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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8 15: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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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陆小曼

出版社: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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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日子往前走(轻经典)

随着日子往前走(轻经典)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随着日子往前走( 轻经典)作者:陆小曼排版:上官雅弘出版社:北京时代华文书局出版时间:2015-05-01ISBN:9787569901191本书由北京时代华文书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 限公司制作与发行。—·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想念是茧,层层叠叠,爱是利剑,能够突破一切,所有的离别,其实都是爱的考验,为了破茧成蝶。”

每天在阳光里栽栽花,种种草,再不然养几只鸟玩玩,这样的日子比做仙人都美。

其实我不羡慕富贵,也不羡慕荣华,我只要一个安乐的家,如心的伴侣。

离别是一种情感,盼望又是一种情感;

爱子也是一种情感,恋夫又是一种情感;

叙会是一种情感,悲伤又是一种情感。

很多人不需要再见,因为只是路过而已。遗忘就是我们给彼此最好的纪念。

会过去的,就会过去的。我们的痛苦,我们的悲伤,我们的负罪。『一句我爱你,其实很容易说出口,但真要照顾一个人一辈子,却需要太大的勇气。爱藏在生活的一点一滴,谁能说这不是爱?』

我微笑。在任何我难过或者快乐的时候,我只剩下微笑。

那些美丽的小鱼,它们睡觉的时候也睁着眼睛。不需要爱情,亦从不哭泣。它们是我的榜样。

喜欢的就要拥有它,不要害怕结果。

感情有时候只是一个人的事情。和任何人无关。爱,或者不爱,——只能自行了断。一 放肆地爱,坚定地活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徐志摩《再别康桥》自述的几句话

唱戏是我最喜欢的一件事情,早几年学过几折昆曲,京戏我更爱看,却未曾正式学过。前年在北京,新月社一群朋友为闹新年逼着我扮演一出《闹学》,那当然是玩儿,也未曾请人身段,可是看的人和我自己都还感到一些趣味,由此我居然得到了会串戏的一个名气了,其实是可笑得很,不值一谈。这次上海妇女慰劳会几个人说起唱戏要我也凑合一天,一来是她们的盛意难却,二是慰劳北伐当得效劳,我就斗胆答应下来了。可是天下事情不临到自己亲身做是不会知道实际困难的;我现在才知道这种外行的狂妄是完全没有根据的,因为我一经正式练习,愈练愈觉着难,到现在我连跑龙套的都不敢轻视了。

演戏绝不是易事:一个字咬得不准,一个腔使得不圆,一只袖洒得不透,一步路走得不稳,就容易妨碍全剧的表现,演者自己的自信心,观众的信心,便受了不易弥补的打击,真难!我看读什么英文法文还比唱戏容易些呢!我心里十分地担忧,真不知道到那天我要怎样地出丑呢。我选定《思凡》和《汾河湾》两个戏,也有意思的。在我所拍过的几处昆曲中要算《思凡》的词句最美,它真能将一个被逼着出家的人的心理形容得淋漓尽致,一气呵成,情文相生,愈看愈觉得这真是一片颠扑不破的美文。它的一字一句都含有词藻,真太美了,却也因此表演起来更不容易,我看来只有徐老太太做得完美到无可再进的境界,我只能拜倒!她才是真功夫,才当得起表演艺术,像我这初学,简直不知道做出什么样子来呢。好在我的皮厚,管他三七二十一,来一下试试。

旧戏里好的真多。戏的原则是要有趣味、有波折,经济也是一个重要条件。

现在许多新戏失败的原因一来蓄意曲折而反浅薄,诚心写实而反不自然,词费更不必说,有人说白话不好,这我不知道。我承认我是一个旧脑筋,这次洪深先生本来想要我做《第二梦》,我不敢答应。因为我对于新戏更不敢随便地尝试,非要你全身精神都用上不可,我近来身体常病,所以我不敢多担任事情了。《汾河湾》确实是个好戏,静中有闹,俗不伤雅。离别是一种情感,盼望又是一种情感;爱子也是一种情感,恋夫又是一种情感;叙会是一种情感,悲伤又是一种情感。这些种种不同的情感,在《汾河湾》这出戏里,很自然地相互起伏,来龙去脉,日暗日丽,自有一种妙趣。但戏是好戏也得有本事人来做才能显出戏好,像我这样一个未入流的初学,也许连好戏多要叫我做成坏戏,又加天热,我又是个常病的人,真不知道身上穿了厚衣头上戴了许多东西受不受得住呢。没有法子,大着胆,老着脸皮,预备来出丑吧,只好请看戏的诸君包含点儿吧。请看小兰芬的三天好戏

多谢梅先生的“鞠躬尽瘁”,和别的先生们的好意,我的小朋友小兰芬已然在上海颇有些声名。单就戏码说,她的地位已然进步了不少。此次承上海舞台主人同意特排她三晚拿手好戏,爱听小兰芬戏的可以好好地过一次瘾了。星期一是《玉春堂》,这戏她在北京唱得极讨好,到上海来还是初演。星期二《南天门》(和郭少华配的),星期三《六月雪带法场》,都是正路的好戏。

兰芬的好处,第一是规矩,不愧是从北京来的。论她的本领,喉音使腔以及念白做派,实在在坤角中已是很难能的了。只可怜她因为不认识人,又不会自动出来招呼,竟然在上海舞台埋没了一个多月。这回若不是梅生先生的急公好义,也许到了今天上海人还是没有注意到小兰芬这个人的。因此我颇有点感想,顺便说说。

女子职业是当代一个大问题,唱戏应分是一种极正当的职业。女子中不少有剧艺天才的人,但无如社会的成见非得把唱戏的地位看得极低微,倒像一个人唱了戏,不论男女,品格就不会高尚似的。从前呢,原有许多不知自爱的戏子(多半是男的),那是咎由自取不必说他,但我们却不能让这个成见生了根,从此看轻这门职业。今年上海各大舞台居然能做到男女合演,已然是一种进步。我们有许多朋友本来再也不要看女戏的,现在都不嫌了。非但不嫌,他们渐渐觉得戏里的女角儿,非得女人扮演,才能不失自然之之致。我敢预言在五十年以后,我们再也看不见梅兰芳、程砚秋一等人,旦角天然是应得女性担任,这是没有疑义的。马艳云

挽近女子之以艺事称者,日有所闻,社会人士亦往往予以奖掖。贫家女子只有才慧者,得以琼然自秀,光彩一时,致可乐也。

海上自去年以来,名坤伶接踵而至,如荣丽娟、新艳秋、雪艳琴皆能独树一帜,与男优竞一日之长。北方名秀之蜚声于南中而未到者,则有马艳云、新艳秋姊妹。予迎之久,亦爱之深,切盼其早日北归,更为此间歌舞界大放光辉。梅生先生辑名优号,嘱为述马氏姊妹生年梗概,因为志略如左。

艳云、艳秋皆非科班出身,以家寒素,迨十四五习艺。先从金少梅配戏,初露面,即秀挺不凡。因复踵名师请益,更出演与琴雪芳同班,京中顾曲界稍稍赏识此髫龄之姊妹。逾年由哈尔滨归,艺益精进。艳云更奉瑶卿为师。瑶卿之纳女弟子以艳云为始韧。艳秋学谭,至力甚勤,亦豁然开朗,与孟小冬齐名。马氏姊妹近年来往来平津间,声誉日隆。艳云扮相之美,在坤伶中无处其右者。尤以天资聪颖,虽习艺期间不长,而造就之精深,非寻常所可比况。能戏至多,尤以瑶卿亲授《儿女英雄传》《樊江关》诸剧,得心应手,刚健妩媚,有是多也。灰色的生活

三晚未曾睡着,今晨开眼就觉得昏头昏脑的,一点儿精神也没有。近年来常常失眠,睡不着时常会弄得神经发生变态,难怪我母亲当年因失眠而得神经病,因此送命;今天我自身也尝着这种味道,真是痛苦至极,没有尝过的人是绝对不会了解的。

以前我最爱写日记,我觉得一个人每天有不同的动作,两样思想,能每天记下来等几年后再拿出来看看,自己会忘记是自己写的,好像看别人写的小说一般。所以当年我同志摩总是一人记一本。可是自从他过世后,我就从来没有记一天,因为我感觉到无所可记,心灵麻木,生活刻板,每天除了睡,吃饭,吃烟,再加上生病之外,简直别无一事。十几年来如一日,我是如同枯木一般,老是一天一天地消沉,连自己都不知道哪天才能复活起来。一直到今年交过春,我也好像随了春的暖意,身体日见健康起来了。已经快半年没有生过病了,这是十年来第一次的好现象。因此我也好比久困的蛟蛇,身心慢慢地活动起来了,预备等手痛一好就立刻多画一点画,多写一点东西。这几天常常想拿笔写,想借笔来一泄十几年的忧闷,可是一想起医生叫我不许写的话,我就立刻没有勇气了。今天我是觉得手已经不太痛了,所以试一试,哪知写了没有几个字,手又有点痛起来了。想写的东西只好让它在心里再安睡几天,等我完全好了再请出来吧。我只希望从今天起我可以丢却以前死灰色的生活而走进光明活泼的环境,再多留一点不死的东西。我的照片

真奇怪!我前些日看见《飘》上有一张照片,悬十万元的赏,让大家猜是谁,结果居然有大半的人猜是我,这真使我惊奇,难道真的,我自己也不认识我自己了么?虽然说老少不能相比,可是看眼耳鼻的样子总不会改的吧!况且我自己对我自己的装饰,我总不会忘记的,我的头发从来没有这样梳过,尤其是对于侧面的照片,我是很少照的,所以我看来看去,想来想去,我可以决定她不是我!

秋翁写的一篇文字更使我奇讶!他是见过我的,认识我的,怎么也会说是我呢!还说有照片为证,这真叫我糊涂死了,有机会我一定想着问他要来看;他的盛意我是非常感谢的,我这十几年来可算是像坐关似的一样静,我简直是不出大门一步,难得有要紧的事出去一次,一年也没有几次,一天到晚只是在家静养,只有老朋友来看我,我是没有会看人家的时候,多蒙许多人倒常常观念着我的生活,使我十分安慰。一个艺人的生活,在这个年头,能糊里糊涂地一天天往下过,就算不错,要怎样享受是办不到的,所以我也相当的安慰,我不苛求,我也不需要别人金钱上的扶助,我只是量入而出,过着一种平等的日子,荣华富贵的日子,绝不是像我这种不幸的人应该有的,所以我很安静地忍受着现在的环境。人生本是梦,梦长与梦短而已,还不是一样地一天天过去。等待着一旦梦醒,好与坏还不是一样!

关于我的照片,我是没有一张不记得的,除非是别人在我不留心的时候偷着拍去的,其余的我都有数目的,在北京照的有很多好的,可是我到上海的时候已经快没有了,在上海我根本没有照过几次,所照的也都是大张的美术照片,所以在《飘》登的那一张,我可以很清楚地记得,那并不是我。

现在虽然已经老了,可是我想一个人老少的分别,只不过在胖瘦,或是皮肤生了皱纹,至于眉眼的大小等,大约不会改到完全不一样的成分,这是我的理想,不知对不对。我想今年我也许可以有转机,好像有了一点健康的机会了,等天气和暖一点的时候,我一定要去照一张现在的我看看,不知道照出来成何样子,因为我已经有二十年不拍照了,到那时候,我一定会让大家看看,让关怀着我的人看看,二十年后的我是一个什么样子,让看过二十年前的我的照片的人,再看一看现在的我——对照一下,一个不同时代的女人,分别是怎样的?

不过在我看来,若是女人能有永远好的环境,自己好好地保养,她的青春是不大容易就消失的。精神上的安慰和环境的好坏,是能给人一个不同的收获的。

我近年来对于自己的修饰上是早已不关心的了,在家的时候简直连镜子都不大照,也懒得照,好看又怎样?不好看又有什么?我还感觉到美貌给女人永远带来坏运气,难得是幸福的,还是平平常常的也许还可以过一个平平常常的安逸的日子,有了美貌常会不知不觉地同你带来许多意外的麻烦的,不知我的感觉对不对?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了,文立要我写稿子,我是久不动笔了,可巧为《飘》上的照片事有所感,所以随便乱涂了几句,也算了一件心事。

至于最近的照片,只有等我去拍了再刊登了。哭摩

我深信世界上怕没有可以描写得出我现在心中如何悲痛的一支笔,不要说我自己这支轻易也不能动的一支。可是除此我更无可以泄我满怀伤怨的心的机会了,我希望摩的灵魂也来帮我一帮,苍天给我这一霹雳直打得我满身麻木得连哭都哭不出,浑身只是一阵阵的麻木。几日的昏沉直到今天才醒过来,知道你是真的与我永别了。摩!漫说是你,就怕是苍天也不能知道我现在心中是如何的疼痛,如何的悲伤!从前听人说起“心痛”我老笑他们虚伪,我想人的心怎会觉得痛,这不过说说好听而已,谁知道我今天才真的尝着这一阵阵心中绞痛似的味儿了。你知道吗?曾记得当初我只要稍有不适即有你声声的在旁慰问,咳,如今我即使是痛死,也再没有你来低声下气的慰问了。摩,你是不是真的忍心永远的抛弃我了?你从前不是说你我最后的呼吸也须要连在一起才不负你我相爱之情吗?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是要飞去呢?直到如今我还是不信你真的是飞了,我还是在这儿天天盼着你回来陪我呢。你快点将未了的事办一下,来同我一同去到云外去优游去罢,你不要一个人在外逍遥,忘记了闺中还有我等着呢!

这不是做梦吗?生龙活虎似的你倒先我而去,留着一个病恹恹的我单独与这满是荆棘的前途来奋斗。志摩,这不是太惨了吗?我还留恋些什么?可是回头看看我那苍苍白发的老娘,我不由一阵阵只是心酸,也不敢再羡你的清闲爱你的优游了。我再哪有这勇气,去看她这个垂死的人而与你双双飞进这云天里去围绕着灿烂的明星跳跃,忘却人间有忧愁有痛苦像只没有牵挂的梅花鸟。这类的清福怕我还没有缘去享受!我知道我在尘世间的罪还未满,尚有许多的痛苦与罪孽还等着我去忍受呢。我现在唯一的希望是你倘能在一个深沉的黑夜里,静静凄凄地放轻了脚步走到我的枕边,给我些无声的私语,让我在梦魂中知道你!我的大大是回家来探望你那忘不了你的爱来了,那时间,我决不张皇!你不要慌,没人会来惊扰我们的。多少你总得让我再见一见你那可爱的脸,我才有勇气往下过这寂寞的岁月。你来吧,摩!我在等着你呢。

事到如今我一点也不怨,怨谁好?恨谁好?你我五年的相聚只是幻影,不怪你忍心去,只怪我无福留;我是太薄命了,十年来受尽千般的精神痛苦,万样的心灵摧残,直将我这颗心打得破碎得不可收拾,今天才真变了死灰的了,也再不会出怎样的光彩了。好在人生的刺激与柔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过了。现在又受到了人生最可怕的死别。不死也不免是朵憔悴的花瓣,再见不着阳光晒也不见甘露漫了。从此我再不能知道世间有我的笑声了。

经过了许多的波折与艰难才达到了结合的日子,你我那时快乐直忘记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也忘记了世界上有“忧愁”二字,快活的日子过得与飞一般快,谁知道不久我们又走进忧城。病魔不断地来缠着我。它带着一切的烦恼,许多的痛苦,那时间我身体上受到了不可语的沉痛,你精神上也无端的沉入忧闷。我知道你见我病身呻吟,转侧床笫,你心坎里有说不出的怜惜,满肠中有无限的伤感。你曾慰我,我却无从使你再有安逸的日子。摩,你为我荒废了你的诗意,失却了你的文兴,受着一般人的笑骂,我也只是在旁默然自恨,再没有法子使你像从前的欢笑。谁知你不顾一切的还是成天的安慰我,叫我不要因为生些病就看得前途只是黑暗,有你永远在我身边不要再怕一切无谓的闲论。我就听着你静心平气的养,只盼着天可怜我们几年的奋斗,给我们一个安逸的将来。谁知道如今一切都是幻影,我们的梦再也不能实现了,早知有今日,何必当初你用尽心血地将我抚养呢?让我前年病死了,不是痛快得多吗?你常说天无绝人之路,守着好了,哪知天竟绝人如此,哪里还有我平坦走着的道儿?这不是命吗?还说什么?摩,不是我到今天还在怨你,你爱我,你不该轻身,我为你坐飞机吵闹不知几次,你还是忘了我的一切的叮咛,瞒着我独自地飞上天去了。

完了,完了,从此我再也听不到你那叽咕小语了,我心里的悲痛你知道吗?我的破碎的心留着你来补呢,你知道吗?唉,你的灵魂也有时归来见我吗?那天晚上我在朦胧中见着你往我身边跑,只是那一霎眼的就不见了,等我跳着、叫着你,也再不见一些模糊的影子了。咳,你叫我从此怎样度此孤单的日月呢?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响,苍天如何给我这样残酷的刑罚呢!从此我再不信有天道,有人心;我恨这世界,我恨天,恨地,我一切都恨。我恨他们为什么抢了我的你去,生生的将我们两颗碰在一起的心离了开去,从此叫我无处去摸我那一半热血未干的心。你看,我这一半还是不断地流着鲜红的血,流得满身只成了个血人。这伤痕除了那一半的心血来补,还有什么法子不叫它不滴滴的直流呢?痛死了有谁知道?终有一天流完了血自己就枯萎了。若是有时候你清风一阵的吹回来,见着我成天为你滴血的一颗心,不知道又要如何的怜惜、如何的张皇呢。我知道你又看着两个小猫似眼珠儿乱叫乱叫着。我希望你叫高声些,让我好听得见,你知道我现在只是一阵阵糊涂,有时人家大声地叫着我,我还是东张西望不知声音是何处来的呢。大大,若是我正在接近着梦边,你也不要怕扰了我的梦魂,像平常似的不敢惊动我,你知道我再不会骂你了,就是你扰我不睡,我也不敢再怨了,因为我只要再能得到你一次的扰,我就可以责问他们因何骗我说你不再回来,让他们看着我的摩还是丢不了我,乖乖的又回来陪伴着我了。这一回我可一定紧紧的搂抱你,再不能叫你飞出我的怀抱了。天呀!可怜我,再让你回来一次吧!我没有得罪你,为什么罚我呢?摩!我这儿叫你呢,我喉咙里叫得直要冒血了,你难道还没有听见吗?直叫到铁树开花,枯木发声我还是忍心等着,你一天不回来,我一天的叫,等着我哪天没有了气我才甘心地丢开这唯一的希望。

你这一走不单是碎了我的心,也收了不少朋友伤感的痛泪。这一下真使人们感觉到人世的可怕、世道的险恶,没有多少日子竟会将一个最纯白、最天真不可多见的人收了去,与人世永诀。在你也许到了天堂,在那儿还一样过你的欢乐的日子,可是你将我从此就断送了。你以前不是说要我清风似的常在你的左右吗?好,现在倒是你先化了一阵清风飞去天边了。我盼你有时也吹回来帮着我做些未了的事,只要你有耐心的话,最好是等着我将人世的事办完了同着你一同化风飞去,让朋友们永远只听见我们的风声而不见我们的人影,在黑暗里我们好永远逍遥自在的飞舞。

我真不明白你我在佛经上是怎样一种因果,既有缘相聚又因何中途分散,难道说这也有一定的定数吗?记得我在北平的时候,那时还没有认识你,我是成天的过着那忍泪假笑的生活。我对人老含着一片至诚纯白的心而结果反遭不少人的讥诮,竟可以说没有一个人能明白我,能看透我的。一个人遭着不可语的痛苦,当然地不由生出厌世之心,所以我一天天地只是藏起了我的真实的心,而拿一个虚伪的心来对付这混浊的社会,也不再希望有人来能真真的认识我、明白我,甘心愿意从此自相摧残的快快了此残生,谁知道就在那时候会遇见了你,真如同在黑暗里见着了一线光明,遂死的人又兑了一口气,生命从此转了一个方向。摩摩,你的明白我,真算是透彻极了,你好像是成天钻在我的心房里似的,直到现在还只是你一个人是真还懂得我的。我记得我每遭人辱骂的时候你老是百般的安慰我,使我不得不对你生出一种不可喻的感觉。我老说,有你,我还怕谁骂;你也常说,只要我明白你,你的人是我一个人的,你又为什么要去顾虑别人的批评呢?所以我哪怕成天受着病魔的缠绕也再不敢有所怨恨的了。我只是对你满心的歉意,因为我们理想中的生活全被我的病魔来打破,连累着你成天也过那愁闷的日子。可是两年来我从来未见你有一些怨恨,也不见你因此对我稍有冷淡之意。也难怪文伯要说,你对我的爱是“come and true”的了。我只怨我真是无以对你,这,我只好报之于将来了。

我现在不顾一切往着这满是荆棘的道路上走去,去寻一点真实的发展,你不是常怨我跟你几年没有受着一些你的诗意的陶熔吗?我也实在惭愧,真也辜负你一片至诚的心了,我本来一百个放心,以为有你永久在我身边,还怕将来没有一个成功吗?谁知现在我只得独自奋斗,再不能得你一些相助了,可是我若能单独撞出一条光明的大路也不负你爱我的心了,愿你的灵魂在冥冥中给我一点勇气,让我在这生命的道上不感受到孤立的恐慌。我现在很决心的答应你从此再不张着眼睛做梦,躺在床上乱讲,病魔也得最后与它决斗一下,不是它生便是我倒,我一定做一个你一向希望我所能成的一种人。我决心做人,我决心做一点认真的事业,虽然我头顶只见乌云,地下满是黑影,可是我还记得你常说“受苦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力”。一个人决不能让悲观的慢性病侵蚀人的精神,让厌世的恶质染黑人的血液。我此后决不再病(你非暗中保护不可),我只叫我的心从此麻木,不再问世界有恋,人们有欢娱。我早打我的心,我的灵魂去追随你的左右,像一朵水莲花拥扶着你往白云深处去缭绕,决不回头偷看尘间的作为,留下我的躯壳同生命来奋斗。到战胜的那一天,我盼你带着悠悠的乐声从一团彩云里脚踏莲花瓣来接我同去永久的相守,过我们理想中的岁月。

一转眼,你已经离开了我一个多月了,在这段时间我也不知道是怎样过来的,朋友们跑来安慰我,我也不知道是说什么好。虽然决心不生病,谁知(它)一直到现在也没有离开过我一天。摩摩,我虽然下了天大的决心,想与你争一口气,可是叫我怎生受得了每天每时悲念你的一阵阵心肺的绞痛。到现在有时想哭,眼泪干得流不出一点;要叫,喉中疼得不出声。虽然他们成天的逼我喝一碗碗的苦水,也难以补得我心头的悲痛,怕的是我恹恹的病体再受不了那岁月的摧残。我的爱,你叫我怎样忍受没有你在我身边的孤单?你那幽默的灵魂为什么这些日子也不给我一些声响?我晚间有时也叫了他们走开,房间不让有一点声音,盼你在人静时给我一些声响,叫我知道你的灵魂是常常环绕着我,也好叫我在茫茫前途感觉到一点生趣,不然怕死也难以支持下去了。摩!大大!求你显一显灵吧,你难道忍心真的从此不再同我说一句话了吗?不要这样的苛酷了吧!你看,我这孤单一人影从此怎样去撞这艰难的世界?难道你看了不心痛吗?你爱我的心还存在吗?你为什么不响?大!你真的不响了吗?中秋夜感

并不是我一提笔就离不开志摩,就是手里的笔也不等我想就先抢着往下溜了,尤其是在这秋夜!窗外秋风卷着落叶,沙沙的幽声打入我的耳朵,更使我忘不了月夜的回忆、眼前的寂寥。本来是他带我认识了笔的神秘,使我感觉到这一支笔的确是人的一个唯一的良伴:它可以泄你满腹的忧怨,又可以将不能说的、不能告人的话诉给纸笔,吐一口胸中的积闷。所以古人常说不穷做不出好诗,不怨写不出好文。的确,回味这两句话,不知有多少深意。我没有遇见摩的时候,我是一点也不知道走这条路,怨恨的时候只知道拿了一支香烟满屋子转,再不然就蒙着被头暗自饮泣。自从他教我写日记,我才知道这支笔可以代表一切,从此我有了吐气的法子了。可是近来的几年,我反而不敢亲近这支笔,怕的是又要使神经有灵性,脑子里有感想。岁数一年年的长,人生的一切也一年年的看得多,可是越看越糊涂。这幻妙的人生真使人难说难看,所以简直的给它一个不想不看最好。

前天看摩的自剖,真有趣!只有他想得出这样离奇的写法,还可以将自己剖得清清楚楚。虽然我也想同样的剖一剖自己,可是苦于无枝无杆可剖了。连我自己都说不出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只觉得留着的不过是有形无实的一个躯壳而已。活着不过是多享受一天天物质上的应得,多看一点新奇古怪的戏闻。我只觉人生的可怕,简直今天不知道明天又有什么变化;过一天好像是捡着一天似的,谁又能预料哪一天是最后的一天呢?生与死的距离是更短在咫尺了!只要看志摩!他不是已经死了快十年了吗?在这几年中,我敢说他的影像一天天在人们的脑中模糊起来了,再过上几年不是完全消灭了吗?谁不是一样?我们溜到人世间也不过是打一转儿,转得好与歹的不同而已,除了几个留下著作的也许还可以多让人们纪念几年,其余的还不是同镜中的幻影一样?所以我有时候自己老是呆想:也许志摩没有死。生离与死别时候的影像在谁都是永远切记在心头的;在那生与死交迫的时候是会有不同的可怕的样子,使人难舍难忘的。可是他的死来得太奇特,太匆忙!那最后的一忽儿会一个人都没有看见;不要说我,怕也有别人会同样的不相信的。所以我老以为他还是在一个没有人迹的地方等着呢!也许会有他再出来的一天的。他现在停留的地方虽然我们看不见,可是我一定相信也是跟我们现在所处的一样,又是一个世界而已;那一面的样子,虽然常有离奇的说法,异样的想象,只可恨没有人能前往游历一次,而带一点新奇的事回来。不过一样事我可以断定,志摩虽然说离了躯壳,他的灵魂是永远不会消灭的。我知道他一定时常在我们身旁打转,看着我们还是在这儿做梦似的混,暗笑我们的痴呆呢!不然在这样明亮的中秋月下,他不知道又要给我们多少好的诗料呢!

说到诗,我不牢骚,实在是不能不说。自从他走后,这几年来我最注意到而使我失望的就是他所最爱的诗好像一天天的在那儿消灭了,作诗的人们好像没有他在时那样热闹了。也许是他一走带去了人们不少的诗意;更可以说提起作诗就免不了使人怀念他的本人,增加无限离情,就像我似的一提笔就更感到死别的惨痛。不过我也不敢说一定,或许是我看见得少,尤其是在目前枯槁的海边上,更不容易产出什么新进的诗人。可是这种感觉不仅属于我个人,有几个朋友也有这同样的论调。这实在是一件可憾的事!他若是在也要感觉到痛心的。所以那天我睡不着的时候,来回的想:走的,我当然没有法子拉回来;可是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想法子引起诗人们的诗兴才好,不然志摩的灵魂一定也要在那儿着急的。只要看他在的时候,每一次见着一好诗,他是多么高兴的唱读;有天才的,他是怎样的引导着他们走进诗门;要是有一次发现一个新的诗人,他一定跳跃得连饭都可以少吃一顿。他一生所爱的唯有诗,他常叫我做,劝我学。“只要你随便写,其余的都留着我来改。哪一个初学者不是大胆的涂?谁又能一写就成了绝句?只要随时随地,见着什么而有所感,就立刻写下来,不就慢慢的会了?”这几句话是我三天两头儿听见的。虽然他起足了劲儿,可是我始终没有学过一次,这也是使他灰心的。现在我想着他的话,好像见着他那活跃的样子,而同时又觉得新出品又那样少,所以我也大胆的来诌两句。说实话,这也不能算是诗,更不成什么格;教我的人,虽然我敢说离着我不远,可是我听不到他的教导,更不用说与我改削了,只能算一时所感觉着的随便写了下来就是。我不是要臭美,我只想抛砖引玉:也许有人见到我的苦心,不想写的也不忍不写两句,以慰多年见不到的老诗人,至少让他的灵魂也再快乐一次。不然像我那样的诗不要说没有表的可能性,简直包花生米都嫌它不够格儿呢!

而秋叶就是在实行我那想头的第一首。牡丹与绿叶

望眼欲穿的刘大师画展在二十一日可以实现了,这是我们值得欣赏的一个画展。中国的画家能在同时中西画都画得好,只有刘大师一人了。他开始是只偏重西画,他的西画不但是中国人所欣赏,在欧洲也博得不少西洋画家的钦佩。我记得当年志摩还写过一篇很长的文章,讲欧洲画家们怎样认识与赞美大师的画呢!后来他回国后又尽心研究中国画,他私人收集了不少有名的古画,件件都是精品。因为他有天赋的聪明,所以不久他就深得其中奥妙;画出来的画又古雅又浑厚,气魄逼人,自有一种说不出伟大的味儿。我是一个后学,我不敢随便批评,乱讲好坏,好在自有公论。

我只感觉到一点,就是我们大师的为人,实在是在画家之中不可多得的人才;他不仅是关在门内死画,他同时还有外交家与政治家的才能,他对外能做人所不敢做的,能讲人所不敢讲的。就像在南洋群岛失守时,日本人寻着他的时候,他能用很镇静的态度来对付,用他的口才战胜,讲得日本人不敢拿他随便安排。他在静默之中显出强硬,绝不软化,所以后来日本人反而对他尊敬低头。在没有办法之中只好很客气的拿飞机送他回上海;这种态度是真值得令人钦佩的。

还有他做起事来,不怕困难,不惧外来的打击,他要做就非做成不可,具有伟大的创造性。为艺术他不惜任何牺牲,像美专能有今日的成就,他不知道费了多少精神与金钱;有时还要忍受外界的非议,可是他一切都能不顾,不问,始终坚决的用他那一贯的作风来做到底;所以才有今天的成功。最近他对国画进步得更惊人,这次的画展一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好画,同时还有他太太的作品!这是最难得的事情,她虽然是久居在南洋,受过高深的西学,可是她对中国的国学是一直爱好的;尤其写字,她每天早晨一定要写几篇字之后才做别的事情。所以她的字写得很有功夫,秀丽而古朴,有男子气魄,真是不可多得的精品。有时海粟画了得意的好画再加上太太一篇长题,真是牡丹与绿叶更显得精彩。我是不敢多讲,不过听得他夫妇有此盛事,所以糊乱的涂几句来预祝他们,并告海上爱好艺术的同志们,不要错过了机会!二 随着日子往前走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暗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徐志摩《偶然》随着日子往前走

实在不是我不写,更不是我不爱写:我心里实在是想写得不得了。自从你提起了写东西,我两年来死灰色的心灵里又好像闪出了一点儿光芒,手也不觉有点儿发痒,所以前天很坚决的答应了你两天内一定挤出一点东西。谁知道昨天勇气十足的爬上写字台,摆出了十二分的架子,好像一口气就可以写完我心里要写的一切。说也可笑,才起了一个头就有点儿不自在了:眼睛看在白纸上好像每个字都在那儿跳跃。我还以为是病后力弱眼花。不管他,还是往下写!再过一忽儿,就大不成样了:头晕,手抖,足软,心跳,一切的毛病像潮水似的都涌上来了,不要说再往下写,就是再坐一分钟都办不到。在这个时候,我只得掷笔而起,立刻爬上了床,先闭了眼静养半刻再说。

虽然眼睛是闭了,可是我的思潮像水波一般的在内心起伏,也不知道是怨,是恨,是痛,我只觉得一阵阵的酸味往我脑门里冲。

我真的变成了一个废物么?我真就从此完了么?本来这三年来病鬼缠得我求死不能,求生无味;我只能一切都不想,一切都不管,脑子里永远让他空洞洞的不存一点东西,不要说是思想一点都没有,连过的日子都不知道是几月几日,每天只是随着日子往前走,饿了就吃,睡够了就爬起来。灵魂本来是早就麻木的了,这三年来是更成死灰了。可是希望恢复康健是我每天在那儿祷颂着的。所以我什么都不做,连画都不敢动笔。一直到今年的春天,我才觉得有一点儿生气,一切都比以前好得多。在这个时候正碰到你来要我写点东西,我便很高兴的答应了你。谁知道一句话才出口不到半月,就又变了腔,说不出的小毛病又时常出现。真恨人,小毛病还不算,又来了一次大毛病,一直到今天病得我只剩下了一层皮一把骨头。我身心所受的痛苦不用说,而屡次失信于你的杂志却更使我说不出的不安。所以我今天睡在床上也只好勉力的给你写这几个字。人生最难堪的是心里要做而力量做不到的事情,尤其是我平时的脾气最不喜欢失信。我觉得答应了人家而不做是最难受的。

不过我想现在病是走了,就只人太瘦弱,所以一切没有精力。可是我想再休养一些时候一定可以复原了。到那时,我一定好好的为你写一点东西。虽然我写的不成文章,也不能算诗(前晚我还做了一首呢),可是他至少可以一泄我几年来心里的苦闷。现在虽然是精力不让我写,一半也由于我懒得动,因为一提笔,至少也要使我脑子里多加一层痛苦:手写就得脑子动,脑子一动一切的思潮就会起来,于是心灵上就有了知觉。我想还不如我现在似的老是食而不知其味的过日子好,你说是不是?

虽然躺着,还有点儿不得劲儿:好,等下次再写。泰戈尔在我家

谁都想不到今年泰戈尔先生的八十大庆倒由我来提笔庆祝。人事的变迁太幻妙得怕人了。若是今天有了志摩,一定是他第一个高兴。只要看十年前老头儿七十岁的那一年,他在几个月前就坐立不安思念着怎样去庆祝,怎样才能使老头满意,所以他一定要亲自到印度去,而同时环境又使他不能离开上海,直急得搔头抓耳连笔都懒得动;一直到去的问题解决了,才慢慢的安静下来,后来费了几个月的工夫,才从欧洲一直转到印度,见到老头本人,才算了足心愿。归后他还说,这次总算称了我的心;等他八十岁的时候,请老人家到上海来才好玩呢!谁知一个青年人倒先走在老年人的前头去了。

本来我同泰戈尔是很生疏的,他第一次来中国的时候,我还未曾遇见志摩;虽然后来志摩同我认识之后,第一次出国的时候,就同我说此去见着泰戈尔一定要介绍给你,还叫我送一张照片给他;可是我脑子里一点感想也没有。一直到去了见着老人之后,寄来我一张字条,是老人的亲笔;当然除了夸赞几句别无他话,而在志摩信里所说的话,却使我对这位老人发生了奇怪的感想,他说老人家见了我们的相片之后,就将我的为人、脾气、性情都说了一个清清楚楚,好像已见着我的人一样;志摩对于这一点尤其使他钦佩得五体投地;恨不能立刻叫我去见他老人家。同时他还叫志摩告诉我,一二年后,他一定要亲自来我家,希望能够看见我,叫我早一点预备。自从那时起,我心里才觉得老人家真是一个奇人,文学家而同时又会看相!也许印度人都能一点幻术的吧。

我同志摩结婚后不久,他老人家忽然来了一个电报,说一个月后就要来上海,并且预备在我家下榻。好!这一下可忙坏了我们了;两个人不知道怎样办才好。房子又小;穷书生的家里当然没有富丽堂皇的家具,东看看也不合意,西看看也不称心,简单的楼上楼下也寻不出一间可以给他住的屋子。回绝他,又怕伤了他的美意;接受他,又没有地方安排。一个礼拜过去还是一样都没有预备,只是两个人相对发愁。正在这个时候,电报又来了,第二天的下午船就到上海。这一下可真抓了瞎了,一共三间半屋子,又怕他带的人多,不够住,一时搬家也来不及,结果只好硬着头皮去接了再说。

一到码头,船已经到了。我们只见码头上站满了人,五颜六色的人头,在阳光下耀得我眼睛都觉得发花!我奇怪得直叫起来,怎么今天这儿尽是印度阿三呀!他们来开会么?志摩说:“你真糊涂,这不是来接老人家的么?”我这才明白过来,心里不由的暗中发笑,志摩怎么喜欢同印度人交朋友。我心里一向钦佩之心到这个时候竟有一点儿不舒服起来了,因为我平时最怕看见的是马路上的红头阿三,今天偏要叫我看见这许多的奇形怪状的人,绿沉沉的眼珠子,一个个对着我们两个人直看,看得我躲在志摩的身边连动也不敢动。那时除了害怕,别的一切都忘怀了,连来做什么的都有点糊涂。一直到挤进了人丛,来到船板上,我才喘过一口气来,好像大梦初醒似的,经过船主的招呼,才知道老人家的房间。

志摩是高兴得连跑带跳的一直往前走,简直连身后的我都忘了似的,一直往一间小屋子就钻,我也只好悄悄地跟在后边;一直到走进一间小房间,我才看见他正在同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握手亲近,我才知道那一定就是他一生最崇拜的老诗人。留心上下的细看,同时心里感着一阵奇特的意味,第一感觉的,就是怎么这个印度人生得一点也不可怕?满脸一点也不带有普通印度人所有的凶恶的目光,脸色也不觉得奇黑,说话的音调更带有一种不可言喻的美,低低的好似出谷的黄莺,在那儿婉转娇啼,笑眯眯的对着我直看。我那时站在那儿好像失掉了知觉,连志摩在旁边给我介绍的话都没听见,也不上前,也不退后,只是直着眼对他看;连志摩在家中教好我的话都忘记说,还是老头儿看出我反常的情形,慢慢的握着我的手细声低气的向我说话。

在船里我们就谈了半天,老头儿对我格外的亲近,他一点儿也没有骄人的气态,我告诉他我家里实在小得不能见人,他反说他愈小愈喜欢,不然他们同胞有的是高厅大厦请他去住,他反要到我家里去吗?这一下倒使我不能再存丝毫客气的心,只能遵命陪他回到我们的破家。他一看很满意,我们特别为他预备的一间小印度房间他反不要,倒要我们让他睡我们两人睡的破床。他看上了我们那顶有红帐子的床,他说他爱它的异乡风味。他们的起居也同我们一样,并没欧美人特别好洁的样子,什么都很随便。只是早晨起得特别早,五时一定起身了,害得我也不得安睡。他一住一个星期,倒叫我见识不少,每次印度同胞请吃饭,他一定要带我们同去,从未吃过的印度饭,也算吃过几次了,印度的阔人家里也去过了,真有许多不同的地方。同时还要在老头儿休息的时候,陪着他带来的书记去玩;那时情况真是说不出的愉快,志摩更是乐得忘其所以,一天到晚跟着老头子转。虽然住的时间并不长,可是我们三人的感情因此而更加亲热了。

这个时候志摩才答应他到八十岁的那年一定亲去祝寿,谁知道志摩就在去的第二年遭难。老头子这时候听到这种霹雳似的恶信,一定不知怎样痛惜的吧。本来也难怪志摩对他老人家特别的敬爱,他对志摩的亲挚也是异乎平常,不用说别的,一年到头的信是不断的。只可惜那许多难以得着的信,都叫我在摩故后全部遗失了,现在想起来也还痛惜!因为自得噩耗后,我是一直在迷雾中过日子,一切身外之物连问都不问,不然今天我倒可以拿出不少的纪念品来,现在所存的,就是附印在这里泰戈尔为我们两人所作的一首小诗和那幅名贵的自画像而已。泰戈尔在我家做客——兼忆志摩“回忆”!这两个字早就在我脑子里失去了意义,几(缺失内容)年前,我就将“回忆”丢在九霄云外去了!我不想回忆,不要回忆,不管以前所遭遇到的是什么味儿,甜的也好,悲的也好,乐的也好,早就跟着志摩一块儿消失了,我脑子里早就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空虚。什么是喜,什么是悲,我都感觉不清楚,我已是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头人了。我一直是闭门家中坐,每天消磨在烟云围绕的病魔中。日历对我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我从来也不看看今天是几号或是礼拜几,对我是任何一个日子都是一样的——天亮而睡,月上初醒,白天黑夜跟我也是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迷迷糊糊的随着日子向前去,决不回头。想一想,二十几年来,一直是如此的。最近从子叫我为《文艺(汇)月刊》写一篇回忆志摩的小文,这一下不由我又从麻醉了多年的脑子里来找寻一点旧事,我倒不是想不起来,我是怕想!想起来就要神经不定,卧睡不宁,过去的愉快就是今日的悲哀。他的一举一动又要活跃在我眼前,我真不知从何说起!

志摩是个对朋友最热情的人,所以他的朋友很多,我家是常常座上客满的,连外国朋友都跟他亲善,如英国的哈代、狄更生、迦耐脱,尤其是我们那位印度的老诗人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同他的感情更为深厚。从泰戈尔初次来华,他们就定下了深交(那时我同志摩还不相识)。老头子的讲演都是志摩翻译的,并且还翻了许多诗。在北京他们是怎样在一块儿盘桓,我不大清楚。后来老诗人走后不久,我同志摩认识了,可是因为环境的关系,使我们不能继续交往,所以他又一次出国去。他去的目的就是想去看看老诗人,诉一诉他心里累积的愁闷,准备见着时就将我们的情形告诉他。后来因为我患重病,把志摩从欧洲请了回来,没有见到。但当老诗人听到了我们两人的情况,非常赞成,立刻劝他继续为恋爱奋斗,不要气馁。我们结婚后,老诗人一直来信说要来看看我。事前他来信说,这次的拜访只是来看我们两人,他不要像上次在北京时那样大家都知道,到处去演讲。他要静悄悄的在家住几天,做一个朋友的私访。大家谈谈家常,亲亲热热的像一家人,愈随便愈好。虽然他是这样讲,可是志摩就大动脑筋了。对印度人的生活习惯,我是一点都不知道,叫我怎样招待?准备些什么呢?志摩当然比我知道得多,他就动手将我们的三楼布置成一个印度式房间,里边一切都模仿印度的风格,费了许多心血。我看看倒是别有风趣,很觉好玩。忙了好些天,总算把他盼来了。

那天船到码头,他真的是简单得很,只带了一位秘书叫Chanda,是一个年轻小伙子,我们只好把他领到旅馆里去开了一个房间,因为那间印度式房间只可以住一个人。谁知这位老诗人对我们费了许多时间准备的房子倒并不喜欢,反而对我们的卧室有了好感。他说:“我爱这间饶有东方风味、古色古香的房间,让我睡在这一间罢!”真有趣!他是那样的自然、和蔼,一片慈爱的抚着我的头管我叫小孩子。他对我特别有好感,我也觉得他那一头长长的白发拂在两边,一对大眼睛晶光闪闪的含着无限的热忱对我看着,真使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温暖。他的声音又是那样好听,英语讲得婉转流利,我们三人常常谈到深夜不忍分开。

虽然我们相聚了只有短短两三天,可是在这个时间,我听到了许多不易听到的东西,尤其是对英语的进步是不可以计算了。他的生活很简单,睡得晚,起得早,不愿出去玩,爱坐下清谈,有时同志摩谈起诗来,可以谈几个钟头。他还常常把他的诗篇读给我听,那一种音调,虽不是朗诵,可是那低声的喃喃吟唱,更是动人,听得你好像连自己的人都走进了他的诗里边去了,可以忘记一切,忘记世界上还有我。那一种情景,真使人难以忘怀,至今想起还有些儿神往,比两个爱人喁喁话的味儿还要好多呢!

在这几天中,志摩同我的全副精神都溶化在他一个人身上了。这也是我们婚后最快活的几天。泰戈尔对待我俩像自己的儿女一样的宠爱。有一次,他带我们去赴一个他们同乡人请他的晚餐,都是印度人。他介绍我们给他的乡亲们,却说是他的儿子、媳妇,真有意思!在这点上可以看出他对志摩是多么喜爱。说到这儿,我又想起一件事不妨提一提,就是在一九四九年,我接到一封信,是泰戈尔的孙子写来的,他管我叫Cmtie,他在北大留学,研究中文,他说他寻了我许久,好不容易才寻到我的地方。他说他祖父已经死了,他要我给他几本志摩的诗、散文,他们的图书馆预备拿它翻译成印度文。可巧那时我在生重病,家里人没有拿这封信给我看,一直到一九五〇年我才看到这封信,再去信北大,他已经离开了,从此失去联系。我是非常的抱恨,以后还想设法来寻找他。从这一点也可以证明泰戈尔的家里人都拿志摩当作他们自己人一样的关心,朋友的感情有时可以胜过亲生的骨肉,志摩这位寄父对他的爱护真比自己的父亲还要深厚得多,所以在泰戈尔离开我们到美国去的时代,他们二人都是十分的伤感。在码头上昂着头看到他老人家倚在甲板的栏杆上,对着我们噙着眼泪挥手的时候,我的心一阵阵直发酸!恨不能抱着志摩痛哭一场!可是转脸看到我边儿上的摩,脸色更比我难看,苍白的脸,瘪着嘴,咬紧牙,含着满腔的热泪,不敢往下落,他也在强忍着呢!我再一哭,他更要忍不住了。离别的味儿我这才尝到。在归途中,志摩只是皱着头一言不发,好几天都没有见着他那自然天真的笑容。过了一时,忽然接到老头子来信,说在美国受到了侮辱,所以预备立刻回到印度去了,看他的语气是非常之愤怒。志摩接到信,就急得坐立不安,恨不能立刻飞到他的身旁。所以在他死前不久,他又到印度去过一次,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的会面。他在印度的时候大受当地人们的欢迎,报上也时常有赞扬他的文章,同他自己写的诗歌,他还带回来给我看的呢!他在泰戈尔的家里住了没有多久,因为生活不大习惯,那儿的蛇和壁虎实在太多,睡在床上它们都会爬上来的,虽然不伤人,可是这种情形也并不好受,讲起来都有点儿余悸呢!他回来后老是闷闷不乐,对老头子的受辱的事是悲愤到极点,恨透美国人的蛮无理、轻视诗人,同我一谈起就气得满脸飞红,凸出了大眼睛乱骂。我是不大看见志摩骂人的,因为他平时对任何人都是笑容满面一团和气的。谁若是心里有气,只要看到他那天真活泼的笑脸,再加上几句笑话,准保你的怒气立刻就会消失。可是那一个时期他是一直沉默寡言,我知道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愤怒在煎熬着他呢!不久他遭母丧,他对他母亲的爱是比家里一切人要深厚,在丧中本来已经十二分的伤心了,再加上家庭中又起了纠纷,使他痛上加痛,每天晚上老是一声不响的在屋子里来回的转圈子,气得脸上铁青,一阵阵的胃气痛,这种情况至今想起还清清楚楚的在我眼前转。封建家庭的无情、无理,真是害死人,我也不愿意再细讲了。总而言之,志摩在死前的一年中,他的身心是一直沉湎在不愉快的环境中,他的内心有说不出的苦,所以他本来只预备在北大教一学期书,后来却决定在年假时我也一同搬去,预备定居了。谁知道在十一月中,在他突然飞回来的那次就遇险了。

回忆!如果回忆起来,事情太多了。我虽然同他结合了没有多少年,可是其中悲欢离合的情形倒是不少!写几天几晚也写不完!我倒是想写,可是我不敢写,我没有这个毅力和勇气,一回想起来,我这久病的残躯和这已经受创伤的神经,更负担不起这种打击,平静的心中又涌起繁杂的念头,刺得我终夜不能合眼。我一直想给志摩写一个传,这是我的愿望,蜷伏在我脑子里好久了,最近我是极力的在设法恢复我的康健,以便更好的写点东西,然而荒了许久的笔已经生了锈,一定要好好的磨炼一番才能应用呢!这短短的一点只能算是记述一小段泰戈尔二次来华的小聚,以后等我精神稍觉回复,再多写一些往事吧。遗文编就答君心——《志摩全集》编排

我想不到在“百花齐放”的今天,会有一朵已经死了二十余年的“死花”再度复活,从枯萎中又放出它以往的灿烂光辉,让人们重见到那朵一直在怀念中的旧花的风姿。这不仅是我意想不到的,恐怕有许多人也想不到的,所以我拿起笔来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自己心中是什么味儿,又是欢欣,又是愧恨。我高兴的是盼望了二十多年的事,今天居然实现了。我先要感谢共产党!若是没有毛泽东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恐怕这朵被人们遗忘的异花,还是埋葬在泥土下呢!这些年来,每天缠绕在我心头的,只是这件事。几次重病中,我老是希望快点好——我要活,我只是希望未死前能再看到他的作品出版,可以永远的在世界上流传下去。这是他一生的心血、他的灵魂,决不能让它永远泯灭!我怀着这个愿望活着,每天在盼望它的复活。今天居然达到了我的目的,在极度欢欣与感慰下,没有任何一个字可以代表我内心的狂欢。可是在欢欣中我还忘不了愧恨,恨我没有能力使它早一点复活。我没有好好的尽职,这是我心上永远不能忘记的遗憾。

照理来说,他已经去世了整整二十六年了,他的书早就该出的了,怎会一直拖延到今天呢?说来话长。在他遇难后,我一直病倒在床上有一年多。在这个时间,昏昏沉沉,什么也没有想到。病好以后,赵家璧来同我商议出版全集的事,我当然是十分高兴,不过他的著作,除了已经出版的书籍,还有不少散留在各杂志及刊物上,需要到各方面去收集。这不是简单的事,幸而家璧帮助我收集,许多时候才算完全编好,一共是十本。当时我就与商务印书馆订了合同,一大包稿子全部交出。等到他们编排好,来信问我要不要自己校对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抗战已经快要开始了。我又是卧病在床,他们接到我的回信后,就派人来同我接洽,我还是在病床上与他们接洽的吧!我答应病起后立刻就去馆看排样。可是没有几天,我在床上就听得炮弹在我的房顶上飞来飞去。“八·一三”战争在上海开始了。

我那时倒不怕头上飞过的炮弹,我只是怕志摩的全集会不会因此而停止出版。那时上海的人们都是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一天天的过去,我又是在床一病仨月多不能起身,我也只能干着急,一点办法也没有。一直到我病好,中国军队已从上海撤退。再去“商务”问信,他们已经预备迁走,一切都在纷乱的状态下,也谈不到出版书的问题了。他们只是答应我,一有安定的地方是会出的。我怀着一颗沉重的心回到家里,前途一片渺茫,志摩的全集初度投入了厄运,我的心也从此浸入了忧怨中。除了与病魔为伴,就是成天在烟云中过着暗灰色的生活。一年年过去,从此与“商务”失去了联系。

好容易八年的岁月终算度过,胜利来到,我又一度的兴奋,心想这回一定有希望了。我等到他们迁回时,怀着希望,跑到商务印书馆去询问,几次的奔跑,好容易寻到一个熟人,才知道他们当时匆匆忙忙撤退的时候是先到香港,再转重庆。在抗战时候,忙着出版抗战刊物,所以就没有想到志摩的书,现在虽然迁回,可是以前的稿子,有许多连他们自己人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志摩的稿子,可能在香港,也可能在重庆,要查起来才能知道这一包稿子是否还存在。八九年来所盼望的只是得到这样一个回答,我走出“商务”的门口,连方向都摸不清楚了,自己要走到什么地方去都不知道了;我说不出当时的情绪,我不知道想什么好!我怨谁?我恨谁?我简直没有法子形容我那时的心,我向谁去诉我心中的怨愤?在绝望中,我只好再存一线希望——就是希望将来还是能够找到他的原稿,因为若是全部遗失,我是再没有办法来收集了,因为我家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那时我心里只是怕,怕他的作品从此全部遗失,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除了多次的催问,那些办事的人又是那样不负责任,你推我,我推你,有时我简直气得要疯,恨不得打人。最后我知道朱经农当了“商务”的经理,我就去找他,他是志摩的老朋友。总算他尽了力,不久就给我一封信,说现在已经查出来,志摩的稿子并没有遗失,还在香港,他一定设法在短时期内去找回来。这一下我总算稍微得到一点安慰,事还是有希望的,不过这时已经是胜利后的第三年了。我三年奔走的结果,算是得到了一个确定的答复。这时候,除了耐心的等待,只有再等待,催问也是没有用的,所以我平心静气的坐在家里老等——等——等。一月一月的过去还是没有消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慢,我急在心里;他们慢,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谁知道等来等去,书的消息没有,解放的消息倒来了。当然上海有一个时期的混乱,我这时候只有对着苍天苦笑!用不着说了,志摩的稿子是绝对不会再存在的了,一切都绝望了!我还能去问谁?连问的门都摸不着了。

一九五〇年我又大病一场,在床上整整睡了一年多。在病中,我常常想起志摩生前为新诗创作所费的心血,为了新文艺奋斗的努力,(他)有时一直写到深夜,绞尽脑汁,要是得到一两句好的新诗,就高兴得像小孩子一样的立刻拿来给我看,娓娓不倦地讲给我听,这种情形一幕幕地在我眼前飞舞,而现在他的全部精灵蓄积的稿子都不见了,恐怕从此以后,这世界不会再有他的作品出现了。想到这些,更增加我的病,我消极到没法自解,可以说,从此变成了一个傻瓜,什么思想也没有了。

呆头木脑的一直到一九五四年春天,在一片黑沉沉的云雾里又闪出了一缕光亮。我忽然接到北京“商务”来的一封信,说志摩全集稿子已经寻到了,因为不合时代性,所以暂时不能出版,只好同我取消合同,稿子可以送还我。这意想不到的收获使我高兴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心里不断的念着:“还是共产党好!”“还是共产党好!”我这一份感谢的诚意是衷心激发出来的。回想在抗战胜利后的四年中,我奔来奔去,费了许多力也没有得到一个答复,而现在不费一点力,就得到了全部的稿子同版型,只有共产党领导,事才能办得这样认真。我知道,只要稿子还在,慢慢的一定会有出版机会。我相信共产党不会埋没任何一种有代表性的文艺作品的。一定还有希望的,这一回一定不会让我再失望的,我就再等待吧!

果然,今天我得到了诗选出版的消息!不但使我狂喜,志摩的灵魂一定更感快慰,从此他可以安心的长眠于地下了。诗集能出版,慢慢的散文、小说等,一定也可以一本本的出版了。本来嘛,像他那样的艺术结晶品是决不会永远被忽视的,只有时间的迟早而已。他的诗,可以说,很早就有了一种独特的风格,每一诗里都含有活的灵感。他是一直在大自然里寻找他的理想的,他的本人就是一片天真浑厚,所以他写的时候也是拿他的理想美景放在诗里,因此他的诗句往往有一种天然韵味。有人说他擅写抒情诗,是的,那时他还年轻,从国外回来的时候,他是一直在寻求他理想的爱,在失败时就写下了许多如怨如诉的诗篇;成功时又凑了些活泼天真、满纸愉快的新鲜句子,所以显得有不同的情调。

说起来,志摩真是一个不大幸运的青年,自从我认识他之后,我就没有看到他真正的快乐过多少时候。那时他不满现实,他也是一个爱国的青年,可是看到周围种种黑暗的情况(在他许多散文中可以看到他当时的性情),他就一切不问不闻,专心致志在爱情里面,他想在恋爱中寻找真正的快乐。说起来也怪惨的,他所寻找了许多时候的“理想的快乐”,也只不过像昙花一现,在短短的一个时期中就消灭了。这是时代和环境所造成的,我同他遭受了同样的命运。我们的理想快乐生活也只是在婚后实现了一个很短的时期,其间的因素,他从来不谈,我也从来不说,只有我们二人互相了解,其余是没有人能明白的。我记得很清楚,有时他在十分烦闷的况下,常常同我谈起中外的成名诗人的遭遇。他认为诗人中间很少寻得出一个圆满快乐的人,有的甚至于一生不得志。他平生最崇拜英国的雪莱,尤其奇怪的是他一天到晚羡慕他覆舟的死况。他说:“我希望我将来能得到他那样刹那的解脱,让后世人谈起就寄予无限的同情与悲悯。”他的这种议论无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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