道。“是的。”我抑制住要告诉他自己对价格非常不满意的冲动。

他把拍卖目录夹到胳膊下:“老实说,我本来还能够竞拍下去的。”

我瞪着他:“真的?”“但是那时我看到了你的脸,我看到你是多么渴望得到它,所以我决定放手让给你。”“哦。”我礼貌地点点头。这个小人还在期待我感谢他?如果他早点儿退出竞争,就能为我省下两千英镑。“你是打算在某些特殊的场合穿着那条裙子吗?”他问道。“不,”我僵硬地回答道,“我只是……喜欢格蕾丝夫人。我搜集她的裙子。”“不管怎么说,我很高兴你得到了这件。”他整了整自己的爱玛仕真丝领带。“我今天就这么多事了。”他看了看手表,我一眼扫到那是一块劳力士古董表。“你还要竞拍其他东西吗?”“天啊,不了——我已经大大超出预算了。”我回答道。“哦——那是步步惊心,是吗?”“我想是的。”“嗯……我想这是我的错。” 他给了我一个歉意的微笑,我发现他的大眼睛呈深褐色,半睁半闭时给人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这当然不是你的错,” 我耸耸肩,“拍卖就是如此运作。”因为我对此太了解了。“女士,轮到您了。”我听到收银员在说。

我转过身,把信用卡递给她,要求她开一张抬头是“古董衣部落”的发票,然后我坐在蓝色的真皮长凳上,等待我的拍定品被送过来。

细条纹先生付完款,走过来坐在我旁边,也在等待他拍下的商品。我们就坐在那里,肩并肩,没有讲话,因为他正在看黑莓手机——有点儿严肃的神情,我不禁注意到——我发现自己在猜测他的年龄有多大。我偷偷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他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不管年龄多大,他铁屑色的头发和鹰钩鼻还是很迷人。当工作人员把我们的包裹递过来的时候,我判定他大概43岁。当包裹递到手上的时候,我感到一阵拥有的战栗。我迅速检查了一下里面的衣物,然后给细条纹先生一个告别的微笑。

他站起来。“你知道……”他看了看表,“竞拍让我饥肠辘辘。我准备去路边的咖啡店吃点儿东西。你愿意一起去吃吗?和你这么激烈地竞拍,至少我能请你吃一个三明治。”他伸出手来,“顺便说一句,我叫迈尔斯,迈尔斯·阿坎特。”“哦,我是菲比·斯威夫特。你好。”我握着他的手,无力地说道。“那么,”他询问地看着我,“我是否有幸邀请你吃早午餐?”

我惊讶于这个人的勇气。其一,他刚刚认识我;其二,他显然有老婆或是女朋友——一个他知道我知道的事实,因为我刚才听到过他打电话。“或者仅仅喝杯咖啡?”“不,谢谢。”我平静地说道。我推测他习惯于在拍卖会泡女人。“我现在得……回去了。”“去……工作?”他愉快地问道。“是的。”我没有必要告诉他地点。“那么,享受这条裙子吧。你穿上肯定很好看。”我转身离开的时候,他说道。

不知道是该气愤还是该高兴,于是我给他一个模棱两可的微笑:“谢谢。”

Chapter3 贝尔夫人的古董衣

一回到店里,我就把那两条裙子拿给安妮看。我告诉她我努力奋战才抢到了那条格蕾丝夫人,不过我没有详细讲述细条纹先生。“我并不担心价格,”她仔细地看着这件礼服,说道,“像这样美丽的东西是物超所值。”“希望如此,”我若有所思地说,“我还是不相信我花了这么多钱。”“你不能说这是你的养老金的一部分吗?”安妮在缝合一件Georges Rech的裙子下摆时说道。她在凳子上动了动身体。“也许税务局会把这笔钱从你的纳税账单上去掉。”“我对此持怀疑意见,因为我不打算卖它,不过我还是很欣赏你的把它转嫁到养老金的主意。哦,”我补充道,“你把那些挂起来了。”我出去的那会儿,安妮已经把一些手工刺绣的晚宴包挂到门边那一块光秃秃的墙上了。“我希望你不介意,”她说,“我觉得它们挂着那儿很好看。”“确实。你可以更好地看到它们的细节。”我把手上的两条裙子放进新买的防尘罩里,拉上拉链。“我最好把这两件放进储藏室。”“我能问你一些事情吗?”当我要转身上楼的时候,安妮问道。

我看着她:“什么事?”“你收藏格蕾丝夫人的作品?”“是的。”“但是那儿有一件漂亮的晚礼服,也是格蕾丝夫人的。”她走到晚装架,抽出那条盖伊送我的裙子。“今天上午有人试穿了这件,我正好看见了商标。那个女人太矮了,不适合穿这件——但是穿在你身上肯定会很好看。你难道不想自己收藏吗?”

我摇摇头:“我对那件不是很感冒。”“好吧,”安妮看着它,“我明白了。但是——”

门上方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让我舒了一口气。一对年近三十的夫妇走了进来。我叫安妮去招呼他们,自己上楼往储藏室走去。之后我蹑手蹑脚地回到楼下,查看“古董衣部落”的网站。“我需要一件晚礼服。”当我打开邮件的时候,听到那个女孩说。“在我们的订婚晚宴上穿。”她咯咯地笑着。“卡拉觉得,在这样的商店她能淘到一些更独特的东西。”她的男朋友解释道。“你会的,”我听到安妮说。“晚装架在那儿——你穿12号的衣服,是吗?”“天哪!才不是,”女孩哼哼着说,“我的尺码是16号。我应该去减肥。”“不要,”她的男朋友说道,“你现在就很漂亮了。”“你是个幸运的女人。”我听到安妮笑道,“你已经得到了完美的未婚夫。”“我知道我有,”女孩温柔地说道,“皮特,你在那儿看什么?哦——多么可爱的袖扣啊。”

我心里有些嫉妒这对恋人散发出来的幸福感,于是把注意力转到邮件订单上。有人想买5件法国睡袍。还有一位顾客对一件竹子图案的迪奥长袖连衣裙感兴趣,正在询问尺码。

我回复道,衣服上的尺码写着是12号的话,实际上只有10号,因为今天的女性比50年前的女性要丰满。下面是您需要的尺寸,包括手腕处袖口的周长。如果您想要我为您保留这件衣服的话,请告知。“你们的订婚晚宴在什么时候?”我听到安妮在问。“这周六,”女孩回答道,“所以我还没有花太多时间来找衣服。这些不是我要的东西。”“你也可以买一些古董配饰来搭配你已有的衣服,”我听到安妮建议道,“你可以添一件丝质外套——那儿我们有一些很可爱的小外套——或者一件漂亮的短袖披肩。如果你把衣服带过来,我可以帮你展现出它新的一面。”“那些很漂亮,”女孩突然说道。“它们是如此的……令人感到欢乐。”我知道她只可能在谈论那几件蛋糕裙。“你最喜欢哪种颜色?”我听到她的男朋友在问。“蓝绿色的那件,我想是。”“它和你的眼睛很配。”我听到他说。“您需要我为您拿下来吗?”安妮说道。

我看看表。是时候去见贝尔夫人了。“多少钱?”女孩问道。安妮告诉了她。“啊,让我看看。那样的话……”“至少试一试。”我听到她的男朋友说。“嗯……好吧,”她回答道,“但是这大大地超出了我们的预算。”

我穿上外套,准备离开。

等我走到外间的店铺,一分钟之后女孩穿着蓝绿色的蛋糕裙从试衣间走了出来。她一点儿也不胖,只是有点儿可爱的肉感。她的未婚夫对她蓝绿色眼睛的赞美是对的。“您穿上它棒极了,”安妮说道,“穿上这几条裙子需要有沙漏形的身材,您恰好有这样的身材。”“谢谢。”她把一缕亮泽的棕色头发别到耳后,“我必须说,真的……”她既幸福又沮丧地叹了口气。“太漂亮了。我喜欢芭蕾舞式的短裙和上面的亮片。让我觉得……很开心。”她茫然地说道。“不是说我平时不开心,”她给了未婚夫一个温暖的笑容,然后看着安妮,“这条裙子275英镑?”“是的。全丝绸的,”安妮说道,“包括紧身胸衣周围的蕾丝花边也是。”“现在店里的所有商品都有5%的折扣。”我拿起包说道。我决定主动给出报价。“我们最多也可以为客人保留一个星期。”

女孩又叹了口气:“很好啊。谢谢。”她盯着镜子中的自己,薄纱的衬裙随着她的移动似乎在私语。“裙子很漂亮,”她说道,“但是……我不知道……也许……它不是很……适合我。”她回到试衣间,拉上门帘。“我还是……再看看。”我出发去帕拉冈的时候,听到她这样说。

我对帕拉冈很了解——我以前去那儿上过钢琴课。我的老师被称为长先生(Mr Long),这个姓氏经常让我妈妈哈哈大笑,因为他实际上长得非常矮。他是个盲人,戴着国民保健服务系统提供的眼镜,厚厚的镜片后棕色眼睛被放得更大,不停地左右转动。当我在弹钢琴的时候,他就穿着暇步士的鞋子在我身后走来走去。如果我弹错了琴,他就会用戒尺抽我右手的手指。我并不会很生气,因为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每周二放学后我就会去他家,一直持续了5年,直到一个6月的一天,他的妻子打电话给我的母亲,说长先生在湖区散步的时候倒了下来,就此走了。尽管被他打过手掌,我还是非常难过。

自此,虽然经常从旁边经过,我再也没有踏入过帕拉冈。那是一排壮丽的乔治王时代艺术风格的新月形房屋,共有7栋大房子,各座房屋之间有低矮的柱廊相连, 即使现在依然美得让我难以呼吸。在帕拉冈的鼎盛时期,每一所房子都有自己的马厩、车房、鱼塘和牛奶房,但在战争期间,这些门前的游廊被炸毁了。等到20世纪50年代末修复的时候,帕拉冈被改建成了单元公寓。

莫登路是沿着西斯公园外围的一圈街道,现在我正沿着这条路经过克拉伦登酒店,接下来又经过威尔士王妃酒吧,附近的池塘在微风的吹拂下波光粼粼。然后我走进了帕拉冈,沿着游廊而下,欣赏着巨大草坪上的一棵棵七叶树,它们的树叶已经泛着点点金光了。我走上8号石阶,按下6号公寓的门铃。我看了一下表,现在是2点55分,我应该能在4点之前出来。

我听到对讲机响了一下,然后贝尔夫人的声音传了出来:“我就下来了。请稍等一会儿。”

等到她出现的时候,正好过了5分钟。“抱歉,”她把手放到胸口,喘着粗气,“我总是要花些时间……”“没关系,”我一边说道,一边为她打开沉重的黑门,“您不能从楼上开门让我进来吗?”“自动开关坏了——多少有点儿遗憾,”她优雅地轻描淡写地说,“不管怎样,谢谢你能过来,斯威夫特小姐……”“叫我菲比就行了。”我跨入门槛的时候,贝尔夫人伸出一只细瘦的手,由于上了年纪的缘故,她手上的皮肤已呈半透明状,血管像蓝色的电线一样凸出。她对我微笑的时候,依旧迷人的脸庞皱成了一朵菊花,其间还夹着粉红色腮红的颗粒。像矢车菊一样紫蓝色的双眸中已染上了斑斑点点的淡灰。“您肯定希望这里能安个电梯。”我们开始沿着宽宽的石梯向三楼走去的时候,我说道。我的声音在楼梯间回荡。“有电梯是求之不得啊!”贝尔夫人抓住铁扶手说道。她停顿了一会儿,往上拉了拉褐色羊毛裙的腰部。“但是也只是最近,这些石阶才让我困扰啊。”我们走到一楼的时候又停了下来,让她能够休息一下。“不过,我也许很快就要去其他地方了,所以不用再爬这座山了——这是明显的好处啊!”当我们继续往上走的时候,她说道。“您要去很远的地方吗?”贝尔夫人似乎没有听到,所以我就在心里下结论:除了身体的孱弱,她的听力肯定也有问题。

她推开门:“请进……”

公寓的室内装饰,就像它的主人一样,依然迷人但是已年久退色。墙上挂着一幅幅漂亮的照片,其中有一幅闪亮的薰衣草花田小油画;木地板上铺着法国欧比松地毯,走廊的天花板上挂着流苏丝绸灯罩。她半路停下,走进了厨房。小小的正方形厨房里,时光仿佛停止了。一张红色的福米卡塑料贴面的餐桌,一个有着排风罩的煤气炉,上面放着一个铝制水壶和一个白色的搪瓷平底锅。在层压板的台面上摆着一个茶盘,里面摆着一个蓝色的瓷茶壶,两个配套的茶杯和茶碟,还有一个白色的小小的牛奶罐,上面盖着一块用蓝色珠子缀为流苏的精致白纱。“我能给你泡杯茶吗,菲比?”“不,谢谢——真的不用。”“但是我都准备好了,虽然我是法国人,但是我还得懂得如何泡出一杯上好的英式大吉岭茶。”贝尔夫人戏谑地说道。“嗯……”我笑了,“如果不麻烦的话。”“一点儿也不麻烦。我只需要把水再加热。”她从架子上拿下一盒火柴,划亮一根,颤颤巍巍地伸到煤气炉上。当她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的腰带是用一个大大的安全别针固定住的。“请去客厅坐一下,”她说道,“就在那儿——你的左手边。”

客厅很宽敞,有一个大大的圆肚窗,墙面糊着浅绿色的粗纺丝,一些地方的接缝处已经卷翘起来。尽管白天很暖和,屋里还是点着一个小小的煤气炉。壁炉架上停着一辆银马车时钟,时钟两侧蹲着两只傲慢的斯塔福德猎犬。

我听到水壶开始咝咝响动的时候,走到窗边,看着下方的社区花园。一整块新月形的草坪就是一条青草的河流,两岸大树成行。一棵高大的香柏树,层层枝条如瀑布般垂下,看起来如同一条绿色的衬裙,此外还有三三两两的参天的橡树。三棵铜山毛榉和一棵西洋栗正在挣扎着经历不甚热情的第二次花期。右手边,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尖叫着笑闹着,正穿过一片柳荫。我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看着她们……“来了……”我听到贝尔夫人说道。我走过去帮她端茶盘。“不——谢谢,”当我试图从她手上接过茶盘的时候,她几乎有些激烈地说道,“我也许是有些老朽了,但是我还能够很好地自理。现在,你想喝什么茶?”我告诉了她。“不加糖的红茶?”她拿起银质的滤茶器,“这个容易……”

她把我的茶递给我,然后自己低身坐在火炉旁的一张小小的锦缎椅上。我就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您在这儿生活了很长时间吗,贝尔夫人?”“足够长的时间,”她叹了口气,“18年。”“所以您现在想搬去一个底楼的公寓?”我想她也许会搬去街边的老年人公寓。“我还不确定要去哪里,”过了片刻,她回答道,“下周我就有更明确的主意了。但是不管发生什么,我……怎么才能……”“减轻负担?”我过了片刻,提示道。“减轻负担?”她悲伤地笑了笑。“是的。”然后就是奇怪的短暂沉默,随后我就和贝尔夫人讲起我的钢琴课来打破这一沉默,不过我决心不提戒尺的事情。“那你钢琴弹得好吗?”

我摇摇头:“我只拿到钢琴三级证书。练习不够,在长先生去世后我也不想继续学了。虽然母亲想让我去,但我觉得自己不那么感兴趣了……”窗外传来两个女孩银铃般的笑声。“不像我最好的朋友艾玛,”我听到自己说道,“她在钢琴上才华横溢。”我拿起茶匙。“她14岁时就以优异成绩考过了钢琴八级——这件事在校会上被当众宣布。”“真的?”

我开始搅拌手中的茶。“校长把艾玛叫到台上,让她随便弹点儿什么,她演奏了一曲悠扬的舒曼的《儿时情景》。它也被称为《梦幻曲》——梦想着……”“多么有天赋的姑娘啊!”贝尔夫人带着略微茫然的表情说道,“你现在还和这位……模范生是好朋友吗?”她挖苦似的问道。“不。”我看着杯子底部一片孤零零的茶叶。“她死了。今年年初,2月15日,凌晨大概4点差10分的时候,她死了。至少,他们认为是这个时间,虽然他们也不能确定。但是我认为他们是不得不写下一个具体时间,不是吗……”“多么可怕啊,”过了一会儿,贝尔夫人嗫嚅道,“她多大年纪?”“33岁。”我继续搅着茶,凝视着那一片黄玉色茶水的深处。“今天本来是她34岁的生日。”茶匙叮当一声轻轻地碰上茶杯。我看着贝尔夫人。“艾玛在其他方面也很有天赋。她是一名出色的网球选手——尽管……”我感觉自己在微笑。“她发球很奇怪,看起来就像在烙煎饼一样。但我跟你说,这招很有效——没有人能接到她的发球。”“真的吗……”“她还是一名了不起的游泳选手——和一位才华横溢的艺术家。”“这是一位多么成功的年轻女性啊!”“是的。但是她没有半点骄傲——实际上恰恰相反,她充满了自我怀疑。”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茶是不加糖的红茶,根本不需要搅拌。我把茶匙放回到茶碟上。“她是你最好的朋友?”

我点点头。“她是。但是在这一点上,我却不是她‘最好’的朋友,甚至连好朋友都算不上。”眼前的杯子有些模糊。“事实上,当她最无助的时候,我是一个槽糕透顶的朋友。”我听到炉火持续发出的声音就像永不停歇的呼气一样。“很抱歉,”我轻声说道,放下手中的杯子,“我是来这儿看您的衣服的。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现在就开始着手工作。不过很谢谢您的茶——这正是我需要的。”

贝尔夫人迟疑了片刻,然后站了起来,我跟着她穿过走廊进入卧室。就像这间公寓的其他地方一样,卧室似乎也没有被时光浸染。室内装饰的主色调是黄色和白色,小小的双人床铺着光滑的黄色的羽绒被,屋内拉着黄色的普罗旺斯窗帘,远处的墙边有一排白色的嵌入式壁柜,柜门是配套的镶板。床头柜上搁着一盏乳黄色的花石膏底座台灯,旁边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中是一个40多岁的英俊的黑发男子。梳妆台上摆放着贝尔夫人年轻时在摄影棚拍摄的照片。她那时不仅是美丽,简直可以说是光彩夺目,高额头,鹰钩鼻,大嘴巴。

在最近的一堵墙边排列着四个纸箱,里面装满了手套、包包和围巾。当贝尔夫人坐在床上的时候,我跪在地板上,快速地翻找一遍这些东西。“这些都很漂亮,”我说道,“尤其是这些丝绸的方巾——我最喜欢Liberty(利伯蒂)这条紫红色图案的。这个设计好巧妙……”我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竹节手柄Gucci(古弛)小拎包。“我也喜欢这两顶帽子。多么漂亮的帽盒啊!” 我又说道。六角形的帽盒,黑色的底上是春天的花朵。“我今天要做的,”当贝尔夫人勉力走向衣柜的时候,我说道,“为我想从您这儿买走的衣服报个价。如果你对价格还满意,我可以立即给您支票,支票兑现之后,我才会把衣服带走。您觉得可以吗?”“听起来不错,”贝尔夫人回答道,“那么……”她打开了衣橱,我闻到了Ma Griffe(玛姬)香水的味道。“请动手吧。供你考虑的衣服都在左手边,但是请不要碰这件黄色晚礼服右侧的任何东西。”

我点点头,然后开始把挂在漂亮的绸缎衣架上的衣服取出来,分成“是”、“否”两堆放在床上。总的来说,这些衣服都保存得很好。有20世纪50年代的紧身套装,60年代的几何图案的外套和宽松直筒连衣裙——包括一件Thea Porter橙色丝绒束腰外套和一件奇妙的糖粉色的Guy Laroche(姬龙雪)生丝中袖茧形大衣。还有70年代的浪漫的罩裙和几件80年代的垫肩套装。上面还有一些商标——Norman Hartnell, Jean Muir, Pierre Cardin(皮尔·卡丹),Missoni(米索尼)和Hardy Amies的精品系列。“您有一些可爱的晚礼服,”我看着这件60年代中期的香奈儿宝蓝色丝绸晚礼服评论道,“这件真是太漂亮了。”“我穿着它去参加了007电影《雷霆谷》的首映礼,”贝尔夫人说道。“ 阿拉斯泰尔的公司为这部电影做了一些广告工作。”“您见到肖恩·康纳利了吗?”

贝尔夫人的脸上放出了光彩:“我不仅见到了他——在电影结束后的晚宴上,我还和他跳了舞。”“哇……这真是太棒了。”我又抽出一件Ossie Clark的雪纺长裙,有着米色和粉色小花图案。“我极喜欢这条裙子,”贝尔夫人神情恍惚地说道,“上面有我许多美好的回忆。”

我摸了摸左边的衣缝处。“Ossie Clark每件衣服的这个地方总是缝上小小的商标口袋,只够放一张5英镑的纸币——”“——和一把钥匙,”贝尔夫人接道,“很有意思的设计。”

还有几件Jaeger(耶格)的衣服,我告诉她我不能带走。“我几乎穿不了了。”“不是这个原因——只是它的年份还不够成为古董衣。我的店里没有晚于80年代早期的衣服。”

贝尔夫人摩挲着一套碧绿色羊毛西装的衣袖:“那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了。”“它们依然很漂亮——您可以继续穿。”

她略微耸了一下肩:“我对此相当怀疑。”

我看了一下尺码——14号——然后才意识到现在贝尔夫人比起她买这些衣服时身材小了两号,但是人们年老时身体总要缩水的。“如果您想对其中的几件进行改动,我可以把它们带去我的裁缝那里,”我提议道,“她技术很好,收费也合理。事实上,我明天就要去那儿,所以——”“谢谢,”贝尔夫人打断了我的话,摇了摇头,“我的衣服已经够穿了,不再需要那么多了。我可以把它们送去慈善店。”

我又抽出一条巧克力色的、裙边缀有亮铜片的细肩带双绉晚礼服:“这是特德·拉皮德斯的作品,是吗?”“正确。我的丈夫在巴黎给我买的。”

我看着她:“那也是您的家乡吗?”

她摇了摇头:“我是在法国普罗旺斯的阿维尼翁长大。”那就解释了薰衣草花田的油画和普罗旺斯的窗帘。“在那篇报道中,说到你也时不时会去阿维尼翁。”“是的。我会去那里的周末集市上淘东西。”“我想这也是我决定打你电话的原因,”贝尔夫人说道,“不知怎么,我被我们之间的这种联系所吸引了。你通常淘些什么东西?”“古老的法国亚麻,棉布服,睡衣,还有马德拉刺绣背心——它们很受这儿年轻女人的欢迎。我喜欢阿维尼翁——事实上,我很快就需要再去一趟。”我抽出一件设计师贾妮丝·温赖特(Janice Wainwright)设计的黑金色云纹绸缎晚礼服。“您在伦敦生活了多久?”“将近61年了。”

我看着贝尔夫人。“您当初来这儿的时候,肯定很年轻。”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那时只有19岁。现在我已经79岁了。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她看着我,仿佛真的以为我会知道,然后摇摇头,叹了口气。“谁带您来英国的呢?”我问她,并开始翻看她的鞋盒。她的脚纤细小巧,鞋子大多数都是Rayne (瑞娜)和Gina Fratini(吉娜·芙拉提尼)的,保存得相当好。“谁带我来的英国?”贝尔夫人仿佛很留恋地笑道,“一个男人——或更确切一点儿,一个英国男人。”“您怎么认识他的呢?”“在阿维尼翁——并不是像法国那首古老民谣《在阿维尼翁的桥上》那样,但是也在附近。那时我刚离开学校,我在克里伦广场的一家时髦的咖啡屋里做女招待。然后这个比我大几岁的迷人绅士把我叫到桌边,用蹩脚的法语说道,他非常渴望一杯上好的英式茶,问我是否能够为他做一杯。于是我照做了——显然让他很满意,因为3个月后我们就订婚了。”她点头示意床头柜上的那张照片。“那就是阿拉斯泰尔。他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他长得也很好看。”“谢谢。”她笑了。“他是一个帅哥。”“但是您不介意离开自己的家乡吗?”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不是那么介意,”贝尔夫人回答道,“战后一切都变样了。阿维尼翁也遭受了占领和轰炸——我失去了……”她拨弄着自己的金表,“我的朋友。我需要一个新的开始——然后我遇到了阿拉斯泰尔……” 她的手抚过一套黑紫色的华达呢两件套的裙子。“我很喜欢这套衣服,”她喃喃自语道,“它让我想起了我和他在一起的早期生活。”“你们结婚了多长时间?”“42年。但是这也是为什么我搬来这套公寓的原因。在西斯公园的另一边,我们曾有一所漂亮的房子,但是我不能忍受再待在那里,自从他……”贝尔夫人停顿了片刻,让自己镇定一下。“他做什么工作?”“他开了一家自己的广告公司——最初的几家广告公司之一。那是一个令人兴奋的时代,他有许多生意宴请,所以我必须得让自己看起来……见得了人。”“您看起来肯定是光彩照人。”她笑了。“那么您有过——您有——家庭吗?”“孩子?”贝尔夫人拨弄着松松垮垮地套在手指上的婚戒。“我们相当不走运。”

因为这个话题显然很令人痛苦,我又把谈话转回到衣服上来,指出我想买的那些衣服。“您必须非常乐意,我才能买走它们,”我说道,“我不希望您有任何遗憾。”“遗憾吗?”贝尔夫人重复道。她把手放到膝盖上。“我有很多遗憾。但是我不会后悔卖掉这些衣服。我希望它们能够继续存在——你在那篇文章中怎么说来着——获得新生……”

现在我开始对每件商品报价。“抱歉。”贝尔夫人突然说道,从她犹豫的举止中,我猜她可能是要问我一些估价的问题。“请原谅我这么问,”她说道,“但是……”我好奇地看着她。“你的朋友……艾玛。我希望你不介意……”“不会。”我小声道,不知什么原因,我意识到自己真的不介意。“她出了什么事?”贝尔夫人问道。“她为什么……”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放下手上拿着的裙子,心怦怦直跳,就像我每次回忆那晚的事件一样。“她生病了,”我小心地回答道,“没有意识到她病得有多严重,等我们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我看着窗外。“所以我每天都会花大部分时间祈祷,希望时光能够倒流。”贝尔夫人脸上带着深切的同情,摇了摇头,仿佛某种程度上她也和我一样悲伤。“因为我做不到,”我接着说,“我必须找到方法让我接受已经发生的事情,继续生活下去。但是这很艰难。”我站了起来。“我现在已经看完了所有衣服,贝尔夫人——那儿还剩最后一件。”

走廊那头,我听到电话铃响了。“失陪一下。”她说道。

我一边听着她离开的脚步声,一边走到衣橱前,拿出最后一件衣服——一件黄色的晚礼服,柠檬色的生丝无袖紧身胸衣,配上刀褶雪纺裙。当我把它拿出来的时候,我的目光被吸引到旁边的一件蓝色毛料外套上。透过防尘罩,我发现这不是一件成人的外套,而是一件孩子的外套,可能适合12岁左右的女孩子。“谢谢你通知我。”我听到贝尔夫人要放下电话时说道,“我原以为要下个星期才会有结果……今天早晨我见过泰德先生了……是的,我已经决定了……我完全明白……谢谢你打电话过来……”

当贝尔夫人的声音在大厅里回旋的时候,我在猜想她为什么要在衣橱里挂一件小女孩的衣服。这件衣服显然是被精心保存的。一个悲惨的假设闪过我的脑海。贝尔夫人有过一个孩子——一个女孩,这件外套就是她的;她身上发生了可怕的遭遇,贝尔夫人不忍把它扔掉。她没有说过她没有孩子——只说她和她的丈夫“相当不幸”——很有可能只是一笔带过。我对贝尔夫人涌起无限怜悯之情。但是之后,当我偷偷地拉开透明的塑料防尘罩想看得更仔细些的时候,我意识到这件衣服年代非常久远,不符合我的假设。当我把它抽出来的时候,我可以看出它是20世纪40年代的衣服,精纺毛料和二次利用的丝绸内衬,是用精湛的技术手工制作完成的。

我听到贝尔夫人回来的脚步声,快速拉上防尘罩,但是太迟了。她看到我拿着那件衣服,整个人退缩了一下。“我不打算处理那件衣服。请把它放回去。”我被她的语气吓了一跳。“我告诉过你,不要看那件黄色的晚礼服另一侧的任何东西。”她站在门口的时候,说道。“很抱歉。”我的脸羞愧得发热。“这件衣服是您的吗?”我轻声问道。

贝尔夫人迟疑了片刻,然后走进房间里。我听到她的叹息。“我的母亲为我做的。1943年的2月。我当时13岁。她排了5个小时的队买到面料,花了两个星期做出衣服。为此她相当自豪。”贝尔夫人再次坐在床上的时候说道。“我并不惊讶——它制作精美。但是您把它保留了……65年?”是什么促使她这样做的呢?我很好奇——就因为是她母亲制作的?“我保留了65年,”贝尔夫人静静地说,“我还会保管它直到死去。”

我又看了一眼那件外套。“它令人惊叹地保存良好——看起来就像没有穿过一样。”“确实几乎没有穿过。我告诉母亲我把它弄丢了。但是我没有——我只是把它藏了起来。”

我看着她:“您藏起了冬天的外套?在战争期间?但是……为什么?”

贝尔夫人看着窗外。“因为有一个人比我更需要它。我为那个人保留着,我为她保留至今。”她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似乎来自她的内心最深处。“这个故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即使是我的丈夫。”她看向我。“但是最近,我已经觉得有必要把它说出来……只对一个人说。如果在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听我的故事,然后告诉我他能明白——那么我就会感到……但是现在……”贝尔夫人把手放到太阳穴上,按了按,然后闭上眼睛。“我累了。”“当然。”我站了起来,“我这就走。”我听到马车时钟报时5点半。“我没打算待这么长时间——很高兴和您聊天。我这就把所有的衣服放进衣橱里。”

我在左边挂上我想买的衣服,然后给贝尔夫人写了一张800英镑的支票。当我把支票递给她的时候,她耸了耸肩,似乎对此毫无兴趣。“谢谢您让我欣赏这些衣物,贝尔夫人,”我拿起我的包,“它们都很漂亮。下周一我会再打电话给你,约个时间来取衣物。”她点点头。“在我走之前,还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没有了。谢谢,亲爱的。但是如果你能从过去中解脱出来,原谅自己,我将不胜感激。”“当然。那么……”我伸出手,“下周见,贝尔夫人。”“下周见。”她回应道。她看着我,突然双手握住我的手。“我已经在期待了——非常期待。”

Chapter4 “偶遇”迈尔斯

今天早晨,在我开车去见我的裁缝瓦尔的路上,在意想不到的蒙蒙细雨中,我脑海中一直回想着那件蓝色小外套。它是天蓝色的——自由的蓝色——然而它被藏了起来。当我的车子在蠕动的车流中爬上舒特斯希尔路的时候,我试图去猜测原因。有时候——现在我记起了母亲对裁缝考古学的评论——我能从一件衣服的磨损程度上推算出这件衣服的历史。比如,我还在苏富比拍卖行的时候,有人拿了三件Mary Quant的裙子过来。它们都保存良好,除了每一件的右袖上有一个破旧的补丁。把它们带来的那个女人告诉我,这几件衣服之前属于她的阿姨,她是一个小说家,手写了所有的书稿。一条左臀部位被穿破的Margaret Howell(玛格丽特·霍威尔)亚麻长裤是一个模特儿所有,她在4年的时间内生了3个小孩。但是现在,当我啪的一声打开雨刷的时候,我却想象不出关于贝尔夫人那件外套的任何故事。在1943年,谁比她更需要这件外套?为什么贝尔夫人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这个故事——甚至包括她亲爱的丈夫?

今天早晨安妮过来上班的时候,我没有向她提及此事。我只说我从贝尔夫人那里购买了不少的衣服。“这是你为什么要去裁缝那里的原因吗?”当她把一件针织衫重新叠起来的时候问道,“把它们进行改动?”“不。那儿已经有些修补好的衣服需要我去拿。瓦尔昨晚打了电话给我。”我拿起车钥匙。“她不喜欢衣服完成之后还挂在她那边。”

瓦尔是皮帕在金盏花咖啡馆引荐给我的。她行动迅速,而且非常通情达理。她还是一个缝纫天才,甚至能把一件破破烂烂的衣服修复得完好如初。

等我把车停到瓦尔家外面的格兰比路上的时候,毛毛雨已经变成了倾盆大雨。我透过水汽迷蒙的挡风玻璃向外望去,看到雨点像滚珠一样砸到发动机罩上反弹开。我需要打着伞才能走到瓦尔的门廊处。

她打开门——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卷尺——尖尖的小脸上绽开笑容。然后她注意到了我的伞,猜疑地看着它。“你不会把它在这儿打开,是吗?”“当然不会。”我一边回答一边放下伞,使劲晃了晃它。“我知道你觉得它会……”“不祥。”瓦尔摇了摇头。“它会不吉利——尤其这还是一把黑伞。”“黑色会更糟糕吗?”我走了进去。“糟糕得多。你不会把它放到地板上,是吗?” 她又焦急地问。“不会——但是为什么不能放呢?”“因为如果你放下一把伞,那就意味着不久的将来这所房子里将会发生一起谋杀案,我想避免掉,尤其是最近我的丈夫逼得我快要抓狂了。我不想……”“冒险?”我把伞交到她手里时说道。“没错。”我跟着她走过走廊。

瓦尔个子矮小,性格刚烈,身材细瘦——就像一根针。她还迷信到有些强迫症。她不仅仅——据她自己承认——向周围所有孤独的喜鹊致敬,对着满月鞠躬,还极力避免遇到黑猫。她对迷信和民间传说几乎无所不知。在我认识她的4个月中,我就了解到,从尾部到头部吃鱼,试着数星星,在结婚当天戴珍珠,都是不祥的。梳头发的时候梳子掉下来也是不祥的——它预示着失望——或者把毛衣针插在线球上,也是如此。

另一方面,找到一枚钉子,在平安夜吃苹果,或意外地把一件衣服穿反,都是吉祥的。“好了,”当我们进入她的缝纫室的时候,她说道。这个房间的四周都堆满了鞋盒,里面塞满了棉线轴、拉链、花边、缎带、织品样本和斜纹滚条线轴。她伸手到桌子底下,拉出一个大提包。“我觉得这些已经修补得很好了。”她一边说着一边递到我的手上。

我看了看里面。的确修补好了。底边撕坏的一件Halston(候司顿)长及脚踝的外套被缩短成及腿肚的长度;一件有汗渍的20世纪50年代的鸡尾酒礼服的袖子被裁掉了,所以现在变成了优雅的无袖装;一件洒上香槟的Yves St. Laurent丝质外套,缀上了亮片来遮掩这些污渍。虽然我必须向未来的买家指出这些改动,但是至少这些衣服被保存了下来。这些华美精良的衣服不应该被扔掉。“它们看起来棒极了,瓦尔,”我一边说道,一边拿包付钱,“你太聪明了。”“呵,我的祖母教会我缝衣服;她总是说,如果衣物上有个瑕疵,不要仅仅去修补它——更要好好利用它。我现在仍然能够听到她在我耳边说:‘好好利用它,瓦莱丽。’哦。”她的剪刀掉了下来,她脸上露出疯狂的快乐神情,盯着它们。“太棒了!”“什么事?”“两个刀尖落地时都插进了地板里。” 她弯腰捡了起来。“这真是一个好运气,”她冲我挥了挥它们,解释道,“这通常意味着更多的工作要涌过来。”“确实如此。”我告诉她我又买了一批衣服,大概有8件需要略微修补。“把它们带来,”瓦尔说着,接过我给她的钱。“谢谢。哦……”她盯住了我的外套。“下面的扣子有些松了——你走之前我给你缝一下。”

突然门铃连续快速响了3下。“瓦尔?”一个沙哑的声音喊道,“你在吗?”“我的邻居,玛吉,”瓦尔穿着线,解释道,“她总是摁3下门铃,让我知道是她。我虚掩着门,没有上锁,因为我们总是随意进出对方的屋子。我们在缝纫室,玛吉!”“我想你也会在这儿!嘿!”玛吉站在门口,几乎就要把门填满了。她的身材和瓦尔正好相反,她身材高大,金发碧眼,腹圆腰粗。穿着黑色紧身皮裤,踩着一双金色细高跟鞋,鞋的两侧要努力地包裹住丰满的双脚,上身穿着低领红色背心,露出有几分绉纱感觉的深深的乳沟。她打着金色的粉底,画着亮蓝色的眼线,戴着假睫毛。至于年龄,应该在38~50岁之间。身上散发出兰蔻黑色梦幻女士香水混着烟草的味道。“嗨,玛吉,”瓦尔说道,“这是菲比。”她咬着棉线一端,从齿缝间说道。“菲比刚在布莱克西斯开了一家古董服饰店——是吧,菲比。顺便说一句,”她对我说道,“我希望你按我说的在门前的台阶上撒上盐,能够帮你阻挡厄运。”

我想,我都遭遇了这么多厄运了,已经没啥区别了。“坦白说,我没这么做。”

她耸了一下肩,在中指上戴上一个橡胶顶针。“不要说我没有提醒你。”她开始重新缝扣子。“怎么样了,玛吉?”

玛吉坐进椅子里,显然精疲力竭。“我刚碰上一个最难缠的客户。他一直不愿开始——他只想聊天。之后他又慢慢悠悠地做,最后付钱的时候还想耍花招,他想用支票支付,我说只收现金,因为我之前说得非常清楚。”她气愤地调整了一下乳房的位置。“当我说到要打电话给比尔,他才赶忙掏出了钞票。瓦尔,一杯喝的根本不够——我已经精疲力竭,现在才11点半。”“那把水壶放上去。”瓦尔说道。

玛吉进了厨房,她混着尼古丁味道的愤恨之声沿着走廊传过来。“然后我又碰上另一个客户——对自己的母亲有着奇怪的偏执——他甚至把她的一条裙子都带过来了。为人非常苛刻。我已经尽力了,可是他还有脸说他‘对我的服务不满意’。想想看!”

玛吉可能从事的生意的性质到现在已经清楚了。“可怜的甜心啊,”当玛吉拿着一包消化饼干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瓦尔亲切地说道,“你的那些嫖客不会让你那么累的。”

玛吉发出长长的一声痛苦的叹息。“你又那么说了。”她拿出一块饼干,咬了一口。“更糟糕的是,那个29号女人——名叫希拉什么的。”我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她真是一个麻烦精,想和她的前夫取得联系。那个前夫上个月暴毙在高尔夫球场。她说,她很难过在他们的结婚期间没有好好对他,所以现在睡不着觉。于是我联系上他,就在我要把他的信息传达给她的时候,两分钟之内,因为某事她又对前夫恼怒了,像一只野猫一样,冲他尖声叫喊——”“我觉得我透过墙壁听到了她的声音,”瓦尔把线拉紧,平静地说道,“听起来有些大惊小怪。”“这还用说,”玛吉附和道,把饼干屑从腿上弹掉。“所以我说过,‘亲爱的,你真的不应该那样和死人讲话。这是大不敬。’”“这么说……你是一个灵媒?”我迟疑地问道。“灵媒?”玛吉严肃地看着我,让我觉得好像冒犯了她。“不——我不是中等身材。”她说道,“我是大号身材。”说完她和瓦尔都哈哈大笑起来。“抱歉,”玛吉扑哧一下,“我总是忍不住。”她用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擦掉眼泪,又拍了拍自己香蕉黄的头发。“我是一个灵媒——或者也可以称为神视者——是这样的。”

我的脉搏在加速。“我之前从没遇到过灵媒。”“从来没有?”“是的。但是……”“好了,菲比——都做完了。”瓦尔剪断了线头,灵巧地在线轴上绕了五六次,利落地把外套叠起来放进包里。“你什么时候把其他的衣服带过来?”“嗯——因为周一和周二有助手在店里帮忙,有可能就下周的今天吧。我同一时间过来,你在家吗?”“我一直在,”瓦尔有些疲累地回答道,“恶人得不到休息。”

我看着玛吉。“嗯……我……在想……”我感觉突然有些激动。“一个和我很亲密的人最近死了。我非常喜欢……这个人。我想念他们……”玛吉同情地点了点头。“嗯……我之前从来没有干过,实际上我一直很怀疑——但是只要能让我和他们说说话,哪怕几分钟,或者听他们说说话,”我焦急地往下说,“我甚至还在电话黄页上搜索过通灵之人——上面有一栏写着‘打给灵媒’,我选了其中一人,给他打了电话,但是我无法让自己开口讲话,因为我觉得太难堪了。既然现在我碰到了你,我觉得我——”“你想读心吗?”玛吉耐心地插话,“这是你想告诉我的吗,甜心?”

我长舒了一口气:“是的。”

她把手伸进乳沟里,先是拿出了一包烟,然后是一个小小的黑色笔记本,从书脊处抽出一支小小的笔,舔了一下食指,翻了几页纸。“那么你想哪个时间过来?”“嗯……我把带给瓦尔的东西放下之后?”“那么就是下周这个时候?” 我点点头。“我的条件是50英镑现金,效果不好也不退款——不侮辱死者,”玛吉一边潦草地写着一边说道。“这是我的新规定。那么……”她把记事本塞进文胸,打开那包烟。“下周二上午11点我们单独坐聊。到时见,甜心。”我离开时她说道。

在开车回布莱克西斯的路上,我试图分析自己要去见一个灵媒的动机。我一直厌恶这类活动。我的祖父母都逝世了,但是我从来没有一丝想要联系“彼岸”的他们的欲望。但是自从艾玛死后,我越来越有这种渴望,要和她联系的渴望。遇见玛吉让我觉得至少可以一试。

但是我想从中得到什么呢?当我接近蒙彼利埃谷的时候想着。也许是来自艾玛的消息。说什么呢?问她……还好吗?怎么可能好呢?我把车停在店外的时候想着。她可能正在宇宙中游荡,怨恨地咀嚼着一个事实:拜她所谓的“最好的朋友”所赐,她永远不可能结婚了,不会有孩子,不会变成40岁,不会像她一直想的那样去秘鲁,更不用说像我们经常在醉醺醺时幻想的那样——由于在时尚产业的贡献而获得帝国勋章。她永远也享受不到生命的鼎盛时期,或随后的儿孙绕膝的平静的退休生活。她被剥夺的这一切,我黯然地反思,都是由于我——和盖伊。要是艾玛从来没有遇上盖伊,我停下车时想道……“这是一个美妙的早晨。”当我推开门的时候,安妮说道。“是吗?”“Pierre Balmain晚礼服卖出去了——就等着支票兑现了,但是我怀疑会有问题。”“太好了。”我呼了一口气。这有助于现金流动。“我还卖出两件20世纪50年代的圆形裙。还有那件淡粉色的格蕾丝夫人——你不想要的那件。”“嗯。”“哦,前两天试穿过的那个女人又回来了——”“然后?”“买走了。”“太好了。”我如释重负地用手拍了拍胸口。

安妮困惑地看着我。“好的,那就意味着你已经接管了2000英镑,现在还是午饭时间。”我不能告诉安妮,我对卖掉这件衣服的反应和金钱没有任何关系。“那个女人的身材根本不适合穿,”当我穿过店面往办公区走去的时候,安妮说道,“但是她说,她必须得到它。用卡支付还可以,所以她就拿走了。”

一瞬间我的内心在交战——销售所得的500英镑会很有用。但是我已经发誓要把这笔钱捐给慈善事业,这是我必须做的。

突然,门上的铃铛响了起来,试穿过蓝绿色蛋糕裙的那个女孩走了进来。“我回来了!”她欢快地宣布道。

安妮的脸也亮了起来。“我很高兴,”她笑着说道,“你穿上那件舞会裙真的很漂亮。”她走过去要把它取下来。“不,我不是为那件而来的,”女孩解释道,尽管她略带遗憾地瞥了一眼那条裙子。“我是为我的未婚夫来买东西的。”她走到珠宝展示柜前,指了指一对鲍鱼形18K黄金的八角形袖扣。“前几天我们在这里的时候,我看到皮特一直盯着它们在看,我觉得这是送给他的最完美的结婚礼物了。”她打开皮包。“多少钱?”“一共100英镑,”我回答道,“但是有5%的折扣,那就是95英镑,因为今天生意很好,所以还有额外的5%的折扣,所以一共是90英镑。”“谢谢,”女孩笑了,“成交。”

因为安妮已经看了两天店了,所以这周接下来的几天我就在看店。在店里导购之余,我还评估人们送来店里的衣服,给库存拍照上传到网页,处理网上订单,小修小补,和经销商洽谈,努力做好理财工作。我把卖出盖伊那条裙子得到的支票邮寄给了儿童基金会,再也没有我们在一起几个月的纪念品了,让我松了一口气。所有的照片、信件、邮件——都删除了——所有的书本,和其中最让我憎恨的一件东西,订婚戒指,也都不在了。现在,裙子也卖掉了,我轻松地舒了一口气。终于把盖伊清出了我的生活。

周五的早晨,父亲打了电话来,恳求我去看望他。“已经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了,菲比。”他伤心地说道。“对不起,爸爸。最近几个月,我脑子里的事情太多了。”“我知道,亲爱的,但是我想看看你,我还想让你再看看路易斯。他很可爱,菲比。他只是……”我听到父亲的声音顿了一下。他以前偶尔有些多愁善感,但是之后他经历了很多,即使这些都是他一手造成的。“星期天怎么?”他再次尝试,“午饭后。”

我看着窗外。“我能够来,爸爸——但是我不想看到露丝——如果你能原谅我的直率。”“我明白,”他轻声回答道,“我知道这种情况让你很为难,菲比。我也是。”“我希望你不是在博取同情,爸爸。”

我听到他叹了口气。“我不配,是吗?”我没有回答。“总之,”他继续说道,“露丝星期天早晨要飞往利比亚,进行为期一周的拍摄,所以我觉得这也许是你过来的好时机。”“那样的话,好吧,我会来的。”

星期五下午,米米·隆过来了,挑走了一些供拍摄用的衣服——她们的1月刊将会有一版“回温旧梦”的20世纪70年代风格的照片。我刚要开单据,一抬头就看到那位未婚夫皮特。他的领带飘在肩膀上,从路上疾奔过来。

他推开门。“我下班后就往这边冲。”他气喘吁吁,点头示意那件蓝绿色的蛋糕裙。“我要那件。”他拿出钱包。“卡拉还没有找到明天的晚宴时该穿的衣服,她为此惶恐不安,我知道她还没有发现合适衣服的原因是她真的喜欢这条裙子,这的确有点儿贵,但是我想让她拥有它,管它多少钱。”他拿出6张50块的纸币放在柜台上。“我的助手说得很对,”我一边把裙子叠起放进一个大手提袋一边说道,“你是最完美的未婚夫。”

当皮特等收据的时候,我看到他随意地看了看托盘里的袖扣。“那对黄金鲍鱼袖扣,”他说道,“前两天还有的——我想……”“哦,抱歉,”我说道,“它们已经卖掉了。”

皮特离开时,我在想,剩下的几条蛋糕裙会被谁买走呢。我想起那个伤心的女孩,她穿着那条橘绿色蛋糕裙真是好看。我在街对面看到过她一两次,看起来心事重重,但是她没有进来。我在《伦敦南部时报》上看到过她男朋友的照片。他在布莱克西斯高尔夫俱乐部的一次商务网络晚宴上作为特邀发言人。他似乎拥有一家成功的房地产公司,名叫凤凰地产。

星期六从一开始就很糟糕,然后越来越糟糕。首先,店里非常忙,尽管我很乐于看到这个景象,但是我只能把注意力放在存货上。然后,有人吃着三明治就进来了,我不得不请他们出去,虽然我讨厌这么做,尤其是在其他顾客面前。接着母亲打电话过来了,需要一些鼓励,因为她经常到周末就心情低落。“我决定不去注射肉毒杆菌了。”她说道。“太好了,妈妈。你不需要它。”“这不是重点——我去的诊所说我现在去注射已经太迟了,没有任何效果。”“嗯……没关系。”“所以我打算在脸上植入金线。”“你要做什么?”“基本上,他们在你的皮肤下面植入金线,这些金线的一端是一些细小的钩子,金线缠在上头所以能够绷紧——你上面的脸皮也是如此!麻烦的是,它的费用要4000英镑。但是真是24K的金子!”她若有所思地说。“根本不用去考虑,”我说道,“妈妈,您风韵犹存。”“是吗?”她悲哀地说,“自从你爸爸抛弃我之后,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怪物。”“事实并非如此。”事实上,像许多被抛弃的下堂妻一样,母亲看上去比以前更加漂亮。她减了肥,买了新衣服,比和父亲在一起时更注意打扮。

然后,午饭时分,买走盖伊那条裙子的女人又回来了。

起初我并不知道她是谁。“我很抱歉,”这个女人开口道,她把印有“古董衣部落”字样的手提袋放到柜台上。我看了看里面,心沉了一下。这个裙子一点儿也不适合她。她怎么会认为这会适合她呢?正如安妮所说的,这个女人的身材完全不合适,又矮又胖——像一条牛奶面包。“真的很抱歉。”当我把裙子拿出来的时候,她重复道。“别担心,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我撒谎了。当我把钱退给她的时候,我多么希望我没有那么快地把500英镑寄给儿童基金会。现在是一笔我付不起的捐款了。“我想我是被这条裙子的浪漫给迷住了。”当我等着撕下收据的时候,她说道。“但是今天早晨,我穿上这条裙子,看着镜中的自己,才意识到我已经,嗯……”她摊开手掌,仿佛在说:我根本不是凯拉·奈特利,不是!“我身高不够,”她接着说道,“但是你知道吗?我不禁想它会适合你。”

在这个女人离开之后,又陆续进来一些顾客,其中有一位50岁左右的男人,他对紧身胸衣有着变态的兴趣,他甚至还想试穿一件,但是我没有允许。之后又有一个女人打电话过来,要向我提供一些原来属于她阿姨的皮草,包括——这是关键所在——一顶幼豹皮做的帽子。我向她解释,我不卖皮草,但是她坚持认为既然这些皮草是古董衣,就应该没有问题。我只好告诉她,我不会让自己触碰——更不要说买卖——死去的幼豹,不管这个可怜的小动物被谋杀了多长时间。过后不久,我的耐心再次被一个想卖迪奥外套给我的女人所挑战。我可以一眼看出它是假货。“这是迪奥的,”当我把这一点指出来之后,她还在辩解,“对一件这个质量的迪奥真品来说,我要价100英镑是非常合理的。”“很抱歉,”我说道,“我在古董时装这一行工作了12年,我能向你保证,这件不是迪奥的。”“但是商标——”“商标是原版的。但是它被缝到不是迪奥的衣服上。这件外套的内部结构完全是错的,接缝处也没有好好地完工,你如果观察仔细一些的话,还会发现内衬是巴宝莉的。”我把商标指给她看。

这个女人的脸立马涨成了红李子色。“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她嗤之以鼻道,“你想把价格压到最低,这样就能像那边的那件一样用500英镑的价格卖出。”她点头示意模特儿身上的一件保存良好的1955年的迪奥“新颜”鸽灰色罗缎冬装。“我根本就不想‘要’,”我和颜悦色地解释道,“我不想要这件外套。”

女人把外套叠进手提袋里,满脸愤恨。“那么我就到别处去看。”“这是个好主意。”我平静地回答道,强忍住建议她去乐施会的欲望。

这个女人踩着高跟鞋,刚要跨出去,另一个顾客要进来,礼貌地为她打开门。他优雅地穿着一条浅色的斜纹棉布裤,一件深蓝色的夹克,年龄在40多岁。我感到心里咯噔一下。“天哪!”细条纹先生面露喜色。“这不正是我的竞拍对手吗——菲比!”他记住了我的名字。“不要告诉我——这是你的店?”“是的。”在看到门又打开了一下,香气扑鼻的细条纹夫人走进来时,我刚看到他时的兴奋感突然消失了。正如我想象的,她身材高挑,金发碧眼——但是如此年轻,我不得不忍住给警察打电话的欲望。当她把太阳镜推到头顶的时候,我得出结论,她不可能是他的妻子。她是他25岁的情妇,他是她的甜爹——这个男人真是厚颜无耻。“我叫迈尔斯,”他提醒我,“迈尔斯·阿坎特。”“我记得,”我友好地说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问道,尽量不看他的同伴,她正在翻看晚装那一排。他点头示意那个女孩。“罗克珊……”当然。很适合情人的一个性感的名字。狐媚的罗克珊。“我的女儿。”“啊。”如释重负的感觉吓了我一跳。“罗克珊想要为在自然历史博物馆举行的一场青少年慈善舞会找一条特别的裙子,是吧,罗克?”她点点头。“这是菲比。”他介绍道。当这个女孩对我冷淡一笑的时候,我现在能看到她是多么的年轻。“我们在佳士得认识的,”她的父亲解释道,“菲比买走了你喜欢的那条白色的裙子。”“哦!”她愤愤说道。

我看着迈尔斯。“你竞拍格蕾丝夫人是为了……”我意指罗克珊。“是的。她在佳士得的网站上看到了那条裙子,立刻就喜欢上了——是吧,亲爱的?因为她当时在学校,所以没能参加拍卖会。”“真可惜。”“是的,”罗克珊说道,“它和双人英语课冲突了。”

所以是罗克珊让迈尔斯在拍卖会上为难。现在我比较惊讶,为什么有人愿意花三四千英镑给一个少女买一条裙子。“罗克珊想在时尚圈工作,”他说道,“她对古董服饰非常感兴趣——是吧,亲爱的?”

罗克珊又点点头。当她继续看衣服的时候,我就在猜她的母亲在哪里,她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的。我想,样子差不多吧,只是年龄已经40多岁了吧。“总之,我们还在找,”迈尔斯说道,“这就是我们为什么来这儿的原因了。舞会在11月,但是我们恰好在布莱克西斯,看到这家店开张了……”我看到罗克珊探询地看了她父亲一眼。“所以我们觉得我们最好来看一看,然后我们就看到——你!意外的收获啊。”他说道。“谢谢。”我说道,内心却在猜测,如果他的妻子看到他这样公然地和我友好地聊天,不知会作何感想。“一个奇妙的巧合啊。”他总结道。

我看向罗克珊。“你喜欢哪一类的衣服?”我问道,想让事情变得专业一点儿。“嗯……”她把太阳镜再往头上推高点。“我觉得有点儿《赎罪》的感觉或者——另一部电影是什么来着?《高斯福庄园》?”“我明白了……那是20世纪30年代中后期。斜裁。是法国设计师Madeleine Vionnet(玛德琳·薇欧奈)的贴身斜裁风格……”我思索着,去到晚装架前。

罗克珊耸了耸纤细的肩膀。“S造型……”我突然自嘲地想到,这也许是个机会把盖伊送我的裙子脱手。接着我又意识到,罗克珊对这条裙子来说太瘦了——裙子会挂在她身上。“看看你喜欢什么,亲爱的?”她的父亲问道。

她摇摇头,金色丝绸般的秀发扫过纤细的肩膀。突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这是什么铃声?哦,对了,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孩》。“嗨,”罗克珊的声音慢慢吞吞,“不。和我爸爸。在一家古董服饰店……昨晚?是的……玛哈克夜店。很酷。是的。酷……之后就火热起来……真的火热。嗯。酷……”我觉得她好像在检查恒温器。“去外面打电话吧,亲爱的。”她的父亲说道。罗克珊单肩背上普拉达的包包,推开门,站在外面,斜倚着玻璃窗,一条腿不拘地交叉在另一条腿前面。她的“谈话”显然不会简短。

迈尔斯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年轻人啊……”他溺爱地笑了笑,然后开始打量店内四周。“这儿都是些多么漂亮的东西啊!”“谢谢。”我又注意到他迷人的声线——略微有些破音,不知怎么,我觉得有些拨动心弦。“你知道,我也许想买一对那些背带。”

我打开柜台,拿出托盘。“这些是20世纪50年代的,”我解释道,“它们是非卖的库存,所以从来没有人用过。英国设计师艾伯特·瑟斯顿(Albert Thurston)的作品,他制作顶级的英式背带。”我指了指皮带部分,“你可以看到,这些皮革是手工缝制的。”

迈尔斯仔细看了看。“我就要这两条,”他说道,挑出一对绿白相间的条纹背带。“多少钱?”“15英镑。”

他看向我:“我出20英镑。”“什么?”“那么25英镑。”

我哈哈大笑。“好吧,我准备涨到30英镑,如果你还固执的话,不过只能这么多了。”

我笑了。“这不是拍卖——我想你只需要付我要求的价格就行了。”“你真是拼命讨价还价,”迈尔斯喃喃地说道,“那样的话,深蓝色的那一对我也要了。”当我把它们放进一个包里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迈尔斯在仔细观察我,我的脸腾地热了起来。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希望他没有结婚。“那天和你竞拍我很开心,”我打开收银台的时候听到他说,“虽然我不妄想你也是同样的感觉。”“确实不是,”我和颜悦色地回答道,“事实上,我相当恼怒。但是既然你准备花那么多钱买下那条裙子,我猜你是为你的妻子争取。”

迈尔斯摇了摇头。“我没有妻子。”啊,那么他是和某个人同居——或者也许他是未婚父亲或者离异父亲。“我的妻子去世了。”“哦。”让我羞耻的是,我的兴奋感又回来了。“我很抱歉。”

迈尔斯耸耸肩。“没关系——某种意义上,这是10年前的事了,”他说得很快,“所以我有足够的时间来习惯这件事。”“10年?”我诧异地重复道。这个男人10年间没有再婚。更不说那些在妻子葬礼后的一个星期就再踏入教堂的人,许多鳏夫都是如此。我觉得自己的冰冷在慢慢融化。“家里只有我和罗克珊。她刚刚去波特兰区的贝灵厄姆学院上学。”我听说过这所学校——一所高档的填鸭式教学的学校。“我能问你一些问题吗?”迈尔斯问道。

我把收据递给他:“当然可以。”“我只是想知道……”他忧虑地瞄了罗克珊一眼,但是她还在煲电话粥,手指像之前一样缠绕着黄白相间的穗子。“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有时间和我共进晚餐……”“啊……”“我想你肯定觉得我太老了,”他说得很快,“但是我想再次看到你,菲比。事实上——我能坦白一些事情吗?”“什么事?”我好奇地问道。“我来这儿并不完全是巧合。实际上,坦白说,没有一点儿巧合。”

我盯着他。“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因为在佳士得付款的时候,我听到你说‘古董衣部落’。所以我当场就上网搜索了,然后找到你的网页。”那就是他坐在我旁边时,专注地盯着黑莓手机看的内容!“因为我住得不远——在坎伯韦尔——我想我只要过来,说声……‘你好’。”所以他的诚实战胜了他的狡猾。我暗自微笑。“既然……”他友善地耸耸肩,“前几天你不愿意和我吃午餐。你可能认为我结婚了。”“我确实是那样想。”“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没有结婚,我想你是否愿意和我共进晚餐?”“我……不知道。”我觉得脸上发红。

迈尔斯看了一眼她的女儿,她还在讲电话。“你不需要现在就说。给……”他打开钱包,抽出一张名片。我瞥了一眼。迈尔斯·阿坎特, 法学学士,高级合伙人,阿坎特,布鲁尔和克拉克,律师事务所。“如果你动心了,就告诉我。”

我突然意识到我是动心了。迈尔斯非常有魅力,还有可爱的沙哑嗓音——他是一个真正的成年人,我反思道,不像我这个年龄的许多男人。比如丹,我突然发现自己想起了他,散乱的头发,乱搭的衣服,铅笔刀和他的……库房。为什么我要去看丹的库房?我看着迈尔斯,他是一个男人,不是一个大男孩。但是另一方面,现实情况是,他实际上是一个陌生人,而且,他比我大多了——也许四十三四岁。“我48岁,”他说道,“不要看起来那么震惊!”“啊,抱歉,我不是,只是……你看起来不像……”“那么老?”他苦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承蒙你的邀请,可是老实说,我现在非常忙。”我开始重新整理一些丝巾。“我必须全心关注我的生意,”我笨嘴拙舌地说。快50岁了……“关键是——哦。”电话响了起来。“抱歉,”我拿起话筒,非常感激它的打扰,“古董衣部落。”“菲比?”我的心在胸腔里突然怦怦直跳。“请说句话,菲比,”盖伊说道。“我必须和你说话,”我听到他在坚持。“你忽略了我所有的信件而且——”“是……的……”我轻声说道,尽力在迈尔斯面前控制自己的情绪,现在他正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布莱克西斯云景。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我需要和你谈谈,”我听到盖伊在说,“我不要让事情就这个样子了,我不打算放弃,除非我让你……”“抱歉,我帮不了你,”我以自己都未察觉的平静说道,“但是谢谢你打电话过来。”我没有一丝罪恶感地放下电话。盖伊知道他做了什么。

你知道艾玛总是夸大其词,菲比。

我把电话设置成应答模式。“抱歉,”我对迈尔斯说道,“你刚才说什么?”“嗯……”他站了起来,“我在告诉你,我……48岁了,要是你准备忽略这一障碍,能抽空和我共进晚餐的话,我会非常荣幸。但是听起来你似乎不想去。”他给了我一个担忧的笑容。“实际上,迈尔斯……我愿意去。”

Chapter5 往事随风

周日下午我走在去父亲家的路上,准确地说,应该是露丝家。虽然我曾经见过她一面——大约就相处了10秒钟——这还是我第一次去她家里。我之前问过父亲是不是可以在外面见面,但是他说考虑到路易斯,还是让我去他家见他。“在家见……”我一边思索着一边走在波多贝罗的路上。这一生里,我的“家”就只是爱德华的别墅,我在那里长大,而母亲也一直都住在那儿。但对父亲来说,他的“家”现在意味着诺丁山漂亮的双层公寓套房、消瘦的露丝和他们还不会抓东西的儿子。要是去那儿的话,会让这一切变得痛苦而真实。

当我经过时尚的维斯特伯恩·格鲁夫商店时,我想父亲根本就不是典型的诺丁山人。L. K. Bennett(班尼特)或是 Ralph Lauren(拉尔夫·劳伦)对他意味着什么呢?他属于亲切古老的布莱克西斯。

自从分开后,父亲的脸上总是挂着一副有些受了惊吓的神情,就像是被一个陌生人打了一巴掌一样。当他打开兰卡斯特路88号的房门时,他的表情就是那样的。“菲比!”父亲弯腰抱住我,但是很不舒服,因为他怀里还抱着路易斯,路易斯被我们夹在中间,挤哭了。“见到你太好了。”父亲领我进门。“噢,你能把鞋脱了吗——这是这里的习惯。”我脱下了我的后空凉鞋,把它们放在了一张椅子下面,心想这恐怕只是众多规矩里的一小条罢了。“我真想你啊,菲比。”当我跟着他从铺着石灰石的大厅走进厨房时,父亲这样说道。“我也很想念你,爸爸。”父亲坐在擦得干干净净的钢制桌旁,手里抱着路易斯,我敲了敲路易斯长着金发的小脑袋:“你变了,小可爱。”

路易斯已经从一个褶皱的肝褐色小肉团长成了一个有着可爱小脸盘的婴儿,他正向我舞动着的弯曲的四肢就像是小章鱼一样。

我扫视了一遍所有闪耀着的金属表面。露丝的厨房给我的印象就是过于干净,这样的环境怎么能适合一个长年在泥灰中工作的人呢。这里甚至不像厨房——而像是停尸房。我想起了曾经的家里那精致的松木桌和成套的陶瓷餐具。父亲为什么要来这儿呢?

我微笑着对他说:“路易斯长得像你。”“是吗?”父亲高兴地说。

我不希望路易斯长得像露丝。我打开了一直拎在手里的包,递给父亲一只脖子上系着蓝色彩带的大白熊。“谢谢,”他拿着小熊在路易斯面前摇晃着,“可爱吗,宝宝?哦,瞧,菲比,他在对它笑呢。”

我拍了拍小孩那胖嘟嘟的小腿。“爸爸,你不觉得路易斯就穿着尿不湿不够吗?”“是不够,”他轻声说道,“你来的时候我正在给他换衣服。我把他的衣服放哪儿了?哦,在这儿呢。”我见父亲用左手将一脸讶异表情的路易斯抱在怀里,然后将他的四肢塞进一件蓝色条纹的睡衣里,我感到很震惊。之后,他便把孩子放到了洁净的钢制高椅里,路易斯的两条腿挤挂在一个开口外,这样一来他就能严严实实地待在椅子里,呈坐雪橇状。然后父亲走到冰箱前拿出了几个不同的罐子。“瞧瞧……”他说道,打开了第一瓶,“我要给他吃点儿固体的。”他转过头和我说道。“我们吃这个好不好,路易斯?”路易斯张大了嘴巴,就像是嗷嗷待哺的小鸟,父亲从罐子里舀了一勺放进了路易斯的嘴里。“真乖,我的宝贝,哦……”路易斯嘴巴里喷出来的米黄色颗粒还溅了父亲一身。“我觉得他不喜欢吃。”我对父亲说。他正擦着眼镜,我才知道路易斯吃的是有机鸡肉和扁豆。“有时候他就喜欢吃,”父亲抓过一条毛巾擦了擦路易斯的下巴,“他现在的心情很有趣——可能是他妈妈不在的缘故。我们现在吃这个,好吗,路易斯?”“爸爸,你不应该加热一下吗?”“哦,他不介意直接从冰箱里拿出来吃,”父亲打开了第二罐,“摩洛哥麦粉羊肉,里面还有杏肉——美味极了。”路易斯再次张开了小嘴,父亲喂了他几小勺。“哦,他喜欢这个,”父亲得意地说,“就是这个。”

突然,路易斯吐出了他的舌头。“你应该给他系个围嘴。”父亲擦去了路易斯胸前的残渣。“爸爸,别再给他喂这个了。”桌上有一张写着“成功断奶”的传单。

父亲很苦恼地说:“我对这个不在行。”他一把将路易斯不爱吃的罐头扔进了光亮的铬制垃圾桶里。“如果只需要我给他个奶瓶那就简单多了。”“我想帮你的,爸爸,但是我自己也不在行——原因很简单。但是为什么要你照料孩子呢?”“这个……因为露丝她不在家,”他话里带着一种很古怪的语调,“她现在很忙,而且我也很乐意这样做。现在没钱雇保姆,”父亲退缩了,“我现在没在工作。再说,当你还是孩子的时候我总是不在家,现在我也想好好地当一回父亲。”“是的,你总是不在家,”我附和道,“你经常要实地考察,要挖掘,我总觉得我老是在和你挥手再见。”此时我很伤感。“我明白,宝贝儿,”他叹了叹气,“我感到很内疚。所以现在和这个小家伙在一起,”他摸了摸路易斯的小脑袋,“我觉得上天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能够重新做一个合格的父亲。”路易斯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更愿意父亲不要这样做似的。

突然,电话响了。“稍等我一下,”父亲说道,“应该是林肯广播打来的。我现在有个电话面试。”“林肯广播?”

父亲耸了耸肩:“起码比无声广播好。”

父亲右手夹着听筒接受着面试,左手继续给路易斯喂吃的,我想着父亲职业上的落差,心里感到很悲哀。就在一年前,父亲还是广受尊重的伦敦玛丽女皇学院的比较考古学教授。之后由于《大挖掘》以及与媒体交恶——《邮报》辱骂他为“大蠢猪”——父亲就这样被迫提前退休。他提前了5年退休,退休金也被扣了许多,不仅如此,6个星期以来在周日晚黄金时段播出的节目也不再用他了。“考古学是什么,”父亲一边将芒果和荔枝泥塞给路易斯一边说道,“考古学就是研究人工制品和居住环境的学问——通过人类不断改善的解读过去社会的方法,当然最重要的方法是用碳测定确定年代来发现‘遗失’的文明。但是西方学者认为,当我们说‘文明’时,我们应该注意到的一点是我们对‘文明’的定义是当代人对过去的看法……”说着说着他抓过一条很脏的抹布,“抱歉,我要再说一遍吗?你怀疑这是事先录好的?哦,太遗憾了……”

父亲曾经在电视台干得很好,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有一个编剧,能够将一些专业的话改得通俗易懂。如果不是媒体对露丝怀孕的事小题大做,那他本可以拥有更多的工作机会,但是他现在只能是“预备,稳定,做饭!”,露丝的事业则是红红火火。她现在是执行制作人,正在准备一些有关卡扎菲的资料,她还因此准备飞往的黎波里。

突然前门被撞开了。“你能相信吗?”我听见露丝在大喊,“该死的恐怖分子又关闭了希思罗机场!是恐怖分子干的?怎么可能呢!”她听起来失望极了。“只是几个疯子在跑道上想要乘坐去特内里费岛的飞机罢了。3号航站楼已经关闭了——我和其他人整整花了两个小时才出来。我要想办法明天走——天啊,亲爱的,你怎么把这儿弄得这么乱啊。别把手提包放在桌子上。”她把我的包拿开了,“这样的包会携带细菌,怎么把玩具放这儿了,这是厨房不是游戏间——橱柜的门你也没关上,我可忍受不了它们就这样开着——噢,天哪。”她突然发现了我坐在门后边。“你好,露丝,”我很镇定地说,“我来看我爸爸。”我看了看父亲,他正疯狂地忙着整理。“我希望你不会介意。”

她若无其事地说:“一点儿也不,你随便点儿。”我本想说这很难。“菲比给路易斯带了个可爱的小泰迪熊。”父亲说道。“谢谢,”露丝说,“你太客气了。”她亲了下路易斯的头,没有注意到他张开的双臂,接着就上楼去了。路易斯缩回了自己的脑袋,哭了起来。“真抱歉,菲比,”父亲笑中带着些苦恼,“我们能下次再聚吗?”

第二天早上,在去古董衣部落的路上,我在想父亲怎么会没意识到他这样做的后果呢。母亲一直认为父亲是不会走错路的。虽然他有过几年和讨人喜爱的考古学学生交流的经验,学生们围在泥土面前听他讲话,开心地研究着腓尼基人或者美索不达米亚人又或是玛雅人,但父亲在处理和露丝的关系上还是很不称职的。

父亲离开家后,曾给我写过信。在信中他说他还爱着母亲,但是既然露丝已经怀孕了,他觉得就该陪在她身边。他还说他对露丝的感情很单纯,希望我能理解。可我就是不能理解,一直不能。

尽管露丝和我的父亲相差24岁,但是我还是能够明白为什么露丝喜欢我父亲,因为父亲长得高大英俊有棱有角,再加上他又有学问,性格随和善良。但是父亲为什么会看上露丝呢?她既不温柔也不像我母亲那样。她很坚硬但又很敏感。看见父亲将他的东西搬出原先的家给我带来的精神创伤,比看见怀孕的露丝坐在外面的车里等他要来得更强烈。

那一晚母亲和我就一直坐着,努力不去看被掏空的装过爸爸的书和物件的书架。他最有价值的手工品,描绘阿兹特克妇女生产的小铜像——墨西哥政府送给他的——也从厨房的壁炉柜里消失了。但是母亲说她不会想念那些小东西的。“如果不是因为有了孩子……”她抽泣道,“我是不会对一个还未出生的婴儿刻薄的,但是我还是情不自禁地希望这孩子不存在,因为如果没有孩子,我会原谅会忘记这一切的。但是我还是要一个人过完接下来的一生了!”

虽然我也很难过,但是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让母亲振作起来。

我曾经劝过父亲不要离开母亲。我对他说,这样做对现在这个年纪的母亲来说太不公平了。“我也感到很愧疚,”他在电话里说,“但是我必须面对,菲比,我觉得我必须这样做。”“为什么你就必须离开已经结婚38年的妻子呢?”“但我必须为我的孩子着想。”“爸爸,你一直都没有为我着想。”“我知道——这和我现在所作的决定有关。”我听见他叹了口气。“或许是因为我这一辈子都在思考遥远的过去,但是现在这孩子给了我一个未来——对我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这是一件让人很兴奋的事。而且我的确是很想和露丝在一起。我知道你听到这话心里会不舒服,菲比,但是事实就是这样的。我会把房子和一半的退休金都给你妈妈。她有工作,有牌友和自己的朋友。我还可以和她做朋友,”他接着说,“在这么长的一段婚姻之后,我们难道还做不成朋友吗?”“他都把我抛弃了,我们还怎么可能做朋友?”当我将这话转达给母亲时,母亲这样抽泣道。我完全能够理解她。

我走在去往宁静谷的路上,希望自己可以变得平静些。因为安妮要去试镜,所以要快到中午才到。当我打开门时,我很邪恶地希望她没被录取,因为如果被录取了,那她就有两个月的区域旅游。我希望她能留在我身边。她总是很准时、爱笑,而且很擅长和顾客打交道,总是很积极地摆好货架,让东西看起来都很光鲜。她可是古董衣部落的宝贝。

当我看过电子邮件后,我高兴地意识到又有生意上门了。辛迪从贝弗利山庄给我发邮件过来,告诉我她要给她的制表人买一件巴黎世家的礼服,出席艾美奖颁奖晚会时穿,还说今天会打电话过来并把钱给付了。

早上9点,店里开张了,我打电话给贝尔夫人,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去取我预订的衣服。“今天早上,你能过来吗?”她问,“11点。”“11点半可以吗?我的助理那会儿才到店里,我会开车过来。”“好的,没问题,到时见。”

突然,门铃响了,进来一位苗条的金发女士, 30多岁的样子。她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周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您想买点儿什么呢?”一分钟后我这样问道。“嗯,”她答道,“我想要一件活泼点儿的衣服,喜气点儿的。”“活泼的……那是日装还是晚装呢?”

她耸了耸肩:“无所谓,只要是明亮活泼的。”

我给她看了一件Horrocks(霍罗克斯)的亮面棉质太阳裙,20世纪50年代的,上面绣着矢车菊。她指着那件衣服说:“挺漂亮的。”“Horrocks的棉质衣服都做得很好——一件都要花上一个星期的薪水,你看看那边的。”我示意她那边的漂亮衣服。“哦,”那位女士睁大了眼睛,“这些衣服太漂亮了。我能试试那件粉色的吗?”她像孩子一样兴奋,“我想试试那件粉色的!”“好的,”我把衣服拿了下来,“12号的。”“好极了。”当我把衣服挂到更衣室时,她激动地说道。她走进更衣室,拉上亚麻布的帘子。我听见她拉拉链的声音,能听出她已经脱下了自己的短裙,穿上了粉色的裙子。“看起来……特别的可爱,”只听她说道,“我喜欢这样的芭蕾舞短裙——我觉得自己就像花仙子一样。”她从帘子后边探出头来:“你能帮我拉一下拉链吗?我够不着,谢谢了。”“看起来很漂亮,很适合你。”“是吧,”她瞅了瞅镜子,“就是我想要的样子——很可爱很活泼。”“你这是在庆祝吗?”我问她。“呵呵……”她摆弄起了裙褶,“我是想给小孩买的。”我礼貌性地点了点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是试管受孕的。”她转过头和我说道。“您可以不说的,真的。”

这位女士向后退了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然后说道:“试管受孕是很痛苦的,我每天要量10次体温,我灌了很多的药水,屁股挨针挨得就像针线包一样。我一共试了5次——都快弄得破产了,但是两星期前,去做第6次的时候,我们想着做完这次就再也不做了,我丈夫承受不起了。”她喘了口气又继续了,“所以这是我们最后的希望……”她走出了试衣间,又照了照侧镜,“今天早上我才知道的结果,妇科大夫打电话通知的……”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还是没有成功。”“哦,”我轻声对她说,“太遗憾了。”一开始我就在想,要是她怀孕了她为什么还要买舞会装呢。“所以今天我请了病假,想办法让自己振作一点儿,”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这条裙子就是我新的开始,它很漂亮,”她转过头兴奋地对我说道,“如果穿上这裙子,还有谁会不感到高兴呢?”她的双眸泛着光,“没有人会不开心的……”这位女士坐在试衣间的椅子上,一脸痛苦。

我走到门前挂上“打烊”的牌子。“不好意思……”这位女士抽泣道,“我不该走进来的。我觉得自己很脆弱。”“我完全能理解你。”我平静地和她说,给她递过去纸巾。

她抬头看了看我:“我都37了,”大颗的泪珠从她的脸上滑落,“比我更老的女人都能怀孕,为什么我却不能呢?一个就够了,”她抽泣着,“这要求很过分吗?”

我为她拉上帘子,这样好让她换衣服。

几分钟后,这位女士拿着衣服来到柜台。这会儿,她已经平静下来了,虽然眼睛还是红着的。“你不一定要买下这件衣服。”我对她说。“可是我想要买下,”她轻轻地说,“这样,一旦我感到难过,我就可以穿上它,或者就像你一样把它挂在墙壁上,这样看着它,我就能够振作起来。”“那好,我希望它能够帮到你,但是如果你不想要了,你可以再退给我。你自己作决定。”“我已经决定好了,”她答道,“谢谢。”“好的……”我无奈地向她笑了笑,“祝您一切顺利。”说完我就把那裙子放进袋子里包了起来。

安妮试镜回到店里已经11点了。“导演简直太蠢了,”她喊道,“他让我转身——好像我是块肉饼一样!”

这让我想起了可怕的基思,他就让他的女朋友转过身。“我希望你没那样做。”“我当然没有——我直接走人了!我希望将他绳之以法,”她脱下了夹克,“能回到你店里真好。”

安妮的试镜没有成功,我反倒感到开心,我和她说了那位买裙子的女士。“真是个可怜的人,”她嘀咕道,现在终于平静下来了,“你想要孩子吗?”她边涂唇膏边和我说道。“不想要,”我答道,“我对小孩不感兴趣。”除了我父亲的孩子,这样想有点儿自我挖苦。“那你有男朋友吗?”安妮拉上了她的包,问道,“虽然这和我是没什么关系。”“我单身——没有什么特别的约会,”说到这里,我想起了将要和迈尔斯共进晚餐的事,“现在工作对我来说最重要。你呢?”“我和蒂姆交往有几个月了,”安妮回答道,“他是个画家,住在布赖顿。我现在比较关心我的事业,没法安顿下来,而且我也才32岁——还有时间。”她耸了耸肩,“你也不急。”

我看了看表:“不,我来不及了——我还要去贝尔夫人那儿取衣服呢。”我让安妮替我看店,我自己则走回家取了两个行李箱,然后便开车去了帕拉冈。

贝尔夫人的样子比起上次见面的时候又憔悴了些。我走进门,她热情地和我打招呼,将她那长着斑的枯槁的手搭在我的胳膊上:“去拿你要的衣服吧——你可以留下来喝杯咖啡,怎么样?”“谢谢,我很荣幸。”

我带着箱子走进了卧室,把包、鞋和手套都放进了一个箱子里,然后打开了衣柜,拿出我要的衣服。取衣服的时候,我又注意到了那件蓝色小外套,我想它身上藏着的又是怎样一段历史呢。

我听见贝尔夫人向我走来。“菲比,怎么样了?”她走动的时候,身上那条红绿色格子短裙上的腰带也跟着摆动了起来,裙子则稍稍有些松垮。“就快好了。”我回答道。我把两顶帽子装入贝尔夫人给的帽箱里,然后折好Ossie Clark的迷嬉装,将它放入第二个箱子里。“还有这些毛衣……”当我扣上箱扣的时候,贝尔夫人这样叫道,“我想把它们都捐给慈善商店,趁我现在还有这样的想法,我想解决掉它们中的大部分。我想让我的女佣保拉帮我,但是她现在不在。菲比,你能帮我吗?”“当然,”我将衣服放进了一个大的行李袋里,“我知道有一个叫做‘牛津饥荒救济会’的组织,我们可以把这些衣服送到那儿去。”“好呀,”贝尔夫人说,“太感谢你了。你现在先歇会儿,我去煮咖啡。”

客厅里,煤气取暖炉开着小火,太阳透过方形玻璃照进弓形窗里,形成一道道影子,就像是鸟笼。

贝尔夫人托着盘子,用她那微颤的手从银色壶里倒了两杯咖啡。我们边喝边聊,她问起了我的古董衣店,问我当初怎么想着开古董衣店的。我和她说了一些我的经历和背景。我从她那里得知她在多塞特有个已婚的侄子,时不时会来看望她,还有一个在里昂的侄女,但是她就不像她侄子那样会来看望她了。“不过这也不怪她,她也不容易,要照看两个孩子,她有时会给我打电话。她可是我最亲的人——是我死去的弟弟马塞尔的女儿。”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响起了12点半的钟声。

我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我该走了,十分感谢您的咖啡,能再见到您真是太好了。”

她脸上露出了遗憾的神情。“菲比,见到你我真是太开心了,我希望我们能一直保持联系,”她又补充道,“不过你肯定也很忙,又怎么会有时间来联系我呢……”“我很乐意与您保持联系,”我打断说,“但是现在我得先回店里——再说我也不想让您太累。”“我一点儿也不累,”贝尔夫人说,“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充满了能量。”“这样啊,那在走之前我还能为您做些什么吗?”“没有了,”她答道,“谢谢你。”“那就先说再见啦。”我起身站了起来。

贝尔夫人盯着我看,像是在想些什么事。突然她说:“要不再多待一会儿吧。再待会儿。”我内心充满了怜悯。这位老太太太孤单了,需要有人陪她。我刚想对她说我可以再待个20分钟左右,贝尔夫人就不见了,她已经穿过走廊进到卧室里头了,我听见衣柜的门被打开了,回来时,她手里拿着那件蓝色外套。

她注视着我,眼神里流露出奇怪的紧张:“你想知道这里头的故事吗……”“不,”我摇了摇头,“这好像和我没什么关系。”“你很好奇吧?”

我看着她,心里有些不安。“有那么一点儿吧,”我只好承认,“但是我并不是很关心,贝尔夫人。我不该碰到它的。”“我想告诉你这件事,”她说,“我想要告诉你关于这件小外套的故事,为什么我要把它藏起来。我真的想要告诉你,菲比,我想让你知道我为什么藏了它这么久。”“您不一定要告诉我的,”我的语气不是很坚定,“您和我也不是特别熟。”

贝尔夫人叹了口气:“说得也是。但是最近我老是觉得是时候让别人知道这个故事了——这个在我心里埋藏了多年的故事——这里——就在这里。”她用左手的手指狠狠地戳了戳自己的胸口。“不知道为什么,我在想如果我要是告诉别人这件事了,那个别人应该是你。”

我望着她,问:“为什么?”“我也不清楚,”她小心翼翼地回答着,“我只是觉得你对我来说显得很亲切,菲比——我觉得我们之间有一种冥冥之中的联系。”“哦,但是……即便如此,那您为何一定要现在说呢?”我轻声地问道,“毕竟这么久以来您一直没有和别人说过。”“因为……”贝尔夫人整个人瘫陷在沙发里,一脸的不安,“上周——事实上,你来我家的时候——我收到了医院的检查结果,结果不容乐观,”她心平气和地说,“我已经料想到这样的结果了,因为我最近的体重一直在变轻。”听到这儿,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在我说她变得越来越瘦时,她的反应很不自然。“他们让我接受治疗,但是我拒绝了。就算接受治疗了效果也不会理想的,只能稍稍延长一点儿我的时间罢了,但是对于我这个年龄的人来说……”她举起了双手,就像是要和谁投降。“我都快80岁了,菲比,我比很多人都活得久——你知道的,已经够久了。”我想起了艾玛。“但是现在,随着我身体的恶化,一直存在的内心痛苦也越变越深。”她看着我,乞求道,“我必须把这件事说给某个人听,就是现在,趁我脑子还清醒。我只想找个人听我说,能够明白我的所作所为,我为什么要那么做。”说着她望向了花园,窗户边框的影子挡住了她的半边脸。“我想我应该坦白一切。如果我相信上帝,那我会去找牧师。”说完她转过身来望着我,“我能和你说吗,菲比?我真希望能和你说。不会花太长时间的,我向你保证——不过就是几分钟。”

我点了点头,心里感到很困惑,然后就又坐下了。贝尔夫人坐在她的椅子上,身体前倾,拨弄着那件搁在她大腿上的外套。她深吸了口气,眯着眼睛跳过我望向窗户那边,仿佛那儿就是回到过去的一个入口。“我是从阿维尼翁过来的,”她开始了她的故事,“这个你是知道的。”我点了点头。“我从小在离市中心3英里远的一个村庄里长大,那儿还算大。那是个闲适的地方,狭窄的街道一直通向一个宽阔的广场,那儿四周种着梧桐,开着几家商店,还有一家不错的酒吧。在广场的北边有个教堂,门上刻着大大的罗马文‘Liberté, égalité et Fraternité’(自由,平等,博爱)。”讲到这儿,贝尔夫人冷冷地笑了笑。“这个村庄四周就是田地,”她继续说道,“外围一圈就是铁轨。我父亲就在阿维尼翁的中心区域工作,他在那儿开了一间五金店。在离家不远的地方他还有个自己的葡萄园。我母亲则是个家庭主妇,在家照料我的父亲和我还有我的弟弟马塞尔。另外,她还做点儿针线活赚些额外的小钱。”

贝尔夫人说着用手将一小撮白发撩到了耳朵后面。“我和马塞尔一起上当地的学校。那是一所很小的学校,总共不到100个学生。他们中大多数人的家庭都是世世代代住在这个小村落里的,同样的名字会出现很多遍,比如卡龙、帕热、马里尼,还有奥马热。”显然,这最后一个名字有着特殊的意义。贝尔夫人在椅子上稍稍移动了下位置。“1940年9月,那时我11岁,班里来了个插班生,在过去的整个夏天中我见过她一两面,但我还不认识她。听我妈妈说她们家是从巴黎搬过来的。妈妈还说,北方沦陷后,很多这样的家庭都逃到南方来。”贝尔夫人看着我继续说道,“我那时还什么都不懂,不过这个‘这样’的字眼后来证明是很有分量的。那个女孩的名字就叫……”她嘀咕了片刻后说道,“莫妮可,她的名字就叫莫妮可……黎塞留。我被指名负责照顾她。”说到这里,贝尔夫人摸了摸这外套,像是在抚慰它,然后她又望向了窗外。“莫妮可是个甜美友善的姑娘。她很聪明而且很努力,有着美丽的颧骨,迷人的黑色双眸和乌黑的秀发,她那头发是如此黑亮,有时在灯光下甚至就变成了蓝色。还有她无法掩饰的外地口音,总是让她从周围的人中‘脱颖而出’。”贝尔夫人的目光又回到了我的身上,“每次她因为口音被嘲笑时,她总是说这是巴黎口音。但是我母亲说那不是巴黎口音,那是德国口音。”

贝尔夫人双手合十,她手上戴的珐琅手镯和她手表上的金链子碰撞出丁零的响声。“莫妮可开始来我家玩了,我们一起在田间和山上游玩,一起摘花,一起谈论女孩子的事情。有时,我会问她关于巴黎的事,我只在照片上看过巴黎。莫妮可和我说了她在城里的生活,虽然她老是搞不清她家具体住哪儿。她总是提起她最好的朋友米利亚姆。米利亚姆……”贝尔夫人的脸上突然有了光彩,“丽普兹卡。这么多年后,我还记得这个名字。”她看着我,缓缓地摇了摇头,“就是这样的,菲比,当你老了以后。那些很早以前深埋在你心里的人或事,会突然浮出水面,而且还很清晰。丽普兹卡,”她嘀咕着,“是的……我记得她和我说她们原本是来自乌克兰。莫妮可说她很想念米利亚姆,她特别为米利亚姆感到骄傲,因为她是个小提琴手。每次莫妮可提到米利亚姆时,我就感到很痛苦,我暗自希望我可以成为莫妮可最好的朋友——虽然我没有什么音乐才华。我记得那时我很喜欢去莫妮可家,她家有些远,在村庄的另一头,靠近铁轨那边。她家有个花园里头种着很多花,还有一口井,正门上有块匾,上面刻着狮子头像。”

贝尔夫人放下了手中的杯子。“莫妮可的爸爸爱幻想,是特别不切实际的一个人。他每天都骑车去阿维尼翁,他在那边的一家会计公司里给人看管书籍。她妈妈就在家照看一对3岁的双胞胎儿子,奥利维尔和克里斯托弗。我记得有一次去她家,看到年仅10岁的莫妮可做了全家人的晚餐。她说她不得不学会做饭,因为她母亲在生完双胞胎后整整两个月卧床不起。莫妮可是个很棒的厨师,虽然我不是很喜欢她做的面包。”“不管怎样……战争还在继续。我们小孩子知道这件事,但是关于战争我们懂的很少,因为那时没有电视,收音机也很少,而且大人们把这些东西藏得离我们远远的。实际上,他们在我们面前也基本上不说起这些事,除了抱怨抱怨配给制度——我父亲最大的抱怨就是分到的啤酒太少了。”贝尔夫人说着停了下来,她的嘴唇稍稍翘起,“1941年的夏天,那个时候我和她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有一天,我和莫妮可去散步。在纵横交错的乡间小道中,我们沿着其中一条路走了大概有两英里左右,之后便来到了一个摇摇欲坠的谷仓前。当我们进去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样的时候,我们刚好说到了名字这件事。我和她说我不喜欢自己的名字——特蕾莎。我觉得我的名字太普通了。我爸妈要是给我起名叫尚塔尔该多好啊。我又问莫妮可是否喜欢自己的名字。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突然满脸通红,脱口说出莫妮可其实不是她的真名。她的真名其实叫莫妮卡·里克特。我当时……”贝尔夫人又摇了摇头,“很惊讶。然后莫妮可说,5年前她们家从曼海姆搬到了巴黎,然后她爸爸给全家改了名好让他们能够更好地被接受。她父亲决定改姓为黎塞留是因为著名的红衣主教。”

贝尔夫人又望向了窗外。“我问莫妮可他们为什么要离开德国,她说因为他们感到不安全了。起初,她没有说明原因,但在我的追问下,她还是告诉了我,那是因为他们是犹太人。她说她从没向任何人说过这件事,而且他们一直隐藏着自己的身份。然后她让我发誓不对任何人说这件事,要不然我们就再也做不成朋友了。我当然答应了,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犹太人身份也需要保密——我知道犹太人已经在阿维尼翁生活了好几百年了,在市中心还有个古老的犹太教会堂。但是如果莫妮可不想让人知道这件事,我就绝对替她保密。”

贝尔夫人又开始拨弄着那件小外套,摸了摸衣服的袖子。“就这样,我觉得我也应该告诉莫妮可一个秘密。我告诉她我最近喜欢上了学校里的一个小男孩——让·吕克·奥马热。”贝尔夫人说到这里嘴巴紧闭成一条线,“我记得当我告诉莫妮可这个男孩的名字时,她看起来有些不舒服。她说让·吕克·奥马热的确是一个很不错的人,而且长得也很好看。”

贝尔夫人的目光又游离到了窗外。“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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