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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31 06:0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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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瑄璞,张小泱

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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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颉

仓颉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仓颉作者:周瑄璞,张小泱排版:HMM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3-01ISBN:9787551314541本书由北京千华驻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结绳侯冈颉冒失地闯进大檀的屋舍,从外面带进一团轻薄的黄尘,在他身后疾速飞舞,像一个兴奋的谜团。大檀和赤须智者同时望向这个气喘吁吁的少年,两人对视一下,心中一跳,想起了刚才说过的预言。1.结绳

侯冈氏族的智者偎在村社的熊熊篝火旁,一边抚摸着自己的红色胡须,一边慢吞吞地讲述祖祖辈辈口口相传的故事,那是后世再也无法领略其质朴与雄健的传奇:其时,盘古刚刚醒来,天与地新近分开,世间的一切事物都还新鲜,日月明亮,星辰璀璨,女娲手中的黄土依旧温热,夸父的脚步还奔走在黄河、渭水之间,茫茫大地的尽头不只有蔚蓝的大海,还有那如廊柱般支撑苍穹的不周山……

侯冈颉坐在距离智者最近的地方,胳膊顶着膝盖,双手托住下巴,聆听这上古的史诗,他那明亮如晨星的细长眼睛望向远方,安静如刚刚睡醒的绵羊。偶尔动一下,身上那用侯冈氏族特有工艺捶打得十分柔软的花豹纹皮,在阳光下闪动着美丽的光华。

侯冈颉出生在十四年前一个明媚的春日清晨。族中的男人们在第一缕曙光中准备外出狩猎,女人们则要去附近的山谷采集最新鲜的野菜和浆果,他的母亲忽然呻吟着蹲在地上,身体流出淡黄色温热的羊水。族人们惊慌失措——每一次生产都让他们恐惧,因为夺走女人生命最多的事情就是生产。唯一镇定自若的是已经接生过四十三个孩子的赤须智者,他用充满权威的声音斥责那些手忙脚乱的族人,而后有条不紊地指挥族人将产妇抬进房舍,准备接生。

伟大而可怜的母亲随之开始努力分娩她的第三个孩子。她希望这个孩子能顺利生下来并且身体健康,而不是像前两个一样,刚离开她的身体就被智者宣布死亡。哪怕让我死去,也要在死之前成为一个真正的母亲!女人抱着这样的信念,咬紧牙关,一次次拼力,忍受了人体所能承受的最大限度的痛苦。

侯冈颉的母亲来自一个遥远的部落。侯冈氏族和当时其他大多数氏族部落一样,既流行族内婚,也实行族外婚。长久以来与他们保持联姻的那个氏族,位于十分遥远的南方,二者之间甚至语言不通。之所以这样安排,据一些智者说,是为了防止两个氏族因领地相近而发生争斗,因为争斗常常会因激烈的言语而升级为战争。“战争是世间最大的灾难。在战争中,人竟会与自己的同类相互残杀,对待野兽也没有如此残忍过。”赤须智者不无惋惜地说。

然而,侯冈颉的母亲并非来自这个南方的通婚族,据她自己说,她来自于遥远的西方,一个连族中最年老、最博学的智者都不知道的地方。

当初,侯冈氏族人发现她时,她因饥饿而昏迷在氏族领地内的一条小溪边,身上到处都是血淋淋的伤口。

有人言之凿凿地称:我看见她骑着一头像鹿却无角、像牛却单蹄、像驴却短耳的动物从远方而来。又有人声称那是一头神兽。但是,族中那些见多识广的智者并未给出任何确切答案。

族人们对她的去留有了分歧。经过长达一天的激烈争论,族长最终决定收留她。就这样,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成了侯冈氏族的族人。此后的无数个早晨,她勤劳的身影都要出现在这个历经数代人精心建设方有此规模的村社,这是她和她的儿子侯冈颉眷恋一生的地方,是他们的故乡。

侯冈颉一出生就显露出他的与众不同,当赤须智者割断他的脐带,将新生儿高高举起,宣告侯冈氏族又增添一名男性成员时,族人们却忽然发现这孩子竟然没有哭声,于是纷纷叹息:“又夭折了。”

年轻母亲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上天哪,难道我这一生竟要与做母亲无缘了?列祖列宗啊,求求你们,怜悯我吧!给我一个孩子!她在心底悲切呼唤。

然而这时,赤须智者却忽然察觉手中有异,他感觉到婴儿似乎在动,于是将新生儿放在了柔软的沙地上,然后惊喜地发现这孩子的四蹄正在晃来晃去,小手伸着,像是要抓取什么,小脚用力蹬动,圆圆的脚后跟奋力向天,睁开明亮的细长眼睛,小小的嘴巴如金鱼一般快活地吐着泡泡,发出啵啵的声响。

列祖列宗护佑,新生儿并没有夭折,他只是与别的婴儿不同,没有立即发出哭声。“这孩子与众不同!”这是赤须智者面对新生儿时的最强烈感受。

名字作为一个人的代号,已有数千年历史,但彼时是只有语言而无文字的时代,名字的来源不过是日常所见所想的一些寻常事物。在侯冈氏族的语言中,“颉”这个发音的意思是“刻”,即在树木上所做的特殊符号,比如与同族人进行联络的暗号,比如向异族人表明领地范围的标记。

在侯冈颉出生的过程中,赤须智者让他的母亲咬住一根坚硬的榆木棒,以缓解痛苦,她竟在上面留下一道深深的咬痕。

所以,当年轻母亲请求赤须智者为孩子取名时,智者拿着榆木棒不假思索地说:“这咬痕宣告着这个孩子的到来。”于是,新生儿有了名字:颉。

侯冈颉在十岁之前,与族中的其他孩子并无任何不同,贪玩,捣蛋,喜欢恶作剧。而且,在众多孩子之中,他俨然是许多破坏活动的带头人,即便是比他大上好几岁的孩子,比如族长的儿子飞镰,也常常在玩耍时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听从他的指挥与调遣。他熟悉村社中的每一个角落,熟悉附近山头上的每一棵树,熟悉河水中的每一条鱼……河流山川,树林庄稼,没有侯冈颉的双脚踩不到的地方。

包括赤须智者的脑袋。

赤须智者作为族中最有威望同时也是最体面的老人,轻易不会展现自己脾气暴躁的一面,但自从有了侯冈颉,他就不止一次在这个小兔崽子的捉弄下大发雷霆,失去风度。

但侯冈颉十岁那年,赤须智者用他的一次吟诵,无意中让这个少年发现了一片崭新的神奇天地,这也让赤须智者在多年以后,仍然坚称他的吟诵具有让人改邪归正的神力。

吟诵的是一些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传说,或者恐怖,或者诡异,或者美丽,或者温情,总之震撼人心……赤须智者常向世人宣称:这些都是先民们世世代代探究天地万物、生老病死之奥秘的智慧结集。“你为什么要记住这些东西?”已被这些包罗万象的内容深深打动的侯冈颉,好奇地问赤须智者。

老人颇为得意地笑着说:“因为——它们都是‘智慧’啊。”

智慧。

侯冈颉开始思考这个词语。智慧是什么样子的?是圆的还是方的?是宽的还是窄的?是白的还是黑的?是热的还是凉的?是苦的还是甜的……他想不出,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自己从没见过的东西。“什么是智慧?”他问。

赤须智者想了想说:“智慧就是智慧,它就藏在那些关于列祖列宗的动人传说里。”

这个回答,仍然不能让他完全明白。什么是智慧?他问天空,问大地,问树木,问花朵,问流星,问大雨,问春夏秋冬,侯冈颉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在这一刻,他似乎脱离了黑暗蒙昧的童年,脱离了他调皮捣蛋恶作剧的队伍,离开那些孩子,几乎每日与赤须智者为伍,在如饥似渴的倾听中,在这最古老的口口相传的文化延续里,探究着智慧的奥秘。从此,一老一小的身影成为这个村社一道别致的风景,也成为那个时代最耀眼的光芒。

和许多生活在渭水流域的氏族一样,侯冈氏族的村社看似简单粗陋,其实严格遵循着某种约定俗成的规则,这种规则深刻影响着村社的格局。

村社修建在一处地势很高的台原上,那里视野开阔,便于瞭望。他们一点点加筑,使自己的领地易守难攻,不只为了防野兽,还为防备其他氏族的进犯,村社内,是安详的家园,村社外,是无处不在的风险,无论哪一种,都足以让他们丢掉性命甚至亡族灭种。原下就是洛水(笔者注:即发源于今陕西定边县的北洛河,渭水支流)。相较于黄河、渭水那样的大江大河,人们更喜欢温柔的潺潺溪水,这条河不慌不忙,在对面的小山脚下拐了一个弯,蜿蜒而去,因水质清澈,且汲水方便,洛水成为沿岸若干个氏族部落共同的母亲河,为他们所虔心赞美;紧挨着岸边的是氏族的墓地,里面埋葬着氏族的列祖列宗;墓地一旁是窑场,族人们在这里烧制出各种生活陶器;窑场外围是一些连接成片的赤裸土地,那是他们用打磨得光滑的石刀、石镰精耕细作出来的农田。在即将到来的春耕时节,他们会在上面栽种黍和粟,以及一些尚未命名的瓜果和蔬菜。

房舍悉数建在台原的顶端,与其说它们是“房舍”,倒不如说是“洞穴”,他们皆由石制工具一点点挖掘而成,开在斜坡上,黑洞洞的门口一个个整齐排列,能在一天的不同时间里得到太阳的照射,屋内纵深极大,能容二三十人栖息,即使是冬日也不觉寒冷。

距离房舍三四十步的地方建有畜舍,豢养着七八头黑猪,这是祖先遗留下来的财产。几百年前,这些黑猪还和它们的近亲山猪一样,獠牙上扬,野性喷张,而如今却温驯得像是最柔软的女人。

房舍正前方,是整个村社最重要的地方,那是一处平坦的开阔空地,空地的中央是一座祭社,由茅草、树皮和木材搭建,严格遵循着自有巢氏以来的建筑法则,祭社中央是祭坛。每逢祭祀,它便烟火升腾,以各种牺牲来供养侯冈氏世代尊奉的氏神,也即他们的祖先,都是些英勇神武的杰出人物,据传在东方某些氏族的祭社前,通常还会树立一根装饰华美的树木,名为“建木”,又曰“挺木牙交”,又曰“圣木曼兑”,那是列祖列宗的英灵到达上天的阶梯。而侯冈氏族以及其他渭水流域的氏族并无这等物件,他们相信祖先会随着烟火而升天,无须攀爬一根可笑的竿子。

祭社旁边,矗立着一座明显高于其他房屋却又略低于祭社的建筑,由木材和黄土垒砌而成,屋顶覆盖着茅草和皮革,按照其时的眼光,这座房子算得上是富丽堂皇,因为这里不仅是族长的居所,还是整个氏族的仓库,女人和孩子采集的蜂蜜和浆果,男人们猎捕的兽肉和兽皮,以及男人们和女人们共同耕作而出的粮食,皆作为氏族的共有财产,存放其中。

族长掌握着这些珍贵的财产,负责贮藏、管理和分配。族人们从不担心族长会暗中谋取,因为这是距离祖先最近的地方,按他们自己的话说:“头上三尺有神明,列祖列宗都看到!”他们不相信有人会在祖先的眼皮底下做谋私之事。

而且,族长是全体族人公认的德行之人,是完全可以信赖的,他们有充分的理由将共有财产交给他全权处理,而无须一丝担忧。所以,在数千年后,那个生活在充斥着弑君杀父、巧取豪夺时代的孔圣人,要不无憧憬地赞美这伟大的时代。

那是人类历史长河的婴幼时代,后世人所说“赤子之心”,可能就是彼时他们的心灵。他们的目光,还能够看清夜空的星辰,他们的心灵,纯净如初,他们能听到天地呼吸的声音,他们健壮灵敏的身躯,像风一样在大地上奔跑。

以他们的村社为中心,向任意一个方向步行一天一夜,所经之处皆是他们的领地,是为“草场”。只有他们有权在这上天所赐、祖先守护的土地上采摘浆果、猎捕鸟兽,也即“出草”。

若是其他氏族胆敢侵犯他们的草场,那么——“列祖列宗在上,我等侯冈氏子孙,将分割他们的手脚,砸碎他们的头颅,热饮他们的鲜血,将他们的遗骸丢弃在烈日之下,任其腐烂,来滋养我们脚下的土地!”

离他们最近的一个氏族,位于东方,距他们两天路程,名为大庭氏。侯冈氏族人常用皮毛和剩余的粮食与他们交换一些精美的石器和玉器,因而彼此之间有一定了解。根据大庭氏族智者间的传说,他们的某一位先祖,曾担任神农氏的辅佐,为神农氏创制农耕立下汗马功劳。用来收割庄稼的石镰,就是他的创造。

甚至还有一些智者说,大庭氏在神农氏去世后继任其位,治理着从黄河转弯处到东海之滨的广袤土地,所有的氏族都尊他为共同的领袖、天下的大君,就像尊崇神农氏那样,也称他们的酋长为“炎帝”。

很多人对此表示质疑,因为“炎帝”并不是一个分量很轻的称呼,而大庭氏族得到这个称号,似乎并非嘴上说说那么便宜。炎帝之称,意为“像火一样的大君”,至少在不久的将来,在另一位撼动天地的大君到来之前,这是个尊贵无比的称号。

在遥远的过去,天下所有的氏族,所有的祖先,无一例外,都生活在黑暗与寒冷中。黑暗中匍匐着不知名的吃人精怪,寒冷中藏匿着夺人性命的雪刃冰锋,生命就像在烈火边缘飘摇的枯草,瞬息之间便会灰飞烟灭。直到后来,一位圣者横空出世,他撕破黑暗,驱逐寒冷,用自己的智慧照亮了天下万民前进的路程。

他是发明了钻木取火的燧人氏。

火的使用,让人们不再惧怕黑暗中的野兽,也不再畏惧严冬时节的寒冷,他们能吃上美味的熟食,比如烤鸡、烤猪以及更加鲜美的烤鹿。而在此之前,只有雷神发怒引发的丛林大火,才能偶尔给他们带来如此美味,但这种天降的大火有着让人不敢亲近的狰狞面目,它发起怒来,无所不摧,在遮天蔽日的滚滚浓烟中,无数炽热的花朵灿然绽放,犹如春回大地,势不可挡,吞噬掉一切阻在它前面的事物,树木、花鹿、山猪、大象,无一幸免,甚至迅捷如风的猛虎也在劫难逃,同时丧生的还有人类。天火经过之处,大地焦黑,尸骨无存,找不到一星点那个人曾在世上存在过的痕迹。

对于尚未脱离蒙昧状态的人类来说,燧人氏创造出来的火则亲和得多。人们使用它,保存它,再也离不开它,因此热爱它,赞美它。他们将火视为英雄,也将英雄视为火,将火升格神化为英雄,更赋予英雄以火的美德,所以他们称氏族联盟的领袖为“炎帝”。

拥有“炎帝”称号的,并非只有一人。除了钻木取火的燧人氏,尝百草、作农耕的神农氏,还有烈山氏,这位圣者将燧人氏的钻木取火与神农氏的农耕技艺相结合,创造了火耕之法。火耕之法只需在原野上放一把火,便可在短时间内烧掉大片杂草树木,让肥沃土地裸露在阳光之下,而火焰燃尽之后的草木灰便是现成的肥料,等待一场雨后,肥料下渗,土地更加肥美,粟、黍、高粱等粮食迅速增收。

当时天下人口口相传的一条格言是:能让我们填饱肚子的英雄,才是真英雄。而只有英雄,才能成为他们的大君。烈山氏因此受到人们的赞美。

二十年前的那次天下氏族联盟大会上,经过千百位族长的一致推举,炎帝这一光荣称号又回归神农氏族——如今的这位炎帝,就是神农大帝的后裔。因为这位神农氏发明了一种治病疗疾的方法,仅用一根石针就让无数人摆脱了病痛的折磨,人们称之为“针砭之法”。出于对死亡的敬畏,他们给这位大医者以足够的尊崇,奉其为炎帝。

至于大庭氏族是否真正拥有过炎帝的称号,侯冈颉十分好奇,他不止一次向那些通晓古今的智者们苦苦追问,结果每个人给出的答案都不一样。

有智者说:“大庭氏族不过是一个寻常部落,他们有啥能耐,还能做炎帝?”

有智者说:“或许有吧!毕竟,他们曾有那么多让人心生钦佩的传说。”

还有智者说:“大庭氏族创制石刀,让人们可以轻松地在地上挖洞播种,和烈山氏一起成为“刀耕火种”的先驱,有大功于天下,一定做过炎帝。”

每个人都坚持自己的看法,彼此争执不下。当人类智慧达到某个阶段时,似乎就格外在意自己的看法,也格外在意别人对自己看法的认定,不想自己的观点被忽视和否定。年老的智者抑制不住冲动,甚至握紧了拳头,要对胆敢与他争执的儿时玩伴大打出手。

因为每个人给出的答案都不尽相同,所以侯冈颉更加好奇。他如此执着,倒不是出于什么特殊的癖好,也不是和什么人打了什么无聊的赌,而是出于一种十分纯粹的动机:想要弄清楚一件事情的真相。“同一件事,不同的人,却有不同的说法,但,真相肯定只有一个吧?”

他再去追问。年老的智者们最终失去了耐心,因为侯冈颉的好奇心已严重影响了发小之间的深厚情谊。他们被这个好奇心重的少年搅得心烦意乱,而后竟然商量过了似的出奇一致地给出如此答复:谁知道大庭氏到底有没有做过炎帝?关于他们的所有故事,我们也都是听先人讲的。

侯冈颉当然不满意这个答案。

此时,鲜血一般的篝火已经渐渐熄灭,赤须智者的故事已从盘古开天辟地讲到神农氏的不世功业,这是讲述了无数遍仍然让孩子们着迷的传奇故事,而侯冈颉早已将这些故事熟记于心,此时,他被心中的求知欲望驱动,只想弄清楚一个问题,于是贸然打断了智者陶醉其中的讲述。“智者——”

而今赤须智者的胡子已经开始暗淡,而且变得稀疏,因牙齿脱落而干瘪凹陷的嘴巴,以及树皮一般枯皱皴裂的皮肤,确凿无误地向所有人证明他是侯冈氏族最年长的人,因此侯冈颉对他的尊敬与日俱增。

他细小而明亮的眼睛望着侯冈颉,随即不满道:“又是你小子!”因为被打断,智者脸上的不快就像是换气的老鳖,慢慢从水底浮上来,言语越发生硬:“何事?说!”“大庭氏到底有没有做过炎帝?”

赤须智者咳嗽一声,借着咳嗽的时间想了想,却依旧想不出合适的答案,于是反问他:“你说呢?”“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问您的呀。”

狡猾的赤须智者将难题抛给其他孩子:“你们说呢?”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越来越激烈,渐渐变成了争吵,每个人都试图用最有力的证据说服对方,毕竟争论也是天赋于人的可爱性情。赤须智者嘴角滑过一丝满意的笑意,而后将目光移到了侯冈颉身上。“颉啊颉,大庭氏人才济济,他们的某一位族长确实被拥戴为炎帝,治理过天下。”

侯冈颉犯了难,说出自己的困惑:“有的智者说做过,有的智者说没做过,所以我不能确定谁是对的。就像有的氏族说女娲上神是蛙,有的氏族又说她是条大长虫,而她不可能既是蛙又是长虫,所以至少有一个是错误的,是人们的讹传。”

赤须智者对侯冈颉的好学与思辨有些吃惊,怒气消减不少,拈着胡须,眯着眼睛,望着远方的山峦,喃喃自语:“让我再想想,再想想……那是四十年前,我第一次知道大庭氏。我的老祖母坐在篝火旁,给我们讲故事……我想起来了,大庭氏确实做过炎帝!”

侯冈颉又问:“那怎么才能证明呢?”

赤须智者说:“老祖母讲的,还能有假?”

侯冈颉说:“大耳智者说大庭氏没有做过炎帝,他也是从他的老祖母那里听来的,他也说不会有假。”

赤须智者一愣。

侯冈颉充满疑虑:“老祖母们会不会因为年纪大了,而遗忘一些事呢?我曾听母亲说,她的老祖母在晚年时候,连自己生过七个儿子、四个女儿都不记得,坚持说自己还是处女,整天因羞愧和恐惧而哭哭啼啼。”

按照当时通行于各部族的观念,如果一个女人没有生产子嗣,那她就是可憎恶,也是可诅咒的,是没有对氏族血脉尽到义务的废物,死后无颜去面见列祖列宗,因此不能被埋进氏族墓地,而是要弃之荒野,任由豺狼撕碎。

赤须智者信誓旦旦:“我的老祖母临死前还记得她在四十九年前藏在十里之外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的一枚上面有三十八道条纹的东海贝壳,她从不会记错任何事,我倒宁愿她记错事,每次我偷吃她的干果都能被发现,哪怕是一撮芝麻。”

这时,大耳智者扛着一张刚刚剥下来的新鲜兽皮,悄无声息地出现。侯冈氏族是一个喜欢高声讲话的族群,而情绪容易激动的赤须智者尤其如此,所以大耳早就听到了他的话,愤愤地将肩上的兽皮甩到地上,直言不讳地斥责赤须智者抬高大庭氏族的地位。他认为,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大庭氏祖先曾做过炎帝,即便有证据,也是出自大庭氏族人之口,可他们天生是骗子。

与大耳相比,赤须觉得大打出手比高声说话更解决问题,他一抖擞,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大耳跟前,一声“瞎说”话音未落,一拳敲在大耳智者的脑壳上——这可是年轻时打死过狗熊的拳头!

大耳短暂的晕眩之后,丢掉了绊手绊脚的温文尔雅,鼓足力气,抡圆胳膊,奋起反击。两个年迈的智者为了自己坚持的真理而扭打在一起,一时鸟雀惊飞,尘土飞扬,天地旋转。孩子们欢呼雀跃,虽然打架是他们使用最频繁的解决分歧的方式,每天在部落里上演,可一旦出现这种情形,他们还是有种莫名的兴奋,喊破喉咙助威,直到见出胜负。

侯冈颉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战斗现场。

他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老了,族中的孩子问起大庭氏是否担任过炎帝,我该给他们说“做过”还是“没做过”呢?

他又想,如果有一天人们都失去了记忆,是不是祖先留下的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然后,他开始思考一个伟大而深沉的问题:是否能创造一种东西,把世界上发生的事准确地记下来,从而消除人们为分歧而争执的麻烦呢?

侯冈颉绞尽脑汁,想得脑仁隐隐作痛。他从腰上取下一条由茅草和树皮编织而成的绳索,仔细地在上面打了一个错综复杂的大结,代表着这不是一件小事。

就这是“结绳记事”了。

一般情况下,人们在结绳记事时,会遵循小事系小结、大事系大结、简单事系一结、复杂事系多结的原则,但真正操作起来,却复杂精密得多。很多时候,结绳这种活动必须由全体氏族成员集体参与,而且,每个氏族的结绳规则不尽相同,唯有本族人才能真正看懂。侯冈氏族的结绳是一张经纬分明的网,经线代表时间,纬线代表事件,材质不同、颜色不同以及打结方式不同,记录内容也就不同:记录打猎用皮绳,耕种用草绳;成功涂红色,失败涂黑色;完成事务解开绳结,事务作废打成死结……

久而久之,氏族的结绳就会在全体成员的劳作下变得越来越重,成为外族人看着是一团乱麻、本族人却对其中奥秘一目了然的一堆庞然大物。其时,绘画还处于初级阶段,更遑论文字,结绳记事看似粗陋,其实是当时最便捷、最准确的记录方式。

侯冈颉从很小的时候就对这种记录方式产生了浓厚兴趣,他经常用充满求知欲望的眼神望着族长在族人的注视下,熟练地打着漂亮的各色绳结。而族长也很早就注意到了侯冈颉的清澈眼神,他喜欢这样的孩子,因为他也曾是这样的孩子。

在族长看来,氏族的传承和族人的福祉,皆有赖于求知的欲望。其时,人们口中尚无“文化”一词,人们更喜欢的一个词语是“智慧”,钻木取火、刀耕火种、刻木为识、结绳记事都是智慧,而智慧必须有序传承。所以,族长经常手把手地教导侯冈颉结绳记事的要点。聪明好学的侯冈颉很快就熟练地掌握了这种技艺。

在侯冈颉的脑海里,还有这样一个想法:一个活生生的人,除了要参与氏族的公共事务,也要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去梳理自己的事务。所以,他为自己准备了一套结绳,制订了自己的记事规则,要紧的事皆在绳子上打上对应的绳结,因此得以铭记许多别人很快就抛之脑后的微小事宜,而他本人,也自觉他的生活比别人多出一些美妙的东西。

但慢慢地,他就发现了一个要紧的问题:有些事情,是不能记在绳子上的。也就是说,结绳记事,并非无所不能。“所以,老祖母的故事,一定会出现错误!老祖母越多,错误就越多。”

侯冈颉想到这里,不由眉心紧蹙,神情凝重,这实在是让他忧心的事。他盯着自己手中的结绳,脸上那隐藏不住的稚气与朝气,分明昭示着他不过还是个孩子,然而这少年心中早已有了比填饱肚子更为坚定的理想,那就是创造一种代替结绳记事的方法,早日解开手上这个新的绳结。

村社中已升起银灰色的炊烟,女人们在准备一天中的第二顿食物。侯冈颉这才感觉肚子饿了,于是将结绳重新挂在腰上,向族人们共同用餐的篝火堆走去。2.远行

这顿晚饭出奇地丰盛,有野浆果、葛根和烤貘肉,还有在陶釜中咕嘟咕嘟散出浓浓香气的黍子粥,这是侯冈颉最喜欢吃的食物。浆果和葛根是女人们在附近山谷里采来的,那肥大得像是大象的貘,是族长带着青壮年们用长矛猎杀的。

为了捉到这头貘,他们苦苦追赶了七八里,十几根长矛扔出去,将它扎成刺猬,它才勉强倒在地上。开膛时,一刀下去就从伤口翻出白花花的肥肉,裹挟着腥臭而刺激的热气,那是补充气力最好的美味。此时,脂肪已在高温下融化,变成透明的清油,扑簌簌滴落,惹得炭火劈啪作响,燃起一串串小小的蓝色花朵,发出烧烤所特有的烟熏火燎的气息。

炙烤已到了最后阶段,经验丰富的族长耸耸鼻子闻了闻,而后一挥手,示意两个年轻人将烤貘肉从架子上抬下,放到一块大石板上,族长随即用棍子捅破那层油汪汪的肉皮,香气一下子从腹腔蹿出,几乎要将人推倒,众人不禁一阵赞叹,孩子们伸长脖子挤到最前面,不停地咽下涌出的口水。

族长照例要亲自分配这些食物,务求公平无私,不偏不倚。人们在等待食物分配的当口还在热切地讨论着与吃相关的话题,几个女人像是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声音中充满激动,而一旦拿到食物,人们就立刻安静下来,唯一的声音就是一大片吧唧吧唧的合唱声,有不同的频律和声部。夕阳西下,一天又要结果,风雨轮番光顾,春夏秋冬走过,这是村舍里最幸福最动人的时刻。

母亲在拿到自己的食物后,将黍子粥都倒在了侯冈颉的陶碗里。侯冈颉冲母亲一笑,他和所有的儿子一样,早已习惯了母亲对自己的特殊关爱。人类社会的某些公共法则,在母子之间并不具有效力。

吃完晚饭,侯冈颉把陶碗交给母亲,母亲和其他女人会去到河边,将这些餐具刷洗干净。长期的生存经验告诉他们,水能带走很多能要他们性命的东西,如果餐具不经过清水的冲洗,那么他们很容易就会患上各种疾病,比如拉肚子,如果天神和列祖列宗不加庇佑,通常都会有很坏的后果。

毕竟在他们身边,连拉屎都要直接用手擦,因吃坏肚子而丢掉性命的人比比皆是。

坐在一旁的孩子们围着篝火尽情追逐打闹,他们豢养的山犬紧紧跟在身后,也参与其中,奔跑咬闹。侯冈颉爬上祭社附近的一棵歪脖子大树,躺在一根树杈上,透过并不浓密的树叶仰望清澈如水的星空,倾听着族长和大人们的议事。

族长和大人们在树下盘地而坐,商议明天的日程。在他们的旁边,已经清洗干净餐具的女人们,三五成群,围坐一起,在石板上轻轻揉捏着兽皮,手指力道很轻,就像在给自己的孩子搔痒,这是皮革加工的最后一道工艺。

族长议事的内容正有关这些精美的动物皮毛。

侯冈氏族的先祖曾长期生活在北地,那里地冻天寒,经常在不知不觉中将人的鼻子冻掉,出于御寒的需要,他们掌握了加工兽皮的本领。最初,先民们只是将皮毛从野兽的身体上撕扯下来,血迹未干便裹在身上,以至于经常能相互闻到刺鼻的腥臭。一天,某一位爱动脑子的人,忽然希望自己身上的兽皮能像身下的女人一样温柔洁净,于是开始想方设法将兽皮变得干净和柔软。经过几代人前赴后继的努力,事情就这样有了转机,他们的兽皮衣做得越来越符合人们的穿着需要,再也没有任何的不舒适和不好闻。

后来,他们沿着某条河流,追寻着野兽的足迹,迁徙到了这洛水之滨。这里虽没有北地的常年严寒,但冬日之冷冽也不容小觑,这种气候逼迫他们继续深入研究这门技艺。久而久之,名气渐增,以致诸氏族间开始这样传扬其名声:神农氏的草药,斧燧氏的燧石,侯冈氏的兽皮。众所周知,侯冈氏族制作的兽皮是天下最好的衣服,周边很多部族慕名而来,用他们种植的柰子、豢养的山羊、猎捕的花豹,满心欢喜地换走这些精美的“衣物”。

再后来,这小物件竟然摆脱了原始的功用,被赋予新的含义,即便是炎炎夏日,也有氏族不辞辛苦地扛着自己的宝贝前来宜换。所以,渐渐地诸氏族又开始传扬这样一句谚语:“阴康氏的犀角,尊卢氏的象牙,侯冈氏的兽皮。”

当然,这昂贵的物品并不能分发给每一个氏族成员,毕竟大动物的皮毛不是那么轻易得到。许多族长,或是将它披在身上,或是将它挂在屋舍,以此华美来彰显自己的权势和地位。侯冈氏族的邻居大庭氏族尤其如此,他们的族长是侯冈皮草的忠实拥趸,因为这是他所能见到的最能表示自己与众不同的东西。

虽然兽皮交易为侯冈氏带来许多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鲜货物,但族长仍然充满忧虑,他曾对侯冈颉表示,一些族长已经开始在氏族中作威作福,这种行为是人心的败坏,而他们的祖先却无这种劣迹,那时他们众生平等,相亲相爱,没有强权,没有欺压,没有人对人的戕害。——在对今人来说是古代的原始社会,人们就已经在感叹“人心不古”,可见厚古薄今是喜欢怀旧的人类的一贯作风。

在族长的带领下,族人们最近经常捕获大型猎物,族长经验丰富,仅仅通过地上的脚印、粪便、毛发,甚至是改变树叶方向的灌木丛,就能知道哪里有猎物,而且他还豢养那些主动接近他们部落的山犬,利用它们的鼻子,让它们成为自己最有力的哨探。

经过女人们巧手的细致加工,一张张精美的皮草诞生了,如今他们业已积攒了两张貘皮、五张豹皮、七张鹿皮和十一张野猪皮,完全值得他们不辞脚力地远赴他方,去进行最为质朴的物物交换了。

去年,大庭氏族和他们相约,预定了二十五张兽皮,而他们也向大庭氏族预定了自己的所需之物。时节到了,农田需要深耕,因此他们亟需一批制作精美的石刀、石镰,而大庭氏是制作这些农具的个中翘楚,他们制作的农具更坚实、更耐用、更美观,深为以务农为业的氏族所青睐。

大庭氏还秘密栽培一种不知名的瓜果,色泽如朝阳一般明亮灿烂,味道如蜂蜜一样鲜美甘甜,且产量极大,田地中栽种了这种东西,很容易就能填饱人们的辘辘饥肠。

侯冈氏族人第一次食用这种瓜就发觉它是个宝物,于是照例留下种子,于次年春天小心翼翼地播种于田中。但事实上,一连数年,这神秘的瓜果从未在他们手里培育成功过。他们惊异地发现四个问题:它的种子很难孕育成苗;即便出苗,也很难长大;即便长大,也很难开花;即便开花,也从不结果。这真是怪事了,难道这种东西不认我们的土地吗?

得知了他们的不懈努力后,洋洋得意的大庭氏族人遂笑眯眯地劝他们:“不要妄想在你们的土地上种下我们的瓜,这种瓜是我们祖先的馈赠,它里面有我们祖先的英灵,只有在我们的土地上,才会开花结果!”

侯冈氏族最终放弃了种植这种怪瓜的念头,只能乖乖地每年用珍贵的物品跟大庭氏进行明显不等价的物物交换。有什么办法呢?毕竟,吃饱肚子是活着的头等大事。

经过讨论,族长最终决定让牧犍带着六个青年去完成这次交换任务。

牧犍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四肢修长,紧紧裹着团团肌肉,那是长期奔跑和投掷长矛的结果。侯冈颉听大人们说,他曾用拳头一口气打死四头山猪,其中一头脑浆迸裂。他是族人公认的捕猎勇士,他还是九个孩子的父亲,其中七个是男孩——仅凭这一点,他就能得到族人的尊重。

牧犍站起身来,向族长表示:“我牧犍一定不负您之所托。”其他六位勇士也如是宣誓。当氏族的公共事务交由一部分人去完成时,这一部分人往往会产生强烈的责任感和荣誉感。自我意识刚刚觉醒的人类,正急于证明自己存在于天地之间的价值。

猫在树上的侯冈颉忽然萌生一个念头:我也要去!他不想错过这次机会,随之情急之下一个翻身,直直地从树上跌落,死死地趴在族长的脚下。人们听到响声,吓了一跳,纷纷望着地上的侯冈颉。族长的眼睛很是冷峻。“我也要去。”侯冈颉抱住族长的脚,坚定地说出自己的请求。

人群中发出轻轻的善意嘲笑,他们皆把这请求当作是无知孩童的一时冲动。

牧犍摇头,表示拒绝。带着这样一个毛孩子上路,对他这个领队而言,无疑是一种负担。大庭氏虽然是距离他们最近的氏族,但也有两天路程要走,不但要经过一道陡峭崖壁,而且一路上夜有猛虎,日有豺狼,晴是烈日,雨大如鞭,不止一个族人在这条路上断送了性命。他的一个叔父,当年就在那道峭壁上跌落山谷,待找到时,发现尸体已经被摔成了糨糊,于是,他们只能用勺子把他舀到了九个装水的皮囊里。

对于族中未成年的孩子,族长只会让他们分担一些女人的任务,等到了一定年龄,才能跟着青壮年进行一些短距离的捕猎。侯冈颉还不到远行出猎的年龄。此次虽不是出猎,危险性却不在其下。所以,族长还在犹豫。“我要亲自去问问大庭氏族人,他们的祖先到底有没有做过炎帝。”

族长又思考了片刻,而后竟然点头同意。

族人们皆吃了一惊,转而纷纷望向侯冈颉的母亲,希望她能站出来,阻止儿子的无理要求。对他们来说,弄清楚大庭氏先祖是否担任过炎帝,一点意义都没有,因为,“刨根问底”这种事,既不会让他们多生下一个儿子,也不能让他们填饱肚子。

但是,侯冈颉的母亲似乎并不打算劝阻儿子,她只是淡淡一笑,转身走开,而且看那样子是为儿子准备行囊去了。

牧犍不明白族长的用意,但是他相信族长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于是只好默认。

人们散去了,族长却还站在原地,紧紧盯着他,似乎有话要说。侯冈颉十分感激地望着族长。片刻,族长忽然用带着警告意味的语气说:“要当心。”

侯冈颉一怔:“当心?族长,我要当心什么?”

族长说:“与大庭氏打交道,要当心。”

侯冈颉不是很明白,问:“为什么?”

族长说:“有些事,只有当你亲身经历过才知道,别人告诉你的,未必可信。”

侯冈颉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族长迈着一贯稳健的脚步走开了。

广场上只剩下侯冈颉一个人,他耳边响起狼群的叫声,凄厉,恐怖,似乎危险就在不远之处。

木柴即将燃尽,火舌变得越来越小,负责看守篝火的守燎人无声无息地抱来更多木柴,一根一根地添上去,火苗随之又渐渐蹿高,跳着激动而欢快的野性之舞。只要有篝火在,即便是大家全都熟睡,也不用担心野兽胆敢涉足他们的村社,这是伟大的先贤燧人氏的无私馈赠。

此时,侯冈颉的心情就像是这跳动的火舌。火光将他的脸庞映红,眼神闪闪发亮。这将是他第一次出远门,而且是去令他心驰神往的大庭氏族。守燎人看了一眼痴迷入神的侯冈颉,摇摇头,嘴里嘟囔一句:“唉,现在的年轻人……”

旅程尚未开始,就显露出一种艰难。天刚放亮时,下起了毛毛雨,而且看样子不会在短时间内停下来。他们没有旅途中可食用的干粮,只能依靠捕猎充饥。可是,因为在雨中无法生火,所以路上的熟食就成了问题。已经习惯了熟食的人们已经不适应生肉了。族长问牧犍:“是不是等两天再去?”

牧犍身系重任,担心误了耕种的时节,摇摇头,决意不改行期。

侯冈颉想到一个办法:背着干柴上路。众人大赞。女人们急忙从仓房中拿出一大捆干柴,裹在草毡里,放在侯冈颉背上,并将用一块皮毛紧紧包裹的打火石交给他,叮嘱他仔细保管。

众人背上兽皮,拿起长矛和石刀,上路了。

侯冈颉抑制不住兴奋。但大人们却好像早已对这种远行习以为常,一个个沉默不语,埋头赶路,脚步越来越快。侯冈颉刚开始还可以忍受,因为可以思考沿途看到的每一个问题。

但渐渐地,这种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解闷方式就不行了。他需要和人说话。“为什么走得这样快?”侯冈颉不得不加快脚步才能追上牧犍。

牧犍对于侯冈颉的跟随,原本就有一丝不悦,因此一路上一直绷着脸,对于侯冈颉的问题,回答的语气也是相当生硬:“难道你不知道,走得越快,路途就越短?”“路上的风景那么好看,为什么不能走得慢一点?”“如果你想死得更早,那就走得慢一点。”“路上都有什么?”“豺狼,黑熊,花豹,老虎,猿猴……他们都能要了你的命。尤其是像你这样肉质鲜嫩的小孩子。”“猿猴?猿猴也能杀人?”“猿猴最喜欢杀人了。”“真的?”“我会骗你?——猿猴比花豹更敏捷,比豺狼更狡猾,比老虎更凶猛!老虎和豺狼干不出来的事情,猿猴都能干得出来,它们是丛林中最可怕的野兽。”“比如——”侯冈颉小心地追问。“比如他们会糟蹋我们的庄稼,会跑到我们的仓房中偷盗,会祸害我们畜舍中的家畜,会偷走我们的孩子,还会打死其他鸟兽,甚至对它们做那种事——”“什么事?”

其他人发出彼此心照不宣的笑声。

侯冈颉因此而更加好奇,眼巴巴望着牧犍,等他接着往下说。“有一种大黑猿,名为‘狌狌’,是天上、地下、山谷里、丛林中最可恶的畜生。它们发情时,会为争夺母猿而厮打,直至一方头破血流、断手断脚,而落败的一方,则会把怒气撒到其他野兽身上,不管成兽还是幼崽,都会遭到它的毒手:有时候把它们摔死,有时候把它们咬死,有时候会一直抓着不放手,让他们活活渴死、饿死。

“最让人恶心的是,它们会把阳具捅进那些畜生的身体里,捣烂他们的嘴巴、阴户和粪门,不放过它们身上任何一个孔洞,哼哧哼哧直到对方腐烂,变成一具空空的皮囊。”

这时,胖子适时地接过话茬,用更为神秘的语气说道:“有一次,我和族人们一起出草,看到一头大黑猿抓着一只羊羔大小的鹿崽子,那鹿崽子一直想要逃跑,可怎么跑都跑不了,大黑猿的力气非常大,它的双手按住鹿崽子,屁股动起来快得像是在敲鼓,好像要把鹿崽子拱到泥里去,那鹿崽子的惨叫声——”胖子的脸上露出夸张的恐惧神情。

侯冈颉嘴巴张得大大的,一脸惊奇。

牧犍又说:“大黑猿是最像人的畜生。”

胖子忽然又笑道:“没准,咱们都是大黑猿变的。”

牧犍肃色道:“瞎说,咱们都是上神女娲用黄土捏成的。”

侯冈颉不禁又好奇了:“黄土真能变成人?”

牧犍瞥他一眼:“难道你没听过智者讲的故事?他们不是这样告诉你的吗?”

侯冈颉歪着脑袋:“可是,相比黄泥,我感觉大黑猿和我们更像,或许,我们就是大黑猿变的。”

牧犍冷笑一声,他已经对捉弄这个小孩子没有什么兴趣了,遂不作声,加快了脚步。他的两步顶得上侯冈颉的三步,以至于侯冈颉不得不小跑起来才能跟得上他。

侯冈颉又问:“大庭氏的部落,你去过吗?”

牧犍就像是没有听到,只顾赶路。

侯冈颉不甘心,追着问:“大庭氏的部落,你去过吗?”

牧犍仍旧不回答。

侯冈颉伸长脖子,继续追问:“大庭氏的部落,你——”

牧犍忽然不耐烦地冲他吼道:“去过!”

侯冈颉吓了一跳,咂舌,而后继续追着问:“那里的人,怎么样?”

牧犍冷冷地翻了侯冈颉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因为我们要去大庭氏族,所以要问呀。”“也就那样。”“族长跟我说,要我们当心他们。”“要你当心你就当心。”“我们为什么要当心他们?难道他们都是坏人?”

牧犍想了想,说:“他们都是骗子。”

侯冈颉不解:“骗子?他们骗过你吗?”

牧犍言语中的不耐烦越发明显:“看来族长说的是对的!”

侯冈颉一脸懵懂:“族长说什么?”

牧犍面无表情地说:“你这个孩子,问题特别多。”

众人听牧犍这么说,都笑了。侯冈颉讪讪地一吐舌头,不再作声,可他的眼睛却没有闲着,贪婪地看着四处的风景,想要把路上见到的一切都记下来。

他们离自己的村社越来越远,雨越下越大,却丝毫不见牧犍有想要停下休息的意思。侯冈颉的双腿有些打战,像是深陷在泥潭中,变得越来越软,没有力气,只能咬紧牙关坚持着,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辛苦。他感到背上的木柴重量似乎在增加,于是急忙将木柴从背上卸下,揭开一点草毡查看,确认木柴并没有被雨水打湿,这才松了一口气。为了不让它被水淋湿,他索性将它们紧紧搂在怀中,这影响了他的走路,不时踉跄,深一脚浅一脚,拼命跟上队伍。

牧犍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嘴角翘起一个微微的冷笑。

同行的胖子忽然请求牧犍:“他年纪还小,要不咱们歇息一下?”

牧犍用一种毫无商量余地的口吻说:“是他要跟着来的,难道还怕累?”

侯冈颉听他这么说,忿忿地将木柴往背上一扔,加快脚步,冲到了牧犍的前面。

牧犍面无表情地说:“继续走。”

众人继续无声前行,好似天底下除了赶路这件事,再无其他事可以引起他们的注意。丛林深处的猿猴在春雨中变得兴奋,发出一声声高亢而富有节奏的吼叫,那声音穿透雨幕,成为一行人脚下的伴奏。侯冈颉不禁有些担心那些名为“狌狌”的大黑猿会从浓密的树叶中蹿出来。

雨水穿过层层浓密的树叶,打湿地面,那些常年长满厚厚苔藓的青石变得滑腻无比,每下去一脚都让人两腿发软,不小心就是跌倒。如此小心翼翼地走了小半天时间,雨一直没有停歇的意思,天色却愈加阴暗。不久后,他们眼前出现了一个足有七八步宽的黑黢黢的山洞。

牧犍拿起一块石头扔进去,里面传来空洞的回响,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音,也没有野兽出来。

大家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歇息了。”

众人进了山洞,细细地检查了兽皮,完好无损;又看侯冈颉背着的木柴,竟是滴水未沾。胖子夸侯冈颉做得好,牧犍却连一个微笑都没有。

而后,牧犍让大家歇着,自己带一个助手离开。侯冈颉正在猜测他们去做什么,牧犍却已经回来了,手中提着山雉和兔子。侯冈颉这才感到肚子已是空空如也,饥饿感顿时十分强烈。

牧犍从腰间抽出石刀,三下五除二,将野味收拾干净,然后让大家将篝火生起来。温暖的火苗燃起时,侯冈颉猛然间发现,自己从未觉得跳动的火苗如此讨人喜欢,也从未有如此强烈的欲望要拿着山雉和兔肉大口撕咬。

胖子在山洞外折下一大片芭蕉叶子,熟练地将其卷起,而后从地上揪起一棵十分柔软的野草,细细地将底端缠绕、勒口,做成一个简单的容器。附近有一条由雨水汇集而成的细细山泉,流经翠绿的藤蔓植物和白净的石头,不惹一尘,十分清冽。

胖子接了水,自己先喝饱,又将水接满回到洞中交给牧犍。牧犍喝了一口,转手递给侯冈颉,侯冈颉迫不及待地喝一口,顿觉甘甜无比。

牧犍将动物内脏交给胖子,胖子在地上挖一个坑,将内脏埋掉。这是他们的习俗,以土葬形式表达对让他们果腹的动物的谢意。大地之子,每个人都知道万物有灵,每个人都尊重灵魂,每个人都敬畏造物主。侯冈颉跟着他们做了一个简单但必不可少的仪式性动作,在心中默念某种上古流传的祷词,送走这野味的灵魂。

肉食烤熟了,木柴在牧犍的严格把控下刚好用了一半,剩下的可以撑到明天。在烧烤的当口,侯冈颉和其他几个大人又在外面找了一些野菜和春笋,这些食物足够他们对付过这顿晚餐了。

吃饱喝足后,牧犍安排众人轮流休息,刚才篝火的地方十分温暖,所以那个位置留给了侯冈颉。野外过夜照例要轮流守夜,因为谁也不知道夜里会有什么动物悄无声息地夺走他们的性命。

胖子对牧犍说:“你是我们的领队,有权第一个守夜。”

第一个守夜的人,能获得最好的睡眠,因此先守夜成为一种特权。牧犍对此并不作推辞,略想了想,冲侯冈颉说:“你不用守夜。”众人皆同意,因为领袖和孩子——最强者和最弱者理应享受一些特权,这是深植于他们心中的社会法则,不仅对本部落有效,也通行于不同氏族之间。

侯冈颉却摇摇头,不服气地说:“我虽然小,却也是你们的一分子,所以应该和你们一起守夜。”牧犍不容分说,立即拒绝。侯冈颉倔强地再次要求,牧犍再次严辞拒绝,而后敦促众人休息。侯冈颉只好做罢。

而后,牧犍握紧手中的长矛,守在洞口旁边。很快,山洞里就鼾声大作。

过了没有多久,雨势渐小,淅淅沥沥的雨声渐渐淹没在深黑的夜色中,洁白的光晕从天而降,铺满大地,灌满山峦和丛林,拨开薄薄的一层乌云,月之女神露出她的浅浅微笑。

牧犍炯炯有神的眼睛睁得很大,如星光一般,注视着周围的动静,对于经验老到的猎手来说,哪怕一丝的风吹草动,都可以引起他的警觉。一天雨水过后,蛰伏在巢穴中的野兽早就蠢蠢欲动,很多猛兽会借着月光进行猎杀。

牧犍忽然看到黑暗的洞中一双明亮的眼睛,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长矛,而后一惊,继而发现那是侯冈颉,于是长舒一口气,放下长矛。“你怎么还不睡?”“我一直都没睡。”“你该睡了,别指望明天大家会在旅途中停下来等你。”“我说过要守夜的,这样,就当我和你一起守夜了。”

牧犍对这种小聪明感到有些无可奈何,他摇摇头:“族长还说过你比族中任何一个人都倔强,果然也是真的。”

侯冈颉说:“既然跟着出来,我不想让自己跟别人不一样。”

牧犍问道:“这不是不一样,而是规矩——你可知道,为什么不让小孩子守夜吗?”

侯冈颉想了想,说:“大人们都是关心小孩的吧?”

牧犍却摇头,说:“不是关心小孩子,而是关心自己。小孩子的警觉性不好,夜里会偷偷睡觉,如果让他们守夜,估计我们早就亡族灭种了。”

侯冈颉恍然大悟,继而又问:“那为何族长又有很多特权呢?”“但凡大人物,都是有智慧、有公心的人,他们要么精于某种技艺,要么知道某种奥秘,可以让氏族变得强大,燧人氏、有巢氏、伏羲氏、女娲氏、神农氏……都是大智者,德高望众,他们因此而成为天下共主,他们的魅力如此之大,可以感召其他氏族甘愿放弃自己的图腾和族号,加入他们,部落也因此壮大。所以他们应该拥有特权。”

侯冈颉若有所思。

这时,远方传来一声狼嚎,侯冈颉下意识地紧张起来,紧接着第二声传来,然后是第三声,第四声……狼群的呼唤在山谷中此起彼伏。“你怕了?”牧犍觉察到侯冈颉的恐惧,遂用一种带着嘲讽的语气问道。

侯冈颉点点头。

牧犍感到好笑:“到底是个孩子。坚持要来,怪得了谁?”

侯冈颉问道:“你也是害怕的吧?”

牧犍一怔,一声干笑,而后说:“可是我们早就习惯了!”

侯冈颉“嗯”了一声,片刻又问:“你知道很多关于燧人氏、有巢氏、伏羲氏的故事吗?”

牧犍摇头:“我不喜欢听故事。”

侯冈颉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而后来到洞口。月光明亮,洞口的白石泛着莹莹的光。侯冈颉拿着一根木炭在上面涂画,那是一个漂亮的圆。

牧犍对那图形有些好奇:“那是什么?日头?还是月明?”

侯冈颉心中想的是月明,但牧犍这么一问,才忽然想起:画出来的满月和太阳并无区别。于是他在圆里又划了一道弧线,将满月光华一分为二,变成弯弯的弦月。“月明。”牧犍脱口而出,“几年前,我曾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许多画,就画在岩壁上,也不知道是谁留下来的,但不管是哪个氏族,他们一定是擅长绘画的部落,那些都是用泥巴、草汁和鲜血画出来的,是拿着长矛的人追逐着健壮的山猪,画的可比你这个真得多。”“所以说,画出来的,比老人们口里讲出来的故事更可信。”侯冈颉说。

牧犍点头表示认同,又问:“你知道为什么他们画画要用鲜血吗?”

侯冈颉摇头。

牧犍说:“血液中有生命,用鲜血作画,那画就是有生命的。”

侯冈颉若有所思:“所以,鲜血流尽,人就会死去……”接着又问:“那上面只有他们出草的场景吗?”“还有——”牧犍沉吟片刻,接着说,“还有他们向天神献祭的场景,而他们的祭品,其实是一颗颗睁大了眼睛的人头。”

侯冈颉咽口唾沫:“拿人头作祭品?”

牧犍点头:“很多氏族都会拿人头做祭品,但后来某一位炎帝下令废止这种祭祀行为,因为很多氏族竟然会为了获得祭品而无缘无故地就对其他氏族发起进攻。但是,炎帝的命令并没有起到作用,仍有很多氏族毫无顾忌地大肆用战俘献祭。告诉你,我们即将见到的大庭氏族,在几年前还用过二十一个精壮男人的头颅献祭他们的祖先!他们会用最钝的刀子割下他们的脑袋,因为祭品哀号的时间越长,天神就越愉悦。大庭氏族盛产各种刀斧利刃,对于折磨他们的猎物和祭品,最有一套了。”

牧犍故意地对种种细节大肆渲染,出于某种促狭的心理,他想让侯冈颉被他吓住,后悔跟他们一起出来,从而让这个与众不同的男孩学得乖一些,至少不要问东问西,再次成为他们的累赘。

侯冈颉确实有些害怕,但仍然无法遏制心中的好奇,开口问了一个在内心询问了很多遍的问题:“他们——会吃人吗?”

牧犍不搭腔,将侯冈颉晾在空气里,过一会儿,眼睛却又死死地盯着他,这让他只感到头皮发麻。“他们会吃人吗?”侯冈颉壮着胆子再次问道。

牧犍说:“等你见到大庭氏族,就知道了。——快去睡吧,这是命令。”

侯冈颉只好回到洞中,躺在尚有余温的地上,带着无尽的好奇、莫名的恐惧、隐隐的忧虑,进入了深沉而幽邃的梦乡。

次日清晨,最后一个守夜的胖子叫醒大家,他们准备继续上路。

糟糕的是,夜里短暂的晴天过后,远方的乌云被一股强劲的南风吹来,黑压压地堆积在了他们的头顶,因此又下了一夜的大雨。大雨冲垮了山洞角落上方的某个缝隙,导致大量雨水下渗,而那里正是搁置木柴的位置。牧犍将木柴拿起来,却发现它们嗒嗒滴着水,已经湿透了。

侯冈颉有些内疚。

牧犍将湿漉漉的木柴扔到地上,眼神中流露出强烈的不满,可是并没有对心存愧疚的男孩予以斥责,这让侯冈颉更加不安。“我们可以在路上找野菜、挖竹笋、掏鸟蛋充饥,眼下要做的,就是加快脚步,尽快赶到大庭氏的村社——你们都听说过大庭氏族的烤肉吧?那可是献给炎帝的贡品!”

大家彼此相视,眼神中充满不安,但他们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路了。

侯冈颉想了想,明白了他们不安的原因:没有干燥的木柴,就无法生火,而没有火的旅程,简直就是在玩命!

侯冈颉此时的心情变得更加复杂,一方面是对自己失职的深深愧疚,一方面是对前路的无尽担忧。

远方传来狼群的嚎叫,死神的肚子在咕咕鸣叫。3.谋杀

杂乱的茅草、浓密的树叶、苍翠的远山快速地被甩在身后,侯冈颉跟在牧犍他们身后,一口气走了整整一晌,早已走出了他们的草场,置身于全然陌生的环境之中。正午时分,众人都感觉到累了,于是牧犍让大家在一棵古老的大槐树下休息。

侯冈颉望着这棵大槐树,心道,这棵大树少说也要有上千岁了吧!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植物,抬头望去,只见它高耸入云,且树冠极大,遮天蔽日,初春特有的嫩绿叶子在阳光照耀下泛着淡淡绿光,蔚为壮观,周边那些原本也很高大的树木在它面前皆相形见绌,他不由发出“啊”一声赞叹。

牧犍的脸上却流露出一个少见多怪的嘲讽神情,他们在出草时经常能遇到比这还要大的古树,并且常在上面躲避凶猛野兽的追击。

途中,他们采摘了一些野菜和肥美的蘑菇,经过一片竹林时,又吃了不少鲜嫩的竹笋,基本上肚子填得差不多了。他们只是累。在众人请求下,牧犍同意大家休息片刻。众人闭上眼睛打盹,侯冈颉跟着大家斜倚着靠在树干上,听着耳畔同伴们的微微鼾声被林中的风悄悄带走,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侯冈颉被一只有力的手小心推醒,睁开眼睛,却看到表情紧张的牧犍,大家都醒了,睁大眼睛不敢出声,侯冈颉猛然间意识到发生了危险:“怎么了——”

牧犍轻轻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不要慌张,接着在他耳畔压低声音:“老虎。”

侯冈颉立即下意识地去四处张望,却又被牧犍制止,他的声音中竟然也有一丝明显的慌乱:“站起来。面对老虎,别害怕,千万别跑。”

侯冈颉点点头,随即跟着大家站了起来。每个人的身体都在颤抖,每个人的双手都握紧长矛。侯冈颉这才想起,他从长辈们那里学到的经验是:遇到老虎这样的猛兽时,站起来可以让自己看上去更高大——很多时候,老虎会因为你高上那么一点而丢失吃掉你的兴趣。

侯冈颉看清楚了,那只老虎正躲在距离他们三丈开外的灌木丛中,阳光穿过浓密树叶的间隙,洒下斑驳的光影,模糊了它纹理繁杂的轮廓,但它那硕大的头颅和鹅卵石一般的黄绿色眼睛却十分容易辨认。侯冈颉感觉自己已经闻到了从老虎口鼻中发出的腥臭。

牧犍很清楚,猛虎在打探敌情,也在等待时机。他命令族人们背靠大槐树,与趴在灌木丛中的老虎形成静默的对峙。以往在这种情况下,人们第一件要做的就事是燃起火把,因为所有的野兽都惧怕那明亮而炙热的火焰。然而此时虽已晴天,但他们的木柴因为太湿也已丢弃,周围又没有一根树枝是干燥的,因此只能另想它法。

牧犍手心里全是汗,转动一下长矛,寻找着最佳的把握位置,同时对同伴们下命令:“听我号令,将长毛掷出去!”

众人低声应和,皆在静默中做好准备。

侯冈颉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

然而,就在牧犍即将喊出口号的一瞬间,他们的身体一侧传来低沉有力的脚步声。众人望去,不由周身阴冷:又一头猛虎从旁边的灌木丛中步态优雅地走出来,巨大而肥厚的脚掌踩在地面上,发出极具震慑力的声响,每一声都拍击在他们的心头。

它站在距离他们更近的一棵榆树下,不坐,不卧,不走,不退,直直地盯着他们。

侯冈颉看得清楚,这个家伙更大,更强壮,更凶猛,对他们虎视眈眈。众人都在心中暗骂一声“日他先人”,牧犍则低声痛骂出来:“日他祖宗,这是一对!”

老虎是独居的野兽,但在发情时,公虎和母虎却会在一起厮守,这期间,他们一起捍卫领地,一起捕杀猎物,一起吃掉他们猎物身上的每一块肉,猎杀天性被陡然放大,几乎没有什么动物能逃脱他们的合力捕杀。

八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孩子,对付两头身形如此巨大的猛虎,在没有火的情况下,根本毫无胜算。

一个人的声音颤颤巍巍:“牧……牧犍……现在……怎么办?”

牧犍只是握紧手中的长矛,不作声,似乎还没想到更好的主意。

胖子见他不说话,不由心下着急,用胳膊捣了捣他,着急地问:“牧犍!问你呢!咱们怎么办?”

牧犍神情肃然,语气坚定:“跟这俩畜生拼了,敢不敢?”

众人彼此相顾,每个人的眼睛中都充满了恐惧,可此时已经别无他法,唯有硬着头皮点头,准备与牧犍一起冲出去,和这两头猛兽决一生死。

正当人们准备以血肉之躯冲到猛虎利爪下时,侯冈颉忽然蹦出一句:“你们这是在送死吧?”

这句话让众人的气势顿时又矮了半截,牧犍不满地瞪了一眼侯冈颉:“这不是送死,是拼命!”

侯冈颉说:“选择最容易失败的方法迎敌,这不就是送死嘛。”

牧犍甚为不满,白了侯冈颉一眼,说:“记着!一旦我们和老虎打起来,你就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回去报告,让族人给我们报仇!”

侯冈颉摇摇头:“我们还没到大庭氏族,你就开始交代后事?”

牧犍愤怒道:“小子!你懂什么!”

侯冈颉问:“是不是生起火就能吓退它们?”

牧犍语气中尽是不满:“没有干柴,怎么生火?”

侯冈颉信誓旦旦:“我有办法!”

众人皆是一脸的不信。

侯冈颉快速地将装着兽皮的行囊打开,从里面拿出精美的兽皮,分到每个人手中,而后又拿出打火石。众人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脸上有种看到希望的兴奋。但胖子却急忙劝阻道:“不行!不行!这些皮毛是我们的宝贝!我们还要拿它和大庭氏交换东西的!”

侯冈颉遂说道:“和皮毛比起来,还是人命更重要吧!”

众人彼此相顾,皆不作声,而胖子再看看身边的猛虎,恐惧一下子让他做出了更接近本能的选择:用火攻击退猛虎。牧犍立即从侯冈颉手中夺过打火石,两三下便点燃了兽皮,而后将其他人手中的兽皮一一引燃,瞬间伴随着黑色浓烟,发出浓烈的刺鼻气味。然后,他们按照一贯的方式,挥舞着手中的火焰,口中呼喊着充满杀气的号子,面无惧色地扑向老虎。

草丛中的老虎首先跳起来,后退几步,警觉地面向他们,尾巴翘起,威胁着手中握有火焰的两脚猎物们,并召唤它的同伴。另一头猛虎迅速跳到它身边,二虎并肩作战。

两头猛虎弓起身子,做出进攻的姿势,猝不及防间,其中一头忽然向前拍出利爪,希望能将猎物扑倒在地,但火焰瞬间燎着了它们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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