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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9 22:5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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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史景迁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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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

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试读:

前言

张岱生于万历二十五年(1597),此时明朝国祚已赓续二百二十九年。明朝的年号是关于张岱我们唯一知道的时间度量——直到崇祯十七年(1644),随着明朝覆亡,一切都灰飞烟灭。我们或许会认为,到张岱这一代,离明朝肇基已有一段悠远的时间距离,造成几乎不可能探究的思维幅度;但是对张岱来说,要胸怀如此浩瀚的历史,非但没有严重的断层感,而且只有岁月悠悠的心满意足。目前大部分归结出来的晚明日常生活,于他定皆平淡无奇。

长期以来,中国人的家庭生活注重错综的尊卑关系。晚辈与长辈同堂,必得顺其旨意。婚姻大事由长辈安排,虽然富有人家的男性还可纳妾,但庶出之子在家里的地位却次人一等。男性长辈形式上虽拥有无上权威,但实际掌握家庭财政琐细、负责照料全家的是女人。在鼎鼎望族之家,母亲或其他女性亲人也会督促孩子的童蒙教育,不过之后渐渐由男性长辈接手,承担教导年轻人参加科举考试的责任;科考乃世家子弟的生活重心,竞争激烈的考试科目以儒家典籍为主。由于女性不得出仕或参加科考,所以能识文断字的女性多是名门闺秀,这些人也成为通俗白话小说和史书的读者,爱好吟诗作对。

举凡攸关家道兴衰的兆头和预言,一般家庭都不会等闲视之,多半会成为家族轶事流传下来。宗教信仰鼎盛,但能兼容并蓄;虔心向佛与祭祖、敬拜灶神和社稷之神完全不相冲突。孩童夭觞、女人难产身亡是常有的事,不过男人也一样活不久,年过半百还能生龙活虎,就已是天大的福分、了不起的成就。

就工艺技术而言,中国自进入明朝就无特别出色的转向。丝织和瓷器制造技术久负盛名,且水平之高,独步世界。能工巧匠辈出,除擅长冶金、玉雕、制造灯笼和漆器,亦专精茶、盐、棉、陶器、家具等日常用品技术。水利工程占有一席之地,主要因河道、运河大量淤积,必须时常疏浚、筑堤和排水。此外,天文与地理之学十分发达,除历书精准关乎朝廷威望和天文历算的正确度,同时,各省及边疆有司丈量土地,绘制税册、粮册的作业,也需要有可靠的地图。中国在这些方面虽仍不断寻求突破,国家的基本发展却没有根本性的变革。

即便许多方面摆脱不掉历史的承袭,但明代的文化领域可不是如此停滞不前。张岱成长的年代,明代政经虽积弱不振,社会风气却活泼奔放,逸乐和标榜流行的气氛,弥漫在16世纪末、17世纪初的文[1]化活动中。这是一个宗教和哲学上所谓折中主义(eclecticism)的年代,所以我们看到佛教改革派别及慈善事业大为兴盛,女性受教育者日众,同时一方面深究个人主义为何,却也在扩大检验道德行为的基础;大胆创新的山水画,最知名的戏曲,最有影响力的章回小说,细腻非凡的治国方略和政治理论,以及植物、医药、语言事典的编纂,这一切都构成了张岱的童年世界。正因为对知识和个人可能性的狂热感,连来自欧洲的天主教传教士也被社会接受,吸收信徒,把宗教教义和道德哲学的作品,连同天文、算术书籍翻译成中文,结交来自北京与各地官宦人家的文人。这些跨文化的冲击体验,张岱或多或少都了解,也留下不少他自己的思索看法,除了小说和短篇故事以外,他[2]写过很多当时流行的东西。

不过虽说是一切照旧,有些变迁已在悄悄冲击张岱的世界,其中之一就是明代人口的大幅扩张。虽然没有精准的数据,但地方和朝廷的各种记录显示,明朝肇建时(1368)的人口数大约是八千五百[3]万,到张岱出生时,人数已攀升至一亿八千万,或许还不止。这无疑给土地和农耕带来新的重担,于是改良稻种使田地能一年收成两次甚至三次,针对沼泽、沿海平地进行排水改良,砍伐高山森林,同时将人口刻意朝西南和东北地区迁徙,以减轻部分负担。此外,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深入南美洲大陆和加勒比海地区,连带把各式各样的新奇作物横渡太平洋带到中国,只是当时少有人能感觉到它们对未来的深远影响。其中包括地瓜、玉米和花生,被发现能有效医治疟疾的奎宁等药用植物,以及烟草等其他适合中国土壤的作物。有些西方贸易船只带来的是美洲大陆的白银,用来购买中国的精美商品;当然也不乏船只运载着香料和稀有的药用植物,如主要用于医治痢疾的鸦片。

张岱的祖先或许是在一个世纪前,也许更早,从与西藏交界的四川往东海迁徙,定居在上海西南二百里的绍兴城。当时上海市镇虽称繁荣,但还谈不上商业中心,而绍兴已是一个文化与经济的重镇。张家迁往绍兴时,正巧遇上16世纪农耕和土地所有权在地方的重大变革:人口迅速攀升,同时挖沟疏浚以开垦利用的新地也不多,造成人均农业所得下降,有鉴于此,许多在家乡属经营地主(managerial landlords)的大户人家,开始往城市移动。这个阶层原先在农村还能扮演领袖,成为小农和贪得无厌的朝廷之间社会和经济冲突的缓冲;迁居城市后,他们渐渐脱离农业经营上的现实与挑战,反而一头栽进不在地地主(absentee landlords)那种惬意但只坐享其成的角色,把地产交给专门管理人与管家这批新的中间人管理。张家可能也遵循类似的模式,因此张岱从小生活锦衣玉食,但社会责任感也相对薄弱。[4]

结果农业税收大幅带动的是城市生活的流行风气,市镇的文化多元,以及促进绍兴等城市的规模与繁荣。庞大的财源几乎没有回流农村,去投资改善农耕技术或大型的灌溉排水工程。虽然毫无疑问,像绍兴长期依靠河道与运河运输民生物资,部分农家也因此能将农产品销往这些新兴城市,提高所得,然而城乡经济和生活形态的差异日扩,已成社会的发展基调。

往昔的读书人,特别是张岱大力推崇的读书人,早已看出社会弊病所在,经常冒着丢官甚至丧命的危险,也要大声疾呼。当然,对张岱或历代有志之士来说,中央朝廷的集权,与在朝为官从政的文人官僚,都是他们要面临的现实。也拜这些所赐,张岱才得以穿透社稷之表象,了解暗藏的积弱不振,这确实很像他小时候爱看灯笼,仿佛其亮光可以照亮卜居城市的种种暧昧不明。

因当时朝廷修史与京城邸报每周新闻的传播,明朝多位皇帝惊人的荒唐行径也为市井小民所知。张岱出生时,在位的是明代第十四位皇帝万历。至万历四十八年(1620)为止的整个万历年间,国政是一天不如一天。也许是这位皇帝种种怪异的行为举止,激发张岱钻研历史,特别是阅读人物传记更成为他终生的嗜好。张岱弱冠之时,神宗深居内廷,宫里的宦官是唯一可面见圣上的男性,他们很快就把持了朝政。有明一代,宦官一直大权在握,但因朝臣假道学、交相挞伐,惹恼万历皇帝,让他难以忍受,往往好几个月拒绝到外殿接见官员。为表反弹,文人和遭罢黜者开始结社倡议改革,虽议论酣热,但对圣上或宦官表明造反,只有遭严厉整肃的下场,于是朝政日败,危在旦夕。

张岱对明史有很透彻的理解。上溯至14世纪中叶,开国君主明太祖朱元璋出身农村,贫无立锥之地,一度还出家为僧,游方四海。后来,朱元璋展现运筹帷幄的军事长才、果敢的决断能力,历过经年征战,驱逐蒙元的异族政权,一统天下。明太祖一方面分封诸皇子,另一方面在南京重建强大的官僚体系,透过组织地方上的大地主,完善农村的社会制度。明太祖性格暴躁,行事极端暴烈,但也以精明干练、眼界开阔闻名。太祖把皇位传给皇孙惠帝,新君学问渊博,对理想的中央集权方式有其见地,但太祖之子、惠帝之叔弑君,随即践祚,是为成祖。成祖自南京迁都北京,下令建造舟船,远航至非洲东岸和[5]波斯湾,宣扬天朝国威与成就。

尽管这类远洋航行因耗费不赀而作罢,但缺乏先祖雄才大略的后继者,还是师法开国君主们酷爱夸耀、展露军威的习性。几任皇帝斥[6]资重建北方残缺不全的边防城墙,成为后世所知的“长城”,却完全抵挡不住北方蒙古铁骑虎视眈眈的侵扰。15世纪中叶,明英宗自认神武,结果在土木堡之役中被蒙古人俘虏圈禁,付了赎金才获释。英宗最后又从继承帝位的景帝手中夺回皇位,不过皇室蒙羞的印象已难以磨灭。16世纪初,明武宗与宦官在皇城中举行大规模的军事演习,与宫女全在帐篷生活,此荒诞之行又耗费白银不知几百万两。

16世纪中叶,眼见东部沿海有大半遭倭寇劫掠而荒芜,明朝皇帝却束手无策。所谓倭寇,除了海贼,还有对朝廷不满的地方领袖和沿海居民,当政者统称“倭寇”,容易理解但不无误导之嫌。至于东北边防,在张岱出世前不久,万历皇帝曾有大胆之举,他调遣兵马、水师驰援朝鲜,成功协助朝鲜国王逐退兴兵来犯的倭军。这次出征虽大有斩获,但到17世纪初,靠近朝鲜边界的部落开始结盟,在中国北边集结成新兴的潜在敌国。这股势力与归顺的汉人通力合作,并以“旗”制编纳混杂而成的新军队,自称“满洲”,宣布缔建国号为[7]“清”,于崇祯十七年(1644)攻陷北京,终结明朝国祚。

对于这些事情与北京明廷官僚庞然复杂的体系,张岱的理解或是透过阅读,或是从家人口中得知。事实上,从1540年代至1640年代百年间,张家有几人在不同时间、不同层级任职于六部,并与朝廷首辅大学士还颇有渊源,家族也有多人在省级官衙当差。中国的行政体系层层节制,下起县,中经像绍兴这样的城市,迄至省城,上达京师。张岱很清楚整个指挥系统的错综复杂,以及在朝为官伴随而来的吉凶祸福。许多族人在京城等各地的亲身经历,他自孩提时代听过后就深埋心底,也让他立意要试着描绘官场的欺诈虚矫本质。为了求真,张岱认为无须美化自家人的经历。事实上,张岱的著述令人惊愕之处,就在于他坦言亲人的苦难,甚至对父亲和直系亲人也没有例外。

四十岁前,张岱的生活周旋在读书与享乐两端之间,但对张岱而言,这样说也许不算恰当,因为做学问一样是其乐无穷。的确,张岱虽然镇日苦读却多年不成,然而实实在在地读书、反复思索与记忆,却让他不得不认为能与历代宗师为伍,本身就是无上荣耀。对张岱来说,历代伟大的史家、诗人、文论家从不曾逝去,他们立下的标准经常是无人能及,光是要追上他们,就令人思之振奋了。

明朝灭亡时,张岱四十八岁,尔后他得去面对一个残酷的事实:让他活得多姿多彩的辉煌明朝,被各种竞逐的残暴、野心、绝望、贪婪力量所撕裂,土崩瓦解,蒙羞以终。他反复追思回想,事情愈是清晰:如迷雾笼罩的路径,于眼前重现,诸多遗忘的嘈嘈低语,也咆哮四起。张岱丧失了家园与安逸的生活,书卷与亲朋好友也已四散,如今他后半辈子的任务,就是要重塑、撑起毁坏前的世界。面对满洲异族的统治,他已垂垂老矣,无力起而反抗,也无法再长年流离,于是他选择赁居在名噪一时的名园“快园”,日子必须重新开始。

张岱的一生,就在崇祯十七年发生惊天动地的转折:他早年撰述明史的梦想不得不面对冷酷现实,转为阐释王朝败因。满人问鼎中原,随之兵祸不断、烽烟四起,张岱在山僧的掩护下,辗转避居南方山庙之间。张岱自言在那段浮萍飘零的岁月,还是随身携带卷帙浩繁的明史手稿。这或许是实情,总之张岱约在1670年代完成了这部巨制。现存的手稿复印件显示,当时这部书已可刊刻印行,不过整部著述到1990年代才在中国问世,这使张岱并非以史书留名,反倒因简短、警句式散文这种迥别的文体享有盛誉。

散文是晚明主要文体之一。散文讲究文体雅致,竭尽所能雕章琢句,以彰显作者的多才多艺,笔触要敏捷、不拖泥带水,以捕捉飘忽情绪或瞬间刹那,同时利用语气上的对比或急转直下,勾引且震惊读者。张岱的成长过程中,这样的文体一直很受欢迎,他自己后来也成为散文大家。从许多例子来看,驰名的散文大家同时也是游记作家(travel writer)。他们以浪迹天涯、游山玩水闻名,寄居名士之家,不断四处流浪,敏于音调、悖论,能看他人所不能看,感他人所不能感,行文走笔虽扼要洗练,但也处处旁征博引。

不过明亡后,到顺治二、三(1645、1646)年间,张岱逐步体认到,这类文体特别适合追忆夙昔,把已沦丧的世界一点一滴从灭绝中抢救回来。北方农民叛军和清兵入关并作,是亡明的两大力量,然而张岱个人生命的巨大灾厄,终究化为开启他心房的锁钥,让堆累蓄[8]积的记忆释放出来。张岱流离失所时撰写的《陶庵梦忆》手稿,篇幅虽短但感情丰沛,多亏友人保存,我们才有幸在日后分享他心灵永无休止的探索。

无论如何,张岱其人仍难以尽述。他曾享尽富贵却也尝尽磨难,不过其现存著作却透露,他甘于寓居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他不仅为自家子弟、忘年之交而写,也为同为明朝遗民的同志而写;张岱将乡愁置于对当下的关怀之上,好坏自由后人评断。他生于、长于龙山山麓,中年归返龙山,只为将心中了然之事理个清楚。

我们不能说张岱是寻常百姓,但他的确比较像是寻常百姓,而非闻人。他既嗜癖历史,也是史家,在旁观的同时也付诸行动,既是流亡者也是斗士,是儿子也是人父。他就像我们一般,钟情于形形色色的人、事、物,不过他更是个挖掘者,试图探索深邃幽暗之境。他理解到只要有人追忆,往事就不必如烟,于是他决心尽其所能一点一滴挽回对明朝的回忆。我们无法确信他诉说的每件事都真实无误,但可以肯定,这些事他都想留给后世。注释[1] 明代社会 英语世界有关明代社会的介绍,可参考《剑桥中国史》(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第七册,上卷,第八册,下卷;《明人传记辞典》(The Dictionary of Ming Biography),二卷;《明史研究》(Ming Studies)期刊,1975年至今,其中收录明史学术领域风行的研究和新的出版品。另外,还有三本引介明代社会的佳作,卜正民(Timothy Brook),《纵乐的困惑》(The Confusions of Pleasure);黄仁宇(Ray Huang),《万历十五年》(1587,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柯律格(Craig Clunas),《长物志:早期现代中国的物质文化和社会状况》(Superfluous Things: Material Culture and Social Status in Early Modern China)。[2] 张岱生平 英语世界最早的传记研究是房兆楹(Fang Chao-ying),《张岱》(Chang Tai),收录在恒慕义(Arthur Hummel)主编,《清代名人传略》(Eminent Chinese of the Ch’ing Period)。西方世界第一本全面性研究张岱名著《陶庵梦忆》的作品是卡发拉斯(Philip Kafalas)的《怀旧与阅读晚明散文:张岱的〈陶庵梦忆〉》(Nostalgia and the Reading of the Late Ming Essay: Zhang Dai’s Tao’an Mengyi,1995)。笔者还受惠于胡益民在2002年出版的两本张岱研究,以及佘德余在2004年出版的张岱家世研究。李渔(1610—1680)几与张岱同一时代,作品类似。就像张岱,李渔是读书人,也是情感丰富的专业作家,领有表演戏班。有关李渔,可参考韩南(Patrick Hanan)引人入胜的著作,《李渔的独创》(The Invention of Li Yu)。另外,还可参考Brigitte Teboul-Wang的《陶庵梦忆》法译本。[3] 明代人口 相关数据援引自《剑桥中国史》,第八册,下卷,页四三八。[4] 明代土地所有权 薛涌,《农业城市化》(Agrarian Urbanization),耶鲁大学历史博士论文,2006年。[5] 明代政治 最近有关明太祖的研究,见史妮文(Sarah Schneewind)主编,《明代开国皇帝的图像》(The Image of the First Ming Emperor);有关宦官和读书人的议题,见达德斯(John Dardess),《血与史》(Blood and History);有关道德和治理的议题,见贺凯(Charles Hucker),《明代的监察体系》(Censorial System of Ming China);包筠雅(Cynthia Brokaw),《功过格:明清社会的道德秩序》(Ledgers of Merit and Demerit: Social Change and Moral Order in Late Imperial China);韩德琳(Joanna Handlin),《晚明思想中的行动》(Action in Late Ming Thought);有关这段期间佛教的复兴,详见于君方(Yu Chun-fang),《中国佛教的复兴》(Renewal of Buddhism in China)。[6] 明代长城 林(Arthur Waldron),《中国长城》(The Great Wall of China);蓝诗玲(Julia Lovell),《长城》(The Great Wall);有关明朝征战蒙古的失败,见《剑桥中国史》,第七册,上卷,页四一六至四二一。[7] 满洲逐鹿中原 详见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洪业》(The Great Enterprise)两大册;司徒琳(Lynn Struve),《南明史》(The Southern Ming)。[8] 张岱的《陶庵梦忆》 卡发拉斯,《清澄的梦:怀旧与张岱的明朝回忆》(In Limpid Dream: Nostalgia and Zhang Dai’s Reminiscences of the Ming,2007)。笔者还受益于Brigitte Teboul-Wang法译的《陶庵梦忆》(1995)。关于张岱喜爱的小品文或散文文体,见叶扬(Ye Yang),《晚明小品文》(Vignettes from the Late Ming)。第一章 人生之乐乐无穷

张岱居处前有广场,入夜月出,灯笼亮起,令他深觉住在此处真“无虚日”,“便寓、便交际、便淫冶”。身处如是繁华世界,实在不值得把花费挂在心上。张岱饱览美景,纵情弦歌,画船往来如织,周[1]折于南京城内,箫鼓之音悠扬远传。露台精雕细琢,浴罢坐于竹帘纱幔之后,身上散发茉莉香气,盈溢夏日风中。但见妩媚歌伎,执团扇、着轻纨,鬓髻缓倾。灯笼初燃,蜿蜒连蜷于河道之上,朦胧如联珠,“士女凭栏轰笑,声光凌乱,耳目不能自主”。一直要到夜深,火灭灯残,才“星星自散”。

灯笼、河道甚教张岱神往,他所留下对年幼的追忆也与灯笼、河[2]道有关。张岱三岁的时候,家中老仆带他到王新的屋外去赏灯。王新是名鉴赏家、古玩收藏家,也认识张岱的母亲。小小年纪的张岱坐在老仆肩上,四周景物尽收眼底:灯笼晶莹剔透,彩花珠灯,羊角灯外罩缨络,描金细画,穗花悬挂,张灯百盏。张岱后来回忆此景,觉得虽是流光夺目,当年看来却是觉得有所不足。灯笼不够亮,也不够密,灯笼之间仍有烛光不及的暗处,往来行人必须小心摸索,甚至得自己提着灯。赏灯虽是一大盛事,但总会听到有人抱怨诸多不便。

张岱一族住在绍兴,绍兴人几乎生来就会品赏灯笼,盖因此地富庶繁荣,住起来舒适惬意,多能工巧匠,亦不乏识货之人。张岱曾说绍兴人热衷造灯,不足为奇,“竹贱、灯贱、烛贱。贱,故家家可为[3]之;贱,故家家以不能灯为耻”。每逢春节、中秋,从通衢大道至穷檐曲巷,无不张灯生辉。绍兴人通常把灯挂在棚架上,棚架以竹竿立于两端,中间以横木固定,简单而结实。横木可挂七盏灯——居中之大灯唤作“雪灯”,左右各有三个圆灯,称为“灯球”。

这类往事栩栩如生,深深烙在张岱的心中:“从巷口回视巷内,[4]复叠堆垛,鲜妍飘洒,亦足动人。”绍兴城内的十字街会搭起彩绘木棚,棚子里头悬挂一只大灯,灯上画有《四书》、《千家诗》的故事,或是写上灯谜,众人挤在大灯之下,抬头苦思谜底。庵堂寺观也以木架作灯柱挂灯,门楣上写着“庆赏元宵”、“与民同乐”。佛像前有红纸荷花,琉璃火盏,熠灯生辉。附近村民都会着意打扮,进城东穿西走,团簇街头,挤挤杂杂买些东西。城内妇人女子或是挽手同游,[5]或是杂坐家户门前,嗑瓜子、吃豆糖,至夜深才散去。

张岱对河道最早的印象也是来自幼年经验。张岱五岁曾随母亲至绍兴城东的曹山庵礼佛。曹山庵居高临池,这处水池是三十多年前张岱外祖父为放生所凿。那天天气燠热,张岱母子泛着小舟,浮于池上,四只西瓜置于竹篮内,浸在水中,使其冰凉。张岱记得,有条“大鱼如舟”,突然冲撞舟底,小舟几欲倾覆,舟上香客船夫魂飞魄散,但[6]见大鱼将四只西瓜悉数吞去便迅速潜没,留下水面上一道波纹。

多年之后,当年场景再度上演,但这次更为惊心动魄。此时张岱四十一岁,到杭州城外不远处吊祭故交,有人约他去观海潮。张岱久闻观潮乃当地一大盛况,值得一看,海潮自江口汹涌而来,当地文人墨客无不颂赞。但是张岱亲眼见过之后,却总是失望而归。不过,张岱这次还是去了,两个朋友尾随而至,攀爬到塘上,但见滔天巨浪,[7]奔腾而来,令张岱大开眼界。

张岱这么写着:“见潮头一线从海宁而来,直奔塘上。稍近则隐隐露白,如驱千百群小鹅,擘翼惊飞。渐近,喷沫水花蹴起,如百万雪狮蔽江而下,怒雷鞭之,万首镞镞无敢后先。再近则飓风逼之,势欲拍岸而上。看者辟易,走避塘下。潮到塘,尽力一礴,水击射溅起数丈,着面皆湿。旋卷而右,龟山一挡,轰怒非常,碎龙湫,半空雪舞,看之惊眩,坐半日,颜始定。”

潮水从海宁方向过来,远则有如受到惊动而振翅飞起的千百小鹅,近则如百万白狮奔腾。潮水再接近,则刮起大风,看的人都赶紧走避。等到潮水以雷霆之势打到堤岸,溅起数丈水花,在半空飞舞,看得张岱心惊目眩,坐了半天,心神才稍定。

凡有往事袭上心头,无论大小,总能教张岱逸神,琢磨个中况味。他随笔记下:“甲寅夏,过斑竹庵,取水啜之,磷磷有圭角,异之。走看其色,如秋月霜空,天为白。又如轻岚出岫,缭松迷石,淡淡欲散。”张岱心想,不知以此水煮茶,滋味如何?于是试了几回,发觉泉水若置放三宿,待石腥味散去,而后用来煮茶,更能烘托茶香。[8]若是取水入口涡卷,以舌舐颚,泉水特有的味道更为明显。

张岱的三叔张炳芳饱历世故,品味精纯。叔侄二人切磋品鉴,百般调配,以各处名泉煮各地名茶,找出最能相配的茶与泉。这对叔侄的结论是:取斑竹庵泉水,放置三宿,最能带出上等茶叶的香气,再注入细白瓷杯,茶色如箨方解,绿粉初匀,举世无双。至于茶叶应否杂入一两片茉莉,叔侄二人意见不一,但都认为最好是先将沸水注入壶中少许,待其稍凉,再以沸水注之:看着茶叶舒展,“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遂将此茶戏称为“兰雪”。

张岱总是想尝试各种新奇口味,还钻研各种兰雪茶的饮法。张岱曾养过一头牛,研制做奶酪的方法。张岱取乳之后,静置一夜,等到乳脂分离。以乳汁一斤、兰雪茶四瓯,掺和置于铜壶,久煮至既黏且稠,如“玉液珠胶”。待其凉后,张岱认为其吹气胜兰如“雪腴”,沁入肺腑似“霜腻”。张岱还拿它做更多的尝试:以当地佳酿同入陶甑蒸之,或掺入豆粉发酵,或煎酥,或缚饼,或酒凝,或盐腌,亦可用蔗浆霜温火熬之、滤之、钻之、掇之,印模成带骨鲍螺状。无论何种料理妙方,张岱都将烹调秘诀锁于密房,“以纸封固,虽父子不轻[9]传之”。

不出五年,也就是约万历四十八年(1620),张岱和三叔张炳芳命名的兰雪茶已经甚受名家青睐。但是却有不肖商贾以兰雪之名,在市场上哄售劣质茶,而饮者似乎并不知道。后来,就连斑竹庵禊泉的水源也不保。前有绍兴商人以此泉酿酒,或在泉水旁开茶馆,后又有地方贪官一度封泉,想将泉水据为私有。这反倒让斑竹庵禊泉的声名更大,引来无赖之徒,向庵内僧人讨食物、柴薪,若是不从便咆哮动粗。最后,僧人为了恢复昔日宁静,就把刍秽、腐竹投入泉水,决庵内沟渠以毁泉水。张岱三度携家仆淘洗,僧人三度在张岱离去后毁泉。张岱最后只好作罢,但说来讽刺,一般人还是难挡“禊泉”的昔日名[10]气,继续以斑竹庵不洁的水来煮茶,还盛赞水质甘洌。

但是,这种事情张岱也看开了,而且他也深谙水源流通之理。他写到另一处清泉时说:“惠水涓涓,繇井之涧,繇涧之溪,繇溪之池、之厨、之,以涤、以濯、以灌园、以沐浴、以净溺器,无不惠[11]山泉者。”所以,张岱认为,“福德与罪孽正等。”

张岱愈是发展某种感官,品味也愈是因而改变。张岱既然求好灯,自然也会寻访造灯的巧匠。张岱找到一位福建的雕佛师傅。这位师傅雕工极细,抚台曾请他造灯十架,耗时两年才完成。可惜灯还没造成,抚台就已辞世;当地一名李姓官员也是绍兴人,将灯藏在木椟中,带回绍兴。李某知张岱好灯,便把灯送给张岱。张岱不愿无端受礼,当场就以五十两白银酬谢李某。五十两不是个小数目,但是张岱认为这还不及真正价值的十分之一。在张岱心中,这十架灯成为他收藏的压[12]箱宝。

其他巧匠的作品也充实了张岱的收藏。绍兴匠人夏耳金擅长剪彩为花,再罩以冰纱;张岱大叹巧夺天工,“有烟笼芍药之致”。夏耳金还会用粗铁丝界画规矩,画出各种奇绝图案,再罩以四川锦幔。每年酬神,夏耳金一定会造灯一盏,等到庆典结束,常常以张岱所出的“善价”卖给他。张岱还办了龙山灯展,为此向南京巧匠赵士元购灯。赵士元精于造夹纱屏与灯带,当地匠人无人能及。张岱的收藏品日丰,他也发现家中有一小厮很会保养灯,“虽纸灯亦十年不得坏,[13]故灯日富”。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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