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小说全编:全三卷(增订本)(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2 14:47:08

点击下载

作者:汪曾祺著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汪曾祺小说全编:全三卷(增订本)

汪曾祺小说全编:全三卷(增订本)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汪曾祺小说全编:全三卷/汪曾祺著.—2版(增订本),—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

ISBN 978-7-02-015200-1

Ⅰ.①汪… Ⅱ.①汪… Ⅲ.①小说集—中国—当代 Ⅳ.①I247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9)第080336号

责任编辑 郭娟

装帧设计 刘静

责任印制 王重艺

出版发行 人民文学出版社

社  址 北京市朝内大街166号

邮政编码 100705

网  址 http://www.rw-cn.com

印  刷 三河市鑫金马印装有限公司

经  销 全国新华书店等

字  数 915千字

开  本 680毫米×960毫米 1/16

印  张 66.75 插页9

印  数 1—5000

版  次 2016年4月北京第1版

     2019年6月北京第2版

印  次 2019年6月第1次印刷

书  号 978-7-02-015200-1

定  价 156.00元(全三册)

如有印装质量问题,请与本社图书销售中心调换。电话:010-652335951940年[1]钓

晓春,静静的日午。

为怕携归无端的烦忧,(梦乡的可怜的土产),不敢去寻访枕上的湖山。

一个黑点,划成一道弧线,投向纸窗,“嗡”,是一只失路的蜜蜂。也许正惓怀于一支尚未萎落的残蕊,匆忙的小小的身躯撞去。习于播散温存的触须已经损折了,仍不肯终止这痴愚的试验,一次,两次,……“可怜虫亦可以休矣!”不耐烦替它计较了。

做些甚么呢?

打开旧卷,一片虞美人的轻瓣静睡在书页上。旧日的娇红已成了凝血的暗紫,边沿更镌了一圈恹恹的深黑。不想打开锈锢的记忆的键,掘出葬了的断梦,遂又悄然掩起。

烟卷一分分的短了,珍惜的吐出最后一圈,掷了残蒂,一星红火,在灰烬里挣脱最后的呼吸。打开烟盒,已经空了,不禁怅然。

提起瓷壶,斟了半天,还不见壶嘴吐出一滴,哦,还是昨晚冲的,嚼着被开水蚀去绿色的竹心,犹余清芬;想后园的竹子当抽了新篁,正好没渔竿,钓鱼去吧,别在寂寞里凝成了化石。

小时候,跟母亲纠缠了半天,以撒娇的一吻,换来一根绣花的小针,就灯火弯成钩子;到姐姐的匣内抽一根黑丝线,结系停当,捉几只蜻蝇;怀着不让人知道的喜悦,去作一次试验。学着别人的样,耐心的守着水面“浮子”(那也是请教许多先辈才晓用蒜茎做的最好)。起竿时不是太急,惊走了;便是太慢,白丢了一只蝇矢;经过了许多次的失望,终于钓得一尾鲢鱼,看它在钩上闪着银光,掀动鲜红的鳃,像发现了一件奇迹,慌乱的连手带脚的捉住,用柳枝穿了,忘了祖父的斥骂,一路叫着跳回去。

而今想来,分外亲切,不由得不跃跃欲试了。

昨晚一定下过牛毛雨,看绵软的土径上,清晰的画出一个个脚印,一个守着油灯的盼待,拉快了这些脚步,脚掌的部分那么深,而脚跟的部分却如此轻浅,而且两个脚印的距离很长,想见归家时的急切了。你可没有要紧事,不必追迹这些脚印,尽管慢点儿。

在往日,便是这样冷僻的小村,亦常有古旧的声音来造访的。如今,没有碎布烂铁换糖的唤卖;卖通草花的货郎的小鼓;走方郎中踉跄的串铃;即本村的瞎先生,也暂时收起算命小锣的,没有一个辛苦的命运来叩问了,正是农忙的时候呀!

转过一架铺着带绿的柳条的小桥,有一棵老树,我只能叫它老树,因为它的虬干曾做过我儿时的骏马,它照料着我长大的乡下的替它起的名字,多是字典辞源上查不着的。顽皮的河水舔去覆土,露出隐秘的年青的一段,那羞涩的粉红的根须,真如一个蒲团,不妨坐下。

也得像个样儿理了钓丝,安上饵,轻轻的抛向水面。本不是为着鱼而来的,何必关心“浮子”的深浅。

河不宽,只消篙子一点,便可渡到彼岸了,但水这么蓝,蓝得有些神秘,你明白来往的船只为甚么不用篙子了吧!关于这河,乡下人还会告诉你一个神奇的故事,深恐你不相信,他们会急红了脸说:县里的志书上还载着。

也不知是姓甚么的做皇帝的时候,——除了村馆里的先生,这村里的人都是只知道“民国”与“前清”的,顶多还晓得朱洪武是个放牛的野孩子,则“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何足为怪。这儿出了个画画的,一点不说谎,他画的玩意儿就跟真的一般,画个麻雀就会叫,画个乌龟就能爬,画个人,管少不了脸上一粒麻子。天下事都是这样,聪明人不会长寿的,他活不上三十岁,就让天老爷给收去了,临死的时候,跟他的新娶的媳妇说:“我一不耕田,二不种地,死后留给你的只有绵绵的相思……”取张素绢,画了几笔,密密卷好,叫她到城里交给他的师傅,送到京师的相爷家去,说相爷的老太太做寿,寿宴上甚么东西都有了,但是还缺少一样东西,心里很不快活,因此害了症候,若能如期送到,准可领到重赏,并且关照她千万不要拆开来看,他咽了最后的一口气,媳妇便上城去了。她心里想到底是个甚么呢?耐不住拆开来望望,一看是一片浓墨,当中有一块白的,以为丈夫骗了她,便坐在田岸上哀哀的哭起来。一阵大风,把这卷儿吹到河里去了,我的天,原来是一轮月亮啊!从此这月亮便不分日夜的在深蓝的水里放着凄冷的银光。

你好意思追问现在为甚么没有了?看前面那块石碑,三个斑驳的朱字“晓月津”,一个多么诗意的名儿。“山外青山楼外楼,

我郎住在家后头,

…………”

夹着槐花的香气,飘来清亮的山歌,想着甚么浪漫的佳话了?看水面上泛起一个微笑。她们都有永不凋谢的天真,一条压倒同伴们的嗓子的骄傲,常常在疲乏的梦里安排下笑的花蕾的。

一片叶子,落到钓竿上来,一翻身,跌到水面上,被微风推出了视野。还是一样的碧绿,闪耀着青春的光辉。你说,便这样无声的殒折,不比抖索着枯黄的灵魂,对残酷的西风作无望的泣求强些?且不浪费这些推求,你看这叶片绿得多么可人,若能以此为舟,浮家泛宅,浪迹江湖,比庄子那个大葫芦如何?

远林漏出落照的红,像藏在卷发里的被吻后的樱唇,丝丝炊烟在招手唤我回去了。咦,怎么钓竿上竟栖歇了一只蜻蜓,好吧,我把这枝绿竹插在土里承载你的年青的梦吧。

把余下的饭粒,抛到水底,空着手走了。预料在归途中当可捡着许多诚朴的欢笑,将珍重的贮起。

我钓得些甚么?难得回答,然而我的确不是一无所得啊。二十九年四月十二日昆明[1] 本篇原载1940年6月22日昆明《中央日报》。[1]翠子

夜,像是踡藏在墙角的青苔深处,这时偷偷的溜了出来,占据了空空的庭院。天上黑郁郁的,星一个一个地挂起来,乍起的风摇动园里的竹叶,这里那里沙沙的响。

家里只有我和大丫头翠子,在屋中玩着,等待父亲回家。

翠子扬起头,凝望着远远的天边,抱在膝上的两手渐渐松了下来。“又来了!看你那呆样子。翠子,你跟我说个故事好不好?要拣顶顶美丽的。可是你不要再说磨子星和灯草星子,今儿晚上天河里没有多大的风,雾倒挺不少,你看哩,白朦朦的,甚么也看不出。我怕他们星子也都会迷了路。”

像是没有听见似的,她的眼睛还是睁得那么大,但是我自己听得很清楚,连掠过檐前的蝙蝠一定已都偷听了一两句去了,在她的眼睛里,我看出我有点生气,默默地,我盯着廊下两个淡淡的影子,心里想:不理我,好!看我的比你的也短不了多少。

终于,她跟我讲和了。站起身来,伸手理一理被调皮的风披下来的几丝头发,(用黑夜纺织成的头发!)她说:“不早了,我给你弄晚饭去。爷大概不会回来吃了。”

爷?爷又不是你的爷,为甚么你也这么叫呢?不害羞!叫人家的爷做爷。我心里笑过多少次了,不过我也没有说甚么,转进堂屋里去了。堂屋好像比那天都空洞,壁虎在板壁上水渍处慢慢的爬过,但我一点儿都不怕。母亲的棺柩停在这儿时,我还一个人守着一盏长明照路灯(怕被老鼠们喝干了,让妈在黑地里摸索),现在更不怕了;只是桌底下的大黑猫,咕噜咕噜的“念佛”叫人听得真不好受。我连声地喝:“去!去!”它像聋了个耳朵,睬也不睬。想叫声翠子,听厨房里铲子正响得紧,大概加点火,马上就要来了,便想起翠子来的时候黑黑的样子,还穿上双鲤鱼脸的花鞋,带个大红“舌头”,怯生生的,“锅边秀!”于是跟自己笑起来。

吃饭时,我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拿根纸捻,蘸点儿水,又在灯盏里滚一滚,就火头上必必剥剥地烧起来,非常好玩。“看油点子溅到眼里去,怎么这么皮!”“哟,真真像个妈?”我想着,小猫儿似的咕咕的笑着。“爷一早就出去了,这会还不回来,老不肯呆在家里,把我一个人撇下!”

其实我知道,爷疼一晚上比别人疼我一天都强。而且有翠子伴着我也并不寂寞,但我仍亟亟盼他回来。晚上的风专门往人颈子里钻,邻居王家的那条大花狗,一听到脚步声音就向黑中狂叫,爷难道不怕狗?不怕我因为担心他怕狗而怕狗?

我嘟起了嘴。“……大白天爷一定又是到你娘的坟上去了。你这个人!看每天衣上都沾了些泥斑,早上的露水多重!”

对了。父亲每晚回来都带着一支白色的花,这花城里是没有的。人家说是鬼种出来的。母亲的墓园里满开的全是这种花,听爷说过,“这坟地是你娘生前亲自看定的。”风水先生都说这不是吉地,但父亲可坚持要葬在这儿。只是这花是经不起霜打的,白菜渐渐甜了起来,怕这花也没多少日子好活了。我希望明天要父亲带我去看看,花叶的尖尖有没有发红,要是红了,那就快了。

等花都完全憔悴死了,只挂上一些干叶子在风里摇,狗尾草也在风里摇,看父亲还再天天到坟上去不去?

格格,一只褪了绿色的小蚂蚱,振翅向灯焰飞来,翠子一挥手把它赶去了。翠子嘴里咭咕着:“你为甚么不在青草窠里玩着,却迷在这亮亮的一团火里?”

大家都不说话,风掀起壁上的条幅,划划地响,我想起父亲近来画也不画,字也不写,连话也不多说,便问翠子:“爷近来是不是又老了些?下巴的须子长得那么长,刺在人脸上,痒痒的,嗯。怎么回事?想娘,娘不想他也不再想我,睡在地下安安静静。甚么也不想。”“你爹……哦,你明儿早上醒来,叫他莫出去。明儿是他的生日,今年三十了吧。……快吃,看菜都冷了!”

咦!我不是吃完了吗?她一定又想着甚么了。连我放下筷子都不晓得,痴痴的真好玩。今晚上我还要告诉父亲,翠子这两天像丢了魂。她的魂生了翅膀,把翅膀一举,就被风吹到远远的地方去。是一阵甚么风?我不知道,翠子也不知道。

翠子收了碗,把折好的爷的衣裳压在衣砖底下,便做起针线来。我倚在她身上,随着她胸前的起伏,我轻轻地唱:“小白菜呀

点点黄啊,

小小年纪

没了亲娘。

……

……”“翠子,底下是甚么的?”“——听,叫门,你爹回来了?”

翠子打了风雨灯,走到黑黑的过道里,我站在可以看到大门的地方等着,看烛火一步步的近了,却是父亲提着的。翠子静静的跟在后面。

父亲一把抱起了我,在颊上亲了我一下,问我为甚么还不睡。“等你!你不疼我,只疼别人家的孩子!”

父亲轻轻叹了声,进到房间里去了。一进房门,便听见屋角矿、矿的声音,他问我:“五更鸡上煮的甚么?”“莲子。翠子在柜子里找出来的,说上好的建莲,再不吃要坏了。天也冷了,爷该吃点滋润清补东西,所以煨了它。让我关照爹,糖在条几上玻璃缸里。”“哦,——家里,几时还有莲子?”“谁知几时的……”“二宝,你睡吧!”“你呢?”“我也就要睡了。我很累。”“我这么大了,自己还不会脱衣裳么?不要你,不要你!”当父亲要替我解纽子时,我连忙闪开。脱了衣裳,“进窝了,进窝了,进窝啰,”便往被窝里一钻,被盖是翠子新浆洗的,非常暖和,有一点太阳气味,一点米浆气味,和一点(极少一点点)香粉味。

爷只吃几颗莲子,其余的都给我吃了。他叫我不用起来,拿小银匙子一颗颗地喂我。我一边吃,一边看着他的瘦脸:黑了,更瘦了,头发长得那么长,下巴全是青的。这么大的人了,自己不晓得打扮,还要人来照应,呕……

想起一件事,赶忙告诉爷:“高家伯伯今儿来过了,饭前,一个人坐在客房里等了你老半天,跟我谈了很多话:问我想不想妈?要是想,教爷替你再娶个妈。又把你那支挂着的笛子拿下来吹了半天,他说吹的叫甚么《汉宫秋》。爹爹,——你吹的好还是他好?后来翠子给他送上茶,他便不吹了,一个人走来走去的笑笑,还拿纸写了些甚么教我拿给你看,字那么草,它认识我,我可一个也不识得它。”

父亲看看那张字条,哈哈地笑起来。笑些甚么呢?还那么大的声音。

父亲随后也脱了衣裳睡下,点起一支烟,烟一丝丝的卷起来,满帐子里都是烟雾。“二宝,你今儿晚上吃的甚么菜?”“青菜虾圆汤。”“可好吃?”“好吃,好吃,虾子又新鲜。买来时还活蹦活跳,青菜是到园上现挑的,在薛大娘园上挑的。翠子说,这样有起水鲜。——,爹可晓得薛大娘?翠子新认了她做干妈。今儿大清早,我跟翠子上那儿去,草上露水还没有干,她把鞋都湿透了。我没有,我走道儿挺小心。到那儿薛大娘底儿子大驹子正在浇水,看见我们来了,便笑吟吟地把剩下的半桶水往埂上一搁,替我们下园挑菜去。翠子坐在埂上跟他谈话。薛大娘给了我两个新摘的沙胡桃,我便一个人去找蟋蟀儿去,我蹑着脚走了半天,连个油葫芦的叫声都没听见,才过了白露啊,难道它们就哑了翅子,不好意思再大胆的‘呼雌’?爹,你不是告诉过我,蟋蟀儿的叫是呼雌的?找不到,我便掐了几片,芦叶,编成个小船,把她们一只只的送到河中流水里,看那个流得最远。呜,一阵风把我的船全翻了,河下已经有人淘中饭米,我想已经来了老半天了,便回到园上找翠子去。“我一去,他们都没看见,翠子还那么坐着,睁着大眼睛望着天,天上不见雁鹅:喏,就像我这样子,大驹子呢,站旁边,看定翠子的脸。菜篮子里只有两棵。我一叫翠子,他们都不看了,一块儿下园挑菜,大驹子还替我们下河把菜洗得干干净净。“,爹,你说翠子为甚么老呆呆的,望着天,天上有甚么?人家说,天上有时会开天门,心里想甚么,天门里就有甚么!可是这要有福气的人才看得见。翠子是不是个有福气的人?你说。看天门开要在七月初七的晚上,早过了时!翠子一发呆,便不爱说话,不跟我说故事,也不教我唱‘白果树,开白花,南面来了个小亲家’了,也不爱跟我来‘板凳板凳歪歪,菊花菊花开开’了。我想哭,又怕她笑我。爷,你说说她,要她同我玩玩,不许发呆。”

嗯,父亲不知为甚么,这时不理我了,也呆呆的,好像从帐顶可以透过屋顶,看到翠子白天发呆的那个。怎么回事?“,爹,你怎么的?看落了一枕的烟灰。你快睡在灰里了,翠子今天洗枕头时说你烧了那么大一个焦洞,赶明儿甚么烧了也不知道。”

父亲对我笑了笑,把灰拍去了些。“翠子真好,又好看,又待我好,跟妈一样。爹,我们再也不要让她走,教她永远在我们家里!”“……十九岁了;……明年四月……一个跛子男人……哦,二宝,让她回到自己的家里去吧,她妈就要来带她了,这件事,我不能管!”

爷又叼上一支烟,划了一根火柴,半天都不去点。等火把指头灼痛了,才把火柴扔了。我真不明白,为甚么父亲的魂也生了翅膀,向虚空飞。便记得要跟他说,先前翠子提起的话。“爹,你是不是三十岁了?翠子让你明儿别出去,为你做生日,她办菜!”“三十了?三十了!为甚么是三十呢?管翠子甚么事?你也不用管,我不做生日了的。二宝你睡吧,明儿要早点起来,跟我到你妈坟上去拜坟。你记不记得,明儿是你妈的忌辰。我要翠子回家,她长大了,留不住。”

为甚么要让翠子走呢?我觉得鼻子很酸,忍受不住,我哭了。

父亲把我抱在怀中,脸贴着我的脸:“睡罢,半夜了!你听豺狗叫。……”

灯油尽了,火头跳动了几下,熄了。满屋漆黑,柝声敲过三更了。我不知道父亲甚么时候方睡。我醒来时,父亲已起了床出院中作深呼吸去了。翠子站在我床边,眼睛红红的。十一月一日—二日,联大[1] 本篇原载1941年1月23日昆明《中央日报》。[1]悒郁

秋天生长在淡淡的稻花香里,成熟于戟指的稻芒上。秋天总不免有些悒郁,成熟的稻穗也低垂了头!

时近黄昏,夕阳在西天烧起篝火,地面一切都薄薄的镀了一层金。在卷发似的常青树梢上勾勒起一道金边,蓬松松的,静静的。

银子像是刚醒来,醒在重露的四更的枕上,飘飘的有点异样的安适,然而又似有点失悔,失悔蓦然丢舍了那些未圆的梦;甚么梦?没有的,只不过是些不可捕捉的迷离的幻想影子罢了。一个生物成熟的征象。

——青青的远树后冉冉的暮霭。

银子漫不经心的走着,沿着恬静的溪流,轻轻地叫唤着自己名字:“银子,银子,……痴丫头!要真是宝贝,为甚么你娘不叫你做金子?”

她心里藏着一点秘密的喜悦,不愿意给人知道。并且像连自己都不给知道似的,一涡浅笑镶上她的脸。

她走着,眼睛跟着自己的脚尖。这脚尖,小小的,可以把她带得多远!究竟能走多远?她想问问自己,但是她不愿意自己回答,默默地,她又笑了。说了她怕人知道,也怕自己知道。还不是走到——那个坪里!

脚下是带绿的浅草,有的也已经红了心,茸茸的,被西风剪得平齐,朝露洗得很干净。

她很耐心的寻找,看看有没有马齿咬过的印子。仿佛觉得有一匹浑身柔润如天鹅绒的长脚俊物,嚼着草,踢着前蹄,悠然拂着修齐的尾巴。马在那儿呢?她乐意有那么一匹马。

陌头躺着一头倦刍的牛,她心里想:笨东西,我不欢喜看见你啰,你太笨,太懒,太……让你早上自己走出来,晚上再自己走进栏里去,甚至还想拾一块青鹅卵石扎它一下,因为牛角上正栖了两只八哥儿,那么从容自在,那么得意,竟想甜甜地做一个梦。但是她没有这么作。这草里一坦平,不会有石卵儿。也许有吧,可是她不再找了,多费事。

草坪四近都没有人影,洗净了泥腿的人早给高挑的酒旗儿招去了。咦,连马号的声音都不听见,世界这样清静,究竟是甚么意思?

这已经出了庄了,银子左手在前,勒住缰,右手在后,抓住鞭儿,嘴里一声“哈—嘟”马来了,得得得……一气跑了不知多远。她停住了。唉,不像!怎么两脚总不腾空?

马累了后得息息,饮点水,于是她大步走下土坡,坐到最下一级,今儿这坡忽然像是嫌宽了些。比往常宽,也比往常静。

河水清极。水里一处有两只黑晶晶的大眼睛,怔怔的对着她。

嗨,这胸前为甚么起伏得这么剧,跳甚么?春天的花过去了,夏天的云过去了,秋天的一把白了头的狗尾草在风中摇,谁家葡萄园不采摘葡萄酿酒?无意又似有意的,她的手触到自己的胸脯边,忽然无端的红起脸来。心子飞到甚么天上去?人都说有三十三重天!飞去了怎么回来,多远的路!

——嗯,银子,很害羞的往坡上草里一伏。“嚇,嚇,”一只青桩儿飞过去了,它笑银子。有甚么可笑的?银子知道。

银子回去了,她听得妈妈叫“银子,银子,——回—来—啵!”的声音,渐渐归去了,妈也晓得银子一定会听见的,她只是不答应罢了。其实她正心中想到好笑:一天银子银子的叫,应当发一百万财!可是一个金戒指还换掉了。

隔山有人吹着芦管,把声音拉长,把人的心也好像拉长了,她痴了一会儿,狠想唱唱歌,就曼曼的唱着:第一香橼第二莲,第三槟榔个个圆,第四芙蓉五桂子,送郎都要得郎怜。

好像又有谁在接口唱:天上起云云重云,地下埋坟坟重坟,娇妹洗碗碗重碗,娇妹床上人重人。“狗嘴里说人话,不像人。”

门外场上被风儿扫得平平的,除了一两片落叶掠过留下的线条外,只有几个脚印,那是妈妈底,银铃儿将撷来一把狗尾草,不高兴似的恨恨的一撒。她高兴?她怎么不高兴?快吃饭了。

饭已经摆到矮桌上,爸爸喝着一小杯酒,银子呆呆的注视着爸喝一口酒,吮一吮胡子。她不说一句话,像是拿不动筷子。“银子成人了。”爸跟妈看看,默默的笑笑。妈微攒一攒眉。若在往常,她非得往爸爸怀里一扑,问他“笑些甚么”不可。但是今天她不想问。她心里想:“你们笑我,不回来了,明儿!我会跑,跑到远远的天边,看妈再会不会叫‘银子——回—来—啵!’银子一走,你们找金子去。”

突然,她把筷子往下一放,飞奔的跑出门外去了。外面的天宽宽的,罩着大地,地面一切都在成熟。

得得得……明明听见的呣?

银子向林子里跑去,今天好像甚么都欺负她。她要去林子里哭一会儿。她要看看那匹马。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草稿[1] 本篇原载《今日评论》1941年第五卷第三期;又载1947年2月16日天津《益世报》,文字有较大改动。1941年[1]寒夜

一个大车棚,靠近村子唯一通口的石桥。

车棚,在夏天,本是牛的天地,它在里面拉水车的轮子整天的转。现在,冬天来了,它该有一份休息,卧在温暖牛房的温暖稻草上咀嚼些往事去,(谁知道是些甚么事呢。)车棚到这时候也应该让流浪的西北风来寄寓了。但是今年,人们在它四周的带皮的弯扭的柱上络起草索,里里外外又涂上从河底搅起的稀泥,一切车水的设备,可以挪出去的也都没有了。于是车棚变了样子,我们还能再叫它车棚么,看它巍然独立的样子(车棚比普通茅房要高些走进去用不着低头。)在黄昏淡烟给人的眼睛以遐想的神力的时候,你要不以为那是一个藏着许多故事的墼楼才怪!然而乡下人长于保守,他们还是叫它车棚。

夜,雪后,这儿没有大得嚇人的雪,但也足够遮去一切土黄苍青而有余了,一片银光在荡漾,因为是年底,没有月亮,要是有,那不知要亮成甚么样子。怕有窗子的人家也不容易知道天甚么时候明。风,从埋伏的芦叶间起了,雪结上一层膜子,又打着呼哨。茅檐下的冻铃子(冰箸)像钟乳石一样,僵成透明的,不分明的环节。狗也不大叫。在家的人一定把被角拉得更紧,也许还含含糊糊说两句甚么,马上又把头缩到被窝里去。

车棚中心烧了一大堆火,火领受人们的感谢,烧得更起劲了,木柴使足了力气,骨节儿毕毕直响。风用嫉妒的力量想摸进棚里,只能从泥草的隙缝间穿进一丝,且一进来便溶化在暖气里。棚边积雪绷得更紧,像生气。

火光照红了一棚,柱上挂枪。形式甚多,奇奇古怪的名目,听都没听见过。有的似乎只能嚇吓麻雀,却也像剑的闪着青光。除了枪,还有盛酒的葫芦,装锅巴的竹篮,及其他什物,都干净利落,好像日常必经过一只手摸抚过,拂拭过。

围着火,坐着几个汉子,他们的称呼是:老爹,二疙瘩,大炮,蛤蟆,海里蹦,这几位都是名不虚传的人物,在乡下,哪儿都听得到,我相信,如果他们有儿子,他们的儿子一定也如此叫唤。乡下人对于取名字这一道是另具天才的,这几位,不必去请教,看一眼便知道谁是谁,甚么名字属于甚么主人。年纪也不用问,因为他们各有一颗永远年青的心,死去时也还是带着青春走的。就是老爹除了有把胡子,哪点能说是老,不信比比手臂看,小伙子都敌不过,不过他已经没有被称为更好的名字的荣幸了。这是他大不愿意的。

火光照红了深浅颜色的脸,也照亮一样精神的眼睛,火边伸着七八只大脚(因有人只伸出了一只),大概还有两个人,睡熟了吧,只有哼声还随着火苗起落。

风更大了,把冻结的雪又撼起,飞起一天花。呜——呜。

还有一个人,年青的,他是这里最出色的一个,他出去了。

啊,他回来了,推开门,带进一股逼人的寒气,又砰的把门带上了,扣上绳扣,摔摔脚下少少沾了一点的雪,搓搓手,坐到火边,又伸手抹一抹脸,掏出了竹柝子,拿出手枪(他有一支手枪的)端详了一下,又掖上了。他是巡更去的。巡更,谁高兴去,谁去,这里没有甚么指派的规矩,大家可心里明白,他不比任何人的次数少。“妈的,鸡巴都冻小了。”他伸手向火。

好家伙,异口同声,二疙瘩,蛤蟆,大炮,连海里蹦,都怕话给别人抢去似的:“花儿不要你了!”

年青人正提起火上煮着的大紫泥壶,壶嘴送近嘴边,一听见,马上把壶嘴挪开,睁大了眼睛,向四面搜寻。“哈哈哈……她不要你,我要你!”老爹笑了,黑色的胡子飞起来了。他这笑,笑得真好。许多笑也跟着起来了,盖去老爹的话的尾声。壶嘴也便得了救,你听“骨都”,热水如愿以偿的下了他的喉咙。其实这也不过是闹着玩儿的。当真,他还好意思提起拳头打人?老爹一笑,更不能那个了。眼睛虽然还睁得不小(他的眼睛从来就没合过),可是那点不太真实的恼气都没有了,里面亮着满意与骄傲,——花儿是老爹的女儿呢!

老爹带笑巴上烟,烟锅里闪着高兴的光。二疙瘩等带笑取下篮里的锅巴嚼着,年青人随手取了根木柴,拨拨火,又把它丢进火里,也带着笑,是不是想着花儿腻人的歌呢?火烧得更旺,紫泥壶已经重坐到火上去,冒着白色的水汽,颇颇的响。

年青人,是一个道道地地的年青人呢,年龄,是一生最美丽的,心恐怕比年龄更年青些的。他有不许人叫不好看的(即使好听的)名字的权利,再则别人也不好意思给这么一个茁壮漂亮的小伙子加上“二疙瘩”“蛤蟆”之类的封号。他叫太保并不是还拥有别的名字而被人忘了,从一生下来起,爹妈便如此叫他了。看,可不像个太保,就凭两道浓淡适中,长短合度的眉毛。这近处的年青的姑娘的心上,差不多都有太保的影子,姑娘们兜面遇到时,常常说“啊,我替苍蝇担心呢,这么光的头发,不滑闪闪了?”底下接着便是“是不是给太保看的?”照例这句是低低的,因为说话的人自己的头发也有点……而对方的回答,一例却是“呸!”和一个红脸。

火光熊熊,有人连衣扣都松了一两个。温暖会使人懒洋洋的,大伙儿的眼皮渐渐搭了下来。“嗨,怎么都打盹了,这样还守甚么夜!”太保一呼叱,全睁开了眼。那两个本来就睡熟了的,仍旧睡的很香甜。“他妈的,这么冷的天气,这么暖的火,抱着个精光的老婆,真不愁睡死过去。”二疙瘩“笃”的把一口不平吐到火里去。

大炮说:“你老婆在哪儿呐?别他妈不要脸了!”

蛤蟆说:“你呢?”

哈哈哈……

全是光棍。“喽啰喽啰,闹些甚么!喝酒吧。”老爹摘下了葫芦。没有菜,嚼锅巴下酒。

大家就着葫芦嘴儿喝,一个一个的传下去。

突然,太保一回身,拉开门儿走去了。空气顿时紧张,大家都站起身来,有的已经拿住了枪。

门又开了,太保走进来,望望他们,把手里捧的一大团雪放进水壶里去,原来壶里水已经快光了。

没事,天下太平,大家又坐到火边来。“太保,你冷不冷,怎么出手去捧雪?快来喝喝酒,通通血脉,葫芦里剩得不多了。”老爹的话像是对儿子说的。“不冷,”太保一手接过葫芦,“你们怎么解手都不讲规矩,看雪地画了一条条黄龙,回头——”底下的话随着酒咽下肚去了。“回头怎么?这会儿谁还来。”这事大家都有份,所以也差不多是同时说。老爹笑笑,又巴上了烟,他心里想他们像是存心对付太保呢。

太保拔出手枪,用手摸着微温的发着蓝光的枪壳子,把子弹一个一个的跳出了膛,又一个一个的装进匣里,然后再上了膛,保上险,看了又看,他自己也不知道一个庄稼人怎么爱上了这玩意。“。蛤蟆,看老爹的眼睛都快笑成一条缝,真是丈人看女婿,越看越有趣。”海里蹦轻轻的说。“有趣,就有趣罢了,干我们鸟事?我们算是完了,你那,还年青,模样也还像个样子,怎么也不想娶一个标致媳妇儿,尽跟这些杆子成天胡闹!”“他要娶甚么媳妇,有嫂子欢喜他哩。他那痨病鬼的哥哥还不是早晚的事!”“你胡说,你胡说”,海里蹦贼人心虚似的,因为他的确常常想到这件事情。在乡下这是普通事!他一手抓过葫芦,把剩下的酒,一口喝完了,喝得太猛,都喷到火里去。火堆上了阵青光。“听!”二疙瘩手一摆,大家都屏住了气。嚼锅巴的停止了牙齿的运动,怕妨碍了听觉。老爹的烟锅里也不再丝丝的响。

静默。“见鬼,是雪压断了树干子,大概是桥那边的。”太保耸耸肩,把落在火外面的木柴踢进火里去。“天该不早了,大家睡一下罢,有我一个人也够了!”老爹把烟又巴上了。“再出去走一下罢。”太保说着,便一手拉开了门,一脚跨出去,正跟一个人撞个满怀。“冒——嗨。你还那里去啊,天都亮了!”花儿跨进了门,“爹,我来带你了。”“你是来带我的么?——花儿,人家说你不要太保了!”“谁说的?”花儿冲冲的说出这句话,话一出口,便觉得很难为情,忙低头拾起地上的竹篮。

太保不让人看出他的脸上的颜色,便走到门外去。天虽然明了,也还很朦胧。

老爹连忙高声的说:“太保,你慢走,上我们家吃团子去。花儿走吧。回见,回见。”“回见,回见。”“爹,我不依,——我做的团不给他吃。”花儿扭扭头,拉拉老爹的衣角,轻轻的说。

…………“爹,你教花儿走慢些,你看她身上的雪,必是来的时候跌了一交。她生我的气呢。——把葫芦跟篮子都给我拿罢。”

沙沙的步声远了,风掠着地面一切,只有人的心除外。——

火堆子的火已渐灭。

二疙瘩,大炮,蛤蟆,海里蹦,相互看看,嘴张得大大的,有点呆相。“谁说的?”蛤蟆学舌学得倒很有几分像。

睡熟了的两位,依旧睡得很香甜。[1] 本篇原载1941年2月13日昆明《中央日报》。[1]春天“故乡依旧有春天,杨柳又抽芽了,这一点生机是寂灭不了的。”

我慢慢地,有点迟疑,(谁知道这点迟疑如何生长的,)把一叠信纸投入拆开的信封里。“——又是春天来了,——春天。”遮住我的记忆的是一片明净的蓝色,是故乡的天,真的,我走过多少地方了,总觉得别的地方的天比不上故乡,也许有比故乡更蓝的天吧,然而蓝得不跟故乡一样。还有呢,那是许多得意的散落在蓝天里的风筝,带着一种轻柔,静静的。

可不是春天了么:衣裳似更轻些,更暖些了。坐在太阳里,一闭眼,(很自然的闭上眼了,)一些带有奇异彩色的碎片便在倏忽变化的衬景上翻腾起来。——你没有这个经验么?我希望你试一试,在太阳里闭上眼睛,你就会明白我的话了,我决不弄甚么玄虚。而这些碎片,又幻出些黑而大的眼睛,晶晶发光,依旧在翻腾,使我有点昏晕了,不成,睁开了眼,更晕得厉害,怎么办呢?

我不是告诉过你许多次了么,我的童年是不寂寞的?

许是在一个春假里罢,(不是春假也就算春假,何必顶真,春假是不是所有假期里最好的一个,你说?)我们两个,玉哥儿和我,——“你是谁?”“——嗯,别打岔,你听我说下去。好,我那时叫春哥儿。告诉你,又要不离口的叫了,还当着人。”

我们在梨树下用木板替白兔造一个新窠,它在我们身旁安闲的吃着菜叶。忽然我停住了,看看自己的手。“怎么了,是不是,木刺戳了?”

他把我的手拿起来看看,到香橼树上折到一根荆针,一挑,又对着吹吹气,虽然很疼,可是倒挑出来了。随着望一望那歪歪斜斜的未完成的建筑,拍地一脚踢倒了。我不觉得可惜,反而有点复了仇的快意。“弄不好,还让它住住旧房子,等生了小兔子请伯伯给我们再做一个新的。走,我们上老败家那儿去。”“胡说!上王大爹那儿去,你说老败家,教英子听见要生气。”“老败家”就是王大爹。我们的姑姑说起他来总是预先摆下一付鄙夷的眉眼,“老败家”这名字也是她们给取的。说是他祖上很有钱,还做过大官,父亲也还好,到他手里,把家业糊里糊涂的就花光了。老了,还是不治生业。她们说起来还愤愤地,好像人家败去的是她们自己的家业似的。

哼,老败家?多刻薄的嘴!王大爹又不抽大烟,像大姑夫,又不成天赌钱,像二姑父,就算王大爹少年时候不正经罢,我想他也不会像三姑夫,把日子都耗在堂子里,说人家不会过日子,你们好,表弟要钱买丁丁糖,每回都挨一顿好骂,钱就是命,只恨钱没有眼,要有眼,你们早钻进去了,(我也不知道这是甚么意思,妈这样说过。)至少,至少,你们就修不到英子那样标致的女儿。

玉哥儿也学着说,说王大爹是败家子,我真想不理他了,我想替他告诉英子,不——回头英子要是哭了呢,——还是不告诉的好,她一哭就是老半天,把眼睛哭红了,王大爹会说我们欺负了她,而且,我想玉哥儿也是偶尔说一两回,他难道不爱王大爹么?

上王大爹那儿去,好,我眨眨眼,把手上灰土拍去一些。(我倒不怕别人笑话。只是因为英子非常爱干净,王大爹也看不下孩子们污黑的手,回头他会打水给你洗,还用胰子擦了半天才放手)我说:“走。”

王大爹正在铺子里。

这铺子是一个钱庄的旧址。从前也是王大爹开的。后来改开过酱坊,杂货铺,现在只卖一点香烟洋火,有时候,有人拿一点古玩字画来寄卖,(那是因为别人说王大爹眼睛好,甚么东西到他手里,都会订出个恰当的价钱,对于鉴赏书画,尤为精到。)铺面大,货物少,显得非常空阔,但空阔的地方又常被孩子们的欢笑填满,没有一点凄凉的意味,虽然椽子都黑了。柜台外面,被称为店堂的地方,太阳里睡着一只玳瑁猫,一条哈叭狗,哈叭狗正舔着玳瑁猫的颈毛。

王大爹在做甚么呢?他用一只架戥,在称着鸡毛的分量,聚精会神的觑着戥杆子轻微的上下。(那鸡毛是用来做蜈蚣的脚的,必须两边一样轻重放上天才稳,这,说也说不明白,顶好你去见识见识蜈蚣风筝就知道了。)一面不时拈一颗花生米做成的丸子,随手抛给架上的鹦鹉,虽然他眼睛看着戥子,但鹦鹉很准确的用红色的大嘴接了过去,每吃一颗,把嘴在架子上磨磨,振一振翅子。同时他嘴里还唧唧啾啾声的逗画眉叫,我觉得他的声音好像比画眉更好听些,因为画眉是跟他学的。

他一扭头,看见两条影子映在店堂里,便高声说:“英子,别弄甚么宝宝人儿了,快出来。你的朋友来了,也不招待招待人家。”

英子由那个挂着“聚珍”的扇匾的套房奔奔跳跳的出来,手里拿着根针,我想,刚刚手上的刺要是她给我挑,一定不疼。“,我昨天看见王老师了,她让我们三个人明天到她家去玩去,——,我昨天去上妈的坟去,蚕豆都开了花,紫微微的,还有一种花,乡下人叫做癞痢椀子,白的,还有几点红,跟你去年头上那块癣一样,哈哈。”

我真怕人提起我那块癣,尤其怕英子说,可是她专门借故提起,我脸又红了。“不作兴,不作兴。嗯,一毛六,——短二个铜板?没关系,没关系,”王大爹把一包香烟交给一个人。“春哥儿,你爸爸曾问我要黄雀,我这儿又下了一窠,有一个凤头,一个龙爪,毛色很好,回头你给带了回去。”“嗯。”我答应着,眼睛却望在墙上。“你们呆在这儿干甚么呢?看着猫儿的眼睛,该有两点多钟了吧,去放风筝罢,就拿这‘四老爷打面缸’去,明儿等这蜈蚣糊好了,我跟你们一块去。”说着他给我们取下那名叫“四老爷打面缸”的风筝。“英子,线在第二个抽屉里,你跟他们一块去玩玩,不要再给宝宝做衣裳了,看把手指头戳破了。”“回头我给你们煮桂花山芋吃。——春哥儿,跟你爸说,说我问[2]他要点枫叶芦花的枝儿,枫——叶——芦——花——记住呀。”

我们接了风筝,头也不回,一直跑向“学田”里。玉哥儿拿着线棰子、风筝,我跟英子搀着手走在后头。“春哥儿,我爸爸要你做他的儿子呢,你愿意么?”“好,我爸也要你做他的女儿呢,你答应做我爸的女儿,我就给你爸做儿子。”

到“学田”了。遍野都绿透了,把河水映得红艳艳的,风吹到我们的身上,我觉得自己在长大。“我放,你撮,英子,你在那边杨柳树下等着我们。”玉哥儿分排着。

丝,丝,丝,线棰子放开了,拖了几丈长。“就那个,,你站到那个坟顶上,那个,那个顶高的,举起来,举起来唦!”“嗷,一,二,三——,我松了。跑,玉哥儿,跑,快跑啊。”“呕——”风筝摇摇摆摆地升到天心里去了,我拍手大叫,英子远远的也拍手大叫。

天空飘着无数风筝,可是都没有我们的好看,所有放风筝的人,也没有我们快活。

田塍上开了许多淡黄的花,那颜色跟爸爸的那种蜜色的月季花一样好,我采了不少,结成一个花球,想送给英子,结成了,便跑向了玉哥儿那边去。“往上攒了,高,高,你把我拿一下,可以不可以?”我说。“不行,劲太大。”“给我拿一下。”“不行,不行,你看,肚子都没有,线一直上去,你不能拿,不要把风筝走了。”“给我拿一下!”我一边说,一边要去夺绕线的杆子。“不行!”他用右手把我一推,我脚底下没有站得稳,跌了一个元宝翘,他反而哈哈的笑起来,我气极,他看不起我,地上抓一个砖头就掷过去,正丢在他腿上。

一场争斗开始了,我们连野话都骂了出来。“喂,喂,怎么回事?打起来了!”英子由那边跑了过来。

我们一有纠纷,大概都是英子来解决,大家对于她的话总是听从的,谁教她是女孩子呢。“他用砖头扎了我,你看这块斑。”果然一大块青斑,英子看看那斑,又看看我。“你先打我的。”

“…………”

“…………”

英子说:“他先打你,你就打人了?”“当然,谁打我也不依他!”我理直气壮。“真的?”英子一伸手,拍,一掌打在我的脸上,“我打你,看你打我不?”“哈哈哈”她和玉哥儿全笑了,玉哥儿尤其得意。

我当然不能打她,可是鼻子一酸,好,你向着他!我两颗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不愿让她看见,一转身拔腿便跑,把刚才结的花球狠狠的一丢说:“玉哥儿好,他还说你爹是老败家呢。”

一阵风把我的话吹散了,我头也不回,甚么也不管。“之后?”

后来,后来,——

我一手捏着张照片,心不在焉地在信封上画成一个人脸,大大的眼睛,两条辫子,又斜斜的写上一行字:“春风吹又生。”

——也是有大大的眼睛的,大大的,也黑黑的,不梳辫子,有个酒涡哩!我一回头,“怎么啦,瞪瞪的,一句话也不说。”“这,——哈,你小时候不许有要好的男朋友么?长大了,又能不怀念么?”“呸,我才不管你的事哩。”“可是你的眼睛瞒不过我。好,你听我念:我们很好,英子已经喜欢吃酸东西了,她很记挂你,很希望见见你的夫人,这张照片是我们送给她和你的,希望你们能寄一张照给我们。

——人家都说我们已经结了婚呢。”“啧——”一种声音遮没了话。

春天,——我们明天也买个风筝去放放。二月十七日初稿[1] 本篇原载1941年3月13日昆明《中央日报》。[2] 是一种菊花的名字,菊花大都是春天插枝,枫叶芦花,紫色的长瓣子,上面洒有白色斑点。[1]复仇——给一个孩子讲的故事

一缶客茶,半支素烛,主人的深情。“今夜竟挂了单呢”,年青人想想颇自好笑。

他的周身结束告诉曾经长途行脚的人,这样的一个人,走到这样冷僻的地方,即使身上没有带着钱粮,也会自己设法寻找一点东西来慰劳一天的跋涉,山上多的是松鸡野兔子。所以只说一声:“对不起,庙中没有热水,施主不能洗脚了。”

接过土缶放下烛台,深深一稽首竟自翩然去了,这一稽首里有多少无言的祝福,他知道行路的人睡眠是多么香甜,这香甜谁也没有理由分沾一点去。

然而出家人的长袖如黄昏蝙蝠的翅子,扑落一点神秘的迷惘,淡淡的却是永久的如陈年的檀香的烟。“竟连谢谢也不容说一声,知道明早甚么时候便会上路了呢?——这烛该是信男善女们供奉的,蜜呢,大概庙后有不少蜂巢吧,那一定有不少野生的花了啊,花许是栀子花,金银花,……”

他伸手一弹烛焰,其实烛花并没有长。“这和尚是住持?是知客?都不是!因为我进庙后就没看见过第二个人,连狗也不养一条,然而和尚决不像一个人住着,佛座前放着两卷经,木鱼旁还有一个磬,……他许有个徒弟,到远远的地方去乞食了吧……“这样一个地方,除了做和尚是甚么都不适合的。……”

何处有丁丁的声音,像一串散落的珠子,掉入静渚的水里,一圈一圈漾开来,他知道这决不是磬。他如同醒在一个淡淡的梦外。

集起涣散的眼光,回顾室内:沙地,白垩墙,矮桌旁一具草榻,草榻上一个小小的行囊,行囊虽然是小的,里面有萧萧的物事,但尽够他用了,他从未为里面缺少些甚么东西而给自己加上一点不幸。

霍的抽出腰间的宝剑,烛影下寒光逼人,墙上的影子大有起舞之意。

在先,有一种力量督促他,是他自己想使宝剑驯服,现在是这宝剑不甘一刻被冷落,他归降于他的剑了,宝剑有一种夺人的魅力,她逼出年青人应有的爱情。

他记起离家的前夕,母亲替他裹了行囊,抽出这剑跟他说了许多话,那些话是他已经背得烂熟了的,他一日不会忘记自己的家,也决不会忘记那些话。最后还让他再念一遍父亲临死的遗嘱:“这剑必须饮我底仇人的血!”

当他还在母亲的肚里的时候,父亲死了,滴尽了最后一滴血,只吐出这一句话,他未叫过一声父亲,可是他深深的记得父亲,如果父亲看着他长大,也许嵌在他心上的影子不会怎么深。

他走过多少地方,一些在他幼年的幻想之外的地方,从未对粘天的烟波发过愁,对连绵的群山出过一声叹息,即使在荒凉的沙漠里也绝不对熠熠的星辰问过路。

起先,燕子和雁子还告诉他一些春秋的消息,但是节令的更递对于一个永远以天涯为家的人是不必有所催促的,他渐渐忘记了自己的年岁,虽然还依旧晓得那天是生日。“是有路的地方,我都要走遍,”他曾跟母亲承诺过。

曾经跟年老的舵工学得风雨晴晦的智识,向江湖的术士处得来霜雪瘴疠的经验,更从荷箱的郎中的口里掏出许多神奇的秘方,但是这些似乎对他都没有用了,除了将它们再传授给别人。

一切全是熟悉了的,倒是有时故乡的事物会勾起他一点无可奈何的思念,苦竹的篱笆,络着许多藤萝的,晨汲的井,封在滑足的青苔旁的,……他有时有意使这些淡淡的记忆淡起来,但是这些纵然如秋来潮汐,仍旧要像潮汐一样的退下去,在他这样的名分下,不容有一点乡愁,而且年青的人多半不很承认自己为故土所萦系,即使是对自己。

甚么东西带在身上都会加上一点重量(那重量很不轻啊)。曾有一个女孩子想送他一个盛水的土瓶,但是他说:“谢谢你,好心肠的姑娘,愿山风保佑你颊上的酡红,我不要,而且到要的时候自会有的。”

所以他一身无长物,除了一个行囊,行囊也是不必要的,但没有行囊总不像个旅客啊。

当然,“这剑必须饮我仇人的血”他深深的记着。但是太深了,像已经溶化在血里,有时他觉得这事竟似与自己无关。

今晚头上有瓦(也许是茅草吧)有草榻,还有蜡烛与蜜茶,这些都是在他希冀之外的,但是他除了感激之外只有一点很少的喜悦,因为他能在风露里照样做梦。

丁丁的声音紧追着夜风。

他跨出房门,(这门是廊房)。殿上一柱红火,在郁黑里招着皈依的心,他从这一点静穆的发散着香气的光里走出。山门未闭,朦胧里看的很清楚。

山门外有一片平地,正是一个舞剑的场所。

夜已深,星很少,但是有夜的光,夜的本身的光,也够照出他的剑花朵朵,他收住最后一着,很踌躇满志,一点轻狂围住他的周身,最后他把剑平地一挥,一些断草飞起来,落在他的襟上。和着溺爱与珍惜,在丁丁的声息中,他小心地把剑插入鞘里。“施主舞得好剑!”“见笑,”他有一点失常的高兴,羞涩这和尚甚么时候来的?“师父还未睡,法兴不浅!”“这时候,还有人带着剑。施主想于剑上别有因缘?不是想寻访着甚么吗,走了这么多路。”

和尚年事已大,秃头上隐隐有剃不去的白发,但是出家人有另外一副较难磨尽的健康,炯炯眸子在黑地里越教人认识他有许多经典以外的修行,而且似并不拒绝人来叩询。“师父好精神,不想睡么?”“出家人坐坐禅,随时都可以养神,而且既无必做的日课,又没有经谶道场,格外清闲些,施主也意不想睡,何妨谈谈呢。”

他很诚实的,把自己的宿志告诉和尚,也知道和尚本是行脚来到的,靠一个人的力量,把这座久已颓圮的废庙修起来,便把漫漫的行程结束在这里,出家人照样有个家的,后来又来了个远方来的头陀,由挂单而常住了。“怪不道,……那个师父在那儿呢?”他想问问。“那边,”和尚手一指,“这人似乎比施主更高一些,他说他要走遍天下没有路的地方。”“哦——”“那边有一座山,山那边从未有人踏过一个脚印,他一来便发愿打通一条隧道,你听那丁丁的声音,他日夜都在圆这件功德。”

他浮游在一层无端怅惘里,“竟有这样的苦心?”

他恨不得立即走到那丁丁的地方去,但是和尚说“天就要发白了,等明儿吧。”

明天一早,踏着草上的露水,他走到那夜来向往的山下,行囊都没有带,只带着一口剑,剑是不能离弃须臾的。

一个破蒲团,一个瘦头陀。

头陀的长发披满了双肩,也遮去他的脸,只有两只眼睛,射出饿虎似的光芒,教人触到要打个寒噤。年青人的身材面貌打扮和一口剑都照入他的眼里。

头陀的袖衣上的风霜,画出他走遍的天涯,年青人想这头陀一定知道许多事情,所以这地方比任何地方更无足留连,但他不想离开一步。

头陀的话像早干涸了,但几日相处他并不拒绝回答青年人按不住的问讯。“师父知道这个人么?”一回头伸出左腕,左腕上有一个蓝色的人名,那是他父亲的仇人,这名字是母亲用针刺上去的。

头陀默不作声,也伸出自己的左腕,左腕上一样有一个蓝字的人名,是年青人的父亲底。

一种异样的空气袭过年青人的心,他的眼睛扑在头陀的脸上,头陀的瘦削的脸上没有表情,悠然挥动手里的斧錾。

在一阵强烈的颤抖后,年青人手按到自己宝剑柄上。

——这剑必须饮我仇人的血。“孝顺的孩子,你别急,我决不想逃避欠下自己的宿债——但是这还不是时候,须待我把这山凿通了!”

像骤然解得未悬疑问,他,年青人,接受了头陀底没有丝毫祈求的命令,从此他竟然一点轻微的激动都没有了。

从此丁丁的声音有了和应,青年人也备得一副斧錾,服膺在走遍没路的地方的苦心下,但他似乎忘记身旁有个头陀,正如头陀忘记身旁有一个带剑的年青人。

日子和石头损蚀在丁丁的声里。

你还要问再后么?

一天,錾子敲在空虚里,一线天光,第一次照入永恒的幽黑。“呵”,他们齐声礼赞。

再后呢?

宝剑在冷落里自然生锈的,骨头也在世纪的内外也一定要腐烂或凝成了化石。

不许再往下问了,你看北斗星已经高挂在窗子上了。[1] 本篇原载1941年3月2日、3日重庆《大公报》,署名“汪曾旗”。1944年作者以同题重写这篇小说,1946年改定,参见《复仇》。初收《汪曾祺全集》第一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8月。[1]灯下

一天还是那么过去的。西天又烧过了金子一样的晚霞。

陈相公(学徒的)在屏门后服伺着新买来的礼和银行师子牌汽油灯。近来城里非常盛行汽油灯,起初只一两家大铺子用,后来,大家计算计算,这比“扑子灯”贵不了多少,可是亮得多了,所以像样一点的铺子也都用了,除了根本没有晚市的。他像是跟灯赌了气,弓着个身子,东扒扒,西戳戳,眯起一只眼睛研究研究,又撮起嘴唇吹吹,鼻涕在鼻孔里,一上一下,使他不时要用油污的手去掠一掠。已经是秋凉了,可是小伙子阳气旺,汗兀自不住的滴着。

柜台里有三个人:姓陶的和姓苏的是“同事”身份,陶先生坐在靠“山架”的凳上翻阅从甚么报上剪集起来的章回小说,(也许丢掉了一页,不接头,找来找去找不着)。一面还摸着脸上酒刺,看来不是用手去摸脸,而是以脸去就手,似乎很专心,偶尔有一只苍蝇甚么的影子飞过眼前,他也只是随意用手一挥,不作理会。苏先生把肘部支在柜台上,两手捧着个肥大下巴,用收藏家欣赏书画的神情悠然的看着滴水檐下王二手里起落的刀光。王二摆一个熏烧卤味摊子,这时正忙得紧,一面把切好的牛肉香肠用荷叶包给人,一面用油腻腻的手接钱,只一瞥,即知道数目,随便又准确的往“钱笼”里一扔,嘴里还向另外一个主顾打招呼,“二百文,肚子?”又一瞥,哪样东西快完了,便叫儿子扣子去拿。扣子在写着账,(熟人可以暂赊),很用心的画着码子,要是甚么人的姓写得不大像,便歪着头,咬咬笔杆,很像一些文雅人作诗的样子。柜台里另一位,姓卢,在来往信札上被称为“执事先生”,若是在大公司之类当是经理,这里,是“管事”,所以常常坐在账桌边。正校核着“福食”,每看完一笔,用小木戳子印一个“过”。他叫了一声陈相公,陈相公没有答应,于是又大声叫“陈——相——公——”!这回不但陈相公听见,连苏陶二位也听见了,回头一看,都扑嗤笑了,陈相公一脸胡子,垂手侍立。“今天买了几个铜板酱油?”“五个。”又各归原位,各执其事,继续未竟的工作。

他们似乎都在等待着甚么。等待着甚么呢?

多少声音汇集起来的声音向各处流着,听惯了的耳朵不会再觉得喧闹,连无线电嗡着鼻子的唱歌说话的声音及铁钉头狠狠的划在玻璃上的开关声,也都显得非常安静。叫卖的拼着自己的嗓子喊,如极深的颜色掺入浓浓的灰色里,一经搅混,甚么痕迹也留不下。你何必喊呢?不要买的你招不来,要买的自会来找你。这些声音都要到沉默之后才会有人觉得。

时间在人们的眼睛里过去了。

陈相公又有了点小小得意,汽油灯毕竟亮了。他站到柜台上挂了起来,灯咝咝的响着,许多小飞虫子便在光底下闹成一大团,哪里来的这许多啊?

一个顾客懒懒的走近了柜台。“要甚么?”“丝妈糖。”“没有。”“昨天还有的?”“十个铜板起码!”柜台外的人眨眨眼睛,只得向袋里又挖挖,柜台里的把钱接过手,一看,只有八个,不再说甚么,丢入“钜万”里,包了一包带丝带粉的甚么。八个铜板买不到十个铜板的,大家明白。可是倒教苏陶二位想起来晚上还有几个必到的主顾,知道他们要甚么,要多少,便一一包好,在纸上折角作了个记号,放在固定的处所,以便来拿。

卢先生核完了账,把簿子挂到派定的钉上,伸了个懒腰,心里想:不早了。走到门口去看天天来往的人,站了一会。今天没有花轿子抬过,足供负手半天。天天下操回去的驻军,也早吹着号过去了。觉得生活乏味,便想回去,却一眼看见了一个人拄着拐杖走来了。这个人(不单这个人)是除了大风大雨,小病小痛,都要来铺子里坐坐谈点“新闻”的。“哦,陆二先生,二舅太爷——呸,走呕,你怎么不打个灯笼要饭!”卢先生让一个叫化子哭丧着一副不变的脸等着,不去理他。“您怎么今儿来晚了?我打算您的小肠气又发了。”“没有,没有,今儿放学放得晚一点,嗯——又拢焦家巷吃了碗划水面。”这算是他的解释,其实这解释该用在“如果晚了”之后,他自己明白,并不晚,虽然也不早。

店堂里摆一张方桌,左右各放两把椅子,陆二先生拣了一把靠桌的坐下,(这是他的老地方,其余,应当留给别人)。放下拐杖,拧了拧鼻子,把手在鞋帮上抹抹,看看“真不二价”、“童叟无欺”心里有了点感慨:而今能写得这样一笔字的很少了,拿春联“抱柱”来一比,就分出个高下老嫩来。他是个蒙馆先生。——世界变了,就是写得这样字的也没用了,人家招牌上都画上红红绿绿的甚么美,美术字,从大学校学来的,看的不认识,写的也不认识,好处就是不像字,像画。“一蟹不如一蟹,全是甚么洋笔弄坏的,当先,我们的时候——,陶翁,你的花又开了两朵了,——”“啊?——也不过是随便插在盆子里玩玩的,我连水都不记得浇,还是厨房老朱天天挑水回来浇一点,不想他竟开了花。”陶先生说着,捧了水烟袋走了出来。“——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风雅,风雅。”陆二先生素来很赞赏陶先生。“二舅太爷,今儿在东家太太家吃了甚么来了?”又进来一个人,见了陆二先生就照例问这句话,他是店主的本家,每天到店里来吃饭,这时正是他该来的时候。“虾子炒虾子!”

大家全笑了起来,连走过门口的也都带了一个笑走过。

进来的人有点驼背,大家都叫他虾二爷。

陆二先生按俗例每天临着到一个学生家去吃饭,周而复始,所以常常夸说某东家太太人大方,铲子好,并且还说了些蒙馆先生不应当说的话,涉及大方铲子以外的事,供大家笑乐,无伤大雅。

虾二爷装作姿势要拿拐杖打陆二先生,陆二先生说,“你来,你来,我有话告你!”虾二爷带笑骂了句甚么,也就算了。

张汉叼着旱烟袋进来,连声叫着“年兄,年兄!”这是一个老童生,曾往外县做过幕。

老炳到王二摊上拣了根卤得通红的猪尾巴,一条鞭似的舞着,到里去拿了个茶杯,又出去打酒去了。

卖鱼的疤眼收完了鱼钱,也走了进来。

还有些不上名姓的熟人,也都来了,坐的坐,站的站,各有各的风格,于是店堂里便热闹起来。

老炳打了酒,还没有进门,便嚷着,“我的尾巴,我的尾巴。”“你自己摸摸看!谁见过你的尾巴!我见到,倒想拿了喂狗呢。”“卢三哩,你这个坏人,定是你藏了。你老婆又不在这儿,干甚么唦!”“自己的尾巴都管不住,谁拿了,看,不还在着!”“——还就是万顺的好一点,掺的水不多,他妈的。”老炳坐到一旁自得其乐去了。他呷了一口酒,带着津液咽下了喉,忽然很严重的问:“他妈的陆二,你说,唐伯虎有几个太太?”

陆二先生虽然不太满意他这个“他妈的”口风,可是对于别人的问题,只要能解答的,都很乐意解答,读书人第一要渊博。满腹经纶,才像个读书人。于是陆二先生不但告诉他九美的名姓,还原原本本的说起四杰传来。听过的,没听过的,都很诚心耐心的听着。陈相公本来在读着《应酬大全》,这时也放下了书,呆呆的听着,又想着。

陶先生抽完一根纸媒子,把水烟袋递给虾二爷,态度很诚恳恭敬。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