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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2 23:4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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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夏洛蒂·勃朗特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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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爱

简·爱试读:

第一章

那天,肯定是不能出去散步了。其实,早上我们就已在树叶已落的灌木丛里闲逛了一个钟头;午饭时起(没有访客时,里德太太用餐比较早),外面寒风刺骨,乌云密布,随即暴雨来袭,室外活动只能取消。

我暗自高兴,因为我向来不喜欢长时间散步,更何况是在寒冷的冬日午后。这情形太可怕了:阴冷的薄暮时分才能回到家,手脚冻得麻木,还得忍受保姆贝茜的责备;自知体格不如伊丽莎、约翰和乔治亚娜,内心既悲伤又自卑。

刚刚提到的伊丽莎、约翰和乔治亚娜此刻都围坐在母亲里德太太的身旁,她侧倚在壁炉边的沙发上,儿女们都在身边(此时既无争吵也无哭闹),看似温馨幸福。而我呢,她不让我和她的孩子们坐在一起,并说,她很遗憾让我一个人单独待在一旁;但是如果她没有从贝茜那里听到并且她亲眼见到,我正尽力向合群、单纯、讨喜、活泼的特质转变,即我比以前开朗了、坦诚了、自然了,那她真要剥夺那些只有知足快乐的孩子才能享受的特权了。“贝茜说我什么了?”我问道。“简,我不喜欢别人吹毛求疵或刨根问底。此外,小孩子是不可以打断大人说话的。坐到一边去,你要是不能客客气气地说话,就闭上嘴巴。”

客厅旁边的房间是早餐室,我悄悄地溜了进去。小小的房间里有一个书架,我很快就找到一本插图较多的书。然后我爬到窗台上,盘腿坐着,双脚缩起,像个土耳其人;然后把红色的波纹窗帘拉得几乎严严实实,让自己处于一种与世隔绝的状态。

深红色窗帘的褶皱挡住了我右方的视线,左侧明亮的玻璃窗保护着我,让我免受十一月的寒冷天气,而又不与外面的风景隔绝。翻书的间隙,我不时端详午后的冬景。远处迷雾茫茫,近处草坪潮湿,灌木都遭受了风雨袭击,阵阵凄厉的寒风,夹杂着连绵不断的雨,呼啸而过。

视线又回到手中的书——比尤伊克的《英国鸟类史》,一般来说,我对书的正文部分不感兴趣,但有那么几页介绍性的文字,我却不想把它们当空白页随手翻过去,尽管我只是个孩子。里面提到了海鸟经常栖息的地方;提到了只有海鸟居住的“孤寂的暗石和海岬”;提到了从最南端的林内斯堡或纳斯直到北角之间的挪威。

北冰洋掀起的巨大漩涡,

在极北光秃岛凄冷咆哮;

大西洋涌起的汹涌波涛

使赫布里底岛暴雨狂澜。

我留意到书中还提到了拉普兰、西伯利亚、斯匹次卑尔根群岛、新地岛、冰岛和格陵兰那些荒凉的海岸。“广袤的北极地带和那些荒寂的不毛之地——宛若冰雪的储藏库。寒冬在几个世纪里积聚了坚冰,它们就像阿尔卑斯山的耸立高峰一样,明亮晶莹,包围着极地,汇集了重重严寒。”我脑中对这些惨白色地域有一定的认识,但一时难以搞懂,这就像孩子们脑海中那些一知半解的想法,时不时地浮现在脑海,却异常生动。伫立在海浪中的孤岩,搁浅在荒凉海岸上的破船,以及透过云层俯视着沉船的清冷月光,在这几页介绍性的文字和后面插图的衬托下,显得意味深长。

我说不清孤寂的墓地里弥漫着怎样的氛围,放眼望去,看到的是:刻有铭文的墓碑,一扇大门,两棵大树,残垣断壁围绕着的低矮地面,预示着黄昏降临的一抹初升新月。

两艘船停在死寂的海面上,我以为它们是海上的幽灵。

魔鬼从身后按住窃贼的背包,那模样实在太恐怖了,我赶紧翻过了这一页。

那个头上长角的黑色怪物,坐在高高的岩顶上,俯视着一大群围着绞架的人,模样也很恐怖。

每一幅插图背后都有一个故事,然而因为我理解能力有限,欣赏水平欠佳,这些故事似乎神秘莫测,但又妙趣横生,就像有些冬日晚上,碰巧贝茜心情好的时候给我们讲的故事一样。她会把熨衣架拿到儿童室的壁炉旁,让我们围坐在一起,然后一边熨里德太太的网眼饰边,把睡帽的边缘烫出褶子来,一边给我们讲一些爱情故事和冒险故事,我们都如饥似渴、迫不及待想听故事。这些故事都来自古老的神话传说和歌谣,或如我后来所发现的《帕美拉》和《莫兰伯爵亨利》。

当时,我膝头摊着比尤伊克的书,心满意足,起码算自得其乐,生怕别人打扰。偏偏这个时候,早餐室的门开了。“嘘!忧郁小姐!”约翰·里德大声喊道,随后突然停住了,显然他发觉房间里空无一人。“她跑到哪去了?”他接着喊,“丽茜!乔琪!”(呼唤他的姐妹)“简不在这儿,告诉妈妈她出去淋雨去了,这个臭东西!”“幸亏我把窗帘拉起来了。”我想。我非常希望他发现不了我藏在何处。约翰·里德自己是发现不了的,他眼不尖,脑不灵。可是伊丽莎从门外一伸进头来,就立即喊道:“她在窗台上呢,肯定的,杰克。”

我赶紧从窗台下来,一想到要被这个杰克硬拽出去,身子就哆嗦起来。“有什么事吗?”我尴尬又不安地问道。“你应该说,‘有什么事,里德‘少爷’?”他回答。“过来。”他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做了个手势,示意我走近点儿,站到他面前。

约翰·里德是个学生,十四岁,比我大四岁,我才十岁。他长得又高又壮,与他的年龄不太相符;肤色暗沉,看起来不健康的样子,脸庞宽五官粗,四肢肥硕。他习惯暴饮暴食,因此肝火旺盛,目光浑浊,面颊耷拉。这个时候他本该在学校上课,可是里德太太以他“身体虚弱”为由,把他领了回来,已经在家待了一两个月。他的老师迈尔斯先生说,要是家里人少送些糕点甜食到学校,也就什么事都没了,可他母亲的心里却不爱听这刻薄的话,宁愿想得轻松些,觉得约翰是学习用功过度,或者是因为想家的缘故,整个人才萎靡不振。

约翰对他母亲和姐妹们没啥感情,对我呢,反而心怀恶意。他欺负和虐待我的频率,不是一周三两次,也不是一天一两回,而是经常如此。搞得我每根神经都怕他,他一走近,我骨头上的每块肌肉都会痉挛起来。有时候,他把我吓得手足无措,面对他的恐吓和欺侮,我无处哭诉。用人们也不愿意站在我这一边,去得罪他们的少爷,而里德太太更是对此充耳不闻,即使约翰经常当着她的面打我骂我,她也熟视无睹,而他经常在背地里欺负我。

我已经习惯对约翰逆来顺受,于是走到他椅子跟前。他向我吐舌头吐了足足三分钟,就差没有绷断舌根。我知道他很快就要动手,心里一边担心挨打,一边凝视着他那令人厌恶的丑态。我不知道他是否看出了我的心思,二话没说就上来狠命揍我。我身子踉跄了一下,从他椅子前倒退了一两步才站稳。“这是给你的教训,你竟然那么无礼地跟我妈顶嘴。”他说,“你竟敢鬼鬼祟祟躲到窗帘后面,谁叫你两分钟之前用那样的眼神盯着我?你这个卑鄙小人!”

对于约翰·里德的谩骂,我已经习以为常,从来都不愿意去搭理他,一心只想着如何扛得住辱骂过后的殴打。“你躲在窗帘后面干吗呢?”他问。“我在看书。”“把书拿来给我看看。”

我走回窗前把书取来。“你没有资格拿着我们的书看。我妈说你就靠我们养活你,你没钱,你爸也什么都没留给你,你该讨饭去,而不配同我们这样上流人士的孩子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起生活,不配同我们吃一样的饭,穿我妈买的衣服。今天我要好好教训你,让你知道翻我们书架的后果。这些书都是我的,连这幢楼房过不了几年也归我。滚到门口去,离镜子和窗子远点儿。”

我照他的话做了,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他的目的。但是当看到他把书举起,掂稳了,站起身来摆出要扔过来的架势时,我才惊叫一声,本能地往旁边一躲。可是为时已晚,那本书已经扔过来,正好砸中了我,我应声倒下,脑袋撞在门上,碰出血来,疼痛难忍。心里的恐惧已经超过极限,其他情绪随之而来。“你这个恶毒残暴的臭小子!”我说,“你就像个杀人犯!你就像个奴隶监工!你就像个罗马皇帝!”

我读过戈德史密斯的《罗马史》,对尼禄、卡利古拉等人物已有自己的判断,并曾在心里暗暗将他们和约翰作过比较,不料此时竟会如此大声地脱口而出。“什么!什么!”他大声嚷道,“她刚刚对我说了那些话吗?伊丽莎、乔治亚娜,你们听见她说了吗?我怎么能不去告诉妈妈呢?不过我得先——”

他冲我直走过来,我感到他抓住了我的头发和肩膀,我和他拼命地扭打起来。他简直就是个暴君,是个杀人犯。我感到一两滴血从头上顺着脖子滴下来,一阵热辣辣的剧痛袭来。这种感觉一时压倒了恐惧,于是我发疯似的和他对打了起来。我不太清楚两只手到底干了什么,只听见他骂我“耗子!耗子”,并不断地大声嚎叫。他的帮手近在咫尺,伊丽莎和乔治亚娜早已跑去叫里德太太上楼来,她来到现场,后面跟着贝茜和女佣艾博特。她们把我们俩拉开,我只听见她们说:“哎呀!哎呀!这么大的气出在约翰少爷身上。”“谁见过这么发脾气的!”

随后里德太太补充说:“把她带到红房子里去,关起来。”立刻有两双手抓住了我,把我拖上楼去。

第二章

我一路反抗,对我来说是头一次。于是大大加深了贝茜和艾博特小姐对我的反感。我确实有点儿难以自制,正如法国人所说,我失常了。由于一时的反抗,我意识到自己会遭受异常的惩罚。于是,像其他造反的奴隶一样,我横下心,决定不顾一切。“抓住她的胳膊,艾博特小姐,她像一只发了疯的猫。”“真丢人!真丢人!”女主人的侍女喊道,“多可怕的举动,爱小姐,居然动手打起小少爷来了,他是你恩人的儿子:你的小主人啊!”“主人!他怎么会是我的主人,难道我是用人吗?”“不,你连用人都不如。你什么事都不干,自己养活不了自己。喂,坐下,好好想一想你有多坏。”

这时候她们已经把我拖进了里德太太所指的屋子,并把我推搡到一条凳子上,我不禁像弹簧一样跳起来,但马上就被两双手按住了。“要是你不老老实实坐着,我们就把你绑起来,”贝茜说,“艾博特小姐,把你的袜带借我用一下,我那副会被她直接绷断的。”

艾博特小姐转而从她那粗壮的腿上,解下那条必不可少的袜带。捆绑前的准备工作以及由此而额外蒙受的耻辱,使我的激动情绪稍微有所缓解。“别解啦,”我喊道,“我不会动了。”

作为保证,我用双手紧紧挨着凳子。“记住不要动。”贝茜说,看到我确实已经平静下去,才松了手。随后她和艾博特小姐抱臂而立,阴沉着脸,满腹狐疑地盯着我,似乎不相信我的神经还正常。“她以前从来没有这样闹过。”末了,贝茜回头对那位艾比盖尔说道。“不过她一直就这副德性,”对方回道,“我经常跟太太说起我对这孩子的看法,太太也同意。这小东西太狡猾了,我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年纪的小姑娘,还有这么多鬼心眼的。”

贝茜没有搭话,但不一会儿便冲我说道:“小姐,你应该明白,你受了里德太太的恩惠,是她养活你的。要是她把你赶走,你就得进贫民窟了。”

对她们这番话,我无话可说,因为这对我已不再新鲜。我生活的最初记忆中就包含着诸如此类的暗示,这些指责我赖人过活的话,早已成了意义含糊的老调,使人痛苦,令人难受,但又不太好懂。艾博特小姐答话了:“你不能因为太太好心把你同里德小姐和少爷一块养大,就以为自己与他们平起平坐了。他们将来会有很多钱,而你却一个子儿也不会有。你得学着毕恭毕敬,尽量顺着他们的意,这才是你的本分。”“我们和你说这些也是为了你好,”贝茜补充道,口气缓和了一些,“你要做个有用的人,学得乖巧一点,这样或许可以把这当个家住下去。要是你再意气用事,粗暴无礼,我敢肯定,太太会把你撵走。”“再说了,”艾博特小姐说,“上帝会惩罚她,也许在她耍脾气时,把她处死,死后她能上哪儿呢?来,贝茜,咱们走,随她去吧。反正我在她心目中不会有什么好印象的。爱小姐,你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好好祷告吧。要是你不忏悔,说不定有个坏家伙会从烟囱进来,把你带走。”

她们走了,关了门,随手上了锁。

红房子是一间方形的卧房,很少有人在里面过夜。其实也许可以说,从来没有。除非盖茨黑德府上偶尔涌进一大批客人时,才有必要动用全部房间。但这却是整幢房子里最宽敞最豪华的房间。粗大的红木架子床,罩着深红色锦缎帐幔,神龛似的摆在屋中间。两扇常年窗帘紧闭的大窗,被掩在清一色织物制成的窗帘之中;地毯是红色的;床脚边的桌子上铺着深红色的台布;墙壁呈柔和的黄褐色,略带粉红。衣橱、梳妆台和椅子都是乌黑发亮的红木做的。床上高高地堆着褥垫和枕头,上面铺着雪白的马赛布床罩,在周围深色调陈设的映衬下,白得晃眼。几乎同样显眼的是床头边一把铺着坐垫的大安乐椅,同样的白色,前面还放着一只脚凳,在我看来,它像一个苍白的宝座。

房子里难得生火,所以很阴冷;因为离儿童室和厨房远,所以很安静;又因为众所周知这里很少有人进来,所以显得庄严肃穆。只有女佣每逢星期六进来一次,擦掉一周内静悄悄落在镜子上和家具上的灰尘。里德太太本人,隔好久才来一次,查看橱子里某个秘密抽屉里的东西。这里存放着各类羊皮文件,她的首饰盒,以及她亡夫的一帧小像。上面提到的最后几句话,给红房子带来了一种神秘感,以至于它虽然富丽堂皇,却显得分外空寂。里德先生已经去世九年了,他就是在这间房子里咽气的,他的遗体在这里让人瞻仰,他的棺材由殡葬工人从这里抬走。从此之后,这里便始终弥漫着一种阴森的祭奠氛围,所以很少有人闯进来。

贝茜和刻薄的艾博特小姐让我一动不动坐在一只软垫矮凳上,它摆在靠近大理石壁炉的地方。那张床耸立在我面前,右边是黑漆漆的大橱,橱上柔和、斑驳的反光,使镶板的光泽摇曳变幻。左边是关得严严实实的窗子,两扇窗子中间有一面大镜子,映照出床和房间空旷肃穆的景象。我不是很确定他们锁了门没有,等到敢挪动时,便起来去看什么情况。哎呀,真的锁上了,比牢房锁得还紧。往回走时,我必须经过大镜子。我的目光被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探究起镜子的深处。在虚幻的映像中,一切都显得比现实中更冷漠、更阴暗。那个古怪的小家伙凝视着我,苍白的脸上和胳膊上都蒙上了斑驳的阴影,周围一片寂静,唯有那双明亮恐惧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动,像一个真正的幽灵。我觉得它像那种半仙半人的小精灵,恰如贝茜在夜晚讲的故事中所描绘的那样,从沼泽地里或山蕨丛生的荒谷中冒出来,出现在迟归的旅行者面前。我又坐回到矮凳上。

那个时候我迷信起来了,但并没有完全让其占据我的思想,我依然热血沸腾,那种反叛奴役的苦涩情绪依然激励着我。往事如潮水般向我脑海中涌来,如果要我对阴暗的现实屈服,我得先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约翰·里德的专横霸道、他姐妹的高傲冷漠、他母亲对我的厌恶、用人们的偏心,这一切就像一口混沌的水井中黑色的沉淀物,在我混乱的脑海中翻腾开来。为什么我总是受苦,总是遭人折磨,总是受人欺辱,永远受到责难呢?为什么我永远不能讨人喜欢?为什么我尽力博取欢心,却依然白费力气呢?伊丽莎自私任性,却受人尊重;乔治亚娜被宠坏了,心肠又毒,而且蛮横无理、目空一切,所有人都纵容她。她的美貌,她红润的面颊,金色的卷发,使得她人见人爱,掩盖掉她的缺点。至于约翰,没有人同他顶撞,更不用说教训他了,虽然他胡作非为:扭断鸽子的脖子,弄死小孔雀,放狗去咬羊,乱摘温室里的葡萄,掐断暖房珍贵花木的嫩芽;还叫他妈妈“老姑娘”,有时还骂她皮肤黝黑,虽然他的皮肤和她一样黑,他不听她的话,经常弄坏她的丝绸衣服,而他仍是“她的心肝宝贝”。而我却不敢有丝毫闪失,尽力讨好地去做每一件事,到头来她还是从早到晚地骂我,嫌我淘气、讨厌、阴险、鬼鬼祟祟。

挨了打、跌了跤后,我的头依然疼痛,流着血。约翰肆无忌惮地打我,却无人责备,而我只不过为了免遭进一步无理殴打,反抗了一下,便成了众矢之的。“不公平!不公平!”我的理智呼喊着。痛苦刺激着我的理智,使它变得早熟,化作了一种短暂的力量。决心也同样被鼓动起来,激发我去采取不寻常的手段,来摆脱这种难以忍受的迫害——比如逃跑,要是不奏效,那就不吃不喝,活活等死。

那个阴沉的下午,我心里是多么惶恐不安!我的整个脑袋乱成一团,我的整颗心都在反抗!然而这场内心斗争又显得多么茫然,多么无知!我无法回答内心那个永无休止的问题——为什么我要如此受苦。如今,在相隔……我不愿说多少年以后,我看清了事实。

我在盖茨黑德府上显得格格不入:我与那里的人都不像;同里德太太、她的孩子、她宠信的用人,相处得都不融洽。如果说他们不爱我,说实话,我也一样不爱他们。他们没有必要热情对待一个与自己相处不来的人,一个无论是脾气、能力,还是喜好都同他们相差万里的异类;一个既不能讨他们喜欢,又不能给他们增添欢乐的无用之人;一个不满自己现状而又蔑视他们想法的讨厌鬼。我知道,如果我是一个聪明开朗、漂亮活泼、不挑剔的孩子——即使同样是寄人篱下、无亲无故——里德太太也许会对我的处境更加宽容忍让;她的孩子们也会对我更加亲切真挚;用人们也不会常常把我当作儿童室的替罪羊了。

照在红房子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已经过了四点了,阴沉的下午逐渐变成凄凉的黄昏。我听见雨点仍在不停地敲打着楼梯的窗户,狂风在门厅后面的树丛中怒号。我的身体渐渐冷得像块石头,勇气也随之丧失。往常那种屈辱感,那种自我怀疑、孤独沮丧的情绪,浇灭了我将消未消的怒火,人人都说我坏,也许我确实是这样吧。我不是一心想让自己饿死吗?这当然是一种罪过。而且我配不配死呢?或者,盖茨黑德教堂圣坛底下的墓穴是个令人向往的归宿吗?据说,里德先生就埋在那儿。这一念头让我不禁想起他来,越想就越觉得毛骨悚然。我已经不记得他了,只知道他是我亲舅舅——我母亲的哥哥——他收养了我这个襁褓中的孤儿,而且在弥留之际,要里德太太答应,把我当作她自己的孩子一样抚养成人。里德太太也许认为自己是信守诺言的。而我想依她的本性而言,的确也实践了当初的承诺。可是她怎么能真心喜欢一个外来人、一个在丈夫死后同她没有任何亲属关系的人呢?她发现自己受这勉为其难的保证的约束,充当一个自己所无法喜爱的陌生孩子的母亲,看着一个合不来的外人永远硬挤在自己的家人中间。这一定令她非常烦心。

我忽然产生奇想。我不怀疑——也从来没有怀疑过——里德先生要是在世,一定会待我很好。此刻,我坐在那儿打量着白色的床和昏暗的墙——不时还用经不住诱惑的目光,瞟一眼泛着微光的镜子——不由得想起听到的关于死人的传闻。据说由于人们违背了他们临终的嘱托,他们在坟墓里非常不安,于是便重访人间,严惩违背誓言的人,并为受虐者报仇。我想里德先生的幽灵为外甥女的冤屈所动,也许会走出居所——不管那是教堂的墓穴,还是死者无人知晓的世界——来到这间房子,站在我面前。我抹去眼泪,停住抽泣,担心号啕大哭会惊动什么不可知的声音来安慰我,或者在昏暗中招来某些带光环的面孔,附身以奇异怜悯的眼神看着我。这念头听起来很令人欣慰,不过要是真的出现这种场景,想必会非常可怕。我使劲不去想它——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抬起头来,甩开垂在眼前的头发,大着胆子环顾了一下黑乎乎的房间。就在这时,墙上闪过一道亮光。我问自己,一缕月光是不是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了进来?不,月光是静止的,而这亮光却在不停地闪动。我定睛一看,光线又跃到了天花板上,在我头顶上晃动起来。现在我很快就会想到,那很可能是有人提着灯笼穿过草地时射进来的光。但那会儿,我脑子里尽是些恐怖的想法,我的神经也由于激动而紧张万分,我认为那道飞快掠过的光,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幽灵。我的心跳加快,头脑又热又涨,耳朵里呼呼作响,我以为是翅膀扇动的声音,好像什么东西已经逼近我了。我感到压抑和窒息,忍耐力崩溃了。我冲到门口,拼命摇着门锁。外面走廊里响起了跑过来的脚步声,钥匙转动了,贝茜和艾博特进来了。“你病了吗?爱小姐。”贝茜问道。“这声音也太可怕了!把我的耳朵都要震聋了!”艾博特嚷道。“让我出去!我要去儿童室!”我喊道。“怎么?你受伤了吗?你看到什么了?”贝茜追问我。“啊!我看到了一道光,想必是鬼来了。”这时,我拉住了贝茜的手,而她并没有抽回去。”“她是故意乱叫的,”艾博特厌烦地断言道,“而且叫得那么凶!要是真痛得厉害,倒还可以原谅,可她只不过要把我们骗到这里来,我知道她的鬼把戏。”“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咄咄逼人的声音问道。随后,里德太太从走廊里走过来,帽子不停地飘动,睡袍窸窸窣窣响个不停,“艾博特,贝茜,我想我吩咐过,让简·爱待在红房子里,直到我亲自过来。”“简小姐叫得那么响,夫人。”贝茜恳求着。“别管她。”这是唯一的回答。“松开贝茜的手,孩子。你肯定不能用这种方式出去,我讨厌耍花招,尤其是小孩子。我有责任让你明白,这些鬼把戏不管用。现在你要在这儿再多待一个小时,而且只有老老实实,一动不动,我才放你出来。”“啊,舅妈!可怜可怜我吧!饶恕我吧!我实在受不了啦,用别的办法惩罚我吧!我会被吓死的,如果——”“住嘴!这样吵闹真是讨厌死了。”她心里无疑是这么想的。在她眼里我是个早熟的演员,她打心底里认为,我就是个脾气暴烈、心灵卑劣、为人阴险的混合体。

贝茜和艾博特退了出去。里德太太对我发疯似的痛苦嚎叫很不耐烦,二话不说,猛地把我朝里一推,锁上了门。我听见她脚步加快地走了。她走后不久,我猜想我便一阵痉挛,昏了过去,不知不觉中,这场闹剧结束了。

第三章

后来,我记得当我醒过来时仿佛做了一场可怕的噩梦,眼前闪烁着可怕的红光,一根根又粗又黑的条子从中间穿过。还听到低沉的说话声在我耳边围绕,仿佛被一阵风声或水声掩盖住了。内心的烦躁不安,加上令人窒息的恐惧,神智变得有点模糊了。过了会儿,我发现有人把我扶起来,让我靠着他坐着。以前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温柔地抱起过,他让我把头倚在枕头上或他的胳膊上,感觉好舒服。

五分钟过后,聚集在我心头的疑云消散了。我才明白原来这是自己的床,那红光是从儿童室的炉火中发出来的。已然是深夜,桌子上点着蜡烛。贝茜手里端着脸盆站在床脚边,有一位先生坐在我枕边的椅子上,俯身看着我。

发现房间里的这个陌生人,他既不是盖茨黑德府里的人,和里德太太也没有关联。我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放松,相信他会保护我,很有安全感。目光从贝茜身上移开(尽管她在身边远没有艾博特那么讨厌),我端详这位先生的面容。我认得他,原来是药剂师劳埃德先生,里德太太有时请他来给用人们看病,但她自己和孩子们不舒服时,请的是位内科医生。“嗨,认得我吗?”他问道。

我把手伸给他,说出了他的名字。他握住了我的手笑着说:“我们会帮你慢慢恢复健康。”随后他扶我躺下,并吩咐贝茜多加小心,夜里别让我再受到惊扰。他又叮咛了一番,说明天再来后,便走了。我非常难过。有他坐在我枕边的椅子上,既温暖又亲近,而他走后门一关,整个房间又暗了下来,我的心里又沉甸甸的,说不出的消沉。“你想睡了吗,小姐?”贝茜问,口气相当温和。

我有点不敢回她的话,生怕接下来的话不中听。“我试试吧。”“你想喝什么,或者能吃点什么吗?”“不了,谢谢你,贝茜。”“那我去睡了,都十二点多了,要是夜里需要什么,你尽管叫我。”

她的语气变得好温柔!于是我大着胆子问了个问题。“贝茜,我怎么了?生病了吗?”“是啊,我想应该是在红房子里哭出病来的,放心吧,很快就会好的。”

贝茜进了旁边用人的房里。我听见她说:“萨拉,过来和我一起睡儿童室吧,今晚,就算要我的命,我也不敢一个人和那个可怜孩子过夜。说不定会出人命。怪怪的,她竟然昏过去了。我想她可能看见了什么。里德太太也太狠心了。”

萨拉和她一起回来,两人上床后,嘀咕了半个小时才睡去。我只听到了只言片语,但大概能推断出她们讨论的主题。“有个东西从她身旁穿过,穿一身白,转眼就消失了。”——“一条大黑狗跟在他后面。”——“房门上被人敲了三下。”——“墓地里有一道白光恰巧掠过他的坟墓。”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最后,她们都睡着了,炉火和烛光也都熄灭。我就在可怕的清醒中挨过了这漫漫长夜,全身感官绷紧,这种恐惧只有孩子才能感觉到。

红房子事件并没有给我身体留下其他严重或慢性的后遗症,只不过使我的精神受到了刺激,至今仍心有余悸。没错,里德太太,你让我经受了可怕的精神创伤,但我还是应当原谅你,因为你并不知道自己当时都干了些什么,明明在我的心弦上撕扯,却觉得自己只是在根除我的恶习。

第二天中午,我起来穿好衣服,裹着披巾,坐在儿童室的壁炉旁边。身体虚弱到几乎就要倒下来,但内心难以名状的苦恼却最为痛苦,我不断地暗暗落泪。刚从脸上拭去一滴咸咸的泪水,另一滴又流下来。不过,我觉得自己应该高兴点儿,因为里德一家人都不在,他们都坐马车和里德太太出门了。艾博特也在另一间屋里做针线活。而贝茜呢,来回忙碌着,一边收拾着玩具,整理抽屉,一边还时不时地和我说两句关心的话,这很不常见。对我来说,过惯了那种成天挨骂、事事多余的日子后,现在这样就是平静的乐园了。然而,我的精神已被摧残,没有平静能抚慰到它,也没有乐趣能让它兴奋。

贝茜下楼去了一趟厨房,用一个图案鲜艳的瓷盘装着一个馅饼端上来,盘子上画着一只极乐鸟,依偎在一圈旋花和玫瑰花上。这幅画曾让我羡慕不已,过去常常恳求她们让我端一下这只盘子,好仔细欣赏一番,但总是以不配拥有这样的特权而被拒绝。此刻,这只珍贵的瓷器就搁在我膝上,贝茜亲热地叫我品尝盘子里这一小圈精美的糕点。多么徒劳的好意!就像那些期待已久而姗姗来迟的爱,却为时已晚!我吃不下馅饼,盘子上极乐鸟的羽毛和花的光泽也莫名地黯然失色了。我把盘子和馅饼放到一边。贝茜问我要不要看书。“书”这个字眼瞬间刺激了我的大脑皮层,我恳求她去书房把《格列佛游记》拿给我。这本书,我以前经常看,而且百看不厌,我相信书里发生的都是真人真事,比童话故事可有趣多了。还有那些小精灵们,在我翻遍毛地黄的叶子和花朵中间,蘑菇底下和爬满墙角的藤蔓下都没有发现之后,终于认清了这残酷的现实:他们都已离开英国到某个原始村落去了,那儿有更荒凉繁茂的森林,更稀少的人群。而且我坚信,小人国和大人国都存在于地球。我相信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去远行,亲眼去看王国里小小的田野、房子和树木;以及那里的小人、小牛、小羊和小鸟们;感受其他王国里和森林一样高的玉米地、威猛的狗、巨大的猫以及高塔一样的人们。可是,此刻手里捧着曾经喜爱的书,慢慢翻看,丰富的插图不再同往日那样吸引我,剩下的只有怪异和凄凉。巨人变成了憔悴的妖怪,矮子沦为可怕的小恶魔,而格列佛已经是一个孤独的流浪汉,身临险境。合上书,不敢看下去了,把它放在桌上没吃的馅饼旁。

贝茜打扫完房间和洗完手后,打开抽屉,拿出了一些颜色鲜艳的绸缎。开始给乔治亚娜的洋娃娃缝帽子。边缝边唱道:

很久很久以前,

我们去流浪的日子。

以前,我常听她唱这首歌,而且总觉得它欢快悦耳,因为个人认为贝茜的嗓音甜美。而此刻,尽管她的嗓音依旧,但从歌里透出一种说不出的悲哀。有时,她干活出了神,副歌部分声音压低,拖得很长。“很久很久以前”一出,就像挽歌中最哀伤的调子。接着,她又唱起一首民谣来,这回可是真正的哀歌了——

我的双脚酸痛,四肢乏力,

前路漫漫,群山荒芜。

月光消散,天色昏暗,

暮霭沉沉,遮盖了可怜孤儿的方向。

为什么他们把我送到如此遥远的他乡,孤苦无依。

在这遍野荒地、乱石叠嶂的异地。

人心叵测,唯有天使善良,

关心可怜孤儿的足迹。

好在习习夜风从远处吹来,

万里无云,繁星闪烁。

仁慈的上帝展现对我的保护,

为可怜孤儿带来安慰和希望。

就算我过断桥时失足坠落,

或是在恍惚间掉入泥浆。

我的天父依旧伴我左右,带着承诺和祝福,

将可怜孤儿拥入他的怀抱。

一个坚定的信念一直支撑着我,

即使我无家可归,无依无靠,

天堂永远为我保留归宿和安息之处,

上帝是可怜孤儿的挚友。“来,简小姐,别哭了。”贝茜唱完后对我说。这和对火说“你别燃烧”是一样的效果。不过,她又怎么能猜出我正经受痛苦的折磨?早上,劳埃德先生又来了。“怎么,已经起来了!”他一进儿童室就说道,“嗨,保姆,她怎么样了?”

贝茜回道我情况很好。“那她理应看起来高兴点儿。过来,简小姐,你叫简,对吗?”“是的,先生,我叫简·爱。”“看,你一直在哭,简·爱小姐,你能告诉我缘故吗?身上哪里疼吗?”“不疼,先生。”“哦,我想她是因为不能跟里德太太一起坐马车出去才哭的。”贝茜插嘴说。“肯定不是!她都这么大了,不会为这点小事闹别扭的。”

我恰恰也这么想。而这种没有根据的指责伤到了我的自尊,我立即反驳道,“我长这么大从来没为这样的事哭过,我讨厌坐马车出去。我哭是因为心里太难过了。”“哦,小姐!赶快呸呸。”贝茜说。

好心的药剂师看起来有点云里雾里。我站在他面前,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的眼睛是灰色的,有点小,不是很明亮,不过现在想来,应该说它们很锐利。他长得看起来很严厉但又很温和,他缓缓地看着我说道:“昨天你是怎么得病的呢?”“她摔了一跤。”贝茜又插话了。“摔跤!为什么,又像个小孩子一样!她这个年纪还不会走路?肯定得有八九岁了吧。”“我被人揍倒了。”我脱口而出。自尊心再次受到伤害的我,直接给出了这样的解释。“但那并不是致使我生病的原因。”我趁劳埃德先生取了一撮鼻烟吸起时补充说道。

就在他把烟盒放入背心口袋时,铃声大响,是叫用人们去吃饭的声音。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保姆,在叫你呢,”他说,“你可以下去吃饭了,我来开导开导简小姐,等你回来。”

贝茜本想待在这儿,但又不得不走,因为准时吃饭是盖茨黑德府的一条严规。“你不是因为摔跤才生病的,那么因为什么呢?”贝茜走后,劳埃德先生便追问道。“我被关进一间闹鬼的屋子里,一直到天黑。”

我看到劳埃德先生微微一笑,同时又皱起眉头来。“鬼!什么,你还是个小孩子!你怕鬼吗?”“我怕里德先生的鬼魂,他就在那间屋子里去世的,还在那里停过棂。无论是贝茜,还是其他人,都不会愿意大晚上进去。把我一个人关在里面,连支蜡烛都没有,好狠心——心肠那么狠,我永远都忘不了。”“太荒谬了!就因为这个心里难过吗?现在大白天的你还怕吗?”“不怕,但马上天又黑了。另外,我不开心,非常不开心,因为其他的事情。”“其他什么事?能给我说说吗?”

好希望自己能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可是真要说出来,却并非易事:孩子们天生敏感,但要分析起自己的情感,就算能分析出一点儿,对于这个过程也无法用语言表述出来。然而我又担心失去这次机会,第一次也是唯一吐露心声的机会。我有点犹豫不安,随后便想出一个不太完满的回答,却披露了事实。“一来呢,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你有一位和蔼的舅妈,还有表兄妹们。”

我又犹豫了一下,随后笨嘴笨舌地说:“可是约翰·里德把我揍倒在地上,舅妈又把我关在红房子里。”

劳埃德先生又掏出了他的鼻烟盒。“你不觉得盖茨黑德府的房子很漂亮吗?”他问,“住在这么好的地方,你不觉得很感激吗?”“这儿不是我的家,先生。艾博特说我还不如这儿的用人呢。”“别!你不会傻到打算离开这个好地方吧。”“要是我有地方去,我非常乐意离开。但除非我长大成人,否则永远无法远离盖茨黑德府。”“说不定你可以——谁知道呢?除了里德太太,你还有别的亲戚吗?”“我想没有,先生。”“你父亲那边也没有人了吗?”“我不知道,有一次我问过里德舅妈,她说可能有几个姓爱的亲戚,人穷位低,但她对他们的情况一概不知。”“如果有这样的亲戚,你愿意去找他们吗?”

我沉思了,在成年人看来贫穷特别残酷,孩子们则更是如此。他们对勤劳工作、令人起敬的贫穷并没有多少概念。他们觉得这个字眼只和衣衫褴褛、食品匮乏、壁炉无火、行为粗鲁以及低贱的恶习有关。对我来说,贫困就是堕落的同义词。“不,我不想与穷人为伍。”我回答道。“即使他们待你很好也不想吗?”

我摇了摇头,想不通穷人怎么对人仁慈,我还得学他们的言谈礼仪,同他们一样没有教养,长大了以后,像我有时见到的那种贫苦女人一样,坐在盖茨黑德府茅屋门口,喂孩子或者洗衣服。不,我可没有那样的勇气,付出抛弃身份的代价来换取自由。“但是你的亲戚就那么穷吗?他们都是工人吗?”“我不知道。里德舅妈说,要是我有亲戚,也准是一群乞丐,我可不想去乞讨。”“你想去上学吗?”

我再次陷入了沉思。我对学校知之甚少。贝茜有时说起过,在学校,年轻女子们带足枷坐着,戴着背板,以保持身体挺直,要求十分优雅和规矩。约翰·里德讨厌上学,还辱骂他的老师。不过他的品位不值得我参考。如果贝茜关于学校纪律的说法(她来盖茨黑德之前,从她主人家一些年轻小姐们那儿听来的)有些骇人听闻,那么她细说的那些年轻小姐们所学得的才艺,对我充满了吸引力。她绘声绘色地讲起了她们创作的风景画和花卉画;谈起了她们会唱的歌,会弹的曲,会编织的钱袋,会翻译的法语书,说得我心动不已,跃跃欲试。而且上学也是一个全新的改变,意味着一次长途旅行,意味着同盖茨黑德一刀两断,意味着开始新的生活。“我真的想去上学。”沉思许久,我做出了决定。“唉,唉,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劳埃德先生站起来说。“这孩子该换换空气,换换地方,”他自言自语地补充说,“神经受到刺激了。”

这时,贝茜回来了,同时,听见石子路上响起了滚滚而来的马车声。“是你们太太吗,保姆?”劳埃德先生问道,“走之前我想和她谈一谈。”

贝茜请他进了早餐室,并且领他到里德太太面前。从后来的情况来推测,劳埃德先生在和她进行谈话时,大胆建议送我去上学。这个建议毫无疑问被里德太太欣然采纳了。因为有一天夜里,我上床后,她们以为我睡着了,就坐在儿童室里,做着针线活儿,聊起了这件事。艾博特说:“能摆脱这样一个既讨厌又品行差的孩子,我敢说太太一定高兴坏了。这孩子就好像老用眼睛盯着大家,背后蓄谋什么似的。”我想艾博特肯定是把我当成谋杀王室的儿童版盖伊·福克斯了。

从艾博特与贝茜的这次聊天中,我第一次获悉,我父亲生前是个牧师,母亲不听亲朋好友的劝告嫁给了他,他们认为这桩婚事降低了她的身份。外祖父里德,因为母亲不听话而大发雷霆,同她断绝了父女关系,一分钱都没有留给她。结婚一年后,父亲作为副牧师,奔走于一个大工业城镇的穷人中间,而当时该地流行着斑疹伤寒,他不幸染上了此病。母亲也被父亲传染,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都先后去世了。

贝茜听了这段往事后,叹气说:“可怜的简小姐也是令人同情,艾博特。”“是啊,”艾博特回答道,“如果她是个漂亮可爱的孩子,别人倒也会同情她的遭遇,可是像她这样讨厌的小东西,实在很难让人喜欢。”“确实不太讨人喜欢,”贝茜表示同意,“至少在同样处境下,乔治亚娜这样的小美人会更惹人垂怜。”“没错,我喜欢乔治亚娜小姐!”艾博特情绪激动地嚷道,“小宝贝儿!——她那长长的卷发,碧蓝的眼睛,还有那粉嫩的脸蛋,简直像画出来的一样!——贝茜,晚餐好想吃一只威尔士兔子。”“我也这么想——外加烤洋葱。来,我们下楼去吧。”她们走了。

第四章

从我与劳埃德先生的谈话,以及上次贝茜和艾博特之间的议论,我积聚了足够的信心,希望这个契机可以让我目前的处境好起来。某些变化似乎近在眼前,我默默地期待着。然而,它迟迟不来。几周的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我的身体状况恢复了,但我心心念念的那件事,却并没有新的进展。里德太太有时用恶狠狠的眼神盯着我,却很少搭理我。自我生病以来,她已把我同她的孩子们隔离开来,让我独自睡在一个小房间里,罚我单独吃饭,整天待在儿童室里,而我的表兄妹们却经常在客厅玩耍。然而,她没有要送我去上学的意思,但我的直觉很确信,让我和她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日子,她忍不了多久了。因为看向我时,她的眼神越来越表露出一种难以克服、根深蒂固的厌恶。

伊丽莎和乔治亚娜一看就是听她们妈妈的命令,尽量和我少说话。而一见约翰,他就朝我做鬼脸,有一次竟还想对我动手。但像上次一样,我火冒三丈,决心拼死反抗他。他一想还是住手的好,破口大骂地跑开,诬陷我弄破了他的鼻子。当时我的拳头确实瞄准了那个隆起的部位,可以重重一击。我的架势或眼神把他吓得够呛,真想乘胜追击,打他一顿,可是他已经跑到他妈妈身边了。我听见他向她哭诉“那个讨厌的简·爱”是如何像疯猫一样扑向他的经过,但被厉声制止。“不要跟我提起她,约翰。我给你说过不要和她走得太近,她不值得你关注。我不想你或者你妹妹和她来往。”

这时,我倚在栏杆上,突然不假思索地大喊道:“他们才不配和我交往呢。”

尽管里德太太很胖,但一听见我这不可思议的大胆宣言,她却很利索地爬上楼梯,一阵风似的把我拖进了儿童室,按倒在小床边上,厉声呵责我,问我今天还敢不敢从这爬起来或再说一句话。“如果里德舅舅还活着,他会怎么和你说?”我不自觉脱口而出。我这样做几乎是无意识的,因为我的舌头好像没有经过大脑的同意就蹦出了这句话,我自己完全控制不了。“什么?”里德太太低声咕噜道。她平日里那冷漠镇定的灰色眼睛里露出了惊恐之色。她把手从我的胳膊下抽回,两眼盯着我,仿佛真的怀疑我究竟是个孩子还是魔鬼。我是真的要遭殃了。“里德舅舅在天堂里,他把你的所作所为和所思所想,都了解得一清二楚。还有我爸爸妈妈,他们知道你把我关了一整天,恨不得我死了算了。”

里德太太很快回过神来,狠命摇我,扇我耳光,随后一声不吭扔下我就走了。接下来的空隙里,贝茜喋喋不休地训了我长达一个小时,来证实我无疑是这个家里有史以来养的最坏、最肆意妄为的孩子,我也有些半信半疑。因为当时我的心中确实只有恶念翻腾。

十一月、十二月和一月的上旬很快就过去了。盖茨黑德府里和往年一样庆祝了圣诞节和元旦,人们互相交换礼物,举行圣诞晚宴和聚会,当然,我不是其中的一分子。我只有每天眼睁睁看着伊丽莎和乔治亚娜的打扮,看着她们穿着薄纱上衣,系着鲜红的腰带,披着精致的卷发到客厅去。随后听着楼下有人弹奏钢琴和竖琴的声音,听着管家和用人忙来忙去的脚步声,听着人们用点心时杯子和盘子碰撞的叮咚声,听着客厅门开关时断断续续传来的谈话声。不想听的时候,我会离开楼梯口,走到空无一人的儿童室。虽然那里也有点儿凄惨,但我心里却并不难受,老实说,我并不想去凑热闹,即使去了,也很少有人注意到我。如果贝茜对我好点儿,我倒是很愿意和她待在一起,这比在里德太太恐怖地注视下,在满屋的少爷小姐、太太先生中间穿过好多了。但是,贝茜往往伺候小姐们打扮好后,就上厨房和女管家室这些热闹的地方去了,而且带走了蜡烛。后来,我把布娃娃放在膝头坐着,直到炉火渐渐熄灭,四处张望,确定只有我一个人在这昏暗的房间里。灰烬褪为暗红,我赶快把衣服脱了躲到床上去,试图远离寒冷与黑暗。我经常把布娃娃随身带到床上,人总要有点感情寄托,尤其是缺乏爱的时候,我便从爱护一个破旧的布娃娃那里得到慰藉。尽管这个布娃娃已经破破烂烂,像个迷你的稻草人,现在想起来也是奇怪,当时的我是带着多么荒谬的虔诚去爱护这个布娃娃。我甚至想象它是个有血有肉有感觉的小人儿,每天晚上只有把它裹进了睡袍才睡得着,当它温暖安静地躺在我身边时,我开心极了,相信它也是如此。

我似乎要等好久客人们才散去,才听见贝茜上楼的脚步声,她偶尔会在宴会间隙上楼来,找她的顶针或剪刀,或者带一块小面包、奶酪饼给我当晚饭吃。她会坐在床上看着我吃完,然后替我把被子掖好,亲我两下,说了句:“晚安,简小姐。”贝茜温柔的时候,在我眼里她是世上最好、最漂亮、最善良的人,我多么希望她永远都是这样讨人喜欢,和蔼可亲,永远不要像平时那样支使我,斥责我。现在想想贝茜·利文天资聪颖,因为她干什么都在行,加上她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口才,至少她在儿童室里讲的那些足以让我做出这样的判断。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她的脸蛋和身材都很标致。印象里,她身材苗条,头发乌黑,眼眸深邃,五官端正,皮肤光滑,但她脾气任性急躁,缺少是非观念。即便如此,在盖茨黑德府的人中,我最喜欢的就是她。

一月十五号那天,早上九点的时候,贝茜已经下楼去吃早餐了,我的表兄妹们还没聚到他们妈妈跟前。伊丽莎正戴上宽边帽,穿上暖和的园艺服,出门喂她的家禽。她喜欢做这个可一点儿不亚于把鸡蛋卖给管家,再将卖的钱藏起来,她有做买卖的天赋,有攒钱的嗜好,这不仅能从她兜售鸡蛋和鸡方面看出来,而且从她跟园艺工就花茎、花籽和插枝的价格使劲讨价还价上,都显露无遗。里德太太曾吩咐园艺工,凡是伊丽莎想从她的花圃里卖的东西,他都得买下来。而只要能大赚一笔,伊丽莎卖自己的头发也不为过。至于赚的钱,一开始她用破布或旧卷纸包好,藏在偏僻的角落里。但后来有一些被女佣发现了,她怕有一天她的那些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决定交给她母亲托管,收取高额利息——大概有百分之五十或六十,每个季度结算一次,她还把账精细地记在一个小本子上。

乔治亚娜坐在一条高凳上,对着镜子梳头发。她在阁楼上的一个抽屉里找到些假花和褪色的羽毛,此刻正把它们插在自己的卷发上。我正在铺床,因为贝茜严令要在她回来之前把一切都收拾妥当(她现在常常把我当作女佣下手来使唤,吩咐我打扫房间、擦掉椅子上的灰尘等等),我铺好被子,叠好睡衣后,便走向窗台,正要把散乱的图画书和木偶玩具放好,却突然被乔治亚娜的声音喝断,她不准我动她的玩具(因为她说这些椅子、镜子、小盘子和小杯子都是她的财产),我只好停手。一时没事干,我便开始往窗上凝结的霜花哈气,热气把玻璃上化开了点地方,透过它能看到外面的院子,一切在严寒的霜冻下,都好像静止了。

站在这扇窗户旁能看见门房和马车道。我往冻着银白色霜花的窗户上正哈出一块可以看见外面的地方时,府上的大门开了,驶进一辆马车,我看着它驶上车道,虽然经常有马车出入盖茨黑德府,却从来没有我感兴趣的来客。这辆车在房前停下,门铃大响,新的访客进了门。这些事都与我无关,我的注意力被一只小小的、饿坏了的知更鸟吸引住了,它落在窗边墙上一棵光秃秃的樱桃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桌上还放着我早饭剩的牛奶和面包,我把一小块面包弄碎,正推开窗把它放到窗沿上时,贝茜跑上楼梯,进了儿童室。“简小姐,赶快把围裙脱掉。你在那儿做什么呢?早上洗手洗脸了吗?”我没有马上回答,又推了一下窗户,因为我想让这鸟儿吃上面包。窗户终于开了,我往外面撒了面包屑,有的落在石头窗沿上,有的落在樱桃树枝上。随后关好窗,回道:“没有呢,贝茜,我才掸好灰尘。”“你这个粗心大意的淘气鬼!这会儿在干吗呢?你的脸怎么那么红,像干了什么坏事似的,开窗户又做什么?”

贝茜似乎急急忙忙的,没时间听我解释,这倒是省了麻烦。她把我拉到洗脸架前,一股脑地往我脸上、手上擦肥皂,用水一洗,再拿一块粗糙的毛巾一擦,速战速决。她又拿粗毛刷把我的头梳了一下,脱下我的围裙,赶快把我带到楼梯口,让我直接到楼下早餐室去,有人等着见我。

我本来打算问她是谁找我,里德太太在不在。可是贝茜已经走了,还关上了身后儿童室的门,我慢腾腾地走下楼梯。我已经近三个月没有被叫到里德太太面前了。在儿童室里禁足了那么久,早餐室、餐厅和客厅都让我觉得恐惧,一点都不愿进去。

此刻,大厅里空荡荡的,我站在早餐室门口。停住了脚步,两腿吓得直打战,那时候不公的惩罚竟使我变成现在这样可怜的胆小鬼!我既不敢回到儿童室,又不敢往前走向客厅。我站在那儿犹豫了十分钟,这时,早餐室的铃声突然大声响起来,看来我必须要进去了。“是谁找我呢?”我心里嘀咕道,双手一边去转动牢紧的门把手,转了一两秒钟都没有转动。“除了里德舅妈之外,谁还在客厅呢?——男人还是女人?”把手转动了一下,门开了,我进去,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屈膝礼,抬起头来看见——一根黑色的柱子!——至少第一眼看来是这样。他穿着贴身的貂皮衣裳,直挺挺地立在地毯上。置于柱子顶端的,是那张冷酷脸,仿佛雕刻的面具,里德太太坐在她经常坐的壁炉旁,她示意我走过去。我过去后,她向那个毫无表情的陌生人这样介绍我道:“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小姑娘。”

那位像黑柱子一样的男人,他缓缓地把头转向我,浓眉下的灰色眼睛,闪着好奇的目光,他看了我好一会儿,随后用他严肃的男低音说道:“她个子很小,年龄呢?”“十岁。”“这么大了?”语气里透着怀疑。随后又注视了我几分钟,很快就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简·爱,先生。”

说话时我抬起头来看他,对于那时矮小的我来说,他是位身材高大的绅士。五官粗大,全身的每根线条,都一样粗糙和呆板。“那,简·爱,你是个好孩子吗?”

我不可能做出肯定的回答,我那个小天地里的人都持相反的意见,所以我沉默了。里德太太富有深意地摇了一下头,等于是替我作了回答,并马上说:“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也许这个话题我们还是少谈为好。”“很遗憾听到这些:我必须和她谈一谈。”他弯下垂直的身子,坐进里德太太对面的扶手椅里。“过来。”他说。

我从地毯上走过去,他让我笔直地站在他面前,这时他的脸与我的几乎处在同一个水平面上,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呀!好大的鼻子,好大的嘴巴!还有那一口参差不齐突出的牙齿!“没有什么比看到一个淘气孩子更让人痛心了,”他开始说道,“尤其是不听话的小姑娘。你知道坏人死后到哪里去了吗?”“他们下地狱。”我脱口而出,这个答案符合正统观念。“那什么是地狱?你能告诉我吗?”“是个火坑。”“你愿意掉进那个火坑里,永远被火烧吗?”“不愿意,先生。”“那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你必须要怎样做呢?”

我仔细想了一会,给出了令人讨厌的答案:“我必须保持健康,不要死掉。”“你怎么保持健康呢?每天都有比你年纪小的孩子死掉。一两天前,我刚埋掉一个只有五岁的孩子——一个好孩子,现在他的灵魂进了天堂,要是你被召唤去的话,恐怕很难说能和他一样。”

眼下看来我无法消除他的疑虑,只好低头看他那双立在地毯上的大脚,叹了口气,希望自己离他远一些。“我希望你这声叹息发自内心,但愿你已经后悔不该给你的大恩人带来这些烦恼。”“恩人!恩人!”我心里嘀咕道,“他们都说里德太太是我的恩人,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恩人就是个令人讨厌的东西。”“你早晚都有祷告吗?”他又继续问道。“是的,先生。”“你读《圣经》吗?”“有时读。”“那你读的时候开心吗?喜不喜欢?”“我喜欢《启示录》《但以理书》《创世纪》和《撒母耳记》,《出埃及记》的一小部分,《列王记》和《历代志》的几个部分,还有《约伯》和《约拿书》。”“那《诗篇》呢?我想你也喜欢吧。”“不喜欢,先生。”“不喜欢?哎呀,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有个小男孩,比你年纪还小,却能背六首赞美诗。你要是问他愿意吃姜饼还是愿意背一首赞美诗,他就会说:‘嗯,背赞美诗!这是天使唱的歌。’他还说:‘我想当一个人间的小天使。’他小小年纪就这么虔诚,得到了两块姜饼的奖赏呢。”“赞美诗很无聊。”我评价道。“这说明你有个坏心肠,你必须祈求上帝给你换一颗全新纯洁的心,带走那颗石头心,赐给你一颗血肉之心。”

我正打算问他如何做换心手术时,里德太太插嘴了,她让我坐下来,她接着话题聊了下去。“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相信在三周前给你的信中曾经提到过,这个小姑娘身上缺乏我所期望的品性。如果您收她进罗沃德学校,我恳请校长和教师们对她严加管教,尤其是改掉她身上最大的坏毛病,爱说谎的习性。简,我当着你的面说就是为了让你以后不要试图瞒骗布罗克赫斯特先生。”

对里德太太,我很有可能害怕,讨厌她,因为她生性就是这样残忍地伤害我,有她的地方我从来不会快乐。无论我是小心翼翼地顺从她,还是千方百计讨她的欢心,我的努力仍然受到否定,得到的只有上面的评价。如今她当着陌生人的面,竟如此中伤我,简直令我心如刀绞。我依稀有种感觉,她已经毁了我对人生新阶段的希望,走上了她特意为我安排的路。尽管我不能表露自己的感情,但她正往我未来的道路上,播撒厌恶和冷漠的种子。我看到自己在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眼睛里,已经变成一个狡猾的坏孩子,我还能做什么来弥补这一切呢?“没有,真的没有。”心里默默想道。一边试图强忍哭泣,赶快擦掉眼泪,这只会让我显得更加痛苦。“对一个孩子来说,欺骗的确是糟糕的缺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它和撒谎差不多,而所有的说谎者,都将掉到燃烧着硫黄烈火的湖里。不过,里德太太,我们会对她严加管教的,我会告诉坦普尔小姐和教师们这一点。”“我希望你们用适合她的方法来教育她,”我的恩人接着说,“使她成为有用的人,保持谦卑。至于假期,要是你允许,她会一直在罗沃德过。”“您的决定很英明,太太。”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回答。“谦逊是基督教徒的美德,对罗沃德的学生更是适用。为此我特别指出要注重培养学生们拥有这种品质。我已经研究了如何最有效地抑制他们世俗的骄傲。前些日子,有一件可喜的事情证明我的研究获得了成功。我的二女儿奥古斯塔和她妈妈一同参观了学校,一回来她就惊叫道:‘啊,亲爱的爸爸,罗沃德学校的女生看上去都好文静朴素,她们把头发都梳到了耳后,戴着长长的围裙,上衣外面都有一个小麻布口袋,她们和穷人家的孩子差不多!还有,’她说,‘她们盯着我和妈妈的裙子,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一件丝裙一样。’”“我很欣赏这种教育方法,”里德太太回答道,“就算寻遍整个英国,我也很难再找到一个比你那儿更适合像简·爱这种孩子待的学校了。韧性,我亲爱的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主张做任何事都要有韧性。”“太太,韧性是基督徒的第一要务。它始终贯穿于罗沃德学校的日常事务中:简单的饭菜,朴素的穿着,简陋的住宿,培养努力勤奋的习惯。罗沃德学校和其同行都以此为准则。”“说得很对,先生。那我可以认为这个孩子已被罗沃德学校收为学生,并根据她的地位和前途加以教育了吗?”“太太,你可以这么认为。她将被放在精选植物的苗圃里培育,我相信她会无比感激被选中,这无上荣耀。”“这样,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会尽快送她去学校。老实说,我真想赶快摆脱抚养她的责任,太麻烦了。”“没错,没错,太太。现在我就向你请早安了。一两周后我才能回到布罗克赫斯特府,我的一个当副主教的好朋友要多留我会儿。不过我会告知坦普尔小姐,一位新来的姑娘即将来学校报到。这样,接收她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告辞了。”“再见,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请代我向布罗克赫斯特太太和小姐,向奥古斯塔、西奥多和布劳顿·布罗克赫斯特少爷问好。”“一定代到,太太。小姑娘,这里有本《儿童指南》,祷告的时候读读,尤其是‘玛莎·吉茉莱暴死的故事,她是一个淘气鬼,满口谎言、欺骗成性’。”

说完,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把一本带封面的薄册子塞到我手里,打铃叫来马车,便离开了。

客厅里只剩下里德太太和我两个人,彼此沉默的几分钟里,她在做针线活,我则细细打量着她,当时里德太太也许三十六七岁,体魄强健,肩膀宽阔,四肢结实,个子不高,身体结实丰满。脸盘很大,下颚十分发达壮实。眉毛很低,下巴又大又突出,嘴巴和鼻子倒是十分端正。在她淡淡的眉毛下,闪动着一双冷酷的眼睛。皮肤黝黑发暗,头发接近亚麻色。她的身体很好,从不生病。她是一位干练精明的总管,一家人和租赁的产业都由她一手掌管。只有她的孩子有时敢蔑视她的权威,嘲笑一下她。她穿着考究,举止风度与精致的服饰相互映衬。

我坐在一条矮凳上,离她的扶手椅有几码远,打量着她的身材,仔细观察着她的样子。我手里拿着那本写有说谎者暴死的小册子,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提到并引起了我的注意,以适时警告我。刚才发生的种种,里德太太跟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对我做出的评价,他们的谈话仍在我耳边回响,刺痛着我的心。每句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十足刺耳。此刻,我满腔不忿。

里德太太停下手头的针线活,抬起头来,彼此目光撞到一块儿,她的手指也同时停下活儿。“出去,回儿童室去。”她命令道。或许我的神情冒犯了她,因为尽管她说话时极力克制,却掩藏不住恼怒。我站起来,走到门边。但又返回,穿过房间,径直走向窗前,到她面前。

我必须讲出来,一直被狠命践踏,我必须反击。可是怎样反击呢?我有什么能力来回击对手呢?我鼓足勇气,一鼓作气地说道:“我从不骗人,如果骗人,我会说我爱你。但我告诉你,我不爱你。除了约翰·里德,你是这世上我最讨厌的人,这本关于说谎者的书,你还是给你女儿乔治亚娜吧,因为她才是个骗子,而不是我。”

里德太太的手仍一动不动地放在她的针线活上,继续用冷漠的眼神阴冷地看着我。“你还想说什么?”她问道,那种口气与其说对孩子说,不如说仿佛是对着一个成年对手在讲话。

她的眼神和声音,激起了我对她的每一丝讨厌,我气得难以抑制,直打哆嗦,继续说道:“我很庆幸和你没什么血缘关系,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叫你舅妈了。长大了也永远不会来看你,要是有人问起我喜欢不喜欢你,问你如何待我,我会说,一想起你我就讨厌,你对我残忍至极。”“你怎么敢这样说话,简·爱?”“我怎么敢?里德太太,我怎么敢?因为这是事实,你以为我没有情感,没有一点点爱或关心就能过活,可是我不能。你的怜悯之心呢?我永远记得你怎么推搡我,粗暴地把我关进红房子里,到死都记得。尽管我痛苦得泣不成声,叫着,‘求你了!求你了,里德舅妈!’还有那些你惩罚我的,都是因为你那可恶的儿子不由分说地把我打倒在地。我要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每一个问我的人。别人都以为你是个好女人,但其实你坏死了,心肠歹毒。你才是不折不扣的骗子!”

我话还没有说完,身心已经开始感到爽快,以前从未感到的自由和胜利奇异扑来,无形的束缚似乎已被冲破,我赢得了未曾想过的自由,这种感觉不是凭空就来的,因为里德太太好像慌了,针线活从她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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