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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31 08:3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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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巴尔扎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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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治产

禁治产试读:

解题

禁治产为法律名词。凡精神失常之人,由法院审定,宣告其不能自行处理财产,因而指定监护人代管,谓之“禁治产”。译者

一 两个朋友

一八二八年,有一天清早一点钟的时候,圣·奥诺莱城关街上,从靠近爱里才宫的一所大宅子里走出两个人:一个是当代的名医,叫做荷拉斯·皮安训;一个是巴黎最风雅的人物之一,叫做特·拉斯蒂涅男爵;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各人的车早已打发回家,城关区域连一辆街车都没有;但夜色甚美,街面也很干燥。

欧也纳·特·拉斯蒂涅和皮安训说:“咱们走到大街上再说,俱乐部前面通宵都有车的;等会你把我送回家罢。”“行。”“喂,朋友,你觉得她怎么样?”“你是说那个女的是不是?”医生冷冷的回答。“噢,皮安训的老脾气又来了,”拉斯蒂涅嚷道。“怎么呢?”“朋友,你提到特·埃斯巴侯爵夫人,象提到一个要进你医院的女病人一样。”“你要知道我的感想吗,欧也纳?倘若你丢下特·纽沁根太太去勾搭这位侯爵夫人,等于拿一只眼的马去换一匹两眼全瞎的马。”“纽沁根太太年纪已经三十六了,皮安训!”“这一位也有三十三了!”医生马上顶了一句。“最忌妒她的女人也不过说她二十六。”“好朋友,倘若你存心要知道一个女人的年龄,只要瞧她的太阳穴和鼻尖就行了。不管她们运用胭脂花粉的手段多么高明,对这些暴露她们心绪骚动的,铁面无情的证据,是毫无办法的。她们每长一岁都在那儿留下一道烙印。等到女人额上的皮肤松下来,有了皱痕,象花一般的蔫了;等到鼻尖上有了小小的粒子,好比英国人家壁炉里烧的煤球,把伦敦象毛毛雨似的布满了看不清的小黑点……那末对不起!她准是三十岁出头了。她可能很美,可能很聪明,可能很温柔,什么都可能,但年龄总是过了三十,到了盛极而衰的阶段。我不责备喜欢这一类妇女的人;可是象你这样的漂亮人物,不应该把二月里的癞皮苹果当做一个在枝头上向你微笑,引诱你去咬一口的,又红又白的小苹果。固然爱情从来不查看人家的出生证;没有人爱一个女子是为了她的年纪,为了她长得美或丑,为了她聪明或愚笨,爱就是爱,没有理由的。”“可是我呀,我爱她的理由才多呢。她是特·埃斯巴侯爵夫人,她是勃拉蒙·旭佛雷家的小姐,她是社会上的红人,她有感情,她有一双和特·裴里公爵夫人一样美丽的脚,或许还有十万法郎进款,而我有朝一日说不定会娶她!最后,她可以使我改善局面,还清我的债。”“我以为你早发了财呢,”皮安训打断了拉斯蒂涅的话。“不错,我有两万法郎进款,刚好开销车马。我在纽沁根事件中栽了筋斗,那件事改日再谈罢。我嫁了两个姊妹;我和你相识以后挣的钱,这是最显著的一笔。但我宁可给她们作陪嫁,不愿意自己有十万法郎利息。现在怎办呢?我野心勃勃,和纽沁根太太混下去有什么出路呢?再过一年,我就象图书似的给编了号,插上架,跟一个结了婚的人一样。结婚与独身的不愉快,我全有,两种生活的便宜却是连半点都沾不到;老钉着一个女人就会碰到这种僵局。”“哎!难道你以为这一下交了好运吗?”皮安训说。“你那侯爵夫人,我才看不上呢。”“你的进步思想把你眼睛蒙蔽了。倘若特·埃斯巴太太变了一个拉蒲尔登太太……”“告诉你,朋友,贵族也罢,布尔乔亚也罢,反正她没有灵魂,永远是个自私自利的典型。相信我罢,医生看人看事都有经验;我们之中最厉害的,查验身体的时候会把灵魂也查验出来的。咱们今晚在她客厅里消磨了一个黄昏,尽管客厅那么漂亮,公馆那么富丽堂皇,侯爵夫人可能欠着债呢。”“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断定,只是猜测。她提到她的灵魂,好似路易十八提到他的感情一样的虚假。听我说,这个又娇又白,长着栗色头发,为了要人哀怜而无病呻吟的女人,骨子里身子象铁打的,胃口好得象狼,气力之大和性格的卑鄙象老虎。要说拿绫罗绸缎来遮盖一个骗局,谁也及不到她遮盖得好。唉,我把她看透了。”“皮安训,你真使我害怕!咱们在伏盖公寓分手以后,难道你人情世态阅历了不少吗?”“是的,朋友。从那个时期以后,什么傀儡,木偶,纸人纸马,我见得多了!这般漂亮太太的作风,我也略微知道一些:因为做医生的要保护她们玉体康健,或是照顾她们最贵重的东西——儿女,倘若她们喜欢儿女的话,或是保护她们永远爱惜的容颜。你深更半夜守在她们床头,花尽心血挽救她们的姿色,不管身上哪个部分变了样,都得替她们想办法;事情成功了,还得守口如瓶,替她们保守秘密;过后她们看到账单,却认为你大敲竹杠。谁救了她们的?不是你,而是她们的先天充足!她们非但不颂扬你,反而到处说你坏话,不敢介绍你替她们的好朋友们治病。朋友,你说那些妇女是天仙下凡;我却见惯她们拿下装腔作势的面具,赤裸裸的显出她们的真心情,正如见惯她们剥下遮盖身体缺陷的衣服,既没有胸褡,也没有功架;那才不美呢。咱们搁浅在伏盖公寓的时代,已经在社会的海洋底下看到不少石子,不少垃圾;其实那不算一回事。一朝进了上流社会,我遇到些穿绸著缎的人妖,戴白手套的米旭诺,高官厚爵的波阿莱,比高勃萨克老头放高利贷放得更精明的王公大臣!而可耻的是,我想跟德行握握手的时候,竟发见他们在顶楼上冷得发抖,受着毁谤,靠一千五百法郎年金或薪水,过着吃不饱饿不死的生活,还被认为疯子,怪物,蠢东西。不错,你的侯爵夫人是一个当令的红人,可是我就讨厌这等女人。让我把理由说给你听。一个心胸高尚,趣味纯洁,性情柔和,感情丰富,生活朴素的女子,在社会上绝对没有走红的机会。你自己去下个断语罢!一个当令的女子和一个当权的男人是一类的,只有一点差别:就是使一个男人爬得比别人高的那些长处,能够造成他的伟大,造成他的光荣;一个称霸一时的女子所靠的本领却是可怕的恶习;她为了遮掩本性,变得凶狠阴险!为了在交际场中勾心斗角,必须在娇弱的外表之下有铜筋铁骨般的身体。用医生的眼光看,胃纳健旺的人,心地决不会好。你那时髦太太毫无感情,只是如醉若狂的寻欢作乐,因为要替她冷冰冰的天性找点儿暖意,她需要刺激,需要享乐,好比一个老头儿站在歌剧院的脚灯前面出神。因为她主意多于感情,所以把朋友和真正的爱情一齐为自己的霸业牺牲,象一个将军为了要打胜仗,不惜把最忠诚的心腹送上火线。走红的女人不能算女人,既不是母亲,也不是妻子,也不是爱人;用医学的术语说,只是一个阴性的头脑,只有一肚皮的心计。因此一切残酷的特征,你那侯爵夫人应有尽有;她有鸷鸟的嘴巴,明亮而冷酷的眼睛,甜蜜的言语;她象机器上的钢铁一般光滑,她能打动一切,就是不能打动你的心。”“皮安训,你的话的确有一部分很对。”“哪里是一部分!简直没有一句不对。她用那种教人难堪的礼貌,要我体会到贵族与我们之间的距离:你以为这种侮辱不刺伤我的心吗?一边想到她的目的,一边看她象猫儿似的跟你亲热,难道我不深深的觉得可怜吗?一年之后,要她写个字条帮我一点儿小忙都不用想;可是今晚上她对我眉开眼笑,无非因为她的官司落在我舅舅手里,以为我在舅舅面前有些作用……”“那末,朋友,你是不是更喜欢她对你不客气?我承认你把时髦女子骂得很对,但你没看到我真正的问题。我理想中的太太始终是特·埃斯巴夫人一流的,而决不是世界上最贞节,最安静,最多情的女子。娶一个天使吗?那就得躲到穷乡僻壤去享你的清福。一个干政治的人的太太,必须是一架干政治的机器,一架会恭维奉承,鞠躬行礼的机器;她是野心家所用的第一件工具,最忠心的工具,也是一个代你火中取栗而不会连累你的朋友,随便否认她也没关系。假定摩罕默德生在十九世纪的巴黎,他一定娶一个洛昂家的小姐,千伶百俐,花言巧语,象一个大使夫人,足智多谋象费加罗。你说的那种多情的妻子帮不了你一点儿忙,一个当令的太太使你要什么有什么。倘若一个男人没有金钥匙能打开所有的门,时髦太太便是划破玻璃的金刚钻,替你把所有的窗都打开来。安分守己的德行只配布尔乔亚有的,野心家自然免不了野心的罪恶。并且,象朗日公爵夫人,莫弗利原士公爵夫人,杜特莱夫人等等的爱情,你以为不能给你极大的快感吗?你才不知道这些女人的严厉矜持,冷若冰霜的态度,反而使她们给你的些少感情格外显得可贵!看到雪地里长出一朵雁来红是多么可喜啊!她们掩在扇子后面对你嫣然一笑,把平日威严庄重的架子都放下了;这一笑可抵得上你布尔乔亚女子的全部恩爱;你说那种恩爱是由于忠诚来的,其实还大有问题,因为爱情方面的忠诚跟投机很相近。何况一个时髦太太,一个勃拉蒙·旭佛雷家的小姐,也有她的长处。那就是财产,势力,光华,瞧不起一切低级东西的眼光……”“谢谢罢,”皮安训回答。

拉斯蒂涅笑道:“老糊涂!得了罢,别这么俗气,学学你朋友台北兰的榜样,想法去挣一个爵位,得一个勋章,进贵族院,招几个公爵做女婿。”“这话才是见鬼呢……”“呦!呦!原来你只有在医道方面高明;太可惜了。”“我恨这一类的人,最好来一次革命把这般东西斩草除根。”“那末,亲爱的劳白斯比哀,你明儿不去找你姑丈了吗?”“去的,”皮安训回答。“为了你,要我到地狱里去打水也行……”“好朋友,你真使我感动;我发过誓,非要把侯爵办到禁治产不可!嗳,我还挤得出一滴少年时代的眼泪来感谢你呢。”“可是,”皮安训接着说,“我不能保证你在约翰·于勒·包比诺那儿如愿以偿。你才不知道他的脾气呢。后天我一定带他去见侯爵夫人,让她自个儿去拉拢罢,只要她有本领。我可不信她会成功。不管有多少公爵夫人,多少山珍海味,或是多少断头台上的铡刀摆在他面前,他都不会动心;哪怕王上答应他进贵族院,上帝答应他做天堂的长老,把炼狱里的收入给他做薪俸,也休想教他把秤盘里的码子加减一个。他这个法官是铁面无情的。”

两个朋友到了加波西纳大街的拐角儿上,正对着外交部。

皮安训指着部长官邸笑道:“喂,你不是到了府上了吗?”又指着一辆街头的马车说:“我的车也在这儿了。这两句话把咱们的前程包括尽了。”“你将来能躲在水底下自得其乐,我却永远要浮在水面上跟暴风雨斗争,我沉下去的时候会到你的岩洞里来借宿的,朋友!”“星期六见!”皮安训回答。“好罢,”拉斯蒂涅说。“包比诺的事,你答应我了?”“是的,只要不违背我的良心,我总尽量帮忙。这个禁治产的要求,幕后也许还有曲折离奇的故事,象我们在穷途落魄的黄金时代说的特拉摩喇嘛。”

拉斯蒂涅眼看街车去远了,心里想:“唉,皮安训这家伙永远是个老实人。”

二 大家判断错误的一个法官

皮安训早上起来,想到朋友托的那件尴尬事儿,不禁对自己说:“拉斯蒂涅要我办的交涉麻烦透了。但我从来没向舅舅请托过什么官司,我倒替他尽义务看了上千病人。再说,咱们向来无所顾忌。他会老实告诉我去还是不去;那不就完了吗?”

那位名医自言自语说了这几句,清早七点便上福阿街去了,那儿就住着塞纳州初级法院推事约翰·于勒·包比诺先生。

福阿这个字古义是干草。十三世纪时的福阿街在巴黎是最出名的。正当阿倍拉与奥尔松两人的言论震动学术界的时代,巴黎大学的各个学院都在那里。如今它可是第十二区最脏的一条街了,而第十二区又是全巴黎最穷的一个区域;三分之一的居民冬天都没有取暖的木柴;送进育婴堂的孩子,送进医院的病人,在马路上要饭的,在街头巷尾拾荒的,靠着墙根晒太阳的病病歪歪的老头儿,在广场上闲荡的失业工人,带进违警法庭的被告,大多数是第十二区出身。

这条终年阴湿,阳沟中老是有染坊的黑水向塞纳河流去的街,中段有一幢老屋子,四边石头,中间砌砖,大概在法朗梭阿一世的朝代重修过的。它的坚固可以用外观来证明,那外观在巴黎的屋子中也不算少见:上面受着三层楼与四层楼的压力,下面有底层厚实的墙脚支持,夹在中间的二层楼便往两边膨胀,象一个人的肚子。虽有石框支撑,各个窗洞之间的墙初看也象要爆炸似的;但善于观察的人立刻会发觉,那是跟蒲洛涅斜塔一类的屋子,剥落的旧砖旧石始终屹然保持着它们的重心。因为潮湿,底层坚固的石基一年四季都有半黄不黄的色调与若有若无的水珠。沿着墙根走过的行人会觉得有股阴气,月牙形的界石并保护不了墙角不受车轮碰撞。象所有在私人马车没通行以前盖的屋子一样,半圆形的门洞子低得异乎寻常,好似监狱的门。大门右边有三个窗洞,外面装的铁丝网那么细密,窗上的玻璃又那么肮脏,灰那么多,闲人休想看出里头三间潮湿而黑暗的屋子作什么用的。左边也有同样的两个窗洞,其中一个,窗有时打开着,让你看到门房,门房的老婆,门房的孩子,挤在一块叫叫嚷嚷,或是作活,或是煮饭,或是吃饭;房内铺着地板,装着板壁,一切都破烂不堪;从外面进去先得走下两个磴级,足见巴黎街面逐渐在增高。大门与楼梯间之间,有一条长长的甬道,弓形的顶上架着刷白的梁木;下雨天有什么过路人进来躲雨,一定忍不住要看看屋子的内部情形。甬道左边有一个小方园子,深与宽都只够你跨四大步;葡萄架上并没葡萄藤;除了两棵树以外也没别的植物;树荫底下的黑泥地上只看见废纸,破碗,破布,和屋顶上掉下来的石灰与瓦片;泥土的性质是长不出东西来的;墙上,树身上,树枝上,日积月累,布满着一层灰土,象煤烟结成的胶。一正一厢的两幢屋子全靠这小园取光:园子的另外两面,是隔邻两所柱头露在外面的房屋,衰败破落,大有坍毁之势,每层楼上都有些特殊的标记说明房客的职业。这儿是用长竿子晾着大绞染色的毛线;那儿是绳上挂着洗过的衬衣;高头又是些木板,摆着装好书脊,四边才刷过仿大理石花纹的书;女人们唱着歌,男人们打着唿哨,孩子们大声嚷嚷;木匠锯着板子,铜匠在车床上吱呀吱的车铜片:所有的手工业都凑起来发出声响,因为工具繁多,闹得震耳欲聋。那个所谓过道,既非院子,亦非园子,也不是穹窿形的走廊,可是都有点儿象;它的构造是两旁立着许多木柱,木柱底下是石础,每两根柱子的会合点是尖形的。两个拱门朝着小花园,另外两个正对大门;从这两个拱门向里边望去,可以看到一座木楼梯:铁栏杆的形状非常古怪,可见当年一定是镂刻极精的;老朽的磴级走上去摇摇欲动。每个公寓的门洞子上全是油腻,积垢,和灰尘,整个儿变成棕色的了;门倒有内外两重,包着丝绒,镀金剥落的钉子排成菱形。这些豪华的遗迹,说明路易十四时代的住户不是什么大法官,就是什么有钱的教士,或是管田地买卖的收税员等等。但今昔的对比只能教人看了华丽的陈迹发笑。

约翰·于勒·包比诺先生住在二层楼上;巴黎屋子的二楼原来就光线不足,这儿因为街道狭窄,更显得黑暗。但这个古老的住所,第十二区的居民没有一个不认识。上帝使这里住着这位法官,简直是对众人的一种恩赐,正如地上长着百草,让大家拿去医治或减轻百病一样。以下我们要把娇艳的特·埃斯巴夫人想笼络的人物先来一个速写:

包比诺先生因为是法官,经常穿着黑衣服;在一般看人只看外表的人,这服装便是使包比诺显得可笑的原因。谁要保持穿黑衣服的威严,非时时刻刻注意整洁不可;而我们这位包比诺先生偏偏不能把自己收拾干净,来配合条件最苛刻的黑颜色。永远破旧的裤子很象律师做公服用的帆布,平时坐立的姿势又给添上无数的皱纹,有些地方还能看出发白、发红、发亮的条子,表示穿的人不是俭省到极点,便是穷得满不在乎。粗劣的羊毛袜,套在走样的鞋子里搅成一副怪样子。内衣在柜子里放久了,有了似红非红的色调,说明故世的包比诺太太喜欢多买衬衫;她大概照荷兰人的习惯,一年只洗两次衣服。法官的背心和外套,跟裤子、鞋子、袜子、内衣,完全调和。他觉得不修边幅是最快乐的事:一件新衣服第一天穿上去,他一眨眼就把它染上污迹,跟全部装束打成一片。老头儿直要厨娘告诉他帽子旧得不能再戴了,才去买新的。领带老是听其自然,蜷在那里。打绉的衬衣领口,被公服上的胸饰搅得一团糟,从来不加整理。灰色的头发是不梳的,胡子一星期只剃两次。从来不戴手套,平时喜欢把手插在空所无有的背心袋里;袋口很脏,差不多永远是破的,使他的衣冠不整多添了一个项目。凡是常在巴黎法院进出,对于各种黑衣服的式样见识最多的人,不难想象包比诺的模样。成天坐着的习惯把他的体型改变很多,正如庭上无穷尽的辩诉使法官听得厌倦不堪,连相貌都变了。审判室大都狭窄不堪,建筑毫无气派,要不了一忽儿空气就秽浊难闻:一般巴黎的法官在这等地方待久了,当然会显得愁眉苦脸,一方面因为聚精会神而满面都是皱痕,一方面因为烦闷而郁郁不乐;皮肤憔悴了,不是发青便是发黑,看各人性格而定。总而言之,只要过了相当时间,便是年富力强的青年也会被磨成一架没有血色的机器,专办等因奉此的公事,把法典应用到各种案子上去,象时钟的齿轮一样冷静。

所以上天既给了包比诺一副不讨人喜欢的长相,法官的职业更不会使他的外表变得好看一些。他的骨骼教你看到它的线条很不调和。跟大膝盖、大脚、大手、成为对比的,是一张教士般的,跟小牛面孔有些仿佛的脸,没有血色,非常和善,简直毫无精神,配上两只颜色不同的没有光彩的眼睛,一个毫无曲线的坍鼻子,扁平的额角,最后是两只其大无比的耳朵软绵绵的往下挂着。细而稀少的头发,在好几处头螺不规则的地方让人看到脑壳。这张脸只有一个特点能引起看相的人注意,就是嘴唇有一股象神明一样慈悲的气息。那是非常厚实的,颜色鲜红的嘴唇,皱纹多得数不清,曲折很多,翕动不已,表现他有高尚的感情;那是直接跟你的心说话的嘴唇,显出他天资聪明,头脑清楚,目光深刻,心地纯洁。因此单从他瘪陷的额角,无精打采的眼睛,和寒伧的举止上面去判断,你就会误解他的为人。

他的生活和相貌是一致的:忙着一些默默无闻的工作,藏着圣者一般的德行。因为法学深湛,在一八〇六与一八一一年拿破仑改组司法机构的时候,经刚巴赛莱斯的推荐,他就成为巴黎高等法院最早的一批推事之一。但包比诺不会弄手段,从来不上大法官或司法部长的门,所以每次更改办法或是有什么人事调动,部长总把包比诺的职位降低一次。从高等法院降到初级法庭,他被善于钻谋与活动的人直挤到司法官的最低一级。终于有一天他被发表为助理推事!法院中人哄哄起来,异口同声的嚷着:“哎哟!包比诺降做助理推事了!”这件不公道的事使律师,执达吏,全司法界的人都大为诧异,只除了包比诺一个;他一点不叫屈。轰动过一阵,大家又觉得世界十全十美,一切的事也安排得十全十美;而所谓十全十美的世界,不用说便是司法界。包比诺就是这样的当着助理推事。直到王政复辟时代一位最有名的司法部长登台,才替那个不声不响,谦恭退让,被帝政时代的大法官们徇私枉法,压在底下的人,出了一口气。当了十二年助理推事以后,包比诺大概到死也不过是一个塞纳州法院的普通法官了。

要解释一个法律界中的优秀人物怎么会诧傺不遇,先得提到几个要点:根据那几点,我们可以揭露他的生活与性格,同时也可在司法界这架大机器里头看出某些关键。包比诺被塞纳州法院前后三任院长列入侦查吏一类,这倒是把意义表示得很恰当的独一无二的名辞。他在同事中间并没靠了以前的成绩而得到能干的名气。正如画家被人分门别类一样,包比诺也有人替他决定了归宿,划定了他在本行中的范围。一个画家不是被认为风景画家,便是被认为肖像画家,或是历史画家,或是海洋画家,或是日常小景画家;做这种分类工作的也有艺术家,也有鉴赏家,也有愚夫愚妇;这个是由于妒羡,那个是由于成见,另外一个是凭着批评家万能的权威,一致替画家的聪明智慧树立栅栏,以为所有的头脑都有些肉茧;凡是作家,政治家,和一切以特殊才能显露头角而尚未被称为全才的人,都得受到这种狭窄的判断。殊不知法官,律师,诉讼代理人,一切在司法园地中吃饭的人,对任何一件案子都看到两个因素:一个是法律,一个是公道。公道是根据事实来的,法律是把一些原则应用于事实。一个当事人可能在公道方面是对的,在法律方面是错的,而责任倒也不在推事身上。良心与事实之间有个神秘的区域,藏着一些有决定作用的、法官不知道的、分别是非曲直的理由。法官并非上帝,他的责任是拿事实去适应原则,用一个固定的尺度去衡量变化无穷的争执。倘若当了法官就有本领窥透人的良心,辨别人的动机,而来一个公平合理的判决,那末每个法官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了。法国需要六千名左右的推事,而任何一代都产生不出六千个大人物为社会服务,更不可能替司法界找到这个数目的人才了。在巴黎的文明社会中,包比诺的确是一个极能干的推事;靠了特殊的天赋,也靠了他把法律条文放到事实中去琢磨的结果,他认为不假思索的硬性的运用是有缺点的。他凭着法律方面的真知灼见,看透当事人用来遮盖真情的,指东说西的谎话。法官之中的包比诺等于外科医生中的台北兰,他把人的良心看得雪亮,好比那位名医把人的身体看得雪亮。他的生活和操守,使他把事实推敲之下,能体会到别人最隐蔽的思想。他发掘一件案子,仿佛居维哀发掘地球上的泥土。和那位大思想家一样,他未下结论之前,必先一步一步的推论,把别人过去的心理全部挖出来,犹如居维哀把一只上古时代的野兽重新拼凑起来。为了一份报告,他常在半夜里惊醒,因为脑海中突然映出了事情的真相。无论什么官司,老实人无处不吃亏,坏蛋无处不沾光,这种不公平的情形,包比诺见得多了,所以遇到需要猜测的案子,他往往为了公道而违反法律。同僚们认为他不切实际,而他细细推敲得来的理由也使辩论的时间拖得很长;包比诺发觉同僚们听得厌倦了,便把自己的意见说得很简略。大家说他对这一类案子判得很糟;但他鉴别天赋之高,判断之明白,眼光之深刻,被认为特别胜任预审推事那种辛苦的职务。因此他一生大半都当着预审推事。虽则他的长处很适宜于干这个艰苦的生活,虽则在喜欢他当这个职位的人心目中,他以深刻的犯罪学者闻名,但因为心地慈悲,他老是非常痛苦,被良心与怜悯象一把钳子似的夹在中间。尽管预审推事的薪水比民庭推事高,但委屈太多,谁也不想要这个缺分。包比诺却为人谦卑,品学俱优,毫无野心,只知道孜孜矻矻的办事,从来不抱怨自己的前程。他把个人的嗜好与同情心为公众的福利牺牲:让人家把他放逐在刑事侦查庭的浅滩上,保持着恩威并用,宽猛兼施的作风。在侦查期间,他手下的执达吏把被告从推事室押回临时看守所的时候,往往给犯人一些买烟草的零钱,或是冬季御寒的衣服。总之,铁面无私的法官和怜贫恤老的善士,包比诺是同时做到了。因此谁也不能象他那样不用手段而很容易的得到被告的招供。并且他的观察十分精细。表面上头脑单纯,心不在焉,和善到近于痴呆的程度,他可是能识破苦役犯的狡计,不上刁猾的妇女的当,把流氓坏蛋收拾得服服帖帖。他的目光还被一些特殊情形磨练得非常尖锐;但要说出那些情形,先得了解他的私生活:因为法官在他不过是对外的一个面目;他还有更伟大的,很少人知道的另外一个面目。

一八一六,在我们这故事开始以前十二年,正当所谓联盟国军队进占法国与可怕的饥荒两件大事碰在一起的时期,包比诺正想搬出他和太太同样厌恶的福阿街,不料被任为特别委员会主席,负责救济本区的灾民。这位才能卓越而被同事们认为头脑不清的法学大家,犯罪学专家,五年以来已经发见司法的后果,可是还没找出原因。在顶楼上进进出出,目击穷苦的情形,研究那些残酷的境遇如何逼迫穷人们一步一步走向为非作歹的路,又把他们的奋斗衡量之下,他不禁大为同情,由法官一变而为梵桑·特·保尔,专门救济贫病的成人与工人了,当然,他不是一下子转变的。做好事也会拖人下水,象吃著嫖赌一样。但救济事业的蛀空一个圣者的荷包,正如轮盘的玩艺儿使一个赌徒倾家荡产,都是慢慢儿来的。他从这个苦难看到那个苦难,因施舍这个而施舍到另外一个;等到一年之后,公众灾难的披挂,遮盖恶疮的破烂衣裳统统被揭开的时候,他就变了一区里的上帝。他是慈善委员会委员,救济会会员,凡是尽义务的职司,都接受下来,不声不响的干着,正如那个短外套到菜市上和一切有饥饿的人聚集的地方去施粥一样。但包比诺的活动范围更大,更高一级:他什么都照顾到,预防罪案的发生,替失业工人找工作,替残废老弱安排生活;一切遭遇不幸的人,他都按照实际情形援助:为寡妇作顾问,保护无家可归的儿童,借资本给小本经营的商贩。但是法院里,巴黎城里,谁也不知道包比诺这种私底下的生活。世界上有些光彩太强了,会使人眼花缭乱,急于要把它遮盖起来。受法官恩惠的都是白天作工的人,晚上累得要死,没有精力再去四处颂扬他;而且他们象孩子一样的忘恩负义,因为负欠太多,永远还不清的了。此外也有限于能力而忘恩负义的。但施恩望报而自以为了不起的善士,又能给人什么好处呢?

无声无臭的使徒生活到了第二年,包比诺把底层有三个装着铁丝网的窗洞的货房改作了接见室。大房间的墙壁与天顶都用石灰刷白,家具是一些象学校用的木凳,一口粗劣的柜子,一张胡桃木书桌,一张靠椅。柜子里放着日记簿,做好事的文件,以及开面包发票的样张。他事无巨细,一律象作买卖似的登在账上,免得因软心肠而受骗。区里的穷人在册子上都给编号,归类;每个受难的人都有详细记载,好比商人账簿上的各种客户。遇到一个需要救济的家庭,或是某人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法官就由手下的公安机关供给材料。男当差拉维安纳等于他的副官;他们俩简直是天生的主仆。东家在法院里办公,仆人上当铺去赎当或者解利息,连最不安全的地方都敢去。夏季从早上四点到七点,冬季从六点到九点,楼下大房间里都挤满着女人,孩子,贫民,等包比诺接见;因为人多,空气暖烘烘的,冷天根本不用生炉子,只是由拉维安纳在潮气很重的地砖上铺些干草。时间久了,凳子给磨得很亮,象漆过的桃木,半人高的壁上,被这些穷人的破烂衣衫印着没法形容的黑沉沉的影子。可怜的人们对包比诺那么敬爱,冬天早上大门还没有开,他们麇集在街上,妇女捧着热水壶取暖,男人尽量活动筋骨的时候,从来没有一声喁语打扰包比诺的睡眠。捡破布的,过夜生活的,都认得这屋子,常常看到法官书房里深更半夜还点着灯。小偷走过总说:“这是他的屋子,”并且决不侵犯。他把早上的时间分配给穷人,白天分配给罪犯,夜晚分配给法院的公事。

因此,包比诺观察的天才必然是双重的:既能够体会穷人的德行,受委屈的好心,合乎道义的行为,默默无闻的忠诚,也能在别人心里找出犯罪的线索,不论轻罪重罪都能寻到蛛丝马迹而获得真相。包比诺得之于父母的遗产每年有三千法郎收入。太太是皮安训的父亲——桑赛尔地方的医生——的姊妹,带来九千法郎年金。五年前她故世的时候,把遗产传给了丈夫。推事的薪水照例很小,包比诺升为正式推事才不过四年:收入那么微薄,行善的规模却那么可观,无怪他自身的用途和生活费要紧缩到最低限度了。并且,不修边幅固然显出包比诺的忙碌,同时也是渊博的学者,如醉若狂的艺术家,活跃的思想家的标记。为补足这幅肖像,我们只消附加一笔,就是在塞纳州法院中,包比诺是没有得到荣誉团勋章的少数推事之一。

两年以来,包比诺又调回民庭当推事,派在第二庭。那次庭长接到特·埃斯巴侯爵夫人申请予丈夫以禁治产处分的状子,便发给包比诺办理。

老清早挤着那么多穷人的福阿街,到九点就冷清清的,恢复平时阴沉悲惨的面目。皮安训紧催着马,以便趁姑丈接见没完毕就找着他。想到这位法官将要在特·埃斯巴太太旁边成为何等奇怪的对比,皮安训不禁微微笑着;但他拿定主意,带姑丈去的时候一定要他穿扮得象个样儿,不太可笑。

进了福阿街,看到接见室的窗洞里射出一些黯淡的灯光,皮安训忽然对自己说:“恐怕姑丈连一套新衣服都没有罢。还是跟拉维安纳想个办法的好。”

听到马车声,十几个好奇的穷人从门洞底下走出来,见了医生都纷纷脱帽;皮安训经常为法官介绍的病人义务治疗,所以当时聚在那儿的人对他和对包比诺一样的熟。他发见姑丈还在接待室里;凳上挤满着贫民,那种古怪而难看的服装,连最没艺术家气息的闲人见了,也会当街停下来瞧一眼的。更不用说,一个素描家,一个伦勃朗,——假如现在还有这样的人物,——看见这些不声不响的,赤裸裸的灾难的标本,一定会作成精美的构图。这儿,是一个神情严肃的白须老人,打皱的脸,使徒式的头颅,活脱是个圣·比哀,一部分袒开着的胸脯,青筋暴突,明明是使他担当可歌可泣的患难的,性格坚定的标识。那儿,一个少妇把奶头塞在最小的孩子嘴里,免得他叫喊,膝间还带着一个五岁光景的孩子。在破衣烂衫中光彩焕发的乳房,皮肤透明的婴儿,从姿势上可以看出长大以后的模样的哥哥,和一长排冻得通红的脸比较之下,格外动人怜爱。再远一些,一个脸色苍白冰冷的老妇,露出愤懑的贫民阶级的丑恶的面目,专等暴动的机会来泄忿。其中也有年轻的工人,娇弱,懒惰,聪明的眼睛显出他颇有些出众的才能被无法克制的本能压着,对自己的痛苦只字不提,预备在互相残杀的苦海中逃不出来的时候一死了事。在场大多数是妇女;丈夫作工去了,让老婆凭着女性的聪明来替一家老小求情;而且在平民阶级里,做妻子的差不多永远是一家之主。你可以看到所有的头上都是破烂的头巾,所有的身上都是四边沾满污泥的衣服,东破一块西破一块的颈围,肮脏而全是洞眼的短褂,可是眼睛炯炯有神,象两朵火焰。这一大堆丑恶的人使你先觉得可憎,继而觉得可怕,因为你无意中发见这些人对生活斗争所取的隐忍的态度,原来是有心赚取人家同情的。不大通风的屋子内布满着臭秽之气,两支蜡烛的光象在大雾中摇摇晃晃。

法官的模样在这批人里头也同样的富有画意。头上是一顶土红色的布帽,身上是一件室内穿的破袍子,没有戴领带,冻得通红而打皱的脖颈,很显著的耸在经纬毕露的领子外面。因为专心一意的缘故,疲倦的脸有些傻头傻脑的神气。象一个用心作事的人一样,他撮尖着嘴巴,仿佛一只口子收紧的钱袋。双眉紧蹙,似乎负担着别人告诉他的全部心事。他在那里体会,分析,判断。他聚精会神不下于放印子钱的债主,不时从账簿与资料册上举起眼睛,直看到人家的心里去,观察的迅速,和吝啬鬼动辄不安的心理变化一样。拉维安纳站在主人后面听候差遣,一边维持秩序,一边招待新来的人,鼓励他们不要怕羞。医生一出现,凳上的人都不免把身子挪动一下。拉维安纳掉过头来看到皮安训,不由得大为惊奇。“啊!孩子,原来是你!”包比诺伸着胳膊说。“这个时候你来干什么?”“我有件案子跟你谈谈,怕你今天没遇到我就出去调查了。”

法官对一个站在身旁的小胖女人说道:“你要不把事情告诉我,我可猜不到啊。”

拉维安纳也催她:“快点儿,别耽误别人的时间。”

那女的红着脸,放低着声音只让包比诺和拉维安纳两个人听见;她说:“先生,我是卖水果的,把最小的娃娃寄养在外面,欠了几个月的寄养费;所以我藏着一些钱……”“可是被丈夫拿去了?”包比诺已经猜到下文。“是的,先生。”“你叫什么名字?”“蓬蓬纳。”“你的丈夫呢?”“他叫多比奈。”“住在小银行街的是不是?”包比诺一边说一边翻着资料册,看到那一户的专栏旁边批着几个字,又道:“嗯,他关在牢里呢。”“那是为了债务,我的好先生。”

包比诺摇摇头。“先生,我手车上没有东西可卖了;昨天房东逼我付了房钱,要是不付,我就得被撵走。”

拉维安纳伛着身子和主人咬了一会耳朵。“你上菜市去批水果要多少钱呢?”“先生,倘若这买卖要做下去就得……是的,就得十个法郎。”

法官向拉维安纳做了个暗示,拉维安纳便从一只大布袋里掏出十法郎交给那女的,同时法官把贷款登账。皮安训看着卖水果女人快活得浑身打颤的动作,就想象她从家里到这儿来见法官的路上,心里一定是非常焦急的。“轮到你了,”拉维安纳招呼一个白胡子老人。

皮安训把当差的拉过一边,问他还要多少时候接见完毕。

拉维安纳回答:“今天一共有二百人,现在还剩八十个。医生你还来得及先跑几处出诊呢。”“孩子,”法官转身抓着皮安训的手臂,“我给你两个靠近这儿的地址,一个是塞纳街,一个是弩箭街。塞纳街有个女孩子自杀,弩箭街有个男的需要送到你医院去。我等你回来吃早点。”

一小时以后,皮安训回来了。福阿街上已经空荡荡的没有人,天也开始亮起来;包比诺正在上楼,最后一个受到周济的穷人刚走,拉维安纳手里的钱袋给掏空了。“那两个人怎么啦?”法官在楼梯上问医生。“男的死了;女孩子还有救。”

自从没有女主人经心照料以后,包比诺家里的景象就跟主人的相貌完全一致了。脑子里被一个主要的念头盘踞着,他的杂乱无章在所有的东西上都留着特殊的痕迹。到处是成年累月的灰尘,动用器物都改变了用途,显出单身人的巧思。花瓶里塞着纸张,家具上摆着空墨水瓶,忘记拿走的盘子,和急急忙忙找东西的时候当作烛台用的火石;好多用具是预备搬动位置而只搬了一半的;有些地方堆满了杂物,有些地方完全空着,表示主人本来想整理而中途撂下了。这种混乱现象在法官的书房里特别显著,证明他一刻不停的走来走去,忙着层出不穷的事,到处拖拖拉拉的搅得一团糟。书架好象遭了洗劫,书东一本西一本的摊在那里:有的叠在另外一本书上,有的打开着合扑在地下;卷宗沿着书架排着,把地板占满了。地板已经有两年没擦过。桌子上,家具上,摆着感恩的穷人向教堂许过愿心的证物。壁炉架上供着两个蓝玻璃的喇叭形花瓶,瓶高头摆着两个玻璃球,球内有各种颜色混在一起,看上去好不古怪。壁上挂着纸花,还有用鸡心的形状与花瓣作成的框子,中间嵌着包比诺的姓氏。这里是郑重其事做起来的一无所用的紫檀匣子。那里是一些放纸张的文件夹,式样一望而知是苦役犯的出品。那些耐心的杰作,感恩的匾额,干瘪的花球,使法官的书房和卧室很象卖玩具的铺子。包比诺老人不是把它们作为备忘之用,便是拿零星的笔记,纸条,忘了的笔尖塞在里头。这许多对他的善举表示感激的礼物都尘埃密布,没有一点儿新鲜气息。几个手工很好但是被虫蛀了的禽鸟标本,矗立在这个废物的森林中间:最主要的是一只安哥拉种的猫,包比诺太太生前的爱物,由一个不名一文的标本制造家作得很逼真;他一定是受了些小恩小惠而拿这个不朽的宝物表示感激的。室内还有本区一个感情丰富而才力有限的艺术家替包比诺先生与包比诺太太画的肖像。甚至卧房里凹进去放床铺的地位,也挂着绣花的针线团,用十字花挑出来的风景,折纸拼成的十字架,都是极花功夫的作品。窗帘被煤烟熏黑了,毯子和床帷已经说不出是什么颜色。

在壁炉架与法官办公用的大长方桌之间,有张独脚圆桌,厨娘在上面放着两杯咖啡牛奶。两张马鬃面子的桃木靠椅,摆在那里等着两人去坐。因为窗洞里的光线照不到这个地位,厨娘留下两支蜡烛;长得异样的灯芯结成野菌一般的灯花,射出半红不红的光,使蜡烛燃烧经久,据说那是吝啬鬼想出来的办法。“姑丈,你到楼下接见室去的时候,应当多穿些衣服。”“我生怕他们等久了,那些可怜的人!你,你可有什么事找我呢?”“我来请你明儿上特·埃斯巴侯爵夫人家吃晚饭。”“是咱们的亲戚吗?”法官问话的神气完全心不在焉,皮安训不由得笑了。“不是的,姑丈;特·埃斯巴侯爵夫人是一位极有地位极有势力的太太,她向法院递了一张状子,要求对她丈夫来一个禁治产处分,听说那案子分发在你手里……”“而你要我上她那儿去吃饭吗?你疯了吗?”法官说着,手里抓起一部民事诉讼法。“你念罢,法律规定推事不得在与他经办案件有关的两造家中饮食。她要跟我说话,让她到这儿来见我好了,你那个侯爵夫人!不错,我预备今夜把案子研究过了,明儿去询问她的丈夫。”

他站起来,在一个正好望得见的文件夹里找出一份案卷,看了看摘由,说道:“卷子在这里。既然你关心那个极有地位极有势力的太太,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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