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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31 07:4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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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蒙

出版社:民主与建设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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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企教父沈万三

民企教父沈万三试读:

自序

人人都对钱向而往之,但是对有钱人的态度恐怕就千差万别了,甚至多数是颇有微词的。讨厌有钱人的无非是两种:一是觉得有钱人“饱暖思淫欲”,有了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二是因妒生恨,并催生了“仇富”一词。

其实,孔子他老人家早就为大家指引了一个方向,《论语·述而》里说:“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也就是说,如果发财致富可以追求得到的话,就是从事再低微的差事,我也干;如果追求不到,那我就做愿意做的事。

商业、商人的起始,还要从4000多年前说起。商部落里第七任首领王亥,用牛车把部落中过剩的物资,转运到其他部落,用以物易物的方式进行交易。因为商部落首创了这一对当时人来说稀奇新颖的行为(称其为首创似乎略显牵强,试想,原始部落时代,私人间以物易物必定早已存在,可是因为身份特殊,历史只重点记载了王亥),从此,人们便把从事买卖贸易的人称为“商人”,把用于交换的物品叫作“商品”,把商人从事的职业叫作“商业”。这便是“商人”“商业”“商品”三个名词的由来,王亥也被尊为“华商始祖”。

殷商时期,人们乐于从事商业活动。周兴之后,认为殷商之亡,是民众太过醉心商业,而荒废了关系国家根基的农业,开始逐渐轻视工商。

在儒家思想没有一统天下之前,“轻商主义”虽然已经存在,但是从商还不至于被整个社会视作“贱业”。春秋战国时期,从商人转而成为政治家的就有管仲和吕不韦。到了西汉,仅《史记·货殖列传》就罗列出了21位有名的大富豪。文景之治时,甚至把国家的货币制造权交给了商人邓通。可见那时候的商人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社会生活中,都扮演着重要角色。

可是,对世家豪强的兴起深感不安的王权和对商人商业抱有偏见的儒家学派结合了。汉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西汉王朝迎来了第六代君王——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刘彻。年仅17岁的刘彻一登基,就采纳了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

儒家学说成了国家给国民定制的唯一“思想”。儒家觉得商人“重利轻义”,是最容易违背“仁义”准则的人。亚圣孟子在《孟子·梁惠王上》开篇就对请教他的梁惠王说:“王,何必言利?亦有仁义而已矣。”接下来,在《孟子·公孙丑下》里,孟子更直接把商人称为“贱丈夫”。《逸周书·程典》说:“士大夫不杂于工商。”《礼记·王制》也说:工商“出乡不与士齿”。

另外,当权者还觉得商人有了财力,如果再拥有社会地位,就会对王权产生潜在的威胁,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讲,商人都不会受到当权者的欢迎。唐朝开国皇帝李渊就规定“工商杂类不预士伍”,即官僚阶层中不允许有商人存在。

这些都大大助长了“轻商主义”。商人不仅在政治层面受到打击,在道德说教方面儒家也加了一把力,逐渐地,中国人养成了羞于言“利”、耻于谈“钱”的习惯,与之相连的商业也被波及,逐渐沦为“贱业”。“轻商主义”扎根在了中国人的潜意识里,甚至衍生出一个极端的思想:金钱总是和道德对立的,也就是说,一个人得到了金钱必定会在道德层面上有所缺失。

在精英社会圈,国人的“精神教科书”更是摆明了姿态,亮出了态度。纵观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商人做到宰相级官员的,从齐国的管仲、秦国的吕不韦,到元朝的阿合马、镇海和桑哥,再到民国的宋子文和孔祥熙,加起来不会超过十个人,可见“轻商主义”传统之深。

在一般社会阶层,“轻商主义”亦是弥漫四溢。读不懂那些圣人典章的小民百姓,用另一种方式继承着对商贾的鄙视,一句“无商不奸”似乎是人人都能随口说出的熟语。只要是商人,统统贴上“坏人”的标签。

在古典文学作品里,“好汉”“好人”大多没商人的份儿;“坏人”“坏蛋”,如西门庆之流者,却大有人在。当然了,坏人大多时候还是“有钱人”,不是说人有了钱肯定就会做坏事,而是富人做坏事的能力更强一些,影响也更大,没有足够的金钱作支撑,就算想做坏事也是力有不逮。

自西汉之后,中国漫长的历史上,没有出现几个像样的大商人,沈万三的异军突起,不能不说有其时代因素。

跨烈马、扬弯刀的蒙古人,呼啸而来,践踏了大半个地球,衰弱的南宋自然是不堪一击。用柏杨的“酱缸理论”来比喻,蒙古人的到来,无疑是给中华大地这口淤沤僵臭的酱缸注入了一股清流。前面已经说过,商人为官做到宰相级别的不多,可是,只有不足百年历史的元朝就出现了三个。

蒙古人看重财富和土地,他们没有受到儒家那一套“道德规范”的束缚,中原人的“精神教科书”对他们完全失效,他们更像是大航海时代的西方人,重视实际利益,做事大刀阔斧,充满冒险精神。但是,正因为他们的“蛮干”,无法和汉家文化融为一体,不足百年,就被朱元璋为首的群雄驱赶,黯然离去。

尽管蒙古人没有像270多年后,另一个入主中原的异族政权——清朝那样“国祚绵长”,但是,他们带来的社会变革还是巨大的。在蒙古人统治期间,商人的地位空前提高,活动空间剧增。商人敢于做大,国家也默许商人做大。横跨欧亚大陆的辽阔疆域助长了国际贸易,很多商人不再把自己的足迹限制在中原地区,而是越洋跨国,大做海外贸易(沈万三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元朝政府只做一件事:变本加厉地收纳赋税。在这之前,历朝历代都是打击“豪强”——须注意一点,不管哪个朝代都不反对商业,而是反对可能对朝廷的权威构成威胁的商人。蒙古人似乎不理会这一套,只要你不公然造反就可以,沈万三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才得以发家致富的。

有关沈万三的记载,正史如《明史·高后马氏传》,多处提到沈万三,野史如《五杂俎》《蓬窗类记》《云蕉馆纪谈》《元明事类钞》《吴江县志》《周庄镇志》等,也都有记载。甚至连万历年间刊行的世情小说《金瓶梅词话》里潘金莲也曾两次引用谚语:“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柳树,人的名儿,树的影儿。”《金瓶梅》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托言北宋,实际上是写明隆庆、万历年间的社会世态,书里居然出现了以沈万三为喻的谚语,可见,那时候沈万三已经是尽人皆知的社会名人,可称其为明朝的“马云”,是财富和有钱人的象征。后来演变成了“沈财神”“活财神”,甚至被当作了“金钱图腾”来崇拜,影响至今不衰,其家乡周庄也成了著名的旅游景点,每年都会有相关的纪念活动。

不管沈万三的死亡时间是元末还是明初(明史学者顾诚主张,沈万三在元末就已经死亡),历史上确实有这个人,而他一生的财富传奇是真实的,他创下的亿万财富是可信的,这就足够了。

沈万三的成功固然有时代因素,但是和他个人的努力肯定是分不开的,如果他不主动去追求财富,金钱是不会自己送上门来的,所以,大时代是一个原因,个人的出色表现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沈万三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对他本人的性格特征,历史上少有记载,只知道他大方、豪迈,为人精明,巨富之后不仅做了很多慈善事业,似乎还喜好文事。他的儿子——沈达卿和明初的许多文人都有交情,如明成祖倚重的谋士姚广孝、明初翰林刘三吾等人,沈达卿本人也是地方上颇有名气的文人。

财富注定和权力有瓜葛,无论从哪个方面解释,想在那个时代拥有这么多金钱财富,没有政治层面的支持是不行的,也就是说,他要得到当权者的认可,起码应该和管理地方的官员们有交往。

为了拥有一个发展空间,沈万三一直不遗余力地结交有政治背景的权贵,希望能在乱世中占有一席之地。他曾资助过张士诚、朱元璋,据《明史·高皇后传》记载:吴兴富民沈秀者,助筑都城三之一,又请犒军。帝朱元璋怒曰:“匹夫犒天子军, 乱民也, 宜诛。”后马皇后谏曰:“妾闻法者,诛不法也,非以诛不祥。民富敌国,民自不祥。不祥之民,天将灾之,陛下何诛焉?”乃释秀,戍云南。

沈万三帮助朱元璋修筑都城之后,还觉得巴结得不够,更准备再出银子替天子犒劳军队,但是遭到了朱元璋的斥责,甚至差一点丢掉小命。当然也有人说是因为朱元璋觊觎沈万三的财富,找了个借口,把他发配到了云南。不管怎么说,沈万三想结交、攀附政治势力,却是实情。

还有记载说他向朱元璋献上1500万两银子,用来建造廊房600多楹,给1000名军士提供甲马。

从这些点点滴滴的记载来看,沈万三善于交际,更善于结交有权有势的实力人物。试想,在等级森严、资讯又不发达的明初,一个富民能越过一层层官员,把自己的触角延伸到最高统治者——朱元璋身上,能和皇帝“搭上线”,如若不是在官僚阶层中广结善缘,有一定的人脉做支撑,是很难做到的。不然一个商人,就算富甲天下,但在官场中没有一定的影响力,就算想巴结逢迎君王,也是见不到皇帝的,皇帝更见不到他。

沈万三不仅结交政治势力,他的后代还做了官。据《吴江县志》载:二子茂、旺密从海道运米至燕京。洪武初,以龙角来献,侑以白金二千锭、黄金三百斤,甲士十人、甲马十匹,建南京廊房一千六百五十四楹, 酒楼四座,筑城阶,造铁桥水关诸处,费巨万万计。时方征用人才,茂为广积库提举,旺之侄为户部员外郎。

没有送大米到燕京,没有交到权贵手中的金银,没有和政治势力结合,他的儿子能被“征用”吗?显然这是一笔权钱互易,名义上是“良民急公好义,朝廷适才录用”,其实就是权力和金钱的联姻。

再大的家业,再多的金银,都不堪大权在握之人的一根指头。沈家依靠政治权力发家,最后也因权力而家败人亡。明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二月,举世震惊的“蓝玉谋反案”爆发,沈家牵涉其中,杀的杀,坐牢的坐牢,从此一蹶不振。从中可以看出,沈家当时对权力的介入已经很深了。王权之下,玩权力和金钱的游戏是要付出代价的。

通过本书,我想把这个从默默无闻的小民,到举世瞩目、留名后世的巨富,这些兴家、败家的故事摆出来。同时,还有一个小小的希望,希望状写出“中国式商人”的一个缩影,或者说是冰山一角,当然,这个很难。

沈万三这部书稿写了一部分之后,友人借去一观,疑惑地问我为何要把沈万三写得这么“世故”“圆滑”,这么略显“病态”地察言观色、揣摩人心,我没有回答,其实心里想说的是:这就是中国的传统!在中国古代,想成为沈万三那样的国家级富豪,这些特点都是必备的。儒家文化熏陶出了精华,但是也跟着产生了糟粕,这就是糟粕的一面,我只是把它展现出来而已。

走笔至此,忽然想到了《红楼梦》中那首发人深省的《聪明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这首歌,勾勒出了多少富家大族的起起落落,沈万三和沈家“富二代”“富三代”兴业、息业的故事亦是如此。

叨叨赘言,以为书正,亦以为序。二〇一四年十二月三日,午夜两点李蒙

第一章 被抓壮丁,遇贵人转祸为福

沈万三不会想到,好奇改变了他的一生,成为他迈向成功的第一步。如果不是他那颗发细如丝的心,如果不是他每次都比别人想得多一点点,他就可能会像其他被拉来的劳役一样,一直在河堤上苦苦劳作,还要随时面对意外的发生,一个人的命运往往在一念之间就决定了……>>>成亲危机

沈宅今天处处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再过一天就是沈家三少爷——沈万三成亲的大喜日子。老父沈佑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指手画脚地让仆人何定搬来梯子,把一段鲜红的绸子挂到了门楣上,眯着眼睛,看着那挂红艳的绸子,心满意足地自言自语:“在咱周庄,办喜事舍得花十两银子挂绸子的还真不多。”

何定嘿嘿一笑,迎合道:“老爷,说错了。”沈佑一愣,何定接着道:“不是不多,是一家也没有,咱可是周庄第一家,老爷您可是结结实实地拔了一个头彩!”按照当地风俗,筹办喜事的人家,通常都把一尺红布挂在家门口,以图好彩头,但舍得挂绸子的还真不多。

沈佑脸上的笑容越加舒展,何定很乖觉,又奉承道:“三少爷明儿就成亲了,要我看,咱家三少爷真是少有的全活人儿,不管庄稼里道的地里活儿,还是收租卖粮,都是把好手。待人接物,更是没的说,不要说在咱们周庄,就是可着昆山找,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往后老爷您哪,就等着抱孙子享清福了,反正什么事儿都有三少爷管着,再加上四少爷帮忙,没有难得住的事儿。”

沈佑默然一笑,随即叹口气:“我这两个儿子哪里都好,万三更是没的说,就是太有主意了,啥事儿都自己做主,就是这门亲事,也是他自个儿定的,你说自古儿女的婚事都是父母做主,哪有自个儿找媳妇的道理?”其实他最满意的就是三儿子遇事能拿主意,有独到的见解,之所以故意数落抱怨,是故意把话题扯到这上面来,以便给别人创造一个夸赞儿子的契机。

何定跟他这么久,自然清楚他心里想什么,做出一副夸张的表情,不以为然道:“老爷,小的我说句话您别不爱听,就是您骂我,我也得给咱家三少爷说句公道话,您说三少爷太有主见,可要不是他给您出主意想办法,能把这几百亩良田鼓捣得这么好?”

本来,何定觉得自己这一番话,肯定能把沈佑说得笑逐颜开,但是不知道因为什么,沈佑的神色感伤起来,幽幽叹口气,黯然道:“我有四个儿子,死了两个,老天爷也该发发善心了!”

沈佑有四个儿子,老大沈福、老二沈禄,这两个儿子早在幼年就夭折了,就剩下老三沈富、老四沈贵,这样一来排行老三的沈富理所应当地成了家里的长子,也是他最为倚重的人。在邻里乡间人们习惯按排行称呼,所以几乎人人都叫沈富的小名——沈万三(宋元以来,平民百姓多以行辈和父母年龄合算为名,据俞樾的《春在堂随笔》记载,元代百姓“无职不名”。除非有职位的人,一般百姓很少特意起名字,比如,明太祖朱元璋的父亲名五四,大哥重四,二哥重六,而他自己则叫重八;常遇春的曾祖名四三,父六六;汤和的曾祖五一,父亲六一等,皆是以数目为名。书中还会出现很多以数目为名的人物)。沈万三本人不怎么喜欢这个俗气的名字,不过别人都这么叫,他也无可奈何。就这样“沈万三”这个名字成了所有人对他的惯称,他的大名反而很少有人知道。

沈万三十几岁时,沈佑就有意让他接触家务和管理田亩,沈万三也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被磨炼得精明能干,现在几乎完全代替了沈佑,能独自掌家。看到儿子这么优秀,沈佑老怀大慰,但是曾经失去两个儿子的沉痛打击让他一直处在一种不可捉摸的不安之中,总是觉得类似的灾难还会降临,所以日夜盼着“长子”沈万三快点娶妻生子,延续香火,使沈家人丁兴旺。

一年前,经过一番甄别挑选,他选中了周庄李家千金做儿媳。李家是周庄的大族,沈佑从南浔迁居周庄十多年,一直觉得自己不是本地土著,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以不得罪当地人为第一要务。若能和当地的大户联姻,沈家就能长久地在昆山扎下去,不再受人欺辱。可是一向极有主见的沈万三听了父亲的打算之后,却一口回绝了,这给满心欢喜的沈佑泼了一头冷水,但是在听了沈万三的说辞之后,他又为儿子的心思缜密、计算精到深深折服,直到今天他还时常想起儿子的话:“爹爹当年拖家带口来到周庄,倾尽积蓄买下数百亩田地,经过几年的打理已经成了周庄最好的良田,有多少人看着这些良田眼红心热,想插一手?想和周庄大族联姻,找一个靠山,孩儿自然知道爹爹的良苦用心。李家是周庄的第一大族,如果要找人撑腰,他们最合适。可是,爹爹有没有想过,和李家联姻之后,李家自然觉得我们是攀附依傍,肯定会轻视咱们,到时候他们家就成了沈家最大的威胁,李家小姐的兄长父辈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插手咱家的事务,如果爹爹稍有不慎,得罪了他们,以后的日子更加不好过。不说别的,眼前李家就有很多族人是咱家的佃户,以后两家成亲戚,这租子是收还是不收?爹爹您不是找靠山,而是引狼入室……”

沈万三的这一番话,彻底打消了沈佑的念头,从此不再干涉儿子的亲事。不久之后,沈万三相中了吴县大族褚家的小姐——褚嫣然,并定下了这门亲事。

明天就是沈万三成亲的日子。

正在沈佑要带着何定进家门时,忽然看到一个小厮匆匆跑过来,到了沈佑身边,那小厮微微躬身,客客气气地道:“沈老爷,是斜里布花甲主让我……”沈佑听到“斜里布花甲主”这几个字时,只觉得眼前一黑,差一点没有晕倒。那小厮不理他,接着道,“甲主大人让我给你捎句话,他明天来府上拜会……”

没等那小厮说完,沈佑扬手打了他一耳光,怒不可遏地道:“斜里布花啊斜里布花,你是不是要让我家破人亡才甘心啊……”

那小厮挨了打,不顾何定的拦阻,捉住了沈佑的衣领,骂道:“我是甲主大人的差役你也敢打?活得不耐烦了你……”刚要举起手打沈佑,忽然感觉有人在他肩膀上一拍,回头看到一个面目清秀的青年。

何定叫道:“三少爷你可来了,甲主明天要来,你明天还要成亲,这……这可怎么好啊!”

青年就是沈佑的三儿子——沈万三,看到有人要打父亲,他却面带笑容,没有一丝怒色,客客气气地对那怒气冲冲的小厮道:“这位小哥不要动气,有话慢慢说。”

那小厮见是沈万三,没想到自己正跟他父亲打架,他还这么客气,不由得气势一衰,不过还是大声道:“沈少爷,是甲主老爷让我来给你们传个话,我刚张口说了不到两句,你爹就动手打我……”沈万三知道他越说越生气,一边把他拉到一旁,一边塞给他一张面值十文的中统钞。蒙元从忽必烈开始,大量发行纸钞,以中统元宝钞为主,面额不等,多则数十贯,少则十文,现在已经成了大元的主要流通货币。十文,对平时打杂跑腿的小厮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

沈万三脸上还是挂着平静的微笑,道:“既然是甲主他老人家让小哥来的,有什么事儿尽管说,要是甲主家里缺什么,我们这些做甲民自然是不能让他老人家受委屈。”

那小厮一耳光换来一张十文的中统钞,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说话的语气不由自主就客气起来,道:“行了,三少爷这么讲义气,我挨一下就挨一下吧。明天甲主要来府上,到时候好好伺候他老人家就好,我先走了。”

沈万三心里一惊,不动声色地送走了小厮,回转身,脸色瞬间变得阴沉,不及回答父亲和何定的询问,马上吩咐道:“何定叔劳烦去把老四找来。爹,我们进去再说。”他隐隐感觉到一场灾难正在悄悄降临。“甲主”是元朝的最低一级行政官员,蒙元自立国之初,就按种姓把人分为数个等级,最低一级是汉人,对汉人的管制可谓无孔不入,种种盘剥、限制名目繁多。

按规制,平民百姓每二十户编为一甲,甲主由蒙古人或者中亚人充任,对这二十户人家来说,甲主就是他们的主人,拥有无上权利,不仅要供给衣食住行,还可以随意索取被管辖人的田产物产,甚至可以买卖辖民。到后来,甲主的权力受到遏制,但是管辖户每年仍要缴纳数笔钱粮。至于具体的数目,就要看甲主大人的心情了,如果心情好,就可以适当减少,如果心情不好,那就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一家人辛苦耕耘数年的积蓄,往往被甲主一下子索要干净,如果稍有不顺,马上拿人入狱,每年都有不甘财产被收没的人起来反抗,不是被流放就是杀头。所以听到甲主要来了,沈家人无不变色,明天就是沈万三办喜事的日子,甲主选在这个时候来,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阴谋,难道他看中了未过门的新娘,要来抢亲?

这不是没有可能。斜里布花是一位世袭的甲主,年轻时随军征战,双腿受伤导致残疾,直到现在仍不能走路。虽然这个甲主因为行动不便,不常来盘剥,但是却一点都不好伺候,不仅每次驾临都索要大笔钱财,而且人老心不老。在上年看上了沈佑雇来的一个丫头,死活要带走做小妾,沈佑劝说阻拦也没用,只能由着他。得罪了甲主以后不会有他的好果子吃,这个道理他是懂得的。如果他真的是冲着新娘来的,是不是还要由着他把新娘带走?

沈万三思潮起伏,飞快地想着应付眼前局面的办法。“不管用什么办法,就是倾家荡产,也不能让他把嫣然带走!”他暗暗下决心。沈万三遇事冷静,惯于从大局着想,要是换作别人,有人要抢自己的老婆,首先想到的肯定是动刀子拼命,他却很早就明白以卵击石的道理。明知自己不是对手,还要去逞一时的痛快,这不是英雄而是傻子,不仅不能保护要保护的人,还会害了自己,没有一点好处。忍得一时之气,徐图再起的才是英雄,一时一事的成功算不得成功。“爹,咱家里还有多少银子?”沈万三知道甲主来了,带走一笔银子是必不可少的。银子是沈佑的命根子,虽然现在很多家事都是由沈万三出面处理,但是家里到底有多少积蓄,沈佑却一直没有露底。“哪里有多少银子啊!这几年积攒的银子都买地了,你成亲又拿了不少彩礼,没剩下多少。”沈佑心里清楚儿子问银子肯定是对付斜里布花的,但是还是近乎本能地抵触。

此时,沈万三的四弟沈贵跟着何定匆匆跑了进来,一进门他就大叫大嚷道:“妈的,这个老瘸狗,要是敢动我嫂子一下,我活劈了他!”沈贵一直被沈佑逼着读书,希望以后能考个功名,可是他却不喜欢什么诗云子曰,每天假借找学友的名义,逃出去闲逛。

看到四弟激动的样子,沈万三依旧一脸平静。他知道,自乱阵脚才是最可怕的,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冷静。他大声对沈贵道:“老四闭嘴,谁说甲主是冲着你嫂子来的?他来无非是要粮食要银子,给他就是了,不必大惊小怪。”

对于“要粮食要银子”这几个字,沈佑听得心惊胆战,像割他的心头肉一样。

接着几个人开始商量,最后决定婚礼推延。不管斜里布花是不是听说了沈家明天要办喜事,想来一闻新娘香泽;或者趁机勒索,都不能让他把婚事给搅了,同时,为了打发他必须准备一笔银子。

沈万三知道父亲一生节俭,实在不想跟他提出银子的事儿,但是眼下银子是绝对不能省。他小心观察着父亲,小声道:“爹,既然家里银子不多,我看不如把那些陈年的旧债要回来……”

沈佑一拍大腿,跳起来,叫道:“老四你拿着账本去讨债,先从吴四六开始,这老东西欠我几年的租子了都没给,不管是给粮食还是给银子,今儿非得给我个说法不成!”

沈贵一贯喜欢表现,听到在这个非常时期用到了自己,有一种被重视的感觉,马上拿账本去了。沈佑唉声叹气了一阵,忽然想到什么,离沈万三成亲还有一天的时间,现在女方已经准备好了嫁妆,也通告了亲戚朋友,忽然推迟婚期让人家怎么跟亲戚邻里们交代?这确实是一件难事,想了想,道:“婚期推迟的事儿咋告诉褚家?唉,这嘴可怎么张!”“我看还是我去,何定叔你去买一些礼品,跟我走一趟。”沈万三轻声吩咐何定。何定马上去做,他知道,现在三少爷的地位已经和老爷差不多了,只要是少爷吩咐的不用经过老爷同意,去做就是了。

何定很快拿来了一些礼品,沈佑不停嘱咐,到了褚家说话要注意分寸,千万不能惹亲家生气。沈万三点头答应,和何定一起上了一艘小船。江南水道纵横,舟船好比是北方的牛马,出门必备。两人摇着小船,在水上走了半日,直到小船停到了褚家门前河沿石阶前,才从船上下来。沈万三来之前特地穿了一件崭新的衣服,整了整衣衫,何定上前叩门。沈万三来过褚家两次,老管家看是新姑爷来了,心里一惊,哪有成婚前一天姑爷登门的道理?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也不敢多说,把他们迎进门后,赶紧去通报。

褚老爷也是疑窦丛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急忙忙出来,把沈万三迎进客厅。沈万三知道,此时不能说一丝假话,更不用找什么托词借口,直说出来反而更好。于是,一五一十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身为乡绅的褚老爷没少和管辖自己的甲主打交道,自然知道成亲这种喜事,能避开甲主“瘟神”最好,加上他为人豪迈,不拘小节,所以,呵呵一笑,道:“这没啥,你还亲自跑一趟,派个下人来说一声就成了,这两天还够你们家忙的,告诉我老哥,不要急,我这边儿没事,我自然理会得。安安心心忙你们的就对了。推迟就推迟,大不了我多跑几步路,跟明天要来的亲朋道个不是。”

见岳丈大人这么通情达理,沈万三心里感激,盼望着能见到未婚妻褚嫣然一面,当面向她解说推迟婚期的种种原因,但是没成亲之前不好要求见姑娘家。等了一会儿,把能说的话都说了,褚老爷也没什么说话,两人坐着不免尴尬,所以起身要走。他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希望褚嫣然忽然出现,可是直到出了大门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有些着急,刚要上船,一个小丫鬟匆匆跑来,低声说:“沈公子,我们家小姐在竹林里等着您呢。”沈万三认得是褚嫣然的丫鬟,让何定在船上等一会儿,急忙跟着丫鬟走向不远处的竹林。

看到褚嫣然微胖的倩影,沈万三想加快脚步迎上去,又怕丫鬟笑话,但还是不由自主走快了些,没想到,褚嫣然却径直冲他面前,用手指着他,劈头盖脸说道:“你跟我爹说的话我在后堂都听见了,说,你是不是在骗我爹,不想娶我了?”褚嫣然的名字文雅恬静,但是为人却跟她父亲一样,极是豪爽,一般男子都赶不上,奇怪的是沈万三就喜欢她这种性格。

丫鬟想笑又不敢笑,当着外人的面儿受到责难,沈万三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尴尬地站着。褚嫣然冷冷地对丫鬟道:“想笑到外面笑去。”丫鬟捂着嘴离开,没走远已经笑出声来。“你看你,都惹人笑话了,往后当着外人别老熊我,”沈万三笑着,慢慢走到褚嫣然身边,用肩膀蹭了蹭她,看她还是紧绷着脸,又道,“哪个浑蛋王八蛋说我不娶你了?我真是怕甲主来了,要是看到了你,还不被你闭月羞花的容貌给迷住?我可不想我媳妇被人掳走!”

一向矜持的沈万三一和褚嫣然在一起,立即变得油嘴滑舌起来。褚嫣然看他不像说谎,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来。本来就觉得沈万三不会辜负自己,但是婚事延期这种事太匪夷所思,不得不让她起疑。脸上转怒为喜,道:“别看甲主有权有势,想要抢走我,也没那么容易,要是敢跟我动手动脚,我先打他一顿好的。”忽然又想到什么,一把揪住沈万三的耳朵,问道,“那你来我家为什么不见我?我要是不让人叫你,你是不是就这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沈万三的耳朵被她扯得生痛,害怕被人听到又不敢叫痛,一个劲儿地抱拳求饶,小声道:“我怎么不想见你,我们还没成亲呢,我怎么好当着这么多人见你?我总不能跟老泰山说,把你女儿叫出来,让我瞧瞧瘦了没有吧?哎呀,你先放手……”“对,你说得也有理。”褚嫣然想想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就放开了手。沈万三揉着耳朵,道:“我这耳朵是功臣,往后你不准再欺负它,听到没有?”褚嫣然故意板着脸,道:“你耳朵怎么是功臣了?我倒是头一回听说。”

沈万三佯装大怒道:“啊,原来你根本就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不然怎么会不知道呢?”

褚嫣然吓了一跳,道:“我哪里不把你放在心上了?要是心里没有你,我叫你过来干什么?再跟我瞎嚼舌头,我就把你的耳朵割下来。”

沈万三噗地一笑,道:“有道是兔死狗烹,你刚刚把我骗到手,就要杀害耳朵功臣了,唉……天下乌鸦一般黑啊!”

褚嫣然不知道他卖的什么关子,懒得去想,又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哼了一声,道:“我这叫兔死耳割,不叫兔死狗烹,说不说!到底卖的什么关子?”

沈万三痛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急忙求饶道:“我说我说,咱俩第一次见面,不就是因为你揪了我的耳朵,我跟你理论,咱俩不就是不打不相识,打了之后就相识了吗?”

褚嫣然疑惑道:“你是不是记错了,咱们第一次见面是你不小心踩了我的脚,然后我才揪了你的耳朵,要是说功臣应该是脚才对,怎么会是耳朵?”她一边思索着一边又放开了手。

沈万三这次学聪明了,马上跳到一旁,免得又被她扯到耳朵,道:“你想不想知道是因为啥?”褚嫣然一脸迷茫地点点头,沈万三忽然变得神情紧张,向左右看了看,好像是害怕有人偷听。看到他郑重其事的样子,褚嫣然也紧张起来,害怕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沈万三严肃道:“这件事情关系重大,千万不能被人知道,你过来,我小声告诉你。”

褚嫣然小声问道:“到底咋了?”一边说,一边靠了过去。沈万三把嘴巴靠在她耳朵上,褚嫣然以为他马上就要说出什么重要的机密,可是他的嘴巴却忽然转向,在她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

这一口亲在脸上,褚嫣然立马像被电到一样,被施定身法一般,呆呆地一动不动,本来,接下来她应该要痛打沈万三一顿的,但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动手了。沈万三趁机溜之大吉,褚嫣然醒悟过来,想要追上去报仇,沈万三停在远处,叫道:“没有耳朵,我怎么听你骂我?所以耳朵是功臣嘛,我走了,过几天,我来娶你……”

听到“我来娶你”这句话,褚嫣然双颊晕红,心中甜蜜无限,跺了跺脚,停了下来,道:“谁要你娶了,我又看不上你。”

沈万三坐船回去后,还没进家门,就听见有人叫他,转头看是四弟沈贵。沈贵一脸愁容,道:“三哥,你快别忙了,先帮我出个主意,那个作死的吴四六还是没钱!”

沈万三似乎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一点不惊讶,淡淡说道:“酒铺里怎么说的?”

一听这个,沈贵更加懊恼,气鼓鼓地说道:“真他妈的倒了血霉,三哥你不提酒铺还好,一提酒铺我就一肚子火,我去了才知道,吴四六欠他们的不比欠咱们的少……咦,三哥你怎么知道我去酒铺了?”

沈万三瞪了他一眼,道:“就你这俩心眼儿,能干出什么事儿我还不知道?吴四六的家当都花在酒铺里了,你去要账,不去酒铺看个究竟能放心?”

沈贵仰慕地看着哥哥,说道:“那我怎么去跟咱爹交差?三哥你给出个主意。”

沈万三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办法,除非你用你的私房钱替吴四六垫上。”

沈贵一甩袖子,说道:“我倒是想替他垫,我也得有钱呀,三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手里就那么二三两零花钱,自己都不够使,哪还有钱替别人填窟窿?再说了,我凭什么替他还钱?这个狗东西,他家老大要打我,他也不拦着,好歹我也是他们家的地主少爷吧?一点都不怕我,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去了。”

沈万三看四弟为难的样子,刚想帮他,但转念一想:让他吃点苦头,杀杀他的娇气也不是坏事儿。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说道:“我还有事儿,一会儿再说吧。”说完也不管沈贵怎么央求,转身就走。

沈万三推门进屋,父亲沈佑穿着一件绸布汗衫,四仰八叉地躺在凉榻上睡得正熟。他叫了几声,沈佑噌地一下子坐起来,受惊一般连叫:“甲主大人,我们家可就这么多了……”沈万三心想,看来父亲连做梦都在和甲主交涉。

看是沈万三,沈佑松口气道:“是万三呀,褚家怎么说?”沈万三就把经过简单说了,沈佑大喜,没想到亲家这么通情达理。爷俩又商量一些明天甲主来了怎么应付的事儿,沈万三又把四弟要账空走一趟的事情告诉了他。

沈万三从小就有一个习惯,每次和重要的人物说话,都时刻注意观察着对方,通过捕捉哪怕极细微的表情变化,来判断对方的意图。他紧盯着父亲,看他刚要喝茶,把茶杯一摔,并要把沈贵叫来当面责问,还要把欠债的吴四六告到官府。沈万三却没动,而是坚定地说道:“爹,我看咱们不应该告吴四六,还应该再借给他一些种子,让他接着种咱的地。”

随着年龄的增长,沈佑没了年轻时的那份精气神,变得优柔寡断,对什么事都斤斤计较。听了儿子的话,他先一愣,不由自主问:“老三你是什么意思?咱沈家遇到大事了,谁知道斜里布花这个老东西打的什么主意,说不定明天来了,狮子大张口,要一个天价,不把债讨回来拿什么给他?”

沈万三慢条斯理分析道:“就是吴四六把银子还了也没多少。再说,在咱家的这些佃农里,吴四六是最会种地的老把式,年年收成最多,唯独嗜酒嗜赌,把那么一点点家业都败光了。要是咱把他告到官府,顶多让他坐几个月大牢,他欠咱家的债,该拿不回来的还是拿不回来,不仅如此,还得罪了一户人家,更丢了一户好佃户,对咱们来说没一点好处。儿子我想了好多天,这要债可是一门大学问,紧了不行,松了更不行,好比是催鸡下蛋,催得急了把鸡逼死,不仅鸡没了,蛋也没了,咱们还是留着这只鸡给咱下蛋为好。我们要是不计前嫌,不仅不逼债,还接着给他粮种,落下一个好名声不说,还能让吴四六感恩戴德,相信离他还债的日子不会远了。”

沈佑听儿子分析得入情入理,想点头同意,却又不甘心,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时,老四沈贵慌忙跑进来,叫道:“爹,甲主来了……”沈万三心里一惊,斜里布花怎么提前来了?>>>困境中学会妥协让步

沈佑吓了一跳,道:“他怎么今天就来了?”

沈万三不慌不忙地对沈贵说:“你先带他去客厅,别上好茶,把去年剩的茶叶拿出来,杯子也不用新的,我这就去。”沈贵点点头,急忙去了。

沈万三又对沈佑说道:“爹,你不用慌,万事有我。”其实他心里也没底,这么说只是给父亲打气罢了。不知道斜里布花突然提前来访,有什么企图,两人稍停了一会儿,一起来到了前院的客厅。

因为不能走路,斜里布花专门在辖户里挑选了一个身强体壮的后生背他。他整日无所事事,饱食终日,足有一百七八十斤。虽然家里已积存了不少金钱,但是他生性吝啬,连一件好一点的衣服也不舍得穿。此时,他身上那件破旧的交领右衽袍已经被汗水浸透,因为他太重,背他的小厮吃不消,在路上摔了一跤,他腰间的挎带摔断了,脚上蹬着的络缝靴也沾满泥土,坐在客厅里,一边让小厮给他扇着扇子,一边骂:“你这个就知道吃饭的蠢东西,今天喝了我两碗肉丝面,两碗哪,我自己都不舍得吃肉,爷对你这样好,你还摔了我!”

小厮一脸惊慌,大气也不敢透一口,使劲摇着扇子。斜里布花祖孙三代生在江南养在江南,早已汉化,可是在穿着装束上,为了显示自己是高贵的蒙古人,依旧穿蒙古衣装,留着蒙古标准的“婆焦”发型,将头正中及后脑的头发剃光,前额及两侧留下三束头发,垂到耳下,看起来和汉人幼童留的三搭头差不多。

沈佑忐忑不安地在沈万三的陪伴下走进了客厅,一看到斜里布花那张肉嘟嘟的脸,仿佛看到了银子、粮食从自己兜里往外跑的情景,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走上来刚要说话,斜里布花却先开口了,并说了一句他怎么也想不到的话:“你不用害怕,我今天一两银子、一粒米也不拿你的。”

沈佑以为自己听错了,甲主不要银子不要粮来干什么?这不是比太阳从西面出来还不可能的事情吗?他不敢大意,赔笑道:“甲主您说不要钱粮?不会是糊弄……”

沈万三觉得父亲说话真是越来越直硬了,连婉转一点都不会,忙扯了扯父亲的衣服,笑着对斜里布花道:“甲主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您想要什么尽管说,我们想办法给您置办,这粮食该拿多少我们一点也不少。”他觉得斜里布花这么视财如命,居然说不要钱粮,那肯定是另有所图,而且只会是比钱和粮食更加贵重的东西,难道他真的听说了什么,想要把嫣然从自己手上夺走?想到这些沈万三愈加小心提防,细心观察着斜里布花。

斜里布花一看是沈万三,眯着小眼睛笑道:“万三哪,还是你说话我爱听,你看你爹每回看见我就跟看见牛头马面似的,拉着一张驴脸,给谁看?说话没一句让我爱听的。对了,前天县衙门来人了你们知道不?”沈万三心想:难道他来找我们和官府的事情有关?一边猜测着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一边微笑着摇了摇头。

斜里布花接着说道:“县里的掌印达鲁花赤差人送来公函,要辖下所有的甲户每户抽丁捐税……”元朝行省之下设路为行政区,自路以下在州、府、县各级设立达鲁花赤一职,总领地方一切政务,为当地最高行政官,由蒙古人或者中亚人充任。“达鲁花赤”是蒙古语,翻译过来是镇压者、掌印者,转而为监临官、总辖官之意,简单来说就是这一地区的总负责人。

一听抽丁捐税,沈佑顿时如五雷轰顶。捐税还勉强可以应付,这抽丁他是怎么也办不下来的。谁都知道,抽丁不是去打仗就是去修河堤,不管是去干什么,不折磨个半死一般回不来,很多人被抽丁之后就死在了外地,连尸首都找不到。他先后死了两个儿子,如果剩下的这两个儿子再有个三长两短,比他自己死了都难受。再说了,沈万三不久就要成亲了,怎么能离开?

斜里布花看到沈家父子阴晴不定的脸,轻咳一下,把脸拉下来,略微阴沉地说:“上年七月山东曹州黄河决口,饥民拉帮结伙,抢劫官仓,死了好几千人;还有河南,哪一年不因为黄河死人?今年眼看黄河大汛又要来了,去年的决口还没有修,这大水一发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乱子。因为这个,朝廷严命各地抽丁捐税、修缮各处黄河险口,每家两丁抽其一,你们家老的小的算是三个劳力,起码要抽一个,也就是我给你们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要是可丁可卯地按章程办,你们家是大户,少说也得出俩丁。捐税是按田亩、人头算的,你们家该出多少,我得算算。”说着低头默算。

沈万三比一般的同龄人老成机敏,懂得揣摩人的心思,但是他从小到大毕竟只在收租、种田等家事上花心思,没处置过什么关系身家的大事,而且这次被抽丁的可能就是他自己,他深知被拉去当壮丁的后果,侥幸不死就算不错了。因此他变得有些慌乱,眼睛在父亲和斜里布花身上扫来扫去,希望捕捉到某种信息。“甲主老爷您要钱要粮多少都好商量,这人可是一个也不能带走呀,我一共四个儿子,死了俩,就剩下老三、老四传宗接代了,要是他们再有个闪失,我可真没法活了!”沈佑说着居然语带哽咽。沈贵站在一旁也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敢说什么。

斜里布花不为所动,放低声音道:“谁家没有难处?我也不想把这好生生的后生送到那苦地方活受罪,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儿嘛,朝廷下了旨意,谁敢不照着办呀!我一看到公函立马想到了你们家,这不,我立马给你们送通告来了,好教你们有个商量的工夫,再有两三天衙门里就开始上门要人了,该谁去好好掂量掂量,别到时候闹得手慌脚乱的。不瞒你们说,今年我也不好过,县上发文,凡是充丁的人家,一律免除甲主的岁银,我这个废人的身子,家里本来没半点积蓄,又没了岁银,这老的老小的小,一年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沈万三慢慢冷静下来,斜里布花的最后一句话给他了一个模糊的信息,从他的语气表情里得知似乎抽丁还有回旋余地。他仔细分析了一下眼前的情况,又想了想说辞,亲手倒了一杯茶,送到斜里布花面前,笑道:“甲主爷要是日子过得紧给我知会一声,不管怎么说,我们这些辖民也不能让您受了罪。您看,我爹这一大把年纪了,身子一直不好,抽丁是不能让他去,我兄弟呢还小,正在念书,还想着日后考个功名,他也不能去。要说我是最该去为朝廷效力,可是,家里这一大摊子事儿,又有这么多粮田要人照看,我爹忙不过来,我兄弟又不懂,这儿一时一刻不能离开人,我是有心为朝廷分忧,实在是走不开呀。要是甲主爷能把我们家的难处给上头说说,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小的我虽然不明白什么事理,但是‘知恩图报’四个字还是写得出的……”说到这里,他觉得自己的意思斜里布花应该明白了,毕竟这种事不能说得太明白,也就没有再说下去。

他端着茶,看着斜里布花,如果斜里布花把茶接过去,就说明自己的判断正确,要是不喝就说明抽丁没有商量的余地。斜里布花盯着他看了几眼,好像在想什么事情,停了停,伸手把茶接了过去,喝了一口,又噗的一声吐了出来,道:“我说万三,你爹整天跟我哭穷,你们家就是再穷这两泡茶叶总买得起吧?怎么这茶味儿跟药渣子似的?”

沈万三这才想起是自己要弟弟上的旧茶叶,当时没想到他是为这件事来的。以往斜里布花每次来,沈佑总是想竭力招待,后来发现,越是招待他,他越喜欢来。所以沈万三出了个主意,从今之后什么难吃难喝就上什么,摆出一副穷家破业的景象。果然,这样一来,斜里布花就不愿意在他家里多待了,每次都办完公事就走,省去了很多麻烦。

沈万三急忙要沈贵换新茶,斜里布花摆摆手,道:“别忙了,我不渴。万三哪,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们家呀就你一个明白人,你们家这难处我也知道,给上面说说话也不是不行。”

沈佑想再加劲儿求一下,可又怕自己说错了话,他看得出,自己在种地上还行,在人际交往方面他确实不如儿子。沈万三时刻观察着这几个人的表情,看父亲想说话,他抢先给斜里布花鞠了一躬,感激道:“甲主老爷的大恩,我们沈家一辈子也不忘。”他的感激之情流露得没有一点做作,让人想拒绝都不好意思。

斜里布花没说话,轻轻一摸肚子。沈万三马上会意,回头对沈贵说:“这都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你快去到镇上的天锦楼要几个菜去,再打几壶好酒,甲主大人好不容易来我们家一回,一定要留下吃顿便饭。”斜里布花会心一笑,不由得不佩服沈万三会办事。

沈万三让斜里布花先喝着茶,自己则拉着父亲悄悄出去,让他赶紧去准备十两银子。按照元朝币制,两贯文能兑换一两白银,十两也就是十张两贯面值的钞币。沈佑心痛银子不愿意去,不过为了不让儿子被抽丁,跺跺脚只好去了。

酒菜很快就置办齐了,斜里布花本就嘴馋,平常自己又不舍得花钱吃喝,看着这一桌子山珍海味,顾不得说话,忙一口一口往嘴里塞。沈佑几次想问到底怎么才能给他们免丁,都被沈万三使眼色拦住了。既然斜里布花想帮忙,迟早会说的,问了只会使自己显得沉不住气。

过了不大一会儿,斜里布花吃得差不多了,一边品着茶一边神秘莫测地道:“这茶才是正味。县里的达鲁花赤是什么人你们知不知道?”

沈佑小心道:“自然是大人了。”斜里布花白了他一眼。

沈万三知道他问这句话肯定是别有深意,给斜里布花续了茶水,道:“大人的意思是?”

斜里布花又是神秘一笑,道:“这里头的学问就在这儿,现在凡是巴望着免丁的人都给达鲁花赤送银子送钱,他那么大的官儿,家里能缺得了这个?太不懂事儿。老爷我想了这么多天,这位达鲁花赤刚刚从关外回来不久,我们蒙古人喜欢打猎,家家饲养猎鹰,他回来的时候路上走得急,结果心爱的鹰儿死了……”

没等他说完,沈万三马上会意,小心道:“不知道哪里能买到上好的猎鹰?”

斜里布花吃了一口菜,嚼着道:“还不是亏得有爷我,县里的董记钱庄董掌柜前不久刚刚从关外买了几只纯种的猎鹰,要是你能想办法弄一只来,送到达鲁花赤那儿,我再从旁说几句好话,抽丁这芝麻大的事儿还不是立马办成?”沈万三立即点头答应,说明天就去董记看看。

斜里布花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脸上掠过一丝阴险的笑意。其实这是斜里布花设的一个局,来之前他就知道沈家肯定会千方百计逃避抽丁,县里的达鲁花赤确实喜爱猎鹰,他早就想送一只好保举自己再上一级,可是他不舍得花那么多银子,就想到了让沈家掏钱买礼物,然后自己去做人情,其实哪家出不出丁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只要在花名册上做点手脚就可以了。

看沈万三答应了,斜里布花再三叮嘱,事情办妥之后,一定要把猎鹰亲自送到他家里,由他到县里活动。沈万三一一答应,临走又塞给他十两银子。送走了斜里布花后,他不敢怠慢,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董记钱庄。

董老板确实是有几只好猎鹰,也想转手,不过价钱高得离谱,一只就要二百多两银子,这可是沈家大半年的收入。沈佑心痛得欲哭无泪,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从床下面取出白银,交给沈万三去把猎鹰买过来。

猎鹰不食素食,每天要吃一只鸡,沈佑看这畜生居然比人吃的都好,自己花了那么多银子不说,还要伺候它,心里是一百个不自在,忙催着沈万三把这馋嘴的畜生送走,况且早日把事情摆平,也好早日给沈万三完婚。沈万三和何定套上马车,把猎鹰放在笼子里,细心的他想了想,觉得去斜里布花那里,不给他带点什么,总归是不好,毕竟他一心想着求人办事。带点什么好呢?想到斜里布花昨天吃饭时的样子,他就去天锦楼要了一桌和昨天一模一样的酒菜,装在菜盒里,送这个花钱不多,又显得自己体贴。

一切准备停当,沈万三他们就打马出发了。沈家离斜里布花那里并不远,不多时就来到一座颇为幽静的小院前,停下马车后,他让何定在车上等着,自己先进。斜里布花正坐在竹椅子上吃瓜,一听沈万三这么快就把事情办好了,急忙让家人把他背出去,亲自去迎接那只可能给他带来晋升的猎鹰。

沈万三虽然觉得他面目可憎,又经常讹诈自家的财物,还害得自己的亲事延期,就连他现在的小妾都是自己家的丫鬟,不过看到他连路都不能走,心里还是生出了一丝怜悯。看到斜里布花的家人要背他,沈万三急忙道:“我来我来……”斜里布花急着去看鹰,看到沈万三躬身要背他,很是感激,心想,一定不能让这么懂事的后生被抽了壮丁,然后就老实不客气地趴在了沈万三背上。沈万三的身子往下一沉,这家伙可不是一般的重。他背着斜里布花小心翼翼地来到外面,斜里布花看到那只雄赳赳的猎鹰果然大为高兴,又看到那一菜盒的酒菜,更加开心了,连说沈万三会办事、有心眼儿。

沈万三把他放下,心想,趁他高兴,不如跟他一块去县衙拜见达鲁花赤,省得再生出什么枝节。于是他婉转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最后谦卑地道:“不瞒老爷您说,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县里的当官的,连衙门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想跟您一块儿去长长见识。再者,这猎鹰一天要吃一只鸡,放在家里只让你破费,不如及早送去的好。”

斜里布花一想也是,自己去一趟县里也不容易,正好用他的马车,到了县衙让他在外面等着,自己把礼物送去就行了,谅他也抢不了自己的功劳,就答应了。

沈万三赶紧把他扶上车,让何定快马加鞭。一个时辰之后,他们的马车就停在了县衙外面,沈万三刚想把斜里布花背进去,谁知斜里布花一摆手,告诉他好生看管猎鹰,自己先去打声招呼,然后就让小厮背着进了衙门。看门的衙役看到他,微微躬身,看来他是这里的熟人了。

沈万三焦灼地在烈日下等着,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才看到那名小厮匆匆走过来,说,甲主老爷要他把鹰送进去。沈万三赶紧提出笼子,掀开帷布一看,忽然发现猎鹰趴在笼子里一动不动,摇了摇笼子,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心里顿时一寒,忙打开笼子,没想到这只花了二百多两银子又关系着自己和家人命运的玩物居然死了。银子白花了不说,这都送到人家门口了,又没了,真不知道该怎么交代,更何况这个人他怎么也得罪不起啊。

他脑子里顿时浮现出自己被强抓抽丁、褚嫣然垂泪相送的情景。现在不知道快马加鞭把董掌柜的另一只鹰买回来,还来不来得及。正在他没有一个准主意时,衙门里忽然走出一个面目黝黑的中年人,抬头一看这人的官服,他心里更加害怕了,正是县里的总管——达鲁花赤。斜里布花让一个衙役背着,紧跟在他后面,嘴里嚷道:“狗奴才,白长了一双脚丫子,拿个东西折腾了这么久,害得大人亲自迎出来了,还不把我带来的宝贝拿上来。”

那达鲁花赤一脸急不可待的表情,笑着道:“不妨事,不妨事,要是真像你说的是这么好的东西,就是要我迎出三里地远也值!”他边说边小跑着走到马车跟前,以为沈万三是斜里布花的下人,就问道:“鹰在哪里?快给我看看。”

沈万三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嗫嗫嚅嚅地不知道说什么,满脸通红地站在那里。一转眼,达鲁花赤已经发现了笼子,眉头一皱,不高兴道:“真是个没见识的,雄鹰怎么能用笼子囚着,这不是败了它的野性吗?还围着布!”说着慌忙提起笼子,刚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把笼子往地上一掷。

斜里布花已经被人背着走了过来,看到达鲁花赤的脸色变得这么难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骂沈万三道:“这个没眼力劲儿的,还不快点把东西给大人拾起来,还要大人亲自动手啊!”沈万三一脸苦相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达鲁花赤冷笑一下,对斜里布花道:“你今儿是来消遣我的,是吧?我在达鲁花赤的位子上坐了也有一二十年了,还没有见过哪个下属敢这么把我当猴儿耍,我看着你身子不方便,管着二十户辖民本就不容易,还想再升一级?还是及早换人的好,让你早日回家好好享享清福。”蒙古人通常性子直爽、爱恨分明,最受不了的就是被人玩弄欺骗,这个达鲁花赤更是如此。

斜里布花看着这位自己奉若神明的上司拂袖而去,顿时傻在了那里。沈万三嗫嗫嚅嚅地说道:“鹰……鹰死了!”斜里布花知道了原因,气得说不出话来,脸色阴沉地让沈万三把自己送回家。

一路上他什么话都没说,刚下车,就咬牙切齿地对沈万三说:“你这个狗东西,我对你们家不薄呀,竟然生出这等蛇蝎心肠,害得我连官位都保不住了,你等着吧,我往后会好好伺候你的,抽丁你们家一个人也跑不了!”说完就让家人把门关上,沈万三想解释几句都来不及。

回去之后,沈万三直奔董记钱庄,质问为什么卖给自己一只病鹰,董老板听了前因后果,不客气道:“天热得要死,没毛的人都禁不住,你把这带毛的东西放到笼子里,还围着布在大太阳底下待半个时辰,不热死才怪!”

沈万三这下无话可说了,对啊,在这酷暑天里自己家笼子里的鸡都有热死的,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看来以后办事,一点一滴的细节都不能放过。

回到家后,沈佑听他把事情经过一说,一下瘫坐在椅子上,不敢相信地道:“这二百多两银子的东西说死就死了?”

沈万三的母亲王氏插话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银子?快点想想怎么把抽丁的事情搪过去,万三的亲事还没有办呢。”自从死了两个儿子之后,老太太每日里就是吃斋念佛,听说抽丁的事情之后她寝食难安,一直在为两个儿子担心。

沈贵在一旁嘟囔道:“抽丁反正我不去,谁不知道那地方,死了都没人知道,连饭都不让吃饱,三哥你想想办法,看看有没有活动的法子。”

沈万三当然不会就这么认命,为了自己、为了嫣然、为了父母,他都不能去,想了一夜之后,他决定再去找斜里布花。

抱着一丝希望,他再次来到斜里布花家,出乎意料的是斜里布花见了他,并告诉他说,想让他帮忙也可以,不过要拿五百两银子来,最后他拿出一本花名册,指着沈万三的名字,说道:“钱拿来,我拿笔一抹,你的名字就没了,抽丁的事儿自然跟你不沾半点干系。”沈万三喜出望外,怎么也没想到斜里布花会这么轻易就答应了,虽然是狮子大张口,但是相比被抽丁做苦力强多了,他千恩万谢地回到了家。

沈佑一听又要五百两银子,怎么也不答应,头摇得像拨浪鼓,拒绝道:“这斜里布花拿银子当饭吃呢,五百两,他也说得出口,这钱不能拿,抽丁我去,反正我也是黄土埋半截了,多活这几年除了糟蹋粮食也没啥用处!”

沈万三知道父亲忙活了大半辈子就挣下了这么一份家产,其中的艰辛只有他知道,如果还有别的办法,他真的不愿意让父亲为难。他一把夺过父亲手里的木盒,说道:“爹,你放心,跑了和尚跑不了庙,银子给了他,他要是不办事,咱们也有办法。钱花了还能再挣,你就忍心看着我跟老四被抽丁啊!”沈佑张张嘴,没说出话来,确实如果拿儿子跟钱比,他还是要儿子的,最后只得跺跺脚,转身走了。

沈万三拿着五百两银子交给斜里布花,斜里布花看到这么多银子,心里乐开了花,拍拍沈万三的肩膀笑,道:“你放心,这银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我得拿它到县里打点打点,你以为免丁这么容易?多少人看着呢,得上面大老爷点头才行。”

沈万三躬身道:“一切听甲主爷的。”

看着沈万三远去的背影,斜里布花咬牙切齿地冷笑一声,让家人把笔拿来,不仅没有把沈万三的名字抹了,还在他的名字下面轻轻写了“沈贵”两个字,狠狠地自言自语道:“害得我官位也丢了,还想免丁,哼,打得好如意算盘,等着看好戏吧……”

沈万三觉得抽丁的事情总算了结了,为了保险起见,第二天他又找了个由头特意见了斜里布花,并没有发现什么异状,这才安下心来,开始准备两天后成亲。

他不顾父亲的反对,偷偷让何定拉着几袋粮种给拖欠他们田租的吴四六送去。不出所料,地主家居然给佃户送粮食,这绝对是破天荒的头一遭,立即引起不小的轰动。乡邻们纷纷议论,都说吴四六欠了沈家的租子,还差一点打了沈家的二少爷,沈家不仅不记仇,还送给他粮种,真是仁善啊!本来吴四六家没有口粮不说,连种子都没了,看到沈家送来的粮食,他百感交集,当天就登门谢罪,声言一年之内一定会把欠的所有租子还清。

这下沈万三不仅轻而易举降服了吴四六,还在乡里赢得了美名。事后,沈佑对儿子大为赞赏,觉得自己百年之后,这份薄产交给他肯定可以放心了。

这天,沈万三成亲的日子到了,家里高朋满座。沈万三穿戴整齐,站在家门口,等待着迎亲喜船的到来。按照乡俗,迎娶新娘是不能亲自去的,只能委派亲戚朋友去接亲,而他本人则在门口等待,喜船来了之后,一路把新娘背回家,新娘才算是正式过门。

沈万三焦灼地站在门口,耳朵里听着院子里传来客人的阵阵喧闹声,心里像揣了只兔子般不平静,脑子里想着以后跟褚嫣然双宿双飞的情景,不知道她敢不敢当着公爹的面儿拧自己的耳朵,想着想着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一抬眼,看到远处有几个人走了过来,不知道是哪里的亲戚来得这么晚,刚要叫何定前去招呼,忽然发现居然是十几名衙役,他开始不安起来,希望这些凶神恶煞不是奔自己家来的。但是,那群衙役直奔过来,停在了他家门前,一个衙役看着他道:“谁是沈富、沈贵?东西收拾好了没有?收拾好了就赶紧跟我走,还有好几十家没上门呢,别耽误工夫。”

沈万三一愣,这怎么像是在抽丁?他忙上前一步,客客气气地道:“小人就是沈富,差爷,您是不是看错了,县里的大人已经给我们家免丁了。”

那差人看了看手里的花名册,瞪了他一眼,横声道:“这上头白纸黑字写着不会错,谁是沈贵,快点出来。”

此时,沈佑和沈贵以及一帮客人都奔了出来,沈贵壮着胆子道:“我就是,我们家跟甲主大人说好了,不用抽丁,不信您去问问他。”

差人一笑,道:“你说的是斜里布花?那老瘸狗已被县里的达鲁花赤大人给撤了官,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麻利儿的,是你们俩就赶紧跟我走吧。朝廷有旨,抗命拒不抽丁者,一律杀头流放!”这下沈万三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难道自己被斜里布花这个老东西给骗了?差役又不耐烦地道:“自个儿去了还能保全家安生,要是等我们动手,可就不是你们一两个人的事儿了,全家都得以大逆之罪论处。”

元朝人分几等,最低贱的是汉人,尤其是南人,也就是原先南宋汉人,一向只被当作奴隶看待。元初就有记载,杀了南人无须抵命,只要赔偿一定数额的牛马牲畜就可免罪。官府的人对待汉人平民更是极尽作威作福之能事,稍微找个由头就随意盘剥勒索,乃至杀头流放。奇怪的是这衙役明明就是汉人却比蒙古人更加瞧不上汉人,现在既然是奉命办差,做事情就更毫无顾忌了,所以愈加蛮横。

沈佑觉得给了银子,就理直气壮地嚷嚷道:“银子我们都交了,怎么还抽丁?还有没有王法了,我要到县里去告你们!”

那差役二话不说,一脚把沈佑踹倒在地,拔出腰刀,大声道:“我看你们是真心想尝尝杀头的滋味了,拒不抽丁,兄弟们,给我都锁了。”沈万三和沈贵还没来得及把沈佑扶起来,几名差役马上围上来,捉住沈万三和沈贵,为首的差役见他们还在不停地挣扎,让人给他们戴上了枷锁,拉着就走。

沈佑捂着肚子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叫:“万三……万四……差爷我求求你们了,放了我儿子吧,要多少银子我都给……万三……万四……”

一帮客人也吓得目瞪口呆,动都不敢动,随后听到叫声赶出来的沈母看到老伴倒在地上,两个儿子被捉走,惊叫一声就昏倒了。看到母亲昏倒,沈万三与沈贵更是拼了命挣扎,沈万三叫道:“娘……娘……”两三名差役用锁链拉着两人仍向前走,几乎是在地上拖行。

这时,沈万三看到一艘挂满红绸的小船正缓缓驶了过来,隐约可以看到船篷里坐着一个彩衣红盖的女人,自己的新娘来了,他嘶哑着声音叫道:“嫣然……嫣然……”

褚嫣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而且声音非常熟悉,忙甩掉盖头,从船篷里出来,第一眼就看到了胸前挂着大红花的沈万三正被人像拖死狗一样,往前拖拉,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叫道:“万三,你怎么了?你们凭什么抓他?”

差役害怕出事,忙把沈万三和沈贵拉走了,越走越远,就这样,沈万三再也看不到家门,看不到即将要过门的新娘……>>>学会在绝境中找机会

沈万三知道自己和四弟不要说身上戴着镣铐,就是没戴也不是这些如狼似虎的差役的对手,所以在被痛殴了一番之后,他很快冷静下来,示意弟弟不要再轻举妄动,然后慢慢再想办法。这时,这些差役又分开了,一拨人带着他们向镇外的大道上走去,另一拨人去了别的地方。到了大道上,沈万三看到那里已经有近百名青壮劳力,很多都是认识的乡邻,吴四六的两个儿子也在里面。

把他拉来的几名差役匆匆跑到一位武官模样的人面前,低声说了几句话,似乎是在报告。没多久,沈万三就看到又有几十个乡人被拉来了。一名差役牵着一匹马,跑到武官面前,高声说道:“禀告梁大人,昆山县共抽丁二百六十人,悉数带到,请大人点查。”

那武官轻轻点头,也不清查人数,翻身上马,围着众人走了一圈,一脸威严地说道:“众位乡亲,我梁某人奉命办差,要带各位去给朝廷出力,奉劝各位几句良言,谁也别想逃,一人逃脱全家杀头,你就是逃了自己的命,也会害了父母兄弟的命,自己心里掂量掂量。”

沈万三和沈万四因为试图逃跑过,脚上被上了脚镣,不仅是他们,凡是在征丁过程中稍有微词的人都上着脚镣。表现顺从的人则很轻松,身上什么也没有带,但他们也没有一个人逃跑,因为人人都知道,就算逃了也不能回家,又能逃到哪里去?更何况自己这一逃,还要连累家里人。几十名官兵手执长矛走在这支二百多人的劳丁队伍左右,二十几名蒙古骑兵骑着马来回巡视,以防有人溜走。

这一天,走了几十里路后,天也黑了,大家就在荒郊野外露营。官兵把每二十人用绳子串联在一起,如果夜里有一个人逃跑,这二十人一律连坐,以同罪论处。在沈万三的要求下,他和弟弟拴在了一起。沈贵从小娇生惯养,从来没有赶过这么多路,脚都起泡了,就哭着对沈万三道:“三哥,咱俩真去那地方吗?我听人说,修河堤没石料了就拿人往里面填,咱俩去了指定是回不来了,我想咱娘咱爹了!”

沈万三脚上也磨出了水泡,不过此时,他已经不在乎这一点点疼痛了,安慰沈贵道:“谁的话也别听,修河堤什么样儿,到了就知道了,现在什么也别想,走一步算一步。”说不想,其实他不能不想,这一天,他都在想怎么摆脱眼前的困境,在为自己的命运哀叹,脑子里一遍一遍闪现着褚嫣然穿着彩衣站在船头叫他的情景。

第二天天还没亮,沈万三他们就被叫起来赶路。在路上每人发了一个窝头,连口水都不给喝,走到一个小河边,才让所有人润了润嗓子,然后顶着烈日接着赶路。就这样,沈万三走了十七八天,整个人瘦了一圈,脚上的水泡也磨成了老茧。

这日,正在他们顶着烈日赶路时,几个衙役打扮的人骑着快马迎了上来,队伍马上停了下来,难得有一个可以休息的机会,马上就有人坐在地上或者干脆躺下休息。沈万三却没有坐下,他紧盯着那几名飞马赶来的衙役,只见他们走到那名武官面前,说了几句话,武官马上露出恭敬的神色,等几名衙役骑马走了之后,他转身对着所有人大声说道:“再走一晌午,我们就到曹州大堤了,上大堤之前,曹州的达鲁花赤大人想让咱们帮个小忙,大都的刘员外不日将来曹州金山……”他本来说话总是带着一股威严,但是当说到“刘员外”三个字时,却显得极其兴奋,看来这个刘员外是个极有来头的人。

在地上休息的人又累又困,根本没有注意他在说什么,甚至有几个人实在撑不住,居然睡着了。沈万三当然也累,不过他对武官的话更感兴趣,他希望能从他身上得到一些消息,甚至天真地想,他们会突然被免丁,并能回归家乡,与亲人团聚。

那武官接着说:“刘员外是京城里王公重臣的座上宾,就连当今皇上也对他礼敬有加,他既然来到了曹州这地面儿上,就一定要想尽办法好好招待,去往金山的道路一律整修,金山上也要修整一番,这份差事就落到了咱们身上,没说的,兄弟们跟我走一趟吧。”说完就让手下把人都聚合起来,接着赶路。

从他的话中,沈万三得到了两个信息:一是他们已经到了山东地面;二是有一个非常有来头的大人物要来了,而他们要去做接待的准备事宜。同行的其他人却大都稀里糊涂的,互相询问这是要去哪里,还以为不需要去修河堤了呢。当所有人都休息的时候,成功者的大脑永远不会休息,而且不会放过任何有用的信息,这也是一个人能否成功的关键。

一直走到傍晚,几名衙役又赶了过来,还跟来了一个师爷模样的人,那武官大声说,想去修补官道的跟他走,想去修补山道的人跟着那名师爷走。修补官道自然要比修补陡峭的山道轻松很多,所以很多人选择跟那武官走,沈贵拉着沈万三也要去。沈万三却不这么想,他觉得既然那位有来头的刘员外要去登金山,如果去修山道说不定能见到他,虽然不知道见这个人对自己有什么用处,但是他对“大人物”有着本能的好奇,所以强拉着沈贵跟了那名师爷。两拨人分好之后,马上各自赶路。

天黑之后,那个师爷有点抱歉地对众人说道:“弟兄们,活儿太急了,只能赶夜路了,大家从权从权吧。”说完,还让衙役给每人发了两张油饼。这是离家之后沈万三吃到的最好的东西了,他狼吞虎咽地吃着,脚下仍在不停地赶路。

整整走了一夜,沈贵已经困得撑不住了。沈万三扶着他,咬牙坚持。天微亮时,他们终于到了金山。那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小山,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而且很荒凉,只有山腰和山顶有几座看起来像是庙宇的小屋子。沈万三他们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就被喊了起来,每人发了工具,开始修补山道。他们的任务是把本来窄小的山道扩宽一倍,再铺上碎石和石板,这一干就是五天。两条三四里长的山道总算修得差不多了,他们又开始修山上破损的庙宇。其中有一座名叫“秦王避暑洞”的山洞,据说,当年李世民还是秦王时曾经在这座山洞里避暑,所以这口普通的山洞就成了金山上最著名的一个景观。

最后,一名指挥他们干活的道士要他们抬进来一个长方形、类似棺材的巨大石缸,并说,这是神人留下的宝贝,在里面沐浴可以医治百病。等一切都做完的第二天,沈万三和所有的劳役忽然被要求躲到山后,谁也不准出来。

沈贵见他老是探头探脑地向山前张望,问道:“三哥,你说咱干完这些活是不是就能回家了?”这几十天的奔波劳作让沈贵变了一个人,不仅瘦了、黑了,手上还长出了老茧。

对于他的问题,沈万三自己也不知道,就说道:“老四别急,更别泄气,总有让我们回家的那天。”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听到山前变得嘈杂异常,好像有很多人,他好奇得不行,就偷偷跑到了山道上。他看到山下出现了十几辆豪华的马车,还有一大批仆役,更有一群衙役来回巡视。他想下山看看,刚走了两步就听到有人走了过来,而且是不少人。他马上躲起来,不久就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被两个人搀扶着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大群人,有男有女,还有几名当官的。

沈万三更是不敢出头,躲在石头后面动都不敢动,只听一个沉稳的声音说道:“爹,我看这地方这么破败,有你说的这么灵验?”

沈万三稍稍探头,看到说话的是一个身穿华服的中年人,而那位被人搀扶着的白发老人沉声说道:“信则灵,钟博,既然是邹先生说的地方,你就不用再劝我了。”那叫钟博的中年人点点头。

老人左侧跟着一个尖嘴猴腮的人,沈万三记得他是曹州的达鲁花赤因海,曾经来视察过他们修的山道,因海笑着道:“老员外说得是呀,这金山虽不似泰山、五台山,可也是一座神山,唐太宗李世民曾在山上一口山洞里避暑,他走之后,乡民们为了一睹他的风采纷纷到那洞里去观看,发现洞里居然多了一口巨大的石缸,重达千斤,且摸着冰冷刺骨,大夏天把水倒在里面,少刻,水便结成冰,后来这山洞就被叫作‘秦王避暑洞’。”众人啧啧称奇,那名老人被簇拥着朝“秦王避暑洞”的方向走去。

沈万三这才知道,原来这位老人就是他们辛苦这么久准备接待的刘员外,没想到是一个年纪这么大的老头儿,不过衣着之豪华、随从之多、排场之大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看来确实是极有背景,连当官的都对他这么客气。沈万三悄悄跟在这群人后面,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到“秦王避暑洞”前,老态龙钟的刘员外让众人都留在洞外,自己走了进去。沈万三探头探脑地想再看清楚些,那位叫钟博的中年人走过来训斥道:“没规矩的东西,还不快给老太爷祈福!”听他的话,好像是把自己当成下人了。沈万三害怕惹出事来,也不敢声张,一回头发现,后面已经跪倒了黑压压的一百多人,他被这情势所慑,也不由自主地跪下了,而后偷偷抬头一看,那钟博和一群身穿华丽衣服的男女就跪在自己前面。

一直跪了小半个时辰,沈万三的腿早跪麻了,抬头看看,仍没有一个人站起来,自己也不好走开。这时因海穿着一身官服笑着走了过来,他身后带着几个人,手里都托着茶壶和茶杯。因海走到钟博面前,低声说道:“大爷,您可真是有孝心哪!为了老太公的身子,在这碎石地上一跪就是大半个时辰,就凭您这份孝心真武大帝也得保佑老太爷长命百岁。不过,在下看呢,您也是过五十的人了,要是跟着这帮小辈儿的一块跪下去,万一身子撑不住,再生出个小病小灾来,让老太公不安心,反而不美了,不如先跟我到凉棚里喝杯茶,歇歇,再来给老太公祈福也不耽误事儿。”因海果然是口齿伶俐,明明是想让那中年人偷懒耍滑,却说得理所当然一般。

那中年人是刘员外的长子,虽然早就跪得膝盖肿痛,但毕竟是在给父亲祈福,做儿子的起来休息,怎么也说不过去,现在因海这么一说,正好给了他一个离开的理由。不过因为跪的时间太久,双腿已经麻得站不住了,旁边的小厮忙跑过来搀扶,跟着因海去了半山腰的凉棚。

这凉棚还是沈万三他们那些劳役搭的,现在看到该跪拜祈福的人却在那里喝茶享受,自己这毫不相干的人却在这里当起了孝子贤孙,心里不由得有点后悔自己不该跟出来,倒不如躲在山后歇着舒服。想着想着,他又想到了家乡的爹娘,不知道这么多天,二老急成什么样子了?人跟人真是没法比,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老人,躺在石缸里的刘员外也是老人,境遇却有天壤之别。想到这里,他忽然心念一动,刘员外进去了这么久,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怎么这刘员外进去这么久,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人想到进去看看呢?不管什么祈福拜神的,他也是一位七八十岁的老人了,怎么能把他一个人扔在水缸里就不管不问了呢?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头,说不定这刘员外真的出事儿了,转头扫了一眼,发现黑压压的跪着的百十号人,一个个满头大汗,闭着眼,低着头,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真的在默念祈福。跪在这里的大多数都是仆役下人,让他们为主子祈福表面上自然不敢说什么,可是背地里没有一个人乐意。想想也是,在大太阳底下一跪一两个时辰,确实是份苦差事。

沈万三活动了下麻木的双腿,身边的人不知道是不是睡觉了,居然没有发现。他慢慢站起来,还是没有人看到,心想,这帮人怎么这么大意,怎么就不想想刘员外在里面出事了怎么办,居然还睡得着。心里想着,悄悄走到洞里,听不到一点声音,很快看到了那口石缸。水刚刚漫过缸沿,刘员外的脑袋靠在边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沈万三忽然又紧张又害怕,想叫叫刘员外又不敢,站在那里犹犹豫豫的,不知道怎么办好。虽说他办事从来极少犹豫,但这次毕竟是面对大人物,又在这么特殊的地方,心里难免会紧张。

又看了一会儿,他还是决定去碰一下刘员外,万一真的出事了及时救治或许还来得及,可是还没有走到他身边,刘员外忽然睁开眼,厉声问道:“你哪房的人?”沈万三吓了一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刘员外又问:“你进来做什么,不知道老爷我正用神器疗病不能搅扰吗?”

沈万三赶紧镇定一下,小心答道:“小人原本在外边给老爷祈福,可……可见老爷这么久都没有出来,心里害怕有什么事儿,想进来看看,绝无打扰老爷的心思!”

刘员外用一双冷厉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声音缓和些,问道:“是你自己做主进来的,还是谁吩咐你进来的?”

沈万三心想,如果他嫌自己不该进来打扰,现在回答他是别人让自己进来,然后找机会逃走,省得他发怒了让人打自己一顿。刚要这么说,忽然又从刘员外的表情上看出,他似乎并不太计较自己的唐突,在利害关系和直觉判断之间,沈万三选择相信自己的判断,他沉声答道:“是小人自己要进来的。”说完这句话,他紧紧盯着刘员外,害怕他会愤怒,要是那样的话,自己说不定真的要挨打了。很奇怪的是,刘员外看了他一眼之后,就闭上了眼睛,没有任何表情,也不再说话。

沈万三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过了一炷香时间,刘员外睁开眼道:“更衣。”沈万三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转眼一看,旁边放着一堆衣服,急忙拾起来,手脚笨拙地替刘员外穿上。

等一切收拾好后,沈万三又赶紧扶着他,慢慢往外走。刘员外再次问他道:“你是哪房的?”沈万三不知道他说的“哪房”是什么意思,不过也知道是在问自己的来历,于是极小心地把自己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听完他的叙述,刘员外已经走到了洞外,看到这些诚心诚意给自己祈福的人,有的还在低头跪拜,有的已经睡着了,居然没有一个发现他已经出来了,反而不如这个毫不相干的人关心自己,心里非常不快。沈万三注意到刘员外听了自己的遭遇之后,露出了非常惊异的神色,正在想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就听见刘员外又问道:“你真不是我刘家商行的人?”沈万三恭敬地点点头。

此时,已经有人听到了刘员外说话,急忙走过来,不知道是腿麻,还是害怕,走到刘员外面前就跪下了,慌乱道:“小人不知老太爷行毕了事,伺候不周,求老太爷责罚!”

刘员外看也不看一眼,指着沈万三说道:“说到底你们是来给我祈福的,可是你们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人想到我一个孤老头子不小心滑倒怎么办?在水里泡昏了头淹死又怎么办?”

说道这里,他拿眼睛一扫,发现自己的儿孙都没在这里,不知道去了哪里,语气更加不善,道:“不要说你们,就是我的亲儿子亲孙子都没有想到,是你们粗心大意呢,还是心里根本没有我这个糟老头子了?我看哪,你们是巴不得我死,早死了有些人就可以如愿以偿了,哼,早知道都是这么没良心的东西,我就一个个打死你们算了!”他的话极有分量,所有跪着的人都吓得面无人色,浑身发抖,好像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

一个管事儿模样的人把头在石板地上磕得山响,带哭腔道:“老太爷别动气,都怪奴才伺候不周,老太爷要怎么惩罚奴才都成,千万别动气,气伤了身子,奴才死一百回也担当不起!”这时他身后一百多人也都跪着请罪,刘员外并不为所动。

刚刚去凉棚里喝茶的刘钟博得人回报,急忙跑来,身后还跟着一群穿金戴银的青年男女,这些人都是刘员外的孙子辈,本来他们也是跪着给爷爷祈福的,可是跪的时间实在太久,就一个个找理由也去了凉棚。原本刘员外准备要不饮不食在石缸里待一天的,离开的人都觉得,等老太爷出来的时候,看到自己还跪在那儿就行了,没必要真的跪一天,可是谁也不知道,沈万三的突然出现打乱了刘员外的祈福计划。

刘钟博看这么多人跪着请罪,知道肯定出了事,不过他也没有太惊慌,小心走到刘员外身边,低声说道:“爹,您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刘员外没有回答,反问道:“老大,你想到我在那石头缸里会出事吗?”

刘钟博急切道:“爹你怎么了?”他以为父亲真的摔倒了。

刘员外没有回答,接着问:“钟博,你有没有想到去洞里看看我?”

沈万三暗想,这个刘员外果然难缠。他的问题看似简单,其实极难回答,如果回答“想到了”,那为什么没有进去探望?最起码没有在洞外守候;如果说“没想到”,肯定是心里没有他这个父亲,不管怎么说都会让刘员外不高兴。

刘钟博低着头,好久没有开口,沈万三替他着急,说道:“回禀老太爷,这位爷刚刚也在给您祈福,不过被官老爷给请去了,如若他还在,肯定会想到老爷在里面是否安然的,说不定已经亲自去看了两三回了。”

刘钟博早就注意到了站在父亲身边的这个年轻人,待听他为自己解围之后,对沈万三投来感激的一瞥,低声对父亲说道:“都怪儿子一时大意。”他知道父亲为人刻薄,也不敢多说,就自责了一句,借此遮掩过去。

然后刘员外的一帮孙子辈的少爷、小姐七嘴八舌地跟老太爷问安,刘员外冷着脸,对谁都只点点头,也不说话。看着所有人都到齐了,他冷笑一下,说:“我倒是还没死,你们还要接着伺候我。”所有人一个个都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开口。

这时,有人抬来了小竹轿,众人慌忙把老太爷搀扶上去,刚要起轿,刘员外忽然一指沈万三,冷冷地道:“让他抬。”众人一直对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青年心存好奇,不知道他怎么就跟老太爷站在了一起,现在听说要他抬轿,都有点惊异。

沈万三微微躬身,恭敬说道:“老太爷是长辈,小人是晚辈,要小人抬轿自然是分内的事儿。”二话不说就走到竹轿前,捉住轿杆,害怕突然起轿会颠到老太爷,细心地轻叫一声“起轿”,这才将轿子抬起来。因海不知道刘员外对此行满不满意,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快就要走,自己准备的酒宴还没有吃,歌姬还没有看,花费了偌大心思,当然不能白费,就一直跟着轿子下了山。

等轿子落下,他急忙邀请刘员外到家里小坐,刘员外点点头没有说话。这是他疲于应付的表现,管事包木赐心领神会地拉过因海,客气说:“大人,我们家老爷身子弱,爬山爬了好久,有些乏了,先歇歇再到您府上拜会。”听他这么一说,因海也只能答应了。

刘员外淡淡地对侍立在旁的沈万三问道:“你想不想来我刘家商行做事?想来的话,我就代你跟因海大人求个情,免了你的劳役。”

因海听刘员外提到自己,慌忙道:“老太爷这是说的什么话,您老人家想要什么人,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说什么求情不求请的,这不是折杀了小人吗。”

沈万三做梦都想摆脱劳役,回去和不知道过没过门的妻子团聚,不过又想到了四弟沈贵,要去也要带他一起,想了想,说道:“能跟员外做事,小人自然是三生有幸,小人还有一个兄弟,要是员外一并……”

管家包木赐忍不住讥笑道:“小哥,想跟我们家员外做事?呵呵,你还得再修行几辈子,去了也是跟着下人们当差。既然老太爷要你去,因海大人又不拦着,你还有啥说的?多少人挤破头想来我们刘家商行都进不来呢。”

刘员外淡淡地对沈万三道:“我是要你来,不是你兄弟,你要是不想去,我也不强求。”

沈万三在那一瞬间,脑袋转得飞快,他马上要下一个判断,是不顾亲情地丢下弟弟去逃脱劳役,还是为了手足亲情留下来接着受苦,很快他就有了答案,说道:“小人愿意跟员外走!”下了这个决断之后,他马上又想,自己先跟着他们走,然后再想办法救出弟弟,就算自己留下也是两个人一起受罪,走了说不定还能找机会帮四弟脱离劳役之苦。

这时一匹快马飞奔而至,马上的人不及翻身下马,而是直接跳下来,一边跑,一边喊道:“员外……员外……大都总号里出事了!”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只见这个人一身尘土,嘴唇上都是燎泡,看来是日夜兼程赶到这里的,不知道大都出了什么事。

刘员外镇定如常,看那报信的人跑到自己身边,伸手递上一封信函,他却不马上接过来,而是从包木赐手里拿过水壶喝了口水,慢吞吞接过信封,这才拆开来看了起来。沈万三看他的脸色由平静如水慢慢变得阴沉,然后转为震怒,最后把信一下摔在地上,转身往旁边的马车上走去。包木赐赶紧跟上去,将他扶上马车。

刘钟博躬身捡起信,看了两眼,脸色大变,疾步走到车前,说道:“爹,怎么办?”

刘员外怒极,拍着车身吼道:“日夜不停给我赶路,回大都!”

一时间所有人都慌乱起来,纷纷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因海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小心走到刘钟博身边问道:“大爷,老员外这是怎么了?信上说的什么?”

刘钟博一脸不安道:“回大人,我家承运的给皇上做龙衣的衣料被劫了!”因海闻言大惊失色,这可是杀头的大罪,急忙安慰刘钟博几句,然后就上马离开了,他可不想掺和进来。

沈万三看每个人的脸色都非常紧张,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干什么,包木赐走过来,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轻蔑地看了沈万三一眼,说道:“你去赶车,这衣服脏的,得空赶紧换身新衣裳,不然连我们刘府的门你都进不去。”沈万三想去跟四弟道个别,还没来得及去,就被呵斥到了马车上,然后一刻也不停地赶路,回头看着沈贵待的后山,他的眼圈不由得红了。

他已经听说是皇上的龙衣衣料被劫了,虽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不过他却不怎么担心。他还在想,自己该怎么找机会回家见褚嫣然和父母一面?今天出乎他意料的事情真是太多了,首先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一个小小的好奇居然让几十天来做梦都想解脱的劳役之灾就这么轻松化解了,而且现在还要跟他们去大都。对他这么一个从小没有离开过家乡的人来说,大都是一个太遥远太遥远的地方,他不知道到了那里会有什么样的遭遇。但是他知道,这是自己逃脱劳役的唯一一条路,至于自己的选择正不正确,他没有答案。

沈万三不会想到,正因为他好奇混进了祈福的队伍,又因为他的好奇进了山洞,这一连串的好奇改变了他的一生,成为他迈向成功的第一步。如果不是他那颗发细如丝的心,如果不是他每次都比别人想得多一点点,他就可能会像其他被拉来的劳役一样,一直在河堤上苦苦劳作,还要随时面对意外的发生,一个人的命运往往在一念之间就决定了……

到了大都的沈万三将开始他更加传奇的、更加惊心动魄的人生旅程……

第二章 初入商行,小伙计崭露头角

刘钟博听他计算得这么周详、细致,平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精彩的生意经,忍不住一拍大腿,叫道:“好啊,这笔账让你给算绝了!”下面几位久经沙场的掌柜也忍不住暗暗佩服他的精明,就连一直冷着脸的刘定一也露出了一丝笑容,道:“倒是个可造之材。”听他这么一说,沈万三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勤快也有错吗?

在路上,沈万三向同伴打听刘员外的背景,一名个子矮小的大胡子愕然道:“我说你是爪哇国来的吧?连我们大名鼎鼎的刘氏商行的总头儿刘定一刘员外都不知道?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唱:大元朝,富天下,总管一个刘老大。我看你真是没见识。”

沈万三从小没有离开过自己家那一亩三分地,对于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还真没听说过刘老大的大名。不过他也不生气,小心客气地接着请教,那大胡子乐得炫耀,带着自豪的语气,说道:“号称天下第一员外的人你不知道是谁?就是我们家老爷,皇帝老爷住的皇宫厉不厉害?我家老爷进进出出多少回了,皇上赏赐的宝贝玩物家里摆着好几件,多少王爷、将军,没有一个不跟我们家老爷称兄道弟的,连当朝脱脱宰相也是我家老爷的座上宾,说这些你小子也不懂。”

沈万三听得悠然神往,问道:“那刘员外是咋发这么大财的?”

大胡子也不知道刘员外是怎么发的家,从他记事起就知道刘家是大都城里的巨户,至于怎么个巨户法儿他却知之甚少,他说的那些都是听别人说的,以他的地位,连刘府的大门都进不去,只能在外面商铺里帮忙。不过他不想在沈万三这个小弟面前丢面子,瞪了他一眼,说道:“老爷怎么发家的我自然知道,我们家老爷的爹是财神爷,当年窝阔台大汗在位的时候,四处用兵,腰包里一时没了银子,夜里愁得睡不着,急得那些贵妃娘娘们一个个花容失色,有一天,一个老神仙托梦给窝阔台大汉,说‘只要请到一个刘,天下富贵再无忧’,你猜猜这个刘是谁?自然是我们家老爷的高堂,他老人家那时候就是天下首富,家里的银子都没地方搁,你说会有多少?老鼻子去了!”

这大胡子说话虽然不尽实情,多数是道听途说,不过刘定一的父亲刘廷玉确实是一位风云一时的大人物。此人游历各国,以贩卖丝绸珠宝起家,后来生意做到了皇宫,皇后妃子的头饰首饰很多都出自他的手里。在窝阔台当政时,他的生意做得最大,在王公贵胄中间遍结好友,连窝阔台都尊称他为“员外”。因此,刘廷玉就有了“天下第一员外”的称呼,后来,他的后代不管当官还是经商,通常都被别人称作“员外”。刘廷玉最传奇的经历是,曾想豪掷一百四十万两银子买断天下税赋一年,在当时轰动天下。税赋自古就是朝廷征收,哪里有私人收税的道理?不过蒙古人不同汉人,没有那么多规矩,窝阔台居然一口答应了,如果不是重臣耶律楚材极力劝阻,刘廷玉一手创办的“刘氏商行”就可能成了古今第一家收国税的商家。

刘定一是刘廷玉的长子,三十几岁继承祖产,几十年来用心经营,刘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四处买产置业,皇宫里的各种供奉也由刘氏商行经办。因为刘定一在政商界的影响及与皇家的特殊关系,很多官员也都来巴结他,希望能给自己的仕途带来便利。不久前,刘定一请高人占卜,说山东麒麟降生之地有一座圣山,能帮他延寿十年,他当即派人打听,还真有这么一座山,也就是那座普普通通的金山,所以决定前往一试。身为当地父母官的因海当然喜出望外,觉得这是一个攀上刘家的好机会,诚心诚意地准备了这么久,却没想到突然发生了皇上衣料被劫的大事,还没有来得及跟刘员外拉上关系,刘员外就匆匆赶回了大都。

沈万三听着这些财富传奇,顿时颠覆了他的世界观,本来他的志向就是守住家里那些地,把一百亩变成两百亩,再变成三百亩,然后衣食无忧地和褚嫣然过一辈子,这就足够了,这是他能够想到的最完美的人生。可是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叫“经商”的事务,而且通过经商能和皇帝扯上关系。在世人的眼里,经商是卑贱的职业,多为世人所不齿。可是,有人却因为经商跟皇上拉上了关系。

在沈万三的观念里,商人就是家乡集市上卖菜、卖衣帽布匹的小贩、商铺,充其量能做到不用种地而能衣食无忧罢了,绝没有想到,原来经商也可以出人头地、出入皇宫王府、和天下最有权力的贵胄们称朋道友,并能风光到连当官的都对其卑躬屈膝的地步。他夜不成眠,在心里悄悄地想,自己是不是也能经商呢?就算做不到天下第一,做个天下第二也可以呀,想到这些,他感觉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从小沉稳的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冲动……

这支一百多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疾奔大都,开始几天刘定一让日夜兼程,一刻不停地赶路,后来再次收到大都来信后,好像事态有了缓和,才让缓行。

沈万三已经不如刚开始那么着急回家了,虽然因海放他回来,但是元朝政令严苛,尤其对汉人,简直是视人命如草芥,如果他没有任何凭证地跑回家乡,官府肯定以为他是逃脱劳役回来的,按照元律,逃劳役要杀头,还要连坐,不仅不能给自己脱罪,而且还要连累家人。经过深思熟虑,他觉得还是寻找机会接近刘员外,说不定能让他替自己拿到凭证,然后救回四弟,一同回家与父母、褚嫣然团聚。

一路上每经过一个地方,包木赐就派人到当地的刘家分号打招呼,让他们准备接待刘老太爷。每个商号的管事都像迎接御驾一般,想尽办法招待,吃的喝的都是当地的名菜名酒,住的是最好的客栈,临走还会给刘家的少爷、小姐和大老爷刘钟博,以及各个管事准备一份厚礼。这些分号管事都是此道老手,什么人该送什么礼物,什么人吃什么、住哪里都很清楚。这些人整天在主子身边做事,万一有一个分派不均,甚至一个眼神、一个招呼照顾不到,就会给对方记恨,说不定还会对以后的升迁留下隐患,这些都是为商为仕的要诀。

沈万三赶的马车塞满了陆续送来的礼品,好奇的他偷偷看了一个箱子里的东西,居然有一件纯金的小佛像。从小到大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块的金子,顿时心差点没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不过更让他吃惊的是,这么贵重的宝贝居然还不是给刘定一的,而是给包木赐的。沈万三现在知道,他不过仅仅是刘家最小的一个管事,只负责刘家内宅的衣食琐事,绝不涉足家族生意。那给其他管事的礼物肯定更加贵重,给刘定一的更不知道会是什么了,沈万三觉得自己已经想象不出了。刘家的一个分号就能拿出这么多的宝贝,那么多分号,到底要有多少银子,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

离大都城还有三十里时,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人从大都赶来了,他是刘氏商行的二管事沈天机,和沈万三同姓。刘员外马上把他叫进马车密谈了良久,连刘钟博都不与相闻。

进了大都之后,沈万三对那一座座华丽雄伟的府宅及街边琳琅满目的店铺、酒楼大为惊叹。如果自己不出来,这辈子也不会知道,世间还有如此繁华的地方,自己家那座极为耀眼的宅子跟这里相比,仅能称作“房子”罢了。他满心期待地想知道家产千万的刘家到底是住什么样的宅子。

车轮滚滚,老远就看见一座飞檐翘角的曲面屋顶,格外耀眼。走近了,看到正门平柱中间,宽大的门梁上悬着一块七尺长的伽南香匾额,上面写着“刘府”两个斗大的金字,门前大道两侧,藻井廊檐下,挨着角柱石的是两排米青色系马石,内里各蹲了一座汉白玉石狮子。

本来刘氏商行的一般伙计不能随意进入内宅的,这里只是他生活养病的地方,但是这次要搬卸车上的东西,沈万三就借着搬运礼品的机会进了刘府。一进去就被眼前恢弘华丽的府第惊呆了,两只眼睛不够使一般,四处乱看,入门就看到一个大大的轿厅,过了轿厅是精美的照壁,然后是长长的走廊和数不清的房间。

他不知道这么多房间能住多少人,送完最后一批东西,他看到刘钟博刚刚送刘定一回房出来,害怕跟他说话,转身想走,包木赐却叫住了他。沈万三急忙过去,包木赐手里端着一碗药汤,是给刘定一送的,这是多少年来的规矩,刘定一所有吃喝的东西都由他亲自侍候,不允许丫鬟接触。“哎,说你呢,怎么跑内宅来了,这地方是你能进的吗?还不快给我出去!”他看到沈万三训斥道。

沈万三急忙说:“是您让我搬东西的,您忘了?”

包木赐想了想是有这么回事,但是觉得沈万三是在顶撞他,没好气地道:“搬完了还不滚。”

听到说话声,刘钟博走了过来,看到沈万三,想起了他曾经替自己说过话解了围,就对他说:“往后你就到大房跟我做事吧。”转过头,叫过来一个满脸笑呵呵的矮个子,说,“卢高把他带出去,以后在你那里做个伙计吧。”那卢高急忙躬身点头。刘钟博和蔼可亲地看了沈万三一眼,没说话就走了。

卢高长着一张弥勒佛般的脸,总是笑嘻嘻的,在沈万三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说道:“兄弟,跟我走吧。”沈万三一路跟着他出了刘府,走过两条街,来到一家店铺里,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宏昌钱庄”,下面还有一串小字:刘家商行分号。

这座钱庄并不大,上前两层,除了会客的里屋大一些,其他的几个房间都非常窄小,摆设也极陈旧,落满了灰尘。柜台前放着一把藤椅,卢高进门就说:“小郭子,怎么椅子又放当中间儿了,不知道咱这屋子窄巴,来个人连转身的空儿都没有,快点搬回去。”

一个十八九岁的毛头小伙计快步跑出来,一见来了生人有点害羞,马上要搬椅子,沈万三赶紧过去帮忙,卢高呵呵一笑,说:“小沈子还挺勤快,我就待见勤快人儿。”

店里还有一个老头,是管账的,有点近视眼,看谁都伸着脑袋,姓林,叫林茹星。刘钟博的名下有钱庄、绸布店,还有珠宝行,其中宏昌是不盈利的一家钱庄,每年除去伙计、管事的工钱、日常吃喝和外销,能交上去的利钱并不多,所以刘钟博放心地把沈万三这个新人安排在了这里,就算沈万三什么也不懂,也不会闹出什么乱子。

卢高把沈万三给林茹星和小郭子介绍了一下,然后四个人就围坐在一起吃饭。吃过饭,卢高就把那把藤椅拉出来,往门口一放睡觉了。小郭子收拾碗筷,沈万三要帮忙,被他拦住了。林茹星则拿了一本闲书看起来,没有一个人去柜前照应。沈万三虽然没见过太多做买卖的,但是还没有见过这么懒散的生意人,连在柜前招呼的人都没有,怎么招揽客人?他觉得自己第一天做伙计应该勤快点,就把屋里屋外打扫了一番。

林茹星无儿无女,和卢高一样抱着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想法,胡混日子,不过他却看不惯别人比自己勤快,尤其是看到新来的沈万三忙里忙外的,心里更不高兴,不屑道:“你瞎忙活什么呢,显得着你了是吧?”沈万三一愣,怎么自己打扫屋子也有错吗?毕竟这里不是家乡,他初来乍到,不想和人争执,就没有说话,接着干手里的活。一会儿卢高醒了,他又去问有什么活要做,卢高脸上挂着笑容,说没什么活。

林茹星又看不下去了,觉得沈万三是在卖巧露乖,嘴角露出一丝嘲笑,自言自语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偏偏有人吃饱撑得找活干。”

卢高知道他是针对沈万三,瞪了他一眼,不悦道:“看你的书,你不干活,别人干还不行?”林茹星冷笑一下,不再说话。

沈万三觉得待在这里有些尴尬,就找个借口去后院帮小郭子烧火去了。他一边烧火一边奇怪,怎么自己抢着干活也有错吗?刘家雇人就是为了给他们干活的,哪有伙计勤快还有错的道理?刚开始不是卢高也夸自己勤快的吗?

晚上他就和小郭子睡在一个屋里,接下来一连几天,都是无所事事地闲待着。沈万三除了想想爹娘就是褚嫣然,还有服劳役的弟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这天,一个青衫小帽的中年人来到了宏昌钱庄,进门就说:“卢高呀卢高,你总算勤快了一回,舍得收拾屋子了?这就对嘛,你看你这地方脏的,我都不稀罕来,别说客人了。”他边说边从搭在肩上的布包里取出了算盘,从桌上拿起一把蒲扇扇着,又道:“这天真能热死个人,有凉茶没有?”他是大房的账房,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来查账。

卢高和他的关系很近,也不去端茶,开玩笑道:“收拾干净了也没客人,我老卢反正是干一天算一天,干得再好功劳也是你们的,我这有口饭吃,饿不着就知足喽。”

那账房笑骂两句,忽然看到柜上有一摞账本,拿起来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赞许道:“老卢呀,这回账弄得清楚,清楚,不错不错,看看,这条是条,格儿是格儿的,以后就这么做,你给我记住了。”然后就粗略地看了几眼,鄙视道,“你看看你这账本,几个月了才这么点进项,这回大考你又是垫底。”

卢高吃惊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老太爷还有心思大考?”

那账房微微一笑,有些幸灾乐祸地道:“咱家老太爷你又不是不知道,对谁放心?连他亲儿子他都信不过,别说咱们这些外人了,天塌下来,这大考也得考。”他做了记录,喝了一会儿茶就走了。

刘定一生性刻薄寡恩,又猜忌多疑,不相信身边的任何人,刘家的家业这么大,他总害怕手下人克扣、贪墨钱物,所以规定每三个月要对就近铺面的所有收支进行考核,外省的每半年一次,对盈利低的管事进行相应的处罚,对盈利高的给予奖赏。一直得过且过的卢高最怕的就是三个月一次的大考,几乎每次他管辖的“宏昌钱庄”都排名最末,为此受了不少责罚。

一脸苦相的他忽然想到了账房夸赞他账本做得好,而这账本正是沈万三闲得无聊时整理的。沈万三从十几岁就帮着父亲算账、记账,对账本记录可谓轻车熟路,字写得又规整,平时卢高写的东一笔西一笔的账本根本不能同日而语。可是今天他的做法却让卢高很不高兴,他扬了扬账本,把沈万三叫了过来。沈万三以为他要夸赞自己,没想到卢高叹了口气,拍着他的肩说:“老弟呀,我说你这么勤快有谁多给你钱是怎么着?以前咱这儿是又脏又乱,连大管事也懒得管,这样更好,我巴不得他们都不管我呢,天高皇帝远的做我的山大王多好,可是你看你,把这屋子收拾得这么干净,以前脏他们都看惯了,现在干净这一回还被他们给看到了,我看往后咱们要是有一回不收拾就得挨骂。这还不算什么,你说你闲着没事干,找地儿睡觉去,待着看天玩也行,你弄账本子干什么呢?还是那个道理,以前,咱钱庄的账本那是最乱最乱的,他们也看惯了,你这会儿冷不丁地收拾规整了,知道的是你这个新来的伙计勤快,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以前是故意弄那么乱的呢!”

沈万三干张着嘴,真不知道说什么好,自己明明是好心,怎么老是办错事?坐在一旁看书的林茹星发话了,先哼了一声,说:“你说,咱们以前三个人,轻轻松松地把店打理得不好不坏,现在多了一个人,活儿反而多了,这怪不怪?”沈万三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总不能说自己以后不勤快了吧?

一直到晚上睡觉,他都闷闷不乐,小郭子知道他不开心,小声问道:“万三哥你知道你为啥受挤兑吗?”沈万三魂不守舍地摇摇头,小郭子接着道:“就是因为你太勤快了,你想想,这宏昌钱庄的人都懒散惯了,忽然来了一个这么爱干活的,总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是你,你心里能得劲吗?我听别处的伙计说,做伙计就是这样,活儿是干给东家看的,咱们见不着东家,干了也是白干,还惹人嫉妒。”

对这番话沈万三闻所未闻,不过想想确实有道理,就算自己把钱庄打扫收拾得像镜子一样干净,高高在上的刘宅里的人不知道又有什么用?而且还得罪人,干脆,明儿自己什么也不干了,跟林茹星那个老怪物一样,看闲书,或者睡觉也行。可是转念又一想,难道自己就和这几个不思进取的庸人一样,浑浑噩噩度过大好光阴吗?不能,绝不能,就算刘家人看不见也要干,胡混日子、消极怠工不是在害东家而是在害自己。最起码自己还要想办法通过刘家的关系把四弟从大堤上救出来,不做点事情,怎么能办到?>>>要账是一门学问

第二天天不亮,卢高就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叫醒沈万三,说道:“万三,别睡了,走,跟我招人烦去。你说咱们老爷也真是的,七八十岁的人了,又有花不完的银子,就是被人偷个一两千两的能怎么样?非要弄什么大考,害得我连觉都睡不成。”

沈万三不知道他说的“招人烦”是干什么,但是听他的话好像和不久前说的大考有关,也不多问,赶忙穿上衣服,跟他出了钱庄。

天还没亮,街上除了拉泔水的车就是早起做小买卖的。走过几条街,他们来到一座小院前,卢高指着院子道:“这是田四贵的家,这小子可不简单,登峰楼的老板,京城数得着的大酒庄子,可是这小子该着倒霉,宫里的老喇嘛在他这儿喝酒,醉死了,这些佛爷连当官的都惹不起,更不要说咱们这些平头百姓了,酒楼被人查封了不说,还关进了大牢,倾家荡产才把自己赎出来。他想要回酒楼,喇嘛要讹两万两银子了事,你想想,他的家产就一座酒楼,存的积蓄赎自个儿的时候又花了,哪里弄那么多银子去?这小子名声不好,出了名的嗜赌如命,这事儿又跟喇嘛扯上边了,没有一家钱庄愿意借钱给他,我看哪,这小子这辈子是废了。”

沈万三不解道:“那掌柜的您,还找他要债?他这么落魄能拿得出吗?”

卢高无所谓地笑了笑,道:“反正都出来了,要不要得回来,去了就知道了,说不定他还有存货呢。欠咱们一千多两千两呢,总不能便宜了他。待会儿你去叫门,你的口生他听不出来。”

沈万三在乡下跟父亲向佃户要租子,不知道多少回,死皮赖脸有钱不还的无赖、没钱还不起的落魄户、没办法举家逃债的,什么样的没见过?可谓深谙讨债要账的滋味。卢高这种把人堵在被窝里要账的办法实在没有新意,遇到经不起纠缠的还有点用,要是遇到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这办法一点用也没有。心想这个田四贵穷成这样,这笔银子难要。卢高敲门后,屋里传出一个尖锐的声音,沈万三赶紧回答道:“四贵,是我,快点把门打开,我东西落你这儿了。”这是沈万三要债积累的经验,让对方误以为是熟人,不加防备就把门打开了。

过了一会儿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有一个人埋怨道:“我说你小子就是落蛋的鸡,自个儿的东西就跟别人的似的,落到哪儿了!”话音刚落,门闩滑动,吱呀一声开了。

卢高努力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赶紧挤进去。开门的人就是主人田四贵,这人长得矮小精悍,一双小眼睛转了一圈,看到是卢高,不阴不阳地说道:“我当是半夜里在我这儿赌钱的人呢,原来是卢掌柜。”也不招呼卢高进屋,转身回房了。卢高紧随其后,沈万三关上门,也跟着进了屋。

刚进去就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场面,田四贵披着一件长衫,默然坐在厅堂里,抬头望着屋顶,看也不看债主一眼,那副藐视一切的样子,倒好像他是来讨债的。而身为债主的卢高则拘谨地坐在椅子上,勉强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好笑。沈万三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讨债的,从田四贵的表现不难看出,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想要回银子恐怕极难,卢高一进门就该理直气壮要钱,说不定还有点用。怪不得卢高做不好生意,像他这种老好人根本不适合做生意。沈万三心里着急,该强硬的时候不强硬是讨债的大忌。

又过了一会儿,沈万三看卢高东看西看的,看来是在想怎么说,实在忍不住开口道:“我们掌柜今天来是想把账算算。”

卢高赶紧点点头,说道:“老田,我把账本带来了,要是你没什么事儿忙,咱就把账算清了吧。”

田四贵无所谓道:“我是虱子多了不怕咬,你们算就算吧。”

卢高大喜,没想到他会这么爽快就同意了,赶紧把借据拿出来,微笑着道:“老田,我看你也不像借钱不还的人,想当初你酒楼缺银子,还不是我帮的你?现在哥哥我有了难处你能干看着?呵呵,你一共借银子八百两,按两分息钱,到今儿正好是一千一百一十三两银子,看老弟你这么实在,我把零头给你抹掉,你就给我一个整数,一千一百一十两吧。”说完,美美看了看沈万三一眼,一副很知足的模样。

沈万三却想,对这种无赖一分钱也不能让,不然他会得寸进尺,想减免的更多,就算零头不要了,也要在给了银子之后再说。田四贵看着卢高热切的眼神,打个哈欠,慵懒地说:“谢卢掌柜了,好了,这账你们也算完了,就回去吧,我还要再睡个回笼觉。”

卢高一愣,但他天生不会发怒,依然笑着说:“说好的算账还钱,你不把银子给我,我怎么走?”“我说的是算账,账算了,卢掌柜还抹了三两的零头,等我攒够银子把酒楼赎回来,你这点小钱我从手指头缝里扒拉一点儿就够了,等等吧,今儿少陪了,昨儿赌了一夜,正困着呢。”

卢高这才知道,他说的只是算账不是还钱,不由得有一种被耍弄了的感觉,冷下脸道:“老田,你是真的不想还钱了?告诉你,我们刘家商行的银子不是谁都能白拿的。”说完这句颇具威胁意味的话,却发现田四贵并不害怕,顿时软下来,苦着脸道:“老田,看在咱俩认识这么久的分上,这银子多少你给一点,过两天我们老爷要查账,我这么多窟窿怎么填啊!”

他已经有点是在哀求了,可是田四贵依旧满不在乎地说道:“我说你也傻,我欠你们银子,涨着利息呢,我都不怕你们怕什么?日子越久利息越多,你们钱庄不就赚得越多,这点道理还用我教你?再说了,我摊上的那桩倒霉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上哪儿给你找银子去?”“话不能这么说吧,”沈万三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有你的难处,但是银子是你借的,既然借了你就得还,我们家掌柜其实也是为田爷您着想,我们家刘员外的脾气想必你也知道,这次总号查账,明面上说是查账,私底下却是要收账,凡是分号要不来的银子,一律由总号代收,我家掌柜是不想让田爷你犯到刘员外手里,到他老人家那里恐怕说话就没有咱们掌柜这么客气了,多年的朋友何必让谁不自在呢?不过,我看田爷既然一时没有银子,那今儿就这样吧,缓两天,让我们商行总号来找你吧。”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看也不看田四贵一眼,微微躬身对卢高道:“掌柜咱们先回去吧,今儿还有好多生意要照顾。”

田四贵听了沈万三的话,心里有点不安,刘员外的脾气他知道,如果真的要总号来跟他要账,能不能还钱还是小事,说不定他又要进大牢了,可是他现在确实没银子,就是想还也没钱。

沈万三这几句话说得不急不缓,正合适,卢高是想说,可不知道怎么说。沈万三忽然使劲捏了捏他的胳膊,意思是让他离开,他哼了一声,说:“老田,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老哥我先告辞了!”说完就转身离开了。田四贵后悔刚刚耍弄得太绝,想叫住他们说几句缓和的话,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从田家出来,卢高坐卧不宁,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沈万三沉默不语地跟在后面,卢高等他走上来,吸口气道:“你小子这句话还真把老田给镇住了。”沈万三心里感叹,这种话除了掌柜您,一般要债的人都会讲。

两人很快来到一家绸缎庄前,卢高小声道:“许记绸缎庄,欠咱们三千两银子,是咱钱庄放出去最大的一笔款子。”此时,天已大亮,街上行人多起来,许记绸缎庄刚刚开门不久,卢高依旧摆出一副冷面孔,迈步走了进去。

许掌柜正拿着算盘低头算账,不时对身边的伙计吩咐道:“过会儿送货的来了,你去北仓看着点,别让这帮南方鬼给糊弄了。我出去躲躲,柜上没钱了,先欠着他们。”发现伙计没有回话,抬头看到了卢高和沈万三,冷下脸道:“表哥你是来要跟弟弟我要债的吧?那对不住您了,刚刚进的货我都欠着人家,一百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先被抢白了几句,卢高脸上微微一红,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还是道:“表弟,你说对了,我今天来就是来要债的,不瞒你说,你借款子的时候也知道,能借出来真的不容易,我费了很大的力气。如果这银子是我自己个儿的,你想什么时候还都成,可是这银子它不是咱的呀,我后面还有一个东家呢,人家如今要查账,你说你这么久都不还钱,我拿什么跟东主交代?弄不好,我这饭碗就丢了,要不是有这么多难处,你想想,我能厚着老脸来跟亲戚讨债吗?”他越说越激动,到后来简直是在诉苦了。沈万三这才明白,原来他们是表亲,怪不得能从钱庄里借出这么多银子。

许掌柜一言不发,撩开布帘进了里间,再出来时手里居然拿着一把菜刀,走到卢高身前,好像一个视死如归的壮士,道:“表哥,银子我置办钱庄都花了,现在还没有挣回来,为了不让你为难,我只有走割肉抵债这条路了,这刀给你,你砍死我,我没有一句怨言!”

卢高看着那把明晃晃的菜刀在面前晃来晃去,开始心里发怵,怎么也没有想到亲表弟会给自己来这无赖招数,哪里敢接刀,声音有点发颤道:“表弟你……你这是干啥?”边说边向后退,他退一步,许掌柜就紧跟着进一步。

沈万三的双眼在他和许掌柜身上来回扫视,心里猜度着许掌柜接下来的花样和卢高的应对策略,还有自己应该干什么好。正在这时,随着一声尖厉的哭叫声,一个体型肥硕的妇人从里面跳将出来,两三步就跨到了卢高面前,一把夺过许掌柜手里的菜刀,恶狠狠地对卢高说道:“表哥,我还叫你一声表哥,为了那么点银子你是不是要把我们一家子都逼死?好,我成全你,刀拿着,砍死我们多省事儿。”

这个妇人是许掌柜的内人,也就是卢高的弟妹,为人彪悍,一般男人都没她厉害,卢高本一下子乱了阵脚,看到大街上已经有人驻足观看,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一个妇人吵闹,而且还是自己的弟妹,想想羞都羞死了,哪里还有要账的心思,就剩下怎么摆脱窘境了。沈万三手疾眼快,回头对街上人说:“我们掌柜的今儿多喝了两杯,大家借过……借过……”说着拉着卢高挤出人群,狼狈不堪地逃走了。

沈万三心里感叹,千万不能因为人情而做生意。

虽然一连两度出师不利,但是卢高仍不死心,又带着沈万三去了四五家,结果都差不多,不是没钱就是找不到人,走了一上午一两银子也没要到,反而受了不少闲气。

在回去的路上,沈万三忽然对垂头丧气的卢高道:“掌柜的,您想不想在这回的大考中露露脸?”

卢高头也不回,没好气地道:“净说废话,露脸谁不想?不过我也不想露什么脸了,要是能不垫底儿就知足了。”“掌柜的,我有一个主意,只要您听我的,我不仅让你不垫底儿,还能好好地在刘员外跟前露回脸,欠咱庄上的银子也能慢慢地都要回来。”沈万三底气十足地道。

卢高看到他不像是在说笑,认真地问:“你要是骗我,我可揍你。”

沈万三坚定道:“我要是骗掌柜您,我在钱庄里白干两年,一文工钱都不要。再说了,我骗你对我有啥好处?不过掌柜的您一切都得听我安排。”“要是你真有这么灵验的法子,别说啥都听你的了,就是让我吃屎我都吃。”卢高两眼放光。沈万三笑着说:“那就看我的吧。”>>>初识刘定一的驭下之道

三天后,刘府门口和轿厅里停满了轿子,一群短衣打扮的轿夫蹲在轿子前,用手当扇子在脸前摇着,不咸不淡地跟同伴闲聊,时不时抱怨一句:“这天真他妈热,跟下火似的!”府里仆役、丫鬟们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端着凉茶一趟趟往返于前院和中厅。厨房里正在为几十个管事、掌柜准备午膳,刘员外虽然吝啬,但是在招待自己属下的用餐上却显得出奇大方,不仅每次都让包木赐专门请来大厨,还订购奇珍的食料,这么做或许是想让精神高度紧张的管事们放松一下吧。

刘府宽敞的中厅里坐满了人,刘定一冷峻地微闭着眼,坐在一把精致的太师椅上,一个丫鬟毕恭毕敬地给他摇着扇子。他并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阴沉着脸是为了给各个分号管事们一定的心理压力。他一向认为,世人尽皆贪财嗜禄,为了银钱什么卑鄙无耻的事情都干得出,所以他对待下属极其严苛,很少施恩降惠,甚至对自己的儿子也少有信任。“严规厉法”这是他治理这个庞大的商业组织的不二法宝,也是他的驭下之道。

中厅里摆满了一排排的椅子,就近赶来的各个分号掌柜坐在上面,足足有四五十人之多,这当然不是刘家所有的生意,只是大都和中书省的一些分号的。刘定一的两个儿子——老大刘钟博和老二刘轼安静地坐在前排,今天这里很多人是他们掌管的商号里的掌柜,可以说多是两人的心腹。

一名富态老者正在不无骄傲地向刘定一陈述自己的业绩:“我掌柜的霞丰绸缎庄,上个月刚刚收并了就近的几家绸缎庄,还从倭国购得涩布两千匹,虽说两千匹少了点,可是现如今的市面上倭国布匹几乎已经绝迹,岂止是供不应求?我这两千匹涩布,用了不到两天就卖完了,不说别的进项,仅这一笔,小店的收盈就比去年同期高了六成……”

倭国即日本,涩布是日本特有的一种布匹,不仅美观而且坚韧。老者的这一番话立即引起一番小声议论,谁都知道,因为蒙元曾经两次出征日本,日本一直对元朝存有戒心,虽然不敢拒绝来往,但总是能避则避,通商也尽量遏制。而且日本国政局不稳,流窜出来的日本浪人在海上成群抢掠过往商船,商队往返一次要冒很大的风险,很少有商队愿意前往,所以近年来日本的商品几乎绝迹,更不要说本就抢手的倭布了。不知道这老者是从哪里买来的这些布匹,肯定没少花心思。

一直沉默的刘定一忽然冷笑一声。听到这一声冷笑,所有管事的心里一惊,可又不知道老者哪里说得不对。本来还有心卖弄的老者,心里一寒,看也不敢看刘定一一眼。他是刘定一的族弟,按辈分应该叫刘定一大哥,尽管有这层关系,刘定一该骂的时候也是一点情面都不会留。

稍停了下,刘定一才在众人的不安中幽幽开口:“二弟,你说的话恐怕有假吧?倭布有鸟布、鲁布、花梨布、涩布之分,其中以鸟布最为名贵,你进的这涩布虽算不得上品,也是抢手货,要是全卖完了,盈利岂止比去年此时多六成?七八成都有,身为掌柜,连自己铺子里能增收多少都算不清楚,我怎么能放心把铺面交给你打理?哼,幸亏我知道你为人,不敢做私扣银子的事儿,要不是因为这个,不等你把话说完,就把你赶出去了。不要以为进了点好货,给柜上挣了银子,我就该怎么谢你们了,我花钱雇你们就是让你们给我挣钱的,不挣钱我养着你们干什么?有那么一点屁大的功劳就赶紧在我跟前显摆,我最看不惯这种人!”

那老者汗都下来了,不敢说一句话,其他本来也想卖弄一下的掌柜暗暗窃喜,幸好不是自己先开口,待会儿一定要注意分寸。刘钟博和刘轼则面无表情,他们早就对父亲的古怪脾气习以为常,并不惊异。

沈万三装作卢高的跟班静静地坐在他身边,观察着厅里的局势,这几天来他一直在为自己答应卢高的事情奔忙,不知道费了多少口舌、用了多少心机,总算万事俱备,就等着过刘员外这一关。可是看到刘定一的表现,他心里暗暗吃惊,即使知道刘定一刻薄寡恩,也没想到会是这个地步,简直有些蛮不讲理,不由得为自己的这次行动而担心。

五六个丫鬟轻盈地提着茶壶走了进来,依次给各个管事续了水。一个管事站起来,小心翼翼地给刘定一陈述自己生意的近况。卢高趁众人都在专心听那人说话,拉了拉沈万三的衣袖,小声道:“我看今儿老爷子心情不太好,你说咱那事儿能成吗?”

沈万三假借喝茶掩饰着道:“掌柜的放心,一切有我。”其实他心里也没底,这么说只是给卢高吃一颗定心丸,免得他到时担心过度,自乱阵脚。

掌柜们按部就班地陈述着,刘定一始终没有喜怒之色,不赞许也不斥责,一直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让人无法猜到他的心思。

沈万三焦急地等待着卢高报账的那一刻,卢高更是如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宁,老是觉得自己跟沈万三做的那件事有点太大胆,万一刘定一不满意,他的饭碗没了不说,说不定连大都城也不能待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包木赐忽然叫道:“宏昌钱庄的卢掌柜来了吗?员外请您讲讲宏昌最近可还兴隆。”

听到叫了自己的名字,卢高一个机灵站起来,碰倒了身边的小桌,两个茶杯顿时摔得粉碎。卢高紧张得不知所措,口不择言道:“桌子倒了不怪杯子……”说完就听到有人哈哈大笑,才想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改正道,“员外恕罪,都怪小人……都怪小人。”

刘定一扫了众人一眼,本来还在嘲笑卢高的人看到他的目光后,顿时收住了笑容。刘定一哼了一声,说道:“笑个屁,老卢心里敬畏老爷我,才会如此慌乱,不像有些人,表面上对我毕恭毕敬,其实心里恨不得我早点死,死了就没人管你们了。老卢你放心大胆说,只要忠心办事,老爷我给你撑腰。”两个丫鬟急忙小跑进来,扶起桌子,重新摆上新杯子续上水。沈万三看到卢高紧张成这个样子,心想:“办大事一定要找对人,不能像他一样平庸无能。不过,听刘定一刚刚的话,他好像很喜欢老实人,以后如果有机会跟刘定一打交道一定要记住这点。”

卢高稳定了一下心神,偷偷看了主子——刘钟博一眼,见他脸色非常难看,看来是嫌自己给他丢人了,这一想心里更加慌了,急忙定定神,朗声说道:“回员外,我们宏昌最近三天放出去两万多两银子,五分利,这笔生意净吃利息三千多两……”刘定一最讨厌报数目时在具体的数字后面加一个“多两”,卢高虽说也知道,可是慌乱之下,还是说错了。他的话一出口,四周就有几个人忍不住小声笑了出来。

三天放款两万多两,盈利三千多两,这怎么可能?钱庄虽然赚钱,但是利润不可能这么高,而且宏昌一贯给人以经营不善、勉强维持的印象,都觉得卢高一定是慌乱中说错了话。如果是别的钱庄掌柜说出这个数字,肯定会引来一番惊叹,但是卢高就不同了。

刘轼呵呵一笑,对刘钟博道:“大哥,我看让卢掌柜歇一会儿再说吧,你看他话都说不全乎了。”

刘钟博看了弟弟一眼,对卢高不悦道:“卢高你知道你说的什么吗?还是听二爷的去歇一会儿吧,把账本送来我看看就行了。”

大庭广众之下,大爷、二爷都要他出去,卢高窘迫不已,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焦急之下想到了沈万三,拿眼睛去看他。沈万三比他还要着急,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掌柜连说几句话的事儿都办不好,只好使眼色,让他镇定下来接着说。卢高看他的眼色却会意错了,以为是他要替自己说,心里又巴不得解脱,急忙对刘钟博道:“大爷,老卢我嘴巴不利索,就让我的伙计替我说吧。”

沈万三差点跳起来,怎么让自己说呢?他这几天一直东一家当铺西一家绸缎庄地跑,连账本都没有工夫看,就知道总数是多少,怎么可能报出三个月的账?

这时,刚刚那位被刘定一斥责的老者站了起来,不满地对卢高道:“老卢我看你是喝酒喝多了还是怎么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哪有让伙计报账的规矩?大伙儿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其他人纷纷点头,一个个附和道:“对呀,这又不是站柜怎么能让伙计干?”“说得好,你要是什么都让伙计干,干脆把这掌柜位子让给伙计算了。”“说一千道一万,咱老刘家没这个规矩,伙计有伙计的活儿。”

……

沈万三又气又恼,恨不能过去打卢高两耳光,让他清醒一下。新的伙计不能管账这是商界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伙计一般是先以学徒的身份在店铺里做工,如果做得好,数年后可能略有晋升,但是绝不能让伙计管账。除非伙计做到了账房或者是有本地名望的举荐,且知根知底才行。因为账目最为紧要,伙计身份低贱,又多靠不住,万一出事后果就很严重。

卢高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想改正也来不及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刘定一听到众人的嘲讽,寻思着:“你们不乐意,我偏偏要听听伙计报账,又能怎么样?”就对卢高道:“让你的伙计过来吧,我倒想看看,这伙计报账是个什么样儿。”现在就算沈万三想躲也躲不了了,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刘定一已经不记得沈万三了,也没认出他来,怕沈万三紧张,他还语气和缓地道:“你们掌柜的让你报账,你就照实说。”

沈万三实在是报不出来,总数卢高刚刚已经说了,自己总不能再说一次吧?心里忽然想到刘定一喜欢老实人,不如主动坦承,总比说不出来好,行不行赌一把。想好以后,他尽量克制着情绪,深吸口气,从容道:“回员外,小人不知道宏昌的账目……卢掌柜才刚说的都是实情,最近三天,宏昌确实放银两万三千两,盈利三千一百两,如若有哪位掌柜的不信,可以查看宏昌的账本。”他说得不卑不亢,更看不出是说谎,难道宏昌真的做成了利润如此之高的生意?

一旁的卢高插话道:“账本我带来了,一时忘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本子,送到刘定一面前。

刘定一不言不语地拿起来,看了一会儿,脸上忽然出现了少有的惊奇之色,不可置信地对卢高道:“五分利钱,你把钱借给什么人了?”

卢高知道这件事情太复杂,自己现在脑子里一团糨糊,根本说不清楚,就道:“不瞒老爷说,这几笔生意是我柜上的伙计沈万三谈成的,叫他给您老说说吧。”

沈万三知道事情成与不成在此一举,急忙收敛心神,脑子里回忆着这几天来教卢高的说辞,然后放慢语速道:“回员外,这几笔生意我没尽什么力,只是凑巧找准了机会,找对了人。”他知道刘定一讨厌下属卖弄表功,所以先谦逊一把。

果然刘定一听这个小伙子说话稳重,没有骄狂之气,先存了几分好感,问道:“你是怎么看准机会找对人的?说出来让大伙儿听听,五分利,这么高的利息在咱们刘家这几家钱庄里还是头一回。”

沈万三气定神闲地道:“这笔生意能做成全亏了宏昌那几笔要不回来的陈年死债。”“死债”是钱庄对一些极难偿还的债务用的惯称。只听他接着道:“我跟我们掌柜的去要过这几笔死债,他们不是不想还银子,是确实拿不出,其中一笔债是登峰楼老板田四贵的,宫里的喇嘛在他的酒楼里醉死的事儿想必这里也有人听说过……”

包木赐点头道:“是有这么档子事儿,听说登峰楼给查封了,现在还没有开张呢,一家不错的酒楼,摊上这档子倒霉事儿,可惜了。”

虽然很多人都听说过这件事逸闻,沈万三还是简明扼要地转述了一遍,最后说:“田四贵想要回登峰楼,可是以他现在的处境,再加上得罪的是喇嘛,没有一家钱庄愿意借给他银子,他现在是走投无路。我跟掌柜的商量了一番,想到了一个把这几笔死债变活的办法,所以小人斗胆,把宏昌库存的两万两银子都提了出来,一并放给了田四贵……”这笔生意冒的风险极大,虽然他的计划极其周详,并有充分的信心,但是在说出放银时,还是不由得放低了声音。

各方掌柜一听,宏昌这笔大生意居然是跟落魄的田四贵做的,都觉得他们太大胆了。就以田四贵现在的处境来说,他是没有一点能还清这笔巨款的迹象,更何况他本来就欠着宏昌的银子,不跟他要已经是不合规矩,居然还要再借给他巨款,确实是怎么都说不通。有的人觉得宏昌是把银子打了水漂,心里不由得有点幸灾乐祸,但是却不敢当着刘定一的面儿表现出来,想说几句斥责宏昌不该这么冒险的话,又忍住了,还是等刘定一表了态再说,万一和主子唱反调就不好了。

刘钟博道:“你既然知道田四贵的事情,怎么还把银子借给他?他既然接纳如此高的利息就是抱着不还钱的心思来的,万一他拿着银子一走了之,这两万两不就没了?”他说话时已经不怎么不客气了,毕竟宏昌是他的生意,不能不担心,甚至有点后悔让沈万三去那儿做事。

沈万三早知道有人会这么问,他不动声色地让卢高拿出两张单据,恭敬地递给刘钟博,说道:“大爷您看看,田四贵的登峰楼已经赎回,这是房契和地契。”

无论贵贱,大家最重视的不是银钱而是房产、地产,就算是豪富巨商有了钱财之后,想的也是买房子买地,高官大员赋闲归乡,同样会购买地产,贫民小户就算是穷困潦倒到了出门要饭的地步,也不愿意轻易卖田卖地,银子再多也不如守着几亩地踏实,所以不论是谁,最不愿做的就是卖地产,以免弄得连最后的归宿都没有。

看到房契、地契,刘钟博先放心了一半,心想:“有了这房契、地契,就不怕他田四贵赖账,不知道沈万三是怎么让他拿这宝贝做抵的。看来这个沈万三确实不是孟浪之人,做事还算谨慎。”接着就问沈万三是怎么和田四贵谈的,沈万三一边注意着刘定一,一边慢慢讲起了事情的经过。

从跟卢高要债开始,沈万三就觉得这几笔债不可能用正常的途径要回来,必须另辟蹊径,一番思谋之后,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并得到了卢高的同意。他先找到田四贵,主动提出借给他银子,赎回登峰楼,但是却提出了条件,不仅利息高到五分,并且还要他拿酒楼的房契和地契做抵押。田四贵开始并不乐意,利息高低倒在其次,关键是用房契和地契做抵押,如果他到期还不起银子,刚刚赎回的酒楼不就又成别人的了?不过,这是他唯一找到银子的机会。沈万三最后说道:“田四贵说,他现在一点钱都没有,就算赎回酒楼连买菜的银子都没有了,所以开张之后短时间内不会赚到钱,恐怕到期也还不起银子,我趁机答应再借给他五千两银子,做登峰楼的日常用度,算作宏昌入股,他才应允。”

一直沉默的刘定一忽然道:“五千两?我知道宏昌的家底,能拿出两万两已经最多,不可能拿得出五千两银子,难不成这银子是你自己出的?”

沈万三迎着他目光咄咄逼人,不慌不忙地答道:“员外爷问得好,宏昌确实没有那么多银子,这笔款子是别人替宏昌出的,宏昌只等年底分红。”

从沈万三的出现到现在,没一件事情不出人意料,现在他居然又说有人拿出五千两银子给宏昌在登峰楼入股,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很多人都露出了不相信的神色,竖起耳朵等着他说出答案。

稍停了下,沈万三道:“替宏昌拿银子是另外几笔‘死债’的户主,我跟掌柜的商量了,他们既然没办法一下子还清所有的欠款,那就让他们每个月还五百两,凡是当月还银子的当月的利息全免,这些人并不傻,银子早晚要还,每个月零碎还一些,还可以省下一笔利息,他们自然是满口答应。”

刚刚那位被刘定一斥责的老者见沈万三好像要出风头,心里妒火大炽,站起来质问道:“你这个法子看似精明,其实是自个儿被人耍了还不知道,你想想,钱庄靠什么赚钱?不就是靠放出的银子生的利钱吗?你把利钱给他们免了,你说是赔了还是赚了?”

尽管老者说得疾声厉色,沈万三还是笑着回答道:“这位掌柜说得正是,这些免利息的欠银最多不过两三千两,就拿三千两说,每月五百两,六个月还清,能免除的利息不过一二百两,几家加起来免银不到一千五百两,可是,宏昌收到的那五千两入股的银子,在登峰楼一年最低能有两千多两的红利。登峰楼你们都知道,生意红火至极,有这五千两银子打底,一年挣一两万两不多吧?拿这几笔死债做这笔生意,宏昌不仅不会赔钱,而且还会大赚特赚一笔。再说,就算登峰楼不赚钱,我们还有地契和房契。所以,这笔买卖不管怎么算,宏昌都是稳赚不赔。”

刘钟博听他计算得这么周详、细致,平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精彩的生意经,忍不住一拍大腿,叫道:“好啊,这笔账让你给算绝了!”

下面几位久经沙场的掌柜也忍不住暗暗佩服他的精明,心想,要是换作自己,肯定不会想到这么一个转弯抹角但又一石数鸟的好办法。就连一直冷着脸的刘定一也露出了一丝笑容,道:“倒是个可造之材。”听他这么一说,沈万三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看来自己的宝押对了。

刘定一细细看了沈万三几眼,觉得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就是想不起来了,于是对包木赐小声道:“这个小子来宏昌做事多久了,以前来过府里?”

包木赐笑嘻嘻地道:“员外爷您忘了,他不就是你从山东曹州金山上带回来的那个小厮吗?”

刘定一这才想起来,其实他当初把沈万三带来只是出于一时的冲动,并没有准备好好雕琢他的心思,没想到这人不仅心细如发,还是个经商做买卖的好苗子,不由得为自己当初的决定欣慰不已。包木赐看他高兴,小声道:“员外爷,这都晌午了,到吃饭的时候了,要不咱先到这儿,后晌接茬来?”

刘定一点点头,提高声音对众管事说道:“吃饭了。”不等众人回答,转身进了内堂。

第三章 临危请命,困难就是机会

看没有人应声,他大步走出,大声叫道:“大爷,小人沈万三愿意跟大爷走一趟。”很多人都向他投来惊讶的目光,不知道这个小子是吃错药了,还是刚刚露回脸,就狂妄自大起来,很多嫉妒他的人开始在心里暗自窃喜,笑他年少轻狂,不懂为人处世之道。>>>谦逊不骄狂

刘钟博走到卢高身边,笑道:“老卢,你这回可真真露了脸,多亏了你这个好伙计,沈万三,哈哈,这名字倒也有趣,万三万三,你要姓石,那不就是十(石)万三了吗?比沈万三更值钱,呵呵!”刘钟博性情和善,经常和身边人开玩笑。卢高此时还处在兴奋之中,这还是他当掌柜以来,第一回这么出风头,激动自不必说。

沈万三恪守“谦逊当头”的律则,立即谦逊道:“大爷快别这么说,我一个小小的伙计能有什么功劳?还不是我们掌柜决断英明,又借着大爷您和老太爷的威名,我又出了那么一点点微力才做成了这笔生意。”刘钟博见他这么谦逊有礼,又多了几分好感。

沈万三一转眼,看到刘轼看了他几眼,好像是想过来说话,但是又像是有什么顾忌。刘轼确实想过来跟沈万三聊两句,他知道凭卢高这个窝囊废是不可能算透这么精明的一笔账的,肯定是这个新来的伙计一手操持的,要知道所有的商人无不喜爱精明干练的帮办下属,可是看到大哥刘钟博在和沈万三说话,也不好过去。沈万三猜他或许是自恃身份,不想跟一个小伙计搭话。等刘钟博走开之后,他想过去跟刘轼打个招呼,可找不到一个由头,怕显得突兀,转眼看到刘轼想出门,他紧走两步,抢先把门推开,谦卑地道:“二爷慢走。”

刘轼没想到他会自己跑过来搭话,心里高兴,满面春风道:“你多大了,有二十多岁吧?年轻有为啊,好好跟着大爷干。”最后一句话故意说得重些,想试探一下他是不是真心想在卢高那里,也就是刘钟博手下继续做下去。

沈万三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不过这种感觉非常模糊,他不敢肯定,为了稳重起见,他有板有眼地回答道:“拿着刘家的银子,给刘家办事,是应该的,二爷言重了。”他不说给刘钟博办事,而是改成了“刘家”,就是怕得罪这个二爷。

刘轼呵呵一笑,道:“今儿席上可尽是好吃的,听说老爷子请到了翠玉楼的大厨,各方的山珍海味也弄来了不少,你可有口福了,待会儿多吃点。”说完拍了拍沈万三的肩膀,大步走了。

沈万三猜不透他忽然说这句闲话是什么意思,愣了愣,就去找卢高了。没想到,很多掌柜都主动跟他点头示意,或者打招呼,比对卢高还客气,他自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还以为是自己刚刚那笔生意做得好,赢得了众人的尊重。其实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原因,更多的是因为身为一个新伙计的他,居然一下和大爷、二爷都搭上了话,这是刘家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都觉得此人日后定会前途无量,所以都抱着先混个脸熟,为日后攀交情打个基础的心理主动跟他搭讪。

沈万三不敢大意,对所有跟自己打招呼的人都很客气。过了一会儿两个家丁请众人到北厅用膳,沈万三不知道怎么走,就小心地跟在众人后面慢慢走向北厅。一路上看到刘府的花园假山、亭台楼阁华丽至极,不过怕人小瞧自己也不敢东张西望地乱看。他跟着众人很快进了一座宽大的厅堂,北厅坐北朝南,南面是一扇扇雕花镂空的扇门,像是屏风。厅里摆着几十张桌子,每张桌子上摆着茶水和两盘南瓜子,看来还没有上菜。他知道饭桌上的规矩甚多,往往一个位置坐不对,多喝或者少喝一杯酒,都会惹来风波,更不要说敬酒的先后了。

卢高拉拉他的衣袖,道:“你小子有福气,脑袋瓜儿好使,想到了这么一个好主意,给咱们宏昌把旧债了了不说,还挣了不少银子,我得空了得好好谢谢你。你看到没有,这里是不比中厅,但北厅也是员外宴请宾朋、有重大庆典才用的地方,一般伙计是不让在这儿吃饭的,你能在这儿吃,说明你小子这伙计快做到头儿了,说不定给你个账房什么的当当,我看八成是账房,谁叫你的账算得这么精明呢?”

沈万三道:“掌柜的,你想得太美了,我刚刚做伙计才几天,咋能当账房?”他心里却在想,卢高果然是个老实人,居然对自己一点没有戒心,自己可能已经成了他的掌柜位子的最大危险,说不定哪一天,宏昌就到了自己的手里。这是他隐隐的感觉,他觉得刘定一或者刘钟博不可能让他做账房,从他们今天对自己的态度,不难看出,自己肯定会升迁,至于去做什么,他也不知道,就算做账房,凭卢高这么平庸无能,不出两年这掌柜的位子肯定得换人,他无疑是最好的人选,因为是他让宏昌大赚了一笔。

卢高笑呵呵地拉沈万三坐在了自己身边,与他们坐一桌的十几个人,都夸卢高找到了一个能干的伙计,卢高和沈万三赶紧客气谦让。其他桌上的人也都有说有笑地聊着什么,各自询问对方生意如何,或者什么商品的短缺,还说一些商界逸闻。

过了一会儿,开始有丫鬟端着一盘盘精致的菜肴送进来,摆在桌上,尽管大家已经饿得肚子咕咕作响,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敢动筷子。卢高为沈万三着想,怕他忍不住,就小声道:“席面上的规矩多,先忍一会儿,老太爷、大爷、二爷不来,谁也不能动筷子。”

沈万三是知道这个规矩的,卢高这么说有点多余,除了让同桌的人小看自己,没什么好处,不过又觉得他也是好心。他为了掩饰尴尬,想客气几句,忽然想不如坦诚一些来得自然,就歉意地笑笑,道:“多亏掌柜的提醒,您呀要是再晚说一会儿,我这肚子忍得住,手都忍不住要拿筷子了,呵呵。”

同桌的听他说话风趣,为人又坦诚,刚刚还称呼他“小兄弟”,现在则更亲切地叫他“兄弟”了。沈万三正在有说有笑地和他们聊着,忽然发现,原本喧闹的北厅忽然安静了下来,扭头一看,刘定一和两个儿子迈步走了进来。沈万三知道这么大咧咧地坐着不好,赶紧站了起来,发现其他人也都站了起来,暗暗庆幸自己的机灵。

刘定一一改不苟言笑的做派,居然面带微笑地坐到了上首一个大桌子前,两个儿子坐在他的左右。他们坐下后,下面的人这才敢坐下。

刘定一端起一杯酒,喝了一口后,美美地道:“都说咱刘家丽春坊酿的酒不好喝,我看还真是不好喝,哈哈。”他居然少有地说了句玩笑话,下面人紧绷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

丽春酒坊的管事看说到了自己,就凑趣道:“不是我们丽春坊酿的酒不好喝,是老爷您的口贵,宫里的琼浆玉液都常喝,我们这些酒再好,也入不了老爷您的法眼啊,呵呵。”

众人识趣地笑了起来,一时间,笼罩在众人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都端起了酒杯,刘家的第二大管事沈天机带头,沉声说道:“大家敬咱们的老员外一杯酒,祝他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长命百岁!”所有人都一起举杯,同声叫道:“祝员外爷寿比南山,长命百岁!”声音轰隆震耳,甚为壮观。

这时厅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只见两个家丁抬着一把椅子走了进来,椅子上坐着一个精瘦的老者。沈万三一愣,不知道这个被抬进来的人是谁,居然能在规矩如此之大的刘家这么有恃无恐地横冲直撞,看来是有些背景。果然沈天机看到瘦老者,马上离席走到近前,低声道:“先生您可来了,事情可有结果?”那瘦老者微笑不答。

刘定一叫道:“把先生抬到我的桌这边,快点快点。”

几个家丁不敢怠慢,一路小跑着把老者送到刘定一坐的桌前,刘钟博和刘轼都起身肃立,老者笑道:“大爷、二爷快坐下快坐下,怎么能让你们两个主子给我这个废人让座。”虽然说得客气,可是脸上却没有一点客气的神色,也不再理他们,而是对刘定一道:“员外,老朽我来得还不算晚,没有耽误这顿酒宴,今儿我是有口福了,呵呵。”

刘定一居然激动不已,捉着瘦老者的手不放,连声道:“不晚不晚,就是先生来晚了一步,让厨房照样重做就是了。先生可……”

他刚想问什么,还没有说出口,那瘦老者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奇道:“哎呀,这是我最想吃的羊肉豆腐,我先吃一口再说。”伸筷子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刘定一定定看着他慢慢吃,好像不敢打扰。他都这么恭敬,下面更是鸦雀无声,认识瘦老者的都不觉得奇怪,不认识的可是受惊不小,一直被他们奉若神明的刘定一竟然对这人如么恭敬,甚至到了害怕的地步,简直是匪夷所思,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没有人会相信是真的,难不成这个皮包骨头的老头儿有什么通天的背景?

沈万三想问这老头儿的身份,又不好问,这时卢高小声道:“这就是邹先生,半神半人的仙人,了不得,连当今皇上都常请他去算命。就是天生残疾,不能走路。”沈万三这才想起来,自己在金山偷听刘定一说话时,好像听他提到过“邹先生”这三个字。心想,又碰到一个瘸子,不过一眼就能看出,他和斜里布花是天差地别的两种人。

刘定一看着邹先生一口一口地吃,不敢打扰,等他吃得差不多了,刚想问什么,邹先生一笑,摆摆手,道:“吃饱了,我要睡一会儿,员外、大爷、二爷你们接着用膳。”后身的两名小厮赶紧抬起椅子,把他送了出去。

沈天机小步走到刘定一身前,问道:“邹先生的意思是……”

刘定一心领神会地一笑,说道:“先生说了,接着吃,那我们就接着吃。”

沈天机看他笑得畅快,知道有好消息,连说“好好好”,回到座位后拿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刘定一端着酒杯道:“今天老爷我了了一大心事,大伙儿喝,喝他个一醉方休。”下面的人见他这么开心,也都放开了畅饮。刘定一喝了口酒,把杯子砰的一声摔在地上,脸色瞬间从畅快变成阴沉甚至是恼恨至极,怒吼道:“皇上的衣料都被劫了,你们还吃、还喝,如今不是刀架在脖子上,是刀已经砍下来了!”

就算他喜怒无常,这变得也太快了,端杯时还笑得春风得意,喝完就立马变成了暴风骤雨,很多人脸上的笑容立时僵住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有的人看到别人的脸色变了,才知道出事了。卢高吓得手一抖,杯子掉在地上。沈万三放进嘴里的一口菜,咀嚼不是,吐也不是,只好囫囵着咽了下去。刘家承造皇帝服饰的衣料被劫他知道,以为这件事情已经有了了结,没想到还没完。

刘定一仰头叹道:“刘家亡就亡在你们这帮窝囊废手里,大祸将至啊!”说完就转身走了……>>>细心观察,别说话

留下的人顿时慌作一团,本来刘家承做御衣的衣料被劫,凡是靠刘家吃饭的人都捏了一把汗。元朝皇帝多残暴嗜杀,尤其喜欢连坐,跟刘家关系较近的人担心的不是饭碗,而是身家性命,可是一连几天不见动静,大家都以为刘定一神通广大,已经通过什么关系将事情摆平,这时听到他的话才知道,大难并没有过去,而且好像就要来了。

众人不安地坐在桌前,虽面对美酒珍味,却没有一个人去吃。没有得到吩咐,更没有人敢离开,所以除了大眼瞪小眼,没什么事情可做,大家难免会有点尴尬。一个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人,终于耐不住寂寞抢先开口,对同桌的一个富态老者道:“申掌柜,您跟太府监李大人府上的管家是姻亲,能不能替咱们打听一下宫里对御衣衣料被劫想怎么处置?”

那申掌柜跟太府监的管家结亲本来就有巴结逢迎的意思,不愿被人提及,不耐烦道:“一个管家怎么敢跟主子打听宫里的事情,我看你问的多余得很!”“申掌柜您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我这么问还是为了咱刘氏商行着想,怎么能说是多余呢?你不想用你亲家这层关系,就不想吧,为啥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这还是好听的,你想听难听的,我还能给你说出一箩筐来!”“你……你……”那鼠须中年人,显然是不敢在刘府里跟人发生争执,想发火又不知道怎么发。

有人听他们争执,颇不以为然,对众人道:“这御衣是咱刘家承做的,出了事儿总要担些责任,不过,局面也没你们想的那么坏,咱刘家啥大风大浪没经过?御衣衣料丢了再去造不就行了,还是什么大事了,再说了,如今天下这么乱,皇上又不是不知道,三天两头有悍匪抢劫官府,也没见哪个当官的因为丢了东西怎么着的。”

那鼠须人撇撇嘴,不同意道:“你这话可说错了,这次丢的不是寻常的东西,是皇上老爷的衣裳,去年,有人缝制的衣服花纹和御衣差不多,还被砍头了呢,皇上最讲究的就是个体面,‘体’就是衣物,连衣物都没有了,何来体面?”

那申掌柜冷笑道:“我看你是巴不得咱刘家出事,是不是大伙的饭碗都丢了,你就如愿了?”

那鼠须人又是连说几个“你”字,跟他争论起来。

和沈万三同桌的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好像对他们的争执甚为不齿,小声说道:“都这个时候,还有心思自个儿窝里斗。”见沈万三一直闷头不语,就用筷子敲了敲他的酒杯,道,“小兄弟,我看你年纪不大,倒是很有主意,你觉得御衣的事儿,会怎么了结?”

从这些人谈论开始,沈万三就觉得这种事最好不要胡乱议论,既显得沉不住气,又容易惹人非议,所以一直没开口。听那人问起,他也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沈天机看那两人越争声音越大,不无威严地道:“各位掌柜,员外没发话,你们最好还是不要谈论过多为好。”那两个人一愣,这才闭嘴,各自坐着生气。

沈万三暗自为自己没有参加议论庆幸,又过了一会儿,只见包木赐匆匆跑进来,对众人道:“快点快点,员外叫各位掌柜说话!”北厅里的人哗啦一下站起来,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走。刘钟博和刘轼快步走在前面,沈万三默默跟着。

走了几条回廊,过了两道月门,沈万三抬头看见一座幽静的小庭院,门首悬着一块匾额,写着“孤心斋”三个字。从这三个字里,沈万三察觉到刘定一就在里面,只有他那种性格的人才会起这种名字。果然,进了小院就看到一片翠竹丛中立着一个凉亭,刘定一和那名身有残疾的邹先生都在亭子里。

看人都来了,刘定一阴沉着脸,咳嗽一声,道:“御衣衣料被劫的事儿你们都知道了,这是我刘家生死存亡的一道大坎儿!”沈万三心想,刚刚他还说什么“刀已经砍下了”的话,似乎大难难免,这时听他的口气,又似乎有了转机。

其实刘定一刚才那么说是看到众掌柜推杯换盏的模样,心里不快,觉得自己手下的这帮人都是酒囊饭袋,又想到了御衣的事儿,忍不住发了一通火。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想说几句话,表一下跟东家共存亡的决心,但是又怕说错了话,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过了一会儿,沈天机看众人都不说话,知道刘定一定会不开心,只好躬身道:“为刘家出力,大伙儿自然是人人奋勇争先,员外有何事只管吩咐。”

刘定一微微点头,转头对邹先生道:“往日皇上可是很乐意听先生讲论阴阳五行之术,可是这几天你托人递话怎么也不见召见?”这句话他已经问过,可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又问了一遍。

邹先生神态自若地从桌上食盘里拿起一块绿豆糕放进嘴里,慢慢嚼着,道:“我受员外之托,去宫里打探消息,可是一连等了三天都没有机会进宫,托的几位公公也得不到准信儿……”一句话没说完,又拿起一块绿豆糕吃了,看来此人很是嘴馋,看到吃的就要吃,不过却一点不让人觉得厌烦,反而显然很自然得体,好像他干什么都有理。

他吃完嘴里的东西,又喝了口茶,扫了众人一眼,发现所有人都愁眉不展,忽然觉得好笑,就呵呵笑了两声,道:“几位爷先别发愁,等我把话说完,我虽然没有进宫,却知道,对于御衣被劫,宫里自然不会坐视,朝廷早有明令,凡是皇上衣服上用过的花纹,其他人不得僭用,用了就是砍头的大罪。连用衣服上的花纹都是死罪,更不要说公然抢夺御衣。这件事可大可小,大了,可杀头、抄家、株连,小了,说不定一点事儿都没有,说来倒也奇怪,我没有见到皇上,却在回来的路上见到了脱脱宰相……”

众人看他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不知道是有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想知道他见到后脱脱之后的事情,当着刘定一的面儿,又不好开口,可这个邹先生偏偏不往下说了,只闷头喝茶,刘钟博大着胆子道:“先生见到脱脱相爷可说了御衣的事儿?”

邹先生把杯子放下,笑道:“你看我,就顾着自己喝茶,倒把正事儿给忘了。我见到了脱脱相爷,自然想让他在皇上面前替咱们说几句好话,我把事情简明扼要地告诉他,可这位整日为国事操劳的国宰却心不在焉,说什么黄河大水淹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地方起了民变,朝廷里有些大员却充耳不闻,想让我给他占一卦。你们想想,我急得都火上房了,哪有空儿给他算什么卦?当即厚着脸皮打断他,让他想想办法,把御衣的事儿给遮过去。他想了想,说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要是有人能给朝廷筹措一百万石米粮,解解燃眉之急,我这个位子就好坐多了。’”

刘轼消瘦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道:“相爷真是狮子大开口,一句话就要一百万石米粮。”

刘钟博急着知道邹先生是怎么回答,问道:“那先生是怎么回的话?”

邹先生轻笑道:“二爷聪慧过人,说得一点不差。”

刘钟博惊讶道:“相爷真的想要咱们拿一百万石米粮出来?”

邹先生点点头,笑道:“咱这位相爷肚子不小,胃口大,说一百万石,员外真得拿出来这一百万石。我当时跟相爷说:‘相爷,吉人自有天相,不出一日自有人送一百万石米粮来。’相爷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说:‘邹先生,我府上的管家早就想找你给他算算财运,你要是没事,就跟他聊聊。’而后相爷神神秘秘一笑,就走了。我自然知道他是想让管家跟我具体谈谈这粮米的事儿,我已通过管家和相爷谈妥了,相爷先压着御衣的事儿,等粮食一来,他立即替咱们运作,定保刘家无事。”

刘定一已经听邹先生把事情说了一遍,所以一直在想怎么弄到这一百万石米粮。当今天下宇内不宁,灾害频发,时不时有灾民起事造反,朝廷早应付不暇,只有拼命铸造银钱以便支付巨额开支。这样一来,致使至正年间通货膨胀严重,物价飞涨,粮米价格已从大元初年的一二百文一石,猛涨至五六百文。如何在这粮米紧缺的乱世弄到这一百万石粮食确实棘手。

他有些轻蔑地看着这些一个个吃得红光满面、穿着光鲜的下属,心里不禁又有一股怒火上冲,最后还是尽量放低语气,道:“事情你们都听到了,只要脱脱宰相肯出手,咱们家的这道坎儿就能过去,把你们叫来就是商量商量这一百万石粮米怎么弄来,都说说话,出出主意,别一个个在肚子里瞎嘀咕,以为我不知道似的,其实老子清楚得很!”

沈天机早已习惯了刘定一的喜怒无常,假装没有看见,沉吟道:“一百石粮米的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就是把银子换成粮食太难,现如今天下不太平,四处都在闹贼匪,粮米采购不易,我看只有去江南走一趟,看看那边的情景,江南自古是鱼米之乡,这两年又没有什么闹乱子,要是没有个意外,我想一百万石粮米也能买来。”

一开始众人都在心里想怎么弄来这笔数目巨大的粮米,可是怎么想怎么不容易,听了沈天机的话,似乎也只有这一个办法。沈万三左看看右看看,没有听到有人说话,心想,看来这个二管事在刘家的地位很高,这么多人只有他敢说话,以后要多跟他亲近亲近。

刘定一点点头,道:“天机说得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这粮米不易采买,这回又干系重大,不能把宝都押在南边儿,还得去四川跑一趟,而且还要找靠得住、办事得力的人去才是。”他边说边在众人身上扫来扫去。他的意思很明确,是想要有人出来主动请缨。这些管事掌柜一个个都善于揣摩心思,他们当然看得出,可是,这份差事确实难办,千里迢迢去江南,这一路上不知道要发生多少事,路途辛苦不说,万一事情办砸了,不仅刘家要完了,还不知道要断送多少靠刘家吃饭的人的前程,所以,过了很久都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话。

沈万三出生在江南,长在江南,知道江南有多富庶,家家虽说不是粮米堆满仓,但是一年到头来总是有余粮,而大户人家家里更是存粮甚多,他家里就有几百亩田地,粮米也不少,想到这些,他觉得凭刘家的财力,只要肯出银子,买点粮食还不容易吗?就想站出来,毛遂自荐,但他又生性谨慎,怕太过莽撞,就一直忍着没有说话。

刘氏商行名下最大的粮行——万盛米行的丁掌柜知道,既然是采买粮食,自己肯定是躲不过去,等刘定一亲自点自己的将,不如自己主动一些,还显得自己忠心,于是他向前走了两步,平心静气地说道:“员外说得是,四川是天府之国,自来富足,江南、四川双管齐下,定保无事。还有,运粮最费时费力,是要派个得力人手,小老儿我跟了员外几十年,白吃了刘家十几年的粮食,员外爷要是用得着小老儿,小老儿舍出去这把老骨头不要,也不能看着员外爷犯难!”说到动情处几近哽咽。沈万三心想,这老头倒是会来事儿,在这个众人都不出头为主人分忧的时候出来,肯定可以大大赢得东家的好感,看来,以后有机会要多跟他学学。

刘定一还是轻轻点点头,但是说话的语气已经不如刚刚的凌厉了,轻声道:“你在商行里是管粮米的,这回你得跟着去!”丁掌柜心里一宽,既然是跟着去,那就是有人拿主意,自己只是跟着跑跑腿,不必担太大的责任,不由得为自己及时出头这步棋暗自得意。

邹先生道:“这趟差事要派几个老成持重的人去,丁爷是商行里的老人了,他去自然可以让员外爷放心,但是这事儿毕竟太大,还要找一个拿大主意的人去才是……”

刘轼抢着道:“邹先生说得是,我年轻,身子骨经得起折腾,我看不如把这个历练的机会给我和大哥,我俩各去一个地儿,再说了,这是咱自家的事儿,我跟大哥总得有一个人去主持主持才好。”

刘钟博早就想抢着为父亲分忧,但是被二弟刘轼抢先说了,自己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就望着刘定一,道:“二弟说得是。”

刘定一看也不看两个儿子一眼,他已经在心里拿定了主意,端起一杯茶,润了润嗓子,低声道:“老大,你就和天机他们走一趟吧。”

刘轼还想争取一下,但是看到父亲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张了口张嘴,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沈天机微微躬身,道:“愿意为员外分忧。”又道,“去江南走陆路还是走水路?走水路要提前和船帮的人打好招呼。”

刘定一忽然把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放,怒不可遏地道:“相爷想得倒美,要粮食不说,还要给他们挨家挨户地送上门去,我要不是有事儿犯在他手上,真……真……”“真”什么最后也没有说出来。

众人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说了这么一番话,邹先生笑笑,让他不要生气,解释道:“相爷要的咱这批粮米,可不是给一个地方用的,现在闹粮荒的州府众多,又不太平,路上押运就担着很大的风险,他是怕路上出事儿,官家送粮如果被劫掠了,他就少了一批粮,要是由咱们分处送去,就不一样了,少了还得给他再去买。呵呵,脱脱相爷真是老谋深算啊,处处为朝廷着想,他知道咱家员外有的是银子,丢再多的粮食也买得起。”

沈天机沉吟道:“既然如此,只能走陆路,我先去跟车马行的人打个招呼,这次恐怕要几百辆骡马车。”

刘定一点点头,说:“水路还是要有,你选几个人手吧,再有,咱自家有车马行,让老白头他们去就成。”又道,“你去四川吧,让老大去江南。”

沈天机点点头,他知道尊卑,先让刘钟博选人。刘钟博的目光在亭外的众多管事身上扫来扫过,挑选了万盛米行的丁掌柜,还有刘府的护院万震,道:“就丁掌柜和万震吧,还有谁愿意去的?”他选的这两个人一文一武,都十分精干。

这里面最着急要去江南的是沈万三,他想通过这个机会在刘家大大露脸、混出点名堂,然后借刘家的势力帮自己和弟弟脱罪,毕竟自己和弟弟现在还是有劳役在身的人。而且还可以借这个机会,回家看看父母,还有刚刚迎娶、没有过门的妻子。可是,他哪里知道一百万石粮米是什么概念,想要在当今天下买这么多粮食,又要千里奔送,谈何容易。

看没有人应声,他大步走出,大声叫道:“大爷,小人沈万三愿意跟大爷走一趟。”很多人都向他投来惊讶的目光,不知道这个小子是不是吃错药了,还是刚刚露回脸,就狂妄自大起来,很多嫉妒他的人开始在心里暗暗喜欢,笑他年少轻狂,不懂为人处世之道。

刘钟博生性随意,又知道他精明能干,笑道:“难得你有这份心,好,你回去准备一下,就跟我一块儿去吧。”

沈万三是刘钟博名下钱庄里的,跟他办差理所应当,刘定一对邹先生小声道:“先生,他就是我在曹州遇到的那个人。”邹先生神情复杂地看了沈万三几眼,没有说话,就是他给刘定一算的卦,让他去曹州金山求延年益寿的。

事情商量妥了,刘定一也不说让众人散去,先对邹先生拱拱手,说道:“上个月我从高丽国得来了两支上等人参,今天知道先生要来,请了‘喜得居’的大厨,炖了上好的乌鸡,一会儿先生尝尝鲜。”看也不看众人一眼,使个眼色,两个丫鬟走过来,搀扶着他进了旁边的凉房。

第四章 攻心为上,人情也是生意

沈万三轻声笑道:“只要用心琢磨,换一个角度去想,不要拘泥形式,做生意的法子千万种,为什么要循规蹈矩,不知道变通呢?大家都想到的办法、都去做的事情,你也去做,那你指定做不过别人。其实,能从一堆土里看出金子来、能另辟蹊径,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啊!”>>>人情投资

回去的路上,卢高埋怨沈万三道:“你傻不傻?这差事谁都看得出难办,你非要去,差事办砸了,你也完了!”沈万三笑笑没有说话。到了宏昌,卢高添油加醋地把沈万三今天在刘府的表现述说了一番,林茹星虽然心里非常嫉妒,表面上却夸赞沈万三,说他给宏昌挣了脸什么的。

晚上,刘府派人叫走了沈万三,说是刘定一要提前为大爷和沈天机送行。这次吃饭的地方没有选在北厅,而是在刘定一的“孤心斋”,一共摆了两桌,沈万三、丁掌柜、万震还有沈天机选的几个人一桌,刘钟博、刘轼、邹先生和刘定一一桌。这次江南之行,事关重大,不能不做万全的准备,所以刘定一考虑再三之后,决定让刘钟博从江南购进一百万石粮食,沈天机在四川购进五十万石,剩下了可以自家出售,反正如今粮食奇缺,不怕窝在手里。

一切处理得差不多了,刘定一叫人拿来了银票,按照市面上六百文一石的价码给了他们银子,但是却少给了刘钟博十万两。刘定一看刘钟博一脸的焦虑,冷冷道:“去江南这一路,百十辆马车不能白跑一趟,正好沿途捎带些盐、布匹、药材出售,赚到银子你就用,赚不到,你就拿这些银子去吧。”他是故意为难刘钟博,想磨炼一下这位生性纯良、遇事优柔寡断的长子,为自己百年之后做准备。

刘钟博本来就害怕父亲,不管这个办法行不行,他都不敢反对,只能躬身答应。等要离开时,一直阴沉着脸的刘定一忽然说:“刘家这几百口人的身家性命,全在你们手里捏着,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沈万三又没什么行李要收拾,就连衣服也只有一两件,卢高把自己的几件衣服打包送给了沈万三,要他路上替换,沈万三心里非常感激。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匆匆赶到了刘府,和刘钟博、丁掌柜还有万震汇合后,就一起出了城。城外一百多辆马车、百十名车夫,万震带来的护院已经等在那里。刘家每年都运送各种货物,所以有自己的车马行专门做长途运输,这些人长年游走各地,不过这么紧急的任务还是第一次。马车上码满了包裹着的货物,刘钟博看着车上的东西,暗自苦笑,心里在想:“看来爹爹还是偏心,老二想去却被留下了,却把自己支出去,连银子都不给足。”

正窝在车上打盹的马车行执事白定春看到大爷,急忙把手里的马鞭一扔,小跑过来,笑道:“大爷您来了,昨儿个大伙儿忙了一夜,把货都装车上了,您看咱这就上路,还是您先歇会儿?我给您找了一辆铺着凉席的马车,坐在里面软和又敞亮,要不你还是坐里面再睡会儿吧,天还没亮呢。”

刘钟博摇摇头,道:“不睡了,趁日头没出来,天凉快,咱们赶路吧。”

白定春哎哎连声答应,转头对靠在马车上或者蹲在地上歇着的车夫壮工们喝一声:“都起来,麻利的,起程了,起程了。”刘钟博上了那辆专门给他定制的马车,丁掌柜腰有病,不能骑马,只得也进了马车,沈万三和万震骑着马,随着几声鞭响,这支几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这次去江南非同小可,又加上刘钟博生性稳重,所以一路上走得很是太平,就连吃喝、住宿都尽量缩减,能多走一天路就争取多走一天,不到十天就过了涿州、雄州。以往刘家商行的大小管事只要是带商队出行的,一路食宿费用都相当充足,更不要说这次是大爷亲自出来了。丁掌柜懂得这其中的道理,更想借这个机会好好跟刘钟博拉近关系,所以每到一个地方,都先让刘钟博住当地最好的客栈,白定春则带着车夫和壮工住在大车店里。

一般人数多且带着货物的商队都不愿意进热闹的地方,以免伙计多了不好约束,万一惹下什么麻烦延误行程。到了任丘城外,刘钟博决定绕过任丘城,丁掌柜忽然想到什么,对刘钟博道:“大爷,咱还有二十几车药材,前两天下雨,油毡布没盖好,进了点水,药有些潮,到了江南雨水更多,任丘城里有十几家大药铺,我看,不如到城里把药材卖了。”

刘钟博本来对这些事情不怎么关心,一路上都在为父亲对他的寡恩而闷闷不乐,就点头答应了,并让丁掌柜自己拿主意。药材不同于盐和布匹,无论是卖给谁,对方一定会分批验货,查看药材的真假优劣,没有一天的时间是不够的,如果要这几百人等一天,实在是耽误不起,最后丁掌柜决定留下一个人带着药材去城里兜售,卖完了再赶上大队人马。

丁掌柜想到了沈万三,因为这个年轻人不仅办事稳重,而且精明干练。最重要的是,他自己要时刻留在刘钟博身边,帮他照料全局,万震要随时保护车队的安全,而白定春又不会谈生意,再说车队这么多人,没他根本不行,能去的只有沈万三了。本来让一个新来的伙计独自去处理涉及银钱交易的事情,很不合规矩,但是转念一想,沈万三不像奸诈之徒,再说了,还要留给他十几个车夫,他就是想卷银子逃跑,有这些在刘家做了几十年的伙计看着,他也走不了。

没有了这些顾虑,他就把自己的想法和刘钟博说了。刘钟博把沈万三叫到身边,说了想让他去售卖药材的事,沈万三犹豫道:“大爷,这么多药材让我一个人去,我实在是怕做不好,辜负了您的期望。”

刘钟博大度一笑,道:“年轻人就是要有一股冲劲儿,初生牛犊不怕虎,再说,这些药材又没有什么名贵的,而且都有些发霉变质了,值不了多少银子,我巴望着你给我能换来万把两银子也就知足了。对了,我还给你留下十几个赶车的,别看这些人做的是行车走马的活儿,这种生意可是见得多了,有他们帮你,你只管去。”

沈万三不好再推托,只好点头答应,双方约定,几天后在前面的献州城会面,车队留下二十四车药材和十几名车夫就走了。紧接着,沈万三就带着他们进了任丘城。

任丘虽然不是什么大都会,但也是青石大街,街道两旁商铺林立,卖什么的都有,很是繁华。留下的人中,有一个姓游的五十多岁的汉子,在刘家做事三十多年,是车行的老把式,知道卖东西不同买东西,要端着点架子,如果你拉一车药材上门去卖,无意中就少了筹码,给人一种急于出手的感觉。沈万三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是他更知道,这批药质量不怎么样,想卖高价很难,再加上一般的药铺都有自己共事多年的供药商,要想把自己的药材卖给他们,只有在价格上让步,可是,一个新人想站稳脚跟,不干出点业绩来,很难赢得东家的心,刘钟博要他换回一万两左右的银子,他暗暗想,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把这批药卖到一万两以上,给自己的前途增加资本。

十几个人赶着马车在大街上转悠了一圈,找到了一家名叫“同福楼”的客栈。沈万三亲眼看着车夫们把马车停在客栈的后院,虽然客栈里有伙计看着,再说就是有偷窃的,也只会选择金银细软,不会打商队货物的主意,但是沈万三谨慎从事,还是留人看着。等忙得差不多了,已经到了晌午。

连一口茶都顾不上喝,他就跟老游去找药铺,一连问了几家药铺,价位都不理想,不是一万两就是九千两,没有一家出到一万多两的,显然是看到沈万三把货送上门来,有意压价。最后两个人来到了丘城最大的药行——“惠兴药行”。那是一家铺面很大的药房,在街北面占了一溜房子,门上悬着一块匾额,写着“惠兴药行”,下面还有“分号”两个小字。

沈万三现在已经穿上了一件褐衣,看样子倒像是一个书生,老游跟在他后面,迈步进了药铺,药铺的大伙计看见有人进来,以为是来了客人,赶紧招呼道:“爷台您来了。”沈万三点点头,他知道自己主动送货上门,不能把姿态摆得太低,不然就算对方看中了药材也会借机压价。他不动声色地找了张椅子坐下,大伙计看他不说要什么药,药行有规矩,不能随便问人家拿什么药,万一不是来买药的,就好像巴望别人得病似的,所以就去招呼别的客人。沈万三看店的两面摆的都是药柜,每个抽屉上都标着药材名称,几个伙计拿着秤在按照客人的药方拿药。

沈万三随意问了那大伙计几味药的价钱,伙计摸不清他的门路,但还是客气地一一回答,沈万三假装心不在焉地听着,最后又说道:“你们掌柜的呢?我想找他谈笔生意。”他先不说来意,心想,搞得越神秘越好,最好给对方造成“遇到他们自己占了很大便宜”的错觉。“回这位爷台,我家掌柜不在,您有什么生意要找我们掌柜的,等掌柜回来了,我好转告他。”大伙计听他说来谈生意的,又看他不苟言笑,像是个有来头的,愈加客气。沈万三就不再说话,惬意地坐在椅子上跷起来二郎腿。

这时,一个三十几岁、穿着讲究的人冲进店里,对大伙计叫道:“给我拿五十两银子,快点,我急用。”

那大伙计脸有难色,扭捏道:“少掌柜,老掌柜不在,我可是不敢再从柜上给你支银子了,上回给你拿那十两银子,我挨了一耳光,现在脸还痛呢。你要是想要银子,还是等老掌柜来了再说吧。”

那人脸上微微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回我一定给你送回来,不让我爹知道就是了。”

那大伙计笑道:“少掌柜看您说的,我要能给您就给您了,真的不行,老掌柜知道了……”

那少掌柜也不理他,冲过去,拉开放银子的木盒,抓了一把碎银子揣进怀里,一边往外走,一边道:“等爷翻了本,就给你送来。”说罢扬长而去。

这种事被外人看到,那大伙计有些尴尬,沈万三微微一笑,起身告辞。一回到客栈,沈万三马上变回了自己,没有了那副嚣张的嘴脸。老游道:“沈爷……”

沈万三赶紧打断他道:“游叔你千万别叫我爷,我才来刘家干事几天,您是老人了。”

老游呵呵一笑,他很喜欢这个嘴甜又懂事的年轻后生。刚见面时,沈万三就称呼他“游叔”,不管怎么说,沈万三也是大爷刘钟博身边的人,这么叫他,让他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尊重。“你在大爷身边办事,我就是一个赶车的,这尊卑不能乱……”“哎呀,游叔你看你,要不,咱俩就兄弟相称吧,你就叫我老弟,我叫你老哥,这下总行了吧?呵呵。咱这些药不经看,内行看了就知道不是好东西,要卖出去不容易呀。”沈万三随和的举动无形中又把两人的关系拉近了不少。

老游就不再推托,说起了正事,道:“说得是呀,装车的时候,我就看出这药材不对劲儿,放得太久了,不知道惠兴药行要不要,待会儿咱打听一下他们掌柜的住的地方,去他家里看看?”

沈万三觉得这个办法不好,亲自上门显得太迫切,对方可能压价,不过他不想反驳老游,免得破坏两人之间热络的气氛,就笑了笑,道:“这倒是个法子,眼下咱还是先吃点东西,我肚子都瘪了。”老游哈哈一笑,两人就来到了客栈厅堂里,要了两笼包子,边吃边聊。

吃着吃着,沈万三忽然发现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进了街对面的赌坊。“是惠兴药行的少掌柜,游叔别吃了,跟我去看看。”沈万三拉着老游出了客栈,走进赌坊,里面一片乌烟瘴气,二三十人围着几个赌桌,正玩得兴起。沈万三找了一圈,就找到了那个熟悉的人影,正是惠兴药行的少掌柜,看来他拿银子就是为了赌钱的。

在刘府的经历告诉他,接近可能对自己有利的人,对成功与否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他假装观看赌局,观察着惠兴的少掌柜,看他一脸的沮丧,似乎赌得并不如意。看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见他输了五十多两银子,可是他却并不掏钱,而是面带笑容,有些窘迫地对庄家道:“老四哥,不瞒你说,今儿的银子有一半是我从柜上偷拿的,不能全给你,不然我爹知道了,非骂死我不可,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先给你一半,剩下的一半,改天给你?”

那庄家冷笑一声,没好气地道:“甄少爷,我说你没银子还赌什么钱?我就不信你这么一个少掌柜连这点银子的主都做不了,想赖账你可看错人了,别以为自己是惠兴药行的大少爷我就给你面子了,在我们这儿赌钱,不论贵贱,一律拿现钱,何况你身上就有银子。”

甄少掌柜更加窘迫了,恨不能找个地方钻进去,要是别的事情,这银子也就给他了,可是如果被父亲发现自己偷拿了柜上的银子去赌钱,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本来想着拿了银子赢了就送回去,谁想到输得这么惨。看他迟迟不肯把银子交出来,那庄家也动了肝火,话越说越难听,最后两人吵骂起来。赌场经常有人闹事,所以都养着一些看场子的打手,庄家一招呼,立即有三四名大汉围拢过来,一把夺过甄少爷怀里的银子,捉住他的衣领,就要打。就在拳头要落下时,就听一人说道:“住手,不就是几两银子的事儿,还想打人不成?”众人回头,就看到沈万三迈步挤到甄少爷身前,凛然不惧地瞪着几名打手。打手不知道他的身份,就怔在了那里。

庄家跑过来喝道:“你他妈的是谁?敢在我赵老四门前瞎咋呼,不想活了是吧?告诉你,在我这儿,我想打谁就打谁,他欠了我银子,就该打。再不滚开,连你一块儿打!”

老游正为沈万三强出头担心,怕他吃亏,赶忙走了过来,却看到沈万三没有一丝惧色,轻蔑地笑了下,对庄家道:“甄少爷欠了你多少银子?”“一个子儿不多一个子儿不少,整整一百三十两!”

沈万三道:“不就是一百多两银子嘛,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们这些凭两只拳头欺负人的狗奴才,放开甄少爷,他的银子我替他拿了。”

他气愤的样子,倒好像挨打的人是他自己,话虽然说得难听,但是那庄家看他气度不凡,既然敢用这种口气,一定有背景,也不敢怎么为难他,冷笑一声,道:“你愿意出银子,最好快点给我吧。”说着伸了出手。

沈万三身上的银子加在一起不到十两,他瞪了庄家一眼,转过身小声对老游道:“游哥你快回去客栈,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凑够一百多两银子,事关重大,我现在不能说,你就按照我说的办!”老游虽然不同意替别人还赌债,但是看到沈万三的神色那么郑重,知道他有两下子,点点头赶忙奔回客栈。甄少掌柜感激地看着沈万三,不知道在哪里见过他。

不多时,老游就拿来了一百多两银子,沈万三把银子交给庄家,对甄少爷道:“这家赌场规矩不好,以后别在这儿玩了。”

甄少爷感激得说不出话来,拉着沈万三离开赌场,走到外边,道:“公子今天仗义疏财,让我不致被这帮恶徒羞辱,在下感激不尽,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定要跟我去家里喝杯茶,我拿了银子还你。”说着就要带沈万三去他家里拿银子。沈万三推托几句,就跟着他去了。

在路上沈万三告诉他,自己是去大都贩卖药材的客商,路过任丘,在客栈闲得无聊就到赌场看热闹去了。甄少爷一愣,道:“沈兄,咱俩真是有缘哪,我也是做药材生意的,任丘城里的惠兴药行就是我们家开的。哎,你贩的是什么药材?”

沈万三假装惊讶,道:“惠兴药行是仁兄你的买卖?那真是久仰久仰啊。”然后就将自己带的药材种类说了。

还没有到家,沈万三就看到上午在惠兴药行见过的那个大伙计,只见他慌忙跑过来,对甄少爷道:“少掌柜您快点把银子给我,掌柜的过会儿就回来了,看银子没了,还不得撕扒了我?”

没等甄少爷说话,沈万三笑着说道:“看你急得,甄少爷今儿见了几个好朋友在酒楼请客,一时没带银子,才从柜上借的,不是我跟甄少爷谈生意,银子早给你送来了,给你五十两够了吧?”说着拿出一包银子给了那大伙计。那伙计不知道沈万三怎么跟少东家在一起,觉得可能真的是谈生意,就感谢了几句,反正银子到手了,过会儿不挨骂就行,别的他也不管,拿了银子就走了。

甄少爷怎么也不会想到,沈万三居然仗义到这个地步,还不认识就替他还赌债,现在又替他把柜上的窟窿给堵上了,更重要的是,很细心地替他掩饰了赌钱的事儿,这让他对沈万三更加感激不尽,赶紧一揖到地,鼻子酸酸地对沈万三道:“沈兄这么讲义气,你叫我怎么报答你才好啊!”“别这么说,我也是看不惯赌庄的人嚣张,一时性起就喊了出来,呵呵。”沈万三这种谦逊的口气,更让甄少爷感动了。>>>讲义气的不一定会做生意

到了甄少爷家里,甄少爷给沈万三和老游摆了一桌酒席,三个人边喝边聊,沈万三就有意无意地透露出想跟惠兴做生意的意思。甄少爷大包大揽,说自己可以做一半的主,立即答应留下沈万三的药材,并且说第二天给他回话。

第二天早上,他就来客栈找到沈万三,说,他已经跟他父亲,也就是惠兴的掌柜说好了,这笔生意由他出面谈。沈万三就带他看了那二十几车药材,指着药材道:“甄老兄,你好好看看,要是药材不好,你就照实说,别因为咱俩是朋友就有什么顾忌,银子我不在乎,我就是看咱俩兄弟俩有缘,生意不重要!”

昨天答应沈万三之后,甄少爷就跟父亲商量了,决定收购这笔药材。他本来有心要好好看看药材,但是听沈万三这么一说,如果他真认认真真检验朋友的货,似乎是对朋友不信任,想到沈万三这么义气,自己怎么好意思怀疑人家?沈万三看出他是个不善于拒绝的人,所以时刻不离他身边,看似是在陪他,其实是让他连偷偷认真看看的机会都没有。

沈万三拉开袋子让他检查,甄少爷刚刚要好好看看,沈万三怕他看出药材受潮,慌忙又搬过一袋,打开,对他道:“看看这袋子,死沉死沉的,你仔细看看,要是不好别不好意思说。”甄少爷愈加窘迫,心想,这位沈兄看来是性情太耿直了,不太会做生意,这么热情,让我怎么验货?

于是,他随随便便抽查了几袋子药材之后,他就让沈万三出个价钱,沈万三摆摆手,为难道:“甄老兄,咱俩一见如故,要我跟你做生意,我还真不好意思,这笔买卖我也不赚你的,你就给我一万两千两银子吧,给我个本钱就行了。”老游一听,一万两千两,他真说得出口,如果这些药没有受潮、变质还差不多,幸好买家没有认真检查,如果查出来,给一万两就不错了,一万两千两想都别想。

甄少爷一时语塞,他经营药材多年,估算这批药材如果质量上乘,价值会在一万两千两到一万三千两之间,如果质量不好,也不会低于一万多两,虽然没有好好验看,但是他相信沈万三的人品,心里已经决定给他中间价儿:一万一千两。忽然听到沈万三说出一万二的价格,他有些为难,不过看沈万三那难为情的样子,又不像是漫天要价,难不成他收购药材时被人给坑了,花了一万两千两银子?想跟他还价,又不好意思开口。

沈万三看他好久没有说话,急忙不好意思道:“是不是对这个价儿甄兄为难了?千万不要觉得咱们是朋友就不好意思说,我看这样吧,你就给我一万一千两,银子多些少些我不在乎,不能让兄弟回去不好跟老掌柜交代。”他这么说好像是在为对方着想,其实不知不觉又出了一个新的价位。

看他这么讲义气,自己要是还不给个痛快话,这朋友肯定是得罪了,甄少爷郑重道:“兄弟说哪里话来?你不在乎银子我就在乎了?咱俩初次见面你就替我还了赌债,虽然不是什么救命之恩的大事儿,但是兄弟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我看这样吧,我给你一万一千五百两,你也别嫌少,以后咱俩还要在生意上常来往。”

沈万三道:“要是甄少爷有难处,那五百两就免了吧,一万一千两也成。”

甄少爷急忙摆手,让他不要再说,道:“沈兄你这么说是在打我脸呢,给你这个价,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说着掏出了几张银票,一张一万两的,三张五百两的,塞给沈万三,又拿出二百两银子,道:“这是沈兄替我还的赌债还有柜上的银子,多出的三十两是我给沈兄的茶水钱,交情归交情,钱财要分明,要不,我老觉得欠兄弟你一个大人情……”

沈万三坚辞不要,但是甄少爷死活都要给他,说,如果他不拿着,他就把银子扔了。老游看准机会,笑道:“两位都是讲义气够朋友的主儿,万三,这银子你不要,甄少爷心里也过不去,我看,你不如收下,咱们拿着这些银子去酒楼喝酒,就算咱们请客,甄少爷拿钱了。”

甄少爷大赞是好主意,沈万三这才收下,然后和他一起来到酒楼,席间,又在酒桌上跟他辞行,说家里有生意要照顾急着回去。甄少爷挽留了一番,说下回再来任丘一定要去找他,两人像亲兄弟一样聊了大半夜。

第二天天不亮,沈万三就起程了,希望早点与刘钟博汇合。“万三,我知道了,你做的这叫‘人情买卖’,想尽办法让甄少爷欠着你的人情,他欠了咱的情,在生意上就不好摆架子,本来咱们是低三下四来兜售药材的,姿态要多低有多低,你这么一弄,全倒转过来了,弄得大家都客客气气的,谁都不好意思抬价压价,我这个老头子算是服了你了,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做生意的,不过,就是这个甄少爷太吃亏了……”自从沈万三把这批品质不佳的药材卖出一万一千多两的高价,老游心里就一直对他佩服不已。“甄少爷是好人,但是好人不一定都适合做商人,要不是帮大爷渡过难关,我真不愿意把药材卖给他,希望他能吃一堑长一智,算是花钱买教训吧。以后找机会,我一定要好好跟他致歉。”沈万三道。老游既佩服又有些迷惑不解,好像还在想,他是怎么不动声色、不露痕迹地就把这笔看似极难做的生意做成了的。

沈万三却不觉得这里头有什么玄机,轻声笑道:“只要用心琢磨,换一个角度去想,不要拘泥形式,做生意的法子千万种,为什么要循规蹈矩,不知道变通呢?大家都想到的办法、都去做的事情,你也去做,那你指定做不过别人。其实,能从一堆土里看出金子来、能另辟蹊径,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啊!”

老游听了他这一番感慨,喃喃自语说:“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在老弟你这种机灵鬼面前是这样,换了别人可就不是这样了,要么怎么还有那么多的穷人?”

沈万三笑道:“那天下还有那么多富人呢?还是那个道理,只要肯用心,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

因为沈万三用了不到两天就把药材卖了,所以他们很快在河间地界赶上了刘钟博。看到沈万三拿出一万一千多两银子,刘钟博不敢相信,沈万三居然把那发霉的药材卖了这么高的价钱,拿着银子赞叹不已:“厉害,厉害呀。你多给我赚了一千五百两,先赏你一百两,少是少了点,回府再补给你。”

沈万三道:“银子我不能要,我能把药材卖出去,全靠老游叔一手扶持,我就想出了那么一个主意,大事儿还是老游叔把持,大爷要给银子,也是给老游叔。”

老游在一旁听得大是受用,急忙摇手道:“万三兄弟,我哪里把持什么了?这笔买卖,还不是你一个人做成的,我啥力气没出,就跟着跑了两趟,这赏钱,我一个子儿也不能拿。”

刘钟博笑道:“行了行了,你们两个谁也不用客气,每人赏一百两吧。”

老游没费什么力气就得到了一百两银子,心里高兴至极,向沈万三投来感激的一瞥,却见沈万三忽然跪倒在地,哽咽道:“小的什么赏钱也不要,就求大爷帮帮我……”

第五章 棋失先着,杭州粮商狮子大开口

丁掌柜这才把杯子放下,缓缓道:“赵爷莫急……有生意大家一块做,有银子大家一起赚,我是想跟几位爷一块儿做一笔生意,一百万石的大生意!”他把最后几个字说得铿锵有力,可是预想中的惊愕表情并没有出现,竟然没有一个人被这么大一笔买卖吓到,这让他有些意外。>>>说话前要揣摩东家的心思

刘钟博见沈万三忽然跪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急切地问:“你怎么了?”

沈万三语带哽咽,停了停,说:“大爷,求求您救救我四弟……”然后把自己的遭遇一件件说了出来。

刘钟博感慨不已,伸手把他拉起来,叹道:“真想不到你还有如此坎坷的经历,在这世道上有几个人能无灾无难的?唉,就连我们这些豪富之家,也免不了三灾五难。这样吧,我和曹州的因海大人有些交情,写封书信给他,他不会不给面子。再想办法给你弄一份凭证,让你和地方上有个交代,安心回家和妻子、父母团聚!”

沈万三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么容易就把弟弟的事情办成了,同时在心里暗暗惊叹,自己和父母不知道费了多少力气,哪怕是散尽家财,也躲不了抽丁,没想到这种看似千难万难的事情,到了刘钟博手里不过是一封信的小事,看来实力、地位才能决定一切。

刘钟博马上写了封信,叫了两名小厮,派他们送往山东曹州,然后又满脸笑容地对沈万三道:“既然在我们刘家做了伙计,你就别想着走了,等有了凭证,回家看看家人再回来,只要忠心办事,定有个出头的机会!”

此时,车队带的货物已经销售了不少,还剩下少量布匹,但是却没有赚多少银子,刘钟博不免暗暗担心。丁掌柜指着几车布匹,说,这些东西要运到江南售卖。沈万三迷惑不解,自古以来都是江南的绸缎运到北方去卖,极少听说有人从北方往江南贩卖布匹的。丁掌柜神秘一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同是一布匹,从江南贩到大都,再从大都运回来,价钱可增加数倍。”

沈万三更加糊涂了,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丁掌柜,道:“从江南到大都沿途盘缠旅资甚重,还要缴纳税费,贩一趟布匹本钱往往增加几成,再从大都运回江南成本自然翻倍,不要说盈利,不赔钱恐怕都属不易。”

丁掌柜点点头,微笑道:“你说得不错,这是个生意人都能想到的道理,既然人人都知道不能这么做,那这么做了肯定就有钱赚,呵呵,想赚大钱就要做一些世人皆以为不可为或者不能为的事情。江南的布匹运到大都,是苏杭锦缎,但是再从大都运回来,就是异域珍品,这其中的道理不足为外人道也。”

最后沈万三才知道,原来这些本就是江南丝绸,是准备再卖给江南一些大户财主的。他们虽然有钱有地,但却从来没有去过大都,很仰慕天子脚下的繁华之地,更想沾一些天朝贵气,所以对大都来的商品趋之若鹜。一些大商号就将原产江南的丝绸说成是从西域来的织品,本来西域布匹和南方丝绸差距极大,但是这些人往往都是没有眼光的土财主,有些更看重商家的信誉,所以信之不疑。沈万三隐隐觉得这么偷梁换柱不妥,如果被发现,一个商铺几十年的信誉可就毁于一旦了。

过了河南江北路,路途渐顺,不久就到了杭州。杭州离沈万三的老家昆山不远,此时他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了,期待着能马上见到褚嫣然,看看家里现在到底是怎么样一副凄凉的景象,可是他眼下根本离不开。

他和丁掌柜先一步进杭州,给刘钟博找下了客栈,又找了大车店,安排好车队的食宿,然后静候刘钟博的到来。刘钟博一来,就把他和几个管事叫去商谈购粮之事。

丁掌柜想了想,说道:“大爷,咱们这次要的粮食数目巨大,一两家粮行恐怕难以应付,须得多找几家才是。以往做米粮生意,找两三家走得近的粮行筹措一下也就是了,但是这次不同,不仅数量多,而且事关重大,出不得一点马虎。”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想法,但因为这次出来,事关刘家兴衰,既然刘钟博在,万事自然由他定,自己最好不要给他拿主意,万一办砸了,那责任不是他能承担得起的,所以他尽量不把话说透。

刘钟博对出外办事本就不熟,不知道该怎么着手,但是他不想被人看出来自己“不懂行”,尤其是怕被下属看出来,就模棱两可道:“那就按以往的章程办吧。”

丁掌柜精于世故,还是不愿意首先开口,指指坐在一旁的白定春,对刘钟博道:“定春是车马行的老把式,购粮的事儿不止经手过一次了,你有啥主意?”他一下将球踢给了白定春。沈万三从丁掌柜的神色里看出他说话好像有什么顾忌,总是适可而止,他现在还不懂其中的道理,自然猜不透是为什么。

白定春慌忙站起来,说道:“丁掌柜真是难为我了,我一个臭赶车的,哪里知道你们这些掌柜管事谈生意的事儿?我实在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转眼看到刘钟博在用殷切的眼神看着自己,心里一阵狂喜,大爷还是第一次用这种很器重的眼神看自己,这真是无比的荣宠,虽然他知道的不太多,但是为了表现一下,又改口道:“往常,我跟着天南海北地跑,也见过不少买卖粮食啥的,都是先找粮行的人,跟他们谈,议好了价儿,谈好了装车的日期,我们赶车马去拉东西就成了。”

刘钟博听他说的跟没说没有什么分别,心里不高兴了。丁掌柜察言观色,不想让他发火,小心地道:“议是要议,关键是怎么议,同是一笔买卖,议得好不好就是两个价儿了。”

然后讲解说,像他们这样外来贩购粮米的,通常有三种途径:第一种是找“汇坐”。杭州各个行业都有自己的“汇坐”,类似后来的“商会”,要做米粮生意,只要找粮行的“汇坐”,由他们出面联络加盟的粮行,代表粮商商谈价格。第二种是找当地的粮食经纪人,杭州管他们叫“跑牙子”,都是些专门牵头拉线的中介,不同的是他们不是粮行的人,比较中立。粮行的“汇坐”多多少少会偏向粮商一方,对外地客商更是如此,常常合伙欺诈商户,而“跑牙子”则不同,他们只按照生意份额的比例收取一定的分成,虽然市侩但只要自己该要的那一份,绝不多贪。第三种最麻烦,不过可以和粮商们面对面地商谈,比较可靠踏实,杭州商人称作“多联头”,意思是把杭州几个粮行的当家人请出来吃饭,和他们直接面谈。

沈万三一直观察着刘钟博,发现他听到丁掌柜说到最后一个办法时,两只无神的眼睛忽然睁了睁,好像很满意这个方案,心里猜度,刘钟博更偏向这个选择。他自己也觉得最后那个方式最合适,因为这笔生意过于庞大,由外人经手终究不放心。刘钟博虽然心里有了主意,但对自己的判断没有自信,又自恃身份,觉得请教丁掌柜他们,会降低自己的身段,让下属小看自己,生出不敬之心,就用毫不在乎的口气,说:“这三条,我觉得各有利弊,你们说说自己的想法吧。”

丁掌柜为了不首先表态,端起一杯茶,假装喝茶。白定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里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又不肯放过这个表现的机会,就道:“一切凭大爷吩咐。”

沈万三起身给刘钟博倒茶,一边倒一边说:“小人觉得咱们这次出来事关重大,最好不要由外人经手。”

刘钟博没想到沈万三跟自己想一块儿去了,本来还不敢下决定,听他这么一说,满意地点点头,欣喜道:“万三说得不错,最好不要让外人掺和,我看就咱自个儿找粮商谈,不用汇坐、跑牙子什么的,用外人多多少少我有点不放心。”

丁掌柜看东家发了话,路子已经指出,自己遵照去办就行,也没有担责任的危险,于是,急忙按照“多联头”的规矩给粮行的掌柜写了拜帖。>>>神秘的长袍人

今天,燕子楼二楼雅间来了五六名衣着华丽、满身富贵气的商人,端坐在几把红木圆凳上,在杭州用这种名贵的红柚木做桌椅的只有燕子楼一家酒楼。

宽大的八角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整整齐齐六十几道菜。贵客是杭州几家大粮行的东家,或者是东家委派的二掌柜,在杭州粮界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让人不解的是,这些人虽然算不上什么达官显贵,却也是手下管着偌大生意的豪商,平常交际来往的都是有头面的人物,可是,被人请到了这燕子楼之后,发现一旁作陪的却是一个青衣小厮,这身份悬殊实在太大,哪有让伙计来陪酒的道理?

本来这些生意人是经常来燕子楼的,但是像今天这么奇异的遭遇却从来没有过。裕通粮行的东家赵信良早就不耐烦了,要不是心里有所顾忌早就走了,他看着那小厮,没好气地道:“这位小哥,你们东家请我们来要商议何事?要是请我们品茶喝酒,那恕我失陪,柜上还有一大摊子事儿要我支应。”心想,不管做多大生意,让一个小厮来招呼自己,太小瞧人了,这生意不做也罢。

那小厮道:“我家老爷有要事缠身,尊客稍待片刻。”小厮话说得客气,可是眉宇之间却没有一点客气的意思,仍是大大咧咧地坐在座位上,连身子都没有动。

这些粮商半世经商,有的从小伙计努力几十年一路做到掌柜的,不知道吃过多少苦,怎么也想不到天下还有如此托大的小厮。不等赵信良说话,裕丰粮行的东家赵信熙已经按捺不住了,大声道:“老三,我看今天咱们是被人消遣了,走,别在这儿现眼了!”他是赵信良的大哥,裕丰粮行在杭州经营米粮生意数十年,有裕通、裕盛两家分号,后来赵老太爷仙逝,三个儿子分家,裕盛、裕通分别给了老二和老三,裕丰则由他打理。

那小厮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满不在乎地道:“我说了,我家主人有要事在身,一时来不了,诸位稍等片刻又何妨?”

赵信熙根本不理他,起身离座,旁边也有几个粮商站了起来,看来是也想走,小厮突然拦在赵信熙身前,赵信熙瞪了他一眼,道:“我就不信你敢硬拦我!”“赵掌柜想多了,我只是想留诸位,在这里等我们家主人一会儿,他已经吩咐下了,务必留下诸位,他有一笔横财相送。”

在苏杭一带,只有坑蒙拐骗,或者来路不明的钱财才被称作“横财”。这小厮不明白其中的忌讳,这些商海沉浮多年的生意人却对这“忌讳”二字极为看重,顿时所有人的脸色都一沉,对这小厮更加没有好感了。

赵信良两步跨过来,双手掐腰,昂然道:“要是我们不留下呢,你要怎么样,杀了我们这几个老家伙不成?”“三掌柜言重了,你们非要走,小人杀是不敢杀,但是为了留下诸位,用那么一点点阴谋诡计还是有这个胆量的。”小厮的脸色渐渐冷下来,没有了笑容。

赵信良自从做了掌柜之后,还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么不客气,一股怒火直冲上来,他一把抓住小厮的衣领,咬着牙道:“娘希匹的,老爷我今天非要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啥叫主仆之分!”

小厮并不怎么害怕,嘴角带着一丝冷笑,沉声道:“姓赵的,小爷我今儿没工夫陪你,别惹我,要不是看在我家主人的分上,就凭你这几句话,我就废了你!”

其他几个掌柜看打了起来,居然没一个起来劝架的,人人心里都觉得这个小厮确实需要好好教训一下,哪有这么嚣张的小伙计?赵信良扬起手,刚要打,眼前人影一晃,忽然多了一个人。那人不由分说把小厮从他手里拉过去,对赵信良鞠了一躬,又对众人拱拱手,抱歉道:“诸位爷请息怒,是鄙人驭下不严!”说完,脸色马上变得凝重起来,冷冷地对小厮道,“还不给诸位爷赔罪!”

那小厮刚刚还天不怕地不怕、神气活现的,现在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东西,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双腿一曲,跪在赵信良身前,哀求道:“小的有眼无珠,求赵爷赎罪!”看样子,这身穿长袍的人就是他的主人,也就是今天请他们来的东主。

赵信良火气稍减,翻着一双三角眼,看了看长袍人,依旧毫不客气地道:“不知这位爷怎么称呼?找我等来这儿又有何事?”

长袍人找了一个位子坐下,脸上的冷峻已经换成了一种孤傲的表情,好像万事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看了众人一眼,笑道:“鄙人姓送,送福送财的送,名万石,百万石粮米的石,今日邀集杭州粮界的大人物来这里,就是想送一笔富贵给各位。”

裕盛粮行的东家赵信龙坐在最末尾,他一直在冷静地观察着今天的一切,弟弟、兄长和小厮发生冲突时,他冷眼旁观,甚至对小厮无礼的表现也不感到气愤,只是在心里想,他的主人请他们来到底有什么目的?他有一个大致的预感,请他们的人应该没有什么好事,就算是谈生意也不会是正当的生意,直到看到这个自称姓“送”的人之后,他那种预感就越来越强烈了,于是他开口问道:“不知送兄要给我们送的是什么富贵?”他知道这个人肯定不会真的姓“送”,只是不愿意透露自己的真名而已。

长袍人喝了一口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气定神闲地问:“不知现如今杭州的米价是多少?”

赵信良刚要开口,赵信熙知道三弟没心机,说话直,怕他说漏了嘴,咳嗽一声,让他不要开口,自己说:“这位送先生是来采购粮米的?现如今的世道你也知道,米价是一节节往上涨,最新的价儿已经是一石七百文了,没办法,我们收的也贵,卖的自然便宜不了。”其实他粮行里最上等的米是七百文,主营的中等米只有五六百文,在和外地客商谈价中虚报物价是他们的惯用伎俩,一来给对方一个还价的空间,二来说不定瞎猫碰到死耗子就这么狠赚一笔,但是这种事是极少的,凡是客商都明白谈判中的猫腻,不会听他说多少就真给多少。

在场的所有掌柜都觉得这个长袍人不仅姓氏莫名其妙,做的事情也不同于其他客商,不知道他是什么来路,听了赵信熙的话,知道议价开始了,就都看着他,想知道他怎么跟赵信熙过招。哪知道长袍人满不在乎地微微一笑,好像并不惊讶赵信熙提出的高价,而是慢条斯理地道:“鄙人久慕苏杭鱼米之乡,所产的粮米必是极贵重,哪知道普天之下杭州的粮食最便宜,不要也罢。”哪有采买粮食的人嫌米价太贵的?这种事情从来没有过,几个人都很错愕,更加觉得这个人不是个疯子,就是在信口胡言拿他们开涮,又都想及早离开,免得在这里耽误时间。

看到自己的话让他们很错愕,长袍人似乎很满意,接着说:“直说了吧,京城的刘定一想必你们都知道?”

赵信良哼了一声,不服气道:“刘定一又能怎样?就是他本人来了,在杭州地面上也休想撒野。”从这个人神态气度上,又听他提到了刘定一,赵信良就觉得这个人应该是刘氏商行的人。

长袍人笑着摇摇头,道:“刘家已经自身难保了,哪有心思在你们杭州撒野?”

众人一愣,都向他投来疑问的目光,他收起笑容,神色郑重地把刘家丢失了御衣,以及答应脱脱供给朝廷一百万石粮食破财免灾的事情说了一遍,听得众人一阵惊讶。谁都清楚,丢了皇家的东西是多大的罪,轻者流放,重者杀头、株连,没想到在商界显赫一时的刘家居然遇到了这么倒霉的事,看来富不过三代还真对。“诸位想想,当今天下哪里可以一次弄到一百万石粮食?”长袍人最后问。

众人一阵议论,首先想到的是这件事情的真实性。当朝宰相脱脱老成谋国,是一位务实肯干的宰辅,这个他们知道,如果说他趁刘家犯事的机会,讹诈刘家一笔巨款倒不怎么符合脱脱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给朝廷要一批粮食,这种事情脱脱似乎干得出。还有,当今天下灾祸频仍,为了对付时兴时亡的举义叛军,朝廷四处用兵,最近接连来杭州征粮,看来真的是缺粮,想通了这些,这些精明的粮商似乎领悟到了某种信息,难道他是刘家派来采购粮食的人?

可是,听他的口气不像,就算再不会做生意,也不会在谈判桌上把自己的底牌先交出来,更何况还是这么重大的商业机密。要知道这批粮食对刘家的重要性,可以说是关系他们的生死存亡,如果事先被粮商获知,马上抬高粮价,狠狠宰刘家一笔,为了救命他们也只能接受。

赵信龙已经看出这个人不是刘家的人,而且可能对刘家心存恶意,否则不会坏刘家的事。还有,他心里也不敢确定这件事情是不是真的,说不定这个长袍人是抱着某种不明的目的来骗他们的。

广发粮行的东家李四光,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为人谨慎小心,在生意场上秉承“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古训,一直谨小慎微,辛苦半生才积攒下了一家粮行,此时,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种信息,于是他小心地插话道:“送先生难道是说,刘家会来杭州采办这批粮食?”

长袍人点点头,不假思索道:“如若不出我所料,今明两日,刘家来杭州办粮的人必会找在座的掌柜,到时候列位尽管狮子大开口,为了自保,刘家不会在价钱上多做纠缠。放眼天下,能一次买到这么多粮食的,除了杭州,就再没有第二个去处了,刘家只有求诸位的份儿,你们只管大胆要价就是,只要诸位协同联手,共同进退,一致抬高粮价,不信不能赚他一笔!这就是在下给送的富贵,千金难买的商业机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这些精明的粮商已经在心里开始了计算。他们虽然没有跟刘氏商行打过交道,但是刘氏商行的大名却是听过。按理说,刘家如果真的面临生死关头,为了弄到这一百万石的救命粮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而想在杭州购买这么多粮食,不和他们这些掌控杭州粮米命脉的粮商打交道是不行的,他们只要协同一致,一起抬高粮价,不愁不能狠赚刘家一笔。不过这些久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人,遇事总要先考虑自己的得失,首先想到的是这么做了,对自己是不是会有害处,这个人为什么把这么重要的机密说给他们听呢?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圈套?可是又想不出害处在哪里。

赵信良性情急躁,不及细想,就觉得这是一笔大生意,起码不会对自己有害,有些急迫地对长袍人道:“原来兄台有这等好事,真是误会误会,我原本以为是哪个不开眼的想戏弄我们呢。”心里想让他说得具体些,又不好催促,只能干等着。

赵信龙善于计谋,没有想盈利,而是想知道这长袍人的身份,也不客气,直接问:“这位老弟是哪里人,怎么知道刘定一和脱脱大人之间的密约?”

众人刚刚都在各自盘算,听他这么一问,才想到这个问题,长袍人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道:“至于我是怎么知道个中内情,恕难奉告,不过这消息千真万确,如若不信,来日刘家差人找来自知。”

赵信良一摆手,道:“是真是假过几日天不就知道了?要是真的,咱们就狠狠给他定一个天价儿,不黑他们一笔,不知道咱们杭州粮商的厉害!”

长袍人笑道:“赵掌柜说得是,据我所知,刘家急于买定这批粮食,在杭州不会停留太久,最多十天,粮食装船要四五天,装车更慢,这么一算,他们最多只有五六天的谈判时间。待他们找来之时,你们尽量拖延时间,不和他们见面,拖他个三四日,一来给他们来个下马威,二来挤压他们另作打算的时间,到最后一两天的时候,说出一个天价来,让他们想别的办法都没时间!”

长袍人似乎知道赵信龙在杭州粮米界里极有威望,说到这里,故意看了他一眼。只见赵信龙好像没有听他说话,一个人只顾闷头喝茶,连桌上的酒杯都没动,就微笑着对赵信龙道:“赵二东家以为如何?”

赵信龙迎着他的目光,放下茶杯,缓缓地说:“多谢兄台一番好心,我们这些人虽都是些靠贩贱卖贵、从中渔利的生意人,但是生意人有生意人的规矩,‘诚信’二字万万丢不得,不管别人怎么做,这种乘人之危、坐地抬价的事我裕盛是决计不会做的。”

赵信龙一直以来在杭州粮商的“汇坐”里主事,如朝廷要捐税、粮米都是他出面应付,他的裕盛又是杭州最大的粮行,所以他在杭州粮界极有威望。众掌柜听他是这个态度,都有些失望,又知道他平时少言寡语,但是主意甚多,是不是看出什么疑点来,才委婉地拒绝呢?

长袍人一点不生气,也不感到意外,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鄙人还有些事情要办,诸位慢慢享用燕子楼里的美味。”说完,看也不看众人一眼,领着那小厮就走了。众人都没想到他说走就走,想挽留再详谈一会儿,又发现别人都不叫,自己叫了倒显得过于热心这笔生意。赵信良有心叫住他,但看了看二哥赵信龙,见他好像没看到长袍人离开,张了张嘴,终于没有说话。

李四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摇摇头,道:“信龙说得对,这个人神神秘秘的,连来历都不说,咱们怎么能信他?说不定这里头真有什么事儿呢,我看呢,我们还是安安稳稳做自己的生意,别想那飞来的银子了。”他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却责怪赵信龙把话说得太绝,再问清楚些又有何妨?万一真的有赚钱的机会,岂不眼睁睁地错过了。

吉泰粮行的东家曲光远,四十多岁,头发微秃,为人木讷,好像还不太清楚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今天请他们吃饭的人好像要跟他们谈什么生意,但是因为赵信龙而没有谈成,呆呆地道:“这人太无礼,事情没有说清楚就走,都回去吧,在这儿干待着,说不定柜上有生意呢。”众人都点点头。赵信良和赵信熙都有一些不甘心,他们做梦都想发一笔横财,看着这个可能的机会就这么没了,都有些怏怏不乐。

这个时候赵信龙站起来,端起桌上的一杯酒,一口喝了,道:“这燕子楼的酒宴不好好享用岂不可惜?来来,我们来商量商量,怎么对付刘定一。”

赵信良不知道这个平时极有主意的二哥,这时候又打了什么主意,迟疑着没有动,赵信熙拉了他一把,呵呵一笑,道:“还不快喝酒,大伙都别走,边吃边聊。”

赵信龙看还有人没明白他的意思,就进一步解释道:“既然有人把银子送到门上来,我们不赚岂不辜负了老天的一番美意?我看那人背景不凡,我们最好敬而远之,反正他把该说的都说了,到时候刘家的人来了,我们自己应付就可以,为何要领他这份人情?”众人听到这里才明白他的意思,心照不宣地会心一笑。>>>各怀心机

骄阳似火,沈万三跟随丁掌柜上一辆马车,穿梭在杭州的大街上,准备去拜会杭州最大的粮行——裕盛粮行,可是刚刚拿出拜帖,还没有交代一些场面上的话,看门的伙计已经客客气气地把拜帖递了回来,客气地说:“两位爷来的不巧,我们东家出门谈生意去了,如今天下啥都不值钱,就这口吃的值钱,来买卖粮食的一拨接一拨。”丁掌柜很看不惯伙计这种傲慢的态度,但也没有办法。为了尽快买到粮食,他们只好又去了广发、吉泰、裕丰、裕通、万隆等几家粮行,奇怪的是这几家粮行当家的都出门谈生意去了,沈万三心里奇怪,就算是谈生意,也没有这么巧吧?

他自然不知道,这是赵信龙他们早商量好的一个计谋,几个粮行早已约定,只要有大都刘家的人来拜见,一律推托不见,等到最后时刻才出来见面,那时候,就算刘家发现自己被人暗算,再另想办法,也来不及了。

一连等了两天,拜帖才递上去,和粮商们约定了日期,在燕子楼见面商订购粮米的事。刘钟博、丁掌柜见终于约好了粮商,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丁掌柜觉得两日来的事情有些反常,凡是做生意的,看到买卖上门,自来都是马上出面招呼,更不要说刘家这么响亮的名头,可是杭州粮商的表现,却让他出乎意外,不过既然拜帖都递了上去,见面的日期也约定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到了见面那天,刘钟博、丁掌柜和沈万三带上几个伙计一起去了燕子楼。早在一天前,他们就订好了房间,到了之后桌上已经摆好了茶水和几盘瓜子,等了一会儿,约好的几位粮商才陆续来到。

看人都来了,开始的应酬自然是丁掌柜出面,他对着几位粮商拱拱手,满面春风地道:“我等的来意拜帖上都写了,我们刘氏商行想和诸位做一笔大生意,本来呢,刘家不太在米粮上下功夫的,名下这么多产业,只有一家粮行,呵呵,就是小老儿我管着的。可是近年来,北方连遭天灾人祸,民间稻麦歉收,眼看这粮价儿是一个劲儿往上涨,我们这些给刘家打下手的老财迷实在是忍不住,千劝万说才让我们家员外爷在大都多办几家粮行,这不,我们员外爷耳朵根子软,还真给说动了。刘家的实力诸位想必心里有数,既然要做粮米,就不会草草了事,我们家大爷亲自赶到杭州就是证明。”

说完,他扫了众人一眼,朝刘钟博坐的位置一摆手,刘钟博坐着没有动,微微抱拳,算是给众人打过招呼。为了脱罪,给朝廷供粮的事情自然是绝密,尤其是不能让这帮粮商知道,但是一次买这么多粮食,总不能没有一个交代,所以来之前丁掌柜就谋划了假借在大都开设粮行的名义购粮,希望可以瞒过这些奸商。

丁掌柜最善应付这种场面,现在又当着刘钟博的面,有心好好表现一番,让东家对他更加器重,他接上刚刚的话,道:“要开粮行,粮米供应自是头等大事,苏杭是鱼米之乡,小老儿我一时偷懒,想少走几步路,劝说大爷先来了咱们杭州,想跟在座的各位谈谈,要是谈得成呢,这苏州之行就免了,要是诸位看不上小老儿,呵呵,那只有让小老儿这两条老腿再多挪腾几步,到苏州去赏玩一番了。”

沈万三暗暗佩服丁掌柜的心机,他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看似是在开玩笑,其实却是满含深意,尤其是最后说要是在杭州做不成这笔买卖,就去苏州,这样说或多或少地给在座的粮商提了一个警示,要他们不要把价位咬得太死,不然刘家很可能会另有打算。

丁掌柜是商场老手,深知这些粮商机敏奸猾,只要被他们探出己方的虚实来,肯定会趁机大肆抬价,这一连几天送拜帖,已经露出购粮的急迫心态,不能再加深对方这方面的印象,必须把架子端起来。

赵信良脾气直,为人又霸道,虽然名字里有一个“良”字,但是和这个字不怎么沾边,知道这批粮食对刘家的重要性,看丁掌柜还在虚张声势,心里有气,脸上也是一股不阴不阳的表情,瓮声瓮气地道:“你也开粮行,我们也开粮行,有道是同行是冤家,我们为何非要把粮食卖给你们刘家?”

他这句话问得不仅无礼,而且简直有无理取闹的嫌疑,来杭州采办粮米的多数是开粮行的,贩来售卖,外地小民小户要个三升两斗的谁也不会千里迢迢来找他们。

一进燕子楼,赵信龙就找了一个最不起眼的座位坐下,他已经习惯躲在最不起眼的地方,细心观察着局面,等到时机成熟了再出来做扭转乾坤的一击。自从听到伙计回报大都的刘氏商行派人送拜帖之后,他就明确知道,那长袍人送的信息是真的,刘家真的遇到了生死大坎,一丝惊喜在他心头暗暗滋生,凭着多年的商海经验他预感到这是一个绝好的发财机会。现在他听了赵信良的话,心里气恼,没想到自己这个弟弟这么不成气候,一点心机都没有,较量还没有开始,就把话说得这么决绝,悄悄给坐在身旁的吴自力打了一个眼色。

吴自力是万隆粮行的掌柜,为人精明,一直唯赵信龙马首是瞻,立即明白了赵信龙的意思。他看了神情错愕的丁掌柜一眼,略带责备地对赵信良说:“你听清楚没有?丁爷说的是刘家是在大都开粮行,不是在我们杭州,怎么会抢了咱的生意?”

赵信良刚刚一时急躁说出了那句话,看到赵信龙的眼色就知道自己又犯错了,正想办法怎么弥补,见吴自力给他一个台阶,急忙一拍额头,道:“你看我,丁爷、刘爷你们可别当真,我还以为你们是要在杭州开粮行呢,咱心眼儿小,怕你抢了生意,嘿嘿,一时没不小心,就……总之是说话太冒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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