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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1 10:3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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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化云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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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魔之舞

心魔之舞试读:

素果儿

那年,七岁的素果儿捡了个爹,人称三爷。那年,三爷捡了个七岁的闺女,小名儿素果儿。

三爷是匪。素果儿做了三爷的女儿,成了匪的女儿,也就是匪。

转眼几年,素果儿长大了。素果儿在山上成长得很快乐,骑马打枪甩飞刀猎野猪,样样不输给山里的后生。

三爷在山上是个俩脚一跺,石崖子掉层皮的主儿,脾气本事都着实厉害,可就是心疼素果儿,一见素果儿,声儿先低了,音儿也软了,要星星不给月亮。三爷看着长成大姑娘假小子一样的素果儿,皱了眉头。

三爷从山外带回来一个白面书生,名叫朱文翰,专门来给素果儿当先生,专门来调教素果儿,山下大家小姐怎样穿戴素果儿就怎样穿戴,城里大小姐们怎样行路说话素果儿就怎样行路说话。三爷还为这事儿第一次大声呵斥不愿意穿绣鞋旗袍的素果儿。

素果儿精灵,五年时光,琴棋书画样样都能弄几下子了,而且性格也变得安静文弱,倚窗静坐,竟有了股子大家闺秀的劲儿。其实三爷看穿了素果儿不是文静了是有了心事,因为素果儿看朱先生的时候脸蛋总是泛红,眼里总是带羞。

三爷说女大不中留,朱文翰我把素果儿交给你了,你好生待她。

朱文翰说三爷放我走吧,我山下有妻儿。

三爷说你放心,我年年都给他们钱粮养着他们呢,你就安心在山上当我女婿,我三爷的女儿是山里的花神,如今琴棋书画样样了得,还配不上你?

朱文翰说我不想当匪,三爷放我走吧。

三爷哈哈笑,不想当你也当五年了,你以为你不是匪吗?

朱文翰不说话了。

新房纱幔低垂都是按城里人的摆设布置。

闹新房的人退了,红烛摇曳。素果儿剪了烛花,看朱文翰的醉脸竟是愁眉不展,柔声细语地问,先生有什么心事?

朱文翰醉眼迷离,长叹一声,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小姐放我归去吧!小姐可知道我当年因为小有才学才招致匪绑之祸,本以为用心教导小姐功成之日,就可以回去一家团聚,谁料想竟负了我的发妻。我来这山上五年有余,来的时候女儿才一岁,不知她们母女如何度日。

素果儿说你有妻儿怎不早说?

我早就言明了,何况三爷绑我上山的时候也是知道的,三爷的脾气,怎会依我?

素果儿说我既嫁了你就随你走,我是你的人,不在乎是妻还是妾。爹疼我肯定放咱们去。

朱文翰说,我不能。

素果儿说嫌我丑吗?

你美得像山里的花神!是你在山下会无处容身的。

素果儿说为什么?

匪的女儿也是匪!我怎么能娶个匪呢?朱文翰酣然跌入醉梦。

素果儿坐到烛尽天明。

第二天夜里不见了朱文翰。素果儿说爹别生气,是我放了他。

三爷说傻丫头,放了他,你怎么办?

素果儿说陪爹在山上过一辈子,当一辈子匪。

三爷长叹一声,冤孽啊!让他来教你,就是不想让你当匪,让你嫁他也是不想让你嫁匪。也罢,做匪就做匪吧,逍遥自在。

素果儿又开始骑马打猎甩飞刀,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有时候也和大伙儿一起下山去踩柳子。

三爷下山踩柳子竟没有回来。三爷从未失过手,这次却钻了口袋。三爷死得惨烈,素果儿抱着三爷血糊糊的头颅,哭得死去活来。

能对三爷猎活儿行踪知根知底的,只有朱文翰。

真的是朱文翰出卖了三爷。

月黑风高。

黑衣蒙面人进了朱文翰的家。朱文翰说你终于来了!

一把锋利的牛角刀刺进朱文翰的胸膛。

朱文翰没有躲闪,他说素果儿啊,我知道是你。三爷的仇应该你给他报。三爷对我不薄,我在山上日子他一直接济我的妻女。我不是黑心,却出卖了三爷,是我回来的消息官府知道了,说我是匪,还抓了我的妻女,我欠她们母女的太多啊。三爷死了,我换回了我的女儿却没有换回我的妻。素果儿,带我女儿走,一辈子别让她下山,当匪,嫁匪,生个小匪。

朱文翰的鲜血汩汩地往外淌。让我再看你一眼吧,素果儿。

摘掉了面纱的素果儿眼泪汩汩地流。

朱文翰的声音已经微弱,素果儿却听得清晰:素果儿别哭,我这辈子最开心的,还是那些当匪的日子。

素果儿的哭声撕心裂肺。

素果儿回山,带回了个七岁的女孩。

素果儿说捡了个闺女,叫红杏儿。

红杏儿做了素果儿的女儿。红杏儿成了匪。

丑丫鬟

那年丫头乞讨到了梨香院门口,想在梨香院里讨营生。

崔妈妈嘴一撇,这模样也想当姐儿?切!也不照照镜子。

小姐看她可怜,说,女娃儿生得这个模样儿,真不该来世上走一遭。求崔妈妈粗茶淡饭粗使唤,好歹让她活个命,女儿愿意每月少领些胭脂水粉钱。

丫鬟就成了小姐的丫鬟。

丫鬟丑,发如枯草,眼小嘴大,一脸细碎的雀斑,丑得走路都斜着肩。

小姐美,青丝如墨,嘴小眼大,皮肤细白如凝脂,美得走路像风摆柳梢。

丫鬟人丑手却巧,会梳各种漂亮的发式,会做夜里发光的簪子,会攒各种漂亮的绢花,那绢花簪在小姐的发髻,映着小姐花样的容颜更加明艳动人。更妙的,是丫鬟会给小姐画清新淡雅的妆,让小姐的皮肤粉嫩水滑,却看不出施了粉黛,小姐站在那些浓艳妆容的姐儿中间,显得如同凤凰落入凡鸟群,令人惊艳。小姐的美更显得丫鬟丑,丑赛无盐;丫鬟的手让小姐更美,美似天仙。

丫鬟手里伺候出来的小姐,很快成了梨香院里头牌的姐儿。

每天早起,丫鬟伺候小姐梳洗打扮,精致妆容。然后丫鬟打开镜子,让小姐看着镜子里自己花样的容颜,柳样的娇态,那绢花映着如花的脸,水样的眼波顾盼生情。小姐自己都看得痴了。

小姐照着镜子,幽幽地说,王三公子好久不来了,是因为我的脸不够嫩吗?小姐一会儿又淡淡地说,赵二公子也很久不来了,是我这绢花不够雅吗?

丫鬟说,小姐美!王三公子和赵二公子是花光了银子,等他们有了银子,一定把来看小姐当成头等的事。

珠宝商来了,六十多岁的珠宝商一眼看上了小姐,美人!绝世芳华啊!珠宝商有的是银子,大把的银子归了崔妈妈,美丽的小姐归了珠宝商。

小姐哭,我怎生得这样命苦?

丫鬟说,小姐不愿随那客人去?

小姐说,他是一叶残荷,我如鲜花一朵,纵是死了,也不愿意随他走啊!

丫鬟说,小姐放心吧,他不会带小姐走的。

伺候小姐梳了头洗了脸化了妆,换了粉色的衣裳。丫鬟打开镜子让小姐看,镜子里的小姐宛如出水的粉荷,娇艳欲滴。

丫鬟扶小姐倚窗而立,说,小姐不要动,一切都会让小姐如愿。

小姐长叹一声,倚在窗边,娇花照水的模样,好比蹙眉的西施,更让人心生怜爱。

珠宝商颤巍巍地撩开珠帘,美人!随我去吧!话音刚落,抬头一看,竟愣在门边,擦眼细看,长叹一声,拂袖转身,颤巍巍地下楼。那妮子一脸伤夫样,退银子!

崔妈妈气冲冲上楼,边走边骂,老东西,老眼昏花,狗眼不识金镶玉!崔妈妈撩开珠帘,一抬头,也倒吸一口凉气,站在窗边的小姐,与平日大不相同,面色青灰,发色晦暗,特别是高突的颧骨,果然是一副凉薄哭相。崔妈妈惊得大睁着两眼,走到小姐面前,擦了眼睛细看,小姐依然是肤如凝脂,面似桃花。一扭脸看见丫鬟捂着嘴偷笑,丫鬟手里举着一盏罩着绿色纱罩的纱灯,这微弱萤绿的灯光映上小姐粉色的衣衫粉嫩的脸,只在门口看的时候,小姐就显得一脸的晦气,一脸的幽暗。

崔妈妈一巴掌扇过去,坏事的丫头!你是不能留的了,给我卖出去!但凡有谁出几两银子,便接出她去,我眼前清静。

任小姐怎样地哀求,崔妈妈都不肯点头——丫鬟让崔妈妈到手的银子飞了,如同割了她心头的肥肉。

听说梨香院要卖一个未破处的姐儿,梨香院立马挤了一院子的人。一院子的客人看见了丑丫鬟都撇嘴摇头,这样的丑丫头,一两银子也嫌寒碜。

脂粉店的小掌柜拿着银子来了,说要娶了丑丫鬟。

崔妈妈喜上眉梢,快领走,快领走!

小姐说,你若不肯,我再替你去求崔妈妈!

丫鬟说,我等的就是他!

小姐才想起,丫鬟每天都要去脂粉店替她买各色胭脂,小姐这才知道是他两个人早有情愫,才安下心来。

小姐说,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你也该好好地打扮打扮。你服侍我一场,就穿我的衣衫,用我的钗环。

丫鬟说,好吧!

丫鬟换上小姐的衣衫,竟是窈窕生姿。丫鬟清水洗脸,竟没有了那一脸的雀斑。淡扫娥眉,薄施粉黛,慢点朱唇。

小姐呆站一旁竟看得痴迷了。

丫鬟深深下拜,谢小姐这些年的垂怜,以后我再不能在小姐身边为小姐解围了,小姐也得想法子替自己谋个安身立命的所在啊!

小姐无奈地摇摇头,轻叹一声,唉!我命不如你啊!这些年委屈你了,聪明的丫头!

小姐一抬手,红盖头遮住了丫鬟美丽如花的容颜。

蕊馨儿

怀信说,爷,咱有的是银子,把蕊馨儿姑娘买回家,不省得爷天天劳神往这儿跑吗?

爷说,臭小子,你个生瓜蛋子知道啥?菜摆在盘子里看着香,真夹进嘴里,也就那个味儿。

怀信说,爷说的小的不懂,可我看这蕊馨儿姑娘真是勾着爷的魂儿了。

爷说,这崇州城啊最妙的女子都聚在了梨香院,这梨香院里最妙的妞儿是蕊馨儿。

怀信说,咋个妙法?爷说说。

爷笑,比好奇,比奇好,方为妙!

怀信说,爷说的,小的更不懂了。

爷说,不懂也别学,学会了糟银子。

爷撩开门上的珠帘子进屋,屋外站着的怀信就闻着一股子梨香,怀信的心也突突地跳,怀信心想,难怪爷喜欢来,单是这香,就让人没了三魂了。

爷进了屋。

蕊馨儿歪在榻上懒懒的,抬一下眼皮,又懒懒地垂下,只用白白的手指摆弄手中玫红的帕子。

爷说,你看,爷给你带什么来了?

爷擎起一个精致的鸟笼子,里面一只翠生生的鹦鹉鸟,站在笼子里的横栏上,只见它用勾回来的喙和一只爪子,几下子就把一个花生米大的小桶提上去,再放掉,再提。上上下下,反反复复。

蕊馨儿看一眼,一下落下泪来,这一落泪,似梨花一枝春带雨。

爷说,丫头,爷懂你的心思,爷把它放生了就是。打开笼子的小门儿,那鹦鹉鸟惊惶地乱飞,东碰西撞了好一阵子,终又飞回到爷举着的鸟笼子里。

蕊馨儿一声长叹,命啊!

爷看着蕊馨儿的娇媚容颜,说,爷迟早赎你出去,你别急啊!

蕊馨儿破涕为笑,爷说话算话?

爷说,一定!

蕊馨儿扭着腰肢儿起身,那就让馨儿好好伺候爷一回,爷是听曲儿还是喝茶?

蕊馨儿知道爷说的不是真心话。以前不止一位爷这样说过,可是日子久了,就不来了。蕊馨儿知道这园子里的姐儿都是这些爷手中的玩物儿罢了,舍得把大把的银子给了园子里的妈妈,可是有谁肯迎个姐儿回家,辱没自家的门楣呢?

蕊馨儿病了,日日夜夜的咳嗽,生生地咳出血来。梨香院的妈妈简单求了个郎中来看,郎中说这病啊,要花大把的银子才能活命。

梨香院哪有给姐儿医病的银子?这院子里的姐儿,就像院子里得花儿,这朵儿开了败了,那朵儿在就等在那儿开呢。

蕊馨儿被挪到厢房旁边的杂物间里,已经病得奄奄一息了。

很久不来的爷来了。他对梨香院的妈妈说,这妮子命短,就把她舍与我吧,不然眼见着过不了几天就会脏了妈妈的院子了。

妈妈说院子里那么多的花儿,爷想折哪朵儿不好?偏要这眼看开败了的?

爷说,唉!谁叫爷是个念情分的人呢!

妈妈竖起拇指,然后伸出五个指头,当时我花了五十两买了她,就五十两接她出去吧,可惜了这些年的好吃好喝好穿戴,谁让妈妈我也是个念情分的人呢!

爷哈哈一笑,妈妈可真会做不赔本的买卖,只我在这丫头身上舍的银子,妈妈可还记得清?恐怕这半个梨香院都是这丫头给你赚的银子盖起来的吧。

妈妈接了怀信的银子,看着怀信把蕊馨儿抱上马车,忙着喊人冲洗晦气。

怀信说,爷真是个念情分的人,医好蕊馨儿姑娘的银子,足够买了梨香院新来的头牌的姐儿。

爷说,你懂什么?那些个庸脂俗粉,十个头牌的姐儿也比不上这蕊馨儿姑娘的一个指头尖儿。我是真舍不得这丫头因为个小病就把命扔了。

怀信的马车颠颠簸簸出了城,进了一个清静的小院。

怀信按照爷的吩咐,大把的银子花出去,妙手回春的郎中请回来,各色的药材熬好的苦药汤子灌下去,那蕊馨儿竟幽幽地活转过来。

几个月的工夫,蕊馨儿又恢复得艳若桃花,只是这一病,更多了几分娇弱,更让人心生怜爱。

爷说真是妙啊!到底是头牌的姐儿!这样的美人儿,崇州城多少年才出一个啊!

怀信说,还是爷有眼光,现在爷真是金屋藏娇了。

爷只是笑笑。怀信觉得自己真是猪脑袋,连爷的笑也看不懂。

蕊馨儿暗想着自己真是因祸得福。蕊馨儿说,妾生是爷的人,死是爷的鬼。

爷笑,区区几百两银子,能救你的命,是那银子的造化。

爷走的时候吩咐一个丫头一个婆子来院子里伺候,吃喝穿用一样不缺。爷却从不留住在院子里。

一日,怀信来了。

怀信说,爷说让姑娘好好梳洗打扮,省城来了贵客,爷让你好生接待。

蕊馨儿一愣,心底里一寒,略略点了点头。

第二天果然有个衣冠楚楚的客人来了。蕊馨儿笑脸相迎。

隔天爷来,带了好些胭脂水粉。丫头,还是你有本事,成全了爷一宗美事,爷足足赚了五千两银子。

蕊馨儿淡淡一笑,成了就好。就低眉顺眼地坐在院角子里r藤椅上弄茶。

又过了些天,怀信又来传话。蕊馨儿还是不声不响,只是略略点了点头。

怀信的马车停在院门,抬手叩门,院子里只剩下丫头和婆子。丫头说,姑娘留话说想见她请爷还到梨香院去。

爷到了梨香院,看见了盛妆揽客的蕊馨儿。

蕊馨儿对着爷微微一笑,那桩美事给爷赚了五千两银子,就当还爷舍药的情分,这是当日爷给妈妈的五十两,请爷拿回去。

爷一拂衣袖,哼!真是个贱人!

蕊馨儿微微一笑,我是这园中的姐儿,总比笼中的鸟儿活得有趣。

素果儿

瑶卿本是冀州书画大师周友成的独生女儿,冰雪聪明,十三岁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擅长画牡丹。

谁知周友成因为收藏前朝一位大师的名画招致祸患,落了个家破人亡。小瑶卿也如一叶孤舟行大海,身不由己,没有丢掉性命,却流落进烟花之地。

春香院的老鸨儿一看瑶卿的姿色做派就知道是一棵摇钱树,也就没有当粗使,由着她的性子,笔墨纸砚地供着,瑶卿的牡丹便更加栩栩如生,人也出落得艳若芙蓉。

春香院这个才貌双绝的人儿,招惹得风流人士趋之若鹜。可是任老鸨儿说破嘴皮,锥子扎板子打冰水泡,瑶卿就是不肯做接客卖身的营生。瑶卿说要再用强的便咬了舌头划烂了脸。老鸨吓得连迷魂药都不敢使,“我春香院不养白吃米的鸡!三天给我赚三百两银子,办不到的话就开门接客!”

瑶卿把自己画的牡丹悬在房门之外,十两银子一幅,还可以听琴一曲,品香茶一壶。顿时春香院门廊挤掉了三块砖,一幅画涨到了五十两。

第三天竟空无一人。原来老鸨把瑶卿三天筹不到三百两就要开门接客的消息一放,男人们本就不是赏画而来,虽是秀色可餐,毕竟是镜花水月,不如等瑶卿挂牌出来,也有机会一亲芳泽。

隔墙租住的穷书生崔中海,闲时常到春香院饮茶听琴赏牡丹,偶尔在瑶卿画的牡丹之侧添字留墨。若不是瑶卿命运多舛,要不是书生潦倒,二人也算是天作之合。崔生得了老鸨威逼瑶卿的消息,心急如焚,奔走倒借,眼看红日西沉,却无功而返。

瑶卿数着手中的二百六十两银子,看着无奈摇头的崔中海,长叹一声,泪如泉涌,命啊!

此时来了一位客人韩月洲。这韩月洲是个珠宝商人,吃了茶听了曲看了画,说了会子话儿,说你愿意随我去了吗?瑶卿看他一副儒雅的样子,年龄也不是太大,心想难得自己命好,洁身之时从良归宿,于是含泪点了头。

韩月洲就去找老鸨儿谈,给了老鸨儿一个满意的价钱,老鸨儿心知这丫头性子烈,闹不好弄个竹篮打水,当初花三十两银子现在换这百两黄金,也就该撒手了。

那韩月洲用宽袍遮了瑶卿的身子,上了门外的马车。崔生顿足捶胸,目送马车绝尘而去。

瑶卿到了韩家,住进一方小巧的园子,韩月洲说这是我单独给你造的牡丹园,只要你足不出户,保你衣食无忧。

瑶卿从小丫鬟口中知道自己做了韩月洲第八房小妾。心中暗自伤感,转念一想,这韩月洲舍百两黄金,也算是情深义重,更何况每日韩月洲来牡丹园,柔情蜜意,瑶卿操琴弄曲画牡丹,总比在那春香院虎狼窝好上千百倍。瑶卿曾落烟花经磨难,对男女之事看得开了,不与韩府的其他女子争风吃醋,也无心敛金银细软,日子过得也算和顺。

韩月洲对瑶卿的画总是赞不绝口,画成一幅收走一幅,瑶卿也按着韩月洲的意思提款落字,自觉得是琴瑟和谐夫唱妇随。

日月飞转,几年过了。瑶卿画的各色牡丹成功出色的总有上千幅。韩月洲来得渐少了,有时来去匆匆,喝不到半盏茶,只把画作小心收走,“无事少弄琴,扰人清静,多画画吧!”

后来只派小厮定时送来笔墨纸砚,取走一卷卷的美艳的牡丹。

瑶卿不解,问那小厮。小厮说老爷在妙街开一画店,高价出售瑶卿的牡丹画,生意很不错呢。

瑶卿作画弄琴,孤寂的日子,常有崔生入梦。醒来的瑶卿常落泪叹息,不思茶饭。瑶卿日渐清瘦倦怠。

一日,小厮再来时,竟空手而去。

久不来的韩月洲来了,看见闲坐烹茶的瑶卿,怒气冲冲地,“你想如何?”

瑶卿一抬眼,把我当摇钱树?你和春香院的妈妈有何不同?“你还记得你是春香院出来的啊?要不是我重金买你回来,你不是人尽可夫?我还没有收回本钱呢!你画也得画不画也得画!我不养白吃米的鸡!”

瑶卿心狠狠地一疼,一颗心就死了。再不说一句话。

瑶卿平静地展纸调色,七寸笔蘸清清水调钛白曙红胭脂,点点垛垛,雪白宣纸上便绽开一朵粉色艳牡丹。

那韩月洲也看得痴了,美人如画,画似美人。

转眼一树牡丹美艳绝伦,韩月洲说,妙啊!顶级佳作!这幅能卖个大价钱。

谁知瑶卿抬起左手拔下头上凤簪,扑哧一声扎透自己的右手背,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宣纸上。那韩月洲一声惊呼,“不可污了美图!”忙夺那牡丹图,却为时已晚,在留白处染上了两摊血。

韩月洲恼羞成怒,瞥一眼瑶卿血淋淋的右手,拂袖而去。

瑶卿手废了,人疯了。

那天小丫鬟一手没拉住,栽进园子的深井里。

葬了瑶卿,韩月洲也觉得惋惜,一个人来到牡丹园,坐在书案前想起以前的日子,不免叹一口气,“倔强的丫头!”

书案上胡乱卷着那幅沾了血的牡丹图,韩月洲轻轻打开,竟有两只血色蝴蝶翩翩飞出纸面,那一树牡丹也迎风带露,微然在动,韩月洲瞠目结舌。

那蝴蝶飞出窗去,翩翩而逝。韩月洲定神看那牡丹,已转瞬即枯。

绣女三春

繁华的帽儿街最冷清的街角,开了一间小小的绣品店。开店的,是一个叫林子的男人。

楼梯间一样狭小的绣品店,墙上悬挂着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纯手工的绣品。有装裱好的挂画,好看的挂件饰品,还有最实用的绣花鞋垫。

偶尔有人进店,看看挂画,动动鞋垫,轻轻地来轻轻地走。最好的状况要数那些闲逛的小情侣进店,会选走一两件挂坠一类的小玩意。林子笑脸迎进笑脸送出,没人的时候,就精心地摆置墙上的每一件绣品。

绣品店确实有点冷清,冷清得像林子头上稀疏的头发。

而每到中午十二点半,就有一个跛脚的女人,提了一个粉红色的保温桶,走进绣坊,静静地坐着,看着林子吃完饭,拿了那保温桶走回去。林子便站在店门口,望着,直到那女人拐过街角。街上的人,有的望望林子,有的望着那个女人。很快有人知道,那是林子的女人三春,有人说这林子,可真是个好男人。

渐渐地进店的人多起来,有的时候可以卖几双鞋垫,卖好几个挂件,还有人说是慕名专门来看看。这一天林子交了好运,才开门不久,一个中年的男人,爽快地出八千元买走了一幅长一米七的壁挂《江山多娇》,绣的是毛泽东的《沁园春》,林子自己都不相信,一幅挂画,卖那么厚一沓子百元的钞票。

中午,林子一下子抱起走进门的跛脚的女人,大声地叫三春!好三春!那一天,林子的绣品店早早地关了门。

第二天中午,有人看见林子到小摊上去吃凉皮大碗面,林子老板,没人送饭?在家赶绣活儿呢,忙得很!林子满脸都是满足醉心的笑。

接下来好运不断,接二连三的卖出大部头的绣品,《花开富贵》的牡丹,《上善若水》的字绣,连一尺见方的一幅《双虾》都卖了三百多元。生意好了,更难见到那个跛脚送饭的三春。

店里来了一个短裙的帮工女孩妞子,细白皮儿,翘睫毛,媚眼嗲声,好几件绣品卖了林子想不到的好价钱。

中午,林子去附近的餐馆吃饭,留妞子看门,林子吃完再给妞子带些回来。林子觉得让妞子饿着肚子等有些可怜,还真有点不忍心。后来,林子买两个人的饭带回去和和妞子一起吃,两个人用两双筷子,一个碗,面对面,眼对着眼,你吃一口,我吃一口。再后来,常有人见林子的手捏捏妞子的脸,拍拍妞子的臀。那个叫三春的跛脚女人进店来,妞子还坐在林子的腿上不动,直到那粉红色的保温桶掉到地上

听见响声,林子才看见扭头离开的三春。林子追出店跺着脚喊,三春!三春!三春一跛一跛地走去,没有回头。妞子却追出来,搂住林子的脖子,眯着一双媚眼。

街上的人,望望走远的三春,望望妞子黏着的林子,摇摇头,唉!有了点钱的男人!可惜啊,一个跛脚的女人!

过了两个月,在帽儿街的另一端,新开了一家三春绣坊,开绣坊的正是那个叫三春的女人。店的一边摆的是刺绣的花样材料,另一边挂着几个绣好的小挂件,显得有点空旷。静静地坐在店里长绣案后面,飞针走线的,就是店主三春。

三春挽着利落的发髻,穿一件朴质的旗袍,终日静静的坐在绣案后,只在有人进店时,略抬一下头,翘一下嘴角,便低眉接着绣她手里的活儿。

有人不买东西站在她身边看,而且来看的人越来越多,大多是女人,也有男人。三春用彩线不停地绣,绣吉祥,绣风景。女人们看三春灵巧的手指配线走针,看三春绣出的翩翩欲飞的蝴蝶,看三春绣出的含露带羞的花蕾,男人们却是在看绣女三春。看着看着,女人们跃跃欲试,男人们醉了三魂。于是,店里多了几张绣案,多了几个喊三春师傅的女人。三春偶尔慢慢地从绣案后走出来,轻轻地指点一下,又慢慢地走回去。没人觉得三春跛,只觉得这三春静美得像湖,谁娶了她,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三春绣坊,日渐红火,生意开始好得让人眼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天中午,帽儿街会走来一个提着保温桶的男人,前面雀跃着一个乖巧的小女孩儿,一进绣坊门,小女孩欢叫,妈妈,吃饭了,妈妈!三春抬起头,看着小女孩儿微微地笑。

女人们把自己绣的成品交给那个男人,男人认真地记录着每个绣品要装裱的尺寸。早就没人奇怪了,这个领着孩子来送饭的,是专门负责装裱的,叫林子,是师傅三春的男人。

美丽花妖

到花妖茶屋喝茶,得电话预约。

我约了三次,才赶了个巧。

准时推开茶屋的门,见到安静微笑等我的茶屋主人——被称为花妖的女人。

这感觉真的很好,好在好像她等了我很久,又好像在专心地等我一个人。

浓艳。优雅。

我眼中的花妖不是一个天生丽质的女人,而是一个活得美丽的女人。一丝不乱的发髻,浓艳的妆容,细致到每一根纤长的睫毛,精心到干净整洁的指甲。端庄复古的衣裙很适合茶屋的典雅,她今天又穿那件我喜欢的紧精的旗袍。

茶屋很小,只一进一间,最多容得下五六个客人。花妖是女主人,也是员工。茶屋严格按照时间预约,两拨客人中间有一个小时的空档,她会让整个茶屋处于一种专心等等的状态,包括她自己。每个到来的客人感觉自己是至尊的贵宾。是我在这喧嚣世界里寻到的清幽雅致的去处,再难舍去。

炉上水咝咝响,我开始碎碎念。“这几天老郁闷了!领导总是给我小鞋穿,我表现多好都没有表扬一下,可是我不能有一点的过失,只要被抓到一点小毛病就揪住不放,这工作我真是烦透了,每天周而复始,像一头上了磨的驴。”

花妖微微地翘翘嘴角,开始热杯。“一个办公室的姐妹总是钩心斗角,表面和善,其实谁和谁都不是真心,我孤独死了,知音难觅,我不强求,可以有个说知心话的姐妹也行啊,可惜,付出真心也没人接受,人和人为什么像有墙隔着?”

花妖含笑的眼睛深深望我一下,洗茶。

茶香飘满的时候,我的心静了一些。“最让我着急的是孩子不听话,今天又被叫家长了。说他不知道什么是竞争,不求上进,你说他都三年级了,他竟然什么也不懂,不知道叫家长是一件丢人的事情,我怎么生了个这么不让人省心的孩子,唉!”

花妖竟然不抬头,纤瘦的提壶的手轻轻地抖了一下,茶汤外溢。

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画成完美的弧线,我见犹怜。

我以为她是同情我,我也开始羡慕眼前这位美丽的女人。“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羡慕你做自己喜欢的工作,自己当自己的老板,谁的脸色都不用看。我要是能像你一样多好,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化自己喜欢的浓妆,这些我都不能做。你看你多瘦啊,我喝水都长肉,看着你就能感觉你是个没有烦恼的女人,我羡慕死了!活得幸福不幸福一看就能知道,你的孩子一定很听话很成才吧?”

我端茶闻香,闭上眼睛心驰神往。

在花妖这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像一汪沉静的湖水,总是平心静气的倾听,适时地递上温凉可口的香茶。

香茶入口,放杯竟发现她的手簌簌地抖,大颗的眼泪划过浓妆的腮到了紧咬的唇边,不敢说出“梨花一枝春带雨”的话,很吃一惊,住了自己的嘴。“对不起!”她拿纸巾不再优雅,“对不起!坏了你的心情,今天不收钱!”她记着我是她的客户,她的贵宾。

等她平静一些,让她抬眼看到我一脸的惊讶与关爱,我们早如老友,只是我很少关注她,只是自顾自抓紧时间向她倾倒我的精神垃圾。“我有个女儿,我一个人带大的女儿……漂亮精灵的孩子。”她开始擦拭自己脸上花了的妆容。“我把全部的希望加在她的身上。”我理解。“可她就是不愿意读书上大学,她迷化妆,迷茶道,她的愿望就是有一间自己的茶屋。我逼着她走我为她设计的路……为了这个我甚至寻死觅活。”我也理解。“大学录取通知书来了……是我给她选的我认为最理想的学校,我认为最有前途的专业。”这是所有母亲的心愿啊。“她得了淋巴癌,只活了三个月……”“女儿临走时说,只要我活着,美丽地活着。”“我离开那个到处是同情眼光的城市,来这里开了这间茶屋,我替我的女儿活着,美丽地活着。”

她深吸一口气,我的茶时到了,她优雅地起身送我,“我女儿喜欢叫自己花妖。”

桃花嫂

桃花沟有个桃花村,桃花村栽满桃花树,春风一吹,桃花满沟满坎。

桃花虽美花期短暂。

桃花村东有个桃花嫂,桃花嫂就是桃花命。桃花嫂的男人出了车祸死得早,桃花村人都说桃花嫂命硬克男人。

桃花村的男人都爱看桃花嫂,桃花村的女人看自己的男人看得狠,男人们不敢看桃花嫂。女人看得狠不等于看得住,男人不敢看不等于不想看。

桃花嫂长着桃花脸,桃花脸上长着一双桃花眼,撩人!

只有一个看不惯桃花嫂的男人,就是村西开小诊所的赖东生。

那年夏天,漫山遍野的桃子,满鼻满口的蜜桃香。桃花村的人都在沟底坡上摘桃子,赵家奶奶像是中了,一头栽到树根下草窝子里,青黄着脸,咬着牙关。有人慌着往赖东生家跑,桃花嫂挤进人群一看,从衣襟上捏下一根银针,点着火柴烧了一下,在赵家奶奶的眉心、眉尾、唇尖、指肚轻轻点点,然后扶起赵家奶奶打打后背,赵家奶奶哇的一口呕出来,睁开了眼。赖东生才背着药箱子跑到地头。

桃花嫂的银针施得巧。头疼脑热,感冒发烧,跑肚烧心,桃花嫂一根银针在在灯芯上烧一烧,在一些穴位点几下,不用吃药,立刻见效,灵验。人们发现桃花嫂每个穴位点六针,点出的血就像一朵桃花。桃花嫂施桃花针行好事,不要钱。女人们发现男人们毛病多起来,动不动就说虚火上升,头晕目眩,隔三差五就得扎扎针。小孩子生病怕吃药不怕扎针,东生爷爷给的药苦舌根,桃花嫂的眼睛笑盈盈,桃花嫂的手指软绵绵。赖东生的收入锐减。桃花嫂成了桃花村人们心中的桃花仙。

那天清早桃花嫂一开门,“哎呀!”惊叫了一声,邻居们忙跑出来扒着墙头看:桃花嫂的小院子里爬着十几只癞蛤蟆,似乎从天而降。邻居强子说,嫂子别怕,我们帮你抓走!桃花嫂皱了下眉,呵呵一笑,摆了摆手,“不用,我正找它们呢!”桃花嫂拿了个木桶,一根木棍。用木棍压住一只蛤蟆,用一条红布擦拭癞头疙瘩上冒出的白浆。那蛤蟆竟乖乖地趴着,桃花嫂把蛤蟆铲到木桶里。等所有蛤蟆都擦拭完了,桃花嫂把红布条拿回屋,提着木桶到村头的菜园子去,笑盈盈地看着癞蛤蟆,“抓虫子去吧!”那些癞蛤蟆都慢吞吞地爬进菜地。

桃花嫂的院子冷清起来,人们开始躲瘟神似的躲着桃花嫂。这是个不祥的女人,把男人克死了,连蛤蟆也招来了,哪有女人不怕癞蛤蟆的?那些蛤蟆还那么听她的话呢。男人们说,被那眼一瞟,就睡不着觉。女人们说,那是个狐狸精呢,眼睛勾人魂呢!“不许找她扎针去,听见没!”女人们拎着自家男人的耳朵教训着。

人们又开始往赖东生那儿拿药。赖东生的话人们一直很信,“生病还得吃药,不能信邪门歪道!”赖东生的药论片儿卖,倒也是货真价实。拿药的人点头赔笑脸,是的呢!是的呢!

一群孩子在街头唱:桃花脸,桃花眼,蛤蟆仙子下了凡。

看一眼,就失眠,寝食难安三魂散。

桃花嫂抓住一个娃娃问,“谁教你们唱的?”“不知道!小福子唱得最好!”

正说着,村西传来一片嘈杂声。“小福子上树招了马蜂窝,快去看看吧!”有人跑来喊桃花嫂。

桃花嫂扭身回屋了。

来的人觉得没意思起来,唉!怨谁呢?

小福子的脸肿得斗似的大,眼睛肿没了缝,撕心裂肺地号哭。赖东生知道:输消炎药,输止疼药,输解毒药,都不能立竿见影。小孙子的惨样和哭声,揪掉了赖东生的心。小福子可是他的命根子。

桃花嫂分开人群,手里拿着一条脏兮兮油亮亮的红布,呸!吐了一口口水在红布上,拿着往小福子脸上擦。“埋汰人?不肯动针就算了!”赖东生瞪红了眼珠子,“疼不死人!别号了!”赖东生气急败坏地对着小福子吼。小福子更加劲儿地号叫起来!“你呀!还大夫呢!连个这也治不了!”赖东生的老婆急得跺着脚抹眼泪。“我试试吧,要是行,孩子能少遭点罪!”桃花嫂坚持用那沾了口水的脏布擦孩子的脸,“这是不能用针的,得以毒攻毒!”

小福子竟慢慢安静下来。人群里有人喊,“桃花嫂,那是啥法宝啊?”“蟾啊!得感激那些癞蛤蟆!”桃花嫂笑盈盈地用桃花眼看着抽噎着的小福子。

赖东生的脸腾地红了,忽然抬起手,“啪啪!”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

茶女碧螺

小镇无名,茶行声远。清源茶行的老板刘清源,广交雅士,品茶论道,生意兴隆。

刘清源身边有个少年,青衫小帽,美目红唇,这其实是刘清源的女儿碧螺。碧螺擅长弄琴烹茶且诗书满腹。刘清源爱如掌上明珠,走哪儿带哪儿,不离左右,碧螺也因此得见世面,又天生朗目如星,能观色识茶,年纪虽小,在刘清源生意上也帮衬很多。“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碾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这烹茶诵诗的就是刘清源的爱女碧螺。

一日有个书生登门造访,提一黑瓮,说是亲自取得的江心之水,与刘清源烹茶会友。此人是寒门秀才周雨真,谈吐不俗,色恭礼至,说自己身逢乱世,无意功名,贪恋茶道。刘清源以瓮中之水烹茶,果然绵香异常。与之论茶道,感觉相见恨晚,一高兴,就唤碧螺出来把盏。此时的碧螺已是女儿装扮,清新脱俗,温婉动人。

香茶美人,品茗论道,周雨真竟乐不思蜀。

周雨真从此成了刘清源家的常客,常用大瓮带些山泉水,或是江心水来为刘清源煮茶添乐。刘雨真两日不到,刘清源便觉无聊。

终有一天,周雨真求得媒人上门,刘清源觉得这周雨真出身寒门,家境不济,配自己宝贝女儿不甚遂心,怎奈女儿含羞点头,才知两人早通了灵犀。周雨真入赘刘家,佳偶天成。

周雨真也是晨昏请安奉茶,对刘清源言听计从,人见人说刘清源前世有福,修了个好女婿。刘清源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如今得了如意的女婿,便把生意逐渐交付给周雨真,自己落得清闲。

好景不长,刘清源日渐疏懒,请医问药,都不知是什么缘故,一年光景,竟枯瘦如柴,气息奄奄。刘清源拉着女儿的手,我自觉没有造下罪孽,却得了这怪病,如今我命付无常,你要好自为之,谨慎你善烹茶的好夫婿。

刘清源一去,周雨真性情大变。每日呼朋唤友,斗茶赌酒,碧螺的话也听不进去一句。碧螺思想起父亲本身体健朗,忽然得了那无名之病,病中每天喝了周雨真用大瓮中的山泉水煮的茶粉才可安眠,死后口唇乌黑,才恍然明白老父临终之言,惊出一身冷汗。

周雨真依旧每天斗茶赌酒,碧螺心如冰包,以泪洗面。

一日碧螺不知去向,一同不见的还有周雨真那只大瓮。周雨真正乐得眼前耳根都落得清静,假心假意寻了两日,弄了个衣冠冢,宣称碧螺落水而亡了。

转眼三年光景,一天周雨真正在玉香园茶社与人斗茶豪赌。这日周雨真运气极好,加上本来茶艺出众,从同乡茶商手中竟赢得一石上等乌龙。人群中站着一个道士,带着一个十几岁的童儿。这道士眉目俊秀,长髯飘胸,仙风道骨,看到激烈处高声喝彩。

道士对周雨真说,“尊驾茶艺令人叹服!可否与贫道斗上一场?”

周雨真正在兴头,你一个道士,拿什么赌?

道士从背囊中取出一个锦盒,打开来光华灿灿,这是传世珍宝夜明珠,还有贫道一命,如果输了,一并奉上。如果尊驾偶有失手,只请饮下我壶中酒。

周雨真打了个寒战,这酒?鹤顶红?

道士呵呵一笑,无量天尊,贫道不杀生,您怕死?

看客屏声静气,斗茶已经开始。

周雨真走先,待茶汤花散尽,汤色纯白,醇香四溢,果然是上等好茶,茶叶的采摘加茶具恰到好处,才有此汤色。看客啧啧连声称赞。

道士不慌不忙,玉腕轻扬,提壶纳盏,茶汤落入玲珑杯中,茶香四溢,旋花泛起。玲珑杯中汤花久久不散,而且汤花银泡紧紧咬住玲珑盏边,无一滴外溢。

妙啊!看客皆呼,是难得一见的“旋花咬盏”绝技!道士的茶妙在注水点汤的力道不温不火,恰到好处。二者相比,自是道士略胜一筹。

德高望重的斗茶中正人把道士手中的酒葫芦递给周雨真,周雨真在众人眼前不能抵赖,认赌服输,一饮而尽。

那周雨真立时浑身酸痛,瘫倒在地。

再看那道士,除去长髯,竟是碧螺。“我爹爹待你不薄,你却恩将仇报,图财害命。把你个黑心贼千刀万剐,方能消我心头只恨。你的狗命怎抵得我爹爹之命?我有言在先,不取你命,只让你在这世间生不如死。”碧螺仰天号哭,“爹爹,只怪女儿这双眼睛,识得茶质,却识不得人德。”好个烈性碧螺,竟用银针刺瞎了双眼。

小童扶着碧螺蹒跚远去。众人唏嘘不已。

这周雨真并没有死,被人抬回家中,四肢日渐萎缩,浑身散发恶臭。家中的仆佣都各自卷了些东西散去,这周雨真结果如何,竟无人问津。

几年后,有人在西湖之畔,见一间雅致茶屋。茶屋女主人貌美如花,双目皆盲,一把铜壶却使得出神入化,十八道功夫茶远近闻名,最绝的是她目盲心亮,能闻香识茶。茶屋只有各色上好碧螺春。

青衣孙晓柔

孙晓柔人如其名,一腔小蛮腰柔若无骨,一双小白手宛若柔荑。她是三庆班的当家大青衣,唱程派,端庄俊美,台上台下都有派儿。“梅香,搀我来呀!”幕后长长的“呀”字一收声,便是满堂彩,似一个无形的钩儿,钩着观众的手拼命拍。妖娆的孙晓柔,纤纤袅袅,活脱一个闺阁娇嗔的大小姐薛湘灵,一副招人疼、可人怜的样儿。慵慵懒懒,千娇百媚,微启朱唇,“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的心情别样娇……”任是让你感觉如柔荑指肚儿挠了后脖颈子,心都酥了。

下得台来,小师妹惠儿捧着茶壶饮场,晓柔眼皮都没抬,“饮得我哑了,你就有机会上台了,是吧?”晓柔的嘴确实不够柔,特别是对威胁她地位的师妹惠儿。

惠儿躲到角落里去哭。大师兄张青玉喊惠儿,我口渴了。高着嗓子道白,惠儿,若与你小姐同罗帐,怎舍得你叠被铺床?

惠儿破涕为笑,晓柔气得咬牙。“惠儿天生金嗓子,百灵鸟似的,身段儿也好,早晚是台柱子。”青玉一边喝茶一边哄惠儿。

晓柔早把满脸的油彩揉了个花,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有点像没有獠牙的恶鬼。

惠儿的嗓子好生地哑了。

郎中说,说话是没问题,这辈子甭想唱准调儿了。

惠儿哭成泪人儿,嘶哑地咕哝着,大师姐的槽子糕太甜了。

晓柔瞪红了眼,我吃了一包呢,咋就没事?命里不是角儿,怪到我头上了。

青玉给惠儿擦泪,是我多嘴害了你。

惠儿成了专职打杂的了,大家伙儿看她可怜又嫌她碍眼。

锣鼓点儿一响,惠儿的眼泪就有节拍地落,吧嗒!吧嗒!都落在青玉的心上了。青玉捏了捏惠儿的下巴,拉着惠儿给师傅师娘跪下,“我打心眼儿里疼她,师傅师娘把惠儿赏了我吧,给我饮一辈子的场子,端一辈子茶壶。”

师娘说惠儿有福气啊,唱不了青衣,却嫁了个知冷知热的俊小生。

孙晓柔拉过杂役苏大刚说我也请师娘成全!苏大刚跪在地上说,大师姐,我要是做错了事,您尽管打尽管罚!您就饶了我吧!

孙晓柔闹了个没趣,又羞又愤转身跑开了。。

在青玉娶惠儿的那天,戏班子里格外热闹,是因为孙晓柔上了军阀郭三亮的轿子。孙晓柔不再是三庆班的大青衣,孙晓柔是郭三亮的五姨太,嫁得风光无限。

师娘说这丫头啊,太要强,太要尖儿了!喜欢了又不说,这心性太高也是祸啊!

师傅长叹一声说,罢了,大青衣就是那命,要不是有那命的,便不是大青衣。

孙晓柔在郭府锦衣玉食,撒娇使性,只是五个女人,这可不是好看的《五凤岭》,两年下来,大姨太虔心向佛,二姨太半疯半傻,三姨太不知去向,四姨太坠楼自杀。

孙晓柔闲了还唱,“不是我苦苦寻烦恼,如意的珠儿手未操……”

对着镜子忽然呆呆地落下泪来,一脸的刻薄凌厉相,哪里有薛湘灵的影子?大宅院里,有点阴森。

六姨太七姨太相继进门,府里着实热闹了好些天,可这热闹让孙晓柔更加地冷清,看着年轻漂亮的六姨太、七姨太,孙晓柔再没了斗志。

一辆人力车拉着孙晓柔进了三庆班,孙晓柔第一眼看见抱着宝宝的惠儿,第二眼看见依旧英朗的青玉,说原谅我妒恨生心魔。惠儿抱着宝宝走开了。

师傅,让我再登一次台吧。我也就这一桩心愿没了了。孙晓柔态度不同以往,对琴师深深拜了拜,琴师大哥,晓柔久不唱了,劳烦您给我兜着。

孙晓柔登台,扮相依旧艳惊四座,依然是满堂彩。“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渗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孙晓柔把一段二黄慢板唱得百转愁肠,幽幽咽咽,满座潸然泪下。“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生、早悟兰因……”

师傅拊掌说,这段词她总算是悟透了,唱到极致了。她是把自己打碎了揉烂了和在这唱词里了呀,这才是大青衣啊!

惠儿也听得落泪。

青玉没说话,要是晓柔早是这般性情,结果该是如何?人世间哪有什么如果哦,“晓柔你怎么才能知道,我在为你偿还你欠惠儿的债。”

还有一场收幕孙晓柔不见了,这不是要砸场子吗?除了晓柔只有惠儿可以唱程派,可是惠儿的嗓子……

我来吧,惠儿说,救场如救火啊,放心吧!手忙脚乱扮上了,帘栊一挑,惠儿上台,“换朱衫依然是旧时模样……”

惠儿竟然没有哑。

花旦江小禾

“什么花姐?什么花郎?什么花的帐子?什么花的床?什么花的枕头床上放?什么花的褥子铺满床?”

俏花旦江小禾,吐字明快,嗓音那是一个脆!大眼睛一转,那是一个媚!小肩膀一抖,那是一个俏!

一场《卖水》因她而鲜活,江小禾演活了丫鬟梅英。戏台上流光溢彩,上妆后的江小禾美艳绝伦。

大家都夸江小禾演得好,可爹从来没有夸过小禾。小禾什么都知道了:去买早点的爹从戏园子门口提回来一个大菜篮子,篮子里有个小猫一样的皱脸娃娃,娃娃就跟爹姓江,就是江小禾了。

那时小禾小得猫儿一样,被师傅一抱,便很嘹亮地哭。师傅说这丫头,活该吃开口饭,跟了我吧。

师傅抱着小禾,排《二进宫》,演《四郎探母》,小禾不哭,大眼睛随着锣鼓点扑闪转动。小禾就跟师傅长在戏园子里,像一棵有了水土的小苗。

小禾刚会说话,师傅就一心要她学大青衣,可是爹死活不让。爹说青衣是小姐身子丫鬟命,注定受苦。

师傅没办法,她拗不过爹,“那就学花旦,直接当丫鬟!”“做人眼皮儿得活,当丫鬟眼睛得活!”师傅就手持香火坐在暗处,小禾的眼睛紧紧盯住火头,手转眼转,一练就是一两个小时,有时被熏得头昏脑涨,恶心得想吐。终于练就了一双会说话的传神的大眼睛。师傅严格,可小禾知道师傅有多疼自己小禾。

唱念作科也都练成了。师傅说,“小禾火候到了,可以挂牌了。”

十岁的江小禾扮相俊美,表演真切,一出场就光彩照人,满台生辉。观众都喜欢俏花旦江小禾。

师傅说,花旦不像青衣,如果胖了,青衣身上穿的有披风的衣服可以掩盖;如果脸上有皱纹了,可以通过化妆掩盖。花旦的衣服都是束腰的,年龄太大的总演小姑娘也让人不舒服。以后小禾还是得在唱功上下力气,以后即使不适合演花旦了,还可以唱青衣。

爹晃着头,说:“丑儿是戏中胆。学彩旦吧,长久些。”江小禾美艳如花,怎么和丑字搭界?爹叹气:“戏如人生!”

爹的话小禾不太懂,她江小禾这一辈子还不就是在戏里戏外吗?

小禾不管爹怎么叹气,她听师傅的,师傅教什么小禾学什么。

戏台上的江小禾表演如行云流水。演《朱砂井》,江小禾演孙玉娇,师傅演宋巧娇。在戏台上小禾和付鹏一次又一次地调情,捡他的玉镯,私定俩人的终身。戏有师傅给小禾兜着,小禾演得自己掌声比师傅得的多呢。在戏里,付鹏把巧娇、玉娇都娶了。在戏外,付鹏是师傅的付鹏。

戏就是戏哦。唱完一场又开始下一场的轮回。

江小禾在台下练戏,台上演戏,可是练着练着,演着演着,入戏入境,就痴了,戏里戏外分不清了。

演《西厢记》,江小禾演俏红娘,师傅演崔莺莺。红娘一次又一次地把张生送进莺莺的红鸾帐,脸上巧笑嫣然,心里却酸酸的。

张生说喜欢红娘。小禾知道红娘不该喜欢张生,张生是莺莺的张生。可江小禾没忍住,偷偷地把红娘送进了那帐子,不止是叠被铺床。

说胖怎么突然就胖了,腰都束不住了。师傅把她的披风给了江小禾,“小禾,这么快就唱不了花旦了。”师傅惨白着脸摸小禾腰的手在抖。

从来没打过小禾的爹打了小禾两个耳光。爹爱看师傅在戏里哭,却看不了师傅在戏外掉眼泪。张生走了,像戏里赶考的张生,扔下莺莺走了,一去不回。张生扔下的,不止莺莺!

也不见了俏花旦江小禾。

师傅那件宽大的披风也遮不住小禾的羞了,还能不走吗?

小禾远远地望着,有人把大竹篮提进了戏园子。她知道,就是张生不回来,那妮儿也会有爹,有娘,有饭吃。

小禾依然是戏子。只是换了个戏台,小禾不再是俏花旦。有时是花脸翘辫子的碧玉,有时是皱纹堆垒的胡婆。做过名丑江天的女儿,江小禾知道怎样博人一笑,没人知道她嬉笑的表情下有一颗哭泣的心。

十几年了,江小禾常到别的园子看戏,远远地在角落里坐着。师傅老了,戏演得恹恹地,很少有掌声。只是每次唱秦香莲都把观众唱哭了,这时候江小禾畅快地和大家一起陪师傅落泪,没人说她是女陈世美。

在江小禾站过的戏台上,出来一个小小的俏花旦叫提篮儿,一开口,吐字明快,嗓音那是一个脆!大眼睛一转,那是一个媚!小肩膀一抖,那是一个俏!一举一动娇憨俏丽、一指一看节奏鲜明。江小禾?“红花姐、绿花郎,干枝梅的帐子、象牙花的床,鸳鸯花的枕头床上放,木樨花的褥子铺满床!”

煎饼果子

崇州城中,梨香院对面,有个小小的煎饼果子摊儿,摊主人唤阿三。

好多梨香院的姐儿都喜欢吃阿三的煎饼果子。

阿三知道这些姐儿都是苦出身,用皮肉换来的银子,不易。给姐儿们做煎饼果子,煎饼张大,果子量足。

一日,一个衣衫褴褛的妮儿站在摊儿前老大一会儿,眼看站着的力气也没了,就无力地靠在墙边的拴马石上,气若游丝,却不肯伸手,不说乞话,只把两只大眼睛盯着阿三手上热气腾腾的煎饼,酥酥脆脆的果子。

阿三说,你走吧!我小本生意,给你一个煎饼果子,也救不了你一生的性命。你这身量儿,何苦干这挨饿行乞的营生?回个身儿,那儿就是个能吃饱穿暖的地界儿!这年月,你得舍得拉下这张脸,脸算个啥东西?何苦为它活活饿死?

妮儿站着不说话,斜着眼睛看了看梨香院的门口,那儿有几个浓妆的姐儿在笑脸揽客。

书生也是一副潦倒的样子。

他从瘪瘪的荷包里摸出一个大子儿,买了一个煎饼果子,捧在手里,急急地吃,饿得没有一点书生的斯文样子。他一边吃一边看着妮儿。“唉!罢了!我也只剩下一个煎饼果子的钱了,给这妮儿弄个煎饼果子吧!我少活一天,她多活一天,明儿一同饿死,黄泉路上有个伴儿!”

书生把空荷包扔到地上,“枉我梅子涵,满腹诗书,能书善画,却遭了这样的难处,连赶考的盘缠也没有分文。我若得了功名,不说要大庇天下寒士,也定能搭救几个这妮儿一样的人出饥寒之苦啊!”

妮儿接过煎饼果子,却不狼吞虎咽地吃,只是狠狠地咬,慢慢地嚼,两只眼睛闪着幽深的光。“梅公子,你且等我一下!”她不等他搭腔,竟径直飘向梨香院里去了。

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出来个干瘦的龟奴,把一包银两递给梅子涵,“那妮儿自卖自身,为谢你救她性命,这银子让交给你做赶考的盘缠,你快收着!”

书生惊愕唏嘘。阿三说,你快收着吧,那是个讲良心的丫头,这样两个苦人儿都能活命了!

转眼一年多的光阴过去,梨香院里出了个绝色头牌的姐儿,小名儿唤作露香凝。听说是个大家闺阁女,家里遭了大难,流落至此。要想见着露香凝一面,需要先诗书画作递进去,看上眼了,交百两银子,才能上来那香闺之中。

这露香凝对梨香院的妈妈讲,茶不嫌粗,饭不嫌淡,活儿不嫌杂,只求留着这身子,待遇上个如意的人儿从了良去。不求貌赛潘安,不求闻达显贵,只求个识文墨的又肯为她舍银子的可心的人,若是许给了个酒囊饭袋纨绔子弟,不如一头碰死了!

这露香凝卖艺不卖身,操琴弄曲儿,品茶论书画,好不风雅。一时之间,绅士公子争相求见,却多数遭到婉拒,越难见越想见,真是吊足了崇州男人们的胃口,那些有幸见了的,见了还想见,而且传说得神乎其神。

梨香院的妈妈只说这妮子白日做梦,但见银钱不少进,还响亮了她梨香院的名声,也不强逼。这露香凝也尽心地为梨香院赚了不少金银。

终有一天,来了公子张林,递进来的书画让露香凝眼前一亮,唤上楼来,三十几岁,白净面皮,人也风流倜傥,那张林一见露香凝也是惊艳非常,俩人一见倾心。张林一天一幅诗画,每天百两白银,递进来,百日不辍。

这张林给了梨香院的妈妈足够的银两,为露香凝赎了身。梨香院的姐儿们都来道贺,姐妹中竟有这样的好命的人,这梨香院里也有了希望了。

出了梨香院,张林的马车就等在门边。露香凝抬头看看天,忽然看见了阿三的煎饼果子摊,婷婷袅袅地走过去,看看煎饼,看看果子,又看看阿三,“你可还记得我吗?”

阿三看了看,又看了看,眼前的美娇娘,美艳出众,媚而不俗,和那些姐儿们不同,却也不相识。“那次有个梅公子,给我买了个煎饼果子……”“哦!想起来了!出落得成了大美人,认不出来了!”“是吗?想必那梅公子也做了官了!你生意还好吗?”“给你多放一块儿果子!”阿三递过来一个煎饼果子,“这世道,有才未必能及第,梅公子啊,落了第!他就在那个胡同卖字画,他还记着你为他进院子的事呢,他说攒够了银子接你出来呢!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进院子都要带字画,梅公子的生意好得很,你且耐心等些日子,他的银子快凑够了!”阿三指了指马车边站着的张林,“你看!那位就是梅公子的主顾,每天都去买梅公子的字画,舍得花银子!”

露香凝脸色惨白,良久,一声长叹,一个转身,婷婷袅袅地一扑,一颗美丽的头颅扑在墙边的拴马石上,鲜血染红了掉在地上的煎饼果子。

心茧

我常说柳镇像我心头的茧,却很少回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

这次我赶回来是参加本家三奶奶的葬礼。车到柳镇,一进老院街,就有人喊,孝子接孝哟!响器班奏起哀怨的唢呐,哭声响起来,我低了头进院,在这礼节性的陪哭声里,把带来的贡品摆在案子上,对着三奶奶棺材磕了头,很快被人搀起了身,刚寒暄了几句,就又有吊孝的进院。我便百无聊赖地到街门站着,看响器班表演。“哟!是庆书吧!”我闻声回头,老家的厕所,人称高街,只有齐腰高的矮墙,可以清楚地看见一个刚提起裤子的女人。她竟然一边系裤带一边走到我跟前来。擦着厚重的白粉的脸上,满是惊喜,猛又伸出两只抹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抓住我的手,我连忙在记忆中搜寻,怎么没有一个与之相符的形象。“咱俩是同学呀,忘了?”她看我茫然的样子,露出鄙夷的神色,“我是露露!哎呀不对,以前那会儿我是叫清风的!”

哦!清风?柳清风?那个折磨我良心这么多年的柳清风?“你好,我是柳清风。”坐在我后桌的新同学主动招呼我,声音甜甜脆脆,我略略点头,不只是优秀生的孤傲,是那年月男生女生不能多说话。

天真热,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好多同学都恹恹地。我懒洋洋地蹲下身拾掉在地上的橡皮,一下子呆了,柳清风的一条光光腿自在地在我凳子边伸着,像一只特别修长的白萝卜,那皮肤特别白,特别细,一只雪白细腻的小脚丫舒服地躺在一只方口鞋上,我的脸一下子烫得可以烙饼,心怦怦地狂跳,嘴唇上边才长出来的绒毛上挂满了汗珠。那一节课,我第一次因为走神被老师用粉笔头砸了。晚上回到家,打水洗了六遍脚,洗到水像才打来的一样清,脚还是不够白,躺在床上,一闭眼那只脚丫就在我眼前晃荡。

后来我忍不住又故意掉了几次笔,都只看见她的腿要么被裙子盖着,要么就是穿着长裤的,两只脚规矩地穿着鞋并着,再没看见她的脚丫。怎么再没有那么热的天了呢?

我开始注意柳清风,却要表现得漫不经心。我喜欢听她说话,那声音很柔很细,希望她多从我身边过几次,那脚步轻轻的,飘过一股很好闻的洗发水味儿,我们班别的人身上就只有汗味。我故意扭头和她同桌说话,用眼角余光偷偷地看她,她的眼睛像月牙儿。

直到有一天,我的语文书里飘出一张小纸条,“清风不识字,可否翻庆书?我喜欢你!”我的心莫名地慌乱,扭头看她,她若无其事地低头在写作业。那一天过得真慢!我那天晚上又失眠了,清风能歌善舞,可是可我最后想的竟不是那只脚丫,清风,是学习上的差生。

班主任叫了柳清风的家长,柳清风收拾了东西,跟着家长走,还是那样轻轻地从我身边走过去,还是那好闻的洗发水味儿。我没敢抬头,没看到她是不是哭了,是不是怨恨地看我了。

班主任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重复清早对我说过的话,你是咱班最有希望的苗,不能让任何的外在因素干扰你。

接下来的日子,我的耳朵灌满同学们的各种猜测,有人说清风一定是偷了东西,甚至有人说,柳清风被发现怀孕了。我装模作样地埋头学习,心里却在祈祷,别说了,都别说了。

没有根据的流言很快平息,可能大家很快忘了那个名字,柳清风就这样消失在我们的生活里,就像夏日的一阵清风刮过,忙着擦汗的人们马上就无知无觉,可是我却是这辈子也忘不了的。

我没有让对我抱着希望的人失望,上了不错的大学,在市里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娶了漂亮高挑的妻子,她一笑眼睛像弯弯的月牙,有一双修长白皙的美腿,特别是一对可爱的小脚丫。然而我走得越顺越是不安,到了夏天,特别是夜里赶不走燥热的时候,心口就会发闷发堵,柳清风的名字就像一只不倦的蚕,在我的心上缠上厚厚的丝,成了一只不能呼吸的茧:那少不更事的愚蠢,造了怎样的罪孽?那个柳清风,你怎么样了?

柳清风?我失神地咕哝,你,过得好吗?

不赖呀!她看着我想起来的表情更加惊喜,画着浓重的眼影的眼睛夸张地忽闪着假睫毛,然后眯眯着,眼角蹙出一组深深的皱纹,竟不是那弯弯的月牙了。这家是你亲戚家呀!那我送你一段《秦雪梅吊孝》,我是这班子里的角儿啊,轻易是不唱的,谁叫咱是老同学呢!她颠颠地各走去,她竟忘了我对她的伤害吗?

我看着她穿着细带高跟凉鞋没穿袜子的脚,脚后跟上竟有那么厚的黑黑的老皴,像我心上那难以脱落的茧。

姐妹

“三个月零两天,秦大用没来了!”苏晓桥蹙了蹙小桥一样弯弯的眉毛,吐了个漂亮的烟圈儿,等烟雾弥漫开来,她眼角眉梢流出的哀怨和忧伤把我淹没了,棉花糖似的声音挂到散开的烟儿上飘过来,“男人都这样吗,田儿?”“哪儿啊,我可是个专一的好男人!”我笑着靠在沙发上看苏晓桥。

我眼前的苏晓桥像《金大班》里的女人,浓艳,风尘味儿十足。

苏晓桥猩红的唇嘟起来,把烟气吹到我的脸上,我的脸便罩在一个新的烟圈儿里,“呵呵!”苏晓桥笑得花枝乱颤了,伸出白皙纤长的手指给我看红樱桃色的指甲,“艳吧?这样浓艳的红是老女人的颜色,我老了!”

苏晓桥不老,只是,真的不再清纯。她这浓艳的妆容,不是为我。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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