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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0 16:4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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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丁·艾米斯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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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孕的寡妇(马丁·艾米斯作品)

怀孕的寡妇(马丁·艾米斯作品)试读:

版权信息

书名:怀孕的寡妇

作者:【英】马丁·艾米斯

译者:艾黎

责任编辑:张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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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gital Lab是上海译文出版社数字业务的实验部门,成立于2014年3月。我们致力于将优质的资源送到读者手中。我们会不断努力,做体验更好、设计更好的电子书,加油!上海译文出版社|Digital Lab马丁·艾米斯和他的小说瞿世镜

马丁·艾米斯1949年生于英国南威尔士,父亲金斯利·艾米斯是著名小说家,母亲希拉莉·巴德威尔是农业部一名公务员的女儿。马丁十二岁时,父母离异。继母伊丽莎白·简·霍华德也是一位小说家。马丁原来和其他同龄孩童一样,喜欢阅读连环漫画。继母引导他读简·奥斯丁的小说,这是他最早受到的文学启蒙熏陶。马丁曾经在英国、西班牙、美国十三所学校上学,然后在伦敦和布莱顿补习,为大学入学考试作准备。他考进牛津大学埃克塞特学院英语系,毕业时获一等荣誉奖。他写的第一部小说《雷切尔文件》1973年获毛姆奖。1975年,他担任伦敦《泰晤士报文学副刊》的助理编辑,出版了第二部小说《死婴》。他还发表了许多书评和散文。于是他被《新政治家》编辑部录用,这时他才二十七岁。后面两部小说《成功》(1978)和《其他人:一个神秘的故事》(1981)出版之后,他成了专业作家,并且给《观察家》《泰晤士报文学副刊》《纽约时报》等报刊杂志写文学评论。他是一位多产作家,陆续发表了下列作品:《太空侵略者的入侵》(1982)、《金钱——绝命书》(以下简称《金钱》)(1984)、《白痴地狱》(1987)、《爱因斯坦的怪物》(1987)、《时间箭——罪行的本质》(1991年获曼·布克奖提名)、《访问纳博科夫夫人及其他游览杂记》(1993)、《经历》(回忆录,2000年获詹姆斯·泰特·布莱克纪念奖)、《会面屋》(2006)、《第二平面》(2008,关于“9·11事件”及反恐战争的文集)、《黄狗》(2003年获布克奖提名)、《莱昂内尔·阿斯博:英格兰现状》(2012)。2007年至2011年,马丁在曼彻斯特大学新写作中心担任创意写作课程教授。2008年,《泰晤士报》将他评为1945年以来五十位最伟大的英国作家之一。马丁·艾米斯结过两次婚。他的第二位夫人伊莎贝尔·芳赛斯卡也是一位作家。马丁·艾米斯曾经住在伦敦肯辛顿区王后大道,他的小说时常以这个地区作背景。书中人物抱怨这里外国游客过多,商业气氛过浓,反映了伦敦市民丧失文化根底的异化感。他像狄更斯一样,喜欢从伦敦街头俚语、行业切口中吸收新鲜词汇,来丰富他的英语。这种植根于日常生活的通俗语言,被其他青年作家、记者、读者们纷纷仿效而流行一时。

在接受记者采访时,马丁·艾米斯阐明了他的文学观念:“如果严肃地加以审视,我的作品当然是苍白的。然而要点在于:它们是讽刺作品。我并不把自己看作先知;我不是在写社会评论。我的书是游戏文章。我追求欢笑。“我不相信文学曾经改变人们或改变社会发展的道路。难道你知道有什么书曾经起过这种作用吗?它的功能是推出观点,给人以兴奋和娱乐。“小说家惩恶扬善的观念,再也支撑不住了。肮脏下流的事情,当然成为我的素材之一。我写那种题材,因为它更有趣。人人都对坏消息更感兴趣。只有一位作家,曾经令人信服地写过幸福,他就是托尔斯泰。似乎除他之外,再无别人能把幸福写得跃然纸上。“我利用在自己周围所看到的所有荒诞可笑的、人们所熟悉的、凄惨可怜的事情……在这些日子里,到处存在着寒伧破旧、苦难悲惨的景象。“阐明社会因果关系并非小说家的事业。他们必须对他们所具有的艺术效果非常敏感。”

马丁的处女作《雷切尔文件》被誉为青春期赞歌。这部小说的时间跨度只有一个晚上,但是通过记忆联想和闪回等意识流手法,扩展了它的容量。主人公查尔斯·海威在他二十岁生日之夜,回想他第一次爱情经历。他是一位聪明、敏感的青年,渴望成为作家。在几本笔记本里,他写满了描述女友雷切尔·诺伊斯的文字。通过这些笔记和其他回忆,第一人称叙述者查尔斯展示了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机智幽默地描述他的成长过程和初恋的惊喜感受。马丁·艾米斯认为,“在青春期,人人都感到创作的冲动——想要写诗、写戏剧、写短篇小说。作家不过是那些把这冲动继续坚持下去的人。”

我们发现,马丁·艾米斯的创作冲动继续坚持着,而且他有一种黑色幽默的灵感。他的第二部小说《死婴》,把幽默讽刺、生活堕落、荒诞暴行混杂在一起。这部小说写六个年轻人在伦敦郊区一幢大房子里度周末。时间跨度从星期五早晨至星期六。作者仍然使用意识流闪回手法,来扩展六个人物的生活经历和心理深度。当这群青年星期五聚在一起过周末时,来了三位美国客人。他们激起了大家放荡的欲望,在酗酒、吸毒之余,男女混居,任意淫乱。然后是一连串暴行:殴打、虐待、谋杀、撞车。此书的平装本改名为《阴暗的秘密》,因为《死婴》这个标题实在太触目惊心了。这部小说如实暴露了西方社会的阴暗面,然而它的色情、暴力内容却可能会引起我们东方读者的强烈反感。

1984年出版的《金钱》是一部非常独特的社会讽刺小说。此书采用第一人称叙述,主人公约翰·塞尔夫是位极端令人厌恶的反派角色,集粗野、好色、蛮横、奸诈等恶习于一身。他的职业是制作电视广告和色情影片。他坦言其所有的嗜好都具有色情倾向,包括“诅咒、斗殴、射击、玩女人、吸毒、酗酒、吃快餐、赌博、手淫”。塞尔夫(Self)的英文含义是“自我”,可见他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物。然而他自我意识的核心元素是金钱。他用金钱来购买一切,包括爱情。他的情人塞琳娜·斯特里特是交际花。斯特里特(Street)的英文含义是街道,暗示塞琳娜是出卖色相的街头女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钱。她和塞尔夫上床,她拍三级影片,都是为了金钱。塞尔夫与她臭味相投。他说,“我爱她的堕落”。他们做爱时不是说我爱你,而是说钱。只有钱才能帮助塞尔夫达到完美的性高潮。他内心情绪很不稳定,有偏执狂。他认为塞琳娜应该有众多情夫,这才显得她更够劲,更有价值。他又总是怀疑塞琳娜对他不忠,突然间没来由的惊恐不安、汗流浃背。约翰的父亲巴里·塞尔夫离不开毒品、女人、黄色录像、高级餐馆。他的情妇维罗妮卡是有露阴癖的脱衣舞女。他用儿子的钱来购买性爱。人与人之间没有伦理亲情,只有金钱关系。故事发生在1981年,查尔斯亲王和戴安娜王妃成婚,举国欢庆。这是个势利社会,金钱可以购买一切,而高尚的文化毫无意义,因此塞尔夫追求金钱而不追求艺术。他的另一位情妇玛蒂娜·吐温是个有文化的知识分子。她试图引导塞尔夫欣赏高雅艺术,消减他的满身铜臭。但是在塞尔夫眼中,印象派画家莫奈的作品不是艺术品,而是金钱的等价物。他的心灵已被金钱彻底地占领和腐蚀!小说的主题是金钱:描述了主人公如何得到它、保存它、消耗它、丢失它。在这过程中,塞尔夫日益腐化堕落、丧失自我。作者所使用的语言相当独特,充满着俚语、行话,弥漫着市井色情文学的特殊气息。在字里行间,响彻着金钱以及金钱的呼声,令人寒心地感到这里有一种异化压抑的气氛。这是一个国际性毒品文化的世界,吸食各种毒品的瘾君子令人恶心,人际关系极其混杂。塞尔夫表面上是个文化人,暗地里是个奸商,频繁往返于纽约和伦敦之间,靠走私毒品牟利,小说的场景也就随之而变换。在纽约和伦敦各有一个马丁·艾米斯,他们似乎是作者的化身。这些知识分子是在金钱世界中仅存的批判性良知。艾米斯给塞尔夫打工,为他写电影剧本。塞尔夫强迫他在剧本《良币》中添加暴力色情场景。后来塞尔夫穷困潦倒,与艾米斯下象棋赌博。艾米斯不肯手下留情,要将塞尔夫置于死地。最后,塞尔夫撞地铁列车自杀,终于得到了应有的下场。他口袋里那本用来赚钱的剧本《良币》成了陪伴他走向死亡的绝命书。在撒切尔夫人统治下的英国,经济暂时复苏,贪得无厌的拜金主义成了流行一时的社会风尚和万恶之源。作者对于这种资本主义社会的弊端深恶痛绝。作者以“绝命书”作为副标题,发人深省。金钱的破坏性控制力笼罩一切,要想摆脱它的控制,除了死亡之外别无它途。这是何等触目惊心的警示!

马丁·艾米斯1989年出版的《伦敦场地》,题词所示是献给他父亲金斯利·艾米斯的。此书篇幅五百多页,是他最长的小说,其中蕴含的黑色幽默甚至超过了《金钱》。故事发生在伦敦西区拉德布罗克丛林,时间是1999年。作品结构并不复杂。男主人公基思·泰伦特是个精力充沛、容易激动的飞镖手。他非常迷恋他的女友妮古拉·西克斯,又怀疑她不忠于爱情。读者感到有一种不祥的预兆,最后果然发生了惨案,西克斯被残暴地谋杀了。结果发现是死者本人精心策划,诱骗凶手杀害了她。在人们期盼的“至福千年”前夕,伦敦场地上居然发生了如此惨剧,资本主义世界还有什么希望!此书在1989年布克奖评委会中引发了一场剧烈争辩。两位女性评委麦吉·琪和海伦·麦克奈尔实在难以容忍女主人公西克斯被残暴杀害的血腥场面。由于她们竭力抗辩,此书被否决了。另一位评委戴维·洛奇为此悔恨不已。他认为当时五位评委的意见是3∶2,此书应该入选。

1991年出版的《时间箭——罪行的本质》是一部简短的小说。马丁·艾米斯借鉴了库尔特·冯内果1969年的小说《第五号屠宰场》和菲利普·迪克1967年作品《时光倒转的世界》中的叙事技巧。作者在此显示出他对自己所掌握的辉煌技巧的极端自信:整个故事用倒叙法从坟墓回溯到摇篮,读者必须仔细辨认那些轶事和对话,把它们颠倒的时序重新理顺。在作者的颠倒叙述中,穿插了许多插科打诨的笑话,其五花八门的内容包括吃饭、排泄、争吵、做爱等等;与此并行的书中人物的倒叙,涉及令叙述者苦恼的道德价值判断。叙述者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纳粹战犯,他在盖世太保集中营里当军医。他不是用其医术救死扶伤,而是用它来蓄意杀人。他在战后逃亡到美洲,把时光之箭倒转过来,从死亡到出生把人生之路重新走了一遍。于是死于纳粹屠刀之下的犹太难民自然也活了过来,纳粹集中营里出现了奇特的复苏景象。食物不是从嘴里吃进去,而是从胃里反刍出来。清洁工不扫垃圾,而是往地上倒垃圾。既然一切都颠倒了,双手沾满鲜血的纳粹战犯的罪行也就被漂白了。这种是非颠倒的态度和研制原子弹的科学家何等相似!这部黑色幽默作品,启发读者去思考一个极其严肃的问题。那就是本书的副标题:罪行的本质——是非颠倒,人性泯灭!

1997年出版的《夜车》是一部简短的作品。叙述者是一位颇有男子汉气魄的美国女侦探麦克·胡里罕。小说情节围绕着她老板年轻美貌的女儿的自杀案件逐渐展开,总体气氛灰暗、凄凉而充满着不祥预感。作者炫耀他的语言天赋,随意穿插美国本地土话、切口。评论界对此书毁誉参半。

2003年出版的第十部小说《黄狗》与《夜车》相隔六年之久。主人公汉·米欧是演员和作家。他的父亲梅克·米欧是极其残暴的强盗,早已死在狱中。他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中,唯恐遇见父亲生前的仇人或同伙,害怕他们对他报复。在沉重的精神压力下,他变得十分孤僻,甚至疏远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一直想实施报复的科拉,指使色情演员卡拉把汉诱骗到加利福尼亚,想以色相破坏其婚姻,但未得逞。汉在加州意外地遇见了自己的生身父亲安德鲁斯。这个意外发现使科拉放弃了报复的念头,因为他并非米欧的真正后代。小说把梅克·米欧作为暴君的象征,表现了主人公如何摆脱暴君影响的过程。他渴望摆脱亡父的阴影,正如那条哀鸣的黄狗试图挣脱背负的锁链。小说家泰勃·费希尔写道:“我在地铁里阅读此书,唯恐有人从我身后瞥见我在读什么……就像你喜爱的叔叔在学校操场上被当场逮住手淫一样。”马丁·艾米斯却说这是他最好的三部小说之一。此书入围当年布克奖候选小说之列,但最终未能获奖。《怀孕的寡妇》原来打算在2008年问世,后来一再修订,拓展到四百八十页篇幅,到2010年才正式出版。此书的主题涉及1970年代欧美的性革命,西方世界两性关系的规范从此改观。然而,旧的道德伦理被摧毁了,新的道德伦理尚未诞生。亚历山大·赫征将这个过渡时期称为“怀孕的寡妇”,暗示逝者已去,新儿未生,尚在寡妇腹中。作者以此作为本书标题。故事发生在意大利坎帕尼亚一座城堡中,主人公基思·尼亚林是一位文学专业的英国大学生。1970年夏季,他与一群朋友到意大利度假。他们亲身体验了男女两性关系的变化。叙述者是处于2009年的基思本人的“超我”,即他的道德良心。与基思一起到意大利度假的有他若即若离的女友丽丽以及她那位富于魅力的闺蜜山鲁佐德(这位姑娘与《一千零一夜》传奇中的公主同名)。基思与山鲁佐德互有好感,丽丽因而开始折磨基思。小说下半部的情节发生出乎意料的转折,给基思后来的爱情生活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此书幽默、机智、感伤,是对于性革命浪潮中失去自控能力的年轻人的漫画写照。

2012年出版的《莱昂内尔·阿斯博:英格兰现状》是马丁·艾米斯的第十三部小说。此书似乎可以看作《金钱》的续篇,金钱魔力在此书中引发的闹剧甚至比前者更为夸张。故事发生在伦敦迪斯顿城。主人公德斯蒙德·佩珀代因住在大厦第三十三层。这位少年的同龄伙伴们在街头打架,他却在图书馆里看书。他的舅舅阿斯博是个贪得无厌的流氓无赖,臭名昭著的罪犯恶棍。他以独特的方式关怀外甥,对他谆谆告诫:男子汉必须刀不离身,与女朋友约会还不如色情挑逗管用,在斗狗场里赢钱的诀窍是用塔巴斯科辣酱拌肉片喂狗。然而德斯蒙德对此毫无兴趣,他在书本的浪漫天地中寻求慰藉,这种娘娘腔的行为使他舅舅火冒三丈。德斯蒙德学识增长,逐渐成熟,想要开始过一种更加健康的生活。这时阿斯博买的奖券突然中了一亿四千万英镑大奖。一位工于心计的诗人模特儿委身于阿斯博,成了他的情妇。阿斯博腰缠万贯而始终不改其流氓本色,然而舅甥俩的人生轨迹却从此发生了剧烈变化。有人认为作者是以轻蔑的目光审视大英帝国的沉沦。马丁·艾米斯辩称此书并非“皱着眉头对英国评头论足”,而是以“神话故事”为基础的一幕喜剧,并且坚持认为他“作为英国人,深感自豪”。

英国小说家、评论家A·S·拜厄特认为,现代英国小说有两种传统。第一种传统是前现代的现实主义。菲尔丁是这种传统的鼻祖。这种传统侧重于小说模仿现实、记叙历史的功能,并且通过“情节”与“人物”之间的交织来表述,注重思维的逻辑性、时间的顺序性和文字的清晰性。第二种传统是现代的实验主义。其远祖可以追溯到斯特恩。这种传统侧重于小说的虚构功能,强调探索小说本身的形式结构,挖掘其象征内涵,并且认为叙述技巧与形式结构的标新立异比思维的逻辑性、时间的顺序性、文字的清晰性更为重要。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英国小说出现了两种传统交汇合流的趋势。马丁·艾米斯正是这股潮流的代表人物。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曾经说过:“我可以想象这样一部小说:它和罗伯-格里耶的那些小说一样复杂微妙、疏远异化、精心撰写,同时又能提供节奏、情节和幽默方面沉着而认真的满足感,这些品质使我联想起简·奥斯丁的作品。在某种程度上,我想这是我自己正在试图去做的事情。”马丁·艾米斯兼收并蓄的创作方式,不仅继承了英国小说的现实主义和实验主义传统,而且从法国罗伯-格里耶的新小说,爱尔兰乔伊斯的意识流小说和美国小说家冯内果、索尔·贝娄、纳博科夫那里借鉴了不少新颖技巧。他的标新立异来源混杂而丰富多彩。在当今英国文坛,不少青年作家深受他的影响,威尔·塞尔夫和扎迪·史密斯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虽然作者自嘲他的小说不过是游戏文章,我们千万不要被他那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叙事技巧所迷惑。他创作的那些“讽刺漫画”中所蕴含的社会批判和价值判断,表明他是具有社会责任感的严肃作家。1989年春,我在伦敦英国国家图书馆中初次阅读马丁·艾米斯的《金钱》时感到十分震惊。狄更斯《双城记》的场景在伦敦和巴黎两个城市展开,《金钱》的叙事线索也在伦敦和纽约两个城市之间交织。在西方的传统观念中,爱情是纯洁的、神圣的。《双城记》主人公席德尼·卡尔登是典型的英国绅士。他为自己心爱的女人献出了宝贵的生命。《金钱》的主人公塞尔夫简直是个卑鄙畜生,情妇是他用金钱购买的泄欲工具。摒弃了圣洁的光环,爱情异化为买卖,英雄堕落为反英雄。我原来以为英国是一个具有绅士之风的国度。彬彬有礼的英国绅士,怎么会变成塞尔夫那样猥琐卑鄙的恶棍?我简直无法接受这样的人物形象!

起初我觉得马丁·艾米斯的小说令人反感,难以卒读。后来我注意到,约翰·塞尔夫在小说中自称“六十年代的孩子”。我知道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欧美社会经历过一场激进自由主义社会风暴。正是这股强烈的右倾社会思潮,冲垮了西方传统道德的底线,英雄才会异化为反英雄,神圣的爱情才会异化为可用金钱交换的生物本能。在六十年代,中国也经历了一场“文化大革命”风暴,但这股极左社会思潮对中国传统文化道德底线的冲击,我们又是否深刻反省过?

与英国著名小说家多丽丝·莱辛研讨当代英国小说发展,使我对此有了更深入的思考。她严肃地指出:“西方现代文明的发展,造就了整整一代文明的野蛮人。他们受过充分教育,掌握了现代科学知识,却用它来满足永无止境的物质欲望。西方现代文明的发展造成了野蛮的后果。虽然科学昌明、物质丰富、经济繁荣,但是精神空虚、传统断裂、道德沦丧、贫富悬殊、两极分化、民族冲突、性别歧视、国家对立、战争灾难、资源消耗、环境污染……中国现代化千万别蹈西方覆辙,必须另辟蹊径,走自己的路。”读到马丁·艾米斯小说中的色情暴力场景,莱辛关于“文明的野蛮人”这个振聋发聩的警句,就在我心中回响。也许这就是阅读马丁·艾米斯的价值所在吧。(1)献给IF(1) “IF”为马丁·艾米斯现任妻子Isabel Fonesca名字的缩写。

当代形式的社会秩序的死亡应当让灵魂欣喜,而非受到困扰。可是,令人害怕的是,离去的世界留下的不是后嗣,而是怀孕的寡妇。在一个死去和另一个降生之间,会淌过许多哗哗的流水,会度过混乱、孤寂的长夜。——亚历山大·赫尔岑

自恋:名词 对自己及自己的外貌过度的、或是带有情欲的兴趣。——《牛津简明词典》

现在我已经准备好了讲一讲身体是怎样变成不同的身体的。——《变形记》(泰德·休斯,《奥维德的故事》)2006—引子他们从城堡开车去镇上。黄昏时分,基思·尼亚林在意大利

蒙泰勒镇的街上走,经过一辆辆的车。他的左右是两个二十岁的

金发女郎,丽丽和山鲁佐德……

这个故事有关性的创伤。这事发生时,他已经不是青涩少年。无论何种定义,他都算是成人;而且他同意了——他明明白白地同意了。这么说来,创伤是我们想用的词吗?创伤是伤,可是受伤时,一点不觉得疼痛。从感官上来说,恰是酷刑的反面。她不带衣饰也无装备地出现在他的上方,只挥着令人心醉神迷的钳子——她的双唇,她的指尖。酷刑的拉丁词源有“扭曲”之意。这事是酷刑的反面,但却有扭曲之力。这事毁了他整整二十五个年头。

在他年轻的时候,若是有人蠢或是疯,就被称为蠢货或是疯子。可是现在(现在他老了),蠢的或是疯的所遭受的病症有了专门的名称。基思想要一个。他既蠢又疯。他想要一个专门的名称来命名他遭受的病症。

他注意到,连小孩的那些事儿都有专门的名称。看到那些有关小孩自以为的神经机能症和无中生有的残障,他都予以一位有资历的、到如今已经颇不以为然的父亲的斜睨。我认得那个,他会自言自语:又叫做小蠢驴综合征。啊,我也认得那个,又叫做懒蛋紊乱症。他深信,这些紊乱症啊综合征啊,都是做父母的拿来给小孩灌药的借口。在美国,即我们的未来,大多宠物(大约有百分之六十)定期吃情绪改善剂。

回头看,基思想,十年或是十二年之前,要是能给纳特和格斯上点药,作为强制兄弟战争停火的手段倒是挺不错的。而现在,要是能给伊莎贝尔和克洛伊上点药也挺不错——当她们的嗓音里添上大呼小叫的弹药(像是试图找到宇宙的极限)的时候,或是当她们带着新发现的新鲜劲,就他的容貌说出让人难以置信的伤人的话来的时候。老爸啊,要是你能再长点头发,会好看许多哩。哦,真的啊。老爸啊,你笑的时候,像个疯了的老流浪汉。真是这样吗……不过单想想可简单得很:用上情绪改善剂。乖女,过来。尝尝这可爱的新式糖果。当然了,你得事先咨询医生,捏造病例,还得上莱德街到用日光灯照明的药店排队去……

他这是怎么了?他思忖着。然后某一天(2006年10月),雪停了,转下起了雨,他走进了这一片纵横——交错的——一如伦敦地图的纷乱迷离——泥泞的修路工程。伦敦城这一四处开挖的大土坑,而且到处都是人。如今他习惯一张一张地看别人的脸,一边琢磨着:他——1937年。她——1954年。他们俩——1949年……规则一:对你最重要的是生日。它将你纳入历史大河。规则二:每个人生都是悲剧,这是早晚的事。有些早一点,通常晚一点。还会有其他规则。

基思在常去的咖啡馆坐了下来,一杯美式咖啡,没有点上的法国香烟(现在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一份英国大报。呣,报上有新闻,最新的惊险剧奇情剧,还有那个叫做地球的引人入胜的大部头。世界是一本让我们手不释卷的书——他开始看一篇有关新型精神疾病的文章。这病一直在他耳边喃喃低语,萦绕不去。小孩会罹患这种新型病,成人——那些知天命的人——受到的影响最大。

这种病叫做身体形象异常综合征,或是自我丑像紊乱症。该病症的患者看着镜中的自己,看到的比实际更差劲。活到这个年龄(他五十六岁),你接受了这个简单的事实:每次走到镜子前,都一定让你看到前所未见的可怕的东西。不过近来,每次在卫生间俯身在洗脸池上时,他都感觉到自己处于一种最可怕的致幻剂药效中。每次走到镜前,就给了他一剂致幻剂。极偶尔,是让人舒服的幻觉;几乎所有时候都是令人不快的幻觉,但总归会带来幻觉。

此时基思又点了一杯咖啡。他感觉高兴多了。

可能我真不是长得那个模样的,他想。我只是脑子不正常了——仅此而已。因此,可能没什么好担心的。身体形象异常综合征或是自我丑像紊乱症,恰是他希望自己罹患的疾病。

当你老去的时候……当你老去的时候,你发现自己在试演一个讲述一生的角色,然后,试演了一次又一次,最终你出现在一部恐怖片里——一部不见一丝才气、胡乱编造,而且最关键的是低成本的恐怖片里。在这样一部片子里,他们将最坏的留到最后(恐怖片都是这个样子)。

接下来的故事都是真实的。意大利是真的。城堡是真的。姑娘们全是真的,男孩们全是真的(丽塔是真的,阿德里亚诺虽然令人难以相信但也是真的)。甚至连名字都没变。干吗要换呢?为了保护无辜的?谁也不是无辜的。或者说,所有人都是无辜的——但没法保护他们。

做人就是这个样子。到了四十五六岁,你经历了第一次死亡危机(死神不会置我不理);十年之后,你经历了第一次老年危机(我的身体轻声说,死神对我有了兴趣)。但这之间,会发生一些很有趣的事。

当五十岁生日临近时,你感觉到生命渐渐消退,而且会持续下去,直到消退至无。你有时候会对自己说:这去得太快了。这去得太快了。某些情绪上来时,你可能想用更有力的方式说出来,比如:啊!!这操他娘的去得太快了!!!……五十岁来了又去了,接下来是五十一,五十二。之后,生命又变得厚重起来。因为这下在你的身体里有一大块未知的存在,就像一片未发现的新大陆。这就是过去。第一部 场景布置1:弗兰卡·维厄拉

这是1970年的夏天,时光还没有把这几行诗踩扁糟蹋了:性爱初始于1963年(这对我来说,相当的晚)——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禁令终结和甲壳虫乐队的第一张唱片之间。菲利普·拉金,《神奇的年代》(之前又名《历史》),《封面》,1968年2月

不过,现在是1970年的夏天,性爱是相当发展了。性爱到这一步颇不容易,而每个人脑子里都想着这事儿。

我应当指出,性爱有两大特征。其一,不可描述;其二,让世上有人类。那么说来,每个人脑子都想着这事儿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在接下来的这个炎热、无尽、情欲上极其关键的夏天,基思将会住在意大利南部坎帕尼亚一个村子旁的山坡上的一座城堡里。眼下,黄昏时分,他正走过蒙泰勒镇的后街,经过一辆辆的车。他的左右是两位二十岁的金发女郎,丽丽和山鲁佐德……丽丽:5英尺5英寸,34—25—34。山鲁佐德:5英尺10英寸,37—23—33。基思呢?嗯,他和她俩同龄,细瘦(肤色黑,下巴留着让人误猜他年龄的胡茬,一副执拗的样子);而且位于一个颇有争议的区域:是五英尺六呢还是五英尺七?

生命数据。这词源于社会研究领域,指的是生死婚姻的数据。现在指的是胸围、腰围和臀围。青少年早期,在漫长的白天和黑夜,基思对这“生命”数据予以了不同寻常的兴趣。以前,他跟自己玩,经常编造些数据出来。虽然从来不会画画(拿根蜡笔都拿不好),他可以把数据写在纸上,女人的体型用数据表达。所有可能的组合,或至少好歹算得上人形——比如说,35—45—55,或60—60—60——似乎都值得想一想。46—47—31,31—47—46:太值得好好想一想了。不过呢,你终究都会回到沙漏形的经典款。一旦想象蹿到了(比如说啊)97—3—97的高度,就没有什么新的探索空间了。整整一小时,你会心满意足地盯视着数字8,竖着看,横着看,直到晕陶陶地又回到打心里温柔得流泪的组合:三十几英寸,二十几英寸,三十几英寸。只有数字,只有整数。不过,他还是个男孩的时候,看到某个歌神或是影星照片下面的三围,这些数据显得啰嗦且轻率,告诉他很快就会了解的所有信息。他不想拥抱或是亲吻这些女人,还没到时候呢。他想要拯救她们。将她们从一座孤岛的城堡(比如说)里救出来……

34—25—34(丽丽),37—23—33(山鲁佐德)——还有基思。他们三个都在伦敦大学读书:法律,数学,英国文学。知识分子,高尚品质,无产大众。丽丽,山鲁佐德,基思·尼亚林。

他们走下陡峭的小巷。无数的摩托车碾过这条小巷,晾晒的衣物、床单在风中飞舞,将小巷隔成斑斑块块。每个转角,就有一个小小的神龛,点着烛火,摆放着绣花饰品,一个圣人或是殉道者或是面容瘦削的神职人员的全身像。十字架、法衣、腐烂的苹果或是绿色的蜡制苹果。紧随而至的是气味,发酸的葡萄酒、烟味、煮好的卷心菜、下水道、甜得刺鼻的科隆水,还有燥热的强烈气息。一只体态威严的棕色耗子——与它周边的环境大大同化了——踱步经过他们,三人礼(1)貌地停下了步子:这耗子若能说话,必定敷衍地咕哝一句:晚安!狗吠叫起来。基思深深地吸气,深深地吸入撩拨得人痒嗖嗖的燥热的熏人气息。

他趔趄了一下,然后稳住了脚。那是什么?自从四天前到了之后,他是住在一幅画里,这下他从画里走了出来。镉红、钴蓝、锶黄(都是现磨的),意大利是一幅画。现在,他走出画进入了他熟悉的景象:镇中心,以及粗劣的工业城市周边摆摆样子的区域。基思对城市了解得很。他了解粗俗的商业主街。电影院、药店、卖香烟的杂货店、糖果店。大片大片的玻璃窗和霓虹灯闪亮的室内装潢——正是带着时装店光彩的市场社会的最初模样。橱窗里,焦糖色的塑料人体模特,一只无臂,一只无头,摆放成礼貌迎宾的姿态,像是欢迎你观赏女体。由此,历史性的挑战赤裸裸的,毫不掩饰。这些现代社会的塑料女郎会最终取代小巷转角处的木质圣母。

什么事发生了——某件他前所未见的事发生了。过了十五或二十秒,丽丽和山鲁佐德(不知怎么,两人成了括弧,一左一右把基思夹在中间)迅速地、离奇地被一群年轻男人淹没了。不是男孩也不是半大小伙子,而是穿着挺刮的衬衫和熨平的便裤的年轻男人。他们嘘叫着,哀求着,坏笑着。仿佛是心灵传感的纸牌魔术,所有的纸牌都跃动起来,自行洗牌,左右穿插,在街灯下成扇形排开来……他们身上冒出来的能量(在他的想象中)可与东亚或是南部非洲的监狱暴动相当——不过他们没有动手动脚,也没有挡了他们的去路。过了一百码,他们像闹哄哄的小兵散开来各自结队,十来个人满足于从背后看,还有十来个从侧边看,大多数则在前面倒着走。你什么时候见过这情形?一帮子男人,倒着走路?

维特克在脏乎乎的玻璃另一边等他们,面前是一杯饮料(还有他的邮包袋)。

两姑娘还在门边逗留(商议着或是盘算重组),基思走了进去说:“我看到的是不是真的?那可是全新体验。天哪,那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全然不同的方法,”维特克慢吞吞地说,“他们和你不一样。他们不信装酷。”“我也不信。我不装酷。谁会拿你当事。装哪门子酷呢?”“那就跟着他们做呗。下次看到喜欢的姑娘,做个跟屁虫。”“太难以置信了,那个架势。这些——这些操他娘的意大利人。”“意大利人?得了,你是英国人。你能比意大利人做得高明多了。”“行吧,这些弟大力人——我是说意大泥人。这些操他娘的卖卷饼的。”“卖卷饼的是墨西哥人。这也忒差劲了。意大利人,基思——深肤黑发,油脂分泌丰富,拉丁语系,地中海人。”“啊,我从小受的教育是不要以种族或文化来分人。”“那会对你很有帮助的。特别是你头一次来意大利。”“还有那些神龛……哎,我跟你说过,那是我的根子。我,我不做评判。我做不来。因此,你得帮我留心,罩着我一点。”“你很容易受到影响。你的手在发抖——看看。神经过敏的人可不容易。”“不仅仅是那样。我不是真有神经病,但偶尔会出点事。看不清事,也会把事看错了。”“尤其是和姑娘有关的。”“尤其是和姑娘有关的。而且女多男少。我是个男的,而且是英国人。”“而且是异性恋的。”“而且是异性恋的。我的兄弟在哪儿?你得成为我的兄弟。不,把我当作你从未有过的孩子。”“好吧。现在,你听着。听着,儿子。换种眼光,看看这些家伙。意大利佬是演戏的。他们喜欢幻想。现实对他们来说不够理想。”“真的啊?连这样的现实都不够?”

他们转过身。基思穿着T恤衫和牛仔裤,维特克戴着角质粗框眼镜,灯芯绒外套的肘部有一块椭圆形的皮质补丁,浅黄褐色的羊毛围巾,和他头发同色。丽丽和山鲁佐德现在正沿着楼梯走了下来,全是老年男性的顾客发出了一片各色各样的嚎叫声。她俩柔软的躯体往前移动着,穿过各种怪兽滴水嘴的沿道夹攻,然后转过身体,双双往下撤退。基思说:“那些老家伙。他们看的是哪门子啊?”“他们看的是哪门子?你以为他们看的是哪门子?两个忘记穿上衣服的姑娘。我跟山鲁佐德说过,今晚,你去城里。穿上衣服。你得穿衣服。但她忘了。”“丽丽也是一样。没穿衣服。”“你不区分文化差异。基思,你应该区分一下的。这些老家伙刚从中世纪蹒跚地走出来。动动脑筋。想一想。你算是第一代城里人。你的手推车停在街上。正喝着一杯喘口气呢。你抬起头,看到什么了?两个光着身子的金发女郎。”“……噢,维特克。太可怕了。那边。都没什么明显的原因。”“那不明显的原因是什么呢?”“放屁。男人这么残酷。我说不出口。你回去路上自己看好了……瞧!他们还在那儿!”

蒙泰勒镇的年轻男人这下正在窗子的另一边,像一队沉默的杂技演员似地堆了起来。一张张脸拼图般挤压在窗上——这些教士似的脸怪异得高贵,高贵地受着折磨。一张接一张地,脸脱离了窗,散了开去。维特克说:“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当我走在街上时,这帮男孩不是这个样子呢。为什么当你走在街上时,女孩们不做跟屁虫呢?”“是啊,为什么不是那样呢?”

四罐啤酒滑到了他们面前。基思点了一支蓝碟香烟,给噗嗤噗嗤冒着热气的咖啡机添了点烟雾,给周遭无处不在的疑神疑鬼的气氛也添了点烟雾:上酒吧的人,他们带着白内障的注视,见而不以为然,见而不以为是……“这是你自己的错,”维特克说,“光了身子还不满足——你们真是金发女!”

姑娘们仍静静地红着脸,哆嗦着,把落在眉毛上的头发给吹了开去。山鲁佐德说:“嗯,对此我们很抱歉。下次,我们会穿上衣服的。”“还会戴上面纱,”丽丽说,“为什么扯上金发女?”“瞧见了吧,”他接着说,“金发女和她们的虔敬理想状态恰恰相反。这一说就足以让她们思考。黑发女一点没救——意大利人。除非你指天发誓会和她们结婚,她们都不会跟你睡。但,金发女,金发女没有做不出来的事!”

丽丽和山鲁佐德是金发女郎,一个眼睛是蓝色的,另一个是褐色的。她们有透白的肤色,还有金发女的直白……基思想,山鲁佐德有一种静静的吃了太多的脸色,好像她刚刚得以很快贪婪地吃了丰腻的东西。丽丽看起来更红一点,更圆鼓鼓,也更年轻一点。她的眼睛凹陷,(尽管万分不情愿)让他不断想起他的小妹妹:她的唇单薄,紧紧抿着。两人在桌沿下做着同样的动作,把裙子往膝盖推。但裙子却推不上去。“天哪,里面更糟啊,”山鲁佐德说。“不对,外面更糟,”丽丽说。“嗯,至少这里的这帮子人老得没法上蹿下跳了。”“而且嗓音哑了,不会在你面前装猫叫。”“这些人恨我们,巴不得把我们关起来。”“外面的那些人可能也恨我们。至少他们想跟我们睡。”“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说呢,”维特克说,“不过,外面的那些人也不想和你们睡。他们都是弯男。他们都吓坏了。听着,我和米兰的顶级模特儿是朋友。华伦天娜·卡萨马斯马。她也是个金发女。她去罗马或那不勒斯时,当地人都疯了。她转向最大个的男人说,来,我们上吧。就在这儿,街上,我给你口交。我这就上了啊。”“然后呢?”“他们胆怯了,退缩了,软塌了。”

基思不自在地转过头去。感觉到丑角戏——这个时代的丑角戏——前方横着一道阴影。靠近这道阴影的中心是乌尔丽克·梅茵霍芙(2),在一帮巴勒斯坦的新兵前裸身缓缓走过(她说,操和射,是一回(3)事)。远一点的阴影处,甚至还有在塞洛路的查尔斯·曼森。他说:“这代价太高了。”“什么意思?”“呣,他们不是真的想拉起你走,是不是,丽丽。我是说,那不是你的原意,对不对?他们唯一的希望是,”他说,“是凑巧碰到一个和足球队约会的姑娘。”这一说可能意思不太明确(他们直瞪着他),于是他接着说了下去,“尼古拉斯是这么说她们的。我哥。我是说,那样的姑娘不多,但的确有。希望和足球队约会的姑娘。”“哦,”丽丽说,“可是,华伦天娜假装喜欢和足球队约会,却证实了这些人甚至不想要喜欢和足球队约会的姑娘。”“就是这样,”基思说(其实他有点糊涂了)。“不管怎样。华伦天娜。姑娘们比小伙子更猛。那是……”那是什么?经历更丰富。不纯洁。因为蒙泰勒镇的年轻男人们至少是纯洁的——连他们的恶弄也是纯洁的。他想不出来:“意大利人是演员。都不过是场戏而已。”“好吧,丽丽,”维特克说,“这下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当他们嘘声四起,上蹿下跳时,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大声宣告要给他们上口交。”“对了,大声宣告。”“春天我在米兰,和提米一起,”山鲁佐德说,一边往后仰。“那儿你没必要大声宣告要给他们上口交。有盯着你看的,有吹口哨的,有发出那种咕噜咕噜声的。那不像这里是……是个马戏场。”

是啊,基思想,马戏场——走钢丝的,上高空秋千的,演小丑的,翻跟斗的。“不会有那么多的人。不会排成了队。”“还有往后退着走,”丽丽说。她转向山鲁佐德,一边带着母亲似的鼓励说,“没错。不过春天那时候,你和现在看起来不一样。”

维特克说:“不是那样的。事关弗兰卡·维厄拉。”

于是,他们三人专心地聆听着维特克,出于对他的尊崇——因为他角质眼镜下的注视,他流利的意大利语,他在都灵和佛罗伦萨的那些年,还有他难以想象的资深阅历(他三十一岁了)。维特克的取向也是因素之一。那时候,他们对同性恋的态度是怎样的?嗯,他们对此全然接受,同时每隔几分钟,又为自己竟能如此的宽容就自我称赞一下。不过,眼下他们已经迈过这个阶段了,同性恋带着前卫的魅力。“弗兰卡·维厄拉。难以置信。她改变了一切。”

维特克挂着我的故事我来说的神色,讲了起来。弗兰卡·维厄拉,基思得知,是西西里一位十来岁的女孩。一个被她拒绝的追求者绑架、强奸了她。这是事态的一方面。可是,在西西里,绑架和强奸却是婚庆的彩纸和钟声的另一途径。维特克说:(4)“是啊,没错。这一处罚法规叫做改造婚姻。因此,基思,如果叼枝花在阳台下弹吉他弹得烦了,在姑娘前上蹿下跳也不管用,记得还有另一种方法。绑架和强奸……和强奸犯结婚。弗兰卡·维厄拉家(5)的人告诉她这么做。但弗兰卡不去教堂,而是去了巴勒莫的警察局。很快成了全国新闻。这姑娘让人难以置信。她的家人还是想让她嫁给强奸犯。整个村子这么想,整个西西里岛的人这么想,整个意大利也有一半的人这么想。但她起诉了。”“我不明白,”山鲁佐德说,“怎么会想要嫁给强奸犯的?这是史前的行径。”“这是部落的做法。耻辱和荣誉。就像阿富汗,还有索马里一样。要不和强奸犯结婚,家族的男人就把你杀了。她不这么做,她没和他结婚——她让他进了监狱。她改变了一切。现在,米兰和都灵部分已经算文明了,罗马也开始变好了。那不勒斯还留在噩梦中。不过这些恶心事是从北朝南筛掉的。西西里是最后一个。发生这事时,弗兰卡十六岁。这姑娘让人难以置信。”

基思想到另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姑娘,他妹妹维奥利特,也是十六岁。按任何一种与耻辱和荣誉相关的安排来看,维奥利特早就被谋杀了——出手的会是基思自己,哥哥尼古拉斯,父亲卡尔,米克叔叔和布莱恩叔叔提供道义和后勤支持。他说:“她后来怎么样了,弗兰卡?”“一两个月前,她好好地结婚了。和一个律师。她现在和你一样大。”维特克摇了摇。“这姑娘让人难以置信。这姑娘有男人的胆魄。因此,我们出门后,男人鹰鹫似的落在你的身边,你有两种选择。走华伦天娜·卡萨马斯马的线。或者想想弗兰卡·维厄拉。”

他们又喝了最后一罐啤酒,开始讨论1968年法国的五月风暴、1969年意大利的“热秋”工人大罢工——还有各种口号。绝不工作。绝不相信二十五岁以上的人。绝不相信没进过监狱的人。个人的(6)即政治的。一想到革命,就想做爱。禁止禁止。全部,立即。四人同意就用这个。他们全部立即同意使用“全部,立即”。“显然,”基思说,“小婴儿就是这么感觉的。他们想:我什么都不是,我应当是万物一切。”

他们意识到该走了,走出门去。维特克说:“哦,对了。还有另一桩事让他们发狂,几乎可以肯定你们都是吃避孕药的。他们根本没法接受那意味着什么。避孕还是非法的,流产也是。还有离婚。”“他们怎么对付的?”山鲁佐德问。“简单。阳奉阴违,”丽丽说,“养情妇。上后街的流产诊所……”“他们怎么对付避孕的?”

维特克说:“他们当然是体外排精的高手。分毫不差及时抽出的大师。哦,对了,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了。”“什么?”“他们上你的屁眼。”“维特克!”“或是喷上你的脸。”“维—特克!”

基思又一次感觉到(他每天感觉到多次了):无所忌惮的兴奋感。每个人想要爆粗口就爆粗口。那个操字,男女通用。那就像黏性玩偶,想用的时候随手可粘。他说:“是啊,维特克。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你说屁眼(ass)这词和我们说arse相近,r不发音来着。丽丽和山鲁佐德是那样说的,不过她们是在英格兰长大的。你说景观(landscape)这词也那样。还有那(7)些在野餐时烦扰你的妈姨(aunts)。那些爬上你短裤的妈姨。让我起鸡皮疙瘩。这是哪儿的口音?”“波士顿的上流社会,”山鲁佐德说,“比女王还上流。抱歉我们得走了……”

姑娘们又一次离身而去,维特克一边说:“我想我明白接下去会怎样。外面。发生什么了?早些时候。说。”“你知道,男人那么残酷。还他妈的粗鲁。”基思说,外面那场乱哄哄的闹剧,性革命,也算是一种公投。“对那两个姑娘来说。猜猜谁赢了。我发现自己转着这个念头,请你也侮辱一下丽丽?”“呣。你能不能把丽丽当作斗熊场里的脱衣舞娘,保持应有的礼貌?”“山鲁佐德是人民的选择。就喝彩声来看……她变了样了,是不是?我有几个月没见她,几乎认不出她了。”“山鲁佐德,总体来说,都棒极了。但我们诚实一点,要点在她的胸。”“……这么说来你懂山鲁佐德的胸?”“我倒是乐意懂来着。毕竟,我是画画的。而且这和尺寸无关,对不对?可以说,尽管有这般尺寸。在于那个魔杖般的躯体。”“没错,正是这样。”“前些天,我读到了篇文章,”维特克说,“让我对胸产生了好感。我换了种眼光看胸。这家伙说,从进化的观点看,胸是为了仿拟屁股。”“屁股?”“胸仿拟屁股。诱引面对面的性交。当女人从狂蝇进化而来。你一定知道狂蝇是什么。”

基思知道。出自希腊语的“牛虻”和“狂热”。热。维特克说:“因此,屁股般的胸给教士式性交的苦药裹上了糖衣。仅仅是个理论而已。不,我懂得山鲁佐德的胸。理论上的次要性征。双乳的主要功效。我懂的——理论上。”他带着友爱的蔑视看着基思。“我不想捏,不想亲,不想把泪水嘀嗒的脸埋在女人的胸里。你们这帮男人拿胸做什么?我是说,它们不会带你上哪儿去,是不是?”“好像没错。它们算是个不解之谜。无因之果。”

维特克回头看了一眼。“我可以告诉你,也不是全世界的人都倾慕女人的胸。我知道有人对它们的反应非常糟糕。阿门。”“阿门?”阿门是维特克隐居的利比亚男朋友(今年十八岁)。基思说:“阿门反感山鲁佐德的胸?”“这就是他为什么再也不去游泳池了。他受不了她的胸了。等等。他们来了。”

山鲁佐德在游泳池边(一如丽丽所暗示的),脱光了上衣晒太阳,真是这个意思——确确实实是这个意思?基思还有时间说:“你真是在告诉我,她的胸像屁股?”

他很快上了一趟地下室——在他们鱼贯走上街之前……意大利厕所,以及其负面的感官之旅:它想表达什么呢?整个南欧都是这个样子,连法国也不例外,满是污垢的踏脚处,齐膝高的漏着水的水龙头,水管和砖墙间塞了一卷前一天的报纸。恶臭穿引着酸蚀,直入下巴的筋脉,令牙龈都刺痛起来。别自以为是了,厕所说。你不过是只动物,由物质组成。在气味辛辣的黑暗中,仿佛感觉到有一只濡湿的、粗糙的爱兽近在身旁,他身体中有什么对此做出了反应。

之后,他们几个都鱼贯出了门,上了街——经过时装店橱窗里的女体模特,走入了嗡嗡嘤嘤盘旋的狂蝇,走入了全无同情心的公投结果,走入了蒙泰勒年轻男人令人难堪的统一观点。

他们开车从镇子回了乡村——回到城堡。城堡像大鹏鸟似的栖息在山坡上。

你们知道,我以前花很多时间和基思·尼亚林在一起。我们俩走得非常近。后来,为了个女人闹翻了。不是常见的那种闹翻。我们就一个女人有了意见分歧。我有时想,他可以成为一名诗人。爱看书,爱玩文字,爱耍笔墨,一个不折不扣的浪漫主义者,但要找到个女朋友却发现相当的困难——没错,他本可以成为一名诗人的。可是,那个意大利的夏天到来了。(1) 原文为意大利语。(2) 乌尔丽克·梅茵霍芙(1934—1976),德国左翼恐怖分子、记者。(3)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美国罪犯,曾组织犯罪团伙——曼森家族。曼森也是一名歌手兼词作家。1969年,他带着手下在洛杉矶塞洛路10050别墅杀害了导演波兰斯基怀孕八个月的妻子和她的三个朋友。(4) 原文为意大利文。(5) 西西里岛首府。(6) 1969年意大利“热秋”大罢工时的口号。(7) 在英式发音中,“aunts”(此处译为妈姨)和“ants”(蚂蚁)发音一样,而在美式发音中有区别。2:社会现实主义(或称见谁就爱的渣男)

基思盖着床单,躺在南边的塔楼里。他想着离开酒吧时,维特克甩上肩的那个脱线的粗麻布袋子,想不出什么来。那是什么?基思自问。邮包袋?他猜,意大利的邮包袋,和英国的一样,是国家监狱里做出来的。而维特克的粗麻布袋子的确看起来像是重罪犯织的(看起来完全是心怀怨懑地将线绞在一起),纬线的有些地方带着点变态的淡紫色调。基思发现,这些日子,他的思想总是转向执法上。或者说是无法可执,法律松懈得令人费解……不是邮件,维特克说,邮件都是直接送达的。里面装的是——世界。看到了吗?整个世界,就在里面:《泰晤士报》、《生活周刊》、《国家》、《评论》、《新政治家》、《听众》、《旁观者》、《邂逅》。由此看来,它还是在外面——整个世界。而世界早已看起来非常的宁静,非常的遥远。“我想你同意,”丽丽在黑暗中说,“蒙泰勒的那些年轻男人。”“不,我不同意,”基思说,“就这么跟你说吧。我想在你面前上蹿下跳。”“……你知不知道那种感觉是怎么样的,对我来说?”“是的,我想我明白的。我和肯里克一起时,我就有那感觉。他们不会在他面前上蹿下跳,可是他们——”“嗯,他美极了。”“嗯。挺受不了的,但记着,这世界品味很差,就喜欢显而易见的。”“什么是显而易见的?”“得了,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表面上的。她的外表可能讨庸俗的人喜欢。丽丽,可是你聪明得多,有趣得多。”“嗯,谢谢。但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会爱上她的。当然,不是说你有什么希望。但是你会的。你怎么会不爱上她呢?你。所有动的东西,你都会爱上。你都会爱上女子足球队。更何况山鲁佐德,她又美又甜还有趣,而且傲慢得不得了。”“这正是让我反感之处。她不相干。她来自另一个世界。”“呣,事实是,你被比下去时,的确心里是有数的。”她说,一边把靠在他手臂上的身体摆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像你这样一个一等一的傻瓜。像你这样一个坏脾气的小穷鬼。”她亲了亲他的肩。“名字里都写明了,可不是。山鲁佐德——和基思。基思大概是最大众化的名字,是不是?”“可能是吧……不。不对,”他说,“苏格兰封伯爵的元帅们都叫基思。好几代呢,每个都叫做基思伯爵。不管怎样,都比提米好听。”他想到那个笨拙的懒洋洋的提米,在米兰,和山鲁佐德一起。“提米,叫那种名字?基思这名字比提米好多了。”“任何名字都比提米好多了。”“是啊。难以想象哪个提米做出点漂亮的事来。提米·米尔顿。提米·济慈。”“……基思·济慈,”她说,“基思·济慈听起来也不像能做漂亮事的。”“没错,不过,基思·柯尔律治?丽丽,有个诗人叫基思·道格拉(1)斯。他可是上流人。他的中名是卡斯泰朗,他和肯里克上的是同一(2)所私立中学,基督公学。哦,对了,还有G·K·切斯特顿的K也代表基思(Keith)。”“G代表的是什么呢?”“吉尔伯特。”“你看,那就是了。”

基思想到基思·道格拉斯。一位战争诗人——一位勇士诗人。受了致命伤的战士:噢,母亲,我的嘴里满是星星……他想到基思·道格拉斯,在诺曼底死去(头上挨了弹片),那年二十四岁。二十四岁。丽丽说:“好吧。她要是说,想操你给你口交,你打算怎么办?”

基思说:“我会吃惊的,但不会震惊。就是会挺失望的。我会说,山鲁佐德!”“嗯,我信的。你知道,有时候我希望……”

基思和丽丽在一起有一年多了——最近有一个学期的间断,又被称作过渡期,幕间休息,也可简单地叫做春假。眼下是经过了试分手、试和好。基思亏欠她许多。她是他的初恋,特别意义上的初恋:他爱过许多姑娘,但丽丽是第一个也以爱相报的。“丽丽,我爱的是你。”

这下,夜间的交流,不可描述的举动,就着烛光,开始了。“好玩吗?”“什么事?”“假装我是山鲁佐德。”“……丽丽,你总是忘了我情操高尚。马修·阿诺德。是人类思之(3)(4)所至言之所及的最好的东西。F·R·利维斯。感觉到生命完满的创造力。而且,她对我来说太高了。她不是我那一款。你是我喜欢的款,丽丽。”“呣。你不像以前那么情操高尚。一点儿都不像了。”“不,我还是老样子……是她的性格。她又甜又和善还幽默聪明。她确实不错。这恰是最不吸引我的。”“我知道。简直令人作呕。而且她还长了一英尺,”丽丽说,她这下愤慨地全醒了。“而且都长在了她的脖子上!”“这是条脖子,也没错。”丽丽早已就山鲁佐德和她的脖子说了一大堆。她把她比作一只天鹅,有时候是——取决于她的心情——一只鸵鸟(还有一次,是长颈鹿)。丽丽说:“去年她……山鲁佐德发生什么事了?”

有天早上,山鲁佐德从梦魇中醒来,发现自己成了……没错,根据那个有名的故事,格里高·萨姆莎变形成了一只体积庞大的昆虫,也可说是大害虫,也可说是——基思很有把握那是最好的翻译——可怕的跳蚤。对山鲁佐德来说,变形是大大的升级。不过基思没法落实合适的动物。鹿,海豚,雪豹,有翅膀的马,天堂鸟……

不过,先提一下之前发生的事。丽丽和基思分手是因为丽丽想要像男孩一样举止行事。这是事件的核心,真的:人们似乎有感觉,女孩要像男孩一样举止行事了。丽丽想要先试试。于是,他们有了第一场大争执(荒谬的是,主题竟是宗教),丽丽宣布了试分手。这个词像是压缩的空气直冲出来:他知道,这样的试验几乎总是成功的。两天的极度悲痛,在他位于伯爵府区可怕公寓的可怕房间里,度过了无人陪伴的凄凉的两天之后,他给她打了电话。他们见面了,咖啡桌的两侧都洒了眼泪。她告诉他,这事儿,他得进化一下。

为什么男孩享有所有的乐事?丽丽说,一边往纸巾里擤了擤鼻子。我们不合时代,你和我。我们像是儿时的恋人。我们应当十年之后再认识。要一对一,我们太年轻了。就算是谈爱情,我们也太年轻了。

他聆听了这番话。丽丽所宣告的让他觉得如丧考妣。基思的确一出生就没了父母。这将是他生存的状态,这一想法对他是自然不过的。他听着丽丽说——当然她说的他早已知道。男男女女的世界正在翻腾,正在经历一场革命或是沧海桑田的变化,在肉欲知识和情感需求之间重新调整。基思不想成为与时代不合的人。我想我可以说,这是他第一次为自我性格管理作出努力:他决定不让自己坠入爱河。

如果我们不喜欢,可以……我想做男孩一段时间。你可以继续老样子。

于是,丽丽重新做了头发,买了很多超短裙、短裙裤、露背吊带装、透视装、齐膝漆皮靴、大圈圈耳环、彩色眼线笔,还有所有其他林林总总要和男孩一样举止行事所需要的一应物事。而基思保持了老样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位置比她有利:他做男孩已经有些经验了。这下他又重新做起了男孩。前丽丽时期,在丽丽之前,他经常碰到一件难事,这与做女孩更相关:他的情感。而且对事情,他时常弄不清楚。比如说,他彻底搞错了每个人都称作自由性爱的事——一个接一个惊脱了下巴的嬉皮士都会默默地作证。他以为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但这不是都市里苍白如蘑菇的花样女儿带着星座图、塔罗牌和灵应盘自动送上的性爱。有些女孩还是想等到结婚,有些还信教——就连嬉皮士向世俗化的转变也很慢很慢……

在丽丽之后,后丽丽时期,男女关系的新规则似乎更为落实了。那一年是1970年,他二十岁:这一历史性的机遇,他备有少无可少的俊美相貌,如簧的口舌,诚挚的热情,还有一点努力装出来的但也令人精神一振的冷酷。有过到了紧要关头却大失所望的经历,也有过一些奇迹般的默许(就耻辱—荣誉的意义来说,仍旧感觉像是越轨之举:莽撞失礼,过于亲昵,占便宜)。不过,“自由性爱”一事,最佳对象当然是装做男孩的女孩。新规则——让万事出错的阴险的新规则。他的行为举止像个男孩,丽丽也一样,而且还能比他更像个男孩。

和我一起去吧,三个月之后,丽丽在电话上说,夏天和我一起去意大利过吧。和我一起去意大利的城堡,还有山鲁佐德。去吧。去度个假吧。你知道,那儿的人们甚至都懒得装客气有礼。

基思说,他会给她打电话的。不过,与此同时,他感觉到自己的脑袋突然点了一下。他刚和一位前女友(她的名字叫潘西)度过了几乎具有艺术性的痛苦的一晚。他又害怕又受伤,而且还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说不明道不白但却强烈无比的愧疚感。他想回到丽丽身边——丽丽和她的中间世界。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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