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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9 05:2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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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资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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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经典:约檀河之水

文学经典:约檀河之水试读:

张资平小传

张资平,原名张星仪,1893 年农历四月初九出生于广东梅县的一个没落的封建大家族中。1902年开始读私塾,对《西游记》、《七剑十三侠》等古典文学作品产生兴趣。1906年入美国传教士创办的免费广益中西学堂,开始接触西方文化。1910年夏考入广州的两广高等警察学堂,不爱上课,却迷上了林译小说。

1912年8月赴日留学。经过高等学校预科和高等学校的学习之后,1919年考入东京帝国大学理学院地质系。到日本后接触了大量日本、欧美的文学作品,并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新思想。1916年曾加入以“科学救国”为宗旨的丙辰社(后更名中华学艺社)。1920年6月写成第一篇比较有名的短篇小说《

约檀河之水

》。7月参与发起成立创造社。1921年写成中国新文学史上第

部长篇小说《冲积期化石》,从此作为创造社主要小说家而广为人知。

1922年5月回国后任中美合办蕉岭铅矿厂经理,同时积极创作以婚恋生活为题材的小说。《双曲线与渐近线》、《梅岭之春》等以刻划青年男女性心理见长的作品即创作于此时。1924年底到武昌大学任生物和国文教授。

1926年北伐战争中参加国民革命军,被任命为总政治部国际编译局少校编译。1928年3月应成仿吾之邀到上海参加创造社出版部工作,但夏天即脱离创造社。9月自办乐群书店,并出版杂志《乐群》。1930年曾参加邓演达组织的反对蒋介石的“中国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担任中央委员和宣传委员,但1931年底即因为怕担风险脱离该组织,隐居上海郊外。

1930年后其创作进入高峰期,作品量大,读者众多,但其创作中的不良倾向亦受到进步作家的批评。1932年后先后参与“洁茜社”及其《洁茜》杂志、“文艺座谈会”及其《文艺座谈》杂志、“汗血社”及其《国民月刊》杂志的组织与创办工作,还曾担任商务印书馆编辑、编译,出版有关地质学方面的著作。抗日战争爆发后

度逃往香港,但从1939年5月化名张声接受日军资助创办《新科学》月刊开始,一步步沦为汉奸。1939年底访问日本。1940年曾在汪伪政权农矿部任职。1941年起任“中日文化协会”出版组主任并主编会刊《中日文化》。抗日战争结束后一度蜗居寓中以翻译为生。1948年初被国民党上海市党部以汉奸罪判处徒刑一年零三个月。1949年初判决又被撤销。

建国初期担任上海振民补习学校地理教员,同时为商务印书馆编译、审订《化工大全》11种。1955年6月以反革命罪被逮捕。1958年9月被判刑20年。翌年被押往安徽南部某农场劳动改造。1959年12月2日病死于劳改农场。约檀河之水一

他除了头上的一条毛巾,和腰间的一条短裤之外,要算是一丝不挂。不单是他,在沙汀上坐的,眠的,站的,走的一群学生个个都像他一样的装扮。所差异的,不过毛巾和短裤的颜色。

他侧身倒在沙汀上,因为太阳正在沿直线上,不准他睁开眼睛仰望天空。汀上的砂热得要烁人。但他才从海水里爬出来,倒不觉得砂热得厉害。从砂里面发出一种阳炎(Gassamer),像流动的玻璃,又像会振动的白云母,闪得他头昏目眩。他只得再坐起来。

他左侧右面的一群学生,都三三两两聚起来谈笑。只有他一个不开口,好像正在思索学校的微积分难问题似的,他只望着岸前几块被水蚀作用侵毁了的礁岩,和对面的天涯海角。天空没有一片云;若不是远远望见一条黛色山脉线,和天空海角之间几点满孕南风向北行的白帆,他真分不出水天界线来。

他一个人痴坐在沙汀上,并不是为别的事,不过他此时望见湾内碇泊着一只小汽轮——那烟囱还微微吐出黑烟来的小汽轮——他便联想到他的家里。思念到家里,良心即刻跑出来责备他,骂他不应当为一个女子——并且不是真心爱他的女子——不回家;不应当父亲死了两年,还没有回家去看一看。

他梦见他父亲坟前的草有丈多高,没有人剪除,站在坟前,望不见那块用很粗糙的石英粗面岩做的,上面凿有“故〇〇〇公之墓”七个隶体字的墓碑。他梦见他族人骂他不懂古礼孝道,父亲死了两年多,还不做道场超度,忍心看父亲的幽魂在阴司受罪。

良心责备得他很厉害,逼得他

年来没有一晚不发恶梦,没有一晚得安睡。但没有神的良心总靠不住!他精神涣散,神经中心点疲倦,良心没有表现的时候,他还是思念那女子时候多,思念他的死父时候少。

他受了良心的苛责,近来又新尝失恋的痛苦,所以他亡魂失魄似的跑到这海滨来。他到这有名的海水浴场,已经一个多礼拜了,他的精神还没找得集中的地点,他的灵魂也还没有落着。

他犯罪!他的确犯了罪!他不明白悔罪的方法,所以他只管把责任推给社会,他只说他犯的罪是社会叫他做的。他不知他是一个罪人。他只知他身体疲劳,灵魂软弱,境遇险恶。他只说他是一个可怜人。

他实在也可怜!他是苦海中激浪狂潮里的一根浮萍,东飘西泊。他觉得这茫茫苦海虽然宽广,只少了一块能使他安身立命的地点。因为他是淡水植物,漂流到这苦海里,冷浸浸的氯卤盐水,不能养活他。他的形骸没有寄托的地方还不要紧,只有他胸坎里的心——凄凉寂寞到十二分的心,好像找不出安慰他(心)抚爱他(心)的人,始终不能安静似的。二

他没听过他母亲唱哄小孩子睡觉的歌儿。他梦中哭的时候,也没听过“孩儿呀!你不要哭了!你不要惊怕!妈妈坐在你旁边看护你,你安心睡罢!”这些话。但他也不希罕这些话。因为他没有受过慈母的抚爱,不明白这些话的真价。可怜他才生下来,他的母亲就离开了他!

前年他在日本南边海岛上一家客栈里,接了他爹的痛报,哭倦了,睡在一间小房子里,半夜醒来,思念到他以后再没资格写“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几个字的信札公式,他没眼泪再流,他只觉得像饮了许多硫酸硝酸等镪水,

腑都焦烂了。他爹一死,他的心像在大海上惊涛骇浪里,失了指南针的轮船,飘来飘去,不知进退。

他未尝没有朋友,他也有几位泛泛然不关痛痒的朋友——要向他借书籍,借金钱,或有什么事要向他商量的时候,才去探望他的朋友。——索性说明白些,他们或许把他当做朋友,他却不把他们当做朋友。他不是不知道他们不是他的真朋友,不是真心探望他,但他还是很欢迎他们。因为他寂寞到极点了!

他寂寞到万分的时候,听见她的几句安慰话,真像行大沙漠中,发见了清泉。他时时对他亡父的遗像,和生前寄给他的书信咽泪,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也只有她一个人能够安慰他,揩干他的眼泪。她实在是由苦境里救出他来的安琪儿。他也像爱安琪儿一样的爱她,他自信终身决不会忘记她,怎料她后日竟离开了他,辜负了他⋯⋯

不论行到沙汀上,或回来客栈里,他昼也偏着头想她的事,夜也偏着头想她的事。没奈何的时候,还是取出她从前写给他的信——可怜他没有把这些烧毁,还当做一种情书,珍藏着来咀嚼。并且倒在席上,追索他和她没分手以前她对他的好处。他读到她信里的,“我愿做你的金表儿,你得时时刻刻瞅着她(金表儿)。我愿做你的金指环,你得天天戴在指头上。”他也曾跳起来恨恨的骂道:“果然是没有思想的女孩儿!什么东西不可拿来比喻!总离不了灿灿的黄金!”但他再读到“太平洋也有干涸的时候,地球也有破碎的日子,只有我对你的爱情,是天长地久的!”他又不禁泪眼婆娑的自言自语道:“她对我的爱情实在不坏!她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她不懂好坏,所以给人骗了!”他那早要滚下来的泪珠儿,此时也再止不住了!

他真痴到极点了!他再翻开旧时的日记,把他和她的恋爱史,从头再温习一番。

前年的今天他住在她家里差不多要半年了。他记得初到她家里的气候,是寒风凛烈,雨雪霏霏。早晨替他送火到房里来的是她,替他开纸屏和窗扉的也是她。替他收拾铺盖的是她,送茶送饭给他吃的也是她。替他打扫房间的是她,替他整理书籍的也是她。她的妈只管理厨房的事。她的妹妹只喜欢淘气,不会帮忙。

他们两个既然接触得这样亲密,他们中间的恋爱自由花,没半年功夫,也就由萌芽时代到成熟时代了。他们相爱的热度,达到了沸腾点,不过还没有行为的表现。但他们彼此都很望有表现行为的机会。彼此都满贮了电气量,一有机会,就要放电。他们中间寻常空气早都没有了,只有电子飞来飞去!

有一天晚饭后,他从市里买书回来,还没有到家里,突然下了一阵骤雨。他没带伞,只好呆呆的站在一家店檐下避雨。在他面前来来往往过了无数的人,有带雨伞的,有穿雨衣的,有乘人力车的,有乘马车的,有乘汽车的。汽车前头两道很亮的白电光,使他看见空中的雨丝更下得大了。“韦先生!没带伞?我的伞是小点儿,总比没有好。我们同走吗!”她一手撑一把伞,一手抱一个包袱,好像也是从市里买什么东西回来似的,笑吟吟的跑到他面前。他也望她笑了一笑,“多谢了!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是吗!你从来都没好话说的,讨厌的⋯⋯那么我一个人回去。你淋湿一身,与我什么相干!”“芳妹儿!饶我这一回。”他从她手里夺过那柄雨伞,一手搭在她肩膀上,有意叫她凑近些同走。“谁是你的妹儿!羞也不羞!快放下你的手!这样勾搭着,谁走得动?”“伞不够大,我们应当凑近些。”“前面来的人注意我们呢!”她凑近他的耳朵,低声的说。

她一呼一吸吹到他的鼻孔里,好像弱醇性的酵母。他感受了她微微的呼吸,觉得全身发了酵似的,胀热起来。

他们转了几个弯,过了几条街道,到了一条比较僻静的路上。雨丝也渐渐疏了。他再也忍耐不住,他不能前进了。“做什么?发什么呆?”她推了他一下,叫他向前走。他此刻学她的样子凑近她的耳朵笑着说了几句话。她不禁失声笑了,摇头抿嘴的说道:“不行不行!妈在家里望我呢!”“不要紧!要不到半点钟。芳妹!你依了我罢!⋯⋯”“我就跟你去,可是要快些。”她像有什么信他不过的,踌躇了一会,

才表示决意的态度。“是的,是的,但有一句要求你的话,到里面去切不要韦先生韦先生的叫,还是叫我哥哥好听些。”“我就依了你罢!”她不禁伏在他的肩上笑了一笑。

⋯⋯

从此后他喜欢听她唱“来!我爱!来!我爱!你不要管我的膀儿酸!我只望你安心睡!”她唱得很凄切。他常常听了就下泪。

他和她如胶似漆的,做了两个月有实无名的一对小夫妻!

凉秋九月,他和同级学生要跟学校教授到矿山里实习两个月。他此时真尝到了别离滋味。他在矿山工场寄宿所,每天晚上不写封信也要寄张明片给她。她天天也有信来——可怜只继续得一个星期——说些孩子话,叫他开心。

她信里说,他为什么把她的灵魂带了去,若不然,她为什么晚晚梦见她和他在矿山里相会。她信里又说,她情愿缠一块白头巾儿,到矿山工场里当选矿的女工去,得天天和他相见。她信里又说,他走了才两三天,她为他哭了好几次了。她信里又说,留级一年不要紧,他今年不实习也罢了,早些回来看她,安慰她才正经。她信里又说,她近来很想唱“来!我爱!”的歌引他哭。他哭了之后,她好替他揩眼泪。最后她还说她很望她能够快做他的儿子的母亲。并且问他同意不同意。

他每得她来的信,至少要重读十几遍。读了之后,不是哭就是笑。哭够了,笑够了,才得安睡。

可惜她对他的亲和力——在书信里表现的亲和力——像得了负的加速度,渐渐的弱下来了。

她离开了他一星期后寄给他的信:

韦先生!我不知道叫你什么,才能表示我的爱!所以我信里还是用平时对你的称呼。你答应我叫你亲爱的韦郎幺?我也几回想写这可宝贵的称呼。但我到底还没有这个勇气。我也不明白什么缘故,其实写也不要紧,是不是?

韦先生!你不觉得?你在那边昨晚上没梦见幺?昨晚我梦见睡在你胸怀里,你向我说了许多甜蜜蜜的话。我恨了,在你臂膀上捏了一下,你在那边不觉得臂痛幺?

我在梦中不知不觉的把那晚上——下雨的那晚上,我们的生涯中最要紧的那晚上——骂你的话:“讨厌的韦先生!不行不行!怎的?没有那样随便!”说出来了。妈妈睡在我旁边,听见了,叫醒了我,骂我不要脸,不识羞。韦先生!你当真不回来幺?那么我真不知到什么时候才得安睡⋯⋯

她第二星期的信:

⋯⋯我想告诉你,我又不能告诉你。不是我不愿告诉你,我实在不好意思告诉你。韦先生!我真不好意思。我写到这里,我还一面发热呢!我和你还有什么客气?对你说也不要紧——不单不要紧,实在应当告诉你的。这不

好意思的事,你也得分担一半责任。——对你说了罢!可是我还觉得很羞人似的。怎么说法呢?怎么开口说呢?韦先生!我想到这件不好意思的事——别人或者要说丑事。不要说别人,恐怕妈妈也是这般想——不知是伤心,还是欢喜过度,我的眼泪就像自来水泉,流个不住。有时还要痛哭!——我此刻正在流泪。韦先生!你可知道?——一直哭到半夜。哭倦了才睡下去。前时我也对你说过,我很盼望我们俩的恋爱花能够早日结果。

但我现在又觉得她(恋爱花)不结果也罢了!因为妈妈天天骂我不该吃怪酸的干梅子⋯⋯

她这封信明明疑他没有能力负责任。并且微微的露出她有点后悔。五

她写了前一封信之后,

八天没有信寄给他。他在矿山里每天做工回来,就问寄宿所的婢女,K市可有信来?一连几天都回说没有。他急了。他有点担心。因为他一半是真的思念她心切,一半是他对名誉的卑怯心发出来的。他怕她信里说的不好意思的事闹出来,他在留学生社会中的信用,马上要陷于破产的悲运。到第十天才接到她一封信:

你真恼了幺?你不能恕我幺?我许久没有信寄给你,也有个理由。我说给你听,你听了之后,一定恕我的。因为我是你最爱的人里面的一个。错了,不是这样说。要说我是你独一无二的爱人!

姨妈来了。她老远的由东京跑来看我妈和我和妹妹。她是我从前对你说过,在东京开一家很大的旅馆的姨妈。她没有儿女,我小的时候,她要妈妈把我给她做养女,妈妈不答应,她就好几年没来往了。这次还是妈妈叫她来的,她说下星期带我到东京看热闹去,半个月就送我回来。我起初不情愿,因为我舍不得你。但我没到过东京,我又很想去看看。我想你还要一个多月才得回来,所以我后来又答应了她。我去只要半个月,你不要心焦,恐怕我还比你先回来K市呢!

我因为姨妈来了,天天不得空,要陪她到各处去耍。我昨天陪她到你学校里看植物园的花,和运动场。我还把你的实验教室指给她看。但我看她不像我一样的喜欢望见你的实验室。

这是我好几天没有信寄给你的理由。你不能恕我幺?那么我要发恼的。我说错了,我拼命爱的韦先生!你若不原谅我,我是要哭的⋯⋯

她这封信里表示的亲密话,比从前几封不自然得多了,也不及从前的天真烂漫了。

再过几天他又接到她一封信:

我今天搭急行车和姨妈上东京去。我今天带的压发花儿,是你买给我的。我穿的金碧色夹绸衣和紫红裙,也是你做给我的。我穿的靴儿,也是我去年生日你买给我做礼物的。我一身穿带你的东西上东京去,是因为纪念你的。

你的小像片,我贴身放在胸前,不给妈和姨妈晓得。你和我共照的大张像片我用我的衬衣包着,叠在小衣箱里,也不给妈和姨妈看见。韦先生!——我临去我要叫你一声亲爱的韦郎!你要知道一天不对你的影子,我心上过不去!

这封信我昨晚半夜起来写好的,打算今早偷偷的投在停车场前邮筒里。我写到这里,钟敲了三下。天快亮了,我便停了笔。我只在信笺上接了几个吻寄给你!

她对他不是绝无留恋,不过好像受了一种压逼。她的错处,就是借受一种家族压逼做口实,离开了他,成了她和他的罪恶!

他陆陆续续还接到几张她在长途火车里写的,安慰他的明信片。但他的悲痛,却和她的安慰话成反比例。六

他实习将要完的时候,接到她由东京来的一封信:

韦郎!你差不多要回K市了罢。姨妈不愿意我再回K市。我想到我以后不能再替你收拾房子,整理书籍,我就下泪。

韦郎!我望你不要多思念我。你的责任很重,你将来回国去做的事业,也很大。不要为我一个女子,——不值什么的外国女子,——牺牲了你的前程。我总望你还是照旧的用功。——像我还在你身旁的时候一样的用功,——这是我对你的一个最后要求。也是你对我的一个最后安慰!

我以后虽不能伺候你,但我的心的振动数和你的相同。你切莫悲伤。你若悲伤,我的心也跟着你的心振动波,响应起来,共同振动,一直振到破碎!你若欢喜,我的心也和你共鸣!

我好久不读你的信了。我想是妈不把你的信寄来给我。我望你也不必寄信到这里来。我在这里再没有自由读你的信了!我们只好等再会的日子!梦想罢!没有再会的希望了罢!没有再会的希望了罢!

韦郎!我寂寞得怕起来了!姨妈介绍一位住在她旅馆里的大学生和我来往。他常常请我同乘汽车到帝国剧场去。我前天看的演剧,是托尔斯泰的《复活》。我才想起我身上有一桩事,很放心不下!

我下个月也不能再住东京了。韦郎!你应当知道我要到乡下一个女医家里替你受罪!这是妈叫姨妈托她(女医)的。我总望有机会,把你那块托给

我的结晶体交回你,不过我恐怕到那时我完全没得勇气,由不得我自己做主!

韦郎!韦郎!我们在这人间,虽没有再会的机会,将来无论上天下地,我和你一定有相会的日子!

他回到她家里,住了一个星期,就搬了出来,并不是她的妈待他不像从前,他实在再住不下了。因为她每天替她开闭的纸屏,拂拭的台椅,收拾的书籍,和她编给他的书夹子。并绣的一个承肘小蒲团,没有一件不是催泪符。他还有一枝她平日喜欢吹的西洋玲珑笛。他常常取出来看。那枝玲珑笛好像对他说:“她怎的许久不来看我了!不来和我亲吻了!把我搁在这样冷静的地方!她应当早些回来,拭去我一身的尘垢!”

他描想到这点,他眼里一颗一颗的泪珠,滴在这枝曾经她无数接吻的玲珑笛上!

以上是她和他的过去恋爱史。他在海岸一天至少要温习几回。他并不是没有清醒的时候,他有时也会说:“我那破碎的心再没有恢复的希望幺?我醉眠状态中的灵魂什么时候才得醒呢?她真的把我的运命践踏了,我的前途毁坏了幺?为什么她的影儿,总不离开我的神经中心点呢?”

他还是昏迷的日子多。他实在禁不得思念她。不单思念她,还思念她信里说的他们中间的结晶体。这是他良心上的不安,他犯了罪!七

快晴了十几天。太阳没有一天不把华氏寒暑表蒸热到九十余度。今天她(太阳)懒了,不见出来。但天气还是一样的酷热,还要蒸郁。傍晚的时候,海风比平日吹得厉害,天空渐黑渐罩下来。

他在房里,把窗门打开。烧了一炷线香,把呜呜的一群蚊蚋赶了出去。但飞蛾和水蜉却不怕香烟,一阵一阵奔进来,绕着电灯,飞来飞去,他闷闷的坐在案前电光下,取了一张才由东京寄来的新闻想要读,又搁下了。“韦先生!有信,是挂号信。”馆主人的小女儿,跑上楼来,跪在房门口,打开纸屏,把信送进来。

封面的字虽然歪斜潦草,但他还认得是她的笔迹。那时候,他像感受了电气,全身麻木。又像从头上浇了一盆冷水,全身打抖。他想马上拆开来读,好知道她近来的消息,恐怕再迟一刻,那封信要飞了去似的。可怜他双手没有半点气力,去开拆信封,双目也闪眩得厉害,再认不清白封面的字。他只觉得封面上“K市工科大学校采矿科韦⋯⋯”几个字在他眼前,动摇不定。

她这封信,是由学校转寄给他的。她信里告诉他,她在东京市外一个小村落里过了半年农村生活了。看护她的女医,是一位基督教徒,为人很慈和,很恳切,常常安慰她。每星期带她到村中一个小礼拜堂里去听说教。她又告诉他,她听了说教,读了圣经,才晓得自己是一个犯了罪的女子。她爱他,不算罪;她读到圣徒保罗寄罗马教会书,第七章第三节,她才知罪。她又告诉他,她近来认识了一个人。——能够代人类担负一切罪恶的人。只要我们相信他⋯⋯——她负担不起的罪恶,她都交托那个人担负了。她又告诉他,她望他——不单望他,并且劝他——也跟那个人走的那条路走,好打算将来在清虚上界的会合。她最后告诉他,她前月轻了身。女医说婴孩在母体中,受悲痛的刺激过度,不能发育,生下来三天,就在礼拜堂后墓地下长眠了。“礼拜堂!礼拜堂!”他读完了她的信痴坐了一会,只说出这“礼拜堂”三个字。外边风吹得更厉害,窗外松涛,像要奔进他房里来。忽然一阵又悲壮,又慈和的歌声,跟窗外松风,吹进他的耳鼓。他知道这海岸也有一个小礼拜堂,正在松林后面。过了一刻,他又听见“铿!铿!铿!”的钟声。他望着柱上挂的壁历,他才知道今天是礼拜日!

他心烦意乱,很不安似的。他再也坐不住了。他赶下楼来,急急的往松林里奔。松林里一片黑暗,伸手看不见五指。只有一道灯光从礼拜堂射进来,照着他向光的那条路走。他并不回顾,他只向礼拜堂前奔。不知道他的,要说他是发狂!

他站在礼拜堂门口,不敢进去。他实在不好意思进去。因为他还疑心,他的罪,那个人未必肯代他负担。他只呆呆的站在门口听里面的歌声,更加嘹亮,一字一句,都听得很清楚。

救⋯⋯主⋯⋯离加利利,到⋯⋯约⋯⋯檀河。

不⋯⋯远⋯⋯路长百里,其⋯⋯志⋯⋯为何?

他不知不觉地跑进礼拜堂里面去了。他才进去,外边就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他没听见雨声,他只留心听唱的歌最后那一节:

信⋯⋯赖⋯⋯救主慈爱,卸⋯⋯却罪恶重荷!

他信了那个人!——能够代我们负担罪恶的那个人!——那人拭干了他的眼泪。那个告诉他,上帝赦免了他从前一切罪过。他从礼拜堂回来那晚上,他的亡父跑来对他说,他(父)赦了他(子)的罪。她也跑去对他说,她恕了他。并且要他也和她一样的恕她。因为上帝尚且赦免我们的罪恶,我们人类那有彼此不能宽恕的道理?只要我们能悔罪,能改过!

一九二〇年六月中旬(初发表于 1920 年 11 月《学艺》2 卷 8 号)

木马

C今年六月里在K市高等学校毕业了。前星期他到了东京,在友人家里寄寓了两个星期,准备投考理科大学。现在他考进了大学,此后他就要在东京长住了,很想找一个幽静清洁的能够沉心用功的寓所。

欧洲大战没有发生之前,在日本的留学生大都比日本学生多钱,很能满足下宿旅馆主人的欲望,所以中国学生想找地方住也比较容易。现在的现象和从前相反了,住馆子的留学生十个有九个欠馆帐,都比日本学生还要吝啬了。日本人见钱眼开,对留学生既无所贪,自然不愿收容中国人了。并且留学生也有许多不能叫外国人喜欢的恶习惯,更把收容中国人的容积缩小了。中国人随地吐痰吐口水的恶习惯差不多全世界的人都晓得了。

去年我在上野公园看樱花,见三四位同胞在一株樱花树下的石椅上坐着休息。有一个像患伤风症,用根手指在鼻梁上一按,咕噜的一声,两根半青不黄的鼻涕登时由鼻孔里垂下来,在空气中像振子一样的摆来摆去,摆了一会嗒的一声掉在地上。还有一位也像感染了伤风症,把鼻梁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呼的一响,顺手一捋,他的两根手指满涂了鼻涕,他不用纸也不用手巾拭干净,只在樱花树上一抹,樱树的运气倒好,得了些意外的肥料。

我还在一家专收容中国人的馆子里看了一件怪现象。我到那边是探访一位同学。那时候同学正在食堂里吃饭,我便跑到食堂里去。食堂中摆着几张大台,每张台上面正中放一个大饭桶,每个饭桶里面有两个饭挑子。有几位吝啬的先生们盛了饭之后,见饭挑子上还满涂着许多饭,便把饭挑子望口里送。

还有许多不情愿洗澡不情愿换衣服的学生,脏得敌不住的时候,便用洗脸盆向厨房要了约一千升的开水拿回自己房里,闭着门,由头到胸,由胸到腹,由腹到脚,把一身的泥垢都擦下来。他们的洗脸帕像饱和着脂肪质粘液,他们的洗脸盆边满贮了黑泥浆,随后他们便把这盆黑泥浆从楼上窗口一泼!坐在楼下窗前用功的日本学生吓了一跳,他的书上和脸上溅了几点黑水,气恼不过跑去叫馆主人上楼来干涉。

有了这许多怪现象,所以日本学生不情愿和留学生同馆子住。很爱清洁的留学生也受了这班没有自治能力的败类的累,到处受人排斥,不分好歹。有一位留学生搬进去,日本学生就全数搬出,所以馆子的主人总不敢招纳中国人。

C在学校附近问了几间清洁的馆子,都说不收容支那人。他伤心极了,他伤心的理由是馆主人不说他一个不好,只说支那人不好。他的头脑很冷静,他不因馆主人不好便说日本人全体不好,他只说东京人对待留学生刻薄,因为他在K市住了三年,K市的馆子和人家都招待他不坏。

C决意不在学校附近找屋子了,他也不想住馆子了。他想在东京市外的普通民家找一个房子寄居,他近来在市外奔走了几天,寻觅招租的房子。

C走了三四天,问了十几所房子,都没有成功。有的是不情愿租给中国人,有的是房租钱太贵,有的说不能代办伙食,有的是C自己嫌房子太宽或太窄。到了最后那一天他在东京北郊找到了一所房子。

馆主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翁,他的家族共四个人,是他,他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小女孩儿。“先生原籍是哪处地方呢?”C的日本话虽然说得不坏,但馆主人的大女儿像知道他是外国人。“我是留学生。”“啊!先生是由中华民国来的吗?”

她翻转头来望着站在她后面的约三岁多的小女孩儿,很客气的说。“贵省是哪一省呢?”她再望着C说,她像很知道中国情形似的。“我是K省人。我来日本住了六七年了,日本的起居饮食我都惯了,这点要望贵主人了解。”C是惊弓之鸟,不待她质问,自己先一气呵成的说出来,可怜他怕再听日本人说讨厌中国人的话了。“说那里话!那一国人不是一样!这点倒可以不必客气。可是⋯⋯等我去问问我的老父亲,想没什么不可以的。”她站起来跑进去了。那三岁多的小孩儿也带哭似的叫着“妈妈”跟了进去。

C在门口等了一会,那女人抱着小女孩儿再出来了。“那么请先生进来看房子幺?里面脏得很,先生莫见笑。”“多谢,多谢。”C一面除靴子,一面说。他心里暗自欢喜,他到东京以来算是第一次听见这样诚恳的话。二

馆主人姓林,我们以后就叫他林翁罢。日本人的名字本来太赘,什么“猪之三郎”、“龟之四郎”,不容易记,还是省点精神好些。C常听见林翁叫他的大女儿做瑞儿,大概她的名是瑞儿了。C在他家里住了一星期,渐次和他们亲热起来。晚饭之后,瑞儿常抱着她的女孩儿过来闲谈,C才知道她的名叫瑞枝,她妹的名是珊枝,她的三岁的女孩儿名叫美兰。“美兰像我们中国女人的名,谁取的名?”“是吗!像贵国女人的名,是不是?”她笑着说。她不告诉C谁替她的女儿取名。

林家的房子大小有四间,近门首一间是三铺席的房子,安置一架缝衣车和几件粗笨家具。靠三铺席的房子是一间六铺席的,她们姊妹就住这房子里。她们姊妹的房子后面有一间四铺半的房子,和厨房相联,是林翁的卧室。租给C的房子也是六铺的,在后面靠着屋后的庭园,本来是他们的会客室,清贫的人家没有许多客来,所以空出来租给外人,月中收回几块钱房租。

瑞枝每日在家里替人缝衣裳,大概裁缝就是她的职业了。林翁的职业是纸细工,隔一天就出去领些纸料回来做纸盒儿,听说每日也有四五角钱的收入。除了星期日和祭日,C差不多会不见珊枝。珊枝每日一早七点多钟就梳好了头,穿好了裙,装扮得像女学生似的,托着一个大包袱出去,要到晚上八九点钟才得回来,门铃响时,就听得见她的很娇小的声音说“Tada-ima”(Tada-ima是日本人出外回来对在家人的一种礼词)。随后听见她在房里换衣裙,随后听见她在厨房里弄饭吃——她的父亲、姊姊和侄女儿先吃了,她回来得迟,只一个人很寂寞的吃。珊枝不很睬中国人,对中国人像抱着一种反感,不很和C说话。C以后才听见瑞枝说珊枝是到一家银行里当司书生,每日上午八点钟至下午四点钟在银行里办事,每月有二十多块的薪俸。四点钟以后就到一间夜学校上学,要九点多钟才得回到家里,C心里暗想:“原来如此,她是个勤勉有毅力的女子,所以看不起时常昼寝的我。”

瑞枝虽算不得美人,她态度从容,举止娴雅,也算一个端庄的女子。看她的年纪约摸有二十五六岁,C几次想问她又觉得唐突,到此刻还不知她多少岁数。家事全由她一个人主持,她的父亲、她的妹妹的收入都全数交给她,由她经理。他们的生活虽然贫苦,但他们的家庭像很平和而且幸福。

瑞枝闲着没有衣裳裁缝的时候,抱着美兰坐在门前石砌上,呆呆的凝视天际的飞云。C只猜她是因为没有衣裳裁缝,减少收入,所以发呆。美兰是个白皙可爱的女孩儿,她母亲说她已满二周年又三个月了。她的可爱的美态,不因她身上的破旧衣服而损其价值。她学说话了,不过音节还不十分清楚。她还吃奶——她母亲说本来可以断奶,不过断了奶之后,自己反觉寂寞。她给她的女儿吃奶算是一种对她的悲寂生活的安慰,——吃够之后坐在她母亲膝上发一种娇脆而不清白的音调,唱“美丽花,沙库拉!⋯⋯”(日语“樱”之发音为“沙库拉”)的歌。唱懒了伏在她母亲胸上沉沉的睡下去。

听说美兰不会说话时,只会叫“妈妈”和“哜——”。她叫母亲做“妈妈”,肚子饿的时候也叫“妈妈”。“哜——”是她要大小便时候警告她母亲的感叹词。她一叫“哜——”,她的母亲怕她的大小便弄脏了衣裙,忙跑过来替她解除裙子。近来她能够区别大小便了。她用“哜——”代表小便,要大便时另采用一个“□——”字。

美兰不能一刻离开她的母亲,像瑞枝一样的不能离开她。瑞枝要做夜工,美兰晚间睡醒之后摸不着她的妈妈时,便哭着叫“妈妈”,叫过几次不见她的母亲过来,便连呼“哜——”了。“哜——”仍不能够威吓她的妈妈,她的最后手段便是哭着呼“□——”,叫得她母亲发笑。

C在美兰家里住久了,有时也带美兰到外边玩。瑞枝要美兰叫C做C叔父,美兰便叫“C督布!C督布!”

瑞枝家里的经济程度像不能够把美兰养成一个天真烂漫、活泼欢乐的女孩子。美兰先天的不是神经质的、忧郁寡欢的小孩子;她的境遇和运命把她造成一个很暗惨的女儿。C后来听人说瑞枝年轻时是一个多血质而活泼的女儿;美兰的生身父也是一个不管将来死活,只图眼前快乐的享乐主义者;那末美兰的忧郁性质当然是她的运命和逆境造成的了。三

美兰近来穿的是一件半新不旧的青色间紫花条的绒布衫;衫脚已经烂穿了几个孔儿,听说这件衫还是去年中年节隔邻住的船长送给她的。还有一二件棉衣听说是美兰的生身父的友人的送礼。此外几件家常穿的衣服都是由瑞枝自己的旧衣改裁的。瑞枝背着美兰出去,在布衣店前走过的时候,美兰忙伸出她的小指头指着华彩的衣服说:“啊!好看的!啊!美丽的!美儿要穿!美儿要穿!”

美兰跟着她的妈妈称自己做美儿。她拼命的抱着瑞枝的颈不肯放,要瑞枝停着足看那华彩的衣服。“美丽的!美儿想要!”美兰哭着说。“妈妈今天没带钱,美儿!明天再来买给你。”瑞枝脸红红的屈着腰硬

把美兰驮了去。美兰知道她妈妈又骗她了,在瑞枝背上双肩不住的乱摆,不愿离开那间布衣店,她哭了!美兰回到家后还在哭,瑞枝抱着她也滴了许多眼泪。“妈妈哪里来钱?美儿!”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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