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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31 12:4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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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让马·居·勒克莱齐奥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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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之书

逃之书试读:

版权信息

书名:逃之书

作者:[法]让马·居·勒克莱齐奥

译者:王文融

责任编辑:李月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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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将撇下这座城池,继续前行。(马可·波罗)

你能想象吗?一座空荡荡的大飞机场,有一个在天空下伸展的平屋顶,一个小男孩坐在屋顶的一把长椅上,正目不斜视地朝前望。空气泛白而轻盈,没有什么可看的。接着,几小时后,传来一架喷气式飞机起飞的凄厉的响声。尖锐、刺耳的声音越来越响,仿佛屋顶另一端有支汽笛越来越快地转起来。声音变得尖厉,现在,它咆哮着,在屋顶的每个平方上弹起,直至天的尽头,天空倏然间被它变成一块裂痕累累的巨大玻璃板。当声音响得盖过一切的时候,这个长长的银色金属圆柱体出现了,它在地面上方滑行,缓缓升入空中。坐在长椅上的小男孩没有动,用那双因声音不堪忍受而充满泪水的眼睛紧张地望着。金属管拔地而起,上升,上升。小男孩不慌不忙地望着它,他有的是时间。他看见长长的银色机身在水泥跑道上猛冲,所有轮子都悬在地面上方几厘米。他看见圆形舷窗上有天空的反光。他还看见负载着四个喷气发动机的大机翼朝后张开。从发黑的尾喷管中喷射出火苗、风、雷鸣般的响声。坐在长椅上的小男孩在想心事。他想,有一天,突然没来由的,将出现这一瞬间,浅色的长圆柱体在一次爆炸中解体,使不可见的天空的表面亮起一个个红色和金色的色点,这庸常的、无声的火花挂在那儿几秒钟,然后被抹去,消失在数千个黑点中间。小男孩这样想着的时候,可怕的声浪分散开,在耳畔隆隆作响。

于是他站起身,机械地迈着大步,晃着胳膊,在机场的平屋顶上朝一扇门走去,门上方用红字写着:出口他走下钢梯的橡胶阶梯,来到候机厅的中央。嵌在墙里的电梯上上下下,发出嗡嗡声;什么都看得见,仿佛这是些玻璃墙。人们看见哑然无语的古怪身影、眼神疲惫的儿童、裹在红色大衣里的妇女、狗、带伞的男人。

候机厅里,光线被数百面镜子反射,白得无以复加。主入口附近有架电子钟,小吊牌在其方形显示板上迅速翻转着,有规律地替换着数字:15 0515 0615 0715 0815 0915 1015 11

几个贴近麦克风讲话的女人的声音在说些无关紧要的事。一些人坐在皮软垫凳上等着。人们经过不可见的光线时,大玻璃门倏地朝两边退去,一次,两次,十次。你能够,你能够想象这些吗?

你能否想到地球上都发生了什么,想到所有这些迅跑的秘密,这些冒险,这些溃败,这些符号,这些人行道上的涂鸦吗?你有没有跑步横穿这些草场,或在这些海滩上奔跑?你有没有拿钱买过橙子,有没有看着油迹在港口锚地的水面上漂移?你读过日晷上的时刻吗?唱过蠢歌的歌词吗?是否有天晚上上电影院长时间地观看一部叫做《纳(1)(2)萨林》或《红河》的影片的画面?你在圭亚那吃过鬣蜥,在西伯利亚吃过虎肉吗?(3)罗伯特·彭斯小雪茄这不是一位罗伯特·彭斯这不是那支小雪茄或者:(4)(威尔弗雷德·欧文)“这就好像我从一场战斗中溜走穿越被残酷战争塑造的花岗岩到掘了数百年的一条凄凉地道的深处。”再或者:(巴门尼德)……存在是一贯、连续和永恒的。

全部字眼,全部名词皆有可能。所有的字眼如雨点般落下,粉粒雪崩似的坍塌,从火山口朝天喷射,然后再坠下。在犹如明胶颤动的空气中,声音划出气泡之路。你能想象这些吗?烟花流光溢彩的黑夜、爆炸性泥板、女人的脸、眼睛、如软剃刀片割肉的欲望。响声,到处是响声!去哪儿呢?沉潜于何处,陷进哪个虚空,在什么地方把头埋入石枕?在已然被各种可能的文字涂黑的白纸上写些什么?选择,为何选择?听任所有的声音迅跑,听任各种运动朝着未知目的地疯狂地滚滚向前。不可计数的地点,过分长的瞬间,没完没了的名词:男人!水母!桉树!绿眼女子!孟加拉猫!天线塔!城市!源泉!绿草,黄草!

这些真的有什么意思吗?我添加我的词语,用喃喃自语提高巨大的嘈杂声。我无谓地在这儿再涂几行字,为了摧毁,为了说我活着,为了在被掠夺的旧的表面上再划出新的点和新的线条。我扔出我那些无用的数字,填满难以餍足的洞、没有记忆的井。我给纠缠在一起的事再添几个结,给大阴沟的管道里再加些排泄物。在仍有空白、看得见纯虚空的地方,我奋笔疾书:恐怖,关节强直,疯狗。我戳瞎别人的眼睛,用锥子突然把清亮无辜的眼睛扎出血。噪音,噪音,我恨你,但我跟你在一起。储入筒仓的谷粒生出裂纹,任粉末落到其他谷粒一动不动的大海中间。覆盖一切的字母!覆盖一切的笑声、喊声、呻吟声!铅袍的颜色!碎石体的物质!活的坟墓,倒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的分量,我也有分量,我头着地,把头插入土里。我什么都想说,什么都想说!我听见,我重复!回声的回声,词语在我的喉咙的过道里踉跄而行,空气的过道,世界没有尽头的走廊。假的门砰砰地关上,窗户朝别的窗户打开。永别了,我想说。永别了。我对活着的人讲话,我对数百万躲在墙后的眼睛、耳朵和嘴巴讲话。他们在窥视,他们来来去去,留下来,除睡觉外别无它事。但他们在这儿,谁也忘不了。世界刺上了战争的花纹,给自己画了身体和脸,现在他就在这儿,肌肉绷紧,手执武器,两眼因战胜的热望而火辣辣的。谁将射出第一支箭呢?

如何逃避小说?

如何逃避语言?

如何逃避,哪怕一次,哪怕只是刀这个字眼?(1)Nazarin,西班牙超现实主义导演路易斯·布努埃尔在一九五九年拍摄的影片。(2)Red River,美国导演霍华德·霍克斯在一九四八年拍摄的影片。(3)Robert Burns(1759—1796),苏格兰民族诗人,此处也指雪茄品牌。(4)Wilfred Owen(1893—1918),英国诗人。

一天,有个名叫奥冈的人,踩着自己的影子,走在阳光刺眼的城市街道上。城市在大地上伸展,类似一个巨大的墓地,石板和墙壁令人目眩,大街小巷星罗棋布。可以说万事俱备,一切早有定规。这是一张脉络分明的平面图,图上什么也不缺,几乎什么也不缺。有画着匀称小图案的水泥人行道、留下车辙印的柏油马路、挺拔的树木、路灯、高得令人眩晕的摩天大楼、窗户、写满字的商店、噪音、蒸气。再高些,是那鼓起来的天幕,既不蓝又不白,缺席的颜色,上面悬着一轮太阳。一片漫不经心的、没有特色的土地,起伏不平的沙漠,后浪推前浪但永无变化的大海。

那个叫做奥冈的人正是在这上面行走。他沿着白色的街道,穿越溢满白光的空气,走在白色的人行道上。一切都被这粉末,这雪,或这盐所覆盖,成吨的谷粒一齐闪烁。颜色不复存在,只有这难以承受的白色渗入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巨型探照灯把大地拢在自己的光束里,光的粒子不停地轰击着物质。每样东西都变成了一盏极小的灯,灼热的灯丝在其水晶泡的中心闪亮。处处皆白。什么也看不见了。在墙角,在女人们涂过脂粉的眼皮下,沿着过热的房顶,细微的线条出现又消失。这些线条立即相互交织,如裂纹一样分叉、散开,什么都不再可靠。屋脊线在天空下栖息,林荫大道远远地在浓雾深处相交,云彩从天这边延伸到天那边,喷气式飞机留下航迹,车辆迅速驶过;奥冈在它们中间前行,身着白长裤、白衬衣,脚踏草底帆布鞋,他随时准备消失,或正在慢慢融入周围的溽热中。他朝前走着,什么也不想,两眼盯着地上数百万个火星,颈项对着太阳,脚下有个黑影。

在星球封闭的大气中这样默默地踩着自己的影子行走何其滑稽。站在坚硬的地壳上,头朝无限仰起,仅在地球的一边走,这既滑稽又动人。这就像身穿白金色的潜水服,从银河的另一端,从参宿四,或从仙后座抵达,然后开始探险。不时会按个按钮,用带点伤风的嗓音说:“太空探险者奥日二一二号呼叫中继站。太空探险者奥日二一二号呼叫中继站。”“太空探险者奥日二一二号,这里是中继站。太空探险者奥日二一二号,这里是中继站。请讲。”“太空探险者奥日二一二号呼叫中继站。我离开了九十一点,目前正朝九十二点进发。一切顺利。完毕。”“太空探险者奥日二一二号,这里是中继站。我们听得非常清楚。您看见了什么?完毕。”“太空探险者奥日二一二号呼叫中继站。这儿一切皆白。我在一个布局规整的迷宫里行走。有许多运动着的物体。天气很热。现在我靠近九十二点了。完毕。”“太空探险者奥日二一二号,这里是中继站。您发现一些有机生命的迹象了吗?完毕。”“太空探险者奥日二一二号呼叫中继站。没有,没有任何迹象。完毕。”

他也好像在海底前进,伴随着沉寂、从硫矿藏匿处冒出的沉重气泡、大片滑动的污泥、鱼类的叫声、海胆的嘎吱声、鲨鲸的呼噜声。尤其那大量不可战胜的、重达数千吨的水。

的确如此。奥冈走在一座被淹没的城市的街头,穿行于柱廊和大教堂的废墟中间。他在男男女女中穿行,有时与孩童擦肩而过,他们是些动着鳍、嘴可自由伸缩的怪异的海生造物。商店和车库是打开的洞窟,贪婪的章鱼蜷缩在里面生活。光线缓缓流动,好似云母粉细雨。人们可以长时间地在这些残垣断壁间漂浮,可以随着热水流、冷水流、热水流滑行。水到处钻,黏黏的,气味呛人。水钻进鼻孔,流进喉咙直到肺里。水贴在眼球上,与血液和尿液混合,在体内漫游,用它梦幻的实体浸润身体。水进入耳朵,把两个小气泡贴在鼓膜上,使耳朵永远与外界隔离。没有叫喊,没有话语,思想变得宛若珊瑚,没必要地竖起指头的一堆不动的活物。

这很滑稽,也很恐怖,因为没有可能终结。那个在太阳持续照耀下行走,当刺眼的光线从眼睛的窗户进入脑壳的密室时也不担心有一天跌倒的人。那个住在白色不可战胜的城池的人。那个看见、理解、思索光线的人,在无尽的雨声中倾听光线的人。那个好像在模糊不清的镜子里面寻找一张炽热的脸(脸,他的脸)的固定点的人。那个仅仅是一只眼睛的人。那个生命系于太阳、灵魂为天体的奴隶、欲望一齐朝唯一的约会地点进发的人;这约会地点,熔化的深渊,其中的一切在制造觉察不到的滴滴汗水时毁灭殆尽,那在额头闪烁、其重无比的熔化花岗岩的汗水。那个……奥冈在令人目眩的街上行走,在明亮光线的漩涡中走。他已然忘记什么是色彩。自混沌初开以来世界便是这个样子:白色,白色。在这全部的雪中,在这全部的盐中,仅剩他脚下这个蜷缩成一团的影子,呈叶子形状无声滑行的黑点。

奥冈朝右跨了一步;影子朝右滑动。他朝左走一步;影子立即朝左滑动。他先加快,再放慢脚步;影子跟着先快后慢。他跳跃,踉跄,挥动双臂;影子照做不误。在全部的光线中这是仅有的尚可见的形状,也许也是仅有的依然活着的造物。全部智力都流进了这个点,全部的思想,全部的力量。他,变得透明,轻飘,容易失去。而影子呢,它拥有全部的分量,全部经久不衰的存在。现在是影子拖着,指引着此人的步伐,是影子把人留在地上,阻止身体蒸发。

奥冈一度停驻不前,一动不动地待在人行道上,亮堂堂的街上。太阳高挂于空中,强力发散着滚烫的热气。奥冈朝地上望,潜入自己密实的影子里。他进入如此打开的井,仿佛他闭上双眼,仿佛夜色降临。他下到黑点中,被它的形状和力量浸透。他努力贴近地面喝下这影子,用这外来的生命给自己打气。影子不动,但总溜开,推拒他的目光,扩张自己的领地。奥冈一心一意试图逃避光线,而汗水一滴滴从脖颈、后背、腰间和大腿流淌下来。必须往下走,再往下走。必须不停地熄灭新的灯,打碎新的镜子。驶过的车辆车身过热,迸出火星,火花。必须一个接一个戳破这些火星。天上落下的光散落成数百万个小水银滴。必须逐步清扫这尘埃,但总是越扫越多。男男女女的身影、沉重的项链、金耳坠子、彩色玻璃耳环、水晶枝形吊灯,在他周围滑动。奥冈必须分分秒秒尽全力砸烂这些劣等货。但它们绝不会灭绝。眼睛在眼眶里闪亮,白色,凶残。牙齿。指甲。用金银箔片缝制的连衣裙。戒指。房屋的墙壁重如白垩峭壁,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屋顶闪闪发亮。街,唯一的那条街,周而复始,划出磷光闪闪的线,直至天际。悬铃木摇动着一串串火苗似的树叶,玻璃窗密封如镜,既冰冷又沸滚。空气像塌方似的扬尘而来,汹涌失控,伸展其活籽粒的树枝。人们处于坚硬中,矿物中。再也没有水,没有云和蓝天。只有这线条断裂、电流不断的耐热的表面。噪音本身也变成发光体,勾勒出突兀的阿拉伯式装饰图案、圈、圆体字、椭圆形。噪音穿越空气,划出白兮兮的瘢痕,写出符号、“之”字形曲线、无法理解的字母。一辆钢制大客车呜呜地鸣着喇叭,一条光线的宽犁沟如断层般在前行。一个女人张开嘴露出两排珐琅质的牙齿叫着:“喂!”人们立即看见一颗大星星胡乱涂在了人行道的水泥地面上。一条狗吠叫着,它的呼唤如一梭曳光弹迅速顺墙而过。在一家闪着霓虹灯的塑料材质的商店尽里边,一架电唱机吼着一种蛮族的音乐,这是排炮的火光,管风琴灼热的气体,低音提琴的竖弦,吉他的横弦。当人声开始喊出歌词时,不时还有磁化粒子非同一般的混乱。

一切都是图画、文字、符号。气味从塔的高处发出带光的信号,或者藏入秘密洞窟之内。奥冈用橡胶鞋底轻触地面,旋风立即拓宽漂浮的圈子。他用打火机的白火苗点燃一支香烟,手上方一度有座火山朝天空喷发龙卷风似的火焰和火山岩渣。他做的每个动作都变得危险,因为它立即引发一系列怪事和灾难。他顺着墙根走,所经之处混凝土噼噼啪啪迸出火花。他把右手搁到脸上,在空气中安置的数千块玻璃板上,可以见到一个令人目眩的大S正伸长它的弧线。他注视一位少妇的脸,从亮得无法承受的眼睛里射出两支尖利的笔,刀刃般击打着他。他用鼻孔呼出肺部的气体,普通的气息于是开始燃烧,冒出缕缕浅淡的烟。什么都不再可能。什么都做不成,然后被遗忘。到处都有这张巨大的白纸,或这片雪野,纸上,雪上留下惧怕的痕迹。什么都有爪子,钩形指印,蹄子。皱纹,印记,污渍,唇上不愈合的白色伤口。

连思索也不可能了。奥冈在思索,橙子水果水平静睡觉。马上在他眼前出现了用耀眼的线条划出的两个同心圆、雨点般的杠杠、一条以方括号结尾的横线,和一个铺天盖地的方格。蠢货够了够了,一道棱角锐利的闪电,和一轮正慢慢爆炸的太阳。出发闭上眼睛咱们走吧好的,众多的窗户在空间打开,玻璃中的疵点闪烁如群星。

思索是危险的。行走是危险的。讲话、呼吸、触摸是危险的。碎片从四面八方猛冲过来,满载闪电的长臂符号在眼前跳跃。巨大的白纸如陷阱在世上铺开,等待着一切被真正抹去的时刻。男人、女人、孩童、动物和树木在这些透明的皮后面动来动去,太阳扫射着它的全部白色和刺眼的热量。一切都如此,很可能一点办法也没有。而有一天,人恐怕也会变成十字路口的一个真正的信号灯,一盏光线微闪的灯,近似受外形束缚、光线四散的星星。人再也不能说不,再也不能闭上眼睛走开。人将在其他人中间茕茕孑立,过着狂热昆虫的生活。人将说是的,是的,我爱你,永远爱你。

奥冈一直站得笔直,尽全力试着把自己的影子转向太阳。把瓶里的水倒些在玻璃杯里,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了。你试试就明白了。

我邀请你分享现实的场景。来看看讲述世界小故事的各种冒险的常设展览吧。他们在这儿。他们在工作。他们在每天、每小时、每秒、每个世纪中来来往往。他们在动。他们有词语、动作、书籍和照片。他们在变化极细微的大地的表面行动。他们做加法,做乘法。他们是他们。他们准备好了。没有什么可分析的。处处。时时。他们是成百万只在翻倒的旧垃圾桶周围跑的蜈蚣。精子、细菌、中子和离子。他们全身打颤,这持久的战栗,这颤动,这疼痛的发热,不止是生或死,不止是可说或可信,这是迷惑力。

我很想能够像写信一样告诉你我看见的一切。我很想让你明白为什么有一天我必须走开,不对任何人说什么,不作自我表白。这是一个变得必要的行为,当时机来临(我说不出在哪儿,什么时候,为了什么),我将简简单单、一言不发地做这件事。英雄们都是哑巴,真的,真正重要的行为看上去就像写在盖墓石板上的话。

于是,我想给你寄张明信片,试着把这一切告诉你。明信片背面将有一张上了光的全色照片,署名莫罗。照片上将有个衣着破烂、古铜色皮肤的小女孩,正用一双围着黑睫毛和黑眉毛的胆怯的眼睛望着你。她将睁大眼睛,瞳孔中央有道反光,这就是说她的目光是活的,也许永生永世。

乳房开始发育的小姑娘将保持别扭的身姿,上半身朝胯部的反方向扭,这就是说她准备逃跑,消失在虚无中。

她将用一个淘气的、带些恶意但始终怯生生的手势,一个自卫的手势,把右手放到嘴边。左手呢,垂于身体一侧,肤色深褐的左臂赤裸着。一只马口铁手镯可能滑落在手腕上。指甲又脏又长,手里将攥着一枚硬币,是人家给她照相付给她的。

她可能就这样有一天突然从虚空中冒出来,然后被人遗忘,只留下这个脆弱的形象,这个面对未知航行、甘冒危险、身上水沫飞溅的船头木雕像。

她可能就这样变戏法似的被复制了成千上万个,悬挂在百货商店橱窗前铁丝制的旋转陈列盘上。带有饥色的脸庞,围着黑圈的眼睛,一缕缕飘散的脏头发,无思想的前额,不跳动的太阳穴,没有感觉的脖颈,不停咬着右手弯曲食指的微启的红嘴巴。然后是一动不动的双肩,用破布遮住的、血和水已流尽的身体。纸的身体,纸的皮肤,用化学染料画出的多筋的肌肉。在所有女孩当中,有一天必须找到的正是她,以便带上她沿路而行,无限期地从谎言走向真理。署名:     沃金·斯蒂克

现在是男人和女人。城市街头有形形色色、各种年龄的男女。有一天,他们不知不觉地诞生了,从这天起,他们便不停地逃跑。假如跟着他们东奔西跑,或者通过钥匙孔观察他们,就可以看到他们正在生活。夜晚来临,假如你走进邮局,打开尘封的旧书,慢慢读他们的名字,他们所有的名字:雅克·阿拉齐纳。吉尔贝·普兰。克洛德·夏布勒迪耶。弗洛朗斯·克拉穆斯。弗兰克·威迈尔斯。罗兰·佩塔凡。帕特里希雅·科贝尔。米兰·基克。热拉尔·德尔皮耶齐亚。阿兰·阿戈斯蒂尼。瓦尔特·焦尔达诺。热罗姆·热拉斯。穆罕默德·卡察尔。亚历山大·佩特里库斯基。依薇特·博阿斯。安娜·雷鲍多。帕特里克·戈东。阿波洛妮·勒布歇。莫妮克·荣。热尼雅·文森齐。洛尔·阿玛拉托。他们的名字全都又美又明亮,让人在电话簿翻旧的书页上百读不厌。

也可以叫做奥冈,白种人,长头型,浅色头发,圆眼睛。大约二十九或三十年前生于谅山(越南)。住在一个叫做法国的国家。用叫做法语的语言讲话、思考、幻想、渴望。这很重要。假如名叫甲蒙,(1)(2)生在庄他武里,或名叫赫苏斯·托雷,生在索托利托,那么就会讲别的话,有别的思想,做别的梦了。

人们在这儿,在泥泞的地面上画出的方格里,与小灌木和石子在一起。人们吃了很多这地上长出的庄稼,喝了很多这些河里的水。人们在这片热带丛林里长大,在这尘土里流汗、排泄大小便。阴沟好似脉管在皮肤下流动,青草有如一撮汗毛在战栗。天空一直在这儿,这是为人熟知的、布满轻飘朦胧的小球状云朵的天空。夜里,有许多星星,和时而滚圆、时而瘦长的月亮。人们毫无觉察地实施了大量这类行为。有一天,那一年的那一天,在某片灰云下,人们看见这片土地上有堆火正在一块田地中央燃烧,扭弯这些细树枝,啃咬这块腐烂的木头。

另一天,人们看见一名少妇右手提一黄色塑料包,沿着人行道在街上路过。人们想这是世上唯一的女子,而她迈着两条赤裸的长腿,一步一步地朝前走,扭动着粉红色毛料连衣裙下的臀部,朝前挺着一对套在黑色尼龙胸罩中的乳房。她身子笔挺,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有个人说:“小姐,我想,我想问您件事,对不起,请原谅我这样过来跟您攀谈,但我想对您说,我。”

在人声嘈杂的咖啡馆里点燃一支烟,嗅着从粉红色毛料裙下的身体里散发出的好闻的气味:“你知道,你很美,对,真的,你很美。你叫什么名字?我,我叫奥冈,我生在谅山(越南),您知道它在哪儿吗?在中国边界。您想,你想再喝一杯咖啡吗?如果你愿意,高蒙电影院正上映一部好看(3)的影片,《恐怖走廊》,我看过两遍了。嗯?”

而的确只需要一点点东西,朝右稍稍挪动一下位置,在名词中改几个音节,上面的话就可能变成:“卑鄙的家伙,去你的!也许你以为我没懂?你,你是故意的,几个月前我就明白了,你想忽悠我。你以为我没懂那盒香烟的鬼把戏?你以为我什么也没看见?卑鄙的家伙,下流坯,你停下来别走了,我跟你讲话的时候你要听我讲,别,别假装听不见!”

还可能胳膊一挥,胳膊下端的手里攥着一把尖刀的刀柄,冰凉的刀刃有可能斜刺里插入少妇的左乳房,她可能只叫了一声:“啊!”便死了。

这是本世纪的一天,在一座城市的一条街上,在大地上,天空下,空气里,阳光普照。临近正午,在人类的建筑物中间。下雨,天晴,刮风。不远处,大海波涛滚滚,黑色或蓝色的轿车在大路上行驶,路旁种了涂了白色的悬铃木。在混凝土掩蔽所内,半导体播放着音乐,电视荧屏上尽是跳动的影像。在名叫海洋的电影院里,放映厅尽头有个白的亮点,人们看见一个男人躺在一张床上,身边有个一丝不挂、头发散乱的女人,他一直在抚摸同一个肩膀。人们听见他们的声音从墙壁传出,沙哑、空洞、嘘嘘作响。他们说着毫无意义的话:

你很美,你知道你

西蒙我害怕

你害怕

是的是的

你怕我

不是这样我想说我早就总之当我看见你的时候我没想到有一天事情会是这样而且你就要走了这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你明白而稍远处,偌大的黑暗大厅深处,一个女人在数手里的硬币,借着手电筒的微光一枚枚地检查。

街上尽是名字,到处都是。它们在门的上方、透明的橱窗上闪烁,在昏暗房间的深处闪闪发亮,不停地明明灭灭,展示自己,挂在纸板上,雕在马口铁上,染成血红色,贴在墙上、门上、人行道上。偶尔,一架飞机划过天空,留下一道细细的白烟,意思是“罗德奥”或者“索莱克斯”。人们可以和这些名字交谈,可以读出每个符号并作出回答。这是一场稀奇古怪的对话,好像在与幽灵交谈。比方你说:“加德士?”

回答哞哞地即刻而至:“托莱多!托莱多!”“美能达?雅希卡·拓普康?”“开尔文。”“美铝?”“清风,玛氏,福拉米奈尔。”“马蒂尼-罗西味美思进口公司。”

“M.G.”“舒味思!印度补药!”“太阳酒吧。快餐。冰激凌。”“伊维材料?”“100.10 000.100 000。”“泛美。”“伯利·格林旅游胜地。湄公河。蒂诺·阿里塔利亚。迈阿密。库克-朗森游乐园。”“汉克-施乐!施乐!施乐!”“卡洛尔……”

字儿,到处都是字儿,被人写出来,随后又摆脱了人。叫喊,孤独的呼唤,无休止的咒语,漫无目的地贴近地面游走。就这样,在今天,在这个时辰,还有这天空,这太阳和这些云彩。或红或黑,或白或蓝的字母被确定了地点,表示时间和空间。什么也夺不走,什么也偷不着。字母在这儿,不知疲倦地说这是我的,这是我的,你们拿不走它,你们试试就明白了,你们试试放上自己的名字,在此地安身,住在我这儿。试试吧!你们将看到……

但无人尝试。在平坦的街上,人们四处活动,没想到字儿。

这就跟比方说对待轿车一样。他们很容易便进到闪亮的车身内,坐在红色仿皮漆布的垫子上,转动点火钥匙,左脚踩踏板,把手柄往上推。车子微微抖动着滑行,缓缓启动了。坐在咖啡馆露天座上的人,谁也不会望着轮胎说:“为什么,真的,为什么轮子这样转起来了?”

必要时有个人,一个相当年轻、面庞消瘦、一头黄发的人,他正在读报,右手握着一支圆珠笔。有人来到他身后,在他肩膀上方读到:创世期间

这儿那儿还有许多别的东西。有位少妇面色很白,眼皮沉重的一双眼睛在深褐色的光晕中闪光,身子紧裹在白色连衣裙里,两腿支在水泥地面上。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左手两根指头间的一支美国过滤嘴香烟冒着烟。她站在一个酒吧间的门前,不时望着街对面吸一口烟。她身后的酒吧间内,音乐机械地震颤着。她眨着眼睛,目光朝左边溜。她的两腿动了动,身子朝前移,然后又往后退。她一直待在那儿,宛若一尊铁和丝造的雕像,散发着她的香气,呼吸着,心怦怦地跳,肌肉紧绷,乳罩用一根酚醛铰链扣在背部的肌肉上,肺里充满烟草的烟,腋下和腰间微微出汗,她在倾听。一些想法在她眼后闪过,一些稍纵即逝的影像、字眼、神秘的冲动。莱昂·马蒂纳昨晚打了电话混蛋混蛋 前进出发逃跑两千红汽车 啊哈我认识他 AV 昨天为什么两千两千五百或三千 乞力马扎罗山约会买火腿轻点轻点 维克多·蒙多洛尼 他是理发师 她过了三十五岁也许没有 在帕穆帕姆 这一切所有这些玩意儿还有这游行队伍但她不是一个人。大家都在思索,大家都有想法、欲望、词语,而这都藏在脑壳里,五脏六腑里,甚至衣服里,人们永远无法阅读所有写出来的东西。

可能应该懂得这整体的语言,知道这嘴唇的微微抖动、这手势、这左脚轻微的跛行、这在大门洞墙角点燃的烟卷意味着什么。可能应该认得有史以来的所有词语,所有的衣料、纸张、梳子、钞票夹、皮革、金属、尼龙。

→为了弄清楚自己在哪儿,或许应该这样做:一直站在这条街当中不动,像这样,贪婪地注视、倾听、感觉正在涌现的场景。没有一丝想法,没有一个动作,像一个路标,静默无声,立于两条铸铁的腿上,一动不动。

真相丢失了。散乱,眨眼,闪烁,蹦跳,它在发动机汽缸盖中迅速爆炸,在硬纸票上打孔,它是曲线柔和的硬金属壳,反光尖利的灯塔。它是墨镜的金眼镜架,玳瑁角质板互相摩擦的吱吱声,手表在表壳里的颤抖,电,煤气,水滴,封闭在苏打水瓶里的气泡,白色和粉红色的霓虹灯管。真相在一支浅色烟卷里,在火炭头上燃烧殆尽,而抽烟的年轻姑娘坐在一张长椅上,面对大海,毫无觉察。

她身穿一件淡紫色格子的橘黄色连衣裙,交叉双腿,手指甲涂成粉红色,边做手势边跟一位年轻人交谈。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点燃的烟卷。姑娘说:“是的,莱亚,她走出不二价商店,你知道,她对我说——”“昨天?”“不,呃,两三天前。我和马努在一起,她就这样来了。你觉得马努怎么样?”“我想他是个好人。”“是的,我知道,的确,他帮过我大忙,我想自杀那会儿。现在这看上去很傻,真的。我作了准备,想进到浴缸里,放上很热的水,自溺而亡。”“这大概不容易——在浴缸里淹死?”“容易得很,因为我愿意,事先我会吞下许多安眠药。我喜欢这样死的念头,一丝不挂地在水很热的浴缸里。”

她抽着烟,咽下唾沫。“后来马努救了我。他是个非同一般的人,因为,因为他,他知道他为什么活着。他拥有难以置信的力量。我什么事都是他拿主意。”“实际上这也许让你苦恼。”“也许是吧……”“你,你生活没有信念,你,我不知道,很超脱——”“的确。你知道有时我有什么感觉吗?我觉得我可以轻而易举地飞起来,如果割断我的双脚,我会飞上天,那儿,飞到云彩里,没了踪影,这花不了多少时间。”“那么,你需要一个马努那样的人。”“实际上也许是。但有时候,我怨他怨得要命,你知道,因为我觉得自从认识他以来,我就不再是我了。我扯谎,其他人也都扯谎。你明白,他,他什么都马上干,他很幸福——”“你以为他幸福?”“不,你说得对,他不幸福,总之,我的意思是满足。但我觉得他知道,而我呢,我从来什么都不知道,所以,这让我沉沦。”

她用第一支烟又点燃了一支。“有时我渴望,你知道,我渴望一走了之。我想做从前的我,没有马努,可以把一切丢在身后。但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也许太迟了。”

稍远处,一条带黑斑的黄狗嗅着一个老墙角;再远些,扔在人行道上的一个烟头继续独自在风中冒着烟。

这事发生在这儿,这条街上,在这个时辰,本世纪的这一天。可以说这是当代的遗嘱,讲述这些事但从来没人写过的诗。一首诗,或者一张列表,它不属于任何人,因为人人都有份儿:大楼石头沥青石膏砾石铸铁板煤气水路灯生活垃圾白灰黑土黄褐橙皮水塘纸鞋底马达

柏油路面有如一条结了冰的河,车辆在上面驶过,轮胎划出尽是小符号和十字的怪线条。车轮相遇,躲闪,在道路上疯狂地拐弯,把橡胶的吸盘贴在地面上。诗继续机械地列举,仿佛必须向某地的某个人汇报。这累死人,一件让人变疯或者逼人突然剜出双眼再也看不见的活儿。所有这些极小的差异,所有这些细节,必须及时地看到。比方在上边,在图腾似的钢柱上方,当绿灯无声地熄灭,黄灯亮起又无声地熄灭,可怕的红灯出现的时候。或者当站在酒吧前的少妇从手袋里掏出一张纸巾擦鼻子或眼泪的时候。当那个人在黄房子五楼窗前出现,朝下望的时候。当那辆按着喇叭,带走一个胖妇人的救护车从街当中驶过的时候。在泳衣商店,当一位棕红色头发的妇人一只脚踏上橡胶平台,门在她面前自动打开,猛然分开用铜制字母写着卡伦的两扇玻璃门芯板的时候。当戴眼镜的年轻姑娘翻过她那本杂志的第三十一页,开始看第三十二页的时候。

水泥和钢铁之城,无定限地耸入天空的玻璃墙,镶嵌着图画、有着一模一样的条痕、悬挂着旗帜的城市,星辰,红色微光,灯泡内的白炽灯丝,黄铜线电网上轻声震荡的电流。藏在盒中的秘密装置沙沙的响声,钟表的滴答声,电梯升降的嗡嗡声。轻型摩托车的喷气声,阀门的劈啪声,喇叭声,喇叭声。这一切讲着自己的语言,讲述自己的传动杆和活塞的故事。发动机封闭在汽缸盖里,生活随意,散发着油味和碳氢燃料的气味,不停地被热气罩上光晕。热气从滚烫的汽缸盖上升起,散布到大街小巷,与人的热气混在一起。生龙活虎的城市。无轨电车在轮胎上滑行,呻吟不止。九号无轨电车沿人行道行驶,透过窗玻璃可见一车相似的面孔。它超过一名骑自行车的人,在黑色的马路上前行,轮胎的宽边带着水声挤压路面。九号无轨电车向前进,腹内载着一张张眼睛长得一模一样的面孔。背上两根竖起的天线顺着电线跑,倾斜,震动,吱吱作响,时不时的,从天线末端咔嚓嚓迸出一团火星,空气中可以闻到一股奇怪的硫磺味。九号无轨电车在一根灯柱前停下,上面写着:幸福罗莎

刹车嘶嘶地响,车门打开,有人前门下,有人后门上。就是这样。接着九号无轨电车又沿着人行道行驶,腹内载着一串白兮兮的蛋,向未知目的地进发,向周而复始的终点站进发。那是一座人迹罕至的广场,带一个落满尘土的花园,电车在那儿慢慢掉个头,再朝反方向开。

有许多跟它一样的车。短鼻公共汽车、座椅破旧的有轨电车、旅游车、客车、出租车、金属送货车,在城里穿梭来往。

城里尽是这些怪异的动物,盔甲闪亮,眼睛发黄,手、脚、性器官是橡胶和石棉做的。它们在自己的小径上通行来往,有各自独立和谨小慎微的生活。它们拥有神圣的领土,在残暴的斗争中对峙,发齉的吼叫响成一片。它们想要什么?期待什么?谁是它们的神祇?在扣紧的螺母箱里,线圈、电线、火星、活塞的震颤表明有个思想在起作用。一个神秘而模糊、不停地寻求表达自我和改变世界的思想。要是认得这些运动背着人写下的字儿就好了。猜出这些想法实属必要。倘若侧耳倾听发动机的轰鸣声、刹车的叫声、喇叭的呼唤声,说不定就听得见一场对话中的某些话,一种正在形成的思想,一篇冒险记,一首诗。一架梯子搁在阳台直达屋顶。在那里,凭依着电视天线(抽支雷诺烟)这儿一无所有。仿佛天空生了锈人的脚步数着瓦片。铁烟囱在冒烟。这没什么。房屋现出它的形。请看梯子的呼唤令淡紫色的街成名。我,我由此推断,从这阳台上从这些疲惫的民众或从这空气中什么也不会升腾。这无关紧要,我喷雾。(1)Chanthaburi,又称尖竹汶,位于泰国中部。(2)Sotolito,墨西哥东南部恰帕斯州城镇。(3)Shock Corridor,美国电影人塞缪尔·富勒于一九六三年拍摄的黑色影片。

一切从他瞥见监狱的那一天开始。他环顾四周,看见圈住他的墙,阻止他离开的四堵笔直的墙。房子是监狱。他待的房间是监狱。墙上挂着画、碟子、小玩意儿、鹦鹉羽箭、焙烧过的陶土面具。但现在,这已一无用处。他知道为什么有这些墙,他终于明白了。为的是他逃不脱。

房间里,地板上,隔板上,天花板上,处处是丑陋的物件,是铁项圈。铁环的链子一直挂到手腕和耳朵上。发明这些东西(究竟是谁发明的?)是为了让他忘却,为了拴住他,为了要他相信他走不掉。阴险地,像这样,不露声色地,人家在一个房间中央把他变成了俘虏。他毫无提防地走进房子,没看见墙壁和天花板真的是什么样。他未加注意,他没有发现这像个盒子。墙上已经有那么多东西,那么多面具。他以为他想出去就可以出去,不必向任何人请示。接着别的东西来了,胡乱涂了颜色的布头、玻璃制品、织物、木制和藤制家具。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这当然比席地而坐更舒服。在厚实的墙上开了些丑陋窄小的口子。一些虚伪难看的洞,看起来没什么了不起。“窗户,大窗户,”人家告诉他,“瞧瞧外边的景色多美。能看见一棵树,一段街道,几辆车子,天空,云彩。俯下身能稍稍看到大海。下午两点前后,阳光正好直射进来。”该死的捕鼠器的门!有这些洞只是为了遮掩墙壁的厚度,让人忘记禁闭。现在,他知道了。但毫无疑问已为时过晚。为了不让他出去,人家做了门,做了玻璃窗,做了令苍蝇前来撞死的透明薄膜。人家竟敢做这种眼皮!

装饰囚室的东西何其多。墙上贴了纸,刷了漆,藏起灰水泥和不透光的灰泥,在这儿也放上了眼皮。淡黄色的角膜翳,布满一模一样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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