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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2 06:2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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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奥拉夫·斯塔普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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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星主

造星主试读:

前言

[1]

此时,欧洲正濒临着一场大灾难,可能会比1914年的那场更糟糕,处于如此岌岌可危的时刻,这样的一本书可能会受到人们的指责,认为它分散了人们急迫保卫文明、抵抗现代野蛮行径的注意力。

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我们残缺而宝贵的文明每况愈下。境外的法西斯主义在对外扩张上日渐猖狂嚣张,对其本国人民的专制统治变本加厉,越来越蔑视精神生活。即使在我们的祖国,我们也有理由害怕国家会逐渐走向军事化,逐渐剥夺公民的自由。更有甚者,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并没有采取坚决果断的措施来缓和社会秩序的不公。这样陈腐的经济体系势必会从繁荣走向衰败。

在此般境况下,作家们要想勇敢地肩负起自己的使命,同时保持均衡的判断,难上加难。于是,有些作家耸耸肩,远离时代争斗的中心。他们对当今最紧要的问题充耳不闻,必然创作出一些对于当今的读者来说没有深度,而且隐隐约约让人感到不真诚的作品。这些作家一定是有意或无意地努力说服自己,要么认为人类事务中根本不存在危机,要么认为危机没有他们的作品重要,再要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是,危机的的确确存在,而且非常紧急,事关所有人。任何有头脑的知情人会不赞同我的观点吗?除非是自欺欺人。

但是,我对那些声称对争斗无能为力因而明哲保身的“知识分子”深表同情。事实上,我就是其中的一分子。我要如此为我们辩护:虽然我们不如那些为理想做直接斗争的支持者那么活跃,那么行之有效,但我们也没有不管不问。我们的的确确执着地始终关注着。但是,我们从长期的探索和尝试中认识到,对我们来说,最有效的方式是迂回的。当然,不同作家的情况不尽相同。有些作家奋不顾身地投身于斗争中,用他们的力量散播政治宣传,甚至拿起武器斗争到底。如果他们有这个能力,而且他们为之斗争的理想正好是防御(或创造)人类文明这个大事业的一部份,这条路当然行得通。何况,他们还可以靠此获得丰富的经验和人道的同情,反过来进一步增加他们文字的影响。但是,在当今世界的危机中,鲁莽地献身可能会妨碍他们看到某些方面的重要意义,比如维持和拓展可以被隐讳地称为“人类自我批判自我认识”的重要性,还有在人与周遭的关系上把人类生活看作一个整体的重要性。这涉及到尽可能不含偏见地看待人类事务、人类观点和人类理论的意愿。虽然身处一个伟大正义的事业中,被卷入斗争中心的人们不可避免地变得偏狭。他们高调摒弃置身事外、冷静分析等人类最有价值的能力。但在他们看来,可能认为事当如此,因为绝望的挣扎更需要盲目奉献而不是置身事外。但是,对于心存信念的人们来说,必须在对人类的忠贞之外保持心平气和。也可能,要想看清灿烂星空之下的动荡世界,会增强、而非减弱当前人类危机的重要意义。同时也会增加我们彼此之间的宽容。

在这个信仰中,我试图构建一个恐怖但却生死攸关的虚构轮廓,它关乎一切。我非常清楚,即使从现今人类的经验来看,这个轮廓还很不完备,甚至带有几分幼稚。若是放在一个更祥和更智慧的时代,那愈发显得荒唐了。但是,它虽然还不成熟,也非常遥远,或许并非与时世毫无关联。

冒着同时惹恼左翼和右翼势力的危险,我偶尔会使用一些衍生自宗教的观点和词汇,并且试图根据现今的需求做出新的解释。“精神”和“崇拜”这两个词语虽然有价值但却屡遭人诟病,左翼认为这两个词语猥亵下流的程度不亚于右翼眼中那些古老的性词语。这两个词语在本书中意在表示右翼滥用而左翼误解的一种体验。我认为这种体验和一切私人的、一切社会的、一切种族的目的无关;这么说,并不是说它会让人否认这些目的,而是说,它会让人从新的角度来赞美这些目的。“精神生活”从本质上说其实是尝试发现和采纳一种态度,一种实际上与我们的整体经历相称的态度,正如对一位成熟理智的人抱有赞赏之情一样相称。这种企图心可以使得我们的意识更清醒、更美好,然后会对我们的行为产生正面积极的影响。事实上,如果崇高的人类经验和对于命运的敬畏没有产生坚决的意志来服务于觉醒的人道主义的话,那它们都不过是一个虚假的幌子和没用的陷阱。

在结束前言之前,我要感谢L.C.马丁教授、L.H.迈尔斯先生、E.V.瑞乌先生的帮助和有益的评论,我借鉴了他们的意见,重写了好多章节。时至今日,我仍然踟蹰要不要把他们的名字和这本荒诞的书联系在一起。根据小说的标准,本书可谓离经叛道。实际上,这根本不能算作一本小说。

关于人造星球的点子得益于J.D.伯纳尔先生小而精妙的著述《世[2]界,众生和恶魔》。但愿他不会极力反对我对此的发挥。

我要感谢我的太太为此书校对,并感谢她一直保持本真。

在本书的最后我附上了关于量级的注释,或许对不熟悉天文的读者会有所帮助。那三张时间标度草图或许会博君一笑。O.S.于1937年3月1 此处应指1914年8月爆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2 《世界,众生和恶魔》(The World, the Flesh, and the Devil):约翰·德斯蒙德·伯纳尔所著哲学著作,发表于1929年。基督教神学中,世界,众生和恶魔被认为是灵魂的三大敌人。在该书中,伯纳尔从世俗的角度认为“世界”(自然的非理性力量、冷热、风、河、物质、能量)、“众生”(动植物、肉体、健康、疾病)和“恶魔”(欲望、恐惧、想象力、愚蠢)是人类进步的三大威胁。原文参见:http://cscs.umich.edu/~crshalizi/Bernal/。约翰·德斯蒙德·伯纳尔(John Desmond Bernal,1901-1971):出生于爱尔兰,20世纪英国最伟大的科学家之一,著名的分子生物学创始人。

第一章 地球

1.起点

某夜,饱尝了苦涩之后的我来到了山头。止步于深色石楠花前。近郊的路灯在山脚下齐整整排列着。合上了帘子的窗户仿佛是闭合的眼,暗自窥视着正在上演的梦境。远处的灯塔在漆黑的海中忽明忽暗。头顶,朦胧混沌。在天地间狂暴刺骨的激流中,我认出了我们的房子,还有小岛。在那儿,十五年间,我们俩,本质不同的我们俩,慢慢彼此交融,互相扶持,互相滋养,形成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同体。在那儿,我们每天都安排着许多事情,细说日子中发生的怪事和烦心事。在那儿,成堆的信件等着回复,袜子待缝补。在那儿,我们生儿育女,孕育不期而至的新生命。在那儿,那个屋檐下,我们共有的两个生命,虽然有时互相抵触,但始终都是感激彼此的一个共同体,比两个孤立的个体更强大,意识更清醒。

所有的这一切当然都是美好的。但是,痛苦终归是有的,它不仅仅从外部世界侵袭着我们;也在我们俩的魔幻小世界内部滋生了出来。正是那些对自身无用的恐惧、对我们自身非现实的恐惧,以及不仅仅是对于这个世界的谵妄的恐惧,终究将我驱逐到了山颠。

我们总是从一件紧要的琐事忙乎到另一件,但结局却如此虚妄。难道我们误解了我们的整个生存状态?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我们一开始生活的前提便是错误的?尤其是我们之间的关系,这个世界活动的支点看起来基础夯实,但说到底是不是不过因为自满得意、因为内心向往家庭生活而产生了一个小漩涡,在汹涌澎湃的涌流表层做徒劳的挣扎,没有存在的深度,没有意义?我们是不是终究在自欺欺人?在那些屏气凝神的窗户后面的我们,是不是如同芸芸众生一样,不过生活在一个梦境中?病态的世界里的健康人也是病态的。我们俩多数时间过着循规蹈矩的小日子,难得对这个世界有清晰的认识,几乎没有明确的意图。我们俩是病态世界的产物。

但是我们的生活并非是一个十足空虚的白日梦。我们不是从身边的来来去去,从城市、乡间、异域他方、乃至天涯海角的人来车往中收集起现实的丝线,然后经纬编织起生活的吗?我们不是编织起了关于我们天性的最真实的表达吗?我们点点滴滴的生活不是或多或少成为了积极生活的结实丝线,交织成一张生生不息的网,一个交错复杂、代代繁衍的人类模式吗?

我觉得“我们”挺有趣的,有一种好笑的敬畏。即便是对我自己,如果不用多愁善感的俗丽装饰,我怎么样能既不蔑视也不冒犯地描述我们的关系呢?因为我们之间这种互相依靠又彼此独立的微妙平衡,这种基于冷静的批判和刁钻的嘲笑、但又相互关爱的关系,分明是真正团结一致的一个小缩影,说到底是这个世界所追求崇高目标的一个真实鲜活的例子,不过是以简单的形式呈现而已。

整个世界?整个宇宙?头顶,一颗星星在朦胧混沌中闪现。一束战栗的光之箭啊,从那千千万万年前的远古放射出来,用幻象刺痛了我的神经,我的内心倍感恐惧。因为在这样一个宇宙中,我们偶然出现且脆弱不堪一击的社会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但是现在,出于非理智,我被一种跟这颗星星有关的陌生崇拜所震慑,这不仅仅是对十万八千里外的那个可望不可及的大火炉的崇拜,而是别的什么,我已心领神会,是星星和我们之间绝对的反差。但是,我心领神会了什么呢?星星那端窥视着的智慧生命,并没有显示造星主,有的只是一片无尽的黑暗;没有爱,甚至没有能量,有的只是空空如也。然,我心赞颂。

我不耐烦地甩开愚昧想法,从深不可测中重新回归到熟悉具体的现实。抛开崇拜,抛开恐惧和痛苦,我心已定,决定要更冷静地探究不平凡的“我们”——这个令人惊讶而又叹为观止的资料。对我们自身来说,乃是宇宙的根本,但是从我们和星辰的关系来说,却显得如此渺小。

即使不从让我们相形见绌的宇宙这个大背景下来考虑,我们也是微不足道的,甚至可能是荒谬至极的。我们的出现是如此的普通,如此的平庸,跟我们一样的人是如此之多。我们不过是一对已婚夫妻,毫无压力地住在了一起。婚姻在我们的时代是不可信的。而我们的婚姻则因缘起于琐碎的浪漫,因而变得更加不可置信。

我们初相遇时,她还是个孩子。四目相接。她专注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我甚至浪漫地想象着她对我隐约有好感。不管怎样,我从那样的注视中意识到了(于是我借着青春期的狂热说服自己)我未来的命运。是的!我们的结合仿佛是命中注定的!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多么意外呀!当然,作为一对结婚已有段时日的夫妻,我们彼此契合,就像两棵挨着的树,树干环抱成一体,虽然都扭曲着,但互相扶持。静下心来,我认为她对我的个人生活来说是一个虽然有点用但总是让人烦心的附属物。我们的相伴十分明智。我们给彼此自由,这样才能忍受相互的亲近。

这就是我们的关系。这些叙述似乎对于加深宇宙的理解毫无裨益。然而在我心里我知道它并非一无是处。即便是寒冷的星星,即便是整个空洞无边的宇宙也不能使我相信,被视为瑰宝的微小共同体,虽然不甚完美,虽然历时尚短,但绝不会是没有意义的。

但是我们之间难以形容的结合除了其本身之外真的还有别的意义吗?比如说,是否证明了人类最本质的特性是去爱而不是去仇恨和恐惧呢?它是不是证明了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能不畏险阻,打心底里支持一种超越国界、由爱而生的团结一致呢?进一步讲,作为宇宙的产物,它是否证明了从某个角度来看爱是宇宙本身的基本要素呢?通过它固有的能被感知到的美德,能否保证我们俩——两个脆弱的支持者——在某种意义上必定拥有永生呢?事实上,它能否证明爱即上帝,而上帝正在天堂等候我们呢?

不!我们平凡的、融洽的、恼火的、好笑的、简朴的,但被视为最宝贵的精神团结什么都证明不了。它除了能证明自身的确是不完美的之外,别的什么都保证不了。它小之又小,不过是存在的许多可能性中的一个鲜亮缩影罢了。我想起了模糊的星群。我想起了因仇恨、恐惧和痛苦引发的骚乱,这就是人类的社会。我还想起了我们并非罕见的不和。我提醒自己,我们应该很快就会像被风吹皱的水面骚动一样消失殆尽。

那种星星和我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感觉再一次涌上心头。宇宙以其无法估测的力量不可思议地强化了我们那短暂如火花一现的共同体的紧密程度,也使人类短促无常的事业变得更为牢固。这些反过来又增加了宇宙的活跃度。

我坐在石楠花上。头顶的朦胧混沌开始全面消退。朦胧的背后,灿烂的星群不再躲藏,一颗颗闪耀在广袤无际的天空中。

我的周围,模糊黑暗的山丘连绵不绝,料想那平淡无奇的大海一望无际。但是想象的翅膀却跟随着山和海一直蜿蜒到地平线之下。我感觉自己正身处一颗石块和金属质地的圆粒上,笼罩着水和空气,它正在阳光和黑暗中旋转。在小粒子的表面,一代复一代,数不清的人一直生活在劳苦和无知之中,间或有喜悦,精神偶尔清醒。他们的整个历史,包括芸芸众生、帝国霸业、哲学观点、伟大科学、社会变革、以及对团结越来越强烈的渴求,于星星的生命而言,不过是其中某一天的一个瞬间而已。

但愿人们能明了在那颗一闪一闪的星球上,是否到处都存在着精神栖居的石头和金属粒,人类对于智慧和爱的愚笨追求是否仅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震颤,抑或是整个宇宙运动的一部分而已!

2.群星中的地球

头顶的朦胧混沌已经完全散去。笼罩着大地的整片夜空星辰遍布。两颗行星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大地。相对较明亮的星座凸显着自身独特的存在。猎户座四四方方的肩膀和双脚,他的腰带和宝剑,大熊星座,仙后座的Z字形,彼此紧挨着的昴宿星团均井井有条地在黑色背景中组成图案。而银河仿佛是一个暗淡的箍,横跨夜空。

想象填补了视觉的空档,将所见一一拼凑完整。向下看,我似乎在看一个透明的星球,视线穿越了石楠花和坚固的石头,穿越了早已灭绝了的物种的坟冢,穿越了玄武岩的熔流,一直看进铁铸的地心;我继续看,看起来仍然是向下的,看透了南半球的地层,看透南半球的海洋和大陆,视线穿越了桉树的根,穿越了上下颠倒的澳洲人的脚,透过他们头顶被阳光刺穿的蓝色苍穹,一直看到了永夜,太阳和星辰肩并肩的永夜。在那儿,距离我十万八千里的脚下,密布着如同湖中游鱼一样的星群。两片苍穹合二为一,形成一个群星遍布的中空黑暗球体,即使在眩目的太阳旁边也是黑色的。新月是一弯银白的镰刀。整条银河环绕着宇宙。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袭来,我找寻着我家发出光芒的小窗户以求得慰藉。窗户还在那儿;整个市郊,还有山丘也都在。但是星星的光却穿透了一切。仿佛地球上所有的东西都是用玻璃,或者是某种更澄澈更虚无的东西做成的。教堂缥缈的钟鸣宣告了午夜的到来。第一声朦胧的钟声响起,然后慢慢消退。

现在,想象力被激发到了一个全新而奇怪的感知模式。从一颗星星望向另一颗,我看到的天空不再是一个镶嵌着珠宝的天花板和地面,而是一个深邃的空间,其深度超越了闪耀的恒星所能及的范围。虽然大部分明亮而熟悉的星光像我们的近邻一样,在天空中凸显出来,但是一些星星其实非常遥远,只是因为星光强烈才能被辨识,而另一些较暗淡的星星之所以能被看见不过是因为距离近而已。它们之间,挤满了无数不近也不远的星星。但因为银河早已隐退到了无比遥远的地方,即使是这些星星现在看起来也很近。在银河离我较近的部分,发光的迷雾成片成片地穿插在星星的缝隙间,还有更深邃的星群。

命运安排我所置身的宇宙并非一个熠熠生辉的空间,而是一个可以被感知到的流星漩涡。不!不止这些。从星与星之间窥视外太空无尽的黑暗,我还看见了别的东西,比如漩涡,比如星系,虽然不过是斑斑点点的光,散布在虚空中,但它们是如此深邃、如此遥远,连人的想象力都追溯不到宇宙的尽头,追溯不到包含全部星系的宇宙星系的尽头。现在,宇宙在我看来是一个散布着稀薄雪花片的虚空,每片雪花都是一个宇宙。

凝望着最最微弱最最遥远的那些宇宙,凭借着超强的想象力,我似乎将它们视为恒星的全体;挨着其中一颗恒星的是一颗行星,在那颗行星的阴面有一座山,在那山颠上站着我。天文学家们向我们保证,在我们称之为宇宙的无边无际里,光线的尽头不是无限,而是光源。于是我记起来了,我的视力依赖于物理意义上的光,而非想象之光,宇宙“周围”朝我射来的光显示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在地球形成前,或者早在太阳形成前就已完结的事件。

但是现在,为了再一次避开这无限广袤,我又望了望我家合上帘子的窗户,虽然星光能够穿透它们,但是对我来讲,它们远比那些星系来得更加真实。但是我们的家,连同整个市郊、群山,还有海洋都消失了。我之前安坐其上的土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我脚下远远的虚无的黑暗。而我自己,似乎没有了形体,因为我无法看到,也无法触摸到自己的肉体。当我想挪动手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没有四肢。我对于身体的熟悉感知,还有从早上起就一直挥之不散的头疼,统统变成了含糊的轻盈和喜悦。

当我完全意识到自己的变化时,我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是不是成为了一个全新的意料之外的存在。刚开始,这样老套的可能性激怒了我。但接着,伴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沮丧,我明白了如果我真的死了,那么我就回不到我所珍视的实体小社会中去了。强烈的悲痛震惊了我。但是很快,我便安慰自己,因为我想到毕竟我可能还没有死,而是进入了一种迷幻状态,我随时都可能苏醒。因此,我打算不必因这神秘的转变而过度惊慌。我满可以从科学的角度观察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

我注意到取代脚下大地的那团迷蒙正在收缩,逐渐稠密起来。已经不能够透过它看到下方的星星了。很快,我脚下的地球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形桌面,一个被群星包围的黑色圆盘。很显然,我正在高速飞离生我养我的地球。下面的天空中,刚刚还在想象中见到的太阳,再一次被现实中的地球遮蔽了,形成了日蚀。到目前为止,想必是离地千里了,但我并没有因氧气不足或者大气压力而感到任何不适。我只感到越来越兴奋,思维极端活跃。灿烂夺目的星辉让我激动不已。不知是因为没有了朦胧的空气,还是因为我的感知觉越来越敏锐,也可能兼而有之,反正现在的天空看起来是如此陌生。每颗星星似乎都比以前更明亮了。整个天空在闪耀。颗颗主星如远处的汽车大灯一样醒目。银河不再暗淡,变成了一条由大颗大颗闪亮星光汇合而成的河流。

现在,地球在我的下方已十分遥远了,一条微弱的光线出现在了它的东面边缘;我继续翱翔着,这条温暖的光线将它的四周染成了红色和橙色。显然,我不仅仅在向上飞,而且在往东飞,慢慢转进了白昼。很快,太阳跃入了眼帘,它蚕食着渐渐泛白的黎明,天空越来越亮。我一路疾飞,太阳和地球越来越远,黎明的白光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柔和的阳光。太阳像渐盈的月亮一样逐渐扩大,直到半个地球都沐浴其中。在夜与昼之间有一条宽如印度次大陆的温暖带子,那儿是黎明。我继续向高空、向东方飞去,随着白昼不断向西延展,我看到越来越多的大陆呈现在视野中,然后我来到了太平洋上空,此时正是正午。此时的地球看起来是一个比满月大百倍的明亮大球。在它的正中,太阳的影子倒映在太平洋上,形成了一个让人眼花缭乱的光斑。地球的周围围绕着一圈光亮的迷雾,逐渐消散在太空的黑暗中。略微倾向我的北半球的大部分地区都被白雪覆盖,云层密布。我隐约可以辨认出日本和中国的一部分轮廓,它们是灰蓝色海洋中两个模糊的棕色和绿色的印痕。越往赤道上空,空气越是澄净,海洋颜色略深。好像还有一片疑似飓风的发光漩涡云。很容易定位菲律宾和新几内亚。澳大利亚的一部分则隐没在了南半球。

我眼前的景象不可思议地变换着。或许是因为接连不断的惊叹和赞美,我几乎没有感到焦虑;我们星球美不胜收的景致深深震撼了我。它仿佛是一颗镶嵌在闪闪发光的黑檀上的巨大珍珠。它泛着光泽,宛若一颗猫眼石。不,它比任何珠宝都漂亮。它上面的图案更加浑然天成、色泽更加雅致,更加神秘精妙。它展示了一个有生命物体的微妙与壮丽、复杂与和谐。从高空居高临下地来看地球,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奇妙,作为一个生机勃勃的生命体存在的地球似乎正恍恍然同时也是迷茫地渴望着苏醒。

我思忖着,这个天体、这块有生命珍宝的所有可见地貌都看不出人类的存在。虽然从这个高度看不到,但我现在正处在人口最稠密地区的上空。我的下方,大型工业基地制造出滚滚黑烟,污染着大气。但是这密密麻麻的人类和他们的伟大事业在地球上了无痕迹。从我现在的高度来看,此时的地球和人类出现前的地球毫无二致。任何降临的天使或者来自另一个星球的探险者都不会猜到这个平淡无奇的星球上生存着无数统治整个地球的寄生虫,他们刚出现的时候如同天使般的野兽,单纯美好,但如今却自我折磨。

第二章 星际旅行

我一边思索着我的母星球,一边继续往外太空飞翔。我朝着东边高速行进,地球明显在缩小,慢慢退向远方,看起来似乎在我的下面旋转。地球上所有的可见地貌都向西转动,现在,中大西洋转到了地球东部边缘,那儿正是日落时分,然后是夜晚。在我看来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地球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半月。很快,它变成了一个轮廓模糊的新月,它旁边是一颗微小却轮廓分明的卫星。

我大吃一惊,很快就意识到我一定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高速向前推进。我飞得太快了,仿佛置身于一场不间断的流星雨中。直到快跟我并驾齐驱的时候我才看得到星星;这些星星的光芒不过是对阳光的反射,就像光束一样只是光辉一现,跟坐在特快列车中向外看到的路灯一样。很多星星朝我一头撞过来,但是都没有对我产生影响。一块跟房子般大的不规则大石头着实吓到我了。我眼睁睁看着这个发着光的大家伙在我眼前膨胀变大,说时迟,那时快,我刚看到那家伙崎岖不平的表面,就立刻被它吞噬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我推断出它想必是吞噬了我;但是,我飞行的速度太快了,刚刚意识到它要撞上来了,我就超过了它,并把这块石头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很快,地球看起来就跟一颗星星一般大了。我说很快,但是我现在对时间的概念非常模糊。几分钟或是几小时,甚至是几天、几星期,在现在看来并无差别。

就在我努力理清思路、想搞清楚现在到底什么情况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早已飞过了火星的轨道,正在急速穿越小行星带。好多小行星离我相当近,看起来就像是许多大颗的星星横贯星群。其中的一两颗呈现凸圆状,然后马上变成新月形,消失在我的身后。

已经能看到木星远远地在我前方,它越来越亮,在恒星间变换着位置。这颗巨行星现在看起来像一个碟子,很快就比正在逐渐变小的太阳大了。它的四颗主要卫星像是四颗小珠子飘浮在它的旁边。因为有云层的存在,木星表面看起来像极了条条斑斑的熏肉。云层像雾一样把它整个笼罩了起来。现在我跟木星几乎肩并肩了,随后超越了它。由于木星的大气层非常厚,黑夜和白昼互相交融,并没有明显的界限。我注意到在它的东面以及没有被照亮的那个半球上遍布着模糊的红光,这些可能是火山爆发向上投射到密实云层的光亮。

几分钟后,也可能是几年后,木星又变成了一颗星星的样子,不久就消失在虽然已减弱但仍然耀眼的太阳光里。我飞行的路线附近已看不到别的外行星了,不过我很快就明白过来,一定是因为这里甚至已经远离冥王星的轨道了。太阳在我身后逐渐黯淡,现在不过是一颗最为明亮的星星而已。

终于,我有时间来担忧苦恼了。除了满天繁星,我现在什么都看不到。我所熟悉的北斗七星、仙后座、猎户座、昴宿星团都远远地嘲笑着我。现在,太阳不过是那些亮星中的一颗。一切如故。我是不是注定要像这样,变成一个没有实体的视点,永远悬浮在太空中了?我是不是已经死了?这是对我这辈子碌碌无为的惩罚吗?这是对我企图远离人世纷争、远离激情、远离偏见的固执己见的惩罚吗?

我的脑海中又艰难地浮现出在郊外山颠的情景。我看到了我们的家。门没有关。走廊的灯光映出一个身影,来到院子里。她站在那儿,朝着大路的方向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然后又回到屋里。但是这些不过是我的想象。事实上,我能看到的除了星星还是星星。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太阳和它周围的所有星星都变得红红的。而天空另一端的星星则是冰蓝冰蓝的。我的头脑中很快迸现出关于这个奇异现象的解释。我依然在飞行,而且因为速度过快的缘故,连光都开始影响到我的飞行了。因为光波赶上我的时间要比平常更久,所以变成了比正常速度缓慢的光脉冲作用在我身上,我看到的星星就发出红光。而那些在我前头迎着我的光脉冲则被挤压缩短了,所以看起来是蓝色的。

很快,我正后方的星星愈发红了,而正前方的星星则发出紫罗兰般的光芒,天幕变得瑰丽奇幻。我身后闪烁着红宝石,前面璀璨着紫水晶。红宝石周围,点点黄玉闪闪发光,紫水晶边上,颗颗蓝宝石耀眼夺目。我的两边,星星的颜色较浅,是我熟悉的钻石白。因我以一个几乎跟银河系平行的角度飞行,我看到的环状银河两端银白,前方的那段是紫色的,身后是红色的。现在,紧挨我前后的星星变得黯淡,紧接着就消失了,天空上留下两个没有星星的空洞,每个洞的周边都是彩色的星星带。显然我又加快了速度。现在靠肉眼已经无法看到从我前后射来的星光了。

我还在不断加速,前后两个装点着彩色流苏的无星区域还在继续不断地蚕食我身边跟我并驾齐驱的星星地带。我现在感觉到了运动。由于我的经过,近一点的星星似乎在朝着远处的星星背景漂移。这样的漂移在不断加速,直到在某个瞬间,整个可见的天空都布满了星星飞驰而产生的光线条。紧接着,所有的一切都无影无踪了。想必是我的速度和星星相比显得太快了,来自星星的光已经不能对我产生任何正常效应了。

虽然我现在的速度可能高过光速,但我似乎在一口凝滞的深井底部飘浮。一望无际的黑暗毫无特色可言,一切感觉的缺失,所有的这些都令我恐惧,但我不知道是否可以把正在经历的厌恶和不祥的预感称为“恐惧”,因为我的身体并没有感觉恐惧,因为我并没有出现战栗、出汗、气喘、心悸等生理反应。我现在孤苦伶仃,我开始自我怜悯,我渴望回家,我渴望再一次见到那最熟悉的脸孔。在我的脑海中,我看到了她,她双眉微蹙,难掩焦虑,坐在壁炉边做着针线活。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躺在石楠花上死去了?早晨,人们会发现我的躯体吗?她会如何应对这重大变故呢?她一定会非常勇敢,但是她会相当悲恸。

虽然我们的社会微不足道,但是仍然为人们所珍爱,我也极力反对从其中脱离出来,但我明白我体内的某些东西,我最本质的精神,让我坚定起意志,我不能退缩,我要把这次神奇的太空旅行坚持到底。虽然我渴望冒险,但这从来,哪怕只有一秒钟,也没有动摇我对熟悉的人类世界的向往。我是非常恋家的人,我绝不会自寻危险、自寻苦恼。但是命运垂青于我,赐予我这次机会,这种想法战胜了我的怯懦,我不仅可以去宇宙的最深处一探究竟,而且还有机会去发现生命和心智在星辰间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我现在求知若渴,除了对于探险的渴望,更主要的是我渴望了解人类的意义,或者说宇宙间所有有灵生物的意义。这笔属于人类的朴素财富,这朵盛开在荒芜的现代文明中、象征着春天的雏菊促使我欣然接受这次离奇的冒险;因为,我可能会发现整个宇宙不仅仅遍布着宇宙尘埃,到处都存在着发育不良的生物,而且在干枯的地球荒地之外,发现一个鲜花盛开的世界?

人类会不会如他偶尔所希望的那样,真的是宇宙精神的一个生长点,至少从暂时性的角度来说是呢?抑或,人类不过是千千万万的生长点中的一个而已?也或者,人类之于宇宙不过如鼠蚁之于大教堂?人类最本真的功能是什么呢?是力量?是智慧?是爱?是崇拜?还是所有的这一切?还是,对宇宙来说,人类的功能、人类的目的都是毫无意义的?我想要回答这一连串的严肃问题。同时,我也必须学着更清楚地了解、更公正地面对(所以我愿意承担)那些只消一瞥就能让我们崇拜的东西。

对于妄自尊大的自己来说,我现在并不是一个孤立的个体、一个渴望着张扬自我,而是一个人类的特使,不,是有生命的人类社会发送出来的用来与太空中的其他生命进行接触的一个探索器官,一个触角。我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地前进,即使那意味着我要抛妻弃子,过早地终结在地球上的蜉蝣生命。我必须前进;某天,即便是在星际间旅行数个世纪之后,我必将以某种方式回归。

如今我真的已经结束了那次匪夷所思的冒险回到了地球,当我回过头来审视自己那个无比兴奋的时刻,我吃惊于自己的反差:一方面,我渴望传递给他人我的精神财富,可实际上,我对人类做的贡献少之又少。这样的失败可能是因为虽然我的的确确接受了冒险的挑战,但是我心里明白,我是有所保留地接受的。现在我承认,恐惧以及对舒适的渴望黯淡了我熠熠闪光的意志。我那无比坚定的决心终究是脆弱的。我那摇摆的勇气常常屈服于对于母星球的向往。在旅途中我一次又一次感觉到,因为自身胆小呆板的天性,我与一些大事件中最重要的部分失之交臂。

整个旅途中的所见所闻,即使在当时,也只有一小部分是可以为我所理解的;我应当说,我的天然秉赋曾获得过超越人类的外星生物的援助。现在,我再一次站到了生我养我的星球上,我失去了援助,因此无法调动出曾应拥有的全部深层次洞察力。所以我关于人类有史以来最深远的太空探索的记录,也变得如同精神错乱的人因受某种无法理解的影响而吐出的胡言乱语一样不甚可靠。

继续回到我的故事中来。我究竟花了多少时间来做内心的争辩已经不得而知,但是就在我做出决定后不久,绝对的黑暗中再次现出星光。很显然,我停了下来,因为在任何一个角度我都可以看到星星,而且它们的颜色跟平时见到的一样。

但是,我的身上发生了一种神秘的变化。我很快发现,仅仅通过想要接近星星的意念,我就可以靠近它,而且以一种比正常光更快的速度。我非常清楚,这在物理上是行不通的。科学家们向我们保证,高于光速的运动是无意义的。所以我推测,我一定是只在精神层面进行运动,并非一种物理现象,这样我才可以无需借助物理意义上的运动而获得连续的视角。此外,很显然,星星发出的光并非正常物理意义上的光;因为我注意到自己在以新方式高速飞行时,星光的颜色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不管我飞多快,虽然所有的星光看起来都比正常的亮度要高一些,更带有色彩感,但依然保持着钻石白的色调。

刚刚想明白了行进的新动力,我便无比兴奋,马上开始运用它。我告诉自己我在进行一次星际航行,一次超自然的探究;但是我对地球的渴望开始扭曲了我的目标。其结果是,我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全部集中在搜寻行星,特别是那些类地行星上了。

我随机选择了一个方向,朝着比周边星星都要亮的一颗星星飞去。我的速度是如此之快,离我较近的小星星像流星雨一样从我身边滑过。我逼近一颗大恒星,但是却感受不到它的热度。虽然它通亮耀眼,但我视力出奇得好,依然能在它斑驳的表面上看到大量的巨大黑子,每一个黑子都像一个陷阱,能吞噬掉十几个地球。在恒星的边缘,色球的耀斑像是熊熊燃烧的树木,也像是羽毛,更像燃烧着的史前怪物,或踮脚走着,或在飞翔,所有的这一切共存在对它们来说太小的星球上。耀斑之外,日冕的光晕逐渐渗入周围的黑暗中。我绕着这颗恒星作双曲线飞行,焦急地寻找着它的行星,但是一无所获。我不死心,再次来来回回、不厌其烦地反复仔细搜寻。因为位于恒星轨道远端的类地行星很小,很容易就错过了。但是除了流星和一些无实体的彗星外,我仍然一无所获。这太让人失望了,因为这颗恒星跟我所熟知的太阳恰好就是同一类的天体。其实我之前曾偷偷地希冀不仅会发现一个行星,说不定还能发现另一个地球呢。

我又一次掉头扑进茫茫空间之海中,向着不远处的另一颗星星飞去。我又一次失望了。我靠近的是另一个孤独的火炉。这颗星星周围同样没有存在着生命的行星绕着它转。

我急切地从一颗星星飞向另一颗,仿佛一只寻主心切的流浪狗。我从这儿赶到那儿,想要找到一颗带有行星的恒星,在它的行星中有一个可以成为我的归宿。我找了一颗又一颗,但是对于更多的星星,我都不屑去搜索,因为我一眼就看出来,它们太大了,太单薄了,太年轻了,不可能像太阳一样成为地球的照明物。有一些是比木星轨道还要大的庞然大物,微微呈现出隐隐约约的红色;另一些则更小,更有限,比太阳亮千倍,但却是蓝色的。我听人说过,我们的太阳是一颗中型恒星,但是我现在发现的年轻恒星的数量远比那些正在萎缩的黄色中年恒星多得多。看来我是误入年轻恒星的聚集区域了。

我注意到了大量的尘埃云,都有星群那么大,遮蔽了恒星的光流,我只能躲着它们;我还看到了发散着淡淡白光的气体束,有时是自身在发光,有时则反射恒星的光芒。这些珍珠般的云团内常常隐匿着好些个模模糊糊的光斑,它们是未来恒星的胚胎。我漫不经心地瞥着许[1]多或成双成对的双星、或三个一组、或四个一群的三合星四合星[2],其中的恒星个头几乎相当,互相围绕地跳着华尔兹。有一次,仅有一次,我遇上了一对非常罕见的双星,它的伴星不会比地球大,但主星却相当之大,而且出奇得亮。我发现我们的星系到处都有垂死的恒星,暗自燃烧着;到处都有带着外壳的死亡恒星。我直到快撞上了才看到它们,借助整个天空反射的光,我才能看到它们依稀发着光。我从来没有太靠近它们,因为它们对于我疯狂寻找地球样的行星毫无裨益。而且,因为它们预示着普遍意义上的死亡,所以让我浑身打了个激灵。但令人安慰的是,死亡恒星并不多。

我没有找到行星。我非常清楚两颗或更多恒星的靠拢才能生成行星,这样的概率必然非常低。我跟自己说,在一个星系中,带有行星的恒星一定非常罕见,就好像在沙滩的沙中寻找宝石一样难。我遇上这么一颗的几率有多大呢?我开始失去信心了。苍茫无际的黑暗荒原和空洞洞的火光啊,稀稀疏疏地闪着点点星光的无限空虚啊,整个宇宙的巨大徒劳啊,这一切都可憎地压迫着我。现在,由于痛苦的增加,我的飞行能量开始失效了。要想在星星之间挪动半步,我都得使出吃奶的劲,但是依然在慢下来,更加慢了。我马上就意识到我像一只苍蝇标本一样被牢牢钉在空间中动不了了;无比孤独,这是永恒的孤单。是的,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地狱。

我振作了一下。我提醒自己虽然这是我的宿命,但是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地球没有我照样转动。即使宇宙中没有别的生命世界了,地球上仍然有生命,而且可能会觉醒,成为更至善至美的生物。虽然我离开了我的母星球,但是,那个我深爱着的世界是真实的。而且,我的整个冒险就是一个奇迹,如果继续这么神奇下去,我说不定会撞见另一个地球?我记起来了,这是一次重要的漫游朝圣之旅,我是人类派去外星的使者。

我的勇气又回来了,同时回来的还有我的飞行能量。显然,只有充沛的精力和超然的心智才是驱动力。我刚才的自怨自艾和对地球的向往阻碍了能量的释放。

我决定去这个星系别的地方看看,别处说不定有更多年长的恒星,有行星的机会更大一些。我朝着远处群星簇居的地方飞去。这个斑斑点点的光球模模糊糊的,其中的恒星光线非常暗淡,我由此猜测它一定离我很远。我在黑暗中飞啊飞。虽然我心无旁骛,无心搜索行进过程中两边的星星,但是我飞了好久也不见接近一颗星星,好让我看到它是碟子状的。天际的光线像是远方航船上的灯光一样,远远地射过来,从我身边掠过。我这一路航行,没有一点时间的概念,不知飞了多久,我发现自己身处一片广袤的沙漠,看不到恒星,这是两片流星之间的间隙,也是这个星系中的一条裂缝。银河围绕着我,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有遥远恒星的星际尘埃;但是除了我的目标——那团遥远的星簇外,那儿就没有比较明亮的光了。

这幅陌生的太空景象让我烦心,因为我想到我离家越来越远了。在比银河系尽头的星星更远的地方,想到那些微小的点都是一个个河外星系,比银河最深凹陷处还要远百倍千倍,这几乎都是一种安慰;撇开我的轻率鲁莽,撇开我的神奇旅行,想到我仍然在银河系中,在一个宇宙小细胞里,她,我的朋友,也仍然活在这个小细胞里。顺便提一句,我因能看到如此之多的河外星系而惊诧不已,最大的那个颜色苍白,散布着云团,比地球上看到的月亮还大。

不管我怎么飞,那些遥远星系看起来永远都是那么大,而和它们相比,我可以看清前方的那团星簇在逐渐扩大了。在我飞过流星间的空隙不久,那团星簇赫然呈现在我眼前,如同一团闪光的巨大云朵。我现在正穿越星星较密集的区域,紧接着,星簇在我面前展开,簇拥在一起的星光把我眼前的天空都遮住了。如同航船在靠近港口的时候会遇见别的船只一样,我接近一颗又一颗恒星,与它们一一擦身而过。当我钻进星簇中心的时候,我所见的恒星比这一路上见到的任何地方都多。天空的每个方向都闪耀着恒星,好多都比在地球上看到的金星更亮。我感受到了一个横越大洋的旅人,在夜晚时分顺利停靠在港湾,发现自己被大都市的霓虹灯所包围而萌生的喜出望外。在这个满是星星的地方,我告诉自己,一定有很多恒星靠拢过,一定生成了很多行星系。我又开始寻找像太阳一样处于中年的恒星。迄今为止,我经过的都是些年轻的巨星,有整个太阳系那么大。在一通搜索之后,我发现了好几个很有可能的恒星,但是都没有发现行星。我发现了好多双星和三合星,勾勒着它们无法估算的轨道;我还发现了大片大片的气体,新的恒星就在其中冷凝。最后,终于,我发现了一个行星系。我难抑心中的希望,在这些行星间绕着圈;但是它们都比木星还要大,所有的行星都炽热无比。我又一次忙忙碌碌地从一颗恒星找到另一颗。我一定找了有几千颗,但全是白费力气。我孤独地离开了星簇,像是生病了一样。星簇在我的身后渐渐变小,最后成为一个沮丧的球,闪烁着露珠般的光。在我前方,整片的黑暗遮蔽了银河的一部分,遮蔽了周围的星星,只有在我和朦胧的黑暗之间还有几点星光。气体云也可能是尘埃云背后闪烁的星光给它镶了一层边,照亮了它翻腾的边缘。这样的景象感动了我,不禁又让我自怜起来;在家时的多少个夜晚,我看到天上的黑云也是如此,边缘被月光所照亮,像镶了一条银边一样。但是,我对面的这片云不仅可以吞没整个世界,吞没无数的行星系,也可以吞没所有的星群。

我又失去了勇气。我悲哀地合上眼,想要把这无边无际阻挡在视线之外。但是我没有眼睛,也没有眼睑。我是一个没有实体、漫游着的视点。我试图想象我家的内部布置,窗帘拉上了,炉火在舞蹈。我企图说服自己,这些令人恐惧的黑暗、距离、空洞的炽热都只不过是一场梦,我现在正在壁炉边打盹,而且随时都可能会醒来,她会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探过身,抚摸我一下,朝我微笑。但是,我仍是星星的囚徒。

虽然我已近精疲力竭,但还是再次出发去搜索。我在星星中徘徊了可能有几天,或许是几年,也可能是万古之后,幸运女神或者别的守护之灵把我引导到一颗类似太阳的恒星边上;从中心向外看,随着我的移动,我瞥见了一个小小的光点,在布满图案的天空中运动。当我急速向它飞去的时候,我看到了另一个光点,接着又是一个。这是一个跟太阳系真的非常相似的行星系。因为执拗于人类的标准,所以我在这些行星中挑了一颗跟地球最像的。当它圆形的身躯在我眼前、或者说下方慢慢浮现的时候,我觉得它看起来太像地球了。它的大气明显没有地球大气那么密实,因为能够清楚地看到它的大陆和海洋。

跟在地球上一样,深色的海中倒映着灿烂的太阳。在海洋和山脉的上空,到处都飘着白色的束状云,群山也跟我的母星球上一样,是绿色和棕色间杂的。但是在这样的高度,我看到的绿色更加鲜丽,比地球上的植被更偏蓝色。我同时也注意到,在这个星球上,海洋的面积少于陆地,大陆的中心地区基本上都覆盖着奶油白的灿灿沙漠。1 双星(double star):双星由两颗绕着共同的重心旋转的恒星组成。对于其中一颗来说,另一颗就是其“伴星”。它们相对于其他恒星来说,位置看起来非常靠近。2 三合星(triple star),四合星(quadruple star):一颗恒星围绕另一颗恒星运动,第三颗恒星又绕他们运动,这称为三合星。依此类推,还有四合星等等,这些都称为聚星。

第三章 类地星球

1.在类地星球上

我缓缓地下降,慢慢贴近这颗行星的地表。我知道自己心怀的希望,我正在找寻一个与英格兰相似的地方。但就在我意识到自己所为的一刹那,还是不得不提醒自己,这里的情况跟地球相去甚远,而且我根本不应该在这儿去找智慧生命。如果能找到,那也会是一种我所无法感知无法理解的存在。没准是只巨型蜘蛛,再不然,是蠕动的水母。难道我奢望能和这样的怪物交流?

我在稀薄的云层上方漫无目的地盘旋了几圈,底下浓密的丛林,斑驳的平原和无限广袤的荒地尽收眼底,最终我把目光瞄准了一个位于温带的滨海小村,准确说是一个绿得鲜亮的半岛。就在下降到快挨着大地的时候,我不禁惊讶于乡间扑面而来的绿。这些肯定是植物,粗看看,与地球上的植物差不多,但细看之下,还是不太一样。那肥大得有点鼓鼓囊囊的叶子像是沙漠植物,但是茎杆却又纤细而坚挺。最诡异的要数这些植物的颜色了,是一种鲜艳的蓝绿色,像是施过铜盐的葡萄园的颜色。后来我才搞明白,微生物和昆虫似的害虫曾经摧毁过这个干燥的星球,所以植物们为了自我保护,不得不产生出硫酸铜来抵御。

我掠过点缀着普鲁士蓝的灌木丛的草原上空。天空也呈现一种奇异的蓝,这种蓝,除了高原地带,在地球上非常罕见。还有几缕低垂的钩钩云平躺在空中,羽毛状的云彩想必是稀薄大气层的杰作。我是在一个夏日的上午靠近这颗星球的,但好多星星的光芒却刺透了夜空,这也证明了我的猜想。所有裸露的大地都被照得通亮。近处灌木丛的影子近乎暗黑,远处,黑白两色勾勒出一些轮廓,像是些建筑物,也可能不过是几块岩石而已。此情此景,世间罕见,美妙绝伦。

我凭着无翼的飞行躯体在这个星球贴地飞行,穿过沼泽,掠过断层岩,沿着溪流一路滑行。然后来到了一片开阔地,一列列像是羊齿科的植物齐整整地平行排列着,叶片前端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坚果。要说这井然有序的排场不是智慧生命的手笔,谁会信呢。或许这是某种不为地球所知的大自然的神迹也说不定?我的飞行能力总是受情绪影响,此刻惊讶之间,居然开始失控了。我像个醉鬼一样在空中跌跌撞撞。我振作了一下,在庄稼地上空摇摇欲坠,只好向着一个挨着一块空地、离我有点远的大家伙冲去。这时我看清了那个家伙是一把犁,心下一阵错愕,目瞪口呆。它的样子虽然有点古怪,但看这犁刀,还生锈了,肯定错不了,一定是铁铸的。它有两个把手,还有拴牲口的链子。在离英格兰数光年远的星球上发现了一把犁,真是不可思议。我四下看了看,周围有明显的车辙痕迹,不远处的灌木上还撂着一件脏兮兮的破衣服。但头顶,异域的天空中,众星拱月。

我沿着小径前行,穿过奇怪的灌木丛,樱桃似的果实给肥厚的叶片镶了边,沉甸甸地下垂着。突然,小径一拐,我看到了一个人。或者说,由于我万般诧异且因为星光刺目而眼睛发酸,乍看之下,来者就像个人。我若在这探险的初始阶段便对冥冥中控制一切的力量有所了解的话,见到这个样子像人类的古怪生物时也就不该如此诧异了。稍后我会对这种冥冥的指引力量加以描述,正是在这种力量的作用下,我才命中注定要先发现这跟地球极为类似的星球。与此同时,读者朋友完全可以设想我在这个外星拐角的惊诧。我过去一直认为人类是一种独一无二的存在。一系列复杂情况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同时发生作用才造就了人类,这样的特殊条件不应该在宇宙中随处可遇。但是,在我探索的第一个星球上,显然冒出了个庄稼人。我慢慢接近他,他现在看起来没有远距离看时那么像地球人;但他绝对是个男人。上帝是不是在整个宇宙中安排了好多和人类类似的生物?他是不是真的根据自己的样子造了人?真是难以置信。我一定是脑袋坏掉了,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由于我不过是一个无实体的视点,因而可以观察他而不被发现。他大步流星地走在田埂上,我在他周围悬浮着。他是个直立行走的两足动物,大体上说,跟人类真的很像。我无法估计他的身高,不过他跟一个普通地球人身材相当,或者说,至少比侏儒高,比巨人矮。他身形瘦长。腿和鸟腿很像,套着粗料子紧身裤。他腰部以上赤裸,胸部大得不成比例,长有蓬松松的绿毛。他有一双短而有力的手臂,肩部肌肉健硕。他的皮肤黝黑,略微泛红,覆盖着浓密的亮绿色细毛。他轮廓粗犷,肌肉的细节、肌腱和骨骼跟人类完全不同。他的脖子出奇的长,非常灵活。关于他的头,我所能想到的最确切的形容就是,他的大部分脑袋上都长有绿色的毛发,看起来在颈背处向后向下褪去。一双似人类的眼睛在刘海下窥探着。几乎像喷嘴一样的嘴巴古怪地往前突出,使他看起来好像在吹口哨。两眼间,更确切的说是两眼上方,有一对象马一样的大鼻孔在不停地翕动着。刘海上的一个凸起代表了鼻梁所在的位置,从鼻孔开始一直倒着延伸到头顶。没有看见耳朵。后来我才发现他的听觉器官原来是隐藏在鼻孔中了。

很明显,虽然类地星球上的生物进化一定跟地球上人类的进化有着极高的相似度,但是也存在着许多分歧。

这个外星人不仅穿着靴子,还戴着手套,看起来是粗皮革制的。他的靴子极其短。我后来发现,这个种族——我把他们叫做“类地人类”——的脚和鸵鸟或骆驼的脚很像。脚背上有三个长在一起的大脚趾。脚后跟处还有一截,那是另一个粗短的脚趾。他们的手没有手掌,每个手上有三根软骨一样的手指和一个大拇指。

本书的目的不是告诉读者我自己的探险经历,而是简单介绍一下我到过的地方。因此关于我混进类地人类中的细节就不一一道明了。对于我自己,三言两语足矣。我研究了这个庄稼汉好一会儿,我开始因为他对我存在的浑然无知而产生莫名其妙的折磨感。我略带痛苦但又清楚地知道此次漫游朝圣的目的不仅仅是做科学观察,我还需要和其他的世界做一些精神和心理的双向交流,以利于双方的发展,促进两个社会的进步。如果不开动脑筋琢磨出某种交流的途径,我又怎能达到这个目的呢?我随着这个男人回到了他的家,在那个泥和柳条枝作顶、石头作墙的圆形屋子里待了好些天我才发现我居然能够钻进他的大脑,通过他的眼睛来看世界,通过他的感官来感觉,像他一样来感知这个世界,甚至还基本上能跟上他的思路,体会他的情感生活。直到很后来,我被动地“栖居在”那个种族很多人的身体里,我才发现了如何让他们知道我的存在,我甚至还能在我的宿主内部直接交谈。

这种内在“心灵感应”的交流后来一直为我所用,但是在一开始的时候有点困难,不仅效率低,而且还很痛苦。但是到了后来,我终于能够自如地在我的宿主体内生活着他的生活,就好像是我自己的身体一样感觉敏锐而真实,同时依然保持我的个体性、我的批判能力、我的欲望和恐惧。只有在我的宿主意识到我存在于他的内部,用他的意志力才能对我隐藏起他的某些思想。

一开始,我发现这些外星生物智力低下,这很容易理解。在许多重要的方面,他们的感觉和我所熟知的感觉有着天壤之别。他们的想法,他们的情感和情绪对我来说非常陌生而奇怪。他们思维的传统基础和大部分熟悉的概念都来源于外星历史,用一种地球思维无法领会因此很容易误解的语言表达出来。

我在类地星球上生活了“许多个类地年”,从一个头脑转移到另一个头脑,从一个国家漫游到另一个国家,但是我对于类地人类的心理状态仍不甚明了,也不明白他们的历史到底有什么意义,直到我邂逅了他们的一位哲学家,这位老人虽已年迈,但仍矍铄,他的观点另类而不讨人喜欢,也因此一直没能声名显赫。我的大多数宿主在发现我存在于他们体内后,要么认为我是恶魔,要么认为我是神的使者。但是更世故一些的人会认为我不过是一种疾病,是他们自己精神错乱的一个征兆。所以他们马上赶去附近的“精神卫生所”。按他们的历法算来有一年左右的光景,我孤独徘徊于拒绝把我当作是一个人类的宿主身上,之后有幸引起了那位哲学家的注意。我的一个宿主求助于那个老人,向他抱怨说自己常常听到“各种声音”,会看到“另一个世界”。那位哲学家的名字大概叫“布瓦尔图”,有点像威尔士语中“11”的发音。布瓦尔图邀请我去他的头脑中,轻松“治愈”了他的病人,还保证会好好招待我。我欣喜若狂,终于跟一个承认我有着人类个性的宿主联系上了。

2.一个忙碌的世界

有太多关于这个世界的重要的社会性特征需要描述,恕我无法同时一一描述这个星球的地理地貌特征和种族特质。它的文明发展到了和我所熟悉的那个文明相当的阶段。我不时地惊讶于相似和差异的并存交融。在星球上漫游之后我发现大部分适宜的土地上都有农耕,许多国家的工业化程度已经发展到了一个很高的水平。草原上随处可见成群成群的哺乳动物似的生物,或悠闲地吃草,或自由地奔跑。所有上佳的草场上都放牧着大型哺乳动物,或者说准哺乳动物,用来供给食物和皮革。我之所以说“准哺乳动物”是因为虽然这些生物是胎生的,但是它们不吃奶。给幼崽吃的食物先经过母亲的咀嚼,然后通过胃的消化,成为液体状的流质之后,母亲反刍出来,吐到幼崽的嘴里。人类的母亲也是这样喂养婴儿的。

类地星球上最重要的交通工具是蒸汽火车,但是这个世界的火车体积庞大,看起来像是整排的房子在移动一样。之所以这么设计火车有可能是因为火车频繁穿越沙漠,而且穿越一次要花好久的缘故。我偶尔会在蒸汽轮船上旅行,它们航行在仅有的一片面积很小的海洋上,海洋运输的发展非常落后。没有螺旋桨,本该安置螺旋桨的地方放了个桨轮。内燃机都被用在陆路运输和沙漠运输上了。由于大气稀薄,他们没有飞机;但是火箭推进技术却早已被用在信件的长途运输,以及战争中的远程轰炸中了。可能以后会被运用到航空航天中去。

我第一次游历类地星球上某大国的一个大都市的经历可谓与众不同,令人难忘。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而又那么熟悉。街道纵横,百货商店和办公楼鳞次栉比。由于这是一个古城,街道相对狭窄,车流十分拥挤,行人不得不使用架在一楼窗边和街对面的专用高架道路来行走。

穿梭在人行道上的人群和地球街头一样,各色人等均有。男人们都穿着布料长袍式束腰上衣,裤子和欧洲人穿的裤子极其相似,但是由于经常穿而起的褶皱是在腿管的两侧。女人们都没有胸,鼻孔和男人的一样高,她们的嘴因为承担着喷射食物给婴儿的生理功能,因此长得更像管子,这也是区分男人女人的重要特征。本该是短裙的地方,她们换上了绿色和银色的紧身短裤,配以极富乡土气息的小灯笼裤。以我还未习惯的眼光来看,这么穿的效果粗鄙到了极点,我都不知道怎么用语言表达了。夏天,男人女人常常裸着上身走到街上;但是他们总是带着手套。

这些人虽然相当古怪,但从根本上说,他们跟伦敦人一样有人的种种特点。他们会言之凿凿地谈论八卦事件,根本不知道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旁观者觉得他们一个个样子古怪而好笑:想想他们没有额头,长得那么高的大鼻子还在不断颤动,他们居然有人类的眼睛,他们喷嘴一样的嘴巴。他们就在那儿,生机勃勃、忙忙碌碌,购物、发呆、闲谈。孩子们拽着妈妈的手。白胡子老人频频朝路人鞠躬。小伙子偷眼瞄美女。富人的衣服簇新而华丽,他们非常自信,有时甚至表现出了傲慢,很容易就跟穷人区分开了。

这个世界富饶、热闹、有故事,跟地球是那么地的不同,但又是如此相似,我怎么才能在区区几页纸上淋漓尽致地描绘出它所有与众不同的特点呢?和我的星球一样,每个小时都有新的生命降临在这个星球上。和地球上的婴儿一样,他们嗷嗷大叫要吃的,很快就会要伴侣了。他们知道了什么是疼,什么是害怕,什么是孤独,什么是爱。他们长大,他们的同伴会施加或严酷或温和的压力,他们也因此而塑造自己,要么变得有教养、大方得体、健康理性,要么变得心智不健全、愤世嫉俗、报复心重。所有的人都极端渴求真正团结所带来的欢乐和福佑;但是很少有人,可能比我的世界还要少,除了尝到欢乐的余味外还能得到更多别的东西。他们在群体中咆哮,他们在群体中追捕猎物。他们的身心都极度饥渴,为了猎物大打出手,互相撕咬,他们的身心都饿疯了。偶尔,他们中的有些人停下来,追问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于是出现了各种解释,但是就是没有确切的答案。仿佛是一瞬间,他们就老了,就死去了。于是,从出生到死亡不过是宇宙间难以察觉的一刹那,他们就消失了。

这个星球大体上和地球属于同一个类型,居住其上的种族也差不多就是人类,可以这么说,是另一个版本的地球人。这儿的大陆也和地球上的大陆一样各有千秋,和现代人一样,居住着形形色色的种族。人类历史上引以为豪的种种精神也同样能在类地人类的历史中找到相对应的。跟我们的历史一样,这儿也有消沉的时代,有辉煌的时代,有进步的阶段,有倒退的阶段,文化重于物质,以及在主流意志、审美和精神领域的别的一些东西。这儿有“西方”种族和“东方”种族。有帝国,有共和政体,也有专政。但是所有的这一些都和地球上的有所区别。当然,很多的区别只是表面的;但是,也存在着一个本质上的,深层次的区别,我花了好久才搞明白,但在这里我不会写出来。首先,我必须讲一讲类地人类的生物构造和生理机能。和人类一样,他们的动物本能是基础。他们的愤怒、害怕、憎恨、亲切、好奇等等的反应和人类相似。他们的感官除了眼睛比人类的更容易区分形状而不是色彩外,别的和我们的差不多。在我看起来类地星球上非常强烈的色彩通过当地人的眼睛来看,则柔和得多。他们的听觉也不太灵敏。虽然他们的听觉器官和人类的一样对微弱的声音很敏感,但是不太能辨识。比如说我们所知的音乐,就没有在这个世界发展起来。

作为补偿,他们的嗅觉和味觉相当灵敏。他们不仅用嘴,而且还用当时多汗的手和脚来闻来尝。这样他们能和他们的星球建立起格外丰富和亲密的体验。他们品味金属和木头,尝过土壤的酸甜,他们品味过各种石头,还品尝遍了赤足踩过的无数植物或淡或浓的味道,通过这种种味道构建起了一个不为地球人所知的世界。

他们的生殖器上也有味觉器官。男性和女性都各有数种与众不同的化学特征类型,每一种类型都诱惑着相应的异性。用手或足触摸对方身体的各个部位算是小吃,性爱就是饕餮盛宴了。

让人瞠目结舌的丰富味觉体验让我很难完全融入类地人类的思维中去。味觉在他们的意象和概念中的重要性就如同视觉在人类中的重要性一样。人类通过视觉而形成的概念,有些虽然在形式上已经完全抽象化了,但仍有视觉这个源头蛛丝马迹的痕迹,在类地人类这儿,他们会用味觉来形容同样的概念。比如说,我们用来形容人或观点“很出色”,他们会用一个字面意思为“美味”的词来表示。他们用来表示“明了”的词在多数情况下是猎人使用的,表示根据气味很容易追捕到猎物的意思。我们说“宗教照亮世人”,他们说“尝到了天堂草地的味道”。许多人类语言中的非视觉概念他们同样通过味觉来表达。“复杂”是“五味杂陈”,这个词原本用来形容一个许多种类的动物都会去汲水的饮水池味道混杂。“不相容”衍生自一个表示作呕的词,某些人在尝到彼此的味道的时候就会有作呕的感觉。

地球上的不同人种主要是根据体貌特征的差异来区分的,在类地人类这儿,几乎完全是根据味觉和嗅觉的不同来加以区别的。由于类地人类的各种族不像地球人那么局域化,味觉不同的各部落之间的冲突对历史的进程起了很大的作用。每一个种族都认为自己的味道是心智更健全的典范,标志着对精神价值的绝对忠实。在过去的时代,味觉和嗅觉的区别无疑是区分种族的最可靠标记;但是在现代社会,在更发达的国度,并非完全如此了。各种族不仅不再画地为牢,而且受工业文明的影响,基因发生了一系列的改变,使得原有的种族区别失去了其原有的意义。但是,到了现在,旧的味道虽然已经没有了种族划分的意义,而且一个家族中的各成员之间也可能有完全相斥的味道,但是它仍然保存着传统的情感影响。在每一个国家,某些特殊的味道被认为是代表该国的正统,而其余的味道虽然不至于遭到非难,但至少是被看轻的。

在我最了解的那个国家,最正统的种族味道是一种地球人无法想象的咸味。我的宿主们认为自己是土地之盐。但实际上,我最初“栖居”的那个农民才是我遇到过的正统类型中最纯正最纯粹的咸人。那个国家的大多数人都是人工矫正他们的味道和气味的。那些接近于咸味的人咸的都不太一样,他们虽然不是最理想的类型,但依然无休无止地揭露或酸、或甜、或苦的邻居们的咸味是伪装出来的。遗憾的是,四肢的味道可以被很巧妙地伪装,但是性爱的味道就无药可救了。经常有新婚夫妇在新婚之夜发现对方的味道让人心碎。但鉴于大部分夫妻俩的味道皆非正统,双方就都乐得装作天下太平,什么事都没有。但经常会发生两者的味道不相容、彼此恶心的情况。隐性婚姻悲剧悄无声息地腐蚀着全体民众的神智。偶尔,当其中一方或多或少属于正统味道的时候,这位纯正的咸味伴侣就会愤愤然指责对方是骗子。法院、新闻通告栏、民众此时都会参与到自以为是的抗议中来。

某些“种族”的味道太刺鼻了,都没办法掩饰。尤其是一种苦甜味,在毫无宽容可言的国家里无情地出卖了它的主人,使其处于无休无止的困扰中。在过去,苦甜味种族因被认为狡猾奸诈和自私自利而臭名昭著,而且还时不时惨遭智力低下的邻居们的屠杀。但是在现代社会,由于综合生物酶的作用,苦甜味可能会突然降临到某个家庭。人们会为这个被诅咒的婴儿而悲痛,也为它所有的亲人而悲哀!苦恼接踵而至,除非这个家族富得流油,可以从州里购买“名誉增咸剂”(或者从邻国购买“名誉增甜剂”)来消除耻辱。

在更加开明的国家,人们开始怀疑这整个种族迷信的做法。知识分子界为此发起了运动,要求婴儿必须学会容忍各种味道,要求摈弃文明旧俗强加给人类的除臭剂和芳香剂,甚至靴子和手套。

不幸的是,工业化的一个后果阻挠了这个提倡容忍的运动。在超级拥塞非常不健康的工业中心,显然是由于基因突变,出现了一种新的味道和气味类型。用不了几代人的时间,这种酸酸的、像收敛剂一样无法伪装的味道就成为了最最破败不堪的工人阶级区的主要味道。对于味觉挑剔的富人来说,这实在是恶心到了极点,也使他们恐慌到了极点。这对他们来说实际上成为了一种无意识的象征,直接引发了压迫者对被压迫者产生的诸如内疚、害怕、憎恨等内在心理。

和地球一样,在这个世界,几乎所有的主要生产方式,几乎所有的土地、矿产、工厂、铁路、船只都是私有化的,掌控在一小部分人的手中。这个特权阶级强迫劳苦大众为他们工作以挣钱糊口。这种体制固有的悲惨闹剧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所有者们指挥工人们更多地制造生产工具,根本不考虑满足人们生活的需求。因为机器会为所有者们带来利润;而生产面包则不会。随着机器及相关的竞争日趋激励,利润逐渐降低,工人的工资和对商品的实际需求也随之降低。虽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但是没有市场的产品都被销毁了。经济体制一旦衰败,失业率节节攀升、社会日益混乱、对人民的镇压越来越残酷。多么熟悉的一幕啊!

随着生活条件的恶化,失业人口和穷困人口的数量不断增加,慈善运动以及国有慈善机构愈发疲于应对。那些虽然惊恐,但仍然大权在握的富人们正好拿新出现的贱民种族开涮,他们更有心理理由憎恨贱民了。于是有这么一种理论被散布开了,说这些卑鄙的人们是移民中的败类计划好了的阴谋,目的是暗地里玷污种族,他们不值得任何同情和怜悯。所以,他们只可以在最艰苦的地方当苦力。当失业成为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的时候,整个贱民阶层全部都找不到活干,成为了最贫困的人。因此,人们很容易就相信失业并不是由于资本主义的衰退,而是由于贱民们的一无是处。

我造访这个星球的时候,工人阶级已经被贱民完全渗透了,在富人阶级和官僚阶级中正如火如荼地开展着一个运动,他们要求降格贱民和准贱民为奴隶,这样就能光明正大地把他们当成牲口使了,其实他们现在就是被当成畜牲的。考虑到种族有可能被继续污染的危险,一些政客敦促大规模屠杀贱民,或者至少是全体消毒。还有人指出,贱民作为廉价劳动力对于社会不可或缺,因此可以采取只允许他们从事“纯正种族”不愿涉足的职业,直到他们累死、夭折,以控制他们整体数量的做法,这才是上上策。这个做法无论如何只能在社会繁荣阶段采用;若是在萧条时期,多余的人口可以被活活饿死,也可以当作生理实验室的试验品。

这条政策的首创者受到了义愤填膺的民众的无情斥责。但在事实上,这条政策被采纳了;当然不是明目张胆地采纳,而是在没有更具建设性的方针的情况下被默许了。

当我第一次经过城市中的贫民窟的时候,我感到万分惊异。虽然大批大批的贫民窟房子比英格兰的还要肮脏还要破烂,但是还有很多像维也纳的公寓一样干净的街区。这些公寓被花园围绕,外围则挤满了破烂不堪的帐篷和棚屋。草皮都被踏秃了,灌木丛也折断了,花卉因践踏而残败了。到处都游荡着衣衫褴褛、脏兮兮的男人、女人、小孩。

我后来才知道,这些体面的建筑是在世界经济危机(多熟悉的一个词!)之前由一个靠贩卖类似鸦片的毒品而发家致富的百万富翁建造起来的。他把建好的楼送给了市政厅,通过贵族阶级敛聚起了无数财宝。那些的应受资助的、并且不那么令人讨厌的穷人被适时地安置进了楼里;但是房租被巧妙地抬高到一个贱民阶层无法承受的地步,有效地把贱民挡在了门外。接着就爆发了经济危机。租客们因无力支付房租一个接一个地被扫地出门。不到一年的光景,这些楼就基本空了。

后来发生了一系列古怪的后续事件,我发现其中的一个正是这个陌生世界的一个特征。绝大部分的公众舆论虽然对失业民众怀着仇恨心理,但对病人却相当体恤。一个人一旦生了病,就会变得特别神圣,可以向所有的健康人索偿。所以,只要贫民窟中有人不幸染上了严重疾病,马上就会得到各种医治。走投无路的乞丐不久就发现了这个特权,于是挖空心思使自己生病。他们很容易得逞,医院很快就人满为患了。所以空着的公寓就被匆匆忙忙改用,用来安置医院住不下的病人们。

看着这种种滑稽可笑的事件,我想起了我自己的种族。虽然类地人类在很多地方跟人类很相似,但是我越来越怀疑存在某些我仍然未知的因素导致了他们的衰败,而高贵的地球人则无需为这些因素而杞人忧天。我们人类的心理机制受到情理和是非观念的调和,而在这个星球上,心理机制到达了严重泛滥的程度。但是,类地人类并不比人类智力更低下或者更道德沦丧。从抽象思维和实践发明方面来看,他们和人类至少是水平相当。在物理学和天文学领域,他们很多最新的进展都比人类目前的成果要先进。但是,我也注意到,他们的心理状态比我们的还要混乱,他们的社会思想不可思议的反常。

就拿电台和电视来说,类地人类在技术上远超人类,但是他们使用这些令人叹为观止的发明方式则让人大跌眼镜。在文明国家,除了贱民,人人都有袖珍接收器。因为类地人类没有音乐,所以这看起来比较怪异;但是因为他们没有报纸,所以只有靠收听电台,街头那个老人才能知道本期幸运彩球的中奖号码,体育赛事的结果等等,这是他的精神食粮。而且,音乐被与品尝和嗅闻有关的主题替代了,这些被编码成虚无缥缈的波动模式,从所有较大的国家电台播放出来,在袖珍接收器和人类的味觉电池中被还原成原始形式。这些仪器可以为味觉器官和手上的嗅觉器官提供各种复杂的刺激。这种娱乐方式相当受欢迎,经常能看到男人和女人把一只手伸在口袋里。他们还专门调配了一个波段来安抚婴儿。

市面上出现了一种性爱接收器,虽然不是每个国家都有,但在很多国家都有与此产品相关的节目。这个别出心裁的无线电发明集触摸、味道、气味、声音于一体。它并非通过感觉器官来产生效果,而是直接刺激相应的大脑中枢。接收者戴上一个特制的头盔,该头盔会把从远程发射室发射出来的某个非常美味的热辣女性的性爱传输给接收者,这实际上是男性“性爱主播”的亲身经历,也或者是一段通过电磁在钢化带子上预先录制好的节目。关于性爱广播是否符合道德引发了广泛争议。某些国家只允许播放男性节目而禁止女性节目,希望以此来保护更纯洁性爱的清白。在其他一些国家,牧师们成功地粉碎了整个项目,他们的制胜点是:虽然只有男性能接收性爱广播,但是它也会成为那种让人期待的、被小心翼翼地守护着的宗教经历,即所谓的圣洁结合的邪恶替代品,关于这点,我后文会详述。牧师们心里非常清楚,他们的权力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他们能够通过宗教仪式和其他的心理技巧来引诱人们进行销魂的肉体性爱。

军队也强烈反对这个新的发明;因为他们认为这种廉价但却有效地产生性爱幻觉的设备会产生比避孕更严重的危险。充当炮灰的人会因此而大幅度减少。

由于在更受人尊敬的国家里,退伍军人或善良牧师控制着广播,所以从一开始就只有更加商业化的国家,或者名声不太好的国家引进了这个新的设备。广播电台循环播放当红“电台性爱明星”的性爱节目,甚至还有没落贵族的性爱节目,同时穿插播放专利药品、防品尝手套、幸运彩球摇奖结果、性爱用品、除臭剂等。

电波刺激大脑的原理很快就得到发挥。各种最最肉欲最最刺激的感官享受类节目在各国竞相播放,除了贱民,功能最简单的接收器都能收到此类节目。甚至连普通劳工和工厂伙计都能大快朵颐而不费一个子儿,还不用顾及吃撑了难受,能够不用学习就能体会翩翩起舞的乐趣,能够没有危险地尽情体验赛车的兴奋刺激。在冰天雪地的北部地区,人们可以在热带沙滩晒太阳,在热带则能沉醉于冬季运动。政府很快就发现这个新发明使他们不费大价钱就能高效地控制他们的老百姓。如果可以持续不断地享受虚拟的奢侈,那么住在贫民窟也是可以忍受的了。如果可以证明那些对当局不利的势力是敌视国家广播系统的,那么他们的变革就无法进行下去。只要威胁说要关闭广播,或者在关键时刻向空气中释放大量廉价的糖精,那么罢工和暴动就会马上平息。

左翼政党反对进一步发展广播消遣娱乐的决定反而使得各政府和资产阶级更愿意接受它。由于历史的辩证关系,在这个和地球出奇相似的星球上也产生了一个相当于共产党的政党。该党强烈抨击这个方案。在他们看来,这完全是资本主义的麻醉药,为的是阻止用别的办法不可避免的无产阶级专政。

共产党的反对派不断增加,因此得以买通共产党的天敌、牧师和军队。未来的安排是,宗教礼拜应当占据大部分的广播时间,所有执照费用的十分之一将划拨给教会。但是,牧师们反对播出圣洁结合的建议。作为附加的让步,广播总局所有已婚员工都被要求必须证明他们每天都是守着妻子(或丈夫)在家过夜的,从来没有夜不归宿现象,否则有可能被解雇。另外还同意开除任何有嫌疑赞同此肮脏设想,把之当作和平主义、当作言论自由的广播总局雇员。国家给予产假补助、向单身人士征收单身税、定期播放军事宣传资料等手段进一步平息了军队。

我在类地星球的最后一年里,他们发明了一个新的系统,人可以退休在床上度过余生,可以不分昼夜地接收广播节目。由附属于广播局的医生和护士负责向他提供营养,照料他的各种身体机能。定期按摩以弥补锻炼的不足。一开始,参与这个计划代价相当高,但是发明者们希望能够普及到大众。甚至还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摆脱药物和人工照料。通过一个错综复杂的管道系统就可以使大型食物自动生产系统以及向休养者的嘴直接输送流质营养品成为现实了。如果需要,按一个按钮就可以实现电动按摩。自动的内分泌系统可以代替药物监控。通过叩击公共药物管道,病人可以获取生理机能平衡所需要的任何化学成分,以实现病人血液自我调节这一目的。

对于广播本身,不再需要真人了,因为所有可能的经历都可以事先将最典型最逼真的节目录制好。然后在不同的节目中循环播放。

可能还需要一些技工和组织者来管理这个系统;但是,如果安排得当,只需要世界广播总局的每位员工每周做几个小时有趣的工作便可。

如果后世需要儿童,那么可以通过体外基因工程来生产。世界广播总局的台长必须递交理想“听力品种”应具备的的各项心理规格和生理规格。然后据此生产出来的婴儿应该由专门的广播节目来给予教育,以便他们长大后能适应广播生活。除了到了成年的时候换大床外,他们应该寸步不离小床。及至老年时,如果医药科学仍未能阻止衰老和死亡,那么至少应该通过按一个按钮让人能够无痛苦地死去。

对于这个骇人听闻的项目的热情在所有的文明国家迅速蔓延,但是某些反动势力极力反对。传统的宗教信徒和好斗的民族主义者们双双断言,能够活动是人类的光荣。修士们认为,只有自律、禁欲、定期祷告,灵魂才能得到永生。各国的民族主义者声称他们本国人民受神的信任能够统制下贱的种族,在任何情况下,只有尚武的美德才能[1]确保灵魂进入瓦尔哈拉英灵神殿。

虽然许多伟大的经济大师一开始赞成适当的“广播福利”可以当作一种精神鸦片来安抚不满的工人,但是现在也转过来反对这个提议了。他们渴望权力;要实现权力,他们需要能够供他们使唤的奴隶来为他们的大型工业企业干活。因此他们设计了一种装置,集鸦片和鞭子于一体。他们不择手段地宣传他们的理念,试图激起民族主义者和种族仇恨者的热情。为此,他们创造了“类地法西斯主义”,充斥了谎言、对种族和国家的神秘崇拜、对理性的鄙视、对残酷统治的赞颂,同时讨好轻信的年轻人的卑劣动机和慷慨动机。

在每个国家都有那么一小撮困惑的人,他们既反对对广播福利的一切批判,也反对广播福利本身,他们宣称,人类活动的最终目的是要在世界范围内创造一个由觉醒的、富有智力创造性的人组成的社区,彼此因远见卓识和互相尊重而联系在一起,这群人在一起为一个共同的理想,即为将人类在这个星球上的精神潜能开发到极致而努力。他们的许多教条是对很久以前宗教先知教义的再阐述,但是也深受当代科学的影响。但是,这些人被科学家误解,被牧师诅咒,被军国主义者嘲笑,被广播福利的拥护者们忽略。

现在,在此时,因为经济混乱,类地地球上的商业帝国纷纷陷入了越来越残酷的抢占市场的竞争中。商业对手联合了害怕、憎恨、自豪等古代部落的激情,引起了一系列无休无止的战争恐慌,其中任何一个都有引爆世界末日大决战的危险。

在此等境况下,广播狂热者指出,如果他们的政策被采纳了,那么就不会有战争,否则,如果战争爆发了,那么他们将无限期拖延他们的政策。他们策划了一场世界范围的和平运动;由于对广播福利的热情高涨,和平运动席卷所有国家。国际广播局终于成立了,用来宣传广播福音,平衡帝国间的分歧,以期达到统辖全世界的目的。

与此同时,最虔诚的“修士”和最真挚的军国主义分子适时地对新国际主义背后的卑鄙无耻表示沮丧和惊愕,但是他们自己的做法也是如出一辙的刚愎自用,他们不管人民的死活,想以煽动民众发动战争来拯救类地人类。所有的宣传力量和金融腐败都被用来以英雄主义之名挑起民族主义的激情。即使是这样,在现阶段,到处都泛滥着对广播福利的贪婪,热情高涨不消,主张战争的那方要不是因为军火制造巨头的利益,要不是有挑起纷争的丰富经验,是不可能在这场较量中获胜的。

一个老牌商业帝国和某个国家之间成功地惹起了事端,那个国家虽然最近才开始引进机械文明,但已经是列强了,并迫切需要市场。曾经作为形成世界大同主要手段的广播在一夜之间成为了各国民族主义的主要刺激物。早上,中午,晚上,每个文明人都深信那些味道必定是原始邪恶的敌人正在密谋搞破坏。军队惊恐,间谍撒谎,各国都流传着邻国人民如何野蛮如何残暴的谣传,描述得有鼻子有眼,大家都照单全收,毫不怀疑,仇恨到底,战争已接近剑拔弩张了。某一边境省份的控制引发了争议。在那些危险的日子里,布瓦尔图和我碰巧在一个大的省级城市里。我永远也忘不了人民是如何陷入近乎疯狂的憎恨的。什么四海一家啊,什么个人安危啊,在野蛮的血腥杀戮面前都灰飞烟灭。吓坏了的政府开始对有威胁的邻国发射远程火箭炮。不过几个礼拜,类地星球上的好几个首都都被夷为平地了。人人都是神经高度紧张,以牙还牙,变本加厉。

关于战争是如何的无比惨烈,一个接一个的城市如何被摧毁,人们如何惊恐万分,饥肠辘辘的人潮纷纷逃向空旷的野外,如何烧杀抢掠,人们饿的饿病的病,社会福利事业如何土崩瓦解,军事独裁如何惨无人道,文化如何衰败没落,人与人之间如何尽丧尊重和友善,关于以上的种种,我没有必要再一一叙述了。

我在这儿有必要讲一下摧垮类地人类的那场大灾难的结局。我们地球人在同样的情况下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如此的一败涂地。的确,我们自己面对的战争与他们的相比,可能在毁灭性上略逊一筹;但是,不管等着我们的悲痛有多难熬,我们一定会恢复过来的。我们可能很傻,但是我们总是能够不让自己跌进彻底疯狂的万丈深渊里。在最后的时刻,我们的神志一定会颤抖着重新清醒过来的。类地人类则不然。1 瓦尔哈拉英灵神殿(Valhalla):北欧神化中的天堂。死亡之神奥丁(Odin)命女武神将阵亡英灵战士带来此处服侍,享受永恒的幸福。

3.该种族的前景

我在类地星球上停留得越久,就越怀疑这儿的人和地球人之间一定潜藏着某种重大的本质区别。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区别很明显跟平衡有关。现代人的情理整合较好,天资更高,不太容易因精神分裂而走极端。

最让人吃惊的类地人类走极端的例子可能是宗教在他们先进的科学发展中所起的作用。宗教的权力比地球上的要大的多;古代先知的宗教教义甚至能点燃我这个外星人后知后觉的心,让我为之激情澎湃。但是,现代社会的宗教就远没有那么具有启迪性了。

我必须首先解释一下,在类地星球上,味觉对宗教的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部落的神灵天生具有让部落成员动容的味道特征。随后,当一神论兴起的时候,在上帝的力量、上帝的智慧、上帝的正义、上帝的仁爱的描述之外,还有关于上帝味道的描绘。神秘主义文学经常把上帝比作陈年美酒;某些相关宗教经历的记述暗示,味觉的心醉神迷在很多方面有点类似于我们地球上的品酒师在品尝到稀有佳酿时的那种毕恭毕敬的热情。

很遗憾,由于人类味觉是五花八门的,因此对于上帝到底是什么味道的,鲜有被大众认可的共识。人们诉诸宗教战争来决定上帝究竟是不是属于甜咸等主要味道的,也或者他的主要味道属于地球人没有办法想象的许多别的味道中的一种。某些导师一口咬定只有用脚才能尝到他的味道,别的导师则认为得用嘴或手,还有导师说只能靠微妙而复杂的味道,即圣洁结合,才能体验到,这是一种感官的,主要是一种性爱的狂喜,通过在与神做爱的过程中进行沉思才可以感应体会到。

其余导师主张,虽然上帝的味道很美,但他的精华并非通过肉体而只能是通过赤裸的精神才能显示;既然上帝不仅包含了人类中最芬芳最高尚的所有一切,而且远超其上,那么他的味道必定比心上人的味道更加精妙,更加美味。

还有的导师更夸张,他们声称上帝不应该被视为是一个人,而应该就是这种味道。布瓦尔图曾经说:“上帝不是整个宇宙,就是渗透进一切事物的创造力的味道。”

大约在十或十五世纪之前,依我所见,在宗教最有活力的时候,那时候还没有教会或者神职机构;但是每个人的生活都离不开宗教,他们笃信的程度在我看来匪夷所思。后来有了教会和神职机构,它们在保存现在看来显然在不断衰退的宗教意识中起了重要作用。再后来,工业革命前的数世纪,制度化的宗教已经深入人心,大部分文明人自愿捐献收入的四分之三给教会用来维持其正常运作。尤其是工人阶级,他们把大部分为资本家卖命换来的微薄辛苦钱都给了牧师,自愿过着比原来更加悲惨不幸的生活。

科学和工业带来了突如其来的巨大思想革命,此革命正是类地人类的一个显著特征。几乎所有的教堂都被破坏殆尽了,或者改建成临时工厂和工业博物馆。后来惨遭迫害的无神论成为了一种时髦。所有最聪明的人都成了无神论者。但是,近年来,由于害怕物质至上的文化的影响,最工业化的民族又开始转向宗教了,顺便说一句,他们的物质文化比人类的更加愤世嫉俗,更加恬不知耻。自然科学有了精神的基础。过去的教会重新得到认可,许许多多的宗教场所又纷纷建立起来了,数量之多可以媲美我们的电影院。新的教堂当真逐渐吸纳了电影院的特点,不停歇地放映着感官纵欲中巧妙地渗透着教会宣道的影片。

在我造访的时候,教会东山再起,重新大权在握。广播曾一度与之展开竞争,但是同样被教会成功吸纳了。他们仍然拒绝播放圣洁结合,因为他们已经成功地赢得了新的声望,他们让大众相信,圣洁结合太过于精神化,无法通过电台传播。但是,级别更高的牧师同意,如果通用的“广播福利”体系当真被建立了起来,那么或许可以解决上述问题。与此同时,共产主义仍然坚持无宗教信仰的习俗;但是在两大共产主义国家,官方组织的“无宗教信仰”已经成为了一种无宗教之名的宗教。它有自己的制度、自己的牧师组织、自己的道德规范、自己的免罪体系、自己形而上的学说,这些虽然是纯粹的唯物论,但仍然是一种迷信。而且,神的味道被替换成了无产阶级的味道。

宗教成为了掌控所有种族生活的真正力量。但是关于他们的虔诚,还有一些颇为费解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这种虔诚的态度很真诚,甚至是有所裨益的;因为面对每个非常小的诱惑,非常明显非常老套的道德选择,类地人类比我们的种族要更加尽责。但是我发现,典型的现代类地人类仅仅在常规情况下才尽责,他们十分缺乏真正的道德辨识力。因此,尽管现实的慷慨和肤浅的友谊在此比之人类更常见,但是奇怪的是,他们在实施最残忍的精神迫害时则显得理所当然。更敏感的类地人类不得不时刻保持警惕。真正的亲密无间和相互信赖对于他们来说是危险的,且非常罕见。在这个热情激昂的社会,孤独始终萦绕着他们的精神。人们虽然经常“聚会”,但是他们从未真正聚拢过。每个人都害怕独处;然而,虽然世间应有真情在,但是在有伴的时候,这些奇怪的人也像星星一样,相互之间依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每个人都关注着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从来看不到别的东西。如果他看到了,便勃然大怒惊恐万分。

在我游历期间还有一个关于类地人类宗教生活的事实令人颇为费解。虽然大家都极为虔诚,亵渎上帝被认为是极其恐怖的事件,但是对于神的普遍态度却表现出了亵渎神明的商业主义特点。人们认为可以通过金钱或仪式来买到神的味道而获得永生。更进一步,在过去,他们极尽各种优美的赞颂词汇以及自我反省的词汇来崇拜上帝,而现在,他们认为上帝不过是一个公正但充满妒忌的老板,或者是一个宽容的家长,也或者仅仅是一种物理能量。人们对这种粗俗至极的观点深信不疑,而在过去宗教从未如此所向披靡,如此给人以启示。几乎人人都认为,在现在,先知时代意义深远的教义只能被理解为先知自己的意图。当代作家和播音员呼吁,应对经典进行重新阐释,以适应其宣称的科学宗教时代的开明宗教所需。战争爆发前类地人类对他们的文明相当的自鸣得意,我在其背后发现了隐隐约约的忐忑不安和焦虑。当然,多数情况下,这个星球的人类和我的星球上的人一样,专心致志、自鸣得意地关心自己的事。他们忙于过日子,忙于结婚,忙于抚养下一代,忙于琢磨怎么才能更好地互相利用,他们太忙了,根本没有空闲时间来静思生活的真正意义。但是他们还常常表现出一副忘了非常重要的事情,然后绞尽脑汁要想想起来的样子,或者像一个年迈的牧师,满口激动人心的陈词滥调,却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个中含义。我越来越怀疑这个种族虽然有种种成果,但如今却生活在过去的伟大思想中,说的概念都是现在已经不能理解的,口口声声说尊重一些观念,但并非发自内心的尊重,在一个满是制度的体系中循规蹈矩,但是,只有脾气稍微好一点的人才能玩转其中的很多制度。我怀疑这些制度一定是由一个聪明过人的种族发明的,而且此种族对团结的理解能力要比现在类地地球上的人的理解能力强的多。因为这些制度似乎基于人类大体上是友善、理性、自律的这样一种假设。

关于这个话题,我常常问布瓦尔图,但是他总是对我的问题置之不理。读者还记得吧,只要他不主动隐瞒,我的确可以进入他的所有思维,但是如果他刻意拦阻,便可以避开我暗自思考。我一直怀疑他对我有所隐瞒,直到他最终告诉了我奇怪但悲痛的事实。

那是他国家的大城市遭受轰炸之前的几天。通过布瓦尔图的眼睛,透过他眼前防毒面具的护目镜,我看到了轰炸的恶果。我们有幸躲过了恐怖的轰炸,可是我们想返回城市去帮忙营救时却无能为力。灼热的城市中心依然散发出滚滚热浪,我们都无法穿越最远的郊区。即使在那儿,建筑全部坍塌,堵住了街道。石块大量砸落,残缺烧焦的尸体遍布在断壁残垣间。大部分的人都被埋在了废墟底下。空旷地上躺着很多中毒而亡的人。获救了的人们虚弱地游荡着。类地星球的太阳在硝烟中时隐时现,有时甚至还能看见一颗白天的星星。

布瓦尔图在废墟上艰难地爬了一会儿,没有搜索到可以营救的人,他一屁股坐了下来。我们周围的破坏似乎使他“放松了口风”,恕我用这个词来表达他思维突然间对我的坦白。我对此结果说道,未来的时代回过头来看现在的疯狂和破坏时定是错愕异常。他在防毒面具里叹了口气,说:“我不幸的种族现在可能难以挽回毁灭的结局了。”我劝慰了他一番;虽然我们这个城市大概是第四十个被摧毁的城市,但是总有一天会得以重建的,种族一定会在危机中存活下去,越来越强盛的。布瓦尔图随后告诉了我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他说,他一直想告诉我,但是不知怎么的却一直力图回避。虽然当今社会有许多科学家和学生都对真相存在着模模糊糊的猜疑,但是只有他和少数几个人清楚知晓这个真相。

他说这个种族受奇怪而持久的自然波动的影响,这样的波动延续了约2万年之久了。任何气候中的一切种族似乎都证明了巨大的精神节奏的存在,同时也不得不忍受着这个节奏。其产生的原因未知。它看起来似乎是源自一种对整个星球都起作用的影响,也可能其实是从一个起始点放射出来,但迅速扩散到所有地方的。直到最近,一个杰出科学家提出它可能是由“宇宙射线”密集度的变化而引起的。地质学依据证实了宇宙辐射波动的确存在,其原因可能是由于附近的年轻恒星簇的变化产生了波动。至于心理节奏是否和天文节奏保持一致,仍然不甚明了,但是通过许多事实得出的结论是,射线越猛烈,人的精神就越衰弱。

但是布瓦尔图对此心存疑虑。总体上来说,他倾向于认为,人类心智节奏的强弱起因于距离家园更近的因素。不管真相到底如何,可以肯定的是,在过去,类地人类的文明达到了多次高潮,某些潜在影响一次又一次削弱了他们的精神活力。在波谷的时候,类地人类就陷入了一个智力精神双重迟钝的不幸状态,这是地球人自从亚人类的状态觉醒后就无法想象的。但是在波峰的时候,他们的智力、节操、精神洞察力似乎提升到了我们应该视之为超人的高度。

一次又一次,这个种族起始于原始状态,经过未开化的文化,进入到一个世界范围内的辉煌和理智的阶段。全体人民同时拥有持续提升的宽宏大量、自知之明、自我修养,拥有冷静的、深刻的思考,拥有纯洁的宗教感情。

这样的结果是,几个世纪后,整个世界到处都绽放着自由祥和的社会之花。普罗大众会获得前所未有的心明澄澈,齐心协力消灭社会的不公和个人残忍行径。在优良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后代们天赋健全,天性快乐,必将创造一个由觉醒的人类组建的世界乌托邦。

此时,人们普遍放松了精神。黄金时代之后是白银时代。思想的领导者们生活在过去的辉煌中,可能会在精妙事务的丛林中迷失方向,或者因精疲力尽而倒下,沦落潦倒。与此同时,道德敏感性下降。人们总体上会变得不那么真诚,自省减少,对他人的需求不太敏感,变得不太能团结了。只要民众具有一定水平的人性就能运作良好的社会机器,开始因为不公正和腐败而变得混乱。专制君主和残暴的寡头统治开始消灭自由。又恨又气的贫民阶级会成为他们的绝妙借口。虽然文明的物质福利可能会隐隐地燃烧几个世纪,但是精神的火焰会一点一点减弱,到最后,只能在孤立的个体身上还能见到一星火花。接着是野蛮状态,随后会是近乎原始人社会的低谷。

总的说来,在最近的波峰处取得一些成就,高于“地质学上”过去所取得过的一切成就。最起码有些人类学专家是这么说服自己的。人们非常自信,目前文明的高潮展示出了前所未有的辉煌,但是,好戏还在后头,人们会依据独一无二的科学知识发现如何维持种族的智力,好使其避免循环性的退化。

这个物种现在的情况确实非常特别。在过去有记载的周期中,科学和机械化的发展从未达到如此的高度。从以往周期残留的片断来推测的话,机械的发明从未超越地球上19世纪中叶的那种原始机械化状态。人们相信,较早的周期更是早在他们工业革命的初期阶段就停滞了。

虽然在智力周期中,人们大多认为明天会更好,但是布瓦尔图和他的朋友相信波峰在好几个世纪前就出现过了。当然对于大多数人,战争爆发前的十年看起来似乎比早些时候更美好、更文明。他们认为,文明几乎等于机械化,而机械化的成功史无前例。科学文明带来的利益显而易见。对于幸运的阶级来说,那意味着更舒适、更健康、身材更高、衰老减缓,技术知识的体系是如此博大精深而又错综复杂,人们只能了解个大概,或者一些细枝末节。而且,交通设施的发展使得人与人的联系越来越频繁。在广播、电影院、留声机面前,地方特质慢慢减退。与这些满怀希望的迹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虽然由于条件的改善,人类的体质增强了,但是很容易忽略掉这么一个事实,即身体的内在素质不如从前稳定了。某些崩溃性的疾病在不温不火地逐渐增加。尤其是神经系统的疾病变得越来越普遍,危害越来越大。讽世者曾经戏称心理医院的数量很快就要超过教堂了。但是讽世者不过是社会的小丑。尽管有战争,尽管经济仍然窘困,尽管社会依然动荡不安,但是几乎人人都认为天下太平,明天更美好。

布瓦尔图说,几乎可以肯定,真相并非如此。我怀疑,有明显的证据表明,这个世界的平均智慧、大众节操在下滑;而且可能会一直这么下滑下去。这个种族已经活在过去了。所有现代世界伟大的创意理念都在几个世纪前就构思出来了。从那个时候起,就一直应用这些理念来改变世界;但是这些哗众取宠的发明中没有一个是建立在最大程度地洞察整个过去思维进程的基础上的。布瓦尔图承认,最近,有一批革命性的科学发现和科学理论问世,但是他说,没有一个包含真正创新的原理。那些不过是对于众人皆知的原理进行了重新组合而已。几个世纪前发明的科学方法技术成熟,非常强大,即使今后几百年的工人都缺乏独创能力,使用这些科学方法也能继续收获累累硕果。

但是,科学界不像道德活动和实践活动,后两者精神水准的衰退才是最严重的。至于我自己,由于有布瓦尔图的协助,我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学会了欣赏那个神奇年代的文学了,那是许多个世纪前的年代了,那时各个国家的艺术、哲学、宗教似乎都处于鼎盛时期;那个时候一个民族接着一个民族改变自己的整个社会秩序和政治秩序,以便为全人类的自由和繁荣提供保障;那个时候,一个国家接着一个国家冒着被摧毁的危险,勇敢地解除武装,一一收获了和平和昌盛;那个时候,警察机关被解散,监狱改建成图书馆和学校;那个时候,武器,甚至锁和钥匙都成了博物馆里的展览品;那个时候,世界四大国教神职机构公开了他们神秘的宗教仪式,把财富分发给穷人,成功地领导了倡导团结一致的运动;那个时候,有一种无牧师、无信仰、无上帝,追求世界团结和默默崇拜的新宗教,农民、手工艺者、教师则成为与之相称的谦逊支持者。大约过了五百年后,锁和钥匙、武器和教条,统统开始回归。黄金时代留下来的只有下美好的、令人惊叹的传统,以及一套被现在可悲地误解了的原理,这两样仍是这个狂乱世界中最有影响力的事物。

那些把精神衰退归因于宇宙射线的增加的科学家们断言,如果种族能在几个世纪前,即当科学还在最活跃期之前就发现了科学的话,那么现在就会平安无事。科学会很快控制住工业文明带来的社会问题。科学不仅会创造一个“中世纪的”乌托邦,还会创造一个机械化程度更高的乌托邦。科学一定会发现如何应对过量的宇宙射线,有效防止衰退。但是科学来得太晚了。然而,布瓦尔图却怀疑,衰退的原因应该从人性本身上找。他倾向于认为,这是文明带来的后果,在改变整个人类生存环境的时候,看起来是变得更好,但是科学却在不经意间导致了与精神活力相克的事态。他并没有假装自己知道灾难究竟是起因于人工食品的增多,是由于现代社会神经压力的增加,是因为自然选择的干涉,还是由于吃不了苦、不够坚强的儿童抚养问题,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也可能这些相对比较近代的影响都不是根本原因;因为证据明确表明,最迟在科学发展的最初期,衰退就已经开始了。也可能是因为黄金时代本身存在的某些神秘因素引发了腐坏。他说,甚至可能是真诚的社会本身引发了毒性,在完美社会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在名副其实的凡尘“上帝之城”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必然会对道德和智力的懒惰产生反感,必然会反对浪漫的个人主义和赤裸裸的恶行;一旦这种性格落地生根,科学和机械化文明就会加快精神的腐朽。

就在我离开类地星球之前不久,一个地质学家发现了一个非常复杂的无线电装置的古老图解。是一张平版印刷的金属盘,制造于千万年前。生产这个东西的高度发达的社会没有留下别的痕迹。这个发现对于智慧世界来说是个严重的打击;但是在人们中间传播开了一个安抚性的见解,认为在很久很久以前,某种非人类、不太强悍的物种的文明曾昙花一现。人们都认同,人类要是达到了如此高度的文化,肯定不会从这个高度就此跌落的。

在布瓦尔图看来,人类曾数次爬到了与之接近的高度,只是由于自身成就的某些隐性后果才使得人类最终败落了。

当置身于家乡废墟中的布瓦尔图提出这个理论的时候,我不禁想到,在将来的某个时候,不是现在,人类终能成功地越过这个前进路上的坎。接着,布瓦尔图说了另外一件事,似乎暗示着我们正在见证这出上演已久的重复剧的最后一幕。科学家们都知道,由于他们世界的重力比较弱,本来就缺乏的大气仍在不断地减少。人类世界迟早会面临如何阻止宝贵氧气持续泄漏的问题。迄今为止,生命成功地适应了大气逐渐变得稀薄的情况,但是人类的身体素质已经在这个方面达到了适应的极限。如果不尽快阻止氧气泄漏的话,那么这个种族将会无可避免地衰绝。唯一的希望是,在下一个原始社会轮回开始前就能发现解决大气问题的方法。但是,希望非常渺茫。由于战火,人性本身在衰退的时候,科学研究也倒退了整整一百年,可能永远也无法解决如此棘手的问题了,因此,这一丝希望之光也被掐灭了。

一想到等待着类地人类的是几乎无法挽回的灾难,我就惊慌失措了,不禁疑惑这样的事情会在宇宙间发生。整个智慧生物的世界会毁灭的想法对我来说并不陌生;但是在一个抽象的可能性与实在的、无法逃避的威胁二者之间,还是有天壤之别的。在我的母星球,只要在我为人类的水深火热和人类的徒劳无用感到沮丧不堪的时候,我都会自我安慰地想,最起码我们所有盲目追求的最终结果一定是人类精神缓慢但却灿烂的觉醒。这种希望,这种确定性,起到了绝对的安慰作用。但是现在,我看到这儿没有胜利的保证。似乎宇宙,或者说宇宙的创造神对这些世界的命运漠不关心。似乎必须接受永无止境的挣扎、痛苦、浪费;可喜的是,精神正是在这样的土壤上生长起来的。但是所有的挣扎最终都是绝对徒劳的,整个敏锐精神的世界失败了,死去了,这一定是绝对罪恶的。在惊恐中的我看来,造星主一定就是憎恨。

但对于布瓦尔图来说却并非如此。“即使力量摧毁了我们,”他说,“我们是谁,又怎么能声讨他们呢?就像一个转瞬即逝的词语怎能评判说出它的人呢。他们可能用我们来实现他们自己的崇高目的,以某些我们无法理解的卓绝旨意,用我们的力量和我们的脆弱,我们的欢乐和我们的痛苦。”但是我抗议说:“什么样的旨意能够证明这样的浪费、这样的徒劳是合理的呢?我们怎么样才能评判呢;我们除了用心底的领悟去评判,我们还能怎样去评判呢?用什么来评判我们自己呢?如果知道造星主感觉迟钝,对他的世界的命运无动于衷还依然赞美造星主,只能算是卑劣的作为。”布瓦尔图的思维沉默了片刻。接着他抬头向上看,在浓重的烟雾中搜索一颗白日的星星。接着,他的思维告诉我;“如果他拯救了所有的世界,但是仅仅折磨一个人,你会原谅他吗?或者,如果他只对一个愚蠢的孩子有点苛刻呢?我们的痛苦,或者我们的失败跟这个有什么关系呢?造星主!这是个美好的词汇,虽然我们对它的意义毫无概念。哦,造星主,即使你毁灭了我,我也必须赞美你。即使你折磨我的心肝宝贝。即使你折磨、你浪费所有你可爱的世界——你想象出来的虚幻小东西,我也必须赞美你。即使你这么做,那也一定是正确的。在我身上,这是错的,但是在你身上,这一定是对的。”

他再次低下头,看着废墟中的城市,继续说:“如果归根结底没有造星主,如果那些伟大的星系是自己突然出现的,即使我们这个微不足道的糟糕世界是星际间唯一的精神居所,这个世界注定会灭亡,即使是这样,即使是这样,我也必须赞美。但是如果没有造星主,我赞美的会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我会称它为唯一刺鼻的味道和存在的滋味。但称呼它,换句话说,就是渺小。”

第四章 再次启程

我一定在类地星球上停留了好些年,在我初遇那个大步穿越田间的庄稼人时,我不会想到自己会待那么久的。我常常向往能再次回家。我曾经痛苦而焦虑地想着我的宝贝孩子们成长得该有多快啊,如果我能回去,我该发现怎样的变迁呀。虽然我在类地星球上的经历新奇且应接不暇,但我仍然惊异于自己一直想要回家的念头。距离我坐在山头看着近郊的灯火似乎不过只一会儿的功夫,却早已光阴荏苒,岁月如梭了。孩子们想必是长大了很多,快要认不出来了。他们的妈妈呢?她又有怎么样的变化呢?

我在类地星球上停留了这么久,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布瓦尔图。一直到我们彼此都真正了解了对方的世界后,他才知道我要走。我时不时激发他,让他能够栩栩如生地想象出我星球上的生活,他在我的世界中发现了好多美好和讽刺的混合,就如同我在他的世界的发现一样。事实上,他相当赞同我的观点,他也认为他的世界大体说来更加光怪陆离。

我之所以没有离开布瓦尔图,并非是只想着传递信息这个使命。我开始与他产生非常深厚的友情了。在我们最初开始相伴的时候,我们之间时有紧张关系。虽然我俩都是文明人,都尽量保持彬彬有礼和落落大方的举止,但是我们之间的异常亲密有时让我们都感到疲惫不堪。比如说,我曾经觉得他对他们世界的味觉艺术的热情非常厌倦。他可以一坐好几个小时,用他敏感的手指抚触浸过各种味道的绳索,以此来捕获那些对他来说形式精美绝伦、具有象征意味的味道序列。我一开始还感觉很好奇,当时的确激起了我的审美兴趣;但是虽然他很耐心地帮助我,但是在起初,我一直也未能自然而然地充分体会味道的审美趣味。或早或晚,我总会感到累人或者无聊。还有,我无法容忍他时常需要小憩片刻。因为我是无实体的,我自己并不需要睡觉。当然,我可以从布瓦尔图的身体里游离出来,独自在外面游荡;但是我常常被激怒,因为在白天我兴致正浓,却不得不暂时中断,仅仅是为了我的宿主能够有时间让他的身体得到休息。对布瓦尔图来说,至少是在我们最初做伴的时候,他总是会对我能窥视他的梦境而愤愤不平。因为当他醒着的时候,他可以将他的思想从我的观察中抽离,但他睡着的时候,便无能为力了。很自然,我很快就学会了尽量不去用这种能力;而他,当我们的亲密关系发展到彼此尊重的时候,他便不再那么严格地死守他的隐私了。不久,我们俩都感到如果没有对方,那么品尝生活的滋味就好像少了一半的丰富多彩和敏锐微妙一样。除非对方给予严苛但友善的批评,我俩都不会百分百相信自己的判断或者自己的动机。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想出了一个计划可以令我们的友谊更牢固,也能满足他对我的世界的兴趣,更能实现我回家的念头。我们为什么不能想法子一起去我的星球呢?我是从那儿漫游过来的;我们俩为什么不能一起漫游去那儿呢?在我的星球上停留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可以进行更大的探险,当然还是一起。

为了这个目的,我们要完成两个迥异的任务。我们必须完全掌握星际旅行这项技术,我只是由于意外才会星际旅行的,而且并没有计划。我们还必须在类地人类的天文地图上对我的行星系进行定位。

这个地理问题,或者说宇宙学问题太难解决了。尽管我很想做这件事,但却根本提供不了任何定位的数据。然而经过尝试,我们也收获了惊喜,对我来说更是个骇人听闻的发现。我不仅仅在做空间旅行,而且穿越了时间。首先,在非常发达的类地人类的天文学看来,像类地太阳和太阳系的太阳一样成熟的恒星非常罕见。但是,地球天文学认为这种类型的恒星在银星系中是最普遍的。怎么会这样呢?接着我又有了一个颇为令人困惑的发现。类地天文学家所知的银星系和我所能回忆起来的地球天文学家所知道的银河系完全不同。在类地人类看来,伟大的恒星系没有我们看到的那么扁平。我们的天文学家告诉我们,它看起来像一个圆形的饼干,宽度是厚度的五倍。在他们看来,银河系更像个小圆面包。我自己也常常因在类地星球看到天空中的银河那么宽阔那么模糊而感到十分吃惊。我也诧异于类地天文学家认为银河系内部包含了很多还没有坍缩成恒星的气态物质。在我们的天文学家看来,银河系中几乎全是恒星。

我是不是在不知不觉中飞到了比想象中更遥远的地方,实际上已经进入了别的更年轻的河外星系?可能在完全黑暗的那段时间,当天空中的红宝石、紫水晶、钻石全部都消失的时候,我已经加速穿越了星系际空间。在一开始,这个看起来是唯一的解释,但是某些事实让我们不得不否定它,而去相信一个更诡异的解释。

把类地人类的天文学和我记忆中的关于地球天文学的点滴碎片放一起进行对比之后,我发现他们所知的包含所有星系的宇宙和我们所知的整个宇宙并非一模一样。跟我们所知的星系相比,他们所知的星系普遍呈现圆胖的形状,而且更加气态化、更加原始。

而且,在类地星球的天空里,有好几个星系挨得非常近,即使是用肉眼看,也能看出是无数耀眼的光斑。天文学家表示这些所谓的“宇宙”与母“宇宙”的距离比我们的天文学中最近的还要近很多。

摆在布瓦尔图和我眼前的真相使我们大惑不解。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我不知为何得以逆时间之流回溯,着陆在遥远过去的某一天,那个时候,绝大多数的恒星还很年轻。类地人类的天文学中有[1]许多星系挨得都很近,这可以通过“宇宙膨胀说”理论来解释。我知道这个惊人的理论不过是种假设,而且远未完善;但是最起码这儿又多了一点奇特的证据,证实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理论是成立的。在早期的时代,星系当然是挤在一起的。毫无疑问,我被送到了一个已经发展出人类阶段的远古世界上了,那个时候原始地球都还没有从恒星的子宫中分娩出来呢。

我彻底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家万年的时候,忆起早就抛到九霄云外的一个事实,虽然古怪得有些出奇,但至少也算是一种可能性。我大概是死了。我现在又迫切地想要回家了。家始终是如此鲜活,如此亲[2]近。即使它现在跟我的距离要用秒差距和永世来衡量,但它似乎一直触手可及。当然,如果我是醒着的,应该会发现自己依然站在我们星球的山颠。但我不会醒来了。我通过布瓦尔图的眼睛,我仔细研究着星象图,翻阅着外星书籍。当他抬头的时候,我看到在我们对面站着一个人类的漫画形象,青蛙一样的脸庞几乎不能算一张脸,鸽子一样凸起的胸膛完全赤裸着,覆盖着绿色的绒毛。红丝灯笼裤鼓起在纺锤形的小腿四周,裤管塞在绿色长丝袜里。在地球人看来,这个生物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但在类地人类的眼中,她却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我通过布瓦尔图和善的眼睛观察她,发现她真的非常漂亮。对于一个早已习惯类地星球的人来说,她的特征和她的一举一动都透着聪明才智。显然,如果对这样一位女士能心生爱慕,我一定早已不是我自己了。

要陈述我们为了更精确地控制星际旅行飞行而进行一遍又一遍地练习,一次又一次试验,那一定是冗长而乏味的。我只需说,在经过了多次冒险之后,我们掌握了随时从星球起飞的本领,学会了通过我们的意志就可以定位我们的航行方向,在星星之间自由穿行。我们俩一起工作,似乎更加容易更加精确,其效果比任何一方单打独斗做太空飞行要好的多。我们脑力的团结一致似乎使我们的太空飞行更加有把握。

发现自己身处无尽的太空,周身包围着黑暗和星星,但是始终和一个看不见的同伴有亲密接触,是一种很奇怪的经历。天空中闪耀的灯在我们身边一闪而过,我们畅想着共同的经历,讨论着我们的计划,分享着关于各自母星球的记忆。我们时而用我的语言,时而用他的。有时我们根本就不需要交谈,只要分享我们两个人头脑中的想象就足够了。

无实体地飞行在星球间一定是最畅快的体育运动了。这并非没有危险;但是我们很快就发现,它的危险来自心理而非身体。在无形体的状态下,根本不用担心和别的天体相撞。在我们刚刚开始探险的时候,有时,我们会意外地一头撞向一颗恒星。恒星的内部自然灼热难耐,但是我们的经历只能用太棒了来形容。

这项运动的心理危险却非常要命。我们很快发现沮丧、精神疲惫、恐惧都会削弱我们的飞行动力。我们不止一次发现我们在空间中定格了,就像一艘被遗弃的船漂浮在海洋上一样;恐惧随困境应运而生,我们没有办法挪动一步,直到我们经历了绝望的各个阶段,我们不再漠不关心,而是进入了哲学境界的宁静之后,恐惧才会消除。

还有更危险的是我们俩的心理冲突,虽然这种情况只遭遇了一次。在我们未来计划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这一点上,我们产生了分歧,这不仅让我们寸步难行,而且产生了骇人的心理失常。我们的感知觉变得一团糟。幻觉萦绕不散。思维团结一致的力量消失了。在一阵精神错乱之后,我们感觉自身行将湮灭,气势汹汹不可挡。之后,就发现我们又回到了类地星球上;布瓦尔图进了他自己的身体,像他离开时那样躺在床上,我再一次成了一个无实体的视点,在行星上空的某处飘浮。我们俩都处于歇斯底里的恐惧中,花了好长时间才恢复过来。等到我们再次结合成一体的伙伴,整装待发开始我们的探险的时候,已是过去数月了。

很久之后我们才明白了这次痛苦[产生]插曲的原因。似乎是因为我们的精神契合达到了一个高度,只要有分歧,就会像一个头脑那样发生精神分裂,而不是像两个独立的个体之间的不和。所以产生了如上的严重后果。

当我们无实体飞行的能力提升之后,我们发现在星星之间穿梭是件多么有趣的事。我们同时品味着滑行和飞翔的快意。就是为了好玩,我们一次又一次沿着两颗“双星”跳舞而形成的大大的8字飞过来又[3]飞过去。有时,我们会驻足好久,近距离观看一颗变光星的盈亏。我们常常跳进繁星点点的星簇,像城市中滑过万家灯火的汽车一样在它的无数恒星中飞驰。我们常常掠过发着苍白光芒的汹涌澎湃的气体云表面,或者擦过羽毛状的小团气体和日珥;也或者冲入雾气中,发现我们置身于满是平淡无奇的晨曦的世界里。有时,黑暗尘埃团会毫无预兆地吞噬我们,把我们与宇宙隔绝了开来。有一次,当我们穿越太空中星星稠密区域的时候,一颗恒星突然爆发出刺眼的猛烈光彩,变成了一颗“新星”。它显然被不发光的气体包围着,我们看到的实际上是一团因恒星爆发的辐射而不断膨胀的光。我们以光速向外飞去,可以从周围气体的折射中看到它,所以它看起来像一个膨胀的光气球,光芒在向外围扩散的同时慢慢衰退。

这些不过是途中看到的让我们兴高采烈的几个恒星奇观而已,我们像轻盈的燕子一样在类地太阳的邻居间悠闲地滑行。这是在我们从学徒期向专业级星际旅行过渡的时候发生的事。技巧娴熟之后,我们飞向了更远的太空,还学会了像我早先非自愿航行一样的急速飞行,以至于我们前后的星星都有了色彩,不久就一片漆黑了。不仅如此,我们达到了我一个人航行的时候也经历过的那种更为精神的幻想,异常的物理光又恢复正常了。

一次,飞行把我们带向星系的尽头,带向其后的无尽空虚。有一段时间,近距离的星星越来越少。我们身后的半个天空挤满了微弱的星光,而我们前面则是没有星星的黑暗,除了几点零落的闪光,几块星系的碎片,或者说行星的“亚星系”外,一切都单调而无变化。天空中只有六七个我们知道是离我们最近的河外星系的朦胧光斑,除了这些之外,就全是无尽的黑暗了。

满怀着对这个奇观的敬畏之情,我们在虚空中静止了好久。能看到整个“宇宙”在我们前面展开,其中包含有千亿颗恒星,可能还有几千个有生命居住的世界;每一个在黑暗天空中闪烁的小光斑都是另一个这样的“宇宙”,还有千千万万个宇宙因为过于遥远而看不到,这种种的确让人激动不已。

物理上的无边无际、无限复杂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坦率地说,它本身除了徒劳无用和荒芜之外,别无它物。但是,怀着希望和敬畏,我们告诉自己,它承载了一个更加错综复杂,更加敏锐精妙,更加多姿多彩的心理期望。这本身就证明了它的价值。但是这个令人敬畏的承诺,虽然鼓舞人心,同样让人恐惧。

像雏鸟第一次从鸟巢边缘偷窥外面的世界,又突然从大千世界缩回到自己的小窝一样,我们从那个小小的,人们自古就错误地称之为的“宇宙”的恒星之巢的疆域中挣脱出来了。现在,我们又陷了回去,把自己再一次埋葬在无比亲切的我们的银河系中。

随着我们经历的不断丰富,出现了许多只有更进一步钻研天文学才能解决的疑问,我们决定返回类地星球;但是在漫长而无果的搜索之后,我们意识到我们完全迷失方向了。在这么古老的时期,除了仅有的几颗星星像类地太阳一样年长,一样温和外,所有的星星看起来都一样。我们漫无目的地高速搜索着,我们既没有发现布瓦尔图的行星,也没有发现我自己的,更没有别的恒星系了。我们倍感挫败,于是再一次在虚空中停下来,考虑我们的境况。黑檀木似的天空的任何一面都散布着点点钻石,像一个谜一样呈现在我们面前。这无数星团中,哪一束光亮会是类地太阳呢?早期太空的各个方向常常分布着许多可见的条纹状星云;但是他们的形状是我们所不熟悉的,对于定位没有任何帮助。

我们迷失在了星群中,但这并没有使我们感到悲痛沮丧。我们因这次探险而振奋异常,彼此的存在成为了对方精神抖擞的原因。我们最近的经历使得我们的脑筋特别活跃,我们还在努力把两个头脑结合到一起。大部分时候,我们彼此都能觉察到对方和自己是两个独立的存在;但是我们的记忆、我们的性格的融合或者说集成已经相当自然了,我们常常忘了我们是两个人。两个无实体的思想从同一个视点看世界,拥有同样的记忆和欲望,常常在同时进行同样的精神活动,这几乎不能被认为是两个独立的存在了。但是,奇怪的是,越来越强烈的互相领悟和彼此间的友谊使得这个不断充实的身份变得复杂难懂。

我们能够看透对方思想的能力对于彼此来说不仅仅是一种能力的相加,我们的思维能力也成倍地增长;两人都不仅仅能了解自我、了解对方,而且能了解彼此关系间的同步和谐。的确,从某种我无法描述的角度来说,我们两个头脑的结合产生了第三个头脑,虽然不是连贯的,但是比我们俩中的任何一个在常态下都要有更微妙的意识。我们每个人,或者说我们俩一起,时不时“醒来”,成为了这种超级精神。因为有了对方的启迪,我们各自的经历被赋予了新的意义;两个头脑加一起变成了一个更有洞见、更有自觉意识的全新头脑。在这种思维格外清醒的境界,我们,或者说全新的我,开始有意去探索其他的生命形式和其他智慧世界的各种心理可能性。有了新的洞察力,我把自己和布瓦尔图身上具备的那些对于超级精神来说必要的特性和只是因为各自世界的作用而产生的偶然特性做了区分。这个大胆的想象很快就证明了它的确是一种宇宙哲学研究的方法,而且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

我们现在开始更清醒地了解了一个我们怀疑已久的事实。在之前把我带到类地星球的那次星际旅行中,我无意识地采用了两种不同的航行方式,一是在空间中进行无实体的飞行,二是我称之为“物理吸引力”的方式。后者通过头脑的心灵感应的投射,直接进入在时间上和空间上都很遥远的外星世界,但是在探险的时候,心智上和探索者自己的头脑是“协调”的。很明显,这是把我引领到类地星球的主要方式。我们两个种族之间惊人的相似度使得我们的“物理吸引力”非常强大,比我自己那会儿随机的星际漫游要高效得多。我和布瓦尔图现在正是用这种方式在航行的,而且越用越得心应手。

我注意到现在我们不再静止了,而是在缓慢地飘荡。我们还有一种诡异的感觉,虽然我们似乎孤立于一大片恒星和新星的荒漠之地,但实际上,我们和某种看不见的智能在精神上相当接近。当我们全神贯注于这种存在的意识时,我们发现自身的飘荡加速了;而如果我们集中全部意志力努力试图转向,但只要稍一松懈,就又不可避免地折回原来的方向了。我们的飘荡很快变成了只顾向前的猛冲。前方的星星再一次现出紫色,身后的变成红色。所有的星星又再一次都消失了。

在绝对的黑暗和静谧中,我们俩讨论着我们的处境。显然,我们现在正在以超光速穿越空间。我们可能也正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在做着时间旅行。同时,那种接近其他存在的感觉变得越来越明显,虽然这种感觉仍然让人困惑不解。星星再一次显现了。虽然它们像飞驰的火花一样从我们身边擦肩而过,但是它们是有色彩的,很正常。有一星特别明亮的光悬在我们的正前方。它逐渐变大,变成了耀眼闪光的华彩,紧接着看起来就像一个碟子了。我们努力通过意志力减速,然后,小心翼翼地环绕着这颗恒星搜索着。我们很兴奋地看到有几颗可能栖居着生命的小行星在绕着它旋转。跟随着准确无误的精神存在的感觉,我们选择了其中的一颗行星,缓缓朝着它下降。1 宇宙膨胀说(expanding universe):一九二九年,美国天文学家哈勃根据“所有星云都在彼此互相远离,而且离得越远,离去的速度越快”这样一个天文观测结果,得出结论认为:整个宇宙在不断膨胀,星系彼此之间的分离运动也是膨胀的一部分,而不是由于任何斥力的作用。2 秒差距(parsec):天文学上的长度单位。是一种最古老的,同时也是最标准的测量恒星距离的方法。它是建立在三角视差的基础上的。以地球公转轨道的平均半径(一个天文单位,AU)为底边所对应的三角形内角称为视差。当这个角的大小为1角秒时,这个三角形(由于1秒的角所对应的两条边的长度差异完全可以忽略,因此,这个三角形可以想象成直角三角形,也可以想象成等腰三角形)的一条边的长度(地球到这个恒星的距离)就称为1秒差距。1秒差距等于3.26164光年,或206265天文单位,或30.8568万亿千米。3 变光星(variable):有些恒星的光度会随着时间而改变,这种星称为变光星。

第五章 无数世界

1.多种多样的世界

经过长时间的恒星间飞行,现在降落的那颗行星是我们一系列造访的第一站。根据当地的日历,我们在某些行星上只待了几个星期,在另一些上则待了几年,我们俩共同栖居在当地居民的头脑中。当我们要离开的时候,宿主常常会跟我们一起进行之后的探险。从一个世界漫游到另一个世界,我们的经历像地层一样一层层叠加起来,周游不同世界的奇妙旅行好像历经了好几辈子一样。但是,我们时时刻刻都思念着我们的母星球。就拿我来说,直到我发现自己被这样放逐到了太空中,才彻底认识到我和妻子的结合就像珍宝一样可贵,但是现在她却还留在地球上。我只能把那曾经生活过的遥远世界作为参照物,最重要的是把我和妻子的共同生活作为试金石,竭尽全力去理解这里的每一个世界。

在尝试描述、或者说提到造访过的无数各式各样的世界之前,我必须对探险行进方式做个说明。在我刚刚记录下我的经历之后,很显然,无实体飞行这种方法几乎毫无用处。利用这种方法的确能看到无比生动的银河系景观;而且,当我们用精神吸引力这种方法得到新发现的时候,我们常常用它来定位。但是因为它给我们带来的只是空间上的自由而没有时间上的自由,而且行星系非常罕见,如果仅靠随机的物理飞行方式,我们几乎像只无头的苍蝇,不太有可能找到我们想要的结果。而我们一旦掌握了物理吸引力方法,那么该方法见效非常快。这种方法取决于我们自己头脑的想象的范围。起初,由于我们的想象能力被严格局限在对于自己世界的经验内,我们只能和高度类似于我们的世界进行接触。此外,由于在寻找智慧世界方面我们还处于见习期,因此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偶遇那些跟当今地球人一样面临困境、正处于精神危机时期的世界。我们的宿主似乎必须要和我们有深层次的相似或者一致的地方,我们才能进入那个世界。

从一个世界转到另一个世界,我们对探险背后的原则的了解和我们运用这些原则的能力不断加强。此外,在拜访的每一个世界,我们都找寻新的合作伙伴来帮助我们洞悉他的世界、来延伸我们的想象范围,以便进一步探究银河系。我们通过“滚雪球”的方法一点点吸纳我们的同伴,这个非常重要,因为它使得我们的能力越来越强大。在探索的后期,我们的许多发现无限超越了任何没有外界帮助的单一人类思维所能想象到的范围。

起初,布瓦尔图和我以为我们在进行完全私人的探险;后来,虽然召来了很多帮手,但我们仍然认为我们是唯一的宇宙探险发起者。可是不久,我们就跟另一队未知世界的宇宙探险者有了实际的接触。数次艰难且痛苦的尝试之后,我们加入了这群冒险家的队伍,第一次融入了一个亲密的集体中,随后又融入了那种布瓦尔图和我早已在初次星际旅行中,在某种程度上一起经历过的奇怪的思维联合。

当我们遇见了许多这样的群体之后,我们明白了,虽然每一次小小的远征都始于孤独,但是注定会团结到一起的,不过迟早而已。不管在最初的时候双方是如何陌生、如何相异,但是每一个群体都会慢慢地获得无边的想象能力,迟早会联系上彼此的。

最后,很显然,作为许多其他世界的个体居民,我们在许多伟大活动中的一个中起了小小的作用,宇宙通过这样的活动寻求了解其本身,甚至预见其本身。

我虽这么说,但我从未声称,因为我参与了宇宙自我发现这个重大过程,所以我所讲的便字字句句都是百分百真实的。坦率地说,成为宇宙绝对客观真理的一部分并非我应得的。作为一个人类个体的我,只能以最最肤浅、最为歪曲的方式参与由无数探险者组成的公共“我”的超人经历。这本书一定是对我们真实冒险经历的讽刺,且荒唐可笑,错误百出。但是,此外,虽然我们过去是,现在也是从许多星球聚拢来的无数个体,我们却只代表了整个宇宙多样性的一小撮。因此,我们认为的我们经历中某些至高无上的时刻已经触及了真理的核心,但事实上,让我们抓住的可能只不过是一点真理的皮毛,而且连这些也不是真的皮毛,不过是从其象征意义上来说的。

对大致和人类世界类似的那部分冒险的叙述可能相对准确一些;但是和更为异质的星球接触的那部分就与真相相去甚远了。我描述类地星球的虚假程度还不及我们的历史学家讲述现代人来的虚假。但是我必须先澄清一下,对于不太像人类的那些世界,以及我们在银河系、在宇宙、甚至宇宙之外各个地方遇到的许许多多奇妙的生命形式,差不多统统都是编造的。我仅能希冀,在虚构中还有些间或能在神话中发现的真实的东西。

我们现在可以自由穿梭于空间中了,因此在这个星系或近或远的地方我们都可以同样轻松地徜徉。直到后来我们才和其他星系的思维进行接触并不是因为空间上受限制,而似乎是由于我们自身根深蒂固的偏狭,是受我们自身兴趣的古怪局限,这也使得我们在很长时间内对银河系外的世界的影响显露出敌意。在描述我们最终是如何克服古怪限制的时候我再对此进行详述。

我们不仅在空间里不受限制,在时间上也来去自由。我们在探险的初期造访过的一些世界在我的母星球成形之前就早已不存在了;而另一些则和地球时代相仿;还有一些却在银河系衰老的时候才形成,那时地球早已被毁灭,许多恒星也已熄灭了。

我们在时空中上下求索,发现了越来越多被称为行星的小圆粒,我们眼睁睁看着一个接一个的种族奋力达到了某种程度的清醒意识后,却仅仅因为某些外在的意外,或者,在更多时候,某些自然法则而毁于一旦,宇宙徒劳无用、缺乏计划这样的想法越来越困扰着我们。然而,确实有几个世界觉醒了,达到了我们无法理解的意识清明之高度。但是其中最辉煌的几个都发生在银河系早期;迄今为止,我们在宇宙后期的发现都表明,没有一个星系——此处当然不包括宇宙作为一个整体来讲——最终(或者说将会最终)会比早期就达到辉煌的世界之时代受觉醒精神影响更多。直到我们探究的后期,我们才发现了无比辉煌但却相当讽刺、相当让人心碎的高潮,与此相比,世界的大量出现不过是一出序幕而已。

就像我说过的那样,在探险的第一阶段,我们靠心灵感应来探索的能力还不健全,我们造访过的每一个世界都在经历着我们熟知的、跟我们的母星球上一样的精神危机。我认为这种危机涵盖两个方面。它是精神在世界范围内力求达到真正团结这个过程中的一个重要时刻;它同时也是实现以一种正确的、最终恰当的、精神的态度对待宇宙这个长期任务的一个阶段。

在每一个目前还处在“蛹”阶段的世界上,仿佛在一瞬间,一个接一个,千千万万的人就呱呱坠地了,在从世界上消失之前,他们在宇宙时间尺度的几个霎那间摸索着随波逐流一阵。至少在某种谦恭的程度上,大部分人都能建立个人感情的亲密团结;但是几乎他们所有人都惧怕和憎恨陌生人。甚至他们的亲密感情也变化无常、缺乏洞见。几乎一直以来,他们的目的都只是为自己寻求舒缓疲劳、消除无聊、克服恐惧、解决饥饿的方法。跟我的种族一样,他们从未从亚人的原始睡梦中完全觉醒。有时,在各处,仅有几个因为真正觉醒的时刻而感到欣慰,而备受激励,而饱尝折磨。而获得真正清晰而恒常的洞察力,乃至部分真理的人则更少了;他们几乎总是拿片面的真理当成绝对。他们宣传自己可怜的片面真理,本想以此来帮助周围的人,结果却使得他们更加困惑、更受误导。

几乎在所有的世界上,每一个个体精神在生命的某个时刻都达到了某种意识和精神健全的卑微的高潮,不料都或缓慢或突然地下陷回虚无。或者看起来是如此。像我的母星球一样,也跟其他所有的世界一样,生命只是为了追求一直都近在眼前的虚无目的。到处都充斥着厌烦和挫折,偶尔闪现欢悦的光芒。这些是个人胜利的狂喜,是性爱和爱情的醉心销魂,是智慧之光的喜悦,是审美创造的得意忘形。这些也是宗教的癫狂;但是和这些世界里一切其他东西一样,谬误的解释使得这一切都隐晦模糊。这些是对个体、对集体的憎恨和残忍的疯狂极乐。有时,在我们探险的早期,我们因世界上到处存在的煎熬和残酷如此之多而痛苦,我们丧失了勇气,我们心灵感应的能量失常了,我们逐渐滑向痴癫。

但是,大多数的世界并不比我们的世界更糟糕。他们跟我们一样处于精神半醒半睡、但远未成熟的阶段,能够经受最极端的痛苦,表现出最残忍的行为。我们早期游历的这些悲惨但生机勃勃的世界也和我们一样,因思维无法适应变动不居的周遭而痛苦不堪。他们总是慢一拍,总是把旧概念和旧观念不切实际地运用在新情况中。他们和我们一样,渴望达成一定程度的团结,以应对环境所需,但以他们可怜的、懦弱的、自私的精神却无法实现这样的团结,因此只能饱受折磨。只有与伴侣,或者在小圈子里,他们才能承受真正的团结,才能达到双向的洞察力、尊重和爱的契合。但是在部族里、在国家中,他们很容易就伪装出虚假的团结,异口同声地叫嚷着恐惧和憎恨。

这些种族和我们的种族在一个方面特别相似。两个种族都是由暴力和仁慈的奇怪混合而发展起来的。他们听凭暴力使徒和仁慈使徒的摆布。在我们造访的时候,许多世界都在这个冲突的危机中苦苦挣扎。不久前,曾大张旗鼓地给仁慈、忍让、自由开了空头支票;但是政策失败了,因为他们缺乏真诚的意图,没有精神的信念,没有对个体品格的真正尊重。追逐私利和歹毒恶意的一切形式都开始滋生,起初还是偷偷摸摸的,后来就明目张胆了,成了恬不知耻的个人主义。最终,这些民族大发雷霆,把自己与个人主义撇清,然后投身于对集体的狂热崇拜中。与此同时,怀着对仁慈失败之后的厌恶,他们开始公然颂扬暴力,颂扬神派来的英雄和武装部族的冷酷无情。那些以为自己信奉仁慈的人为他们的部族建立起了军备,用来对付那些被指控信奉暴力的外族。高度发达的施暴技术威胁要毁灭整个文明;年复一年,仁慈失去了立足之地。很少有人能明白短暂的暴力无法拯救他们的世界,只有长期的仁慈才可以。更少有人可以领会,仁慈只有成为一种宗教才能行之有效;只有大多数人觉醒了,拥有了清醒的意识,才能迎来持久的天下太平,但是在这些世界中,至今为止,能够达到这种境界的人凤毛麟角。

如果要我详细描绘我们探索过的每个世界,那么一个世界我就能写出一个图书馆,本书会变成图书馆的海洋。我只能在寥寥数页中简单描述一下在我们的探索初期,在银河系的角角落落,在它的整个寿命中遇到的许多类型的世界。有些类型显然绝无仅有;而有些则泛泛。

大多数智慧世界的类型是那些包含着读者朋友熟悉的行星的世界。近来,现代人妄自菲薄,自己吓自己,认为自己即使不是宇宙间唯一的智慧生物,最起码也是凤毛麟角的,而且适合各种智慧生命形式的世界非常罕有。这种观点大错特错,荒谬至极。和无法想象数不胜数的恒星相比,智慧世界的确罕见;但是我们发现了几千个类似地球的世界,而且有本质上类似地球人的生命居住,虽然从表现上看,他们常常和我们称为人类的生物不太一样。类地星球属于最像人类的世界中的一个。但是在我们探索的后期,当我们的研究不仅仅局限在那些同样经历着精神危机的世界的时候,我们无意中发现了几个星球居住着几乎和人类一模一样的生物,或者说是原始人类的生物。我们没有更早一些发现这些跟人类世界最相似的世界,是因为在达到我们的心智水平之前,它们就因为意外或别的原因而灭亡了。

在我们成功地将研究与我们水平相当的世界拓展到在思维方面不如我们的世界之后很久,我们一直都没能和任何比现代人高级很多的生命接触上。因此,虽然我们在不同时期探索了不同世界的历史,看到了许多世界毁于灾难,或者陷入停滞不前和不可避免的衰退阶段,还有一些,就在它们似乎时机成熟,就要跃上一个更发达的心智的时候,我们与它们失去了联系,虽然我们已经竭尽所能。直到我们的探索到了最后阶段,当我们的共同存在本身因为许多超级精神的汇入而变得充实丰富的时候,我们才得以再一次重新开始续写最崇高的世界列传。

2.奇怪的人类

虽然我们在探索的第一阶段造访的所有世界都正处于和我们的世界一样的危机中,但是一些星球上的生物种族和人类比较相像,而另一些则是非常不同的类型。与人类更为相似种族居住的星球和地球以及类地星球大小相当,性质也相仿。无论他们的生物历史多么奇特,他们最终都受环境的影响而形成直立的形体,这显然更适合他们生存的世界。他们几乎都是用两条下肢行走,用两个上肢操控。一般而言他们都有某种类型的脑袋,用来装大脑和其他远程知觉器官,或许还有饮食开口和呼吸开口。就体型来说,这些准人类很少有比我们的大猩猩大的,也很少会比猴子小;但是这只是我的估测,并不精确,因为我们没有熟悉的丈量标准用来测量。

在类人类这个大家庭中还有许多类型。我们遇到过长毛的、像企鹅一样的人,他们起源于飞行的物种,在一些小一点的行星上,我们发现了鸟人,还能飞,但是大脑和人差不多。在一些大行星上,由于大气的浮力非常大,人甚至还能展开双翅飞行。还有人是从非脊椎动物的鼻涕虫远祖进化而来的,也不是哺乳类的。这种类型的人刚柔并济,有一定的硬度,但是肢体却相当灵活,这是由于他们的体内有类似金属丝一样的软骨“架子”。

在一个非常小但却很像地球的行星上,我们发现了一种可能是天下无双的准人类种族。虽然这儿的生命和地球上的发展很类似,但是所有高等动物都和我们熟悉的类型在一个方面有着明显差别,此差别一目了然。所有的脊椎动物有一对的器官,他们只有一个。因此这个世界上的人看起来像极了半个地球人。他们用一只敦实的八字形脚跳着走,靠一根像袋鼠一样的尾巴来保持身体的平衡。从他的胸口探出一只手,但是前臂分叉成三个,长着灵活的可以抓握的手指。在他的嘴巴上方有一个鼻孔,一只耳朵居其上,在他的头顶处有三根灵活的肉棒,顶着三只眼睛。

比地球大很多的行星上有时会有一种和人类非常不同但是比较普遍的准人类类型。由于行星引力很强,熟悉的四足动物被六足动物取代。这里有六足挖洞的小动物,有优雅敏捷的六足食草动物,有六足猛犸象,长着吓人的獠牙,还有种类繁多的六足食肉动物。这些世界中的人类往往起源于某种类似小负鼠的生物,它们用三对前肢筑巢、攀援。到后来,身体的前半部分就直立了,逐渐地演化成和四足动物差不多的样子,在脖子的地方长有一个人类的躯干。事实上,它演变成了人首马身的样子,四足,再加上两只能干的前肢。由于各种文明的康乐设施和便利条件都依照这种人形而建,因此置身于此种世界,你会觉得很不可思议。

在其中一个比别的世界要小很多的世界里,人并不是半人半马的样子,虽然他们的远祖是人马形状的。在进化到亚人阶段的时候,由于环境的压力,人马身躯横着的那部分被压短,所以前足和后足逐渐靠拢,最后它们变成了一对强壮的足。因此,人类和他的近代祖宗都是有着肥大臀部的两足动物,令人不禁想起维多利亚时期的大裙撑,他们腿的内部结构依然保留着“人马”的特征。

我必须在一种非常常见的准人类世界上多费点笔墨,因为它在银河系的发展史上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在这些世界中,虽然不同星球的人的形状和命运大相径庭,但是他们全部都是由一种具有五个分叉的海洋生物进化而来的,有点像海星。这种生物最后进化成专门用一个分叉来感知世界,其余四个用来移动。后来,它开始进化出了肺、复杂的消化器官、互相协调的神经系统。再后来,感知的那个肢生出了大脑,其他的肢适应了奔跑和攀爬。覆盖在海星祖先身上的软刺常常进化成一种尖尖的毛。到了适当的时候,一个直立的,长着眼睛、鼻孔、耳朵、味觉器官,有时还有电感知器官的智慧两足动物就进化完成了。除了他们的脸庞怪诞可笑,嘴巴常常长在肚子上之外,这些生物跟人类真的很相似。但是他们的身体常常覆盖着那些世界常见的软刺,或者是油光光的毛发。除了在极地要御寒外,他们不穿衣服。当然,他们的脸跟人类的不太像。长长的脑袋经常长着小王冠似的五只眼睛。眼睛底下,一个巨大的鼻孔又是一个圈,他们用它来呼吸、闻东西、还有说话。

这些“棘皮人类”的样子和他们的本性很不相符,因为虽然他们的脸一点也不像人脸,但是他们最基本的思维方式跟我们的没有什么两样。除了某些世界的人能分辨更多的色彩外,他们感觉也跟我们的很类似。那些有电感知的种族给我们制造了点麻烦;因为,为了要理解他们的想法,我们不得不去学习整套全新的感知能力,以及数目庞大的、完全陌生的符号体系。电器官能检测到主体本身电荷的细微区别。这种感觉最开始是用来发现自身携带电器官的敌人进攻的。但是,在人身上,它的主要意义还在于社交。它能传递周围人的情绪状态。除了这个功能,剩下的就是感知天气的功能了。

我有必要详述一下这种类型世界的一个例子,一个这种类型的典型,同时也展示了相当有趣的自我个性的世界。我认为理解这个种族的关键是它离奇的、本质上是公共的繁殖方式,每个个体都能繁殖一个新的个体;但是只在特定的时期,而且只在整个部族放出一种花粉,并完全弥散在空气中的时候,才能激发他们繁殖。这些超细微的花粉粒并不是生殖细胞,而是“基因”,是遗传的基本因子。部族所在地域每时每刻都沐浴在淡淡的公共花粉中;但是到了剧烈的集体情绪爆发的时候,花粉云马上变得浓密起来,会像雾气一样非常显而易见。只有在这样罕见的时候,才有可能怀孕。每个个体都呼出花粉,而那些成熟的个体则吸进花粉受孕。对所有人来说,这就像是撒上了浓郁芬芳的香水,每个人挥洒自己的特殊气味融入其中。通过心理和生理的神奇机制,激动的个体受部族的全部气味、或者是绝大多数部族成员气味的感召而渴求刺激;事实上,如果花粉云不够复杂,那么就没有办法受孕。在部族内部冲突的时候会发生部族间受孕,现代社会部族间的频繁来往也会产生部族间受孕。

因此,这个部族的每个个体都可能怀上孩子。虽然每个孩子都有一个妈妈,但是父亲却是整个种族。怀孕的父母被认为是神圣的,受到集体共同的照顾。当“棘皮胎儿”最终从父母的身体里分娩出来的时候,它和部落其他的幼童一起由集体共同照顾。在文明社会,新生儿会交由专职护士和老师照顾。

我必须马不停蹄地讲述这种繁殖方式的重要心理效应。在接触我们同类的肉体时是高兴还是反感,我们还不清楚。但是另一方面,个体被时刻变化的部族气味深深感动。我无法描述部族中的每个成员周期性地感受到的那种奇异变化的浪漫爱情。这种激情的阻扰、它的压抑、它的颠倒都是这个种族最崇高同时也是最肮脏成就的源泉。公共的亲子关系赋予了这个部族团结性和凝聚力,这是更为个体化的种族所无法理解的。原始的部族不过是几百几千个个体的群落,但是在现代社会,部族扩大了许多。但是,如果部族要保持健康的状态,其忠诚感总是建立在每个个体认识多少部族成员的基础上的。即使在大的部族,每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的关系最起码应该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电话、广播、电视使得像我们的小型城市那么大的部族可以保持其成员间相当程度的相互交流。

但是,总是有那么一个界限,如果超越了那个界限,那么部族的发展就有可能不健全了。即使是在顶顶小,顶顶聪明的部落,在个体对部落自发的激情、他对自身个性的尊重、对他的部族伙伴的尊重这三者之间,一直存在着紧张关系。然而在小型部落和健康的大型部落,因为彼此尊重和自我尊重,部族精神得以一直保持健全理智。在庞大且不太健全的部落,部落的催眠作用太容易淹没个性了。部族成员可能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和自己的同伴都是活生生的人,而变成了没有头脑的部族器官。如果这样的话,那么这个集体会退化回一个靠本能生存的动物群。

综观历史,种族中更聪明的人已经意识到个体向部族无条件妥协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诱惑。先知曾一遍又一遍忠告人们做真实的自己,但是他们的劝诫几乎完全是白费口舌。这个奇怪世界最伟大的宗教不是爱的宗教,而是自我的宗教。然而在我们的世界,人们渴望一个人人彼此相爱的乌托邦,“棘皮人类”则倾向于赞颂有能力“做我自己”而不必向部族投降的宗教渴求。就像我们用宗教崇拜集体来弥补我们根深蒂固的自私自利一样,这个种族则用宗教崇拜个人主义来弥补他们根深蒂固的“群主义”。

当然,自我宗教最纯粹最高级的形式几乎和我们最崇高的爱的宗教一模一样。去爱即愿意支持被爱者的自我实现,以及在爱的每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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