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皇后(全2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3 20:2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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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谢楼南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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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皇后(全2册)

我的皇后(全2册)试读:

我的皇后Ⅰ

代序 气韵天成

青枚

2007年初,在策划“兰华天音”系列书的时候,我们准备了一个系列选题,叫“女儿当自强”。彼时网络文学方兴未艾,但水准良莠不齐,于是首要大事便是在茫茫文海中寻找文字品质和可读性都上佳的作品。《我的皇后》是第一部进入视线的作品,平和大气的开场先声夺人。

个人一向认为,评价一部作品的好坏可以有很多标准,比如文笔,比如故事情节,比如对人物的刻画,甚至是一些细节的设计,但最关键的也最难掌握的是气韵。气韵天成这个词往往是我对一部作品的最高评价。“气韵”二字说起来很玄,似乎只能依靠感觉,无法言说。但如果仔细分析,仍能得出一二总结来。

首先是写作者的眼界和胸襟。未必一定是指点江山震动朝堂搅得周天寒彻的故事才能展现作者的眼界和胸襟。作为故事的主宰者,作者应该拥有俯瞰全局的掌控力,应该容纳所有不同性格经历人物的立场,并且同情他们每一个人,设身处地地为他们着想。《我的皇后》留给我最深印象的开篇即是如此,雍容大气。

写作者往往会囿于自身的阅历而做不到对故事情节的收放自如。尤其宫廷小说,局限在红墙之中女人间的钩心斗角固然必须,但也太过儿戏。既然不是正史故事,也就不必拘泥于典章制度和时代气质,但对作者的要求也就更高,因为没有范本可以临摹,需要创造出一个时代的人物精神。

其实,这样创造出来的人物,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作者本人的一些性格特质。而《我的皇后》中的男女主角萧焕和凌苍苍,他们虽然情感际遇有起伏跌宕,但都不失可爱,都有各自闪光的地方。于是一个本来有可能陷于阴谋仇恨的故事,因为主角人物的可爱和光芒,变得温暖人心。这也是一部作品的气韵。

这些年陆续看见谢楼南在修改和续写《我的皇后》,终于等到了它再版的日子。这是经过大篇幅修改和内容扩充的版本,对之前一些尚显稚嫩的地方进行了修改,对本来没有照顾到的人物和情节进行了补充,更重要的是,补充了《料峭春风卷》和前传《天之苍苍》。对于深爱这部作品的老读者来说,绝对是一个福音。真心推荐给每一个拿起这本书的人,不要错过它。因为经过修改和补充的这一版《我的皇后》,担得起“气韵天成”这四个字。青枚(著名编剧、作家,影视作品新版《红楼梦》、《丑女无敌》等,小说作品《流云尼玛》)。

王风卷

第一章 皇后

幅员千里的大武帝国,建国一百余年,政治清明,边境安定。

位于帝国版图中心偏北的京师,气候适宜,文教贸易兴盛,百姓安居。

京师朱雀大街以北,万岁山以南,东邻镜湖,西接内阁巷,被宽达十余丈的护城河环绕的,是素有禁宫之称的皇城。

禁宫的西六宫共住了地位不等的十三位妃嫔。

紧临着养心殿的永寿宫,其主位是皇贵妃杜听馨,由于她风姿清雅,宛若幽兰,宫内的人更愿意叫她兰贵妃。

兰贵妃是已故一等卫国公杜儒鹤的遗孤,自幼被太后收养在身边,和皇帝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是毋庸置疑的最得宠的后妃。

永寿宫后是翊坤宫,翊坤宫的主位德妃幸懿雍是吏部尚书幸羽的女儿,也是除了兰贵妃之外唯一被册立的妃子,翊坤宫的偏殿厢房里还住了两位才人。

长春宫没有主位,住着八个常侍和才人。

咸福宫旁的储秀宫,院子里有两棵大槐树,紧临御花园,和养心殿隔了两重宫殿,平时人迹罕至,我独自一人住在这里,我是皇后。

自三日洞房,从坤宁宫移出,入主储秀宫之后,我就很少被招幸,如同坐进冷宫一般。同时,我也是手掌内政外务大权的内阁首辅凌雪峰的独女,是皇帝在大婚和亲政庆典上持着手郑重保证两姓好合,上事宗庙、下继后世的皇后。

现在我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只象牙莲花串珠。

我不信佛,崇信佛道是对生活失去希望的老女人们玩的把戏。

我还年轻,还有许多愿望没有实现,还有很多想要的东西没有得到,我对自己还充满信心,即使萧焕始终不曾正眼看过我一次。

萧焕就是我的丈夫,这个帝国的皇帝,一个刚满弱冠就亲政,对政事没有什么控制力,对女人的胃口不算太大的男人。

他是我名义上的丈夫,同样的,也是这个后宫中其他女人的丈夫,那些女人们见了他就好像蚊子见了血,如果不是要恪守礼仪,我想她们一定会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拼命吻他那双秀挺得过分的眉毛。

她们会谈论谁刚被赏了半盅银耳羹,那竟然是萧焕喝剩下的,简直是仙露!她们把自己洗得白白的,猜测今夜谁的绿头牌将被萧焕的手翻起。她们讨论那个梳了个过时发髻的才人,怎么还能得意扬扬地到处乱晃?

她们不知道什么是爱,当然我也不知道,曾经有段时间我以为我懂得爱,直到那个男人对我说对不起,我才知道我错了。

不过那都是一些陈年旧事了,没有再提的必要。

这会儿我脑子里正在盘算的,是怎么让一个女人对我说对不起。

我不是一个虚荣心强的女人,但我还没大度到容许另一个女人踩在我肩膀上拉屎撒尿。我准备教训一下翊坤宫那个嚣张的武才人。

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只不过是接连两天被萧焕召去养心殿侍寝,居然就敢当着太后嫔妃的面顶撞我。难道她以为后宫是她那个区区三品侍郎的爹开的小花园?

当然,教训她,有很多种方法。

我可以先花上几个月时间去拉拢她,让她以为禁宫里的这个皇后是她最死心塌地的好姐妹,接着,再花上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去等待一个可以置她于死地的机会。比如说,某天,萧焕已经对她不再有兴趣,而她仗着自己和皇后要好闯出了一个不大也不小的祸。

如果我嫌这个方法太费精神,我还可以很假装无心地,在后宫嫔妃聚会的间隙,多赞叹几句武怜茗耀眼的恩宠……不用多撩拨的语调,甚至不用流露出应有的幽怨,等不了多少时候,那些个手腕玲珑心思如电的宫里的女人们,就会很卖力并且小心地,代替我拔去武怜茗这个大家共同的眼中钉。

在这个后宫中,实在有太多方法让一个人消失得不明不白。

不过,今天我不打算用这些方法中的任何一个——因为那些不够痛快。

案头的琉璃猊兽嘴里袅袅地吐着青烟,我从榻上坐起来,光脚穿进鸳鸯挑金的绣鞋里,站起身,百凤浮云的朱红长裙拖到长绒波斯地毯上。

为防止发髻上那个嵌了七宝的金凤簪掉下来,我用手支住头,向身边的小山笑了笑说:“想不想跟小姐我去杀杀那个武才人的威风?”

小山是我带进宫的陪嫁丫头,如今是储秀宫的管事宫女,跟我没大没小惯了,居然瞟我一眼,甩过来一句:“你又想玩什么?”

我笑了,抬起手看着指尖新涂的蔻丹,不紧不慢地说:“你就好好瞧着吧。去,差人把武才人叫到御花园。另外,交代人在绛雪轩前的紫藤架下给我泡上一壶茶。”

小山有些刺绣的爱好,这时候撇撇嘴,颇不情愿地扔了正在绣的鞋面,起身出去布置。

我等了一会儿,披上雪锦的云肩,遮住宫装外裸露的双肩,踱出房间,招手叫来几个宫女内侍,一阵嘀咕。

都安排好了,开始出发。

一路罗伞逶迤,身后光宫女就跟了一群。

到御花园的时候,小亭中的清茶和糕点已经备好。扫净石凳坐下,正好听到御花园门口一阵骚乱,小山已经把武才人带来了。

从天一门前的松柏连理枝到绛雪轩前,大概有两百步的距离,需要穿过一个花坛,一排养荷的大缸,一座太湖石假山,一个紫藤花架,走起来只是眨几下眼的工夫。

我捧起桌上那杯狮峰龙井,慢慢啜着,然后听到从天一门前一路响起来惊叫声、瓷缸破裂声、水声、滑倒声、奔跑声、尖叫声。

当一切声音停止的时候,我放下茶碗抬起头。

武才人站在亭下,钗钿垂乱,头发顺着脸颊散落,美丽的大眼睛惊恐地张开,轻绿的薄纱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泥浆和草叶顺着起伏有致的曲线滑下。

如果我的安排没出差错,那么她刚刚是先被人当头一盆冷水泼到身上,然后在昏天暗地之际,又被推到了满是泥泞的荷花缸里。

不过,真是个美人啊,如此狼狈也不掩娇美,怪不得能在后宫嫔妃中独得宠幸。

我眯上眼睛,笑着起身,手中那柄团扇遮住下颌,露出半张嘴:“哎呀,这不是武才人吗?怎么弄了满身的泥?”

武才人直愣愣地看我,眼睛睁得很大,声音颤抖:“你,你……”

我把团扇从嘴边放下,合在左手上,眼神一凛:“武才人,你忘了宫里的规矩吧?来人,给我教教她!”

旁边那些宫女可比小山听话多了,我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人跳出来:“遵皇后娘娘懿旨!”

紧接着嘭嘭两声连踢,武才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那些凶神恶煞的宫女下脚不轻,武才人跌在地上,用手肘撑住身子才没有趴倒。

她撑住地,挣扎着抬起头,杏眼圆睁,居然还想跟我争辩什么。

我笑了一声,慢慢踱到她面前,弯腰伸手,用扇柄按住她瑟瑟发抖的肩膀,用力不大,却恰巧压在她肩胛上,足够让她半边身子酸麻。

低头俯视着她,我微微笑了起来:“武怜茗,你是不是觉得,同样是万岁爷的女人,你比我漂亮,比我会讨万岁爷欢心,却要跪我,见我一次就要行一次礼,很不服气,很没道理,是不是?”

我把嘴角挑得更高,直视她的眼睛:“我可以告诉你,就算你比我漂亮,比我会讨万岁爷欢心,我也一样能让你见我一次就跌一次跟头,见上一百次,就跌一百次跟头,如果你不信,我会慢慢让你相信。”我笑着把嘴附到她耳边,“或者你也可以去求疼你的万岁爷或者太后娘娘,看他们保不保得了你。”

把嘴从她耳边移开,我依然是笑,看在武怜茗的眼里,应该和蛇蝎无异:“其实呢,你也应该看开点儿,谁让我是皇后,而你不是呢?”

直起身,我把团扇从她肩上移开,随手扔在她脚下:“这扇子沾了些泥,就赏给武才人了。”我笑笑,“内织局每年只出五把的西洋蝉翼纱扇啊,不要浪费了。”

我转身叫上小山和一干看热闹的宫女,摇摇晃晃地回宫,转过那个花团锦簇的紫藤花架时,我回头看了一眼,繁花丛中,武怜茗趴在地上,双拳紧握,脸埋在乱发里,看不到表情。

我回到储秀宫,无所事事地等到酉时,养心殿那边传来消息,萧焕今晚召武才人侍寝。

第二天上午,依例去给太后请安的时候,萧焕居然也在。

我笑盈盈地走过去,先向太后请安,接着向萧焕道福:“臣妾见过万岁。”“来,来,皇后多什么礼,快来这里坐下。”太后亲切地拉我在身边坐了,持起我的手,俨然是慈爱的长辈。

我笑着,又向一旁的萧焕问:“许久不见,万岁的身子好些了吗?”

不是我矫情,是太医局总对外声称萧焕身有寒疾要多休息,弄得他仿佛弱不禁风似的,也就是因为如此,他到弱冠之后方才大婚亲政。

什么寒疾?他要是有寒疾,我的牙都会笑掉。老是借口体弱不理朝政,朝会议政是从不延误,可所有的政事却都扔给内阁,自己只负责在内阁的票拟上批朱。韬光养晦这四个字,他做得真地道。

萧焕还没回答,那边太后就皱了眉头,转头来问萧焕:“许久?皇帝,你有很久没见过皇后了?”

萧焕马上起身,恭敬回答:“回母后,是儿臣这几日疏忽了。”

太后看着他,停了片刻,叹了口气:“自古天子哪能没有些偏宠的,这也是常情,只要不算过分,于家于国都无碍。不过皇上啊,别的女儿纵然千般好万般好,皇后不也是大好女儿?你可要多疼爱皇后些。”

我在一边静静听着,低眉垂首:这话说得可真是漂亮,多体恤我啊——绝对听不出半点是在说我没本事留住男人的意思。

萧焕恭敬点头:“母后教训得是,儿子谨记在心。”“你啊,老是说谨记了,谨记了,其实却一点儿都没放在心上。”太后神色缓和了点,笑着嗔怪,接着又看向我,“皇后,皇上有他不对的地方,可他自幼身子就不好,国事又忙,这后宫里的长长短短啊,皇后也要替皇上顾虑点儿不是?”

我连忙也起身:“臣妾谨遵母后教诲。”“好了,好了,我又没说你们什么,值得这样?”嘴里这么说,太后脸上的神色却缓和了下来,笑吟吟一边一个拉住我和萧焕的手,“赶快都坐下吧,咱们娘仨多聊会儿家常。”

我和萧焕又坐下,太后拉着我的手絮絮说了许多,无非是些琐碎的闲话,我应和着,就这么聊了有半个时辰。

直到太后说累了要睡下,我才和萧焕一同告退出来。

出了慈宁宫,我陪着萧焕从长长的甬道走回养心殿,他忽然笑了笑:“皇后这几天火气很大吗?”

我先叹了口气,才笑着看他:“几天几夜都见不着万岁一片衣角,臣妾急都急出火来了,万岁还这么问,可真叫臣妾伤心!”

他居然轻轻笑了出来:“皇后如果真是想见我,随便差个什么人到养心殿里说一句不就好了?能让皇后如此挂怀,我受宠若惊。”

脸上的笑容一丝也没有减少,我媚声说:“万岁这话说得可真口是心非。”“是吗?”他转头看我,唇角还是挂着淡笑,“皇后的话难道不是口是心非吗?”

我挑眉,一脸假笑,连自己都觉得虚伪:“臣妾可是句句出自肺腑,哪像万岁,半点真心都不肯掏出来。”

他低头笑了一下,淡淡地将话头带开:“武才人虽然娇纵,可皇后也已经责罚过了,往后可不可以看在我的薄面上,不再和她计较?”

终于扯到正题了吧?我就说,往日有意无意总会避免跟我见面,今天竟然不怕相看两厌,特地在太后那里等我,就是为了给武才人求情。“这个啊,万岁也是知道的。别人可能有九曲十八回的肠子,臣妾就只认定一个理:但凡让我不舒服的人,我也会让她不舒服。不过呢,臣妾的气出了就算完了,不会像有些人,笑脸迎人,背后暗算,那么心机深沉。”我笑吟吟看他,“您说是吧,万岁?”

他轻笑着,点了点头:“听皇后这么说就好。”

正和他说着话,甬道那头过来了一个玄色的人影,匆匆走近,单膝沾地:“臣李宏青见过万岁爷、皇后娘娘。”

来的人是负责后宫禁卫的御前侍卫随行营副统领李宏青。

本朝御前侍卫分随行营、蛊行营两营,每营两百人左右,随行营监领锦衣卫,负责禁宫守卫,另外还分担京师二十四卫禁军教导督察;蛊行营的两百多人则散布帝国各个角落,搜集情报、监视各级官员,凡是贪官污吏,提到蛊行营三个字,无不畏惧。两营的人数虽不足五百,但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武功高超不说,还有不少身怀绝技,不容小觑。

这两营直接由皇帝统帅,地位在帝国内也十分特殊,正副四位统领,历代都由跟随太祖皇帝征战四方的四家异姓公侯世袭,李宏青就是威毅公李照霖的后人,是加封骠骑大将军的三等威远伯。

大武各代皇帝对待两营统领的态度也总是礼敬有加,很有些亲如手足的味道。这样以心换心,御前侍卫两营作为帝王心腹,对皇室的忠心也不容置疑。

李宏青在萧焕面前一向不拘礼数,膝盖沾地后立刻起身,扫了我一眼,语气微顿:“万岁爷,宏青有事禀报。”

知道这样的密报我是要避嫌的,我笑了笑,向萧焕行礼:“臣妾先告退。”

萧焕笑着点头:“皇后珍重。”

我又笑笑,退着走开。

走得有些远了,我回头看看,李宏青站在萧焕面前,不知道在禀告些什么。接着,旁边的顺义门内走出一个白色的纤弱身影,也不顾避讳,上前极自然地挽住萧焕的胳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遥遥向我这边看了一眼。

皇贵妃杜听馨。

我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这是做给我看的?不去给现下圣眷正隆的武才人看,给我看什么?我又不会对她构成什么威胁,萧焕只怕都不想碰我一根指头。

望着那两个相依的背影,我心里不知道怎么突然有点发酸,只是一点。

请一趟安,居然请得气短胸闷起来,带着宫女和内侍,顺着甬道一直走到储秀宫门口,我犹豫了一下,索性把跟在身后的人先打发回去,自己只带了两个宫女,到御花园透气。

昨天戏弄武怜茗时打烂的荷花缸早就被人清理干净,换上了新的,现在只有隐蔽的边角地方还留着些不很明显的泥浆。

身上的锦绣华服压得肩膀不是很舒服,一阵风起,沙沙吹过灌木和花丛,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错觉,我觉得似乎有脚步声传来,回过头去看,身后空空如也,只有御花园的茂盛草木在风中起起伏伏,迎风舒展。

第二章 过去

每一个女孩子,在年轻的时候,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身影曾经落到眼里,于是就再也忘不掉,想起他会有一点带着酸涩的甜蜜,很多年后坐在花架下小憩时还会梦到他,音容如昨,在早已模糊了的背景中微笑,恍如初见那日。

我也曾梦到过那个人,尤其在黑黢阴寒的夜里,会梦到那个在江南的秋风中向我展开笑容的年轻人。

睁开眼,视野里却是储秀宫后殿永远高峻空旷的布景,沉在黑暗中,显得尤其狰狞。

这个时候我会把被褥裹得更紧,猜测着今天会是谁在养心殿侍寝,再在乱七八糟的猜测中重新缓慢入睡。

这种感觉,很不好。

当然,在床上等着男人来临幸你的感觉也不好。

我现在就穿着中衣,躺在养心殿后殿东稍间的床上。

这张床真是奢华,通体镶嵌着水晶银玻璃,窗帷上绣着百仙图,挂满了各色的香包明珠,锦绣簇拥,躺在这里,会觉得自己像是躺在云端。

这就是大武皇后独享的尊荣了,养心殿的寝宫中共有两张龙床,按历代的规矩,妃嫔侍寝只能动用西稍间那张床,只有在皇后侍寝时才会用到东稍间的这张。

不知道是不是太后的话起了点作用,那次谈话后的第二天,养心殿召我侍寝的口谕终于送到了储秀宫。

洗好身子,装扮停当,坐着软顶的小轿到养心殿,我就躺在这张华丽到堆砌的床上等萧焕。

依照规矩,我来时只能穿中衣,盖在身上的锦被有些薄,我一直躺到洗过热水澡的身体有些僵了,萧焕才过来。

屋子里的人早就退了出去,他走过来掀开雾一样罩在空中的帷帐,淡淡地笑了。他的眼睛是重瞳的,深黑如墨的瞳仁里,看不出一丝情绪:“皇后还好吧?”

我笑了,拥着锦被坐起,媚眼看他:“还好,就是等得快要睡着了。”“皇后在怪我来得晚了?”他仍旧轻笑,站得距床有些远,脸庞在琉璃灯下半明半暗,看不出表情。“臣妾不敢,万岁日理万机、夙夜操劳,臣妾在这里等上一会儿又算得了什么?”我轻笑,伸出一只手递到他面前,“万岁,让臣妾为您宽衣?”

他笑起来,却不走近,放下手,任帷帐垂落,隔断了视线,转身向外走去:“时候不早了,皇后早些睡下吧。”“万岁!”我慌了,连忙拉着锦被拨开床帷跳下去,“别走!”

他头也没有回,脚步不停。“万岁!”我慌得有些口不择言,“臣妾不比别的女人差,臣妾会好好伺候万岁的。”

他这才顿住脚步,可是并不回头:“皇后,既然彼此无意,何必勉强?”“万岁和那些女人就有情了?和她们就行,和我为什么不行?”脑袋混乱成一团,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他停了停,突然轻轻笑了起来:“我不想和一个心里想着其他男人的女人上床。”

我一下愣住,声音发涩:“这是什么意思?”

他笑起来:“皇后忘了?难道不是皇后亲口对我说的,你所爱之人是罗冼血?”

他冷笑着,声音更加低沉:“皇后,我希望我们能给彼此留些余地……这样相处才不会太难。”“你不在乎这些!”我真是有些疯了,脱口而出,“你不在乎我是不是喜欢别人!你又不喜欢我!”

脑袋中嗡响了一下……我都在说些什么?

四周一片寂静,萧焕的背影没有动。

我深吸了口气,平静一下心绪:“万岁应该最清楚,我是万岁的皇后,万岁是我的丈夫,这跟万岁所爱之人是谁,我爱的是谁没有关系。我们只需像一对帝后一样就够了,不是吗?”

他还是沉默,房间内安静得让人窒息。

我抓紧被角,迟疑地又开口:“万岁,不可以吗?”

良久,他的肩膀动了动,像是轻轻地笑了:“皇后珍重。”

说完,他走了出去,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我望着他的背影,那个青色的身影很快隐没,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他最终还是走了。

站在地板上,我低下头。

我跳下来得太急了,没有穿鞋,脚贴在细泥的金色方砖上,冷得有些刺骨,我忽然想骂布置这个房间的人,把这个地方装饰得这么华丽,却连一块毯子都舍不得铺。

这是第几次了?我被召到养心殿的这个房间里,却被单独留下?

萧焕从来没有碰过我,连新婚之夜也是如此,他淡淡却冷然地笑着,每一次都转身出去,留给我一个背影。

大婚几个月,大武的皇后还是处子之身,说出去该是个天大的笑话。

有时候我会想,我嫁给萧焕,本身就是个笑话……是我说的,我所爱之人是罗冼血。

冼血是我哥哥手下的杀手,作为巩固权势的手段,我师父曾经豢养过很多杀手,冼血就是其中最得力的一位,一把快剑不杀无回,从未失手。我进宫前那半年里,和冼血很亲密。

那天,我抱着冼血的胳膊,站在萧焕面前,对他说,我所爱的人是冼血。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很清晰:“我会做你的皇后,但是我所爱的人,从来都是罗冼血。”

那一刻,萧焕静静地看着我,嘴角依然挂着淡然有礼的微笑,接着他转身离开,就像日后无数个夜晚从我的床前转身一样,背影冷硬,再不回头。

他是觉得这一切很可笑吧?像一个让他连看到底的兴趣都没有的拙劣笑话。

是谁开了这样一个玩笑?是在驾崩前钦点我为未来皇后的先帝,还是端坐在九重云霄之上的神明?

退回床上坐下,把腿蜷成一团,蹲在这张宽大得过分的龙床上,我开始扳着指头盘算:只要其他嫔妃还没有生育,我就还有希望。我的目的是怀上萧焕的孩子,最好是个皇子,这样我不止能做皇后,说不定还能做未来皇帝的母亲。那样的话,就能保住我家的权势,保住我爹的地位,实在是太好了。

不就是把一个男人哄上床吗?我还年轻,有的是机会,有的是时间。

这样想着,我觉得暖和多了。

第二天,我出了宫。

禁宫中不乏我父亲的亲信,让我私下出一次宫不是办不到的。只是我很少这么做,后妃私自出宫罪名不小,如果被发现会很麻烦。

我从宫门出来,去了在南城的别院吹戈小筑,正好我哥哥不在,冼血也不在。

我叫人泡了壶桂花茶,坐在凉亭里等他们。

亭子是师父和哥哥在几年前亲手搭成的,师父还在亭角处种着很大一丛紫茉莉,现在依然长得茂密,结满了花苞,郁郁葱葱。

桂花微苦的清香在我舌尖弥散。等到桂花茶开始发凉,天边已经挂上了几朵火烧云,冼血才回来。

他看到我在有些吃惊,走过来笑了笑:“大小姐。”

从前冼血是叫我“苍苍”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就改口叫我“大小姐”了。

我向他笑了笑,眨眨眼睛:“怎么样,翠微楼里的姑娘很漂亮吧?”

刚到别院时,我就听说冼血今天是往八大胡同的翠微楼里去了。他这段时间似乎有了什么相好的姑娘,经常去那里,一待就是很久。

冼血有些愣,琥珀色的眼睛闪了闪,笑着说:“只能算听话。”“冼血今年也满弱冠了吧?”我笑着说,“如果真有中意的姑娘,可要对人家好点,真心人难求。”

冼血笑笑,目光有些闪烁:“我一个浪子,不敢奢求太多。”“冼血怎么也说这样的话?”我笑着打趣他,“什么浪子不浪子的,别跟我说你什么时候在乎起身份差别来了。”

冼血笑了笑,他的笑容一贯有些懒洋洋的:“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双手上的血太多,再求什么就是贪心。”

我愣了一下,冼血从来没有说过这种有点心灰意冷的话。

我笑了笑,站起来慢慢靠近他,出其不意地动手,手中折扇直刺向他的咽喉,冼血呆了一瞬,很快右掌疾出,在我的折扇刺到他咽喉前握住扇头。

握住了我攻去的折扇后,冼血不动。

他挑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瞳仁里是一丝淡淡的笑意,轻轻吐出那句我听过无数遍的话:“想要偷袭我,再回去练一百年。”

我哈哈笑了起来,往昔的快乐涌上心头,心里一下子舒服多了。

余下的时间,我就和冼血坐在亭子里,悠闲地说些以前常说的话。冼血不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也不提。两个人就像我没进宫之前一样,聊得开心随意。

暮色降临,再晚些回去可能就会赶不上宫禁了,我才起身向冼血告别。

他笑着站起来:“这一走,再见大小姐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我笑了笑,随口开玩笑般:“你真想见我的话,那我就冒着杀头的危险每天都出来,怎么样?你不怕还不起我的情分?”

冼血笑笑,看着我没说话。

我愣了一下,也觉得话说得太轻佻了,连忙把眼睛移向亭外。

台阶下的紫茉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趁着暮色开了,五彩的花朵紧紧簇拥在一起,在风中轻轻摇曳。“冼血。”沉默了一阵之后,我抬头向冼血笑,“我还有句话没说——这么多天不见,我很想你。”

冼血也笑了,疏懒的笑容里有淡淡的暖意:“我也很想你,大小姐。”

我偏头笑了笑,起身走掉,把冼血留在暮色笼罩的小亭中。

我喜欢和冼血在一起。

每一次看到他,都会想到一些很美好的东西,比如午后慵懒的时光,比如幽静美丽的庭院,比如昏黄落日下的原野,记忆里和冼血联系在一起的,都是些懒散又悠闲的时光。

虽然他是一个杀手,似乎理应属于血腥和死亡。

我紧赶慢赶,赶在宫禁之前回到宫里,刚迈进储秀宫的后门,小山就堵了上来,语气焦急:“小姐你可回来了!”“出什么事了?咱们万岁爷突然想我想得发疯,来找我了?”我不在意地笑,把身上乔装的服饰换掉。“什么啊。”小山被我气得直跺脚,“是幸懿雍那个名字难写到死的女人来找你了!”说完立刻烦躁地捂住嘴连连跺脚,我私下一直都叫德妃幸懿雍“那个名字难写到死的女人”,小山一着急,居然脱口就叫出来了。

我暗笑着看小山涨红了脸,把剩下的话一口气出来:“德妃娘娘来找你谢前几天赠书的事,我对她说你在午睡,好不容易把她拦在外面。现在都快酉时了,猪也该睡醒了!你要再不回来,我连谎都编不圆了!”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她面红耳赤真的很急,也不敢再逗她,安慰说:“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出去跟她说我昨晚在养心殿侍寝有些累,所以直到现在才醒,马上梳洗一下就去见她,请她见谅。”

小山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气愤地瞪我一眼,领命去了。

我换好衣服,挽了宫髻,平定一下还有些急的呼吸,觉得差不多了,才慢慢地踱到前殿。

幸懿雍衣饰打扮素淡庄重,坐在软榻一侧,我走过去执住她的手,笑着说:“我跟她们交代过,就算万岁爷来也不准打扰我睡觉,没想到她们还当真了,让德妃姐姐等了这么久,太对不住了。”

幸懿雍连忙垂首,脸上恭敬平和,看不到一丝不快:“是臣妾唐突,扰了皇后娘娘的好梦。”

她倒还真沉得住气,我处处提昨晚侍寝的事,就是想激她。

我笑了起来,握着幸懿雍的手说:“姐姐这叫什么话,我一直都当姐姐是亲生姐姐,哪儿有亲生姐姐到妹妹这里坐一坐就是唐突了?反倒该怪我这个不懂事的妹妹,怎么就睡得那么沉,害姐姐在这里等。”

幸懿雍笑了笑:“皇后娘娘前几天送臣妾的书臣妾很喜欢,一直想来谢谢皇后娘娘。”

我笑着说:“我知道姐姐喜欢读书,特地亲自挑了些送过去,姐姐喜欢就好。”

幸懿雍微微一笑说:“让皇后娘娘费心了。”

我笑着说:“哪里,姐姐真是太客气了。”

幸懿雍低头恭顺地笑了笑,她无论在什么地方,表现得总是这么温顺、谨慎、沉默。

但真的是这样吗?这个除了杜听馨之外,唯一被册封的主位嫔妃,吏部尚书、加封太子太辅、授文华殿大学士、当朝第二大权臣幸羽的女儿,岂是一个如此简单的角色?

我和幸懿雍促膝长谈了一番,留她在储秀宫用了晚膳才送她走。我让小山提着灯笼,一直把她送到宫门之外。

没过多少日子,宫里迎来了太后的寿辰圣寿节。

由于太后寿诞是在夏天,每年宫内都有很多庆祝活动,放焰火、唱大戏、猜灯谜、联诗、斗鸭、戏水……这样热热闹闹的庆典要持续三天。

虽然我今年才进宫,但对这样的节日却已经很熟悉了,身为未来的皇后,每年太后和皇上寿辰,我都会奉旨前来。今年唯一的不同是我已经身为皇后。

和萧焕携手出现在灯火通明的晚宴上,满眼都是衣着喜气的嫔妃和皇室亲眷,除了这些人外,放满千瓣莲灯的荷塘对岸还有不少官家闺秀,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坐在筵席上。

说起来,比之历代先帝,现在宫中的妃嫔是少了些。按说大婚后要广选秀女充实后宫,但是萧焕似乎对这些事不热心,除了杜听馨之外,幸懿雍包括现在仅有的几个常侍才人,都是由太后挑选的。

空缺的后宫难免会让那些亟待送女入宫争权夺势的家族眼红,所以这次来的千金小姐,只怕有一半是想借机引起萧焕注意。

果然,落座不久,荷塘那头就递过来不少含羞带娇的目光。

带点好笑,看着那些扭捏作态的大小姐,再转眼扫到下面筵席上的杜听馨和幸懿雍,我突然起了个恶劣的念头。

我故意把身子贴近上座的萧焕,握住他的手,状似亲密地拉着放在膝盖上,柔声说:“夜里寒凉,万岁身子不要紧吗?手怎么这么凉?”

他转头看了看我,并没有把手抽走,笑了笑说:“谢皇后关怀,我不要紧。”

我轻笑说:“万岁操劳国事,却不知道爱惜身子,臣妾看在眼里真是心疼呢。”

说完这句自己听了都恶心的话,我连忙快速吸两口气缓缓。

萧焕也有点惊讶的样子,虽然还是淡淡笑着,却没有再接话。

不过,就这几句看似暧昧亲昵的对话,已经成功暗淡了对岸那片如狼似虎的目光。

带着点小得意,我索性靠得更近,抓着萧焕的手更紧了一点。

掌中那只手的确是有些凉的,我的手碰到了他的手心,和很多人想象的不同,这只修长的手并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人会有的。这只手的掌心布满了老茧,这些老茧有些是握毛笔留下的痕迹,另外更多的则是被剑柄磨出的。

让很多人想象不到的是,他们这位总是称病的文弱皇帝,当他的手握住那柄闪烁着青色光芒的剑时,他出手间的光华无人可以匹敌。

微微恍惚了一下,等清醒过来,我已经把萧焕的手抓得太紧,连指甲都嵌到了他的肉里。

我应该是抓疼他了,连忙松手抬头去看,他的脸上没什么变化,只是静静抽回了手。

无奈间我只好冲他媚笑,笑容刚扬起一半,突然瞥到原本安坐在席首接受恭贺的太后已经发觉了这里的异样,把目光投向这边。

我忙打起精神,巧笑着应付过去。

圣寿节上,最出风头的是德妃幸懿雍,她居然用九千个极小的“寿”字拼成一个大“佛”字,献给礼佛虔诚的太后。太后对她赞不绝口,还把随身多年的一串檀香木佛珠赐给了她。

因为太后对她另眼相看,她在萧焕那里也得宠不少,时不时会被唤到养心殿伴驾。

对于我来说,一切就没有什么变化,太后对我还是表面爱护,背地提防,萧焕对我依旧不冷不热,偶尔让我侍寝,也还是看一眼就走,扔下我一个人在床上。

我这个人对季节的转换从来浑浑噩噩,直到小山把稍厚的衣物收起来,我眼前越来越多地晃动着轻纱遮身的嫔妃宫女,我才意识到,盛夏到了。

夏天都该干什么呢?

我记得没入宫之前,可干的事情很多,比如骑马到西山的红叶寺纳凉,比如在禁宫旁的镜湖中泛舟采莲。到晚上了,可以到南城的夜市上吃一碗水晶凉粉,或者坐在家中的花园内,就着一阶如水月色,听师父讲些不着边际的江湖故事。

夏天可做的事情真的很多。不过我现在只能跟在引路的司礼监掌印冯五福身后,由他领着去养心殿。

刚才我睡醒了午觉,正琢磨着下午找些事情消磨时光,冯五福突然到了储秀宫门口。

冯五福进宫已经有二十多年了,服侍过两朝皇帝,十几年前先帝还在位的时候,他就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后来先帝驾崩,他接着服侍萧焕,八年下来,有功无过。如今冯五福是宫内谁也不敢得罪的大总管,也是萧焕身边最得力的帮手之一。

今天真是奇了,萧焕不但白天传召我,而且要冯五福亲自来接,我真有点受宠若惊。

出了大成右门,通过长长的甬道,再从咸和右门穿过曲折的回廊,养心殿说到也就到了。

一进后殿的门,就看到萧焕和杜听馨并肩站在软榻前举着一幅画在看。

看到我进去,萧焕抬起头笑着说:“皇后来了?来看看这幅米芾的《蜀素帖》真迹,两江巡抚林慰民刚刚进献的,馨儿说是假的,我说是真的,你也来看看。”

特地把我叫来,就是为了看字画?我笑吟吟走过去:“臣妾才疏学浅,不比万岁和听馨姐姐,怎么看得出真假?”

萧焕笑着说:“皇后怎么谦虚起来了?皇后虽然在字画上生疏了些,却有一双慧眼,我是想借借皇后的眼光。”“那臣妾就多谢万岁夸奖了。”我笑着回答。“不必客气。”萧焕看着字画笑了笑,“方才馨儿说这幅字所用的蜀素太旧,而墨色太新,只怕是后人伪作,但我以为是真的。”“既然焕……”一直不说话的杜听馨听了,轻笑着准备反驳,她刚想说“焕哥哥”,看到我在旁边,就改口,“既然万岁说是真的,总要拿出点道理好叫我信服。”

萧焕轻叹了一声,笑着说:“米芾下笔如快剑斫阵,弩射千里,有‘八面出锋’之誉,但结体错落有致,章法疏密相间。而蜀素纹罗粗糙,涩滞难写,所以当年邵氏将一块蜀素传了祖孙三代都无人敢写,直至让米芾看到,才当仁不让,一挥而就……”

杜听馨有些嗔怪地打断他:“万岁怎么大说特说起这些来了,米芾书法特色以及《蜀素帖》的来历,世人皆知,又有什么好说的?”“是啊,米芾本就难仿,蜀素就更加难写,我如果是仿帖的,宁愿去仿别的什么都好,也不愿来仿这个如此难仿的《蜀素帖》。”萧焕也不生气,悠悠地说。“这……”杜听馨一时语塞,忽然拉着我说,“皇后娘娘来说,谁说得对?”

书法我只是粗通,哪里听得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就笑着说:“万岁和听馨姐姐都有道理,我都不知道该听谁的了。”“我知道了,皇后娘娘一定是觉得我有理,但碍着万岁的面子,不敢说。”杜听馨拉着我咯咯笑了,她姿态仪表一向犹如幽兰般淡雅。曾经有段时间我还以为她除了微笑之外不会有别的表情,没想到她私下还有这么多风情,一颦一笑,都可入画。这样一个美人儿,真的会让人自惭形秽。“听馨姐姐这样说,那我只好随便说些了。”我笑着瞟了瞟萧焕,“要我说的话,这幅字一定是真的。”“嗯?此话怎讲?”杜听馨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依我来看,万岁只怕在打开这幅字之前,就知道这一定是真迹了。”我笑着说,“我不懂得字画甄别,但我知道,两江巡抚林慰民为人谨慎且不喜表功,如果不是多方求证,确信这幅字是真迹的话,他又怎么敢进献到宫内?”我笑看着萧焕说,“万岁也是这样想的吧?所以臣妾才敢说,万岁在看到字帖之前,就知道这一定是真迹了。”

萧焕含笑点头:“我就说皇后有双慧眼,果然不错,馨儿,这下你服了吧?”

杜听馨轻哼了一声:“我又不像万岁和皇后娘娘,认得那个什么林慰民,我只是就字论字罢了。”“好,只是就字论字。”萧焕略带宠溺地笑着,把这幅字收起来,又从软榻旁的小几上拿起另外一幅山水卷轴画,继续和杜听馨赏玩。

整个下午,他们就在讨论各种书法字画,我不时在旁边附和一声,无聊得要死又不能喊出来,真是痛苦非常。

好不容易熬到用晚膳的时辰,萧焕放下手上那幅字,站起来说:“皇后过会儿总是要来养心殿,就留在这儿用晚膳吧。”

我一愣,这才明白过来他是说今晚要留我侍寝,虽然来的时候心里就有点底了,但我还是惊讶:“万岁,今天是什么日子?”

萧焕笑起来:“难道不是特别的日子,我就不能留下皇后?”

我连忙说:“臣妾不是那个意思。”

他笑着说:“留皇后一晚都令皇后如此惊讶,看来我真是对皇后关怀太少。”

杜听馨适时插话进来,敛衽行礼:“万岁,皇后娘娘,馨儿先告退。”

萧焕连忙把她扶起来说:“这一下午也辛苦你了。”

杜听馨抬头向他笑了笑,又向我笑笑,转身走了。

萧焕看着她的背影消失,转头对我笑着说:“不知道今晚的菜肴合不合皇后的胃口。”

我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随口回答:“臣妾是随便惯了的人,什么都好。”

因为有满肚子疑惑,这顿晚膳吃得也没什么味道。

晚膳过后,萧焕还有很多政务要处理,我就先告退,去后殿洗浴准备。

卸妆、沐浴、熏蒸、按摩,一套下来也费了不少时候。

所有的事情做完,萧焕还是没有从前殿回来,我就把身边的人都遣开,一个人在东稍间里等待萧焕。

这么无所事事等得久些,还真是有些心烦。心底那一点点疑惑也逐渐放大:萧焕从来都不喜欢让我侍寝,而且像今天这样把我整个下午都留在身边更是绝无仅有。我可不相信他是突发奇想要宠爱我了,他到底要干什么?

正想得有些烦躁,我身边的窗户被人极轻地叩了两下。

有人想偷偷给我传信?我立刻俯下身子。果然,隔了一会儿,那扇窗户又很轻地被叩了两下。

我走到窗前,压低声音问道:“什么人?”“皇后娘娘?”那人连忙出声,明显松了一口气,“奴才是小马。”“惜薪司的小马?”我有些惊讶,这个小马是我父亲安插在宫内的人之一,因为在出入方便的惜薪司,常会为我传递一些宫外的消息,只是他位阶低微,按照规矩是不能在东西六宫走动的,今天晚上怎么甘冒宫禁,到养心殿来了?“皇后娘娘,出事了。”小马急着说,“下午奴才一直在找您,公子爷要我设法通知您……”他突然住了口。

外面响起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接着扑通一声,小马的声音微微带着颤抖:“叩……叩见万岁爷!”

我连忙绕过去,拉开房门,出门就看到萧焕站在台阶上,身后跟着御前侍卫随行营正统领石岩。石岩的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看到我出来,退后了一步。

我俯身行礼:“臣妾见过万岁。”接着目光转到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马身上,“万岁,这个人是我叫来的。”

萧焕沉默着,隔了一会儿才开口对小马:“你退下吧。”

不但地上跪着的小马愣住了,我也愣了愣,我还在苦苦思索该怎么为小马开脱,没想到萧焕连问都不问就放他走了。

小马回过神来,抬头匆匆看了我一眼,飞快叩头退下。

萧焕还是沉默,他的脸有一半埋在阴影下,露在光下的半张脸被灯火映照得有些苍白,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只听到他说:“皇后,今日午后,宫内潜进来一个刺客。”“刺客?”我一愣,想到应该表示关心,便说:“万岁是万金之躯,可受惊了没有?”

他还是没有回答,转身说:“你跟我来。”说完,站着等我。

我虽然有些不明白,还是上前一步,跟在他身后。

一路带我从后殿穿到前殿,他并没有说话,一直来到前殿的汉白玉台阶前他才站住。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突然地冲到台阶下。

我已经看到了,灯火通明的玉阶下,斑驳洒着很多打斗留下的血迹,在血迹最浓重的地方,倒着一个人,一身黑色夜行衣,身下肆意绽开着刺目的血迹。

他的双手被狠狠地踩住,他身边站满了玄裳的御前侍卫,那些人手中的雪白长剑指着他的胸口。

呼吸似乎都停止了,我又往前走了一步。

像是觉察到了什么,那个人艰难地挪动头,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对准我,很轻地,挑起嘴角笑了笑。

那是冼血。

冼血入宫行刺……被捉住,满身鲜血地躺在我面前。

我脑中一片空白。

冼血看着我,他的目光还是像以前一样,带着淡淡的笑意和温暖。“罗冼血。”身后响起一个淡然的声音,萧焕走下台阶,越过我,在冼血面前站住,“你要见的人带来了。”

冼血轻轻笑了起来,他努力抬起头,高扬着嘴角:“谢谢。”

最后一个字还没有消失在空气中,那双琥珀色的眼中突然划过一道犀利的光芒,寒冷如剑,划开了沉重的夜色。

与此同时,他的手动了,那双被牢牢钉在地上的手忽然动了起来,双手一扬,他一手挥去挡在胸口的长剑,握住从御前侍卫手中掉落的长剑。那个黑色的身影矫捷腾空,带血的长剑在空中极快划过一个半圆,冼血的无华剑剑势如电,决绝而冷酷,直向萧焕刺去。

所有的动作仿佛是同时发生的,我只看到眼前闪过一片雪白的剑光,那道黑色的影子如展翅雄鹰,已经飞扑而下。

长剑带着决然的剑风而去,他们离得太近,无论谁都来不及救。

寒光裂锦,剑已攻到萧焕胸前。

风过,指出,剑停。

长剑雪亮,映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冼血的剑,在这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一刹,已经被牢牢夹在萧焕指中。

极短的停顿中,我想起了什么,嘶声喊:“别……”

和我出口的话一起,萧焕扬掌,击在冼血胸口,随着沉重的闷响,那道黑色的影子斜飞出去,重重落在地上。“冼血!”我终于喊了出来,声音却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再也没有人动,一片寂静中,冼血身下的鲜血再次很缓慢地晕开,染红白玉的地板。

我冲出去,疯了一样推开挡在身前的御前侍卫,跪下来。

不敢去动他的身子,我俯下身,颤抖地抚开挡在冼血脸上的乱发。

他的脸上全是血,血迹遮住了他的额头,也遮住了那双总爱微微扬起的眉毛。

这是冼血,那个喜欢懒懒笑着的冼血,那个眉梢上凝满少年傲气的冼血,那个用一把无华剑倾倒了江湖的冼血,那个会在雪夜里微笑着为我撑起伞的冼血……

头一直低下去,似乎这样就能阻止从腹腔深处冲上来的那股酸辣。

腰被一只手臂抱住,身体猛地颤了一下,我回身出掌,与此同时,左手双指并出,脑中像被一只重锤击中,一片混沌,这一刻,我只有一个念头:杀了这个人。

手掌击在他胸口,掌下的劲力仿佛坠入无底深渊,手腕一紧,萧焕已经扣住了我的左手。

他的手臂依然揽在我的腰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

能动的右手发狂了一样劈出第二掌,我的眼中除了杀气,再也没有其他。“他没有死。”萧焕的声音依旧淡然。

我的手在半空中顿住,渐渐僵硬。

他不再看我,转头向一旁的御前侍卫说:“把人带下去。”

很快有几个御前侍卫上前,小心抬起冼血,把他移走。

萧焕放开抱着我腰的手,站起来,再次吩咐:“护送皇后娘娘回去。”

说完这句话,他没再回头,转身离开。

腿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坐在地上,过了很久,我才慢慢抬起手,指间还残存着鲜红的血迹,手指上冼血肌肤冰冷的触感慢慢清晰起来,他的脸是那么冷,冷到我下意识地认为他已经死了,所以才会被暴怒迷糊了心智,想不到去确认,就一心一意要杀死那个罪魁祸首为他报仇。

夜风一阵阵吹过来,我打了冷战:我刚才干了什么?我想要弑君?连一丝犹豫都没有,我就把手掌挥向了那个大武最尊贵的男人。“皇后娘娘,请回宫。”身旁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我抬起头,石岩按着剑柄站在一边,冷冷地提醒。

咬住还有些颤抖的嘴唇,我按着地板站起来,冲他笑笑:“有劳石统领。”

石岩不说话,低头侧身让开路,只是左手还紧紧地按在腰间的剑柄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他似乎是怕一松开手,自己就会控制不住拔剑出来斩了我。

这个人对萧焕的忠心,只怕是整个大武都没有人会质疑。

深吸一口气,逼自己更清醒一些,我错开他,走回后殿。

这不是我第一次躺在养心殿后殿那张过分宽大的龙床上做梦了,每一次的梦境都差不多,今晚尤其清晰。

梦里有桂花的清甜,有夹在摇橹声里的欢笑,有江南湿润而温暖的风。

梦里那个女孩子不知疲倦地唧唧喳喳,她握着那只总是有些冰凉的大手,他掌心的老茧痒痒地摩挲着她的皮肤,她笑着跳起来叫他:“萧大哥,萧大哥。”

那个年轻人温和地笑,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微弯的眼梢里满是笑意,声音清醇得好像三月的春风:“苍苍,别闹。”

从来没有把他当成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从来没有在乎过各自的身份,唯一庆幸过的是,还好我注定要嫁的那个人是他。

为了他一个微笑,可以傻傻乐上半天。两个人走在路上,总要牢牢拉住他的手,仿佛一松手,他就要无声无息地跑掉。只要眼底里落入了那个淡青的身影,咬着筷子就可以笑个不停。每天早上,顶着鸡窝头就冲到他的房间,只有在额头被他一指弹中,听到那个挂着无奈笑意的薄唇中吐出一句“还不快去梳洗”,这一天才算真正开始。

似乎是倾尽了所有去注视着那样一个人,以为如此,就可以不管不顾,永远在一起,以为如此,这一生就会这么过去。

从来没有想过,原来竟然还会有另外一种结局。

到底是因为什么,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无一例外,到了梦的最后,所有明媚的碎片都裂开了,像一匹被撕开的锦绣绸缎,血红色的光从裂开的缝隙中冲出来,灼热的火吞噬了所有的画面,最后只剩下满目喷涌的鲜血。

那是在陪都黛郁城,那个恬静闲适的小院中,我捧着一壶沏好的新茶走进后院,看到手持短剑的萧焕,他手里的剑上,鲜血滑过剑身,一滴滴坠落,他脚下倒着师父无头的尸体。

新鲜的尸体仿佛还有知觉,半埋在泥土里的手指微微抽动了一下。

惊叫控制不住地从喉咙里冲出,茶壶不知道什么时候滚落在地,我手中多了一把长剑。

微微泛着浅绿光芒的剑锋刺入面前那具青色的身体内,温热的鲜血溅在脸上,被血色模糊了的视线中,他伸出手,像是要抚摸我的脸颊,失色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伸出手指,点在我的昏睡穴上。

再次醒来,就什么都不同了。

我师父策动江湖异端人士谋反,罪有应得,我父亲虽然稍有瓜葛,但是念在并不知情,而且多年辅政有功,暂不追究。

我们的婚期临近,朝政的主动权开始一点一点往即将亲政的帝王身上转移。

在家里筹备大婚各项典礼的间隙,我把萧焕约出来在宫外相见,拉着冼血的手,一字一字对他说:我爱过你,我会嫁给你做皇后,但是现在,我爱的人是罗冼血。

那样的话语,稚气中带着残酷,我是在逼自己,逼自己忘了那些美好的过往,这样做才会有一个在深宫中端庄贤淑的皇后,而不是一个疯子。

他不需要一个傻乎乎地爱着他、被他利用的女孩子,那么我就给他一个称职的皇后。

大婚那晚,他掀开垂在我脸前的珠帘,映在彼此眼中的,是一对冷静疏离的帝后,连波澜不起的眼神,似乎都一模一样。

干涩的眼睛望向华丽大床的帐顶,昏涨的脑袋早已分不清有多少是梦境,有多少是噩梦惊醒后控制不住的神思。

德祐八年夏季的一个清晨,这个早已成为皇后的女人从旧梦中醒来,开始梳理发生过的一切。

第三章 云遮

冷静下来仔细想一下,一切都很明朗。

昨天下午,冼血应该就已经进宫,并被发现踪迹。

萧焕当机立断,把我召到身边拖住。一来是为了避免冼血和我串通,二来就算冼血杀到养心殿,他手里也多了个人质。

至于一下午都在四处寻找机会把口信给我的小马,只怕是想在冼血被捕前告诉我他已经在宫里的消息,不料还是晚了一步。

然后就是晚上那一幕了,经过半日周旋,冼血寡不敌众,失手被擒,却要求见我一面。

萧焕做了这个顺水人情,把我带去见冼血,接着打昏他,把他囚禁起来。

我昨天晚上以为萧焕会一掌杀了冼血,真是有点杞人忧天。连一点供词都没有问出来,萧焕怎么会让一个这么重要的人证死去?

现在唯一的疑点就是:父亲为什么要派冼血来行刺萧焕?他明知道就算冼血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杀手,到宫内来行刺,成功的可能也不大,即便是能够侥幸完成任务,只怕到时候也不能活着出去。这简直就是要冼血来宫里送死!

父亲是为了什么非要冼血死?

心里微微刺痛了一下,隐约地,我明白了父亲的意图。

想清楚了所有的事,我下床,唤来侍候盥洗的宫女。

我收拾一新后,时辰还早。

今日没有大朝,但午时以前,萧焕都在前殿,听内阁大臣禀告政事,整个养心殿都是静的,连走动的宫女和太监都很少。

我走出门,就绕到前殿,撩起裙摆,跪在台阶下。

跟在身后的宫女们吓了一跳,没有人敢过来劝,都远远跪在一旁。

虽然安静,养心殿出入的内侍也不少,几个外出传信的太监看到我跪在殿前,一个个满脸惊惧,害怕无端触了霉头,没一个敢进去通报给萧焕。

不知不觉地,我已经跪了有半个多时辰。

这时殿内走出一个身着朝服的老者,这是三朝老臣、兵部尚书祁向飞,看到眼前的阵势,祁老微愣一下,走到我面前说:“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

我抬头向他笑笑,没有回答。

祁老愣了愣,随即跺跺脚返回养心殿。

很快地,殿内传出动静,很多脚步极快地移过来,当先是一双黑色朝靴。

站在我面前,萧焕的声音带着冷意:“你起来。”

连皇后都不叫,直接说“你”,看来我有意跪在养心殿前让内侍外臣都看着的举动,把他气得不轻。“臣妾昨晚无心忤逆了万岁,特来请罪。”我不抬头,用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应对。

不知道我昨晚流露出来的杀意是不是已经触怒了萧焕,但现在冼血在他手上,我想要冼血活命,最不能得罪的人就是萧焕,不管他是不是恼怒,这一跪,起码表达了我想要息事宁人的决心。

沉默了一会儿,他咳嗽了一声再次开口,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平日那种淡淡的礼貌:“皇后先请起。”

这才是能够起来了,我暗暗舒口气,提住裙子站起来,腿还真跪得有点僵了,起身时微微踉跄了一下。

跟在萧焕身旁的冯五福快手快脚上前扶了我一把说:“皇后娘娘小心。”

萧焕冷冷地看着,又咳嗽一声,不再理我,转头向跟在身后的一干机要大臣笑着说:“列位卿,我们还是回去吧。”

眼前的人又都走了,冯五福却留了下来,躬身说:“皇后娘娘,请先到偏厢等一下万岁爷。”

我点点头,跟着他走,不经意间,听到他在转身的时候似乎极低地叹息了一声。

这一等就是两个多时辰,到午时过半,冯五福来请我过去和萧焕一同用膳。

我还以为会见到一个怒气冲冲的皇帝陛下,谁知道早就坐在桌边的萧焕唇角挂着淡笑,脸上连半点火气都找不到。也是,萧焕的涵养功夫一向是最好的,别说他动怒,就连他大声说话,我都没见过几次。

他笑笑看着我说:“皇后等得着急了吗?”“万岁说笑了,臣妾犯了错,别说等,就是在外面跪上半天也是应该的。”我口气真诚。

他笑容不变:“是吗?那么皇后这么诚恳来道歉,是为了什么?”

他既然这么明说了,我也不隐瞒:“万岁知道,昨晚被擒的那人是臣妾的故交,臣妾想请万岁卖给臣妾一个人情。”

他笑笑,却没有回答,还是带着点笑意,看着我。

我给他看得有些烦躁,忍不住皱眉:“万岁不肯给臣妾一个人情吗?”“如果我不给,皇后准备怎么办?”他笑了,“继续到殿前跪着?”

我一愣,还没开口,他已经笑起来,语调有些温和地说:“早饭就没吃吧?还是先吃些东西。”

低下头,满桌的菜肴这才看到眼里,摆得离我很近的,就是一品米酒桂花羹,我最喜欢的羹汤。身旁的内侍极有眼色,看到我看着那盅汤,立刻用青花的细瓷碗舀了半碗,放到我手边。

对面传来一声很轻的咳嗽,我抬眼去看,已经换上了淡青常服的萧焕低着头,手里转着一只蜜色的酒杯,眼睑半垂,像是在凝神想着什么。

舀了一大勺桂花羹放到嘴里,我也低下头,不再看他。

接下来的午膳,我吃东西他慢慢饮酒,直到这顿饭吃完,两个人都没有再把头抬起来。

萧焕所给的人情,就是让我去见冼血一面。

冼血没有被关押在锦衣卫的密牢,而是被关在宫内的一个偏僻厢房内。

我被绷着一张四方脸的石岩带到那里的时候,冼血的伤已经医治过了,裹着厚厚的绷带,人也醒了,正躺在床上看着床顶的帷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慢慢走近,冼血才转过头来看了看我,轻轻一笑说:“大小姐。”

冼血的脸色很苍白,声音也轻,这么笑着说话,如果不是我仔细听,根本听不清楚。

眼圈有些发酸,记忆中冼血总是意气风发的,一剑天下成名,买醉千金一抛。即便是那双看起来总是懒洋洋的琥珀色瞳仁,不经意一瞥,也总有傲然清华的光芒射出。“冼血,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口就说这句话,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又重复一遍,“对不起。”

冼血看着我,沉静的眼中逐渐露出了笑意:“傻姑娘,不用对我说对不起。”

眼睛更酸,我在床前蹲下来,握住他冰冷的手:“冼血,我一定要救你出去,不管用什么办法,我都会救你!”

早就说过不会再哭了,然而这一刻,眼睛酸楚得要命,用头狠狠顶住床沿,生怕动一动,泪水就会顺着脸颊滑下来。

父亲为什么会派冼血进宫行刺?很简单,因为我的父亲,帝国第一辅臣凌雪峰要他死。这样一把绝世的名剑,就此封尘了当然不甘心,于是就叫他入宫行刺皇帝,不会成功的任务,只当做是宝剑的最后光辉,撼动不了天地,也要留下一道焰火般绚丽的光彩。

那么为什么一定要冼血死?答案也很清楚,因为他的女儿,帝国的皇后,已经和这柄剑走得太近……近到一种危险的程度。

是我拉着冼血,把他当做对付萧焕的挡箭牌,是我不顾被发现的危险,私自出宫去见他,是我让父亲觉察到他是一个危险的工具,接着下决心把这个工具抛弃……如果不能救冼血出去,那么他就是被我害死的。

我抬起头,看着冼血,努力冲他笑:“你的伤怎么样了?会不会很难受?”“不碍事的。”他笑了,声音虽然微弱,却已经开起了玩笑,“放心,我可是从刀尖上走过来的,不在乎这一点小伤。”说着问我,“倒是他怎么样了?”

我愣了愣,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谁?哪个他?”

冼血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又笑了:“没什么,我随口问问。”

守在门口等我出去的石岩并不催促,我就多逗留了一会儿,陪冼血说了些话,看他有些累了才出来。

出门后走在禁宫狭窄幽长的甬道上,我仔细想着能够救冼血的办法,脑袋中却乱乱的,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

事到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从冼血那里回来,我到慈宁宫去见太后,禀报太后说我思念家人,希望能见父亲一面。

太后在这方面对我很是示好,即刻差人出宫去我家通知。恰巧内阁今天不是我父亲当值,因此下午我就在储秀宫见到了父亲。

距离上次在太后寿筵上相见,其实并没有过太久,但是我和父亲像今天这样两个人坐下来说话,不知道多久没有过了。

我是四岁的时候才被父亲从乡下抱到京城来的,四岁之前,我都跟着阿婆在乡下。阿婆年纪已经很大了,也不识字,却总是把我们小小的家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也总是整个村庄中穿得最干净整洁的小孩儿。

四岁的时候,阿婆托人带了一封书信到京城,不久后的一个清晨,我就在家门口见到了满面风霜赶来接我的父亲。我到那一天才知道,我娘当年怀着我,丢下父亲和哥哥离家,独自一人在这个小村中生下我,把我留给了帮她接生的稳婆之后,就再没了踪迹。一直抚养我长大的阿婆,其实和我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把我领回京城之后,父亲只要不上朝,走到哪里都带着我,抱我坐在他的膝盖上,让我看着他写那些拗口难懂的奏折。有段时间我一直觉得自己是最受宠爱的小孩子,有一个疼爱纵容我的父亲,还有一个带着我疯玩、替我打架的哥哥。

直到入宫的前一年,父亲还常常会在月色好的夜里开上一坛酒,带着我和哥哥边喝酒边说闲话。

那时候,父亲在我心里就像一个神话。

父亲十七岁中举,二十四岁殿试,先帝御笔亲点状元、入翰林院,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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