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征(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4 09:48:27

点击下载

作者:金满

出版社:花山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远征

远征试读:

远征

作者:金满排版:SHWJ出版社: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

1

5-10-1ISBN:97

8

755

11

2

04

5

6

本书由北京精典博维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谨以此篇,献给中国远征军的士兵,

那些英勇的战士,默默将热血浸入大地的小卒。

史书上没有留下他们的姓名,

而我,或你,不会忘记他们。

这是属于他们的荣光。—题记1

1

9

41年

12

月的一天,滇黔边境的苍莽群山被天际一轮皓月映得千山清冷,大山深处亮起一簇橘黄,灯火如豆。

月光穿过木窗,在原木钉成的墙上投下一个田字。田字映在熊皮上的时候,岳昆仑已经醒了,他在黑暗里眯缝着双眼,盯着熊皮发了会儿呆。被竹篾撑开的熊皮在墙上占去很大一块地方,看得出是一头成年公熊,皮子厚实完整,没有刀伤弹孔。老猎人看皮子就知道,猎捕这头熊的人是把好手,子弹一定是从熊眼里射进的。熊是岳昆仑十五岁那年打的,熊皮在墙上已经挂了八年,爷爷不准他动这张皮子,说要留给他娶媳妇用。

岳昆仑十八岁那年,老汉托山外盘石镇的媒婆替孙子说门亲,后来两个挑夫将媒婆用一顶滑竿挑进了山,滑竿后面跟着个大屁股、大脸盘的妮子。

老汉给媒婆上的是压箱底的洋烟丝。媒婆嘟起嘴,“噗”一声吹着纸媒,把火凑到黄铜烟嘴上深吸一口,满脸褶子慢慢地舒展开来。“咋样?”媒婆脸上挂笑,得意地往妮子方向侧下头。“好!好!”老汉看一眼粗手大脚的妮子,一张斧削刀斩的黑红脸膛堆起满意的笑容。

大脸妮子不停地往嘴里塞熏肉干,两眼骨碌碌地打量着两间简陋的木屋。“有田吗?”妮子嘴缝里挤出含混的声音。

老汉愣一下,“山坳里有几亩苞谷地。”“有水田吗?”“……没水田……山上种不了稻子,咱猎户不兴种田……不过到年根还是有余粮的。”“家里人丁呐?”妮子的脸冷了下来,乜一眼坐在门槛上闷头擦枪的岳昆仑。“伢子爹娘去得早,就伢子和我做个伴。”

媒婆走的时候向老汉讨了几个黄铜龙圆付挑夫钱,带走了剩下的洋烟和一条野猪腿,妮子往几个兜里塞满熏肉干跟着回去了。个把月后老汉托人到盘石镇上问信,回来人说:“妮子嫌你家没水田,人丁还单薄,让你找下家。”老汉叹了一口气。后来媒婆又给说了几个,对家不是寡妇就是瞎瘸哑聋,岳昆仑暗里一咬牙,也就断了娶媳妇的念想。

墙上的月光从熊皮移到猎枪上的时候,岳昆仑估摸着有四更了,便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火镰“嚓嚓”两下,点着了桌上的油灯。老人的瞌睡轻,里屋传出爷爷轻微的咳嗽,猎狗也在门外“嗯嗯”地挠门。“伢子……现在上路露水重。”“不碍事的,早点赶到镇上占个好码头,货能卖上价。”

今天是镇上的圩日,兽皮、药材、山货头晌已经打包扎紧在木背架上,鼓鼓囊囊的一大包靠在屋角,提起来拍拍,扎得很结实。岳昆仑手上捏两根布条拉开门闩,猎狗裹着寒气扑腾进来,两个前爪不停地往他的身上挠。

岳昆仑站在门口熟练地打好绑腿,把两条麻绳扎上草鞋。月色下的群山烟雾氤氲,岳昆仑抬头望一眼,用力吸进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寒气。他喜欢这苍莽的大山,喜欢这繁茂的森林。他熟悉山林里的一切,就像熟悉自己的家,这里是他的家,就算娶不着媳妇他也觉得满足。岳昆仑以为日子会这样地过下去,他不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站在木屋前眺望,而后的岁月,伴随他的是冰凉的步枪和滴血的刺刀。

岳昆仑举着松脂火把翻过了几道山梁,转头回望,木屋位置还亮着两点火光,一点是窗口透出的油灯,一点是爷爷提着马灯站在门口。“爷爷——你回吧——”岳昆仑回转身,一手笼在嘴边喊,山峦间荡起悠长的回响。“伢子——路上小心——早点回来——”老汉嘶哑的嗓音远远传来,几只斑鸠扑棱着翅膀从林里惊起。“我会回来的——”喊完这一句,岳昆仑突然就觉得爷爷老了,那个曾经像座大山一样的汉子一天天干瘪下去,他有点放心不下。“阿黄,回去,陪着爷爷。”岳昆仑蹲下挠挠猎狗的脖子。

猎狗箭一样消失在山路上,岳昆仑摸一下插在木背架上的砍刀,回转身一步紧一步地向前走。他还有几十里的山路要赶,天亮前得赶到盘石镇圩集上。

草鞋扎了麻绳抓地牢,山林里响着岳昆仑轻快的脚步声。“盐巴、钢珠、火药……兽夹也该找铁匠修,还有烟丝,有余钱的话就替爷爷扯块布做身衣裳……”

岳昆仑一路盘算着在镇上要买的东西,脚下却丝毫没有泄力,火把照出的光晕在黑夜里一荡一荡。

岳昆仑突然一个急停,几条膀大腰圆的人影杵在山路上,腰上都对插两把大镜面匣子。几条大汉与岳昆仑隔几米站立,火光将他们的脸照得不甚清晰,都是生面孔,岳昆仑知道是遇上劫道的胡子了。山里原来的胡子和猎户相互都照过面,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彼此倒也相安无事。近些日子山上新进了几伙胡子,都是从东北来的,听说那边叫东洋人给占了,想来是混不下去才奔了西南。“你是谁?”对面一人发话探路。“我是我。”岳昆仑自小在山里长大,和几个胡子还是朋友,对黑话切口烂熟。“压着腕!”对方声音低沉。“闭着火。”岳昆仑右手抱左手搭在左胯上,算是行了礼。“有喷子么?”“无。”岳昆仑确实没带猎枪。“有青子么?”“有。”岳昆仑朝插在背架上的砍刀侧下脑袋。“从哪盘过来?”“里口来的(这个地盘的)。”岳昆仑顿一顿,“老大,看你可不像这梗子(山头)的。”“我浪飞,满转,插旗呢,口渴,只好别梁子。”几个胡子的手已经离开了腰部。“局红管亮,人欢马壮,大家托福太和。”火光把岳昆仑的眼睛映得晶亮晶亮。“太和太和,大家都太和。”强龙不压地头蛇,几条大汉让开了路。2

天色透出暗青的时候,岳昆仑赶到了圩集上,头发和肩膀被露水潲得湿漉漉的。盘石镇两排高低错落的老屋夹出一条曲折蜿蜒的石板小街,石板路上降了霜,被赶早集的山民踩出一个个脚印。岳昆仑在小街转角找个地儿,摊开油布把山货一样样摆上。等把东西拾掇齐,街两侧已经被商贩占满。岳昆仑左边支起了一个米线摊,右边一个货郎刚放下挑子,红红绿绿的东西正往绳上挂。米线摊的大铁锅一会儿就蒸腾出热气,辣子的味道直往鼻孔里钻,岳昆仑揉揉鼻子,打了个山响的喷嚏,他觉得有点饿了。

岳昆仑抓着几条熏肉干蹲在屋檐下干嚼,没吃几口就被噎住了,不停地打嗝。米线摊老板围块油腻的围裙已经开始忙碌了,一会儿调过头来看一眼这个后生。“喝一碗热的顺顺?”老板冲岳昆仑问一句。

岳昆仑一边拍着胸口冲老板摇头,一边又冒出一个空嗝。老板乐了,岳昆仑也乐,一咧嘴,满口白牙。

飘着红油的辣子汤用粗瓷海碗盛了,递到后生面前。岳昆仑犹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接。“拿着,不要钱!”老板干瘦的脸上泛着常年日晒风吹的黑釉色。

岳昆仑接过海碗连灌几口,顿时觉得浑身都舒坦了,一会儿头上就蒸起了白色的汗气。“不白吃你的,我摊上看中哪样,随便拿一样走。”岳昆仑把碗放回米线摊上说。“哪能呢,一碗汤水的事。”

岳昆仑又咧嘴乐了,回到屋檐下继续蹲着,街上已经有了买东西的行人。

岳昆仑东张西望地蹲了半袋烟工夫,北面一片杂乱的马蹄声越传越近,震得脚板一阵阵地麻。岳昆仑伸长了脖子朝北面看,按这动静,少说也有百来匹大马朝这边奔过来,这在山里不多见。随着马蹄声逐渐接近,街北那边骚动了起来,不一会儿一列马队“哒哒”地小跑过来。山民都聚在屋檐下看稀罕,这些马比马帮的马高壮威风,马上的人个个精神抖擞——一水儿的青灰色军装,帽徽上嵌个青天白日图案,步枪挎在背后,飘着红绸的大刀片在阳光下闪着寒光。“让开让开!不许堵路!”几个穿绿呢军装的军官在马上左右挥舞马鞭,马鞭凌空甩出阵阵脆响,路上的山民忙不迭地避让到路边。“听说了吗?东洋人马上要打西南了。”右手边的货郎跟岳昆仑搭茬儿,浓重的北方口音。“不能吧?政府现在不都在重庆吗?都说东洋人把北边大半个中国给占了,东洋人长啥模样我都还没见过。”米粉摊老板凑过来说。“长啥模样?!都说东洋人只有桌子高,却足有一张桌子宽,眼睛有铜铃那么大,鼻子底下长一撮黑狗毛,见过的人都死绝了!”一个蹲板凳上吃米粉的山民咋咋呼呼地说,边上马上聚过来一圈儿人,脸上挂着惊异的神情。“东洋人是方的?”一人问。“吓!这有什么奇怪的?我还听说了,东洋人都没长心肺,所以抓住中国人就开膛破肚,专挖心肺吃!”板凳上的人“啪”地放下筷子,手掌在一个人的胸膛上一划,那人浑身一抖,避鬼一样跳开几步。“……你……你见过?”跳开的那人颤声问。“……吓!你这瓜娃,见过的人都死绝了,我……我听人说的。”“又是个摆空话的壳子!”围着的人一阵起哄,吃米粉的主讪讪地端起碗,吱溜溜地吸啜辣汤。“大哥,听口音你是从北面来的,你给大伙儿说说。”岳昆仑听得津津有味,勾着头问货郎。“唉……作孽啊……”货郎叹口气,边上有想听的把手上刚点的旱烟锅递了过去。“我们那儿管东洋人叫鬼子,长得确实矮壮结实,鼻子下留一撮小胡子,穿一身黄皮。这些都不是人呐,是一群畜生!”

货郎脸色铁青,闷头抽两口烟,烟锅里火光明暗,“我们村几百口人,都叫鬼子杀了,活埋、机关枪扫、剁脑袋……年轻闺女当着乡亲的面被糟践,几十个鬼子排着队糟践一个!可怜我那弟弟……”货郎的声音哽咽起来,围着的人一片静默,这是他们生命里未曾有过的经验。“我弟弟性子躁,抡个铡草刀扑上去救那闺女……人没救下来,自己被几枪托砸倒了……”说到这,货郎呜呜地哭了起来,有人接过烟锅又给货郎续上烟丝。“禽兽啊!”货郎抽几口烟定定神,“我弟弟死得惨,被倒吊在村口大树上剥皮,剥一块上一层药粉止血,我弟弟被吊着惨叫了两天才死,遭了多大的活罪。”货郎眼珠血红,一眨眼就是一串泪珠子,“我是躲在粪坑里两天才拣了条命,可这样活着还有个什么劲儿,一想到弟弟的惨叫,这里痛啊!”货郎咚咚地擂着胸口。周围的听众发出一片“啧啧”的声音,意思多样,有叹息的,有仇恨的,更多的是庆幸没见过鬼子。岳昆仑起先是听人讲古一样听着,后来脸色就不好看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路边一干人聊着,不知不觉马队就过去了,然后是一辆辆的军车,车上站满国军,也有在路上走的,都扛着枪。一辆军车拖着炮,拐弯拐急了,“哗”一声扯倒了米线摊,一锅滚烫的油汤溅了出去。几个在路上走的国军躲闪不及,被烫得吱哇乱跳,米线摊老板神情惶惑地木在路边。“操你娘的!瞎了你的狗眼!”一个大腿被烫着的老兵冲上去抡圆了就是一巴掌,老板顾不上捂脸,惊恐间拿着手里油腻的抹布就去擦老兵腿上的油汤。老兵抬腿一脚把老板踩翻,赶前一步抡起枪托就往下砸,边上的百姓闭上了眼。

步枪被一人猛地握住,老兵连扯几下没扯开。“干啥打人!”岳昆仑瞪着老兵。“你敢抢枪?!”老兵一吼,边上呼地拥上来几个兵。

岳昆仑自小随爷爷习练咏春拳,几个兵几乎同时扭住他发力,岳昆仑脚下外钳阳马随念而生,身子便像长了根的木桩。几人几下没有按倒岳昆仑,便缩回了手换成拳头。咏春拳拳快而防守紧密,常用“有手无脚”来形容其手法之快。几个人眼前一花,感觉拳背先被黏住,岳昆仑一个甩手直冲,“寸劲”往前一送,几个兵摔了出去。

边上的老兵“哗”一声扯开大栓,“再动就打死你!”

步枪顶上了火,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岳昆仑,边上的百姓一看要出人命,轰地散了。

岳昆仑瞪着枪口,身子僵着。几个兵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冲上去用枪托一通乱砸,岳昆仑顿时鲜血披面。混乱中几个兵挡住了枪口,举着枪的老兵迟疑了一下,岳昆仑已经抢出了人堆,一张血脸逼到了面前。老兵心里一紧,枪管猛地移转,还是晚了一瞬。岳昆仑左手往上一撩枪管,右拳紧跟了上去。老兵本想吓唬一下这杠头,没想真遇见个浑的,脑子里正转着筋要不要开枪,一记老拳已砸在腮帮上,眼前顿时满天星斗,一口牙来回晃荡。老兵脸上吃痛,手指下压,一声清脆的枪响在空中回荡。“谁在开枪?!”一名军官骑着战马从队伍后边冲了过来。

老兵没机会喊“报告”,他正被岳昆仑摁在地上。岳昆仑左手捏住枪管,右拳在老兵的脸上来回地捣。“停手!”军官一勒马缰,战马一声嘶鸣,前蹄腾空,军官的马鞭顺势抽在岳昆仑的背上。粗布衣裳应声而裂,一道血迹从裂口里洇出。几个兵七手八脚把地上两人分开,岳昆仑被反拧着胳膊推到马前,老兵捧着烂番茄一样的脸,摆个立正的姿势。“田永贵!你个狗日的为什么开枪!?”军官倒不护短,一鞭子抽在老兵的肩上,老兵痛得一咧嘴,身子晃下又挺直了。“报告连长!有人要抢我的枪!”“你要抢枪?”军官用马鞭一挑岳昆仑的下巴,岳昆仑一梗脖子,锥子般的眼神刺过去。“他打人。”岳昆仑瓮声瓮气地回一句。“看你倒是条汉子,想不想吃军饷?”军官突然很欣赏这个人,这个愣头愣脑的后生,眼里有他熟悉的东西。“不想。”岳昆仑回得干脆。“现在国难当头,想不想也由不得你!”军官脸色一变,这个兵他是要定了。

3

山路盘绕曲折,岳昆仑推着大炮,舔下焦干的嘴唇,目光越过前面壮丁的肩膀,看那连绵不绝的部队走成一条长蛇。队伍最前面是骑兵,后面是装满士兵的卡车,再后面是步兵和辎重,辎重有的用卡车拉,有的用骡马拖,岳昆仑所在的壮丁队伍就走在骡马和辎重的一侧。所有壮丁都用麻绳捆了,百来人一串,枪押着跟随大部队往西走,白天走路拖炮,晚上围成一圈儿睡觉。路上壮丁只喝稀粥,一天两顿,一人一碗,米汤稀得能照见人影。岳昆仑前后看看,又低下头推炮,白天要跑铁定挨枪子,晚上跑也许挨枪子,也许不挨,只能赌了。

天色擦黑的时候部队在一片开阔地停住过夜。喝完稀粥,士兵用枪押着一串壮丁围成一圈儿睡觉,不一会儿鼾声四起。岳昆仑在黑暗里眯着眼观察,周围一片静谧,哨兵挎着枪在远处来来回回地走。最近的山林离这里有几里路,只要能穿过这片开阔地,进了山林他就像游鱼入海。可岳昆仑还是想等下个机会,这几里路太容易被马追上,而且不容易躲开子弹。

过了十来分钟,岳昆仑阖上的眼皮又微微睁开,边上响起铁器摩擦麻绳的细微声响,几个壮丁都醒了。“你干啥子?”一个四川壮丁把声音压得很低。“干啥子?干锤子!老子要跑。”割麻绳的人压着嗓子骂。“就怕跑不脱……”又一个声音。“跑不脱也要跑!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要被饿死还不如被打死来得爽快!”又一个声音在骂。一路上已经饿死了很多壮丁。“就是,我家里有田有地,虽然不富,也饿不死,为啥子偏要当兵!”

黑暗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一阵,一个人影蹲着走到岳昆仑面前问:“你走不走?”没等岳昆仑回答,人影几下解开了他手上的麻绳。岳昆仑本想告诉他们那片开阔地很难逃脱,随着手上绳索松开,岳昆仑一咬牙,跑不了不就是死球,没啥大不了的。

五六条黑影猫着腰小步疾跑,在大炮、军车后躲一会儿,看游动哨过去了再往下一台炮跑。不一会儿几人都穿出了营地,没有被岗哨发现。眼瞅摸出了营地百来米远,几个人脑门上都沁出了冷汗。两个壮丁耐不住性子,撒开脚丫子开始狂奔,岳昆仑一把没薅住人,两人已经蹿了出去。岳昆仑知道坏事了,这片田野上一丛丛的蒿草四处散落,这样急跑,肯定会惊起飞禽。随着几只野鸡扑哧哧地自蒿草中飞起,营地方向一声枪响骤然惊起。子弹破开空气发出短促尖利的声音,弹道贴着岳昆仑耳边擦过,在前面飞奔的人的后脑勺上开出一个血窟窿,那人棉花袋一样扑落黄沙。“站住!”几个哨兵拉枪栓的声音清晰可闻,田野上几个壮丁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炸了窝。

岳昆仑提着气拼命地跑,一丛丛蒿草飞速地后退,他想到自己打猎时追逐的麂子,麂子也许和他现在是一样的心情。夜色下灰白色的是田野,深黑色的是森林,只要自己能融进那片黑色,就可以活着回家。岳昆仑的脑袋嗡嗡作响,从营地里冲出来的几辆摩托车也嗡嗡地响。几道上下跳动的光束刺破黑夜,一个个奔跑的身影被光束罩住,车灯越来越近。稀疏的几声枪响过后,几道光束交叉着集中到岳昆仑身上。岳昆仑的眼睛被白花花的灯光刺痛,他跑得太急,眼前游起一粒粒蝌蚪一样的亮斑,肺部像被一只大手捏着一样。已经快到了,再坚持几十米,子弹嗖嗖地打在脚边,激起的土坷溅在腿上生痛。追赶的士兵在喊些什么岳昆仑已经完全听不见,求生的本能充斥他每一个毛孔。他已经嗅到了熟悉的草木清香,皮肤因为接触到森林特有的湿寒而泛起鸡皮。岳昆仑突然飘了起来,然后就失去了知觉,他被从后赶上的摩托车撞翻。

一桶冷水浇在岳昆仑头上,岳昆仑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和另两个壮丁在地上趴绑着,几米外躺着几具逃跑壮丁的尸体。“你们看着,这就是逃跑的下场!你们还有谁想跑,也会和他们一样!”一名军官在岳昆仑脸边上来回走动,马靴踢起的泥土扑了他一脸,周围黑压压站成一片的壮丁鸦雀无声。“一人两百板,以儆效尤!”军官一声令下,三名士兵手提军棍踩住三人后背。“等等。”

岳昆仑听声音知道是那个抓了他壮丁的连长。“老林,这小子我要了。”“老段你的眼还真毒,就这小子,居然能全速跑完三里,三个轮子的骑兵都差点没撵上他,就是有点呆,只知道跑直线。”“行了,改天兄弟请你喝酒!”“别净给我来虚的,上回喝酒还是我付的账。人可以给你,但你也得给我留样东西。”“你小子想都别想!”“行,给我打!”军官对着几个士兵一挥手。“狗日的!给你了!”段连长抽出左腰的王八盒子拍在对方手里,“你说就鬼子这么个自杀都卡壳的破撸子,值得你费这么大劲儿惦记吗?”“破撸子你还当个宝一样收着!”“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把他带回去!”段连长一挥手,两名士兵上去架着岳昆仑就走。“老段——到了保山请我喝酒——”军官扯着脖子对着段连长背影喊。“老子请你喝个锤子——”段连长的声音远远传来,魁梧的背影溶进了夜色。“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打!”

噼噼啪啪的板子声和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响了个把小时,有胆小的壮丁吓尿了裤子,天没亮两个挨板子的壮丁就咽了气。

岳昆仑被带到段连长的连队后,境遇稍要好点,不用再和壮丁捆在一起,吃的是干饭,也不再推炮,就是和一群当兵的混在一起,浑身不得劲,逃就更别想了。岳昆仑的爹活着的时候,教岳昆仑识得一些字,他身边穿青灰军服的老总,胸章上都写着——陆军第200师第598团第一连,再下边是什么士、什么等级的兵之类的字。岳昆仑不明白这些都什么意思,也许和保长替他们编的户号一样。岳昆仑暗里数着日子,从盘石镇被抓走,到部队在保山石板桥村停下,路上走了九天。他从没有离家这么远,爷爷肯定是急坏了,瞅着机会他还是要跑。

4

部队驻扎下来后,岳昆仑没有像其他壮丁一样被送去新兵训练处,而是直接编进了连队。连队就驻在村头,一边担任警戒任务,一边整训。连队分散住在当地百姓家里,村头三间瓦房一堵带门土墙围出的人家就是岳昆仑所在班住的地方。

岳昆仑被一个通信兵推进屋的时候,屋里十几个当兵的已经收拾好靠窗一溜码齐的铺位,步枪在对墙那儿整齐地靠成一排。岳昆仑往通铺上睃一眼,铺上有松绑腿的,有吃烟的,有耍钱的……酸溜溜的汗味和脚丫子味直往鼻子里冲。“壮丁咋往这儿送?”坐铺沿上抽旱烟锅的红方脸皱了下眉头,沧桑的目光落在岳昆仑身上。岳昆仑还穿着出山那天的粗布衣服,一路上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了,汗渍混着尘土黏在身上,眼却闪着精光。“不知道,连长命令的!”通信兵把一摞军服放在铺上,又往上压上一双圆口布鞋,转身出了屋子。“妈了个巴子!我们‘尖刀连’啥时候成收破烂的了?”骂骂咧咧的人岳昆仑认识,就是他在盘石镇上揍的兵痞田永贵。一路上田永贵带着刺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踅摸,现在又和他编在一个班,田永贵满脸不忿。“狗蛋,领他去洗个澡。”红方脸没搭理田永贵,冲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娃娃兵说。“得令!”狗蛋一骨碌从铺上出溜下来,趿拉上草鞋到处找洋皂铁桶,一身肥大的军装在单薄的身体上来回晃荡。“走吧,新兵!”狗蛋拍下木桩一样杵在屋当间的岳昆仑,顺手把铺上的新军装带了。

狗蛋先领着岳昆仑去炊事班,没有热水,就把岳昆仑带到村里水井边。“能洗吗?”狗蛋乜斜着眼看这憨头土脑的新兵,十二月的天风冷飕飕地刮,士兵们都穿着冬装。岳昆仑也不搭话,踏上井台吱呀吱呀顺着轱辘吊上一大桶水,岳昆仑从小到大洗澡就不怎么用热水。

狗蛋蹲在一棵歪脖子树下,羡慕地看着脱剩个裤头的岳昆仑。岳昆仑是那种穿着衣裳显瘦,脱下衣裳一身腱子肉的品种,打小的习武和捕猎经历,将他的体形磨砺得像头蓄势待发的豹子。一桶清亮的井水迎头浇下,岳昆仑一甩头发,长吐一口气,古铜色的身体上很快氤起丝丝白气。“我叫狗蛋,你叫个啥?”狗蛋把洋皂抛过去,岳昆仑一把接了。“岳昆仑。”“巧了,前段我们刚在昆仑关和小鬼子干了场大战,还打死鬼子一个大官,好像是个少将。”

狗蛋说的是1939年底桂南会战中的昆仑关战役,200师作为主力参加了此次战役。此役日军在昆仑关留下八千多具尸首,日军第12旅团军官死亡达85%以上,旅团长中村正雄少将被击毙。国军也付出了惨痛代价,阵亡接近三万,舆论称此役为“昆仑关大捷”。岳昆仑生长的滇黔大山消息闭塞,他只知道东洋人在打中国,对具体战事一头雾水。“让我领你洗澡的是我们班长,叫杨玉成。骂你的是田永贵,人是恶了点,但打仗不孬。”狗蛋看岳昆仑不搭茬儿,换了个话头。岳昆仑还是闷着头搓泥,他本就话少。

洗完澡换上军装布鞋,狗蛋领岳昆仑找炊事班老王理了头。头发长容易藏虱子,推子贴着头皮走,理完对着脸盆一照,是光头刚长出发楂儿的模样,岳昆仑觉得浑身轻快。岳昆仑拍拍脑袋正要出院子,杨玉成、田永贵一班人走了进来,已经是晚饭的饭点。一班人看眼岳昆仑都觉得诧异,青灰色的粗布军装让岳昆仑穿出了一身英气,一张瘦削黝黑的脸上,鼻梁挺直,目光锐利,是特别适合戴军帽的头型。刚才还灰头土脸的山里人,转眼换了个模样。“不孬,有个兵样了!”杨玉成拍下岳昆仑的膀子,把自己的军帽扣在岳昆仑头上。“弟兄们吃饭了!”杨玉成一挥手,大伙儿挨个到大桶前接饭菜。

饭是白米饭,菜是猪肉炖大白菜,岳昆仑端个海碗在院角蹲下,稀里呼噜吃完抹抹嘴,又到木桶前去添。一路喝稀粥,岳昆仑肚皮贴着脊梁骨。“他娘的,原来是个吃货!”田永贵一口饭啐在岳昆仑脚边。“你骂谁?”岳昆仑瞪着田永贵问。“谁他娘的能吃我骂谁!”

岳昆仑脖子一梗就要发作,杨玉成筷子朝碗上猛地一放,“闭上你的鸟嘴!”田永贵扭过头去不言语了。“扛枪吃粮,扛枪吃粮,粮都不让吃了,还扛哪门子枪!”杨玉成走上前接过岳昆仑的碗,到木桶里使劲挖一下,一大勺猪肉白菜盖上去,堆得冒了尖。“兄弟,想吃多少就吃,吃饱了才有劲。咱扛枪打仗的,不知道哪天就把这身肉撂下了。”杨玉成把碗递给岳昆仑,眼里暗了一瞬。

吃完饭一班人回了睡觉的地儿,杨玉成在通铺上指个位置让岳昆仑在那睡。岳昆仑半靠在军被上发呆,不一会儿通信兵进来,说连长让弟兄们早点睡,准备明早出操。“才刚停下就要训练……”一班人嘟嘟囔囔发了几句牢骚都上了铺。靠岳昆仑左铺半躺的人一张白净脸清秀文气,不像庄户人,一直捧着本书看,封页上写着“步兵操典”四个字。右铺的人像块铁,岳昆仑就觉得他像块铁,坚硬冰冷,是随时都能砸你个头破血流的主。这人不说话,也不笑,总冷张脸自个儿待着。右铺的人一翻身,带起铁器摩擦声,岳昆仑顺着声音看过去,枕头下露出一截宽阔的刀尖。是柄大刀,一指厚的刀背上串着圈圈铁环。岳昆仑有点奇怪,这柄刀不是其他刀一样的亮白色,而是透着乌黑的寒光,敛着沉甸甸的锋芒。

岳昆仑躺铺上胡乱地想了一会儿,眼皮就重起来,左铺的人好像在写字,笔尖沙沙地响。

周简膝上摊着本硬皮簿,周围响起弟兄们疲累的鼾声,哨兵换岗的口令远远传来。

馨涵:见信平安。部队于十二月十六日动员入缅,十七日乘西南运输处开往缅甸运物资的放空汽车至保山后,又奉命停止西进,路上行军九日。自滇越交通线被日寇截断后,滇缅公路已是美国向中国运送物资的唯一通道,实乃我中国抗战的输血管。今日寇已开始进攻缅甸,欲切断此条中国与外界相连的唯一国际运输通道,一旦得逞,我中国危矣!……自黄埔军校肄业投军后,所见所闻与以往之经验大不相同。部队兵卒多为穷苦百姓,中国并非全是他们的中国,可这里却未曾见所谓的“绅士”与“体面人”。那些所谓中国的“主人”们,依旧在后方声色犬马、夜夜笙歌,而这些农民出身的“下人”,却在为不做亡国奴而浴血奋战……请代呈父亲大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国将不国,又何以为家。儿子七尺男儿,在此国难之际,当报效国家,血战疆场,驱逐倭寇,方不愧为炎黄子孙。请原谅儿子出走投军……“都起来,出操!”哨音尖利地响起,杨玉成一声喊,惊扰了一班弟兄的晨梦。

岳昆仑被一班人裹着,一路小跑到村头打谷场,集合完毕,天还是麻麻地亮着。一连人齐刷刷地排成一个方阵,段连长捏着马鞭面对众人站得像座山,脸上是冰冷的神情。

后来岳昆仑听周简说起才知道——段连长叫段剑锋,北方人,保定陆军学校毕业,参加过台儿庄战役、武汉会战、桂南会战、昆仑关战役,与日寇作战凶猛顽强,是被抗日战火洗礼出来的铁血军人,因战功卓著由少尉排长逐级升为中校团长。在昆仑关战役中,段剑锋团担任正面突击,因拒绝执行后撤命令,以致整团前突,被日军十二旅团三面围攻,虽率部奋勇杀敌,并击毙旅团长中村正雄,待兄弟部队从两翼攻上,段剑锋团已减员四分之三。昆仑关战役后段剑锋本要被执行枪毙,因200师师长戴安澜力保,被降为中尉连长。

岳昆仑看看身边的人,个个立得像根标枪,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站才能和别人一样。“收腹提肌,紧胯直臂,目不斜视。”周简在边上小声地提醒。“士兵——周简!”段剑锋爆出一声响亮膛音。“有!”周简浑身一激灵,肌肉猛地绷紧。“何为步兵!?”段剑锋目光如炬,额头一道开山纹如同斧凿。“报告长官!《步兵操典》总纲第八条:步兵为全军之主兵,常于战场负主要之任务。不问其地形与时间之如何,唯步兵乃能实行战斗以决最后之胜利者也。而于近距离战斗与夜间战斗,其特色尤为显著。故其必须刚毅沉静,从事于射击、冲锋,摧破强敌,以发挥其固有之特性。纵缺他兵种之协同,亦须竭尽手段,单独遂行其战斗,以达最终之目的。”

周简铿锵背诵,白净的脸庞泛起血色,书卷气被一股英武之气掩盖。“士兵——周简!”段剑锋提声又喊。“有!”周简迸出一声丹田之气。“你为何抛弃家中的钟鸣鼎食?!你为何不要黄埔的锦绣前程?!”“因为仇恨!”“对谁的仇恨?!”“对日寇的仇恨!”随着一声声的嘶喊,一股雄浑之气在周简胸膛间激荡。“为何仇恨?!”“日寇犯我河山!杀我兄弟!辱我姐妹!”此时天已大亮,稀薄的阳光从东方斜斜地照过来,周简眼里泪光闪动。“士兵——周简!”段剑锋坚韧的声音像锤子一样敲击着周简的神经。“有!”“此恨怎消?!”“杀!”周简脸色通红,脖上绽出青筋,两眼像要喷出火焰。“此恨怎消?!”段剑锋目光转向全连士兵。“杀——”全连一百五十八人齐声吼叫,是从肺腑深处逼出的膛音,一片麻雀倏忽惊起。“此恨怎消?!”“杀!杀!杀——”全连连吼三声,“杀”字在山峦间连绵回荡,一股澎湃的杀气充盈天地之间,每一个士兵绷紧了黝黑的脸庞。仇恨让他们忘记自己,仇恨让他们充满勇气,仇恨让他们渴望杀敌。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但他们有着同一个祖国;他们或许被强征入伍,但此刻他们愿意为国捐躯。“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周简已是泪流满面,他决然从豪门巨贾的家庭出走,他等不了一年后黄埔军校的毕业授衔,他迫不及待地握住步枪,去履行他作为一个中华男儿的责任。“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全连齐声怒吼,山川静默,阳光在一张张无畏的面庞上镀上金边。

岳昆仑渐渐感到有一种奇异的东西在血管里奔腾,这些东西抚过骨骼,流过肌肉,在身体里奔涌着寻找出口。他听盘石镇上算命的王瞎子讲过:“胸有小不平,杯酒可消;世上大不平,唯剑可消。”这柄剑就在自己的手边,握还是不握,他有些犹疑,他逃跑的决心已远没有当初那么强烈了。5

岳昆仑很快就融入了连队,杨玉成惊讶地发现,这个没有受过任何军事训练的后生是个天生当兵的料。因为没有进过新兵训练处,立正、列队、敬礼、握枪……所有的基本动作都要杨玉成手把手地教给他。岳昆仑一点即通,几乎没有让杨玉成重复两遍的废话。拿段剑锋对岳昆仑的评价来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一块好钢,你放石头上随便磨磨它就能杀人,如果是块木头,你就算把它雕成龙泉宝剑,也是砍头不出血”。段剑锋对连队的训练异常苛刻,走正步,一分钟走一百一十四步,跑步,一分钟跑一百七十步;每天负重跑步十公里,中途不准喝水……这些经常被弟兄们私底下咒骂的要求,在此后与日军残酷的厮杀中,挽救了多少士兵的生命。

段剑锋长时间地立在连指挥所窗前,目光透过破旧的雕花漏窗,穿过一月阴冷的空气,最后落在打谷场上,三排长马立成正领着三排进行实弹射击训练。段剑锋心乱如麻,电匣子里播音员正嗲着嗓子说话,好像刚喝了几斤蜂蜜:“一月上旬,日军已突破泰缅边境,正大举进攻缅甸第二大港口城市毛淡棉……”段剑锋心里清楚,毛淡棉与仰光近在咫尺,美国的援华物资都在仰光上岸而后通过滇缅公路运进国内,仰光海港是滇缅路的入口,如果失陷,就意味着滇缅公路被截断。中国军队入缅的意义就是保卫仰光,保卫滇缅公路,仰光危如累卵,部队却迟迟没有接到入缅的命令。部队自接到动员令已经一个多月,期间上峰一会儿动员入缅,一会儿在保山停止待命,一会儿准备东调,反反复复,捉摸不定,官兵们私底下议论纷纷。段剑锋不知道,中英两国虽然签署了《中英共同防御滇缅路协定》,此时英缅印军总司令魏菲尔却仍然拒绝中国主力部队进入缅甸。直至仰光危急,英国才要求中国一个团、一个师入缅。待先头部队200师奔袭千里到达同古后,又对中国远征军实行缓运,致使200师孤军深入,遭受日军精锐部队第55、56师团围攻。

打谷场上清脆的排枪让段剑锋从杂乱的思绪里爬出来。“那个新兵蛋子——岳什么的!说你呐!”三排长马立成直着嗓子喊,几步跨到岳昆仑身边。岳昆仑手里提着杆中正式步枪,茫然地看着脸红脖子粗的排长,他才刚领到步枪,还没摸明白就进入了射击训练。“检查你的标尺!”马立成瞪着牛眼冲岳昆仑吼。这个新兵在第一轮开枪的时候把扳机按得啪啪响,就是射不出子弹,马立成冲过去一看,保险还关着;第二轮的时候倒是响枪了,可一眼望过去,标尺还落着,四百米的距离不立标尺,能打得准么?

岳昆仑拿着枪上上下下地看,还是没弄明白标尺是什么。“操!”马立成一把拽过岳昆仑手中的枪,“看清楚了——这是标尺!”马立成把弹仓后方的标尺照门“啪”地竖起。“排长——”报靶兵拎着木靶一路小跑到跟前,也不说话,把木靶举着给马立成看。马立成睃一眼木靶,人怔住了,木靶正中的红点已经没了,是一个透亮的圆孔。为训练士兵的远距离射击精度,马立成特意把靶放在四百米远,而中正步枪的有效射程正是四百一十三米。今天并不是练习射击的理想天气,刮着小风,能见度也不高。马立成不相信一个标尺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新兵,能打出连队最好射击成绩。“看见那个靶没有,再打一次!”马立成一指远处,退到侧边看。

岳昆仑丁字形站步,利索地一举枪,左手枪身,右手枪机,枪托微抵右肩。马立成心里暗暗喝彩,可很快他又无语了。岳昆仑连按几下扳机,并没有射出子弹,又转过头来茫然地看着马立成。周围的士兵一阵哄笑,中正式是五发桥夹装弹,手动后拉式枪机,打一枪必须拉一次大栓退出弹壳才能打下一枪,岳昆仑不知道还要拉一下大栓。“闭嘴!”马立成上去拿过岳昆仑的步枪,一扯大栓顶上了火,“打一次拉一次,标尺照住目标,准星和标尺、目标三点一线。”

岳昆仑抱歉地笑笑,马立成还没回过神来,枪响了,这个傻蛋甚至没有瞄准,抬手就射。标靶好像动了一下,又好像没动。马立成一挥手,报靶兵一溜小跑过去看靶。“排长——靶心——”报靶兵在远处举着靶兴奋地喊叫。“拿过来!”马立成异样地看一眼杵在边上的岳昆仑。

马立成抓着木靶半天没言语,士兵都上去看,还是靶心位置一个弹孔。马立成又让岳昆仑退到五百米至六百米打了几枪,除了一枪卡壳,一枪稍偏,其余都命中靶心。段剑锋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觉得自己挖到金了。“拣到元宝了?一个人在这傻乐。”段剑锋侧头看,是林承熙,也就是在路上讹走他王八盒子的老林。段剑锋和林承熙是200师的老底子,是一起从枪林弹雨中闯过来的。200师扩充为第5军后林承熙被任命为军部摩托化骑兵团团长,后来段剑锋被降为中尉连长,林承熙并不嫌恶,两人依旧是对儿老铁。200师作为国军精锐第五军的入缅先头部队驻扎保山待命,军直骑兵团作为协助跟随。“是拣到元宝了。”段剑锋乐呵呵地掏出包哈德门,让一根给林承熙,心里想的是,这王八盒子换得值。本来下级军官见着上级必须敬礼,段剑锋是200师的元老功勋,除了戴安澜,200师没人受得起他的军礼,林承熙虽属军直,段剑锋一样不把他当上级。“抽我这个。”林承熙一挡段剑锋的烟,从上兜里掏出一个红白相间的烟盒,上边都是洋字码。段剑锋认得那烟,是老美的万宝路,国内不多见。“行啊,团长就是团长,烟都不一样。”段剑锋接过烟弹出来一根,顺手把整盒万宝路塞进自己兜里。“咋样,军里有没有接到开拔的消息?”段剑锋划根洋火点着烟。“叼毛灰!我看英国佬是宁愿把缅甸让给小鬼子也不让咱们进去!”“再不进去,仰光就悬了……”

两人的神情都凝重起来,他们很清楚仰光失守意味着什么。日军夺取了仰光,也就获得了由海路补给的良港和新的航空基地,打开了通往缅甸全境的门户,并可以封闭美国援华物资的入口,何况当时中国还有十万吨军用物资在仰光没有运走。仰光如果失守,远征军入缅作战在战略上也就会处于被动地位。“唉,这也不是咱们管得了的事。”段剑锋沉默了一会儿,“你老兄不会没事来找我瞎扯淡吧?”“还确实是有事,搜索连这几天在怒江边上发现一些缅甸人在观测地形,骑兵赶上去人又跑了,你弄两人换便衣去摸摸底。”

缅甸被英国殖民统治六十多年,当时缅甸人普遍仇视英军,对远征军的入缅援英都抱观望态度。日军利用缅甸人的民族独立情绪,对平民和“缅甸独立军”进行了大量反面宣传,以致很多缅人认为远征军是英殖民者的帮凶,日本人是帮助他们独立的。缅甸一时缅奸遍地。

段剑锋踱到窗口看出去,打谷场上杀声震天,三排正在操练拼刺。段剑锋的目光落在两个人身上,一个是大刀,一个是岳昆仑。

大刀就是睡岳昆仑右铺那个像块铁疙瘩一样的人物,因为一柄乌黑的六环刀不离左右,连里都喊他“大刀”。保山到横跨怒江的惠通桥七十多公里,大刀和岳昆仑搭乘一辆去缅甸运货的军运卡车。卡车在坑洼的山路上摇摇晃晃地开,两人坐在车后厢,抓着铁环一言不发。岳昆仑看一眼自己,再看一眼对面的大刀,两人一身买卖人打扮。步枪太扎眼,自然不能带,两人一人一把二十响掖在后腰上。出来之前马立成揪着岳昆仑一通解说——二十响能打几发;快慢机怎么回事;二十响射击时跳动大,侧转九十度再开火……直到岳昆仑拔枪能打中十步外的鸡蛋,马立成才满意地点点头。能带上这样的兵不容易,马立成对岳昆仑上了心,段剑锋让一个新兵出任务,也是想给这块好钢淬淬火。6

大刀左手握着铁环,右手捏着长布包,隔着布还能感觉到刀身沁出冰冷的寒气。缅甸方向过来的卡车排成长龙,都是紧急往国内赶运物资的货车,缅甸局势越来越紧,很多华侨也混在车队里,往国内避难。盯着路面看了一阵,大刀的目光恍惚起来,已经过去了几年,那天血淋淋的一幕还是不时在眼前浮现——兴高采烈的大刀拎着几斤肉“咣”一声推开院门,院里的景象让他脑袋“嗡”地一响。媳妇被几个露着下身的鬼子压在地上,血顺着媳妇两条光腿往下淌;还没满月的儿子被穿挑在刺刀上,原来红扑扑的小脸此刻露着青灰;爹在地上躺着,脑袋离身子几丈远,脑袋上双眼瞪成了铜铃,依旧满脸怒气。大刀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几个裤裆褪到脚脖子的鬼子扑去墙边拿枪,刚一迈步就摔了。大刀一个箭步擎起院里的铡刀,手起刀落,院里溅起一片血光。铡刀连剁,几个鬼子被大卸八块的身子开始还在微微抽动,后来就变成剁开的死肉。大刀状如癫狂,嘴里发出嘶哑的叫喊,血污带着碎肉溅满他扭曲的脸。大刀直砍到双手脱力,几个鬼子被剁成了零碎。大刀叉着腿在地上坐了半晌,爬到石磨边用铡刀一下一下地往下挖。石磨下埋着他家传了几辈的六环刀,他答应过媳妇不会再用,媳妇不在了,一家人都死绝了,他得用这把刀。刀挖了出来,地上一个大坑,爹、媳妇、儿子,用几床席子裹好埋了进去。大刀一把火烧了房子,连夜投了国军,他这条命还留着,只为了杀鬼子。

车过惠通桥的时候,岳昆仑往下望,两岸危崖耸立,谷底水流咆哮翻滚,桥头一块石碑,“怒江”二字刀砍斧凿。车到西桥头,大刀拍拍车顶,车子停下,大刀自顾自跳下了车,岳昆仑也不问,跟着下车。桥头一块油布扯起的茶摊,大刀过去找张空桌面对桥头坐下,长布包搁在手边,岳昆仑拉条板凳坐大刀侧边。

茶续了几次水,已经喝不出滋味,大刀坐得住,岳昆仑也坐得住,两人就这样一直不言语,盯着桥头来来往往的行人。惠通桥是滇缅公路的咽喉,是跨越怒江的唯一通道,桥头过往的行人服装各异。岳昆仑看半天,还是分辨不出行人里哪些是缅甸人,正有点走神,大刀捏着布包的手一紧,铁环发出一声轻响。岳昆仑顺着大刀的目光望过去,几个身形干瘦、面目黧黑的人蹲站在桥头一株大树下,眼睛不看路,直往桥两边的山形路隘上瞟。几个人并没有像马立成说的,下身筒裙、上衣无领对襟长袖短外衣,而是一身汉人的精干短打扮,后腰上都硬硬地硌起一块。几个缅人耳语几句,下了桥头,顺着江边山路往上游去。大刀往桌上放几个铜板,也不管岳昆仑,攥着布包远远跟了上去。

山路上人少,大刀没敢跟得太近。几个缅人走走停停,看见没人的地方就拿张纸在上面写写画画。看看差不多了,大刀脚步开始加快,不动声色地接近了几个缅人。缅人警觉地瞟一眼逐渐接近的两个汉人,互相对下眼神,脚步疾走,不一会儿消失在山路上一个急弯处。大刀身子前倾,越走越快,手已经开始解长布包上的绳子,眼看就要过急弯,岳昆仑反手抽出了后腰上的二十响。

大刀追得有点急,大半个身子刚探过急弯,一道凉风扑头下来,大刀拿着长布包的手往上一迎,长布包磕上对手刀刃,发出一声急促的金鸣。大刀左手上迎的同时右手已经摸向后腰,已经晚了,一柄匕首直插向他的侧腰。大刀心一横,右手动作继续,就是要躲也来不及了。大刀的手刚触到枪把,枪声在身后响起,握匕首的缅人肩膀被一枪洞穿,匕首无力地从他腰上滑过。大刀顾不上回头,左手一旋,六环刀贴着对方刀刃往下一转一撩,对手刀子脱手的同时,大刀的枪管也顶了上去。

转角处两个缅人断后,三个缅人顺着江边山路飞奔。“站住!”岳昆仑犹疑着要不要再开枪,现在打的不是野兽,而是活生生的人。“开枪!”大刀一声大吼,左手的六环刀往对方脖子一抹,右手跟着抬起。大刀枪拔得太急,快慢机被腰带撩开,二十响侧转九十度开枪,扳机才按一次,“啪啪啪”二十粒子弹呈扇形连射出去。两个疾跑的身形应声倒下,剩下的一个被惊得连蹦带跳地蹿。大刀再按第二下,弹匣已经空仓,岳昆仑还愣在边上不开枪。大刀一抛枪,脚下往前连冲几步,长布包换到了右手。大刀左手一扯布套,右手往前猛地一挥,一道乌黑的亮光划出一道弧线,扑哧一声没入奔跑中缅人的后背,刀势未竭,将人钉在地上尚在微微颤动。

大刀奔上去在几具尸首上摸一阵,掏出了几张纸。几张纸掖进兜里,大刀猛地拔起六环刀,顺势一脚把尸首踹进了江里。“为什么不开枪?”大刀走到岳昆仑面前站住,锋利的眼神逼视过来。“他们是人。”岳昆仑的目光直直地顶上去。“他们是人?他们不是人!他们是帮鬼子卖命的缅奸!”大刀从兜里抽出一张纸,唰地抖开。“看清楚了,这是什么?!”大刀把纸猛地举在岳昆仑眼前,纸上详细绘制了怒江的地形、江防兵力的分布、惠通桥及周边路隘的数据。“你知道这张纸送到鬼子手里,鬼子会出动多少飞机来轰炸?中国人又会死多少?!”大刀两眼圆睁,脖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岳昆仑低下头不言语。

他们将肩膀中枪的缅奸的伤口用布条扎紧,双手用绳子绑了,两人押着活口到大路上拦车。缅奸半边身子被血浸透,大刀背上的六环刀寒光凛凛,没有司机敢停车。拦了足有个把钟头,一辆军车在几人面前停住。“去哪噢?”司机梳理个油光水滑的大背头,说着南洋口音浓重的汉语。“保山。”大刀把证件递过去。“上车,上车!”司机一看证件,顿时热情起来。

司机是新加坡华侨,响应陈嘉庚的号召,参加了援华南洋机工团,帮助祖国从缅甸往国内抢运援华物资。“这是个坏人吧?”司机一边开车一边神秘兮兮地问。“来中国弄情报的缅奸。”“狗日的!”司机恶狠狠地瞪一眼缅奸。“我们南洋机工也当不了兵,只能天天在滇缅路上跑。”“一样是抗日,你们不孬。”大刀说。“有你这句话,我们南洋机工就没白回祖国噢!”司机笑得灿烂。

车到一个岔口,两边是浓密的山林,岳昆仑拍拍车顶,说要下车方便。车停下来,大刀铁着脸盯着岳昆仑走进了林子,目光砸在岳昆仑的后背上。

岳昆仑估摸着从车上已经看不见自己,撒开腿就跑。杂枝灌木划得脸生痛,在山林里狂奔了几里地。树林逐渐浓密,岳昆仑脚步慢下来,让自己把气喘匀。背后传来一声轻响,是二十响开保险的声音,岳昆仑猛地停住。“我给你个机会,你能过了我手上的刀,我就放你走。”是大刀冰冷的声音,大刀从背后下了他的枪。

岳昆仑慢慢回转身,大刀后退几步,双枪反插到后腰,手到小腿那一摸,拔出了一柄刺刀。刺刀抛到岳昆仑脚边,大刀缓缓抽出布套里的六环刀。“拿起你的刀。”大刀分腿站立,右手握住刀柄自然下垂,两握长的刀柄抵住小臂内侧。“拿起你的刀!”大刀一抖腕,铁环发出“当啷啷”一串撞击,令人胆寒。

岳昆仑右手握刀,与大刀隔开丈余站着。大刀瞳孔一缩,喉里爆出一声怪叫,刀柄在腕上一翻,刀口掉转,刀背贴住手臂,刀口朝外。刀势掉转完成在电光火石间,没等岳昆仑看清,大刀已经急冲到面前,身形跃起,右手小臂挟着刀光砸下,力道凶猛。岳昆仑挥刀上迎的同时,身子往后急退,刀势太猛,正面接挡根本架不住。刺刀刀刃在六环刀的刀刃上斜斜滑过,激出一串火星和金属的脆鸣,岳昆仑虎口被震得发麻,刺刀几乎脱手。两刀相接后,大刀并未将刀势回收,刀把在腕上一转,刀背离开手臂,反刀变正刀,六环刀宽阔的刀身粘住刺刀几圈儿急转,旋出一团刀光。岳昆仑又是几步急退,刺刀摆脱了大刀的粘连,已经不能再退,身后是一棵大树。岳昆仑一蹬树干,刀和身子往前箭冲,大刀不让,六环刀迎着刀光下方直刺过去,岳昆仑收势不及。六环刀之所以得此名,就是因为刀背上有六个铁环,此时六个铁环准准地套住直线刺过来的刺刀。大刀一拧腕,岳昆仑刺刀脱手,六环刀带着风声横切向岳昆仑面门。岳昆仑不躲,甚至眼都没眨,大刀很意外,此时收力已晚。刀刃离岳昆仑面门只有几寸,大刀顺势往右边一带,刀光错过岳昆仑的脸,一棵碗口粗的树干“咔嚓”断开,大刀并不想杀岳昆仑。岳昆仑就是在等这个机会,岳昆仑动了,六环刀切过树干的同时,岳昆仑已经到了大刀的身后。“别动。”岳昆仑握着从大刀后腰上抽出的二十响,枪口冲着大刀宽阔的后背。大刀就那样站着,没有转身,岳昆仑握着枪慢慢往后退。“你有没有过仇恨?”大刀突然问一句,岳昆仑停住。大山里面的人大都淳朴善良,就算是胡子,也不是全不讲道理,岳昆仑一时想不起他该恨谁。“你是不是中国人?”大刀接着问。“你知道鬼子杀了多少中国人?”

岳昆仑没吭声,他只在盘石镇听说东洋人见着中国人就杀,具体多少数目,没听人说过。“光在南京,鬼子在四十天里就杀了三十多万。三十多万,里面有老人,有女人,有孩子……三十多万人的血可以流成一条江!三十多万人的身体可以堆成一座山!”大刀霍地转身,通红的双眼像要喷出火焰。岳昆仑想不出来三十多万人是多少人,山里的几帮胡子有一二百人,盘石镇上有个千来人。别说东洋人在南京杀了三十多万,就算杀了盘石镇的千来人,自己这条命就得豁出去拼了。“你要是个中国人,你要还是个中国的男人!就跟我回去,为保护我们的爹娘打仗,为保护我们的女人打仗,为我们的孩子不当亡国奴打仗!”大刀盯着岳昆仑,一字一顿。岳昆仑握枪的手渐渐软了下来。

大刀带着岳昆仑回到岔路口,卡车还在那停着,梳着油光水滑大背头的南洋机工紧张地盯着缅奸,手上攥着撬杠。五花大绑的缅奸哪有力气跑,脸上泛着失血过多的苍白。“去了好久噢,不过放心啦,这间谍我一直看着。”年轻的南洋机工神情兴奋。“谢了。”大刀用力拍下机工的肩膀。“谢什么啦,我们南洋机工也是中国人,都是为了中国人不被鬼子欺负。”机工一脸实在。后来有二千余名南洋机工牺牲在滇缅公路上,余下的机工也大都没能回去,散落在缅甸、云南一带定居。

7

回到了连部,没见着连长,大刀把缅奸和几张纸交接了。两人从连部出来往宿舍走,经过打谷场,密密匝匝的兵在那围着,连里的弟兄也在里边。两人挤进去看,一群军官在打谷场中间列成方阵,连长也在里边,一个三十多岁的军官正面对方阵训话:“夫为将之道,军井未汲,将不言渴;军食未熟,将不言饥;军火未燃,将不言寒;军幕未施,将不言困……作为一个军官,不懂得爱惜自己的士兵,不能和自己的士兵同甘共苦,又如何去指挥自己的士兵作战,更何言打胜战!”“那是个什么官?”岳昆仑见说话的军官一身正气、虎虎生威,平日对他们呵斥打骂的连长,在他面前驯服得像头绵羊。“我们师长戴安澜。”大刀语气里少有的带上了自豪。“我们师有多少人?”岳昆仑无意间就用了“我们”,他已经将自己看作这支部队的一员。“一万人左右。”

岳昆仑不由得朝师长多看了几眼——这是个年轻的将领,身形并不魁梧,带点文气,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目光不怒自威,周身就像笼着光芒,令人慑服。

戴安澜手一挥,士兵把几挺捷克机枪放到打谷场中间的长木桌上。一名军官摊开夹子,开始点名。点到名的军官从方阵里出列,跑着正步到方桌前停下,被从后面用黑布蒙眼。“开始!”边上人一掐怀表,蒙着眼的军官拿起桌上的机枪开始拆卸。“这是干啥?”岳昆仑一直以为军官就是指挥当兵的。“不懂了吧?这是军官升级达标考试,只有我们200师才有。”边上的狗蛋接一句。“啥意思?”“我们师的军官要升级或者不被降级,就得通过蒙眼拆卸、组装机枪。王牌师就这么牛!”狗蛋得意洋洋。

抗战前国军的番号只编到

10

2师,从番号上看,200师就与众不同,更何况其是国军中唯一的机械化部队。1938年,200师最初编成时由两个战车团、一个汽车团、一个步兵团组成,有坦克约一百辆。同年,徐庭瑶认为大编制装甲师不适合中国战场,将200师扩编为新11军,200师所属装甲部队全改为军直辖。再不久,新11军改编为第5军,杜聿明任军长,戴安澜接任200师师长。在由第5军、第6军、第66军组成的第一阶段远征军中,作为入缅先头部队的200师实际只辖598、599、600三个步兵团,徒有“快速部队”的虚名。而由原200师装甲部队改编而成的第5军直属装甲兵团,因滇缅道路不良,只有少量坦克入缅参战。

从惠通桥回来,大刀没向任何人提起岳昆仑逃跑的事,岳昆仑也逐渐适应了扛枪吃粮的日子。部队一直没有开拔的动静,官兵对入缅的事众说纷纭,有说要打的,有说不打的。旁人说着,岳昆仑就听,他也不懂国际形势啥的,但训练的时候岳昆仑下死力气。他觉得自己比旁人晚来,要么不干,要干就得干好,旁的不说,单是比刀,他就觉得自己比大刀差了一大截。连长那段时间天天黑着脸抓紧整训,大伙儿天没亮就起床,练到天擦黑才散队。伙夫把饭挑到操场上吃,也不让多吃,刚半饱就没了。开始是中规中矩地练——匍匐、投弹、冲锋、修工事、刺杀、射击……后来师里派下来个高鼻碧眼的美国教官,练的就跟以前不一样了。美国教官的训练侧重丛林战和单兵作战能力,掰开了,揉碎了,讲得很细——丛林里怎么找食物、怎么躲藏;怎么利用地形地物隐蔽自己,发现、杀伤敌人;单兵、小组、班、排之间怎么协同……教官教的这些东西,很多和岳昆仑以往的生活经验几乎一样,看着岳昆仑游刃有余地完成训练项目,教官直挑大拇指。让岳昆仑感觉新鲜的是,教官特别着重训练士兵的“心理”,“心理”是个啥玩意?岳昆仑半懂不懂,后来总算闹明白点,好比他犹疑要不要向缅奸打枪,就是教官说的“战场心理”。教官嘴里常挂着“忍耐力”“智慧”“决心”这些稀罕词,经常长时间不让大伙吃饭喝水,在臭泥塘里一趴就是一天,牛蝇叮咬也不让动。这些大伙儿都能忍,让弟兄们咒骂的是练胆。一头头活物敞开肚皮,大伙儿轮流上去用刺刀捅,眼见着活物鲜血喷溅,心肝肚肠哗啦啦往外淌,就是田永贵这样的老兵油子,也蹲一边哇哇地呕吐。骂归骂,真要捅的时候没一个往后缩的,把那畜生当成鬼子就成。周简向他们说过,小鬼子的新兵也练胆,把活人捆树桩上练突刺。被开膛破肚的刺刀靶子是哪国人,大伙儿嘴里不说,心里都明白,是中国人。每想到这里,弟兄们的心就铁了,上了战场,也拿小鬼子练突刺。再后来的匍匐训练,半米高的铁蒺藜上挂满动物内脏和碎肉,一些是血淋淋的,一些还爬着蛆,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尸臭。大伙儿横着枪,拱着屁股在泥里爬,谁都没有怨言,连长也拱着屁股在前头爬。

锥子在口袋里总会露出锋芒。岳昆仑混在连队里练了半个来月后被美国教官挑了出来,为他单独开了小灶,增加了狙击和特种作战训练科目。段剑锋问教官:“为什么不给全连一起开这两门课?”教官反问:“为什么你们的长官不教给所有士兵如何指挥作战?”段剑锋无语。教官说:“岳昆仑天生就是当狙击手的,他是个狙击天才。”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岳昆仑觉得当兵真苦,却又有说不出来的满足,脸上的皮褪了几轮,自己几乎像换了个人,从里到外都是刚毅。和岳昆仑一样,连里每个人都脱了几层皮,齐刷刷往操场一站,一种特别的气质就显现出来了。师部来检阅过几次,看完都直点头。段剑锋请美国教官喝了几次酒,每次都把教官灌得烂醉,段剑锋服一个人才会请他喝酒。

岳昆仑数着日子,部队在保山已经待了两个来月。入缅命令迟迟不到,伙食却一天比一天差,军饷也开始拖欠。吃的米都是发霉的陈米,嚼进嘴一股烂糠味,菜里再不见肉,每天超负荷训练的士兵边吃边骂娘。段剑锋到师军需处去过几次,军需处说他们也没办法,上峰一直拖着粮饷,说是远征军的后勤补给应该由英国人提供,部队要还接不到开拔的命令,怕是连霉米都没得吃了。

眼瞅就要过年,炊事班里一点油腥没有,伙夫老王耷拉着脸找到段剑锋诉苦,这个年还怎么过。段剑锋和连部几个人正商量着自己掏腰包向老乡买头猪,团里通信兵闯了进来。

1942年2月8日,日军第15军团所属第33师团先头部队强渡萨尔温江,突破了仰光以东的第一道防线,直逼仰光,英当局慌乱间要求中国军队主力火速入缅。中国军事参谋团认为国军仓促入缅,又有交通问题,大军很难快速在缅甸集结,决定先派精锐部队——第5军第200师和第5军直属摩托化骑兵团,先期深入缅甸同古一带,直接增援英军,并依据地形构筑工事,坚守同古,等待远征军主力的到来。8

接到开拔命令的那一天,是2月16日。部队走前替百姓打扫干净院子,水缸里挑满了水,然后到村口大树下集合。一万人在打谷场列队,眼睛齐刷刷地望向破败的古戏台,戏台上的戴安澜一身戎装。打谷场后支起的几口大锅冒着肉香,百姓在自发地杀猪宰羊犒劳国军。“这里,据说是诸葛亮当年出征的点将台,诸葛亮就是从这里出发,征服南蛮,七擒孟获!今天,我们200师的将士,也要从这里出发,到缅甸去驱逐倭寇,保卫滇缅公路,保卫国家,保卫我们的爹娘!我们的女人!我们的孩子!日本人说我们是‘东亚病夫’,我们要用枪炮和刺刀让他们看看,中国的男人不是孬种,中国的爷们要让鬼子血溅太阳旗!”戴安澜一拔佩枪,朝空中连鸣五枪。“杀!杀!杀!”一万人齐声怒吼,山岳震动,风云色变,一面军旗猎猎作响。

运载200师的军车排成长龙,蜿蜒在滇缅公路上,士兵们齐声拉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