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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4 10:3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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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来

出版社:解放军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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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日益丰盈

就这样日益丰盈试读:

第一章:离开就是一种归来

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我从一座小寺庙里出来。住持让手下惟一的年轻喇嘛送我一程。他把我送出山门,并把我寄放在门房的小口径步枪交还给我。

下午斜射的阳光照耀着苍黛的群山,蜿蜒的山脉把人的视线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山下奔涌不息的大渡河水也被阳光镀上了一层因烁不定的金光。

我对这个年轻昀嘛说请回去吧。”

他的脸上流露出些依依不舍的表情,说让我再送送你吧。”

我知道这并不意味着通过这四五个小时的访问,我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了多么深厚的友谊,这是不可能的。在我做客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跟他的上司一这座山间小寺的住持喇嘛争论。因为一开始他就对我说,这座小庙的历史有一万多年了。宗教从诞生之初,就具有对日常生活的超越能力。但很难设想产生于历史进程中的宗教能够超越历史本身。于是,我们就开始争论起来。这个争论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而没有取得任何结果。

那时,这个年轻喇嘛就坐在一边。他一直以一种恭敬的态度为我们不断续上满碗的热茶,但他的眼睛却经常从二楼狭小的窗口注视着外面的世界。

现在,我们来到了阳光下面。强烈的阳光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我们踏入了一片刚刚收割了小麦的庄稼地。剩下的麦茬发出许多细密的声响。那个年轻喇嘛还跟在后面。我还看见,那个多少有些恼怒的住持正从二楼经堂的窗口注视着我。我在他的眼里,是一个真正异端吗?

我再一次对身后的年轻喇嘛说:“请回去吧。”

他固执地说:“我再送一送你。”

我在刚收割不久的麦地里坐了下来。麦子堆成一个一个的小垛,四散在田野里。每一个小垛都是一幢房子的形状。在这一带地方,传统建筑样式都是碉楼式的平顶房子。而这种房子式的麦垛却有一道脊充当分水,带着两边的坡顶。在这片辽阔山地里,还有一种小房子也是这么低矮,有门无窗,也有分水的脊带着两边的坡顶。那就是装满叫做“擦擦”的泥供的小房子。这些叫做擦擦的东西,一类是宝塔状,一类则像是四方的印版,都是从木模里模制出的泥坯。这些泥坯陈列在不同的地方,是对很多不同鬼神的供养。.

麦地边的树林与草地边缘,就有一两座这种装满供养的小房子。

而地里则满是麦子堆成的这种小房子。

这时,坐在我身边的小喇嘛突然开口说:“我知道你

的话比师父说的有道理。”

我也说:“其实,我并不用跟他争论什么。”但问题是我已经跟别人争论了

年轻喇嘛说:“可是我们还是会相信下去的。”

我当然不必问他明知如此,还要这般的理由。很多事情我们都说不出理由。

这时,夕阳照亮了一川河水,也辉耀着列列远山,一座又一座青碧的山峰牵动着我的视线,直到很辽远的地方。

年轻喇嘛眯缝着双眼,用他那样.的方法看去,眼前的景象会显得飘浮不定,从而产生出一种虚幻的感觉。“其实,我相信师父讲的,还没有从眼前山水中自己看见的多。”

我的眼里显出了疑问。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犹疑的笑容我看那些山,一层一层的,就像一个一个的梯级,我觉得有一天,我的灵魂踩着这些梯子会去到天上。”这个年轻喇嘛如果接受与我一样的教育,肯定会成为一个诗人。

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对方也只是说出自己的感受,并不是要与我讨论什么。这些山间冷清小寺里的喇嘛,早巳深刻领受了落寞的意义,并不特别倾向于向你灌输什么。

但他却把这样一句话长久地留在了我的心上。我站起身来与他道别请向你师父说得罪了,我不该跟他争论,每个人都该相信良己的东西。”

我走下山道回望时,他的师父出来,与他并肩站在一起。这时,倒是那在夕阳余晖里,两个喇嘛高大的剪影,给人一种比一万年还要久远的印象。

一小时后,我下到山脚时,夜已经降临了。

坐上吉普车,发动起来的引擎把一种震颤传导到整部车子的每一个角落,也传导到我的身子。我从窗口回望山腰上那座小小的寺庙。看到的只是星光下一个黝黑的剪影。不知为什么,我期望看到一星半点的灯光,但是,灯火并未因为我有这种期望才会出现。

那座小庙的建立很有意思。数百年前的某一天,一个犁地的农民突然发现一面小山崖上似乎有一尊佛像显现出来。到秋天收割的时候,这隐约的印迹已经清晰地现身为一尊坐佛了。于是,他们留下了一名游方僧人,依着这面不大的山崖建起了一座宝殿。石匠顺着那个显现的轮廓,把这尊自生佛从山崖里剥离出来。九百年来,人们慢慢为这座自生佛像装金裹银,没有人再能看到一点石头的质地,当然也就无从想像原来的样子了。

在藏区,这不是一种偶然的现象。

在布达拉宫众多佛像中,最为信徒崇奉的是一尊观音像。这不但是因为很多伟大人物,比如吐蕃国历史上有名的国王松.赞干布就被看成是观世音的化身。而是因为这尊观音像也是从一段檀香木中自然生成的。只是在布达拉宫我们看到的这尊自生观音,也不是原本的样子了。

这尊自生观音包裹在了一尊更大的佛像里,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们只能自己进行判断或猜想了。

从此以后,我在群山中各个角落进进出出,每当登临比较高的地方,极目远望时,看见一列列的群山拔地而起,逶迤着向西而去,最终失去陡峻与峭拔,融人青藏高原的壮阔与辽远时,我就会想到这个有关阶梯的比喻。

我一直认为,这是一个好的比喻。

一本有关藏语诗歌修辞的书中说,好的比喻犹如一串珠饰中的上等宝石。而在百姓日常口头的表达中,很难打捞到这样的宝石。我有幸找到了一颗,所以,经常会在自己再次面对同样自然美景时像抚摸一颗宝石一样抚摸它。而这种抚摸,只会让真正的宝石焕发出更令人迷醉的光芒。

当然,如果说我仅凭这么一点来由,就有了一个书名,也太弱化了自己的创造。

我希望自己的书名里有足够真切的自我体验。

大概两年之后,我为拍摄部电视片,在探秋十月去攀登过一次号称蜀山皇后的四姑娘山。这座海拔六千多米的高山,就耸立在距四川盆地不过百余公里直线距离的邛崃山脉中央。我们前去的时候,巳经是水冷草枯的时节。雪线正一天天下降到河谷,探险的游客已断了踪迹。只在山下的小镇日隆的旅馆墙上留下了“四姑娘山花之旅”一类的浪漫词句。

上山的第四天,我们的双脚巳经站在了所有森林植被生存线以上的地方。巨大岩石的阴影里都是经年不化的冰雪。往上,是陡峭的冰川和蓝天,回望,是一株株金黄的落叶松,纯净的明亮。此行,我们不是刻意登顶,只是尽量攀到高丁点的地方。当天晚上,我们退回去一些,宿在那些美丽的落叶松树下。那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雪。早上醒来,雪遮蔽了一切。树,岩石,甚至草甸上狭长的髙山海子。

我又一次看到被雪覆盖的山脉一对列走向辽远,一直走到与天际模糊交接的地方。这时,太阳出来了。

不是先着到的太阳。而是遽然而起的鸟类的清脆欢快的鸣叫一下就打破了那仿佛亘古如此的宁静。然后,眼前猛地一亮,太阳在跳出山脊的遮挡后,陡然放出了万道金光。起先,是感觉全世界的寂静都汇聚到这个雪后的早晨了。现在,又觉得这个水晶世界汇聚了全世界的光芒与欢唱。“太阳攀响群山的音阶。”

我试图用诗概括当时的感受时,用了上面这样一个句子作为开头。从此,我就把这一片从成都平原开始一级级走向青藏高原顶端的一列列山脉看成大地的阶梯。

从纯粹地理的眼光看,这是把低海拔的小桥流水最终抬升为世界最高处的旷野长风。

而地理从来与文化相关,复杂多变的地理往往预示着别样的生存方式别样的人生所构成的多姿多态的文化。

不一样的地理与文化对于个人来说,又往往意味着一种新的精神启示与引领。

我出生在这片构成大地阶梯的群山中间,并在那里生活,成长,直到36岁时,方才禽开。所以选择这个时候离开,无非是两个原因。首先,对于一个时刻都试图扩展自己眼界的人来说,这个群山环抱的地方时时会显出一种不太宽广的固守。但更为重要的是,我相信,只有在这个时候,这片大地所赋予我的一切最重要的地方,不会因为将来纷纭多变的生活而有所改变。

有时候,离开是一种更本质意义上的切进与归来。

我的归来方式肯定不是发了财回去捐助一座寺庙或一间学校,我的方式就是用我的书,其中我要告诉的是我的独立的思考与判断。我的情感就蕴藏在全部的叙述中间。我的情感就在这每一个章节里不断离开,又不断归来。

作为一个漫游者,从成都平原上升到青藏高原,在感觉到地理阶梯抬升的同时,也会感觉到某种精神境界的提升。但是,当你进入那些深深陷落在河谷中的村落,那些种植小麦、玉米、青稞、苹果与梨的村庄,走近那些山间分属于藏传佛教不同流派的或大或小的庙宇,又会感觉到历史,感觉到时代前进之时,某一处曾有时间的陷落。

问题的关键是,我能同时写出这种上升与陷落吗?

当云南人民出版社这次活动结束的时候,各路同行会师拉萨,新闻发布会召开时,租来作为会场的地方,竟然有一尊佛教中文艺女神央金玛的塑像。这种情境当然只会在西藏出现。那么,就让这尊女神保佑我,赐给我足够的灵性与智慧,来达到我的目标吧。

当我成人之后,我常常四出漫游。有一首献给自己的诗就叫做《三十周岁时漫游若尔盖大草原》。

记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我们嘴唇是泥,

牙齿是石头,

舌头是水,

我们尚未口吐莲花。

苍天啊,何时赐我最精美的语言。

今天,当我期望自己做出深刻生动表达的时候,又感到自己必须仰仗某种非我的力量。在历史上,每一个有学识的僧人在开始其著述时,都会向四方的许多神佛顶礼。比如藏族历史上最具批判性的更敦群培在《智游佛国漫记》中,开篇就“虔诚地向正等觉世尊之足莲叩拜”,所谓足莲是藏语里一种修辞格,就是把世尊的足喻为莲花,这样叩拜的目的,也无非“敬祈赐予保佑”!保佑著作者能够深邃智慧之光轮驱除世间迷惑,

恬静解脱之定足镇压三界顶部,

具有未染戏论浮云净空之胸怀,

众生之祥瑞太阳赐汝圆满之雨露!

位高权重的五世达赖在其巨著《西藏王臣记》的开篇也是这样祝颂:

那整齐的花蕊,似青年智慧,锐如铁钩’刺入美女的心房。

自在地洞见诸法的法性,显现在大圆镜上。

明效大验,显示出一幅梵净歌舞的景象。

能做这样的加被者——文殊师利,原我庄严的喉舌成为语自在王。

然后,他转而向诗歌与文艺女神继巍祝颂:

乍见美妙喜悦的尊颜,疑是皎洁的月轮出现。

你那表示消除一切颠倒与惶惑的标志——是你那如蓝吠琉璃色彩般长悬而下垂的发辫。

妙音天女啊!愿我速成语自在王那样的智慧无边!“语自在”,从古到今,对于一个操持语言的人来说,都是一种时刻理想着的,却又深恐自己难于企及的境界。

现在,虽然全世界的人都会把藏族人看成是一个诚信教义,崇奉着众多偶像的民族,但是,做了一个藏族人的我,却看到教义正失去活力,看到了偶像的黄昏。

那么,我为什么又要向非我力量发出祈愿呢?因为,对于一个漫游者,即或我们为将要描写的土地给定一个明晰的边界,但无论是对一本书,还是对一个人的智慧来说,这片土地都过于深广了。江河日夜奔流,四季自在更替,人民生生不息,所以这一切,都会使一个力图有所表现的人感到胆怯甚至是绝望。第二个问题,如果不是神佛,那这非我力量所指又是什么?我想,那就是永远静默着走向高远阶梯一般的列列群山;那就是创造过,辉煌过,也沉沦过,悲抢过的民众,以及民众在苦乐之间延续不巳的生活。

第二章:我想从天上看见

也许是因为年代过于久远,在这条陆路上行走时,已经没有人能找到一条清晰的脉络。历史与历史中的文化传播与变迁,比之于现代物理学家所建立的量子理论还要难于捉摸。物理学家描述他们抽象的理论时运用了一种可靠的用数学语言可以表述的模型。而历史中的文化却更多的在荒山野岭间湮灭,随着一代一代人的消失而被永远埋葬。

我想,也许从天上,从高处像神灵一样俯瞰时可以看见。

于是,我在拉萨的贡嘎机场登机时特意要了一个临窗的位置。并祈愿这一路飞行,没有云雾的遮蔽。

事实是,我登上飞机时,拉萨正在下雨。拉萨河和雅鲁藏布江水溢出了河床,洪水漫进了河床苘边的青稞地,

漫进了低矮的平顶土房组合而成的安静的村庄。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了,洪水浅浅地漫在地里,麦茬一簇簇露在水面上。庄稼地与房舍之间,是一株株柳树,在雨中显得分外的碧绿。飞机越升越髙,那些淹没了土地的水像面镜子一样反射着天光。这真是一种奇异的景象:洪水成灾,但人们依然平静如常,没有人抢险,没有人惊慌失措,就这那些低矮的土屋安安静静的,都是很宿命的样子。土屋顶上冒着青烟,我想像得出来,围坐在火塘边上的农人平静到有些漠然的脸。洪水与所有天气(比如冰雹)一样,或多或少都和某种神灵的力量与意愿有关。

对于来自神灵与上天的力量,一个凡人往往只能用忍受来担待。所以,当外界的眼光看到一个无所欲求的农人时,而赞叹,而自怜的时候,我想告诉你,那是因为对生活日深月久的失望。不指望是因为从来都指望不上。所以,你才会在雅鲁藏布江洪水泛滥时,看到这么一幅平静的景象。

这种平静的景象里有一种病态的美感,病态的美感往往更有动人心魄的力量。

飞机再向上爬升,就穿过了饱含雨水的云层。云层掩去了下界的景象,满眼都是刺目的明亮阳光!虽然有云层阻隔,但我还是感觉到机翼下渐渐西去的高原那自西向东的倾斜。飞机每侧转一下机身,我就感觉到雄伟的高原正向东俯冲而下。闭上眼睛感觉,那是多么有力的一种俯冲啊!我当然知道,这种俯冲感是一种幻觉。飞机飞行得非常平稳。电视里正在播放平和的音乐。当气流导致飞机发生小小的震颤,空姐柔美的声音使从扩音器里传来。

但我还是觉得大地在向下俯冲。

我说过,这是一种幻觉

而且是我不止一次感觉到过这样的幻觉。

譬如当我最大限度在接近某一座雪山的顶峰,坐在雪线之上,看到只要有一点动静.,风化的砾石便水一样流下山坡,着到明亮的阳光落在山谷里、森林中,使得云雾蒸腾,我也会感觉到大地的俯冲。而到云雾散开,大地安安静静地呈现出它真实的面貌,这种幻觉便消失了。

飞机起飞不久,机翼下面的云层便渐渐稀薄,云层下移动的大地便渐渐显现在眼前了。

雪峰确乎呈南北询一列列排开在蓝天下,晶莹中透着无声的庄严。在这一列列的雪山之间,是一片片的高山草甸,草甸中间或还点缀着一些积雨形成的小湖泊。湖泊边上,有牧人的帐房。我熟悉帐房里牧人的生活。他们不是草原上那种纯粹的牧民。夏天,他们赶着牛羊来到这些雪山之间的髙山牧场,秋天到来,他们被一天天降低的雪线压迫着,走进河流深切出来的山谷,回到自己种植玉米与青稞的农庄。夏天是牧场上的收获季,秋天又是土地里的收获季了。于是,这些山地中半农半牧的同胞,便在一年中,有了两个收获的季节。

每一列雪山之后,这种山间牧场就更低,更窄小,直至完全消失。眼界里就只有顶部很尖锐,没有积雪的峭拔山峰了。这是一些钢青色岩石的山峰,一簇簇指向蓝空深处。山体周围是郁郁葱葱的森林。然后,这种美丽的峭拔渐渐化成了平缓的丘陵,丘陵又像一阵长途俯冲后一声深长的叹息,化成了一片平原。这声叹息已经不是藏语,而是一声好听的汉语里的四川话了。

从平原历经群山的阻隔与崎岖,登上高原后,那壮阔与辽远,是一声血性的呐喊。

而从高原下来,经历了大地一系列情节曲折的俯冲,化入平原,是一声疲惫而又满足的长叹。

而我更多的经历与故事,就深藏在这个过渡带上,那些群山深刻的皱褶中间。

第三章:没有旅客的汽车站

长途汽车站前,是一个不大的广场。

广场边上照例堆积着一些直径很大的杉木。坐在这些木垛上,正面对着大小金川两水汇聚的河口。两河相聚时很平静,并没有喷云吐雾、飞珠溅玉的轰鸣。只是两股水汇聚时,陡然加宽的河面上,转动着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漩涡。游涡的力量之大,使那些漂浮在河上的巨大原木竖立起来,旋转着从漩涡中心直直地扎进河底,直到百米开外,才重新露出头来。

好些人站在河边的岩石上钓鱼。

那是我所见过的最累人的一种钓鱼方法。

钓鱼人手里鱼竿很长,鱼钩上没有钓饵,钓手一刻不停地把钓线与鱼钩投进水里,然后,猛烈而快速地收竿。靠鱼钓在水中高速移动来碰撞鱼的身体。

大渡河,还有差不多是平行流向的北方的岷江中都有一种细鳞鱼,大小就在一斤上下,味道非常鲜美。

这些甩白钩的人,钓的就是这种鱼。

在丹巴留的这些天里,上午,我拿着那本写野人的书,坐在河边看人钓鱼。

下午,河谷里的风准时而来。大风迎着面吹的时候,人给噎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于是,我就躺在招待所床上来翻看那部青藏高原的兽医药典。我发现,其中的许多植物,都是我从小就认识的。还有一些,虽然叫不出名字,但却都是见过的。于是,那些药草就以原生时那种带露的姿态出现在眼前了。

比如鸯尾。

蓝色的鸢尾花,在青藏高原上是一种庞大的家族,生长在不同的海拔高度上。

所以,我至今记得那部医典中的一味清热解毒止毒的广谱药方,叫鸢尾膏,所用就鸢尾种子一味,但必须是不同海拔高度上的鸢尾混合而成。

在炎热、干燥而又多风的大渡河谷,在更多时候恍然看见的还是各色各种的报春花。而在丹巴,午后的阳光里大风清扫着狭小街道上的垃圾。风扬起漫天尘土。这些尘土差不多无孔不人。每天夜半时,风慢慢停了。连茶杯里头,残茶的底下,都沉淀了一层亮晶晶的东西。晃动茶杯,这明亮便充满了茶杯里的全部水体,轻a,而且依然闪闪发光。这些碎屑就是当地富含的一种矿藏:云母。.

离县城一公里开外,就是比县城要来得整齐气派的矿区。

云母就从这些失去了植被,因风化而破碎的山体中开采出来。经济学的书籍或经济学家都告诉我们,工业的兴起,除了这个行业本身,还会带动整个地区的经济发展。但在实际生活中,特别是在这本书所涉及到的地区,、我看到的却是另外一种景象。首先,这种工业本身从一开始,就是一种野蛮而又落后的工业。也许,这种工业给很远的什么地方带来了繁荣,但在这里,却是更多地被摧毁的自然。工业依然与大多数人的生活无关。

许多云母从巨大的山体中开采出来,有一小部分,在原始的开采方式中,被浪费掉了,最后,变成了风中的尘土,在早晨的残茶里再次显示了它的存在。

.第三天,我坐在广场边上,读萧先生书中写到的有关西藏野人的故事。

他的故事来自雅鲁藏布江流域,喜马拉雅山间。

这些零零碎碎的野人故事使我非常吃惊。因为,在这条大河上游的我的家乡,也有许多有关野人的传说,这些野人传说与书中那些来自雅鲁藏布流域的传说是那么的相似。譬如,有一个故事说,在庄稼收获的季节,野人会下到那些靠近森林的玉米地里,掰玉米棒子。那个季节下到地里的还有猴子、野猪和熊。于是,收获季节的农人会在这些容易被野兽抢收的地边搭起一个窝对付熊与野猪是用猎枪。对付成群的猴子,枪是忙不过来的,就用哐眶作响、佘音悠长的铜锣。对付野人费事一些,但也很好玩。

野人下到地里后,守卫的人便拿出酒来,边喝边唱歌舞蹈,故事里的野人好像是一种天生的乐观主义的、娱乐至上的动物。见了这种情形,平常总是躲着人的野人,不,在当地的方言中,野人并不真正叫野人,直译成汉语的话,应该叫做人熊。人熊这种东西平常也都是难得一见的。什么动物都会躲避人,人熊也不例外。但在秋天的地头,人熊在采集玉米棒子的时候,守卫秋收成果的农人不开枪,也不敲锣,而是坐在火边喝酒,歌唱,继而在火光映照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警惕的人熊开始观望那个歌舞饮酒的人。

然后,丢下手里的玉米棒子。慢慢向火难靠拢。

那天,在丹巴县城面向大小金川汇合处的大堆木垛上,我问一个年轻人听没听过这样的故事。他摇晃一下脑袋。这时,从木垛后面转出一个老人。穿戴也是前面描述过的那个饭馆女老板那种藏汉合璧的样式,而且过去与现在混杂的版本。那个老人把蓝花烟袋插在腰带上,嘴里喷出一股浓烈的烟味,用手画了一个圈以前,这些山上全是柏树林和杉树林的时候,林子里就有人熊。

现在,这里已经是童山濯濯了。野人存在的可能性比外星人存在的可能性还要小很多很多。

我望望天空,当然没有看到传媒上热心传播的飞碟出现,眼前,只有一种使人内心感到空洞的蓝。于是,我们又回到野人的故事上来,结果,这个老者讲的故事与我听过的一模一样。

野人受到吸引,丢下手里的玉米棒子,慢慢向火堆靠拢。农人这时已经是一个老谋深算的猎人了。他一边喝酒长啸,一边准备接下来的演出所需要的道具,几只中空的粗竹筒,两把锋利无比的长刀。

野人走到火边上,变成了一个好奇心很重的喜欢模仿的大孩子。

它学着猎人的样子端起酒碗。问题是,它是没有喝过酒的。一碗酒下去,在胸膛里燃起了一团火。这时,猎人正长晡着拍打胸膛。野人也相跟着拍打胸膛,嘴里发出更粗犷的长啸。

猎人开始跳一种步伐不太复杂的旋舞。

这时,酒劲已经充满了猎人的脑袋。头顶的天空开始裤转。天空里的月亮与星星也开始旋转。野人笑了。它终于明白了这个种下玉米等它来收获的农人为什么要不停地旋转。他是在追逐天.上旋转不停的月亮与星星啊!

于是,它也学着猎人的步伐开始旋转。

它觉得这种旋舞非常美妙。因为自己硕大的身子飘浮起来了。也许,再多旋几圈,就要飞升到天上去了。

猎人又斟了两碗酒;大笑着喝下一碗。

野人也喝下一碗。

胸膛里的那团火燃得更旺了,头顶的天空也旋转得更厉寄了。舞也跳得更欢了。猎人知道什么时候野人胸膛里的火烧得快要蹿出体外。于是,他拿起一把刀,对着自己的胸膛,挑开衣服,大笑着,捧出一团火来。

一般而言,野人也会学着样子,拿起另一把刀,剖开胸膛,大笑着,可惜,它取出的不是火,而是自己的心脏。

也有野人不学猎人这种样子的时候,于是,猎人诱使野人继续喝酒,跳舞,准备与野人贴身肉搏。论力气,十个猎人.也对付不了一头人熊。但人是富于智慧的。于是,另外一付道具就派上了用场。那是几段粗竹筒,竹筒对猎人的双手来说太大,对野人的双手来说又太小了一点。

猎人把这竹筒套在手上,舞动,并凑到野人跟前。

野人也学猎人的样子把一双手很费力地往竹筒里伸。它的手终于伸进去了。这时,猎人很轻巧地把手从竹筒里抽出来。但野人一双手被卡得紧紧的,只好听任猎人摆布了。猎人大笑着拔出锋利的刀子。野人也相跟着大笑,眼睁睁地看着刀子扎进自己的胸膛。

这是一个看似轻松,但却血腥的故事。我想从书上知道人们为何在猎杀野人。但书里没有提到。在过去,我听来的故事里,讲故事的人也没有解释这个问题。现在,我又把这个问题拿出来问这个老人。他也摇头,说:“这些故事,也是我当小孩子的时候听大人讲的。”

这个70多岁的老人,他也没有真正见过野人。

可是,我仍然没有明白,人为什么要如此费尽心机地去杀一种特别想向自己牵习的野人呢?我想,这维对不会是因为担心这个学生有朝一日超过了自己。那么,人是要把这种叫人熊的生物食肉寝皮吗?如果真是这样,我生活在一个野人传说广泛的地区三十多年,却从来没有见过一张人熊的皮子。

有人尝过人熊的肉吗?

老头回答:“听说人熊肉很腥臭。”

那就是有人尝过了。

老头看了我一眼,从腰间抽出烟袋,挖了一锅,用火柴点燃,说:“人连人自己的肉都尝过,还有什么不尝。不信,你没有见过人吃老鸹肉嘛,但人人都听说地道老鸹肉是酸的。人人也都知道马肉有汗水的臭。”

呆到这天下午,看汽车还没有通的意思,我便决定第二天上路,去寻访大小金川两岸的一些听惯了名字的地方。因为这些地名,叫人想起一个旧的嘉绒曾经相当繁盛的那个时代。

嘉绒的中心地带随着时间的推移,更随着形势的变迁而有过一次大的转移。在转移未发生之前,丹巴、大金川上的金川县和小金川流经的小金县就是嘉绒的中心地带。

只是,在那个时代,金川县与小金县都还没有现在的这种得自汉语的名字。

这两个地区的藏语名字叫做曲浸与赞拉。

第四章:上升的大地

我回到猛固桥头,缘小金川北上,往梦笔山进发。一路行去,海拔髙度明显增加。我不是专门的旅行家,不用带上海拔计,来作种种繁琐的记录。我是从植被的变化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在升高。

这也就是我所说的在大地阶梯上攀登的感觉。从来都是这样,先是大路两边藏汉合璧式的石头民居上,汉式的影响越来越少,纯粹藏族风味的东西越来越多。窗户与门楣上的花饰越来越鲜艳明亮,整个寨楼越来越高大,越来越气宇轩昂。而且,在路上走动的人们向你问候的时候,你听到越来越多的藏语里那越来越多的敬词。

总是这样,越来越多的村寨周围出现迎风招展的经幡。

总是这样,清清的溪流被枧进整根合抱的杉木挖成的水槽,冲击着磨坊下面的巨大木轮,从而转动了沉沉的石磨。

总是这样,当地势越来越髙,天空便越来越蓝。洁白的云朵使这些双脚正在丈量的土地永远都像是在世外般遥远。

就是这样,变化总是出现在围绕着村寨的土地里,先是玉米变成了小麦,小麦又变成了青稞。当青稞大片大片出现在眼前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是在一片青山绿水中间了。在阳光下闪烁着灼人光芒的大片岩石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大片大片的树林:枫树,白桦,马尾松,灰白皮的云杉,紫红皮的铁杉。风吹动树林,大片的阳光就像落在湖面上一样,在树叶上闪烁迷人的光芒。

我在林间绒绒的草地上坐下来。

对于这些草地来说,最盛的花期已经过去了。七月,是这些林间草地的野草莓的季节。鲜红的野章莓,一颗一颗,躺在翠绿洁净的草地上,就像一粒粒红色宝石陈列在绿色的丝绒之上。当我坐下来,采摘草莓,一颗颗扔进嘴里的时候,恍然又回到了牧羊的童年,放学后采摘野菜的童年。

抬起头来,会望见某一座高山戴着冰雪的晶莹冠冕。

我庆幸在我故乡的嘉绒土地上,还有着许多如此宽.阔的人间净土,但是,对于我的双眼,对于我的双脚,对于我的内心来说,到达这些净土的荒凉的时间与空间都太长太长了。在这种时候,我不会阻止自己流出感激的泪水。

总是这样,海拔度越高,山间的谷地就越宽阔,山谷两边的山坡也越发平缓。

我背起背包,继续往前,在这样的地方,就是走上一生一世,我的双脚与.内心都不会感到绝望与疲倦。

当最后一个农耕的村庄消失在身后时,我已经在高山牧场上行走了。

在这些青草翠绿的高山牧场上,往往要走上几个小时,才会看到木头栅栏圈出的牛圈。看到铺着木瓦的牧人小屋,静静地冒出一缕缕若有若无的青烟。牧羊犬看到生人接近,警惕地吠叫起来。一个牧人提着猎枪从小屋里钻出来。我用家乡的语言大声问候。牧人便放下了枪,重新钻回屋里。我在一个清幽无比的泉水边俯下身来,畅饮一番。这时,主人已经飞跑到我身边,那只牧羊犬也摇着尾巴紧随其后。

我从泉眼上抬起头,泌凉的水珠滑下了我的下巴。

主人生气了:“客人哪,你以为我们家里不会为客人备好滚烫的奶茶吗?”

再次上路时,我的肚子里已经装满了主人能够拿出来的所有好吃的食物。

就是这样,我从山下尘土、扬的灼热复天进人了山上的明丽的春天。身前身后,草丛中,树林里,鸟儿们歌唱得多么欢快啊!我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感谢命运让我如此轻易地就体会到了无边的幸福。

雪峰下的高山牧场上正是花朵盛开的春天。

在我久居都市的日常生活中,很多时候,我会打开一本又一本青藏高原的植物图谱,识得了许多过去认识却叫不出名来的花朵的名字,今天,我又在这里与它们重逢了。

长着羽状叶片,在一根坚韧的长茎上簇拥出一座宝塔状花蕾,而那个塔状花蕾,正季节一样,自下而上次序开出一层层紫色花朵的叫做马先蒿。

丛丛怒放的黄色花朵们大多属于野菊的家族,这个家族的有些成员还会变异出一种很蓝中带紫的颜色。

在这样的草地上,最最漂亮的当然是蓝色的鸢尾。一朵朵看去,在微风中都是将要带着某种意绪起飞的姿态,这种姿态的花朵连缀成片,抬眼望去,就是一种思绪化成的青烟。

我不能歌唱这些花朵,我只感激命运让我不断看见。

这样的行程是如此快,离开沃日土司官寨五天后,我登上梦笔山口,才意识到这些天的日子过得如此短暂。

站在梦笔山口,猎猎的山风变得无比强劲。与山口这边的高山草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山口那边,是大片蓊郁的森林。公路穿过森林,一头扎进山下的峡谷。那些峡谷的出口处,就是我的家乡,现在嘉绒藏区的中心地带马尔康了。

第五章:露营在星光下

我在1999年夏天走下梦笔山的北坡,穿过大片的杜鹃花丛与更加高大的冷杉巨大的树影时,想起了山下的那个村庄。想起了那个十月的朝圣之旅。

后来,我在一块林间草地上找到了几朵鹅蛋菌。这是蘑菇中的上品。于是,我找来一些干树枝,在冷杉树下刨出一块干燥的地方,用树上扯下来的干燥的树挂引燃了一团小小的火苗。其实,在那样的野地里生火,很不容易看到火苗。我只是手感到了灼烫,看到银灰色的树挂上腾起一股青烟,就知道火燃起来了。把抗火也抗缺氧的打火机仔细收好时,于枯的树枝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我知道这火真正燃起来了。于是,我又从杉树上剥下一些厚厚的树皮投进火里,这才回身去采摘那几朵蘑菇。

这种蘑菇顶部是漂亮的黄色,从中间向四周渐次轻浅。那象牙色的肉腿却是所有菌类里最最丰腴的。我准备好了用猎人的方式来享用一顿美餐。

在大山里,时间的流逝变慢了,我等待着那堆火树枝燃尽,在那些通红的炭屑上,我就可以烤食新鲜蘑菇了。

我用小刀把黄色的菌子剖成两半,摊放在散尽了青烟的火上,再细细地撒上盐和辣椒面,水分丰富的菌子在露火炭上烧得冒着水泡,吱吱作.响。当水分蒸发掉一多半营后,吱吱声没了,一股清香的气息四处弥漫。

我像十多年前打猎时烧菌子果腹时那样吞咽着口水,然后把细嫩的菌子送进嘴里。多么柔软嫩滑可口的东西啊!山野里的至味之物,我们久违了!

吃完两大朵菌子,我从树下抠起大块的湿苔藓把火压灭,继续往山下走去。我走的是一条捷径,不一会儿,我又穿出森林,来到公路上。一辆吉普车驶来,我招招手,吉普车停了下来。开车的是个外地的商人,这个季节,到山里来四处收购药材与蘑菇。

他希望我卑得远一些,好跟他一路搭伴,但我告诉他只要坐到山下那个叫做纳觉的寨子边上。

我只打了个小小的瞌睡,那个寨子一幢幢覆盖着木瓦的石头建筑就出现在眼前了。正午刚过不久的时分,寨宇显得很安静。几辆手扶拖拉机停在公路边上。土里有几个在麦子中间拔草的女人。寨子对面的山坡上,那些沙棘与白桦树间,飘扬着五彩的经幡。

再往下不远的溪水上是一座磨坊。

地里拔草的女人们直起腰来,手搭凉棚,顶着耀眼的阳光向我张望。这时,要是我渴我饿,只需走到某一户人家的门口,地里的女主人就会放下活计赶回家来,招待我一碗热茶,一碗酥油糌粑。或者还有一大碗新鲜的酸奶。

但我只是向这些女人挥了挥手,便转身顺着一排木栅栏走到通往查果寺的那条小路跟前。

离开公路几步,打开栅栏门,我进人了几片麦地,麦子正在抽穗灌浆,饱满的绿色在阳光上闪闪发光。一种令人心生喜悦的光芒。夏天的小路潮润而柔软。

穿过麦地,走出另一道面向山坡的栅栏门,我就到一片开满野花的山救上了。那些鲜花中最为照眼的,是大片的紫花龙胆。

小路蜿蜒向上,当我走出第二身细汗的时候,隔着一道小小的山梁,便已然听到了寺庙大殿前悬挂的铁马在细细的风中发出一连串悦耳的叮当声。我不是一个佛教徒,但这清越的声音仍然给我一种清清泉水穿过心房的感觉。

然后是几株老柏树高高的墨绿色的树冠出现在眼前,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于是,那座在嘉绒声名远播的寺庙便出现在眼前了。

但是,除非亲历此地,没有人相信一个如此声名远扬的寺院会是如此素朴,素朴到有些简陋的程度。我这样说,是拿在并不富庶的藏区那些金碧辉煌,僧侣众多的寺庙相比较。这样一个简朴的寺院深藏于深山之中,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只是一座占到一两亩的建筑。我想,作为一个精神领地的建筑,本应就是这般素朴而又谦逊的模样。

要不是回廊里那一圈转经轮,要不是庙门前那个煨桑的祭坛正冒着股股青烟,柏树枝燃烧时的青烟四处弥漫,我会把这座建筑看成深山里的一户人家。

我久久地站在庙前,一边聆听着檐上的铁马,一边往祭坛里添加新鲜的柏枝。

这时我听到身后响起爽朗的笑声。转身时,一个老喇嘛古铜色的脸上漾了笑容对我合起了双掌。他的腕上挂着一串光滑的念珠,腰上是一把小刀般大小的钥匙。他说:要我开开大门吗?

我说:谢谢。

然后,我相跟着他踏进了回廊。他走在前面,我一一地推动了那些彩绘的木轮,轮子顶端一些铜铃叮叮当当地响起来。转行一圈,那些经轮还在吱吱嘎嘎地旋转。喇嘛为我打开了大门。在他打开的这个殿里,我的目光集中在那座素朴的塔上。

塔身穿过一层楼面,要在上一层楼面才能看到逐渐细小的塔尖。而在这层佛殿里,所能看到的,就是佛塔那宝瓶状的肚子。这是一座肉身塔。塔身里就供着阿旺扎巴圆寂后的肉身。

在塔肚的中央部分,开了一扇嵌着玻璃的小小的窗口,喇嘛说,从这个窗口可以看到阿旺扎巴的肉身。当地老百姓都相信,阿旺扎巴的肉身在他的生命.停止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还在生长指甲与毛发。这种传说多少有点荒诞不经,而且,不止是在这个地方,在藏区很多地方,针对不同的高僧与活佛,都有相同的故事版本。所以,我谢绝了喇嘛要我走到那扇小窗口前去向里张望的邀请。

只是在塔前献上了最少宗教意义的一条洁白哈达。

然后,就站在那里定定地向塔尖上仰望,在高处,从塔顶的天窗那里,射下来几缕明亮的光线。光线里有很多细细的尘埃在飞舞。几线蛛丝也被那顶上下来的光线照得闪闪发光。

我喜欢这个怫殿,因为这里没有通常那种佛殿叫人透不过气来的金碧辉煌,也没有太多的酥油灯燃烧出来的呛人的气味。更因为那从顶上透下来的明亮天光。

光芒从顶上落下来,落在我的头顶,让人有种从里向外被透耀的感觉。当然,我知道这仅仅是因为有了此情此境,而生出来的一种特别的感觉。

当我走出大殿后,这种感觉就消失了。但我相信,这样素朴的环境更适合于我们表达对于一个杰出的古人的缅怀,适合于安置一个伟大而又洁净的灵魂。因为宗教本身属于轻盈的灵魂,那么多的画栋雕梁,那么多的金银珠宝,还有旺盛到令人窒息的香火,本来是想追寻人生与世界的终极目的的宗教,可能就在财富的堆硇与炫耀中把自身给迷失了。

喇嘛我带到他的住处。喇嘛们的住处是一座座紧挨在一起的木头房子。房顶上覆盖着被雨水淋成灰白色的木瓦。从低矮的木头房子的数量看起来,这里应该有十多位喇嘛。但这会儿,却只有这一个喇嘛趔趔趙趄地走在我面前,带着我顺着一条倾斜的小路,走到他的住处前面。

喇嘛的小房子前还用柳枝做栅栏围出了一方院子,院子辟成了小小的菜园。菜园里稀稀落落的有些经霜的白菜。我看了一限喇嘛,他笑了,说:“没有肥料,菜长得不好。”

我也笑了笑,说:“很不错了,一个喇嘛能自己种菜。”

夕阳衔山的时候,我吃了他煮的一锅酸菜汤。他告诉我做酸菜的原料,就是自己种的白菜。傍晚的阳光给山野铺上了一种柔和.的金色光芒。在不远处的一株柏树下,一道泉水刚刚露出地表,就给引进了木枧槽里。于是,就有了一股永不停息的水流声在哗哗作响。飞檝的水珠让向晚的阳光照得珍珠般明亮。

就在这种情境中,我们谈起了阿旺扎巴。

当年阿旺扎巴离开嘉绒向地势更髙的西藏进发。他所以如此,肯定也是在巫师作法那浄狞怪异的仪式中感到自己心灵的迷失。

他不是去西藏朝圣,因为在那个时代,苯教徒的圣地不在西藏,而在嘉绒地区大金川岸边的雍忠拉顶寺。温波阿旺是要去寻找。

寻找什么呢?我想,他本人也不太清楚。当他上路的时候,心里肯定也像我们上路去寻找什么一样,有着深深的迷茫与淡淡的惆怅。

但他上路了。他上路的时候并不知道要去西藏寻找.什么。很多嘉绒人都曾经和他一样上路,但最后却什么都没有找到。但是温波阿旺比所有这些人都要幸运。因为,当他走上高原时,遇到了一群在宗教里困惑与迷失的人也在高原顶端四处漫游,在漫游中思考与寻找。

任何一种曾经清洁的宗教随着时间的流逝,都在世俗化与政治化的过程中,令人痛心地礼崩乐坏。

于是,阿旺扎巴在高原上与一群寻.找的人聚集在一起,从藏传佛教的一部典籍转向另一部典籍,从一个教派转向另一个教派,但是,期待中的那种最美妙的觉悟并没有出现。最后,他们遇到了一个先于他们寻找并宣称已经找到了答案,解脱了困惑之苦的大师,于是,众多寻找的灵魂便皈依了他。

按这位喇嘛告诉我的藏历时间推算,阿旺扎巴上路的时间应该是公元1381年。喇嘛说,他是与另外三人一起上路的。而自打上路之后,这三个人便从我们的视野里永远地消失了。这种消失是历史一种严格的法则。

阿旺扎巴正式拜格鲁教派的创始人宗喀巴为师。

到了1407年,阿旺扎巴于本教派的教义已经有了深厚的心得。于是便受大师派遣,与后来被追认为一世班禅的师兄克珠杰云游前后藏,宣喻本派教义与教法。

在15世纪,越来鸪多像阿旺扎巴一样的人聚集在了宗喀巴的周围。当别的教派纪律松弛,并因为与世俗政治越来越深的执迷而日益堕落的时候,宗喀巴的新教派带来了一种清洁的精神和一种超远的目光。

于是,阿旺扎巴便皈依了。成为宗喀巴最早的八十二上座弟子之一。不久之后,青藏髙原上的各个地区,都散布开了宗喀巴这些早期弟子的身影,他们要在广大的青藏高原上弘传这一新的清洁的教法。

—他们要在人心中培植吸收着日精月华,生命旺盛的新的菩提。

在被后世信徒弄得云山雾罩的宗喀巴传记中,我找到了有关家乡这位前苯教巫师的记载。那是很不起眼的一个段落。这个段落说,这位前苯教巫师这时已经深味菩提精神,是一位功业日益精进的黄教喇嘛了。

于是,宗喀巴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株巨大的冠如伞盖的檀香树在黑云蔽天的藏区东北部拔地而起。那枝枝叶叶都是佛教教义高悬,灿烂的光华驱散了那些翻滚的黑云。

大师的梦总是有很多意味的。而且这个梦的寓言是那么明显,藏区东北,正是温波阿旺的家乡查柯,那里是俗称黑教的苯教的繁盛地带,所以,即或在平常时候,在宗喀巴看来那地方也定会是黑焰炽天。

无巧不成书,阿旺扎巴也在相同的时候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两只大海螺从天上降落在他手中,于是,他便面东朝着家乡的方向吹响了海螺。海螺声深长明亮。阿旺扎巴请大师详梦。

大师谕示说:你的佛缘在你东方家乡。这时,阿旺扎巴已经随从大师前后凡28年。

于是,阿旺扎巴做好回乡的打弇,来到了大师的座前。

大师赐他一串佛珠,阿旺扎巴当着众弟子的面发下宏愿,要在家乡嘉绒建立与佛珠同样数量的格鲁派寺院。而佛珠是一百零八颗。这就是说,他要回到家乡,建立起一百零八座佛教寺院。

阿旺扎巴再次穿越青藏高原时,已经是15世纪初叶了。

就像当年宁玛派的高僧毗卢遮那一样,整个嘉绒大地上都留下了阿旺扎巴的身影与传说。他建立的一百零八座寺院中就包括了眼下供奉着他灵塔的这一座。我曾经与宗教史研究人员和地方史专家一起,循着他传法建寺的路线实地追踪他的足迹。

我不是地方宗教史的专家,也没有成为这种专家的志向和必要的学术上的训练。我只是要追忆一种精神流布的过程。

实际情形跟我的想像没有太大的差异。

在很多传说中他曾建立起寺院的地方,今天都只剩下了繁茂的草木,有些地方,荒芜的丛林中还能看见一点废墟与残墙。是的,这种情形符合我的想像,也符合历史的状况。其实,真正能找到确实地点,或者至今仍然存在于嘉绒土地上的阿旺扎巴所建的格鲁派寺院大概就是三十余所。

最后一所,在距查柯寺近百公里的大藏乡,寺庙名叫达昌。“达昌”的意思,就是完成,功德圆满。也就是说,阿旺扎巴建成了达昌寺后,便已完成了自己的誓言,功德圆满。

达昌,也许是我所见过的传说为阿旺扎巴所建的寺院里最壮观的一所。

不过,当我前去瞻仰时,那里只是很宏大的一片废墟。那所古老寺庙毁灭于“文革”。而眼前这所僻居于深山之中的查柯寺,同样没有逃过“文革”的浩劫。据说,红卫兵们就曾把阿旺扎巴保全完整的骨殖从灵塔中拖出来,践踏之后,摒弃在荒草之中。后来,信徒们又将其装入灵塔。“文革”辇束之后,才又重新受到供养。至今我还清楚记得,正午强烈的阳光下,我坐在达昌寺的一根巨大的残柱上,看着地上四散于蔓草中的彩绘壁画残片,陷人了沉思默想。

后来,达昌寺的住持从国外回来,重新建立这座寺院,我一个出生在寺院附近的朋友,常常来向我描绘恢复X程的进度。我还听到很多老百姓议论这个住持的权威与富有。

过了一段不是太短的时间,终于传来了重建寺院已经大功告成的消息。据说,寺院的开光典礼极一时之盛。不但信众如云如蚁,还去了很多的官员与记者,甚至还去了一些洋人。但我没有前去躬逢其盛。我想阿旺扎巴当年落成任何一座寺庙时,都不会有这样的光彩耀眼。要知道,他当时是在异教的敌视的包围之中传播佛音,拨转法轮的啊!

达昌在举行盛典的那些日子,我想起的却是这个清静之地,而且,很少想起那座灵塔。眼前更多浮现的是那些草地与草地上的柏树,想起柏树下清澈的泉水。

而在今夜的星光下,我听着风拂动着柏树的枝叶,在满天星光下,怀念一个古人,一个先贤,他最后闭上眼睛,也是在这样的星光之下。虽然,那是在中世纪的星光之下,但对于整个宇宙来说,就算是一千年的时光流逝又算得了什么呢?

是的,今夜满天都是眼泪般的星光,都是钴石般的星光。

在这样晴朗的夜晚眺望夜空,星光像针一样刺痛了心房里某个隐秘的地方。

我就在柏树下打开睡袋,露宿在这满天寒露一样的星光之下。快要入睡前,我还要暗想,这些星光中是否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而且这智慧又能在这样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降临在我的身上。

第六章:看望一棵榆树

在马尔康镇上,我真正要做的只有两件事情。

其中一件,是去看一棵树。

是的,一棵树。据说,这棵树是榆树,来自.遥远的山西五台山。

居住在马尔康的近两万居民中,可能只有很少很少的人知道,这棵树的历史与马尔康的历史怎样的相互关连。

这棵树就在阿坝州政协宿舍区的院子里树根周围镶嵌着整齐洁净的水泥方砖。过去,我时常出入这个地方,因为在这个院子里,生活着好些与嘉绒的过去有关的'传奇人物。解放以后,他们告别各自家族世袭的领地,以统战人士的身份开始了过去他们的祖辈难以设想的另一种人生。

那时,我出人这个院子,为的是在一些老人家闲坐时,偁尔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会透露出对过去时代的一点怀念。我感兴趣的,当然不是他们年老时一点怀旧的情绪。而_是在他们不经意的怀念中,抓住一点有关过去生活感性残片。我们的历史中从来就缺少这类感性的残片,更何况,整个嘉绒本身就没有一部稍微完备的历史。

那时,我就注意到了这棵大树。因为这是整个嘉绒地区都没有的一种树。所以,我会时时在有意无意间打量着它。

一位老人告诉我,这是一棵来自汉族地方的树,一棵榆树。是很多很多年前,一个高僧从五台山带回来的。我问:“这个高僧是谁?”

老人摇摇头,说:“我也不晓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常去的那幢楼的一边是院子和院子中央的那棵榆树,而在楼房的另一边,是有数千座位的露天体育场。这个地方,是城里重要的公共空间。数千个阶梯状的露天座席从三个方向包围着体育场。而在靠山的那一面,也是一个公共空间:民族文化宫。文化宫的三层楼面,节日期间会有一些艺术展览,而在更多的时候,那些空间常常被当成会场。当会开得更大的时候,就会外文化宫里,移到外面的体育场上。

我想,中国的每个城市,不论其大小,都会有相类的设置,相似的公共空间。如果仅仅就是这些的话,我就没有在这里加以描述的必要了。虽然很多在这城里呆得更的人,常常以这个公共场所的变迁来映照,来浓缩一个城市的变迁。说那里原来只是一个土台子下面一个尘土飞扬的大广场。现在文化宫那宏伟建筑前,是一个因地制宜搞出来的土台子,那阵子,领导讲话站在上面,法官宣判犯人也站在上面。等等,等等,此类话语,很多人都是听过的。而当我坐在隔开这个体育场与那株榆的楼房里,却知道了这块地方更久远一些的历史。

这段历史与那株榆树有关,也与这个山城的名字的来历有关。

曾经沧海的老人们说,在体育场与民族文化_宫的位置上,过去是一座寺庙。寺庙的名字就叫马尔康。那时的寺庙香火旺盛,才得了这么一个与光明有关的名字。马尔康寺曾经是一座苯教寺庙。

乾隆朝历经十多年的两金川战乱结束之后,因为土司与当地占统治地位的苯教互相支持,相互倚重。战后乾隆下令嘉绒地区,特别是大渡河流域的所有苯教寺庙改奉佛教,马尔康寺中供奉的神像才由苯教的祖师辛饶米沃改成了佛教的释迦牟尼与格鲁派戴黄色僧帽的大师宗喀巴。

马尔康寺改宗佛教之后,依然与在两金川之战中得到封赏的本地土司保持着供施关系,卓克基土司#许多重大法事,都在这个庙里举行。

那时候的马尔康寺前,是一个白杨萧萧的宽广河滩。最为人记取的是,每年冬春之间,一年一次为本地区驱除邪祟,祈求平安吉祥的仪式就在庙前举行。每次,信徒中都舍有不幸者被作法的喇嘛指认为“鬼”,而被驱赶进冰冷的梭磨河中。在那样的群众性集会上,不幸者领受死亡之前,还要领受非人的恐惧,而对更多的人来说,这肯定是一种野蛮而又刺激的游戏。

宗教每年都会以非常崇高的名义提供给麻木的公众一出有关生与死,人与非人的闹剧。

人们也乐此不疲。

现在,在这个地方,最能刺激人的就是现在的体育场上偶尔一次的死刑宣判了。在那里,人们可以从一个深陷于死亡恐惧的人身上提前看到死亡的颜色,闻到死亡的气味。时代变了,那些被宣判的人的死亡不是别人的选择,而是他们内心的罪恶替他们的生命做出的选择,但是,世世代代,看客的心理却没有很大的变化。

给我讲故事的老人中,有一两位,在过去的时代,也是掌握着子民生杀予夺大权的。但是,现在他们却面容沉静。告诉我这个广场上曾经的故事。他们告诉我说,现在政协这些建筑所在的地方,就是马尔康寺的僧人们日常起止的居所。

其中,有一位喇嘛,去了五台山朝圣,回来时就有了这棵树。

关于这棵树,老人们有两种说法。

一种说,是那位喇嘛在长途跋涉的路上,折下一段树枝作为拐杖,回禾后,插在土里,来年春天便萌发了新枝与嫩芽。这就是说,这株树不远千里来到异乡,是一种偶然。

持第二种说法的是一位故去的髙僧,他说,那位喇嘛从五台山的佛殿前怀回来一颗种子,冬天回来,他只要把那粒种子置于枕边,便梦见一株大树枝叶蓬勃。自己详梦之后,知道这是象征了无边佛法在嘉绒的繁盛。于是,春天大地解冻的时磅,他在门前将这颗种子种下。

现在,树是长大了,但是,佛法却未必如梦境所预示的那般荫蔽了天下。

马尔康寺在50年代开始衰败,并于60年代毁于“文革”。于是,原来的那些僧人也都星散于民间了。只有这株树还站在这里,在一个逼仄的空间中,努力向上,寻求阳光,寻求飞鸟与风的抚摸。有风吹来的时候,那株树宽大的叶片,总是显得特别喧哗。

翻越鹧鸪山口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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