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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8 01:3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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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木心(著),童明(编选)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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豹变

豹变试读:

代序

童明

《豹变》的十六个短篇是旧作,都在不同的集子里发表过,《温莎墓园日记》就收了其中七篇。按照木心先生的心愿,以现在的顺序呈现的十六篇是一部完整的长篇小说。我和木心从1993年酝酿这个计划,到今天《豹变》以全貌首次出版,已历时

十余载。这是一本薄薄的礼物,您若由此获得新鲜体验,这也就是新作了。

2011年,我翻译的英文本木心小说集An Empty Room(《空房》),由美国New Directions(新方向出版社)出版,收了十

篇,却没有SOS、《林肯中心的鼓声》、《路工》这三篇。其中的缘由一句话说不清楚。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是,没有这三篇就不完整,还不是作者设想的那部小说。

木心先生在世的时候,我常和他对话,“正式”的却只有两次。一次在1993年夏天,我受加州州立大学的委托去找他;另一次在2000年秋季,应了罗森科兰兹基金会的邀请。所谓“正式”也很自由,无所不谈。木心不愿把我们的谈话归于“访谈”一类,一直以“对话”或“木心和童明的对话”称之。1993年初夏,我们商定这十六篇为一本书,计划先出英文版,再出中文版。这个顺序后来没有变。英文版(十三篇)2011年发表;现在,这个完整的中文版(十六篇)也出版了。2009年,木心提议这本书中文版的标题用《豹变》。我向先生做过承诺,如今《豹变》终于面世,感到欣慰。还有几句渴欲畅言的话,事关木心文学艺术的纲领大旨,谨此为序。二

成集的短篇小说分两类。一类,短篇收集,各篇自成一体,这是短篇小说集。另一类,短篇收集,各篇既相对独立,又彼此相连,形成一类特殊的长篇小说:a short story cycle,照英语译为“短篇循环体小说”。《豹变》是这第二类。

确切地说,这种长篇小说是现代主义文学(尤其是美国现代文学)中常见的一个类别。二十世纪初,有安德森的《俄亥俄州的温斯堡镇》、海明威的《在我们的时代》、福克纳的《下山去,摩西》等,都是。之后陆续有作家用这个类别创造,形成了传统。在各个短篇怎样相互联系的方式上,有若干种的结构原则。我和木心讨论,认为《豹变》和海明威的《在我们的时代》,在结构原则上不谋而合。当然,木心和海明威的写法各有千秋。这样相比,为方便了解《豹变》和短篇循环体小说的关联。

新的文学类别都有前世和今生。在古时,短篇循环体小说应该就是“讲故事的集子”(tale-telling collections),如《一千零一夜》、《坎特伯雷故事集》、《十日谈》等。中国的章回小说情节上有明显的连贯,不在此列。“讲故事的集子”或“短篇循环体小说”至少表面看没有明显的连贯,而且往往有意为之。

现代文学异于前现代文学之处,亦不可低估。现代文学(又称现代主义)是美学现代性的一部分,以文体和观念的创新为动力,新形式层出不穷。其中佼佼者标示了前沿,又称“先锋派”(avant-garde)。读木心,将他看作现代主义的先锋派,易于理解他文学创新中的那些取向。

通常说的现代化遵循了一套价值,自十八世纪的启蒙形成体系,称为“体系现代性”。美学现代性与这个体系现代性之间始终存有张力。现代主义创新是一种现代性格不错,但必以“生命的哲学”(本雅明语)为其底色,区别于以利润为驱动的现代化。本雅明在《论波德莱尔的一些母题》中的概括,清晰准确:几百年来,文学家和哲学家致力于美学现代性,共同建造“美学经验结构”,为的是抗衡布尔乔亚文化代表的“异化经验结构”。

文学思辨发乎生命,贴近人性,以其美学判断为特征。先锋派以此审视现代化中人的处境,不轻信“光明进步”的高调,对体系现代性保持警觉的距离。美学现代性因而是另一种现代性,用多声部音乐的术语,喻之为“对位式的现代性”(contrapuntal modernity),意思是它以变奏的方式回应着体系现代性。

体系现代性有一套宏大叙述,以“科学”、“理性”、“主体”等关键词代表其历史必然进步的信心。历史进步是人类共同的梦想,无可厚非。但不知何时,人类发展史被等同于自然进化史,“进步”的进程反而随意忽略人的状况和人性,甚至当作障碍扫除。还有一个事实:源自启蒙的体系现代性及其宏大叙述,是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共同的源头,因为两者都采用其逻辑和语汇表述其合理性。宏大叙述一旦宏大起来,就只许乐观,不许悲观,有如太阳拼命地光芒

射,却否定了自己有影子。

面对无处不在的布尔乔亚文化和宏大叙述,美学现代性的抗争看似弱小,其实是以弱为强,以弱胜强。战火中的蒲公英,野地里的茅草,生命力都很顽强。1993年,木心在和我的对话中说:“‘人’要绝灭‘人性’的攻势越演越烈,而我所知道的是,有着与自然界的生态现象相似的人文历史的景观在,那就是:看起来动物性作践着植物性,到头来植物性笼罩着动物性,政治商业是动物性的战术性的,文化艺术是植物性的战略性的。”可见,木心的文学不仅是文字,还有与其艺术观相应的历史观、世界观、生命观。

美学现代性对体系现代性的思辨,并非否定。体系现代性有两面,它产生的自由、平等、民主、社会正义等价值,当然是进步的。真的照此努力,人的状况就不会被搁置不顾。1784年,康德撰文《什么是启蒙》,提出启蒙首先是独立思考,在言论自由的条件下摆脱被奴役状态。这个讲法深得人心。但启蒙的遗产远比康德说的要复杂。二百年后,1984年,福柯(M. Foucault)又撰文《什么是启蒙》,以后见之明指出:我们应该继承启蒙的正面(positives),拒绝其负面(negatives)形成的“启蒙讹诈”。启蒙的负面问题不少。例如,脱离了人文思考的“理性”变成工具,可服务于殖民、专制、帝国扩张。“什么是启蒙”,并非问一次答一次便可一劳永逸。美学现代性一直问这个问题,问中创新。

文学针对现代化做出的反应,现代主义并非唯一,还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等等。而文学史揭示,现代主义在发展中,看到并且摆脱了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局限,并与之区别。

浪漫主义看重的激情和想象力,本是人性中可贵的一面,也是艺术不可或缺的特质。然而激情缺不得反讽,想象缺不得冷静,否则,浪漫者会看不清自己和现实。十九世纪中叶,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有两个并行的目的:梳理浪漫情感,揭露布尔乔亚文化拿着庸俗当光荣。这本小说因此成为现代小说的先驱。《包法利夫人》对于美学现代性具有象征意义:须经过一次克服浪漫主义盲点的“情感教育”(福楼拜另一本小说的书名),文学才能现代化。几百年来的现代文学名著,都有这种“情感教育”的力量,木心也有。这一点对阅读木心非常重要。他属于这个文学的常态。

自十九世纪起,现实主义成为欧洲文学的另一思潮,之后又有批判现实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之分。文学和现实当然不可分,但现实主义的问题在于其文学“反映”现实的主张。文学靠丰富的想象力,离不开虚构,它和现实的关系不是“反映”,而是“意味”。此外,受反映论影响过多,会忘记现实已经是不同版本的话语;如果文学不做语言的创新,有可能把某种现实的话语当作自然语言,失去的不仅是文学语言的陌生感,对现实的认知也会趋于保守。现实主义高涨时,福楼拜、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都断然拒绝被贴上“现实主义”的标签。

二十世纪上半叶,匈牙利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家卢卡契摆起擂台,挑出“现实主义还是现代主义?”的大旗,要把现代主义归为反现实一类,贬之为腐朽没落的资产阶级文化的产物,这已经是按照二元对立的逻辑摆出的“大批判”姿态。现代主义文学的基点是文学一直的基点:人性、世界、历史都是复杂的;它的新见解是:只有做形式的创新,才能深究各现实版本的符号编码,深刻介入现实。现代主义和现实主义,归根结底是两种不同的哲学性格。现实主义依然存在并在发展。但是,卢卡契阐释的理论,在现实和语言的关系等问题上都趋于僵固。作为文学争论,这一页已经翻了过去。

以上这些,都涉及怎样评价木心风格之意义,因为提到的人少,故而赘言一二,作为“序”的开端。

现代主义是世界范围内的文学洗礼。十九世纪,现代主义已经氤氲欧罗巴和俄罗斯。后人论起,莫不以福楼拜、波德莱尔、兰波、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为之先驱,为先锋派之先锋。二十世纪初,欧美再度勃兴现代主义,普鲁斯特、卡夫卡、叶慈、庞德、乔伊斯、艾略特、福克纳等,都是举起旗帜的先锋作家。俄国文学承继十九世纪的伟大传统,势头丝毫不逊于欧美。六十年代起,拉美和非洲也出现了现代主义的大趋势,只不过有另一个总称:“魔幻现实主义”。世界范围看,先锋派人数众多,个个身手矫捷,成就不凡。

四时代,鲁迅代表的新文学真诚地趋向世界的大潮,实为现代主义在中国的初次见证。后来,战争阻断文化,单一意识形态长期禁锢,吾国文学在狭窄的格局里自成一统。久而久之产生幻觉,以为这就是世界的常态。“凡是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未必。经常听到的,无异于井蛙之鸣。八十年代,突然间获知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在开阔的时空里,思想活跃、艺术创新乃是必然。又一轮现代主义出现,确实可喜。惟其势单运薄,又非常可惜。现代主义还顶着“腐朽反动”的帽子,突然偃旗息鼓,先天和后天的不足可想而知。

木心长久和全方位地在沉浸在世界其他文明的文学艺术中,默默研习几十年,很晚他才出现在国人视野里。他的到来如晨风,唤起了海洋和森林的回忆,清新,也令人意外:为什么这个人经历过各个历史时期的磨难,仍然保持自由的个性;他的写作居然没有与中国传统断裂,也没有与世界断裂。

面对这位迟来的先锋派,也有指指点点,似乎此人来路不明,要查查户口再说。

在当下的文化里,说木心是先锋派不仅尴尬,还有些讽刺。曾几何时,现代主义被否定,连贝多芬的无标题音乐也被批判。如此等等并未反思,也没有反思的机会,荒谬和戾气一起沉潜,积淀在集体无意识里,任由“过去”指导“当下”。既然“文学是现实的反映”依然天经地义,谁又理会世界文学已经历过现代主义的洗礼。既然何为美学前沿还在云里雾里,谁又在乎什么先锋派。木心被发现,赞叹声中混杂着否定,时而可闻几声诅咒。木心,“野地玫瑰”是也。“那末玫瑰是一个例外”:例外的文风,例外的情感方式,例外的思维表达。

惊艳,惊叹,惊愕,惊恐,四座皆惊:此人的汉语写作不错!再读,似懂而非懂。有惊而醒者,必会想到:这“例外”带回来的岂不是世界文学的“常态”?那么,我们为谁而惊?为何而惊?

木心的先锋性还有一个因素:他在四海之外遇到了兄弟。昆德拉、纳博科夫这样的作家和木心一样,都是“带根流浪”人,木心呼之为“昆德拉兄弟们”,足见其情深义重。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起,有个新的称谓diasporic writers(我译为“飞散作家”),正是此意。美国学者克里弗德(James Clifford)有个极简的归纳:这些作家是rooted and routed,带着家园文化的根,作跨民族和跨文明的旅行。国内学界按人类学和社会学的惯例,以前将diaspora译为“流散”或“离散”,一直沿用,就未能顾及这个概念的历史和当下的变化:diaspora,其希腊词源指植物靠种子和花粉的散播而繁衍,即为飞散;后来,此词长期和犹太民族的历史连在一起,加重了苦难的内涵,“离散”的译法突出这一点;八十年代之后,这个词的语义被重构,指当代文化文学的新现象,即:一些作家在跨文明、跨民族的旅行中,展示了类似文化翻译和历史翻译的创新。这样,diaspora一词更新后的含义归返古意,译为“飞散”更贴切。

我和木心谈diaspora的来龙去脉,他赞赏“飞散”的译法,将自己归于此列,之后频频提到“飞散”。

在国内学术刊物和论坛上,我解释过为什么当代的diasporic writers应该用“飞散作家”表述。有一次,我告诉他:国内一部分学者仍不喜欢“飞散”的译法,坚持用“离散”或“流散”。木心说:“下次回国讲课,你问大家:有两个同样主题的学术会议,一个叫飞散文学会议,一个叫离散文学会议,你们愿意去哪一个?”说完我们都笑了。木心的理解很准确:当代“带根流浪”的作家,少了一些悲苦,多了一分生命繁衍的喜悦和创新的信心。

飞散作家中也有标示新的文化和思想前沿者,不愧为当代的先锋派。木心是飞散作家,也是先锋派,这两种特质在他身上很和谐,很般配。

带根流浪多年后,木心悄然归来,认真告诉别人:他是“绍兴希腊人”,别人以为他开玩笑;有人尊称他为“国学大师”,他马上谢绝,补充说:中国需要的不是“国学大师”,而是“创新”者。

长途跋涉之后,木心再次踏上故土,乡情仍浓,乡愿乃无。晚年的木心壮志未酬,他满怀期待,却估计不足走进一种喧闹的“常态”,难掩失望。风中也有好消息:厌恶了虚伪且僵固的思想形态之后,许多人,许多年轻人,越来越向往文学艺术,向往生命中的真经验。还好,生命在,汉语在,还有木心这样的作家,足以让我们体味“郁丽而神秘”。三

作为短篇循环体小说的《豹变》,其结构蕴涵一种分与合的特殊关系:以碎片为分,又以碎片为合。“碎片”式(fragments)文体,是欧美先锋派的创新之一:段落内、段落间、篇章间的那种不连贯,最终在秘径上连贯。一旦识得其连贯,就觉得很是连贯。

碎片形式的好处,在它以审美的陌生感(defamiliarization)挑战惯性思维。碎片因其质地各不同而丰富多样,唤回现代生活时常忘却的美学经验,又在美学思维的探索中将碎片接了起来。现代诗歌上最突出的碎片体,当属艾略特的《荒原》。这种写法影响了许多作家,海明威即其中之一,尤其是《在我们的时代》(In Our Time)。碎片式文体,放在前现代不易理解,随着电影时代的到来则顺理成章。有人将海明威的《在我们的时代》与电影的蒙太奇相比,称这种结构为“断裂的原则”(the principle of discontinuity),看似“断”的地方,断而不裂。尼采的箴言体未尝不是如此,言简意赅的片段,却是连贯一气的。木心擅长俳句,和碎片体也是异曲同工。

木心和海明威都是擅长短篇的作家。长篇和短篇小说的真正区别,或许不在篇幅。福克纳有一次被问,您怎么成了长篇小说家(novelist)的?他答:吾之首爱为诗,先尝试诗而未果,再尝试仅次于诗之短篇,也未成正果,于是,成了长篇小说家(novelist)。福克纳的幽默,暗示美学中的一个认知:短篇小说更以抒情为主调,更接近诗的况味。其实,福克纳的前功并未尽弃,他把诗和短篇的尝试再用于长篇,成就了自己独特的小说风格。

擅长短篇的作家,许多人写成了散文诗。以俄国作家为例,契诃夫、屠格涅夫、布宁(Bunin,又译蒲宁)、纳博科夫等,都是文字隽美、收放自如、篇篇可比精磨的钻石。木心有俳句,“我常与钻石宝石倾谈良久”,寓意也在此。

布宁的短篇精美,是小说更是散文诗,今天还记得的不多了。有一次,木心无意提到布宁,如数家珍,令我惊喜。他喜欢的钻石宝石可不少,而且他看重的散文家又多是思想家,如:老子、孔子、蒙田、卢梭、爱默生。木心的眼光独到,还在于他敬重耶稣的原因与众不同。他说过,耶稣是集中的艺术家,而各个艺术家又是分散的耶稣。

品文学如同品人,各有所长,不是非黑即白。赞赏以短篇为基础的小说,不是要贬低一气呵成的长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不仅篇幅长,气息也长,缠绵于人性的复杂和冲突。纳博科夫说陀氏文字有时粗糙。那又如何呢?能让文学担当人性最大可能者,非陀思妥耶夫斯基莫属。他造的是金字塔,不是钻石。钻石和金字塔之间,无法以优劣评判,而钻石与钻石之间,金字塔与金字塔之间,还是有优劣之分的。

木心自己的短篇,以哲思和情感互为经纬,叙述的不仅是故事,是散文、诗、小说之间的文体。木心的文字像是暴雨洗过一般,简练素静。深沉的情感,冷淬成句,呐喊也轻如耳语,笔调平淡而故实,却曲径通幽。他善反讽,善悖论,善碎片,善诗的模糊,善各种西方先锋派之所擅长,用看似闲笔的手法说严肃的事理(这一点和伍尔芙夫人相似),把本不相关的人和事相关起来,平凡中荡起涟漪,有中国散文的娴雅,有蒙田式的从容,更把世界文学中相关的流派和传统汇集一体。《诗经演》在海外初版,木心曾以《会吾中》为题,是这个意思。《豹变》的碎片感,皆因各篇质地相异,形式灵活,结构近于海明威式的“断裂原则”。换一个文学例子比喻:有一种发源于古波斯的诗体,叫“加扎勒”(ghazal),两句为一诗段,七个诗段以上构成一首诗,而每个诗段可以在主题或情调上不同,一段宗教,一段回忆,一段爱情,一段历史,一段童话,一段超验。这样的构造,有灵动之美。

在现代小说的艺术层面上,短篇循环体小说如何由碎片合成整体,各家都有路数,《豹变》也有。说得仔细一些,以下几点可供参详。

一,短篇循环体小说的首篇,通常是引子或序。有些作家的引子,明晰点出全书主题。如安德森的《俄亥俄州的温斯堡镇》的首篇,阐释了“怪异”这个贯穿全书的文学概念的哲学意义。还有些引子,没有这般直白,以氛围托出情感基调,暗指主题,如海明威《在我们的时代》的首篇。《豹变》的首篇

SOS

是散文诗,像音乐叙事曲般拓展,在生死至关的一刻戛然而止,隐隐之间似有宣示:人类会遭遇不可预知的灾难,但在符合文明的人性中,博爱(爱他人、爱生命)和生命意志力不会泯灭。我认为,这其实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最终主题。《豹变》结束篇的《温莎墓园日记》与此主题呼应,只不过主题经发展之后,落在“他人原则”(下面详述),以爱(爱他人)来抵制无情无义的现代商业文化。

二,《豹变》的时间排列线索,隐含一个艺术家的精神成长史。书名“豹变”,源自《易经》革卦:大人虎变,小人革面,君子豹变。大人即坐拥权位者,变化如虎。小人,脸上变化甚多。大人、小人的变,我们见得多了。惟君子之变,漫长而艰辛,可比豹变。幼豹并不好看,经过很长时间,成年之豹才身材颀长,获得一身色彩美丽的皮毛。木心向我解释书名时说:“豹子一身的皮毛很美,他知道得来不易,爱护得很,雨天,烈日,他就是躲着不肯出来。”“君子豹变”是由丑变美、由弱到强的过程。木心心中的君子是艺术家;其成熟和高贵,也要经过不易的蜕变。此外,“君子豹变,其文蔚也”,“文”同“纹”,恰是《豹变》斑斓的色泽。《豹变》的故事描写的是个体的人,大致看得出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几个人生阶段。私人经历又对应着战前、二战、二战后、建国后、打开国门等阶段,需要在这些历史背景中思考。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阶段:走出国门后的西方世界。

三,“我”和他人(他者)。海明威的《在我们的时代》有两类故事,尼克故事和非尼克的故事,这两类虽然不直接相关,却相互诠释,形成断而不裂的长篇。木心的《豹变》全都是第一人称的“我”为叙述者,但这个“我”有时在几个故事中可能是一个人,有时则不是,有时是被有意模糊了。这里牵涉两个文学原则需要说明:一,第一人称的“我”虽然带有作者经历的痕迹,故事却是虚构的,木心始终坚持:虚构的才是文学;二,有意“模糊”(ambiguity)在文学中是修辞手段之一。

有些故事可以理解为由同一个“我”链接,如第二至第五篇。有些故事(如《魏玛早春》)的“我”,不能认定和前面故事的叙述者是同一人。有些故事里则明显不是,如:《静静下午茶》中的“我”是英国女性;SOS的医生国籍不详;《温莎墓园日记》的“我”虽是男性,但种族、年龄等不详,有意被模糊。

人物身份的有意模糊,由木心的“他人”美学原则解读更为妥当。他人,也可以说是他者。英文里的the other可表示别的人,也可以表示另一个时空、另一个文化、另一种经验。他者原则开辟了木心文学的种种可能,是他的“魔术”法则。

木心本人有爱有恨,但他的“他人原则”以人性中爱的能力为主,意味着“我”融入更广泛的人性经历的可能。木心在《知与爱》中说:

我愿他人活在我身上

我愿自己活在他人身上

这是“知”

我曾经活在他人身上

他人曾经活在我身上

这是“爱”

雷奥纳多说

知得愈多,爱得愈多

爱得愈多,知得愈多

知与爱永成正比《豹变》中的时空、经历、文明、艺术,相互交错,我中有他,他中有我。如果读者认定某个“我”一直跟踪,在某一刻就发现那个人虚幻了,“我”的界限模糊了。这一恍惚,阅读进入了“他人原则”的深化。多数情况下的“我”具有艺术家的属性。“豹变”的意思,也是将“我”散开,“我”和他人融为一体,他人也集中于“我”。结束篇《温莎墓园日记》凸显这样的情节:一个生丁(一分钱美币)在“我”和“他”之间正面、反面地翻转,比喻着我和他之间的互动,乃至相互轮回,印证生丁上的一行拉丁文:E pluribus unum(许多个汇为一个)。更形象的印证,则是墓碑上的瓷雕:“耶稣走向各各他,再重复重复也看不厌。”

木心的诗集《伪所罗门书》也是根据这样的“他人原则”将“碎片”连结为整体。副标题“一个不期然而然的精神成长史”,可以相参。

四,飞散艺术家的主题,是各短篇凝聚为整体的另一方式。这十六篇中,九篇发生在中国,七篇在中国之外的时空里。(新方向出版社排斥了三篇,只留了四篇国外的故事。这样一来,九篇和四篇的搭配,结构就失衡了)交叉的时空,是艺术家的成长舞台:民族历史的磨难是源,艺术家依靠生命意志成就艺术是流,源和流一起汇入世界。中国和世界、家园和旅行,是渐悟之后的顿悟。顿悟中,多了一些美学原则的宣示。

当然,把《豹变》的故事分成两个时空有些牵强,因为讲故事的人在心理上是不能分的。《豹变》一开始,那个“我”已是见过世面体验过生命的眼光。

我最早读到木心文学作品是1986年,感叹的是他和当代中国文学的写法如此不同。我是世界文学的学生,自己在阅读世界名著体会到的那些美学原则,在木心的文字里一一验证,屡屡有感触。和木心一生为友,我们有这样的共识:汉语文学只有融入世界文学才能现代化,才能生生不息。四

木心的写作与汉语悠久的传统一脉相承,没有断裂:如此的表述虽然对,却不够完整。

木心自己的看法一直是:汉语及汉语文学必须要现代化,现代化的意思是要从世界汲取新养分,但前提是恢复汉语文化的本色。木心的汉语行文,远,与《诗经》等古典相接,近,深谙明清和民国散文小说之韵律。他对当代汉语也很敏锐,唯独对新八股,像遇到瘟疫避之不及。如此的写作习惯,旨在获取干净新颖的汉语。而汉语文学的现代化,思想观念为首要。思索民族而发现世界,探索世界而理解民族。一味强调自己特殊的民族必然孤立于世界,结果一潭死水。木心不做“国学大师”,要在广阔的语境中创新,要多脉相承,要以文化飞散完善他的艺术。

这样的看法和写法,落在实处,见于《豹变》中几种不同文体的质地,可大致加以区分。

有些篇章是十足的散文诗体,如具有先锋派特色的SOS。可与之相提并论的,还有《魏玛早春》、《明天不散步了》、《温莎墓园日记》。《魏玛早春》特别值得一提。其中四节,宛如四个乐章的变奏,自然、神话、文学并列,将歌德创造《浮士德》的经历,暗比大自然生发变化的神秘,不发激昂之声,以平和而深情的语调赞颂人和自然的创造。第一和第四章,写魏玛的早春寒流反而复之,以及“我”对春天的期盼,烘托歌德的艺术创造。第二章的神话故事,讲众神在一次竞技中创造了花草,完全是木心的原创。超自然的想象融入准确的生物学知识和词汇中,可谓“妙笔生花”。第三章,描绘洞庭湖边唯在大雪中开花绽放的一棵奇树,又是自然界中超自然的奇景,与第二章超自然中的自然相互对应。从第二章里摘录两小段,默读自可体味:

花的各异,起缘于一次盛大的竞技。神祇们亢奋争胜,此作Lily,彼作Tulip;这里牡丹,那里菡萏;朝颜既毕,夕颜更出。每位神祇都制了一种花又制一种花。或者神祇亦招朋引类,故使花形成科目,能分识哪些花是神祇们称意的,哪些花仅是初稿改稿,哪些花已是残剩素材的併湊,而且滥施于草叶上了,可知那盛大的比赛何其倥偬喧豗,神祇们没有制作花的经验。

例如,Rose。先就Multiflora,嫌贫薄,改为aeieularis;又憾其纷纭,转营indica,犹觉欠尊贵,卒毕全功而得Rose rugose。如此,则野蔷薇、蔷薇、月季、玫瑰,不计木本草本单叶复叶;它们同是离瓣的双子植物,都具衬叶,花亦朵朵济楚,单挺成总状,手托或凹托,萼及花不外乎五片,雄蕊皆占多数。子房位上位下已是以后的事,结实之蒴之浆果也归另一位神祇料理。

其中韵味有汉语古风,又中西兼容,更有先锋派的写法,大胆却贴切,多层次的衔接,严丝合缝,实乃汉语文学现代化世界化的绝佳佐证。

还有一些口吻平实的篇章,如:《

童年随之而去

》、《

夏明珠

》、《芳芳No.4》、《一车十八人》。我们比较熟悉这种叙事,少量的独白和对话,配适当的情节,白描的手法,织造日常生活粗疏的质地,轻描淡写,意在余韵。《芳芳No.4》平缓地开篇,款款道来,却是渐强的音乐叙事诗(“No.4”是个提示),有如拉威尔的《波莱罗》(Ravel-Bolero)的节奏。一个变化无常的芳芳,与当时的政治文化中人性的扭曲,并置相关,就是一个难解的谜。“浩劫”之后,“我”和芳芳再次见面,几度苦苦思索其中缘由而不解,至最后一句,轻轻地:“嘘——欧洲人对这些事是无知的。”听似耳语,已是心里炸响的雷。这谜,中国人百思不解,岂能为外人道?又岂能不对外人道?《一车十八人》,与以后社会上传出的某些版本看着相似,却不能相提并论。区别不在先后,而是木心能耐下心来,由细节构造整体,写出当下社会中的人性异化和丑恶,故事的基调悲愤,忧患交加,引人再探根源。《圆光》虽有故事,却从几个角度述说人性中的灵光该是怎样的,章法是散文。“文革”背景的故事有好几篇,包括《西邻子》。此篇是东方题材,西方写法,重点在“我”的心理。叙事直入心内暗影,结尾的意料之外,全在人性的情理之中。

与《一车十八人》和《同车人的啜泣》不同,《路工》中的“我”在国外,而揭示“我”和“他人”之间近乎心灵感应的呼应,三篇相通之处,是木心的“他人原则”。

再说说风格更西化的那些篇章。《静静下午茶》,背景和人物都是西方的,唯一的“中国元素”是“侄女”回忆起她的中国同学教她泡红茶留下的余香。此篇中最具现代小说特征之处,是作者把“侄女”设定为“不可靠的叙述者”(an unreliable narrator),由此促发反讽(irony),贯穿全篇。“我”(侄女)不直接在长辈面前说破往事,不是不能,是出自掩藏很深的自私动机而不愿说透。她的一点私心,是故事的焦点,如果没有西方现代小说的阅读经验,还不易体悟。一对画家夫妇曾兴致勃勃告诉我,他们喜欢《静静下午茶》。一问才知他们误把这篇真的当作喝下午茶的甜点。然而这是充满纠结甚至痛苦的下午茶,木心的用意不在浪漫,因为故事直指人性中的猥琐。

如《静静下午茶》这样欧风的有好几篇,各有存在的理由,收入《豹变》加强了时空重叠感。如《林肯中心的鼓声》,集激情、幽默、讽喻为一身,难以归于哪个品类。此篇需要仔细读,其中多个意向,如果粗略讲,总是不到位的。《明天不散步了》和《温莎墓园日记》在某种意义上可归为“散步”类的散文,其先驱包括:卢梭的《孤独散步者的遐想》的散步者、波德莱尔《巴黎的忧郁》中的“城市浪子”(flaneur)。在欧洲文学的惯例中,散步者或城市浪子都是哲学和艺术性的,超出一般意义。木心借用时,又自成风格,他的散步式散文,烙刻了当今文化旅行的标志,归于“文化飞散”一类,有待研究者慧眼识别。

当年木心写《明天不散步了》,一个周末一挥而就。纽约有位台湾作家读后拍案叫绝:“我们中文里也有了伍尔芙夫人一样的意识流了!”此话固然不错,但意识流如何流,流到何处,对木心,如同对伍尔芙夫人,才是关键所在。《温莎墓园日记》,书信加散步的遐想,寓哲理于景物,以“他人原则”的延伸为这本小说做完结篇。我的好朋友康蒂教授(Roberto Cantie)读了我和木心的第一次对话和《温莎墓园日记》感动不已,在凌晨给我写信说:“木心在接受童明的采访时,坦言了他的衡人审世写小说,用的是一只辩士的眼,另一只情郎的眼,因之读者随而借此视力,游目骋怀于作者营构的声色世界,脱越这个最无情最滥情的一百年,冀望寻得早已失传的爱的原旨,是的,我们自己都是‘他人’,小说的作者邀同读者化身为许多个‘我’,‘文化像风,风没有界限’(木心语),这是一种无畏的‘自我飞散’(a personal diaspora),木心以写小说来满足‘分身’‘化身’的欲望,在他的作品中处处有这样的隽美例子,‘双眼视力’是个妙喻,而受此视力所洞察所浏览的凡人俗事,因此都有了意想不到的幽辉异彩。”《

空房

》是“元小说”(metafiction),国内尝试者少见。“元小说”,即写小说的小说,探讨小说的惯例、路数及各种小说策略会有何种后果或价值的小说。元小说不易写,写不好味同嚼蜡。《空房》却写出了种种的意旨情趣。“我”在二战后,漫步至荒山野岭,来到一座破落的庙宇,上的楼来不见有人,却有一间如婚房的粉色房间,虽空空如也,地上铺满柯达胶片盒,还有散乱的信件,署名“梅”和“梁”,没有明确的年月日,他们之间如果是一段爱情,怎么会发生在战乱时期的这里?叙述者“我”绞尽脑汁,做了至少七项推断,排除了哪些浪漫不切实际的可能,却没有排除人性中爱的坚韧。

我就此篇请教木心,他说:“这是在探索如何写作,就是要把那些缠绵的浪漫情节排除在外。”有心人读此篇,细嚼几番,不难体味何为现代主义的“情感教育”。

最后谈谈《地下室手记》。这里的五个短篇,产生于特殊的历史背景,而木心希望能通过这样具体的时空突出艺术的力量。上世纪七十年代,木心曾在上海某个地点被非法囚禁,在阴湿的防空洞里被囚禁数月,用写检查省下的六十六页纸、双面一百三十二码,密密麻麻写了一部散文长篇。如今存放在木心美术馆的这份稿件,已经模糊不清。2000年,木心应罗森科兰兹基金会的请求,费了很大力气才从中抽出了五个短篇,由我译为英文,发表在耶鲁大学出版的集子里。

在那个我们如今笼统称为“十年浩劫”的年代,木心靠艺术给他的教养坚韧生存下来,这五篇是生命意志的见证。《地下室手记》中的防空洞是现实的,但木心写的每一篇却是想象力的产物,实乃虚构,如同《豹变》的其他篇章都是虚虚实实。虚构是文学最基本的特征。真故事的真,其实比不上文学虚构获得的更真,因为艺术的真实是感悟到的真实。五

我是木心作品的第一个英译者。因为美国大学的工作繁忙,我一直在工作之外的时间一篇一篇翻译。译完的作品,起先陆续发表在美国的《北达科他文学季刊》、《柿子》和《文学无国界》等文学期刊。木心去世之后的2013年,英译本的SOS(《豹变》首篇,没有收在英译本里)在纽约的《布鲁克林铁轨》杂志上发表,当年10月获得Pushcart文学奖提名。英译本的《林肯中心的鼓声》和《路工》发表在美国的《圣彼得堡季刊》,这也已经是在木心身后了。

2006年前后,我和木心的文学代理人向New Directions(新方向出版社)提交了十六篇的完整译本。这是一家负有盛名的文学出版社,早年出版过庞德和艾略特的诗歌。那里的编辑部收到稿件后很快通过决议,愿意出版,却只愿意采纳其中十三篇,不肯出SOS等三篇。我们向出版社解释:那三篇是小说整体不可或缺的部分,希望收入。对方没有回复,具体原因是什么也不肯说。我们坚持,对方沉默。一耽搁就是几年。木心为此有些沉闷。这种事,文学史上并非没有先例。乔伊斯为了出版《都柏林人》,从1905年到1914年前后向出版社十八次交稿,最后方能如愿。

后来,木心的健康每况愈下,我建议他让一步。含十三篇的英译本于2011年5月出版后,各书评机构好评如云。幸好此书在木心去世之前出版了,给了他不少的宽慰。

2010年夏,我去乌镇,带去清样。木心双手接过,显然很兴奋:“来来来,让我看看这些混血的孩子。”翻看一阵之后,木心缓缓说了一句:“创作是父性的,翻译是母性的。”我心里一热。

2011年夏天,再去乌镇,见木心案头和书架上摆上一排排崭新的小开本《空房》。当时我想:如果出版的是完整的《豹变》,那就完美了。然而生命中堪称完美的事并不多。

我喜欢木心,推荐木心,更看重形成他艺术品格的精神。许多人都喜欢木心的俳句,觉得好玩,幽默,机智。我也喜欢木心这一面。他还有另一面,《豹变》里的故事,有不少好玩的字句、好玩的片刻,基调却是凝重的,凝重之中透着力。木心的文字是冷处理过的,引我们走进生活中熟悉的阴影,而行走在阴影里,却莫名地受之鼓舞和启示。我想:木心知道,也让我们知道,爱和生命意志是艺术的本质,也是生命的意义,这是我们在黑暗中唯一的光亮来源。

2011年《空房》出版后,我在美国产业工人的网站读到一篇书评,说西方某些作品看似精致,却不像木心的小说能给人真实的力量。书评说,木心有“一种精神”。我急忙打电话上转告木心,他高兴,激动,连连说:“对,我们是有精神的。”

我和木心相遇相知,在艺术代表的精神中加深友谊,于是彼此都感受到了:命运,可以是精致而美妙的。

1993年8月的一天,我从美国西岸飞到纽约,兴冲冲前去拜访木心。他已经搬过好几次家,那时租居在杰克逊高地的一栋连体屋里,门口正对路口交叉处。我下午到达,他早就站在门前的楼梯上眺望,见我到了,快步下来。我们热烈拥抱。

木心兴奋时,眼里闪光;沉思时,眼睛会像午后的日光暗下来。接下来的两天,我们不停地谈话,大小话题,东西南北。

木心住的屋子呈横置的“山”字,中间的厨房兼餐厅较小,“山”字中间的一横短了下去。进了门,前面很小很小的一间算作客厅,一张桌,两把椅,右面墙上是红字体的王羲之《兰亭序》拓片;穿过通道,经中间的厨房兼餐厅,后面一间是卧室。我们一会儿在前厅,一会儿在中间的厨房,晚上在后面卧室就寝,他睡床上,我睡地铺,继续说话,直到睡着。到了第三天晚上,木心半开玩笑地说:“童明呀,你再不回洛杉矶,我要虚脱了。”

第二天傍晚,在街上散步,我向他重复我们谈话的一些亮点,木心突然说:“人还没有离开,就开始写回忆录了。”两人都不再说了,沉默。这句话我一直记着,一直在心里写回忆录,久了,反而不知如何落笔。

谈话平缓时如溪水,遇到大石头,水会转弯,语言旋转起舞,激荡出浪花。第三天晚上,十一点半左右,坐在前面小厅里,话题进入平日不会涉及的险境,话语浓烈起来,氛围已经微醺。这时,街对面的树上一只不寻常的鸟开始鸣唱。木心打开门查看,我也看到了,是一只红胸鸟。我顺口说:“是不是红衣主教(red cardinal)啊。”后来,我向熟知鸟类的美国朋友请教,他们说应该不是,而是某种模仿鸟。

通常的模仿鸟无非是模仿两三种曲调,而这只红胸鸟可以鸣唱五六种曲调,居然有solo的独唱,还有duet的和声。是天才的羽衣歌手,还是天外之音?最不寻常的是,它叫得如醉如痴,一直激昂到凌晨三点,等到我们躺下了,它才转入低吟。梦里还能听到它。

木心说,我们的谈话触及了人类的险境,或许就触动另一个维度。这样解释有点神秘,有点暗恐,但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解释了。

木心很在意这只红胸鸟,诗句里几次提到。我和木心一起亲历了那晚,知道整件事的不寻常,但无法转述。木心向丹青他们转述,再传出的叙述已经走样。比较准确的叙述应该是:那不是一只鸟,而是来自神秘世界的信使。

我写这篇“序”,断断续续的,难免想到那个夏天,想起我对木心的承诺,似乎又听到了红胸鸟如醉如狂的鸣唱,不舍地把它留在记忆里,反复聆听,慢慢回味,突然间我意识到:木心先生已经不在了。心里,一片空白。

翻开书,又能听见他谈笑风生,激昂时就像那只红胸鸟,来自彼岸,归于彼岸,一个和我们的时空交集的时空。2016年圣诞前夕说明

1.《魏玛早春》原本按诗行排列,现改为散文体。之前,英译本已经将此篇改为散文体,收在2011年美国New Directions(新方向出版社)出版的十三篇中。现在的中文版,按照那个版本的标点和分段编辑排列。

2.《地下室手记》前面的“伊丽莎白·贝勒笔记摘录”,是我根据资料虚构,为此篇的完整,也为全书的结构完整。英文版此篇前的一段,也是我添加的,现以“伊丽莎白·贝勒笔记摘录”取而代之。

3.编辑全书时,酌情做了个别人名的变动和字句的调整。“温莎墓园”前加的“日记”二字,初版是没有的。

4.所有改动,在木心生前和他共同商定。有些改动受他的委托。童明SOS

门都打开,人都拥到走道里……(他退进舱房,整理物件)

船长室的播音:

……营救的飞机已起航……两艘巡弋的炮舰正转向,全速赶来……

船长说,但他不能劝告大家留守船上等候……

船长说,但如果旅客自愿留在船上,他也不能反对,因为,下救生艇,并非万全之策,尤其是老人和孩子们。

按此刻船体下沉速度……

排水系统抢修有希望……(他能加快的是整出最需要的物件,离船)

……决定下艇的旅客,只准随带法律凭证、财产票据、贵重饰品……生命高于一切……身外之物,必须放弃……

镇静,尽快收拾,尽快出舱,一律上甲板列队,切勿……

镇静……务必听从安排……

每艇各配水手,切勿……(不再注意播音)

刹那间他自省从事外科手术的积习之深,小箱整纳得如此井然妥帖,便像缝合胸腔那样扯起拉链,揿上搭扣。

懊悔选择这次海行。(经过镜前,瞥一眼自己)

走道里物件横斜,房门都大开半开,没人——他为自己的迟钝而惊诧而疾走而迅跑了。

转角铁梯,一只提包掉落,一个女人也将下跌……抢步托住她,使之坐在梯级上,不及看清面目,已从其手捧膨腹的伛偻呻吟,判知孕妇临产。

搀起,横抱,折入梯下的舱房,平置床上:“我是医生。”(走道里还有人急急而过)

他关门。

她把裙子和内裤褪掉。“第一胎?”

点头,突然大喊,头在枕上摇翻。“深呼吸……

听到吗深呼吸!”

台灯移近床边,扭定射角,什么东西可以代替皮钳,也许用不着,必需的是断脐的剪子。“深呼吸,我就来,别哭。”(回房取得剃须刀再奔过来时船体明显倾侧)

她覆身弓腰而挣扎。

强之仰卧,大岔两腿,屈膝而竖起——产门已开,但看胎位如何……按摩间觉出婴头向下,心一松,他意识到自己的脚很冷。(海水从门的下缝流入)

她呼吸,有意志而无力气遵从命令,克制不住地要坐起来。

背后塞枕,撕一带褥单把她上身绑定于床架。

双掌推压腹部,羊水盛流……“吸气……屏住——放松……快吸……吸……屏住——屏住。”

婴儿的脑壳露现,产门指数不够,只能左右各伸二指插入,既托又曳……

婴儿啼然宏然,胎盘竟随之下来了。

割断脐带,抽过绒毯将婴儿裹起,产妇下体以褥单围紧……

她抱婴儿,他抱她

看见也没有看见门的四边的缝隙喷水

转门钮——

海水墙一样倒进来

灌满舱房(水里灯还亮)

灯灭。童年随之而去

孩子的知识圈,应是该懂的懂,不该懂的不懂,这就形成了童年的幸福。我的儿时,那是该懂的不懂,不该懂的却懂了些,这就弄出许多至今也未必能解脱的困惑来。

不满十岁,我已知“寺”、“庙”、“院”、“殿”、“观”、“宫”、“庵”的分别。当我随着我母亲和一大串姑妈舅妈姨妈上摩安山去做佛事时,山脚下的“玄坛殿”我没说什么。半山的“三清观”也没说什么。将近山顶的“睡狮庵”我问了:“就是这里啊?”“是啰,我们到了!”挑担领路的脚伕说。

我问母亲:“是叫尼姑做道场啊?”

母亲说:“不噢,这里的当家和尚是个大法师,这一带八十二个大小寺庙都是他领的呢。”

我更诧异了:“那,怎么住在庵里呢?睡狮庵!”

母亲也愣了,继而曼声说:“大概,总是……搬过来的吧。”

庵门也平常,一入内,气象十分恢宏:头山门,二山门,大雄宝殿,斋堂,禅房,客舍,俨然一座尊荣古刹,我目不暇给,忘了“庵”字之谜。

我家素不佞佛,母亲是为了祭祖要焚“疏头”,才来山上做佛事。“疏头”者现在我能解释为大型经忏“水陆道场”的书面总结,或说幽冥之国通用的高额支票、赎罪券。阳间出钱,阴世受惠——众多和尚诵经叩礼,布置十分华丽,程序更是繁缛得如同一场连本大戏。于是灯烛辉煌,香烟缭绕,梵音不辍,卜昼卜夜地进行下去,说是要七七四十九天才功德圆满。

当年的小孩子,是先感新鲜有趣,七天后就生烦厌,山已玩够,素斋吃得望而生畏,那关在庵后山洞里的疯僧也逗腻了。心里兀自抱怨:超度祖宗真不容易。

我天天吵着要回家,终于母亲说:“也快了,到接‘疏头’那日子,下一天就回家。”

那日子就在眼前。喜的是好回家吃荤、踢球、放风筝,忧的是驼背老和尚来关照,明天要跪在大殿里捧个木盘,手要洗得特别清爽,捧着,静等主持道场的法师念“疏头”——我发急:“要跪多少辰光呢?”“总要一支香烟工夫。”“什么香烟?”“喏,金鼠牌,美丽牌。”

还好,真怕是佛案上的供香,那是很长的。我忽然一笑,那传话的驼背老和尚一定是躲在房里抽金鼠牌美丽牌的。

接“疏头”的难关捱过了,似乎不到一支香烟工夫,进睡狮庵以来,我从不跪拜。所以捧着红木盘屈膝在袈裟经幡丛里,浑身发痒,心想,为了那些不认识的祖宗们,要我来受这个罪,真冤。然而我对站在右边的和尚的吟诵发生了兴趣。“……唉吉江省立桐桑县清风乡二十唉四度,索度明王侍耐唉嗳啊唉押,唉嗳……”

我又暗笑了,原来那大大的黄纸折成的“疏头”上,竟写明地址呢,可是“二十四度”是什么?是有关送“疏头”的?还是有关收“疏头”的?真的有阴间?阴间也有纬度吗……因为胡思乱想,就不觉到了终局,人一站直,立刻舒畅,手捧装在大信封里盖有巨印的“疏头”,奔回来向母亲交差。我得意地说:“这疏头上还有地址,吉江省立桐桑县清风乡二十四度,是寄给阎罗王收的。”

没想到围着母亲的那群姑妈舅妈姨妈们大事调侃:“哎哟!十岁的孩子已经听得懂和尚念经了,将来不得了啊!”“举人老爷的得意门生嘛!”“看来也要得道的,要做八十二家和尚庙里的总当家。”

母亲笑道:“这点原也该懂,省县乡不懂也回不了家了。”

我又不想逞能,经她们一说,倒使我不服,除了省县乡,我还能分得清寺庙院殿观宫庵呢。

回家啰!

脚伕们挑的挑,掮的掮,我跟着一群穿红着绿珠光宝气的女眷们走出山门时,回望了一眼——睡狮庵,和尚住在尼姑庵里?庵是小的啊,怎么有这样大的庵呢?这些人都不问问。

家庭教师是前清中举的饱学鸿儒,我却是块乱点头的顽石,一味敷衍度日。背书,作对子,还混得过,私底下只想翻稗书。那时代,尤其是我家吧,“禁书”的范围之广,连唐诗宋词也不准上桌,说:“还早。”所以一本《历代名窑释》中的两句“雨过天青云开处,者般颜色做将来”,我就觉得清新有味道,琅琅上口。某日对着案头一只青瓷水盂,不觉漏了嘴,老夫子竟听见了,训道:“哪里来的歪诗,以后不可吟风弄月,丧志的呢!”一肚皮闷瞀的怨气,这个暗趸趸的书房就是下不完的雨,晴不了的天。我用中指蘸了水,在桌上写个“逃”,怎么个逃法呢,一点策略也没有。呆视着水渍干失,心里有一种酸麻麻的快感。

我怕作文章,出来的题是“大勇与小勇论”,“苏秦以连横说秦惠王而秦王不纳论”。现在我才知道那是和女人缠足一样,硬要把小孩的脑子缠成畸形而后已。我只好瞎凑,凑一阵,算算字数,再凑,有了一百字光景就心宽起来,凑到将近两百,“轻舟已过万重山”。等到卷子发回,朱笔圈改得“人面桃花相映红”,我又羞又恨,既而又幸灾乐祸,也好,老夫子自家出题自家做,我去其恶评誊录一遍,备着母亲查看——母亲阅毕,微笑道:“也亏你胡诌得还通顺,就是欠警策。”我心中暗笑老夫子被母亲指为“胡诌”,没有警句。

满船的人兴奋地等待解缆起篙,我忽然想着了睡狮庵中的一只碗!

在家里,每个人的茶具饭具都是专备的,弄错了,那就不饮不食以待更正。到得山上,我还是认定了茶杯和饭碗,茶杯上画的是与我年龄相符的十二生肖之一,不喜欢。那饭碗却有来历——我不愿吃斋,老法师特意赠我一只名窑的小盂,青蓝得十分可爱,盛来的饭,似乎变得可口了。母亲说:“毕竟老法师道行高,摸得着孙行者的脾气。”

我又诵起:“雨过天青云开处,者般颜色做将来。”母亲说:“对的,是越窑,这只叫盌,这只色泽特别好,也只有大当家和尚才拿得出这样的宝贝,小心摔破了。”

每次餐毕,我自去泉边洗净,藏好。临走的那晚,我用棉纸包了,放在枕边。不料清晨被催起后头昏昏地尽呆看众人忙碌,忘记将那碗放进箱笼里,索性忘了倒也是了,偏在这船要起篙的当儿,蓦地想起:“碗!”“什么?”母亲不知所云。“那饭碗,越窑盌。”“你放在哪里?”“枕头边!”

母亲素知凡是我想着什么东西,就忘不掉了,要使忘掉,唯一的办法是那东西到了我手上。“回去可以买,同样的!”“买不到!不会一样的。”我似乎非常清楚那盌是有一无二。“怎么办呢,再上去拿。”母亲的意思是:难道不开船,派人登山去庵中索取——不可能,不必想那碗了。

我走过正待抽落的跳板,登岸,坐在系缆的树桩上,低头凝视河水。

满船的人先是愕然相顾,继而一片吱吱喳喳,可也无人上岸来劝我拉我,都知道只有母亲才能使我离开树桩。母亲没有说什么,轻声吩咐一个船夫,那赤膊小伙子披上一件棉袄三脚两步飞过跳板,上山了。

杜鹃花,山里叫“映山红”,是红的多,也有白的,开得正盛。摘一朵,吮吸,有蜜汁沁舌——我就这样动作着。

船里的吱吱喳喳渐息,各自找乐子,下棋、戏牌、嗑瓜子,有的开了和尚所赐的斋佛果盒,叫我回船去吃,我摇摇手。这河滩有的是好玩的东西,五色小石卵,黛绿的螺蛳,青灰而透明的小虾……心里懊悔,我不知道上山下山要花这么长的时间。

鹧鸪在远处一声声叫。夜里下过雨。

是那年轻的船夫的嗓音——来啰……来啰……可是不见人影。

他走的是另一条小径,两手空空地奔近来,我感到不祥——碗没了!找不到,或是打破了。

他憨笑着伸手入怀,从斜搭而系腰带的棉袄里,掏出那只盌,棉纸湿了破了,他脸上倒没有汗——我双手接过,谢了他。捧着,走过跳板……

一阵摇晃,渐闻橹声欵乃,碧波像大匹软缎,荡漾舒展,船头的水声,船梢摇橹者的断续语声,显得异样地宁适。我不愿进舱去,独自靠前舷而坐。夜间是下过大雨,还听到雷声。两岸山色苍翠,水里的倒影鲜活闪袅,迎面的风又暖又凉,母亲为什么不来。

河面渐宽,山也平下来了,我想把碗洗一洗。

人多船身吃水深,俯舷即就水面,用碗舀了河水顺手泼去,阳光照得水沫晶亮如珠……我站起来,可以泼得远些——一脱手,碗飞掉了!

那碗在急旋中平平着水,像一片断梗的小荷叶,浮着,氽着,向船后渐远渐远……

望着望不见的东西——醒不过来了。

对母亲怎说……那船夫。

母亲出舱来,端着一碟印糕艾饺。

我告诉了她。“有人会捞得的,就是沉了,将来有人会捞起来的。只要不碎就好——吃吧,不要想了,吃完了进舱来喝热茶……这种事以后多着呢。”

最后一句很轻很轻,什么意思?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可怕的预言,我的一生中,确实多的是这种事,比越窑的盌,珍贵百倍千倍万倍的物和人,都已一一脱手而去,有的甚至是碎了的。

那时,那浮氽的盌,随之而去的是我的童年。夏明珠

在我父亲的壮年时代,已婚的富家男主,若有一个外室,舆论上认为是“本分”的。何况世传的邸宅坐落于偏僻的古镇,父亲经营的实业,却远在繁华的十里洋场;母亲、姐姐、我,守着故园,父亲一人在大都市中与工商同行周旋竞争,也确是需要有个生活上社交上的得力内助,是故母亲早知夏明珠女士与父亲同居多年,却从不过问,只是不许父亲在她面前作为一件韵事谈。

寒假,古镇的雪,庙会的戏文,在母亲的身边过年多快乐。暑假,我和姐姐乘轮船,搭火车,来到十里洋场,父亲把我们安顿在他作为董事长的豪华大旅馆中。姐姐非常机灵,而且勇敢,摸熟了旅馆附近的环境后,带着我,不断地扩大游乐的范围。旅馆中上自经理下至仆欧,悉心照料卫护姐弟二人,任何东西开口即得,就怕我们不开口。父亲似乎知道不会失事出事,他也没有余暇来管束我们,倒是夏女士,时常开车来接我们去她的别墅共餐,问这问那,说到融洽处,要我们叫她“二妈”,我和姐姐笑而不语了——母亲并没有叮嘱什么,是我们自己不愿如此称呼。她的西方型的美貌、潇洒的举止、和蔼周致的款待,都使人心折,但我们只有一个母亲,没有第二个。而且她一点也不像个母亲,像朵花,我和姐姐背地里叫她“交际花”,吐吐舌头,似乎这是不应该说出声来的。姐姐告诉我夏女士是“两江体专”高材生,“高材生”我懂,就是前三名,总平均九十分以上的。“两江体专”是什么?只在故事里听见过“两江总督”。姐姐说,浙江江苏两省联名合办的体育专科学校,夏女士是游泳明星、网球健将。我听了,不禁升起了敬意,可是这敬意又被夏女士的另一称号所冲淡:姐姐说旅馆斜对面不是有一家很大很大的理发厅吗,夏女士,她就是“白玫瑰理发厅”的老板娘,“老板娘”,我讨厌。所以每见夏女士,便暗中痴痴忖度,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哪些是“老板娘”,哪些是“运动健将”,越辨越糊涂,受够了迷惘的苦楚。姐姐说,管她呢,反正我吃她给我的五香鸭肫肝,穿她给我的乔奇纱裙子,还不是爸爸的钱。我也吃鸭肫肝,我穿背带裤,白亮皮高统靴,还不是爸爸的钱。(那是夏女士陪我们去挑选的,定制的,如果我们自己去,店家哪会这样殷勤,两次三次试样,送到旅馆里来)奇怪的是,一进店,她就说:“你喜欢这种皮靴,是吗?”我高兴地反问:“您怎会知道?”“很神气,像个小军官。”我非常佩服了,她与我想的一样。姐姐的心意也被猜中,她是小小舞蹈家,薄纱的舞衣,一件一件又一件,简直是变魔术,使我自怨不是女孩子,因此我走起路来把靴跟敲得特别响,我不能软软地舞,在路上,那是我神气得多了。

假期尽头,父亲给我们一大批文具、玩具、糖果、饼干,还有一箱给妈妈的礼物,说: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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