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门(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5 08:30:40

点击下载

作者:(法)纪德著,陈诗雨译

出版社: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窄门

窄门试读:

颁奖辞

瑞典文学院常任秘书 安德斯·奥斯特林

在安德烈·纪德长达五十多年坚持记录的日记扉页上,有这样一段话:那时的安德烈才满二十岁,他站在一栋旧楼的第六层,遥望远方的塞纳河和巴黎圣母院,那是在秋季落日余晖下的拉丁区,希望能够找到一个适合他们这些崇拜“象征主义”的年轻人聚会的地方。这时的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拉斯蒂涅,那个巴尔扎克在小说中讲到的一个想要征服城市的人物:“现在,让我们两个来比试一下吧!”但是,纪德有更大的雄心——轻而易举的成功不能满足他的野心,他要去寻找漫长坎坷的道路。

现在这位七十八岁高龄的作家,作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一直备受争议。从事文学创作之初,虽然他一直作为传播心灵焦虑的先锋,但是这并没有妨碍世界各地的读者将其看作法国最优秀的作家之一,毫无疑问,他的作品深深地影响了几代人。他的早期作品出现在18世纪90年代,完成的最后一本书则出版于1947年的春天。他的作品里表现出来的欧洲精神史上最为关键的阶段,同样为他漫长的戏剧性的生活打下了基础。

也许我们不能理解,人们为何到现在才真正意识到纪德作品的价值,其实安德烈·纪德的作品的真正价值,是需要经过长时间的透视才能评估的,需要给辩证法的三个阶段留下足够的空间。与他同时代的任何人相比,纪德都更具对比性。他就像性格多变的普罗透斯一样,一直在改变他的态度,他为了能撞击出闪亮的火花,不知疲倦地在两个极端活动。所以他的作品呈现出永不间断的对话,信仰一直反抗着怀疑,禁欲一直反抗着对生命的热爱,戒律一直反抗着对自由的渴求。就连他在物质世界的生活也是复杂多变的。仅仅指出他19

2

5

年和19

3

6

年分别前往刚果和苏联这两次有名的出访,就足以表明他不愿意被归类为安于平静生活的作家。

纪德出生在信奉新教的家庭环境中,他的社会地位使他可以自由地追求自己的事业,跟大多数人相比,纪德更加重视他的个性的培养和内在的成长。他在自传《如果麦子不死》(1920)中曾经描述过他的家庭条件。自传的名字来源于圣约翰的话:麦子要结出新的果实,必须在成熟之前死去。虽然他特别排斥所谓的清教徒教育,但他的一生都在论述道德和宗教的根本,从他在1909年出版的短篇小说《窄门》的描绘中可以看出,他偶尔会用罕见的纯净对基督教的仁爱进行解说,正因如此,《窄门》得以和拉辛的悲剧作品媲美。

另外,纪德的作品反映出有名的“非道德主义”往往被他的敌人误解。其实“非道德主义”是指自由的、“无缘无故”的活动,即挣脱良知的抑制得到解放,美国的遁世者亨利·戴维·梭罗思想与他相似,也曾经讲过:“成为自己灵魂的仆人是最糟糕的。”纪德并不赞同公认道德规范的缺失也是一种好品行,这一点需要我们谨记。纪德年轻时代的一部优秀著作《人间食粮》(1

8

9

7

)中,他曾激动地赞扬南方土地上的果实,虽然美丽却无法长久存放,但后来他又从这种尝试中转到其他方向。他告诫自己的崇拜者和读者:“你们现在把我的书都扔了,远离我吧!”从他后期的作品中可以清晰地看出他是作为这个告诫的第一个践行者。

然而,不管是《人间食粮》还是其他作品,纪德都是用诗歌一样的散文讲述,让读者深刻感受着带有浓郁诗意的分而复返。例如,在布鲁萨一座清真寺附近的一个五月清晨,他在短篇日记中这样写道:“啊!身体里难以言表的温存和喜悦感就重新像牛奶那样渗透到体外……花园里有茂密的灌木丛和纯美的玫瑰。在梧桐的树荫下懒洋洋的玫瑰,难道你不了解我的青春岁月?曾经呢?难道我仅存在于记忆中吗?我究竟是不是真的坐在清真寺的旮旯儿中,呼吸,爱你?为什么这些飞燕会靠近我?难道我对你的爱只是在梦里?……”

纪德虽然在小说、随笔、游记和针砭时弊的文章中,向读者们一直表达的是特殊且时常变换的思想,但是我们还是可以在这种多变的思想中发现他高超的智慧,以及对人性普遍却独到的认识,并以符合古典主义明确要求且复杂多变的语言表达出来。这在纪德著名的《伪币制造者》(1926)一书中就有很好的体现,这部作品用客观犀利的视角对一群年轻的法国人作出彻底的分析。当代的文学写作也因这本书全新手法的指引获得了新的方向。刚才提到过的自传,也是一个好例子,作者的目的就是如实地讲述自己的生平,不虚构一点儿对他有利的内容,也不隐瞒任何不快的事。卢梭曾经也做过种事,不一样的是,他不仅揭露自己的缺陷,还认为任何人都一样阴暗。谁都没有勇气去评判或是指责他。

纪德则干脆不承认别人评判他的权利,他上诉,要求法庭以更广阔的视角看待他,所以他将自己呈现在上帝之下审视。于是,想要阐述他自传的意义可以用《圣经》里的神秘引语,他将“麦子”比作人格,如果“麦子”富有知觉和意识,并且是以自我为中心的,那么它只是存在而无法生长。当它发芽生长的时候,也正是“麦子”死亡改变的时候。纪德曾写过:“我觉得并不存在审视道德和宗教问题的方法,也许我并不了解在这些问题上应采取的行动,又或者我从来没有在自己的生活中实施过。但我宁愿这些纷繁多样的观点,一个都不少地融合在一起,让基督去解决酒神和日神之间的纠纷。”

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出纪德丰富的内心活动,他为别人指引的方向从未失误,虽然这种复杂的心理屡屡让他招致他人的不解和指责。纪德的哲学观强调不管作出任何牺牲都必须争取新生,他为了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一直在努力积累力量。

今日,我们满怀感激和赞美之情,欣赏纪德著作中丰富的主题和创作目的,尽管作者本人好像并不介意别人对他的异议,不过我们可以对此略而不谈。他从未试图让读者全盘接受他的观点和看法,即使是在他成名以后。他希望可以发现问题并提出问题。即便对于后人,他真正伟大的地方是他并不在意大家是否完全接受他的理论,重点是希望大家对他的创作展开激烈的论辩。

在纪德的作品中,包含一些大胆的近乎自白的段落。他希望抨击法利赛人,但是很难避免这种战争使人性的某些十分脆弱的规范受到动摇。从蒙田到卢梭以来法国文学的格言,也正是纪德对真理热爱的一种表现形式,我们需要牢记。在纪德成长的各个阶段,他都以文学品格正直的卫护者的身份出现,而这种文学品格的正直,是建立在坚定不移且诚实地表现其全部问题的人格权利和义务之上。就这一点而言,他在众多方式中体现和引起的文学行为,都是理想主义价值的显现。

安德烈·纪德先生曾经以非常感激的心情接受了这项授予他的荣誉,不幸的是由于身体原因他无法亲自前来领奖,那么现在将他获得的奖章交给法国大使先生。

致答辞

安德烈·纪德

我预想中的这次旅行应该是快乐而有益的,但是我不得不放弃这次旅行,无法亲自到场去表示我的感激之情,这让我感到非常沮丧。

就像大家都了解的那样,我向来不接受荣誉,特别是那些因为我是法国国民才被授予的法国奖项。先生们,我必须承认,面对这项对作家而言最崇高的荣誉时,我的头脑还不大清楚。多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是在荒无人烟的田野上呐喊,就算有,也只有一个小群体对话,可是今天你们让我明白,我追求少数人的道德是正确的,这种道德最终将会取得成功。

先生们,在我看来,你们不仅支持了我的作品,更支持了那种赋予我的作品生命的独立精神,在我们生活的时代,这种精神受到了全面的攻击。你们在我的身上发现了这种精神,并且称赞和欣赏它,这让我产生了满足感,使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但我不得不联想到法国的保罗·瓦莱里,他在不久之前就已经比我更出色地展现过这种精神。我跟他做了五十多年的朋友,并越来越欣赏他,不幸的是他的辞世使他没有机会获得这项殊荣。我时常这么说,我往往以友好而非自贬的态度崇拜他杰出的才能,还未遇到这位才子时,我经常认为“人性,太过于人性化了”。希望在这个颁奖典礼上能够充满对他的追忆,这种追忆,在越黑暗的地方带给我越明亮的光芒。各位期盼自由的品质,希望它能击败所有事物,你们凭借这种具有代表意义的、不分国家的、不掺杂任何团体利益的奖项,给了这个品质绽放夺目光辉的机会。

1

我在这里讲的经历,若换作别人可能会把它写成一本书。然而,这是一段用尽我所有德行并倾尽全力生活过的经历,我只能简简单单地把我的回忆书写出来。这些往事有时显得支离破碎,但我并不想虚构些什么来弥补。花在修饰往事上的功夫,反而会妨碍我在讲述时能够获得最后的乐趣。

我父亲去世的那一年,我还不到十二岁。我的父亲是一名医生,生前在勒阿弗尔工作。父亲去世后,我的母亲觉得这里没有什么值得牵挂的东西,所以决定带我搬到巴黎,希望我能够以优异的成绩完成学业。她租的一间小公寓离卢森堡公园不远,弗罗拉·阿绪拜尔敦小姐搬来与我们同住。阿绪拜尔敦小姐的家人都已不在了,她当初是我母亲的小学老师,后来陪伴我母亲,不久两个人就成了朋友。我一直与两位妇人一起生活,她们的神情都带着相同的温柔和忧伤,在我的记忆里,她们总是穿着丧服。有一天,想来距离父亲去世已经很久了,我发现母亲草帽上的饰带由黑色换成了淡紫色。“哦!妈——”我惊讶地叫了一声,“你戴这颜色太难看了!”

第二天,她的饰带又变成了黑色。

我的身体一直不好。母亲和阿绪拜尔敦小姐小心翼翼地照顾我,生怕我累着,多亏我真的喜欢学习,她们才没有把我培养成一个懒人。等到气候宜人的季节,她们以为我的脸色之所以苍白是因为在城里待久了的缘故,便认定我应当远离城市。所以到了六月中旬,我们动身前往勒阿弗尔附近的奉格司麦田庄,我的舅父比柯伦是田庄的主人,每年夏天都接待我们。

比柯伦家的房子建在花园里,花园不是很大,外观也不好看,比起诺曼底的其他花园,并没有什么特色。房子是白色的两层小楼,跟两个世纪前的楼房很像。楼房朝向东方,正对花园,前后两面各开有二十多扇大窗户,左右两面是墙。窗户上嵌着方形的小玻璃,有些玻璃是新换的,跟旧的比起来显得特别亮,而旧玻璃则露出灰暗的绿色。有些玻璃还有瑕疵,大人们称它们为“气泡”,隔着玻璃看外面,树木歪七扭八的,邮递员经过,身子隆起就像长了瘤子一样。

围墙把长方形的花园包围在里面,楼房前的草地很大,也很阴凉,有一条沙石小径环绕四周。楼房前的墙有一点儿低,能望见环绕着花园的农场院子。与农场分界的,是按当地规矩修的一条山毛榉的林荫路。

楼房背向的西面,花园在这里看起来更加宽阔。南墙脚有一条被野花遮掩的小径,由墙下的葡萄牙月桂树和其他的树厚厚地遮护着,使其免受海风蹂躏。沿北墙也有一条小径,伸进树丛里,看不到踪迹。我的表妹们把这条小径称为“黑色小道”,一到傍晚就不敢再靠近了。顺着这两条小径走下几级台阶,就可以看到跟花园相接的菜园了。菜园边上的那堵墙开了一扇暗门,墙外有一片矮树林,左右两边的山毛榉林荫路在矮树林那里交会。站在西边的台阶上,目光越过矮树林就可以望见高原,高原上丰收的庄稼是另一片风景。再看向天边,可以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小村子的教堂。在黄昏夜风清凉时,有炊烟从村子里人家的屋顶上袅袅升起。

在晴朗的夏日黄昏,我们吃过饭,便去“下花园”游玩。走出暗门,停在能够俯瞰田野景色的林荫路上。舅父、母亲和阿绪拜尔敦小姐在废弃的矿坑草棚旁边坐下。在我们眼前,小谷雾气弥漫,远处树林上空的天色染成金黄色。过了没多久,暮色渐渐深了起来,我们还停留在花园里舍不得离开。舅母几乎从不和我们出去,每次回来,我们都能在客厅见到她……对我们小孩子来说,一个夜晚就过去了。不过,等到很晚大人们上楼休息的声音传来时,我们都还在卧室里看书。

整整一天的时光,我们不是待在花园,就是在待在“教室”。我们的书桌在教室里,这里原本是舅父的书房。我和表弟罗伯并排坐,朱丽叶和阿丽莎坐在我们后边。阿丽莎比我大两岁,朱丽叶比我小一岁,四个人里面罗伯最小。

我打算在这里写的,并不是我那时候的记忆,只是这些记忆跟我要说的故事有关。我的故事是从父亲去世那年开始的。父亲的丧事给我的刺激太过强烈了,即便不是由于我自己的哀伤,至少也是由于看见母亲所承受的哀伤,让我产生了新的情感,我过分地早熟了。那年,我们再一次去了奉格司麦田庄。当我看见朱丽叶和罗伯时,觉得他们似乎更小了,而见到阿丽莎的时候,我猛然明白,我们两个都不再是孩子了。

不错,正是父亲去世的那年,刚到田庄时,母亲和阿绪拜尔敦小姐的交谈证实我没记错。她们正在屋里谈话,我却不小心闯了进去。我听见她们在谈论我的舅母,母亲特别生气,说舅母没有服丧,或已经脱下丧服(说实话,比柯伦舅母穿黑色的衣裙,跟我母亲穿颜色艳丽的衣裙一样,都让我觉得难以想象)。我记得那天,侣西·比柯伦穿着轻薄的纱裙。阿绪拜尔敦小姐是个和气的人,她正在努力地劝解我的母亲。她小心翼翼地说道:“不管怎么说,穿白色的衣服也算是在服丧嘛。”“她搭在肩上的红披巾,你也称为‘丧服’吗?弗罗拉,你真让我恶心。”我的母亲愤怒地说道。

只有放假的那几个月,我才能见到舅母,显然是夏天太过炎热的缘故,我见她穿上了薄薄的、开得很低的衬衫。在我的记忆里,她似乎一直都是这样子。我的母亲本来就不喜欢她红色的披巾,现在看到她这样裸露的衣着,更加气愤了。

侣西·比柯伦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从我保存的一张她的小画像里,就能看出她当年的美貌;她很年轻,透出一股特别的韵味,看起来就像她女儿们的姐姐。她按照习惯的姿势侧身坐着,左手撑着微微倾斜的头,小拇指在唇边俏皮地曲起。一副粗眼孔的发网兜住松散在后颈的鬈曲的长发,衬衫衣领大开,露出脖子上一条宽松的黑丝绒带,带子吊着一只意大利嵌工的小金盒。腰间有一条黑丝绒的腰带,扎出飘动的大蝴蝶结,一顶宽边的草帽用帽带挂在椅背上,这一切都为她增添了几分稚气。她的右手垂下去,拿着一本合拢的书。

侣西·比柯伦是克里奥尔人,她没见过自己的父母,或者很早就失去了父母。我的母亲后来跟我说,那个时候服提叶牧师夫妇还没有子女,便收养了这个弃儿或孤儿。不久,他们举家搬离马提尼克岛,带着孩子迁到勒阿弗尔,和比柯伦家住在同一个城市。服提叶家和比柯伦家交往很密切。我的舅父当时是国外某家银行的职员,三年后才回家,见到小侣西的第一面就爱上了她。他立即向她求婚,这惹得他的父母和我的母亲十分伤心。那一年侣西只有十六岁。而在这期间服提叶夫人诞下两个孩子,她发现养女的性情日益古怪,便开始担心她是否会影响到孩子,再说她家收入微薄……这些事情都是我的母亲告诉我的,她是要我明白,服提叶家为什么会答应她弟弟的求婚。除此以外,我猜测,母亲他们是不是也为年轻的侣西担心。我十分了解勒阿弗尔的社会风气,所以不难想象勒阿弗尔人会用什么态度对待这位迷人的姑娘。后来我认识了服提叶牧师,觉得他是个友善的大好人,既勤奋又纯朴,面对困难的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办,遭遇邪恶就更是束手无策了,当时他肯定陷入了困境。至于服提叶夫人,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她在生第四个孩子的时候因为难产死了,这孩子的年龄与我相差不远,后来他还成了我的朋友……

侣西·比柯伦很少跟我们交谈。午饭过后,她才从卧室姗姗下来,下来以后便躺在沙发或吊床上,等到晚上才又神色慵懒地站起来。她时常把一块手帕搭在额头上,仿佛在擦拭汗水,其实根本看不出来有汗水。那块手帕非常精美,散发出来的味道如果不是花香,那么便是果香,令我十分赞叹。她还时常从腰间的表链上取出一个有光滑银盖的小镜子,那上面还吊了其他小物件。她用镜子照照自己,用手指在嘴上沾一点儿唾液,润润眼角。她常常拿本书,但是那本书几乎总是合拢的;书页中间夹有一张角质书签。即使有人向她靠近,她也不会从遐想中醒过来看上别人一眼。往往在她不经意或者疲倦的手里,在沙发的扶手或者从衣裙的褶皱里,会飘落一方手帕,或者一朵花,或者一本书。直到某一天——还是我童年的时候——我拾起书,发现是诗集,我的脸不禁红了。

吃过晚饭以后,侣西·比柯伦也不会和大家一起围坐在桌子旁,而是坐在钢琴前面,悠闲地弹一首肖邦的慢调玛祖卡舞曲。有时节奏会突然中断,停留在一个和弦上。

每次我站在舅母旁边,总觉得不自在,像是不安,也像是迷惑、爱慕与恐惧混合在一起的骚动。我的本能在心里提醒我远离她,而且我察觉到:她蔑视弗罗拉·阿绪拜尔敦和我的母亲。阿绪拜尔敦小姐怕她,我的母亲不喜欢她。

侣西·比柯伦,我不会再怨恨你,我希望自己暂时可以忘记你造成的伤害有多大;不管怎样,我尽量用温和的语气谈论你。

如果不是这年夏天,那么就是第二年夏天——因为事情发生的地点是相同的,所以有时重叠在一起的记忆让我感到有些混乱——有一天,我去客厅找一本书,发现她在里面。我正想着退出去的时候,她突然对我说话,而以往她都对我视而不见:“你急匆匆地要去哪里?杰罗姆,你害怕看见我吗?”

我朝她走近,心怦怦直跳,我努力向她微笑,手伸在她面前。她用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用另一只手抚摸着我的脸颊。“你的母亲是怎样给你穿衣服的,可怜的孩子,穿得真糟糕……”她说,并开始扯我的衣领,那时我穿的是一件大领海军服。“海军服的衣领要大大地敞开!”她说着又扯掉我衣服上的一个纽扣。“来,看看,你这样好看多啦!”她拿出小镜子,让我的脸贴近她的脸,又用裸露的手臂勾紧我的脖子,手慢慢摸索进我半敞的衣服里,还笑着问我这样会不会痒,同时她的手继续往下探……探得越来越深……我突然跳了起来,衣服都被挣破了。我红着脸跑走,身后是她的叫嚷:“呸!你这个傻瓜!”

我跑掉了,一直跑到菜园深处才停下来,用菜园里小水池的水浸湿手帕,捂在额头上,又洗又擦,企图把我的脸上、我的脖子上——我身上这女人触碰过的部位的痕迹全部洗擦去。

偶尔侣西·比柯伦会突然“犯病”,然后闹得全家都不安宁。一到这个时候,阿绪拜尔敦小姐就会紧张地领走孩子们,让他们去做别的事情;可是,他们谁都无法抵挡那从卧室或客厅传来的可怕的叫喊。我的舅父不知道怎么办,只听到他在走廊里焦急地奔跑,又找毛巾,又取花露水,又要拿乙醚。到吃晚饭的时候,舅母还是没出现在餐桌上,舅父的脸上露出忧虑之色,看上去苍老了不少。

一次发病差不多过去以后,侣西·比柯伦将她的孩子叫到身边——被叫的孩子往往是罗伯和朱丽叶,几乎没有叫过阿丽莎。每当到了这种忧愁的日子,阿丽莎就在自己房里闭门不出;舅父有时去阿丽莎的房间看她,因为父女俩经常谈话。

舅母的发病往往会吓到仆人们。有一天晚上,舅母的病情特别严重,那时我还在母亲房里,听不清楚客厅里的骚动,只听见厨娘在走廊里一边跑一边叫:“先生快下来看看哪!可怜的太太要死了!”

我的舅父当时正在阿丽莎的房间,我的母亲去迎他下楼。过了一刻钟,母亲和舅父从我所在房间的敞开的窗前走过,似乎没有注意到我,母亲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怎样想的吗?她这么闹,是在做戏。”母亲还一字一顿地重复了好几遍:“做——戏。”

这件事发生在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那时父亲过世已经有两年了,从那时开始,我几乎没有再见到舅母。可悲的事件摧毁了家庭的幸福,在这件可悲的事情结束之前,还发生了一件小事。我原本对侣西·比柯伦复杂而模糊的感情因为这件小事一下子变成了纯粹的仇恨。但是在讲述这些情况之前,我想先说一说我的表姐。

阿丽莎长得很漂亮,只不过那时我并没有察觉;吸引我,还让我留在她身边的,不仅仅是她的美貌。不用说,她和她的母亲长得很像,但是她们的眼神却完全不一样,所以过了很久,我才发现她们母女的长相很相似。我描绘不出阿丽莎的脸,也记不清楚她的五官甚至眼睛的颜色了,我只记得她微笑时满含忧郁的神色,以及眼睛上挑得高高的两条弯眉,这种弯眉,我在别的地方再也没有看到过……不,我见过,不过那是在但丁时代的一座来自佛罗伦萨的小雕像上,在我的想象里,贝阿特丽切 【注:佛罗伦萨少女,是但丁的作品《神曲》中一个人物的原型。】 儿时也有像她这样弯弯的眉毛。这样的眉毛让她的外貌甚至是她整个人,都添上了一种渴望又带有信赖的探询表情——是的,一种热烈的探询表情。她浑身上下全都是探询,全都是期待……我会告诉你们,这种探询是如何抓住我,然后又成为了我的生命。

在别人看来,朱丽叶似乎更漂亮,她身上是欢乐与健康所散发出来的一种光芒。但跟她姐姐的优雅比起来,她的美丽就在外表上,似乎谁都能看到。再说我的表弟罗伯,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不过是一个年龄同我相仿的普通男孩;我跟朱丽叶和罗伯在一起玩,跟阿丽莎在一起的时候却是谈话。她不怎么跟我们一起玩游戏,不管我怎么回忆,也只能想到她严肃而温柔地微笑着,还带有深思的样子——我们在一起说什么呢?两个孩子在一起,又能说什么呢?我会将自己的想法跟你们说明;不过,还是先把我舅母的事情说完吧,免得在以后还要再提到她。

父亲去世之后第二年,母亲和我去勒阿弗尔过复活节。因为比柯伦在城里的住宅很小,所以我们没有去他家住,而是去母亲的姐姐那里住——姨母的住宅比较大。朴朗提叶姨母孀居多年,我几乎很少看到她,也不认识她的子女。姨母子女的年龄比我大,性格跟我也有差距。朴朗提叶家并不在城里,而是坐落在可以俯瞰全市的、别人称为“坡颈”的半山腰上。比柯伦家离商业区很近,有一条陡峭的小路可以直接通向朴朗提叶姨母家,走过去用不了多长时间,我每天都要从那条小路来来回回走好几次。

事发当日,我在舅父家吃午饭。吃完饭没有多长时间他就要出门,我陪他一起走,直到走到他的办公室,然后我又去朴朗提叶家找我的母亲。我到了那里的时候才听说,母亲和姨母出去了,她们会在晚上开餐时回来。我只能从半山腰上下来,去我很少有机会闲逛的商业区转转。我来到港口,那里被浓浓的海雾笼罩着,显得有些阴暗。我在码头上转悠了一两个小时,心里突然萌生出一种返回去给阿丽莎一个惊喜的想法,虽然不久前我刚离开舅父家。我一路小跑穿过商业区,按响比柯伦家的门铃。一个女仆帮我打开了门,我刚想往楼上冲,开门的女仆却将我拦住:“别上楼,杰罗姆先生!别上楼,太太的病又犯了!”

我没有理会女仆,直接往楼上跑:我又不是为了看舅母才来这儿的……阿丽莎的房间在三楼;一楼是客厅和吃饭的餐厅,舅母的房间在二楼,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我若想找阿丽莎,就必须经过舅母的房间,而她的房门大敞,房间里投射出一道光线,照在楼道上。我怕被人发现,犹豫了一小会儿,悄悄走进暗处躲了起来。一看到房间里的情景我惊呆了:窗帘紧紧拉拢,两支烛台上竖着蜡烛,散发出温暖的光芒;我的舅母躺在房间中央的长椅上,罗伯和朱丽叶站在她的脚边,身后有一名身穿中尉军服的陌生青年。现在我回忆起来,对那两个孩子在场感到奇怪,只不过当时我还年幼,觉得这样没什么问题。罗伯和朱丽叶笑着看着那陌生人,用细柔的声音反复说:“比柯伦!比柯伦!……我如果有一只绵羊,那么它一定叫比柯伦。”

我的舅母被逗得咯咯笑了起来。我看见她递给那青年一支香烟,让他替她点上。她接过来吸了几口,便把香烟扔在地上。青年弯下腰去拾,假装脚被一条披巾绊倒,一下子摔跪在舅母面前……幸亏闹了这出做戏的把戏,我趁这个时候溜过去,没有被别人发现。

我来到阿丽莎的房门口,停了半晌,听见楼下传来了说闹欢笑的声音。我敲了敲门,却没有回应,心里猜想或许是楼下说笑的声音盖过了我敲门的声音。于是我推了一下门,门悄无声息地开了。这个时候屋子里很黑,我一时间看不清阿丽莎在哪儿。最后我看见她跪在床头,背后是一扇窗子,从外面投进落日的余晖。我朝她靠近时,她回过头来,却没有站起身,只是低低问:“噢,杰罗姆,你回来做什么?”

我俯下身亲吻她,但我看见她的脸上开始流下泪水……

这一瞬间便决定了我的一生,至今回想起来,我仍无法做到无动于衷。那时对于她悲痛的原因我了解得并不十分清楚,但我能够深切地感受到如此巨大的痛苦,对于这颗战栗的幼小心灵,对于这因为哭泣而抽动不能自已的柔弱身躯,根本无法承受。

我站在始终跪在那里的阿丽莎身旁,不知道怎么描述心中这种奇特的激情,只能把她的脑袋紧紧抱在我的胸口,我的嘴唇深深地吻在她的额头,仿佛全部的灵魂都通过嘴唇倾泻而出。我在爱与怜悯中沉迷,在一种弄不懂是热情、现实还是道德的混杂的情感里,我竭尽全力地向上帝倾诉,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我的一生来保护这个女孩子,我在内心祈祷,希望能帮助她免遭恐惧、折磨和生活的伤害。最后我跪下来,将她拉入我的怀抱,隐隐约约还听她说道:“杰罗姆,他们没有发现你过来,对吗?哦!你快离开,千万别让他们瞧见你。”之后,她的声音更低了,“杰罗姆,不要告诉其他人……我可怜的父亲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我就真的没跟母亲提起,但同时,我也发现朴朗提叶姨母跟母亲总在小声谈论着什么。她们两人总是神秘兮兮又神色忧郁,我一靠近,她们就驱赶我道:“孩子,到一边玩去!”她们的表现向我表明,对于比柯伦家的隐私她们并非全然不知。

我们回到巴黎没多久,就收到一通让我母亲回勒阿弗尔的电报:我的舅母跟别人私奔了。“是跟一个男人私奔了吗?”我问阿绪拜尔敦小姐,母亲让她照顾我。“孩子,等以后你再去问你的母亲吧,我无法回答你什么。”这位照顾我的老友说,对于这件事,她同样感到很惊讶。

过了两天,阿绪拜尔敦小姐跟我动身前去看我的母亲。那天是星期六,次日我就能在教堂和我的表姐妹们相见了,这件事一直放在我的心上。我那尚且天真的想法,让我十分看重自己与表姐妹们能重逢在这神圣的场合。说到底,其实我并不关心舅母的事情,也为了面子,我闭口不向母亲问问题。

那天清晨,小教堂还没来几个人。服提叶牧师明显是在有意宣扬基督的这句话:“你们努力地从这窄门进来吧。”

阿丽莎的座位跟我隔着几排,她坐在我前面,我只能看见她的侧脸;我认真地盯着她看,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所以那些我专注听到的话语,就像是她说给我听的一样。我的舅父与我母亲坐在一起,他在哭泣。

牧师先把他那一节朗诵了一遍:“你们努力地从这窄门进来吧,因为宽宽的门与宽宽的路通往灭亡,进入地狱的人很多;然而,窄窄的门与窄窄的路,却通向永生,找到前往永生之路的人是极少数的。”之后他把那一节分成好几段,首先说说那宽宽的路……我走神了,仿佛在梦里,我看见舅母的房间,看见她躺在那里,一脸笑容,而那位年轻的军官跟着她一起笑……欢笑这个观念,化身成为侮辱,也化身成为伤害,像是变成了罪恶的可恶的炫耀……“进入地狱的人很多。”服提叶牧师接着说,他又开始了描述——这个时候我看见了——一群打扮华丽的人,嬉笑着排队往前面走去。我发现自己既不能也不愿跟他们走在一起,因为我觉得每跟那群人走一步,跟阿丽莎的距离就会变得更远一些。牧师重新回到这一节的开头,此时我看到了那道我们要努力进入的窄门。我深陷在幻想里,窄门就像一台压榨机,我用尽全力想要穿过它,却又感到了极度的痛苦,而在痛苦里,似乎还混有天福来临的味道。然后,这道窄门变成阿丽莎的房门,为了进入那扇房门,我努力缩小自己的身体,把身上一切的私心排除……“因为通往永生的门是窄的。”服提叶牧师接着说道。摆脱一切灾难与忧郁,我想象并且预见,我的内心深处渴望已久的另一种纯洁而神秘的欢乐。我想象,这一种欢乐如同小提琴拉出来的乐曲,尖细又轻柔,宛如要把阿丽莎和我的心烧尽的烈焰。我们身上穿的是《启示录》描述过的白衣服 【注:见《圣经·启示录》,指灵魂没有污点的人才有资格穿上的白衣服。】 ,我们两个人手拉手,看着同一个方向,一起前进……这种小孩子才会做的梦,即使引人发笑又有什么关系!我原原本本地把它们复述出来,并没有更改什么。在这里面出现的明显的模糊不清,也只是因为措辞,因为不完整的形象,它们无法把感情更加准确地表达出来。“找到通往永生之门的人是极少数的。”服提叶牧师最后说道。

他还向我们解说,要如何找到窄门……“极少数的人”——或许我就是其中之一。

讲道快结束时,我的精神十分紧张,礼拜一结束我就跑掉了,我并没有去找表姐的想法——大概这出于我内心的高傲,我想考验自己的决心(我已经下了决心),自以为要配得上她,最好的行动就是离她远远的。2

这种严厉的训诫让我发现,我的内心其实早就准备好了。我天生责任感很强,并且还有我的父母做榜样,用清教徒的教育来束缚我内心一开始萌动的激情,这些最终引导了我,令我崇尚人们所说的“美德”。我束缚自己,就跟别人放纵自己一样正常,对于这种自我的严厉要求,并没有让我觉得厌烦,反而感到高兴。我对以后的追求,其实不是幸福本身,而是在赢取幸福的过程中我所花费的无限努力;其实,我早就将幸福与美德看作一个整体。尽管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十四岁的孩子,并没有定型,还可以塑造,但过了没多久,对阿丽莎的爱慕,让我毅然决然地朝着这个方向坚定地走去。这次内心的醒悟,顿时让我看清了自己:我一直认为自己太过内向,又充满太多的期望,既不关心别人,也没什么进取心,对于胜利我没有什么梦想,除了克制自己能得到胜利之外。我喜爱学习,也喜欢动脑筋的游戏。对于那些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同学,我没什么交往,偶尔参加他们的活动,也只不过是出于友善与礼貌。可是,我跟阿培·服提叶相处得非常好,第二年的时候他来巴黎上学,跟我又成了同班同学。阿培·服提叶是一个可爱的男孩,性格上有些懒散,我对他的感情,其中喜爱的成分要比敬佩的成分多。至少我们俩在一起,可以聊聊勒阿弗尔,聊聊奉格司麦,因为我的脑子总想着那里。

再说我的表弟罗伯·比柯伦,他作为一名寄宿生在我所在的中学学习,只不过他比我低两级,只有在星期天我才有机会与他见面。罗伯跟我的表姐妹长得并不是很像,如果不是因为他是我表姐妹的弟弟,我想我对他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那时候我的心里完全被我的爱情占据着,也正因为它的照耀,才使得我同阿培及罗伯的友谊在我的心里占据着重要地位。阿丽莎如同《福音》里描述过的那颗珍贵的珍珠,那么我就是把所有的东西都变卖,以此祈求得到珍珠的人 【注:见《圣经·马太福音》第13章。】 。虽说我只是个孩子,但我谈论爱情,并把我心里对她的感情唤作“爱情”,这难道是错误的吗?我想在我后来的经历里,似乎没有一样能够以此为名。并且,在我的年龄增长到可以感受到肉体所带来的欲望以后,我对于阿丽莎的感情也没有因此而改变什么。在我儿时,我只希望自己可以配得上她,就算是现在我也没有生出占有她的念头。学习,努力,助人,我将我的一切都悄悄地献给阿丽莎,并将这想成是更高尚的美德:这些事情我只是为了她做出来的,但我并未让她知晓这一切。就这样,我沉迷在谦逊里,唉!我没有想过自己是否开心,最后我养成不满足于轻而易举可以完成的事情的习惯。

这种争强好胜、进取向上的人难道只有我一个吗?我没有看到阿丽莎对我做的事作出任何回应,她从未因为我或者为了我做些什么。尽管我所有的努力只是为了她,她的灵魂朴实无华,从中我可以看到最自然的美。她的美德里满是优雅,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她那肃然的目光,也因为她孩童天真的微笑而充满魅力;我回忆起她抬眼的时候,眼里满是温柔与疑惑,于是我明白了,为什么我的舅父有了烦恼的时候,要去他的长女的房间去寻求她的支持、意见和安慰。有一年夏天,我经常看见他和阿丽莎在交谈,他所经历的事情让他一时间苍老了不少,在餐桌上吃饭时,他也很少开口。他偶尔的强颜欢笑,看上去比他的沉默更让人心里不好过。他一整天都待在书房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直到傍晚阿丽莎来书房找他时,他才停止抽烟。阿丽莎劝了他很久,他才从书房里出来,然后阿丽莎就如同带孩子似的带他去花园。父女俩沿着花径走着,在前往菜园的阶梯最前面停下来,坐在那里摆着的几张长椅上。

一天晚上,我还在外面看书,躺在紫红色的大山毛榉树下的草地上没有回家,这棵树和那条花径之间只有一层月桂树篱笆,刚好遮住视线,却挡不住说话声。我不经意间听到阿丽莎与舅父的交谈。很明显他们不久前谈过罗伯,忽然,我听见阿丽莎提到我的名字,这才听清楚他们的话,只听舅父感叹道:“噢!杰罗姆啊,他是个爱学习的孩子。”

我并不是故意去偷听的,所以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就是离开这里,最少也要弄出点儿动静,好让他们明白我就在这里,但要怎么做呢?假装咳嗽?要不然就是开口喊:“我在这儿呢;我听到你们谈话了!”……可是因为胆怯与尴尬,并不是因为好奇心,让我想多听听,于是我没有发出声响。更何况他们只是从这里经过,我隐约只听到他们的只言片语……但舅父和阿丽莎走得十分慢,我想阿丽莎一定像以前那样,手臂上挽着一只轻巧的篮子,一边走一边摘下枯萎的花,又从树墙脚下拾起那些因为海雾来袭而被催落在地的、还没有成熟的果子。她清亮的声音传了过来:“父亲,巴利塞姑丈是一位出色的人吗?”

舅父的声音有些低,话语模糊,他说些什么我没有听清楚,但阿丽莎继续问:“你认为他很出色,对吗?”

他的回答又太模糊;之后,阿丽莎又说:“杰罗姆是一个聪明的人,对吗?”

这个时候我怎么可能不认真听呢……但是,我一点儿都听不清楚。她接着说道:“你认为他有可能成为一个出色的人吗?”

舅父的声音这次变大了不少:“可是,孩子,我首先得明白,你对于‘出色’是怎样理解的,有些人可能非常出色,但是从外表上看不出来。至少别人看起来很平凡……但是在神的眼里又十分出色。”“我对于出色的理解就是这样。”阿丽莎说。“可是,我们现在并不能对他评判些什么。他还年轻……当然,他的将来会一片光明;但如果只是这样,那还不够。”“他还需要什么?”“孩子,我要怎么跟你说呢?他还需要自信、支持、爱……”“支持?什么支持?”阿丽莎打断了舅父的话。“爱情与尊敬,也就是我缺少的东西。”舅父悲哀地回答;然后,渐渐地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了。

那天做晚祷的时候,我对于自己无意间偷听别人谈话感到内疚,就决定向表姐承认我的错误。或许这次,真的是因为好奇想知道点什么,我才作出这个决定。

第二天,我还没说几句话,她就说:“杰罗姆,偷听别人说话是不对的。你应该提醒我们一声或者离开。”“我不是故意去听的……我只不过无意间听到了,更何况,你们只是经过那里。”“我们走得并不快。”“是的。但我听不清楚,而且马上就不去听你们的谈话了。你问了舅父需要什么才能成功,他是怎么回答的?”“杰罗姆,”她笑道,“你全部都听到了,你只不过在逗我玩,想让我再重新说一遍。”“我发誓,我只听见舅父说要有自信和爱。”“他后面又说,还需要许多其他的东西。”“那你呢,你是怎么回答的?”

她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谈到生命里要有人支持,我回答说,你有你的母亲。”“噢,阿丽莎,你应该清楚,她并不能永远守望着我呀!更何况……这也不等于……”

阿丽莎低下了头:“他也是这样回答我的。”

我拉住她的手,感觉自己的手在发抖。“无论我将来成为什么样的人,一定都是因为你才会变成那样的。”“但是,杰罗姆,我以后也可能离开你。”

我打从心底里诚恳地说:“可我,却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她微微地耸了耸肩:“难道你不能坚强地独自前行吗?我们应该追求各自的上帝。”“但是你得给我指路。”“你为什么要找除了基督以外的向导呢?……你难道不认为,当我们忘却自己而向上帝祈祷时才是我们最接近的时刻吗?”“是的,我祈求他让我们在一起。”我岔开了她的话,“这就是我每天早晚向上帝祈求的事情。”“难道你不明白在上帝那里灵魂交融是什么意思吗?”“我当然知道:就是我们高兴地相聚在共同崇拜的事物里。我认为我只为跟你相聚,所以才崇拜你所崇拜的事物。”“你的崇拜一点儿都不单纯。”“对我的要求不要太苛刻。如果你不在天堂里,那么我也不再上天堂了。”

她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摁在嘴唇上,神色严肃地说:“你首先要找寻上帝的国度和天理。”

我在记录我们之间的对话时,就感觉到那些不懂一些孩子总是故意用严肃的语气谈论的人,会觉得这不太像是孩子说出来的话。那我又能怎么办呢?难道还想方设法地去辩解吗?同样地,我也并不想用文字来粉饰它们,只有这样才会显得更加自然。

我们很早以前就拿到了拉丁文版的福音书,将其中许多的内容都背诵下来。阿丽莎常常以辅导她弟弟为借口跟我一起学习拉丁文。但是现在想一想,我猜她是为跟我一起读书罢了。没错,在我知道她不会陪伴我的情况下,我也不会对一门学科有兴趣的。就算这一点有时候会妨碍我,但绝对不会像别人猜测的那样,会阻碍我思想的进步;恰恰相反,我反倒觉得阿丽莎无论哪个方面都轻而易举地走在我前面。我的思想所追求的道路总是根据她来选择的,而我们称为“思想”的东西,在那时候满满地占据着我们的大脑,这常常是更奇妙的交流的一种借口;这只不过是感情的修饰,爱的遮掩。

那个时候,我的母亲猜测不出这个感情的深度,一开始还感到担心;但是现在她感到没有那个精力了,才会喜欢把我们两个同时搂在她的怀里。她以前就有心脏病,最近情况变得越来越糟。有一回发病十分严重,她就把我唤到她面前:“我可怜的杰罗姆,我已经老了。”她说,“总有一天我会弃你而去。”

她突然停止说话,呼吸变得困难。我终于忍不住,把她似乎期待我说的话喊了出来:“母亲……你知道的,我要娶阿丽莎。”

我的话明显正说中她的心事,她马上接下去说道:“没错,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我的杰罗姆。”“母亲,”我因为哭泣而哽咽着,“你也相信她是爱我的,对吗?”“没错,孩子。”她温柔地重复了好几次,“没错,孩子。”她说得很吃力,又补充道:“还是听从上帝的安排吧。”

我凑近她,弯腰站在她旁边,她伸手摸着我的额头,又说:“愿上帝保佑你们!我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们两个人!”说完以后,她就陷入了昏迷,我也就没有再把她叫醒。

后来,这次谈话再也没有提及。次日,我的母亲感觉身体好了一些,我就去上学了,说了一半的心事没有再说下去。更何况,我又能多明白什么呢?阿丽莎爱我,对于这一点我一刻也不曾怀疑。就算我真的曾经有过,但是随着之后发生的那件悲哀的事情,也就永远没有再想过了。

我的母亲是在一天晚上平静地过世的,那时只有阿绪拜尔敦小姐和我陪在她身边。最后一次发病虽然把她带走了,但是一开始看起来好像没有以前几次那样严重;最后突然之间病情转重,亲朋好友都来不及赶来。第一天晚上,我和母亲的老朋友一起守灵。我深深地爱着我的母亲,但不明白为什么我的脸上满是泪水,内心却没有感觉到多大的悲伤;我想,我之所以哭主要还是因为对阿绪拜尔敦小姐的怜悯,因为她眼睁睁地看着比她小好多岁的朋友,竟然比她先去见上帝。但我想到表姐要来参加这场丧事,这个想法完全驱散了我的悲伤。

我的舅父第二天早晨就到了。他把阿丽莎的一封信交给我,说她要晚一天才能跟朴朗提叶姨母一起赶来。“杰罗姆,我的好友,我的兄弟。”她在信中写道,“我对此感到十分遗憾,没能在她死前把那句能让她开心的话说出来——这本就是她的心愿——我希望她原谅我,希望从此以后能引领我们两人的唯有上帝。再见,可怜的朋友。你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情的阿丽莎。”

这封信想表达什么呢?她为之遗憾而没有说出来的,如果不是我们以后的婚约,又会是什么呢?现在我还年轻,不敢马上求婚。更何况,我还要这些承诺做什么呢?我和阿丽莎不是跟订了婚一样吗?我们之间的爱情,对亲友来说并不是个秘密,我的舅父和母亲并没有反对,而且,舅父早把我当成他的儿子。

再过几天便是复活节了,我在勒阿弗尔度假,住在朴朗提叶姨母家,但几乎都是在比柯伦舅父家用餐。

我的姨母菲丽歇·朴朗提叶是一个和蔼的女人,但不管是我的表姐妹们,或者是我,跟她相处都不是十分亲密。她很忙,常常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动作不柔和,嗓音不好听;不分场合时间,只要突然感觉她对我们的感情深厚得需要表示一下,她就忍不住搂住我们亲热。我的舅父比柯伦很喜欢姨母,但听他对她说话的语气,就不难猜出他更喜欢我的母亲。“我可怜的孩子。”某天晚上她对我说,“我不清楚今年夏天你的打算是什么,我想我要先了解你的计划,才能决定我可以做些什么;我如果能帮你什么忙的话……”“我还没开始考虑这些事,”我回答,“或许去旅游。”

她又说:“你要明白,我家、奉格司麦,不管什么时候都欢迎你。可是如果你去你的舅父那边,我想他和朱丽叶都会很高兴的……”“你说的是阿丽莎吧。”“没错!真是抱歉……也许你不相信,一开始我以为你喜欢朱丽叶!一个月前你的舅父才告诉我的。你知道,我很爱你们,但我又不了解你们,并且见到你们的机会少之又少……我不善于观察,也没有时间关心其他人的事。我常常看见你跟朱丽叶一起玩……我就想,朱丽叶那么漂亮,性格又开朗。”“是的,现在我也喜欢跟她玩,但我爱的人是阿丽莎……”“好好好,由你自己选。我嘛,也不太了解阿丽莎,她比朱丽叶要沉默;我想,你选择和她在一起,总是有充分的理由的。”“但是,姨母,我并不是有了选择才爱她,而且我从没有考虑过有什么理由……”“别怪我,杰罗姆,我并没有恶意。我原想跟你说什么来着?都被你弄忘了。啊,这样吧,杰罗姆,我想你最后当然要结婚啦;但你现在还在服丧,如果现在订婚的话不合规矩,更何况你现在还年轻。我想,现在你母亲不在了,你一个人前往奉格司麦可能会有人说闲话的。”“是啊,姨母,正是因为这点,所以我才说去旅行啊。”“没错,孩子,要不然这样吧,如果我也去那儿,你可能会比较方便;我安排了一下,今年夏天的时候空出一些时间。”“只要我跟阿绪拜尔敦小姐说一声,她一定愿意陪我去。”“我想她一定会来的。但是只有她去还不够,我也去吧……哦!我并没有要取代你可怜的母亲的意思。”她补充道,突然哭了起来,“或许我可以帮忙管家务!哦!你、你的舅父、阿丽莎,希望大家不会觉得我碍事。”

菲丽歇姨母错估了她的影响力。事实上,大家都因为她的存在而感到很不方便。就像她说的那样,刚刚进入七月份,她就去了奉格司麦,没过多久,阿绪拜尔敦小姐和我也过去了。

她借口帮助阿丽莎处理家务,让这个一直以来都很平静的家因为她而持续不断地吵闹。她为讨我们的欢喜,变成她所希望的“方便事情”,她太过殷勤,令阿丽莎和我感到很拘束,在她面前我们几乎从来不说话。她一定会说我们对她的态度很冷淡……就算我们开口说话,难道她就会理解我们的爱情是什么性质的吗?依着朱丽叶的性格,她反而与过分热情的姨母相处得很好。大概是因为姨母对小侄女太过于偏爱了,以至于我有些反感,甚至与她的感情都不怎么好了。

一天早上,邮差送来了一封信,姨母把我叫了过去说:“可怜的杰罗姆,我感到很抱歉,我女儿生病了,她来信叫我回去,没办法,我要离开你们了……”

我满怀毫无必要的多虑去询问舅父:姨母走了以后我是否还能够继续留在奉格司麦。但我刚说完一句话,舅父就嚷了起来:“我那可怜的姐姐想做些什么?为什么把最自然的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唉!你为什么要离开这里,杰罗姆?你不是差不多都快成为我的孩子了吗?”

我的姨母只在奉格司麦住了半个月。她一离开,这里顿时平静了不少。一种如同幸福的恬静,再一次回到这个地方。丧母的悲恸,并没有给我和阿丽莎之间的爱情蒙上阴影,反而让我们的爱情变得更浓烈。单调的生活开始了,我们仿佛相处在一个有强烈共鸣的场所,连心脏最细微的跳动都听得一清二楚。

姨母走后几天的一次晚餐,我们在餐桌上谈到她:“真是一个大乱子。”我们说,“叽叽喳喳的生命难道不可以给她的灵魂留下片刻休息的时间吗?爱的美丽外壳,你在这里的影子会变成什么样呢?”……我们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想起了歌德的一句话,他谈及施泰因夫人 【注:夏洛蒂·冯·施泰因(17

4

2—1827),歌德少年时期的恋人。】 时写道:“可以看到世界在她的灵魂中的倒影,一定是一件美妙的事。”我们马上排起一套等级来,并将沉思默想的能力划分为最高等级。舅父原本都在沉默,这时他扬起一抹哀伤的笑容责备我们:“孩子们,”他说,“哪怕自己的倒影破碎,上帝也能分辨出来。要注意,我们不可以根据一个人在一生中的某个瞬间的表现来评价他们。我这位可怜的姐姐身上那些你们不喜欢的地方,都事出有因;对那些原因我十分了解,所以我不会跟你们一样严厉地指出她的不是。年轻时惹人喜爱的气质,等老了的时候都会变得糟糕。你们说菲丽歇造成‘骚乱’,可在当初,这完全是精神的魅力,纯真可爱,豪爽又优雅……我们当年跟你们现在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时我挺像你,杰罗姆,可能比我所估计的还要像。菲丽歇跟现在的朱丽叶很像。没错,就算是长相也有一点儿相似。”他转向阿丽莎说:“你说话的语调,你微笑的模样,很有一种她之前消失的姿势;是的,她偶尔跟你差不多,什么都不做,只是坐着,臂肘朝前撑起,交错的手指顶住额头。”

阿绪拜尔敦小姐转过脸来看着我,声音低低的,就好像在耳边说话一样:“你的母亲,在看着阿丽莎的时候,就会想起她。”

这年夏天,天气十分好,晴空中漂亮的蓝色浸没一切。我们青春的热情战胜苦难,战胜死亡;就连阴影都因为我们而退却。每天清晨,快乐将我从睡梦中唤醒,天刚拂晓我就起床,跑出去迎接新的一天的到来……每次回想起这段时光,就如同沾满了清新的露珠一样。朱丽叶比喜欢熬夜的阿丽莎起得要早,她常常跟我一起去花园里散步。她成为她姐姐与我之间的信使,我滔滔不绝地向她讲述我们之间的爱情,朱丽叶好像永远都听不厌。我在她面前把我不敢对阿丽莎说的话倾诉给她听。或许是爱阿丽莎爱得太深了,我反而变得害羞而拘谨。对于这种孩子的游戏,阿丽莎似乎也跟随着我们一起玩,她见我跟她妹妹谈话很高兴,她不知道或者佯装不知道,我和朱丽叶在谈论她。

爱情,狂热的爱情,狂热的爱情充满美妙,你通过怎样秘密的小径,居然将我们从欢乐引向哀伤,从极其天真的快乐领向美德的斥责中……

夏天就这样在单纯和平淡中消逝了,那些悄悄溜走的时光,居然都没有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一点儿痕迹。我唯一记得的事情就是聊天及看书。“我做了一个哀伤的梦。”暑假即将结束的前几天,一天清晨,阿丽莎对我说,“梦中我还活得好好的,可是……你死了。不,我没有目睹你的死亡,只是我意识到——你死了。太可怕了,这完全不可能,最终我坚信你只不过不在我身边而已。我们分隔两地,我觉得还有方法可以和你相聚的;我努力想办法,用力地思考,后来,我一着急就醒了。”“今天早晨,我都还以为自己在梦里,我还在继续做着这个梦。我以为和你分开了,而且还要分开很久,很久……”她的声音很低,最后又补充了一句,“甚至分开一生,并且我们这一生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为什么?”“每人都付出极大的努力,好让我们重新相聚。”

我没有,也不敢把她的话当真。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突然间我仿佛有了勇气,像要抗辩什么一样,我对她说:“我呀,今天早上我还梦见你了,梦见我正在和你结婚,那么真实而牢固,不管是什么,都无法将我们分开——除了死亡。”“你认为死能把我们分开吗?”她问。“我想说的是……”“我跟你想的刚好相反,我认为死能团聚……对,让生前分开的人团聚。”

这一番话深深地刻在我们的心里,我们讲过的话语仿佛还回响在耳边。可是,这番话的严重性,直到后来我才了解。

夏天流逝而去。大部分的田地因为收割完庄稼而显得空空荡荡的,一眼望去十分辽阔而沉寂。我离开的前一个晚上,不对,还要再往前一个晚上,我和朱丽叶走在花园里,一直往下花园尽头的灌木林走去。“你昨天给阿丽莎背诵什么了?”“什么时候?”“我们先走,你们落在后头,就在石场长椅上的时候。”“哦,好像是波德莱尔写的几首诗吧,我猜。”“都是哪些诗?你念给我听听好吗?”“‘不久我们将要沉入冰冷的黑暗’。”我不大乐意地背诵起来,但她突然打断了我,用一种颤抖得变调的嗓音插了进来:“‘再见了!我们的灿烂夏日是多么的短暂!’”“咦?你也熟悉这首诗吗?”我十分惊讶地叫道,“我一直都以为你不喜欢诗……”“你怎么会这么认为呢?是因为从来没有给我背过诗吗?”她嬉笑着说,我从中看出一点儿勉强,“你有时候根本就把我当成一个十足的笨蛋。”“有些人很聪明,却未必喜欢诗。更何况我从来都没听过你背诗,或者要我念诗给你听。”“因为这是阿丽莎的事情。”她沉默了半晌,突然间又问,“你后天就要离开了吗?”“没错,我是得离开了。”“那么今年的冬天你有什么打算呢?”“上巴黎高等师范一年级。”“那你想什么时候跟阿丽莎结婚?”“总得等我服完兵役吧。或许还要等我考虑清楚自己将来要干些什么。”“你现在还没有考虑好吗?”“我现在还不想弄明白,因为我感兴趣的事情太多了。我会尽可能地拖延时间,直到我确认好要干的事情。”“你是怕事情太快确定下来,所以才推迟订婚吗?”

我耸一耸肩,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她继续追问:“那么,你们为什么不马上订婚呢?你们还在等什么呢?”“为什么要订婚呢?我们不用告诉别人,我们都知道自己是属于对方的,现在是,将来也是,我们是属于彼此的。这就够了啊,我愿意把我的一辈子都给她。你难道认为用誓言拴住我的爱情就更美好吗?不,我不这么认为。对于我来说,誓言更像是对爱情的一种侮辱。除非我不信任她是爱我的,我就跟她订婚。”“我并不是不信任阿丽莎……”

我们两个缓缓地走着,不知不觉间我们走到了我以前无意中听到阿丽莎与她父亲谈话的那个地方。我忽然想起,不久前我看到阿丽莎走到这个园子里来了,或许她就坐在台阶上,或许她也会听见我跟朱丽叶的谈话吧!她大概会听到平时我不敢当面跟她说的话,这个可能性吸引了我,对于这个想法我觉得很有趣,不由提高了嗓门:“噢!”我大声嚷道,显出这个年龄的年轻人所拥有的夸张与激昂,因为我太过分地在乎自己所说的话了,一时间竟然没有听出朱丽叶的话中的另一层意思。“噢!如果我们能俯视我们心爱的人的心灵,就如同照镜子一样看看我们在她的灵魂里是一副怎样的倒影!如果我们可以像明白自己一样,甚至比明白自己还要明白这里面的意义!在柔情里我们会获得怎样的宁静!在爱情里我们会获得怎样的纯洁!”

我自以为是地将朱丽叶表现出来的激动归类为我这出拙劣的戏的结果;她突然低下头,埋在我的肩头:“杰罗姆,杰罗姆,我多么希望确认你一定会给她幸福啊!如果她因你而感到痛苦,那么我将会憎恨你一辈子。”“但是,朱丽叶。”我高声道,捧起她的脸,同时吻了吻她的额头,“这样的话我也会憎恨我自己。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其实是想跟她能有一个更美好的开始,才迟迟没有决定我要干的职业,我将我整个未来都交在她的手里,无论将来我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如果没有她,我都不愿意。”“你跟她说这些的时候她是怎么回答你的呢?”“这些我从来都没有跟她说过!从来都没有!正是因为这样,我们到现在都没有订婚,我们两个人,根本不会谈到结婚的事,更加不会谈到婚后会怎样的问题。朱丽叶啊!与她一起生活这件事,美好得让我不敢……你知道吗,我从来不敢跟她说这些。”“你是想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吗?”“不,不是这样的。只不过我怕……我怕我吓着她,你知道吗……我担心我预测的巨大幸福,会把她吓坏!有一天,我问她,她想不想去旅行。她对我说,她什么也不想,她只要知道有哪些地方,知道哪些地方很美,知道别人能够去那里旅行,这样就足够了。”“杰罗姆,你呢……你有去旅行的想法吗?”“当然!我想走遍整个世界!对于我来说,一生就是一次长途旅行——我跟她一起,穿梭历史,穿过人群——‘起锚’,你知道这两个字的含义吗?”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