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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3 14:2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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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 杰克逊

出版社:新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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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屋

邪屋试读:

第一章

1

没有谁能长时间活在绝对的现实中而保持理智;即使是云雀和蝈蝈儿,恐怕也是要做梦的。西林山庄,丧失了理智,耸立山间,日星隐曜;它已经耸立了八十年,恐怕还要再耸立八十年。山庄里,墙体依然笔直,砖瓦严丝合缝,地板尚还牢固,门也兀自关着;寂静笼罩着西林山庄的一草一木,每一个经过这里的生灵,都会感到孑然一身、形单影只。

约翰·蒙太古是人类学博士,之所以学人类学,是因为觉得这门学科可能最接近他的兴趣:灵异现象研究。他的调查方法极不科学,所以只能从博士的头衔中找到一点自豪和权威。他做人从不低声下气,可为了租下西林山庄,却花了大笔的钱,并赔上许多自尊,才获得三个月的租期。但他坚信,在公认“闹鬼”的宅子里写出的对灵异现象的分析著作,肯定会引起轰动,那时他为此付出的一切辛劳也就值了。他一辈子都在寻找真正闹鬼的房子。听说西林山庄的时候,他先是怀疑,继而期待,最后坚定了信心;既然已经找到这块肥肉,他可不会轻易放弃。

十九世纪无畏的捉鬼者启发了蒙太古博士研究西林山庄的想法;他打算住到西林山庄里,亲眼看看会发生什么。他原本是想像巴勒欣山庄的那位不知名的女士那样,举办长达一夏天的聚会,用槌球和看鬼活动吸引各路信鬼和不信鬼的人士参加;可惜当今这个时代,不管是信鬼的还是不信鬼的,亦或是不错的槌球运动员,都不好找了。蒙太古博士只得招募助手。可能是搞灵异研究的人都闲散不羁,也可能是细致记录的研究方法早已过时,总之,并没有人主动上门,蒙太古博士只得自己去找。

蒙太古博士以细致谨慎自诩,故而在寻找人选上花了很长时间。他把灵异研究的记录、过期黄色小报和通灵学者的报告翻了个遍,整理出一份因为种种原因经历过离奇事件的人的名单。先剔除已经去世的人,再划掉那些看上去像是爱出风头、哗众取宠或者有点弱智的名字,就只剩下十几个候选人了。每个人都收到了蒙太古博士的邀请函,请他们在一栋乡间别墅待上一整个夏天或者稍短一点的时间,这里尽管老旧,但通水通电,有集中供暖和干净被褥。住进去的目的,信里说得很明确,是要观察并探索山庄八十年历史中种种奇怪的故事。蒙太古博士并没有明说这山庄闹鬼,因为作为一个研究者,他不敢在实际体验到灵异现象之前就下此断言。所以信故意写得有些模糊,吸引读信的人往那方面去猜。寄出一沓信后,蒙太古博士收到了四封回信。另外八九个没有回信的,可能是搬家后没有留下新地址,可能是对灵异现象已经丧失兴趣,也可能压根儿不存在这个人。对这四个回信的人,蒙太古博士又去了信,告知山庄空下来的具体日期,并附上了详细的路线图,因为,他不得不解释说,去往山庄的路不容易打听得到,尤其是从附近的村庄那儿。动身的前一天,蒙太古博士不得已带上了山庄主人的家庭一员,又有一个人发来电报,用明显编造的借口推掉了这个邀请。还有一个人既没有来也没有给信儿,可能是给什么要紧的事儿耽搁了。另外两个倒是来了。

2

来西林山庄时,艾琳娜·万斯三十二岁。她妈妈已经死了,所以这世上她唯一真正讨厌的人,就是她姐姐了。她讨厌她姐夫,也讨厌她五岁的外甥,她没有朋友。在长达十一年的时间里,她都在照顾生病的母亲,所以比较擅长护理,却很难适应强烈的阳光。她甚至都不记得成年后有过真正快乐的时光;陪伴母亲的岁月充满了小小的内疚、些微的自责、持续的疲惫和无尽的绝望。尽管没有刻意地让自己变得内向和害羞,但长期的独处和自我封闭让她不善言辞,哪怕只是随意交谈,她也会感觉很不自在,找不到话说。蒙太古博士选中她,是因为在她父亲死了不到一个月的时候,那年她十二岁、她姐姐十八岁,雨点一样的石头砸向了她们的房子,从屋顶、墙面滚落,打破窗户,疯狂地敲击着房顶。石头雨断断续续下了三天,每天都有人聚集到门外看热闹,母亲还歇斯底里地坚称那是对她心怀恶意的邻居干的,这些都让姐妹俩心烦。三天后艾琳娜和姐姐住到朋友家,石头雨也停了。此后母女三人又住了回去,邻里之间的不和虽然一直没有解开,但石头雨倒是再也没有下过。这桩公案早已被人们忘却,只有当蒙太古博士打听时才会有人提起;艾琳娜和姐姐肯定也已经忘了,尽管她们当时都以为是对方的错。

艾琳娜自打有记忆起,就在暗暗期待像西林山庄这样的奇遇。照顾母亲,把这个暴躁的老太婆从椅子上扶到床上,日复一日地摆好碗筷,硬着头皮洗那些脏兮兮的衣服,做这些事时艾琳娜都坚信有一天会有不一样的事发生。她给蒙太古博士回了邮件,接受了他的邀请。她姐夫还非要打几通电话,看看这个什么博士会不会让艾琳娜参加她姐姐认为未婚女性不宜参加的野蛮仪式。也许,艾琳娜的姐姐在枕边悄悄对丈夫说,也许蒙太古博士—如果他真叫这个名字的话—拿这些女人做……就算是做实验吧!你知道的,那种实验。艾琳娜的姐姐开始浮想各种她听过的实验,艾琳娜倒没想到这些,即使想到了,她也不害怕。这么说吧,艾琳娜哪里都愿意去。“西奥多拉”是她用得最多的名字;她签名时签“西西”,公寓门牌上写的是“西奥多拉”,电话簿上、浅色的文具上、壁炉上的可爱照片,用的都是西奥多拉这个名字。西奥多拉跟艾琳娜太不一样了。(1!《

3

》¥3¥(3)!良心和责任对西奥多拉来说,是女童子军才要有的品质。她的世界是一片柔和而轻盈的色调。她上了蒙太古博士的名单是因为她—带着一股植物香气微笑着走入实验室的她—蒙上眼睛、堵上耳朵都能轻易地从二十张牌里猜出十八张、十五张,或者十九张。西奥多拉的名字在实验室的记录上非常显眼,自然而然就进入了蒙泰古博士的视野。她被蒙太古博士的第一封信逗坏了,出于好奇回了信(也许就是帮她认出卡牌的神秘力量将她推向了西林山庄),其实压根儿没打算真去。但是,也许又是那个躁动不安的第六感作祟,当蒙太古博士再次来信确认时,西奥多拉鬼使神差地跟合租公寓的室友大吵了一架。双方都撂下了狠话;西奥多拉还把室友给她的雕刻小摆件无情地砸碎了,她室友也狠心地撕碎了西奥多拉送给她当做生日礼物的缪塞文集,又故意把西奥多拉写有感人而俏皮的题词的那一页撕了个粉碎。这当然不可原谅,在她们可以一笑置之之前,要有很长一段时间来冷却和遗忘。西奥多拉当晚就写信给蒙太古博士,接受了他的邀请,并于第二天在冷冷的静默中离开了公寓。

路克·桑德森既爱撒谎,也爱偷东西。他的婶婶,也就是现在西林山庄的主人,总是说她这个侄子受过最好的教育,穿着最漂亮的衣裳,最有品味,却总爱跟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她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让他安全地出去待几周的机会。她鼓动家庭律师去劝蒙太古博士说,没有家庭成员在场的话山庄就不能租给他做研究。正好蒙太古博士也欢迎他的加入,大概是第一眼看到路克时,就在他身上发现了猫一样敏锐的自我保护的本能。不管怎么说,可以去西林山庄度假,路克很高兴,桑德森夫人很感激,蒙太古博士也相当满意。桑德森夫人对家庭律师说,西林山庄里无论如何也不会有路克能偷的东西。那些旧银器倒是值点钱,但是把它们偷出来再拿去倒卖未免太费劲了。桑德森夫人其实是误会路克了。他再怎么说也不会拿自己家里的银器,或者去拿蒙太古博士的手表、西奥多拉的手镯;他的小偷小摸无非就是从婶婶的钱包里拿点小钱,或是在牌桌上使点小诈罢了。婶婶的朋友们喜欢这个帅小伙子,有时送他表啊、烟盒什么的,他转手就倒卖了。路克将来会继承西林山庄,但从没想过要住进去。3“我不同意她把车开走。”艾琳娜的姐夫态度非常强硬。“这车也有我的一半,”艾琳娜说,“我也出了钱的。”“我就不同意她把车开走,就这样。”她姐夫向妻子求助,“凭什么她可以用一个夏天,害得我们没车用。”“一直都是嘉莉在开,我都没碰过这车,”艾琳娜说,“再说,你们整个夏天都要待在山上,山上也用不着车。嘉莉,你明知道在山上用不着车。”“可是万一丽妮生病了或者出什么事了呢?万一我们要开车把她送到医生那儿去呢?”“这车也有我的一半,”艾琳娜说,“我就要把它开走。”“万一嘉莉病了呢?万一我们找不着私人医生,得上医院呢?”“我就要开。我就要把它开走。”“想得倒美,”嘉莉有意放慢了语速,“我们都不知道你要去哪儿,对吧?你也没告诉我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对吧?我没法就这么把车借给你。”“这车也有我的一半。”“不行,”嘉莉说,“我不借。”“就是,”艾琳娜的姐夫附和道,“嘉莉说得对,我们还要用呢!”

嘉莉微微一笑,“我要是把车借给你,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我是不会原谅自己的。谁知道这个什么博士可不可靠呢?你太年轻了,这个车很贵的。”“我给信誉中心的霍默打过电话了,他说他的信誉不错—”

嘉莉微笑着打断了她的话:“是,当然可以说他是个正经人。但是艾琳娜不肯告诉我们她要去哪儿,也没说我们想要回车的时候该上哪儿找她;万一出了点事呢?我们只怕都蒙在鼓里。即使艾琳娜—”她对着茶杯自顾自地说下去,“即使艾琳娜愿意为了某个男人的邀请就跑到天涯海角,也没有理由非让我们把车借给她。”“那车也有我的一半。”“万一丽妮病了呢?孤零零的在山上,周围也没个人,没个医生?”“不管怎么说,艾琳娜,妈妈一定会赞成我的。妈妈相信我,肯定不会让我由着你乱跑,开着我的车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那万一是我病了呢?在那个—”“我相信妈妈会同意我这么做的,艾琳娜。”“再说,”艾琳娜的姐夫又想起了一茬,“谁知道她能不能把车完好无损地带回来呢?”

凡事总有个第一次,艾琳娜告诉自己。她一大早上就搭了辆出租车,想着姐姐和姐夫可能因为担心车而心神不宁,她就有些激动;司机把放在前排的纸箱拿了出来,她也赶紧抓着手提箱钻了出去。艾琳娜多给了点小费,心想要是姐姐和姐夫跟在后面,此刻肯定拐到一旁咬耳朵说,“看,我就说吧,她就是个贼。”她紧张地朝街道两头望了望,然后跑进巨大的公共车库,他们的车就停在里面。结果她不小心撞到了一位小个子女士,大包小包撒落了一地,一个袋子打翻在人行道上,碎了的芝士蛋糕、番茄片、硬面包都掉了出来。“真烦人真烦人!”小妇人叫道,抬起脸冲着艾琳娜说,“我正要拿回家呢,真烦人真烦人!”“真对不起。”艾琳娜说。她弯下腰,可是把番茄和奶酪蛋糕的残渣再捡起来塞回到袋子里去好像已经不太可能了。小妇人气呼呼地瞪着她,在艾琳娜够着之前,一把夺过掉落的另一个袋子。艾琳娜站起身,挤出一个歉意的微笑,说道,“我真的很抱歉。”“真够烦的,”小妇人还是骂骂咧咧的,但态度缓和了一些。“我正要拿回去当午饭呢!现在,都怪你—”“要不我赔您吧?”艾琳娜掏出钱夹,小妇人站在那儿想了一会儿。

最后她说:“我不能就这样要你的钱。毕竟这些东西不是我买来的,是我捡的剩下的。”她忿忿地咂着嘴,“你该看看那些火腿,可惜都被人拿走了。还有巧克力蛋糕,还有土豆泥沙拉,还有装在锡纸盒里的小糖果。我本来就去晚了,这下……”她和艾琳娜一同望向人行道上的那堆残渣。最后小妇人说:“所以说,我不能拿钱,不能因为一点捡来的东西就跟你要钱。”“那我可以买点什么补给您吗?我赶时间,但是如果能找到一家开着的—”

小妇人狡黠地一笑。“我好歹还有这些呢,”一边说,一边抱紧了手上的袋子。“你可以出钱让我打车回家,这样就不会再被人撞倒了。”“没问题,”艾琳娜一口答应,转向一旁饶有兴致地观望了半天的出租车司机,“您可以把这位女士送回家吗?”“几块钱就够了,”小妇人说,“当然,不包括给这位先生的小费。像我这么身材矮小的人,被撞一次真是太危险了,实在是太危险了。不过,能遇到你这样讲道理的人真是幸运,有的人把你撞倒了根本就不回头看一眼。”艾琳娜扶着她,她拿着袋子爬到出租车内。艾琳娜从钱夹里拿了2美元50美分给了那个小妇人,她接过来紧紧地攥在手里。“得嘞,”出租车司机问道,“您要去哪儿呀?”

小妇人咯咯笑道:“车开了我再告诉你。”然后对艾琳娜说:“祝你好运,亲爱的。以后注意点,别又把人撞了。”“再见,”艾琳娜说,“真的非常抱歉。”“没关系,”小妇人说。车子开动后她对艾琳娜挥手道:“我会为你祈祷的,亲爱的。”

望着远去的出租车,艾琳娜想,最起码,还有一个人为我祈祷。起码还有一个人。

4

这是今年夏天第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夏天常常让艾琳娜想到童年,那段似乎永远都是夏天的时光。在父亲去世的那个阴冷的日子以前,她几乎想不起来还有过冬天。最近她开始思索,这些年里,时光飞逝,她都做了些什么?她怎么可以这样浑浑噩噩、虚掷光阴?我真傻,每年夏天来临时她都这样对自己说,我真傻;我已经长大,知道了人生的意义。她开始明白,没有什么是毫无意义的,包括一个人的童年。每年,都会有一个夏日的清晨,暖风拂过她走过的街道,却留给她一个寒冷的念头:又一年就这样流走了。然而今天早晨,当她开着她和姐姐共同拥有的这辆车,一边担心被姐姐姐夫发现,一边规规矩矩地驾驶,该停车的地方停车,该拐弯的地方拐弯。她向洒在街道上的阳光微笑,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我终于迈出了一步。

以前,每次得到姐姐的允许开这辆小小的车时,她总是小心翼翼,生怕有一点污损或划痕,会让姐姐生气。但是今天,后座上是她的硬纸箱,脚边是她的手提箱,副驾驶座上是她的手套、钱夹和薄外套,这辆车完完全全属于她了,是她自己的一个小世界。我真的要走了!

在等上高速前的最后一个红绿灯时,她从钱夹里掏出蒙太古博士的信。地图都不必看了,她想,他一定是个很细心的人。信上说,“上39号公路到艾什顿,然后向左拐到

5

号公路上,向西走将近30英里后,会抵达一个叫希尔斯代尔的小村。穿过希尔斯代尔,有一个路口,左边是加油站,右边是教堂,在这里向左拐,到一条乡间小路上;你得从这里上山,路况不是很好。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头,大概6英里,就到了西林山庄的大门前。我把路线说得详细一点,省得你在希尔斯代尔下来问路。那里的人对陌生人很不友好,并且毫不掩饰对打听西林山庄的人的敌意。”“我非常高兴你能加入我们,很期待在7月21日星期四与你相见……”

绿灯亮了,她上了出城的高速。现在没人能抓住我了,他们连我走的哪条路都不知道。

她从来没有一个人开车到这么远的地方。用英里和小时来分割她长长的旅途未免有些愚蠢,她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把车顺着道旁的一排树,笔直地开在车道上,这样就像有一条时光隧道,带着她驶向一个全新的地方。最终的目的地也许飘忽不定,也许模糊不清,甚至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但旅途本身却是实实在在的。她决定细细品味旅途中的每一个细节,爱每一条路、每一座房子、每一个小小丑丑的村庄,想象着她也许会脑袋一热,就在哪里住下,再也不离开了。她也许会把车停在高速公路旁—尽管她跟自己说不可以这样,会罚款的—然后信步穿过树林,走到舒适怡人的乡间去。等她走累了,也许会追逐飞舞的蝴蝶,或是沿着一条小溪,在黄昏时来到伐木工人的小屋前,请求留宿。她可以从此就在东巴灵顿,或者是德斯蒙德,亦或是伯克利的村子里安家。她也可以就沿着这条路一直开啊开,直到车胎磨损殆尽,直到世界的尽头。

或者,我也可以就去西林山庄,那儿会有人迎接我,给我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给我一点薪水,作为我放弃城里的责任和事业的补偿。真想知道蒙太古博士是什么样的人。真想知道西林山庄是什么样的。真想知道还有谁在那儿。

现在离城镇已经很远了,她留意着上39号公路的入口。那是蒙太古博士为她选出的神奇之路,将她带往他和西林山庄。世上那么多条路中,只有这一条能将她从来的地方带到要去的地方,由此可见蒙太古博士的英明。在指向39号公路的路牌下面,另一个标牌上写着:据艾什顿还有121英里。

道路已经成了她的密友。它时而拐弯,时而下坡,总有惊喜等在下一个路口—有时是一头牛,隔着篱笆注视着她,有时是一条爱答不理的狗—它穿过山谷里的小镇,途经田野和果园。在一个村庄的主干道上她看见一座雕梁画栋的房子,窗子是百叶窗,门口还有石狮。她想或许她可以住在这里,每天早晨为石狮拂去灰尘,晚上再拍拍它们的脑袋道声晚安。七月的这个早晨,时间真正开始运转。她告诉自己,这是全新的时间,新到连时间自己都感到陌生;几秒钟内我就和这所房子还有两个石狮度过了一生。每天早晨我会打扫门廊,擦拭石狮,傍晚再拍拍它们的脑袋作为晚安。我每周用温苏打水给它们洗脸,洗它们的长毛和爪子,用刷子给它们刷牙。屋内,房顶很高,地板干净得发亮,窗户一尘不染。有一位优雅的老妇人照顾我,恭恭敬敬地端来银质的茶具;为我的身体着想,每天晚上给我喝一杯接骨木酒。我独自在狭长肃穆的餐厅用餐,坐在亮得反光的餐桌前,两边是高高的窗户、白色的墙壁上映着烛光。我吃的是自己打的鸟,菜园里种的小萝卜,和自制的李子酱。我在白色蝉翼纱的帷幔下睡觉,走廊里的小夜灯守护着我。走在路上,人人都向我鞠躬,因为他们都以我的狮子为荣。当我死时……

小镇已经远远抛在后面了,现在道旁都是脏兮兮的饭馆招牌和破破烂烂的指示牌。很久以前,这里应该是一个集市,可能还有人飙摩托车;指示牌上还有残缺不全的文字。有一个上面写着“冒失”,还有一个写的是,“鬼”。她笑自己在哪儿都能看出不祥之兆来;这说的是冒失鬼,艾琳娜,冒失鬼司机。她放慢了车速,担心开快了会到得太早。

有一个地方吸引了她的目光,她把车停在路边,满眼惊异。马路边,大概四分之一英里长,是一排受到精心照料的夹竹桃,此时正盛开着粉红和雪白的花朵。夹竹桃守卫着的大门,向门内延伸。所谓大门,不过是两根破败的石柱,里面有一片空旷的围场。她看到夹竹桃在路的两边分别围成了两个大四方形,四方形的另一边,也是一排夹竹桃,可能紧挨着小溪。四方形内什么也没有,没有房屋,没有建筑,只有一条路,笔直地通向小溪。这儿曾经有过什么,她想,是什么曾经存在却又已然消失,亦或是什么应该到来却还没有到来?这儿本来是要建房子、花园或者果园吗?他们彻底离开了还是会有回来的一天?夹竹桃有毒,她突然想到,种在这儿是不是要守卫什么东西?说不定,她幻想着,当我走下车,通过那个破败的大门,来到神奇的夹竹桃方阵中,会进入一片路人无法找到的仙境?只要我迈入这个神奇的门,就算是穿过了屏障,打破了咒语?我会进入一个美丽的花园,那儿有喷泉、矮树,有玫瑰缠绕的凉亭,有一条小径,可能铺满了红宝石和绿翡翠,柔软到可以让国王的女儿步履其上,它会直接把我带到沉睡在咒语下的宫殿。我将踏上低矮的石阶,经过守卫的石狮,来到带喷泉的庭院,走到哭泣着等待公主归来的皇后跟前。她看见我,扔下手中的刺绣,惊呼宫殿里的仆从—终于惊醒他们的长梦—让他们为我准备一席盛宴,因为魔法打破,宫殿又恢复从前。我们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不,当然不会,她这样想着,开始发动汽车。一旦宫殿显现,咒语打破,所有的魔咒都会消失,夹竹桃外的整个村庄都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城镇、指示牌、牛群都会变成童话中绿意盎然的样子。然后,王子会骑着马走下山坡,周身散发着绿色和银色的光芒,一百个随从护卫左后,彩旗招展,骏马嘶鸣,珠宝闪烁……

她笑了,回头向神奇的夹竹桃道别。改天,她对它们说,改天我会回来打破你们的咒语。

开了101 英里之后,她停下来吃午饭。她找到了一家自称是老磨坊的乡下小馆,进去以后才发现这是一个坐落在湍急溪流上的露天平台,下面是潮湿的岩石和飞溅的水花;面前摆着一个雕花玻璃碗,里面装着白奶酪,餐巾上放了一根玉米棒。因为此时此地曾被魔咒禁锢,现在才刚刚解除咒语,所以她想多待一会儿,反正西林山庄也会一直等她到晚上。餐厅里除了她以外,还有一桌人,是一对父母带着一双儿女。他们相互间温柔地低语,小女孩还转过头来毫不掩饰地打量着艾琳娜,过了一会儿又冲她微笑。溪水的流光反射到屋顶和桌子上,又映到小女孩卷卷的头发上,小女孩的妈妈说:“她想要她的星星杯。”

艾琳娜惊讶地抬起头,小女孩陷到了椅子里,绷着脸,不肯喝牛奶,她爸爸皱起了眉头,小男孩在一旁咯咯笑,妈妈平静地说:“她想要她的星星杯。”

可不是嘛,艾琳娜想,要是我,我也得要;星星杯呀,当然得要。“是她的小杯子,”母亲带着歉意的微笑向服务员解释,服务员不能理解磨坊里上好的新鲜牛奶竟不能满足这个小姑娘。“杯子底下有小星星,她在家总是用它喝牛奶。因为喝牛奶的时候可以看见杯底的星星,所以她管它叫星星杯。”服务员点了点头,并没有被说服。母亲又转过来对小女孩说:“晚上到家了你就可以用星星杯喝牛奶了。现在,乖乖的,先用这个杯子喝一点好吗?”

别听她的,艾琳娜告诉那个小女孩,坚持要你的星星杯。一旦他们哄得你什么都跟别人一样,你就再也见不到你的星星杯了;别听她的。小女孩看着她,露出两个酒窝和不易察觉的会心一笑,然后坚定地对面前的杯子摇了摇头。真勇敢,艾琳娜想,勇敢又聪明的女孩。“你会把她惯坏的,”父亲说,“不应该让她这样。”“就这一次,”母亲放下那杯牛奶,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说,“吃冰淇淋吧!”

他们走的时候,小女孩挥手向艾琳娜告别,艾琳娜也挥了挥手;小溪在下面欢快地流淌,她独自一人愉快地把咖啡喝完。没多远了,她想,已经走了一大半了。旅途的终点,在她的内心深处,就像跳跃的小溪一般,远远地带来一首小调的只言片语:“岁月蹉跎,青春易过,岁月蹉跎,青春易过。”

她差点永远留在了去艾什顿的路上,因为看见了一个埋在花园里的小村庄。我可以独自一人生活在这儿,她一边想着,一边放慢了车速去看那条蜿蜒的花园小径,它通向一扇小小的蓝色大门,门前台阶上还坐着一只白猫。在这片玫瑰后面,永远不用担心被人发现,以防万一,还可以在路边种些夹竹桃。我会在寒冷的夜晚生起炉火,自己烤点苹果,我会养几只白猫,缝制白色的窗帘,偶尔也会出门到商店买点肉桂、茶叶和针线。人们会到我这里来算命,我会为伤心的恋人调配爱情的药水;我要养一只知更鸟……小村庄已经远远地甩在后面了,该找找蒙太古博士为她细心标出的新路了。“向左拐到5号公路上去,再一直向西。”他的信上写道。这条指示简明及时,就像他在远处的某个地方指挥一样。她已经驶上了西去的公路,旅途就快结束了。尽管他在信里提了个醒,但她想,我还是要在希尔斯代尔稍作停留,喝一杯咖啡。这么长的旅程,我不想就这样草草结束。这不能完全算不听话,因为他在信里说的是不建议停下来问路,没说不能喝咖啡,只要我不提西林山庄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不管怎么说,她隐约觉得,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没等艾琳娜意识到,希尔斯代尔就已经在她面前了。房子脏兮兮乱糟糟的,街道歪歪扭扭。这是一个小镇,在主干道上就能望见镇尾的加油站和教堂。似乎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喝咖啡,是一个看上去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小饭馆。但既然已经决定在此稍作休息,她就把车停到了饭馆前破破烂烂的路沿上,走了出来。她在车边考虑了一下,对希尔斯代尔点点头,锁上了车,但还是有点放心不下车上的东西。我不会待太久的,她一边想,一边打量着日光下依旧显得又黑又丑的街道。一条狗不安稳地睡在墙角阴凉处,一个妇人站在街对面的房子前看着艾琳娜,两个男孩在篱笆边闲逛,故意一声不吭。艾琳娜既怕陌生的狗,还怕看笑话的妇人,又怕小混混,只得紧紧抓着钱包和车钥匙,快步走进了这家饭馆。饭馆里面,一个缩着下巴的女孩懒懒地倚在吧台后面,一个男人坐在吧台一端吃着。吧台上黑乎乎的,炸面圈旁放着一个脏兮兮的玻璃碗,她猜那人一定是饿极了才会到这里来吃饭。“来杯咖啡。”她对吧台后的女孩说。女孩懒洋洋地转过身,从架子上乱糟糟的杯子里拣了一只。我来这里喝咖啡是因为我就是这么打算的,她说服自己,但下次我还是听蒙太古博士的好了。

那个吃饭的男人好像在和吧台后的女孩调笑;她给艾琳娜端上咖啡时瞟了一眼那个男人,似笑非笑,男人耸了耸肩,女孩笑了出来。艾琳娜抬起头,却只看到女孩在看自己的指甲,男人在消灭盘子里的最后一点面包。也许咖啡里下毒了,那样子确实很像。艾琳娜下定决心要好好探索一下这个村子,于是对女孩说:“我也要一个这样的炸面圈。”女孩用余光瞥了一眼男人,然后拨了一个炸面圈到盘子里,放到艾琳娜面前。目光与男人相遇时,她又笑了出来。“这个小镇挺不错的,”艾琳娜说,“它叫什么名字?”

女孩看了她一眼,恐怕以前还没有人有胆量说这个小镇“不错”;过了一会儿女孩又望向男人,像是要寻求他的认同似的,然后说,“希尔斯代尔。”“你在这儿住的时间长吗?”艾琳娜问。我不会提西林山庄的,她隔空向蒙太古博士保证,我只是想打发一下时间。“嗯!”女孩说。“住在这样的小镇应该很舒服吧?我是从城里来的。”“哦?”“你喜欢这里吗?”“还好吧!”女孩说。她再一次望向男人,他听得很仔细。“没什么事儿可干。”“这个镇子有多大?”“很小。再来点咖啡吗?”这话是对那个男人说的,他正拿杯子刮着他的杯托,艾琳娜这才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自己的咖啡,疑惑他怎么可能还想喝。“来这儿附近的人多吗?”她趁女孩斟满咖啡回到原来站的位置时问,“我是说,来旅游的。”“有什么可旅游的呢?”女孩望向她时,她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怎么会有人到这儿来?”她忿忿地朝那个男人看了一眼,又说道,“这儿连场电影都不放。”“那些山丘多可爱呀!通常,像这样与世隔绝的小镇,城里人都喜欢过来建栋别墅。隐私也有保障。”

女孩短促地笑了一声:“他们可不会上这儿来。”“或者重修一下那些老房子—”“隐私。”女孩说着,又笑了。“有点出乎我的意料。”艾琳娜说话的时候,感觉那个男人一直在看着她。“是啊,”女孩说,“放场电影也好呀!”“我想,”艾琳娜很小心地措辞,“我可以在这儿四处转转。老房子一般都很便宜,买入一套也不错。”“这里没什么可转的。”女孩说。“难道,”艾琳娜问,“这附近就没有什么老房子吗?山上也没有?”“没有。”

男人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钱,头一次开口说话:“这个镇子,只有走的,没有来的。”

门在男人身后关上后,女孩又把目光望向艾琳娜,带着一点恨意,好像是她们的谈话把男人赶走了似的。“他说得对,”她终于说道,“有能耐的都走了。”“你怎么不走呢?”艾琳娜问她。女孩耸了耸肩。“走了又能好到哪儿去呢?”她面无表情地收了艾琳娜的钱,找了零。然后,她看了一眼吧台那端的空盘子,笑了笑又说,“他每天都来。”艾琳娜也冲她微笑,正要开口和她说话时,她却已经转过身去,又开始倒腾柜子上的杯子了。艾琳娜感觉谈话已经结束,就优雅地站起身来,拿上车钥匙和钱包。“再见,”艾琳娜说。女孩依旧背对着她,说道:“祝你好运,但愿你能找到中意的房子。”5

从加油站和教堂中间的路口出来,路况非常不好,地上坑坑洼洼,石子也多。艾琳娜的车一路跌跌撞撞,极不情愿地驶进这讨厌的山丘。两旁的树黑压压的,遮住了日光。这条路上车倒是不多,艾琳娜自我安慰道,同时赶紧转动方向盘躲过前面一块可恶的大石头。走6 英里这样的路,这车肯定吃不消;这个念头让艾琳娜在这几个小时里头一次想到了姐姐,她笑了。这个时候他们肯定已经知道她开着车跑了,但他们不知道她跑到哪儿去了。他们一定会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从没想过艾琳娜真会这么干。我确实也没想过我会这么干,艾琳娜想着,笑得更厉害了。情况不一样了,我离开了家,成为了一个崭新的人。“岁月蹉跎,青春易过……今朝有酒,今朝可啜……”车撞上了一块石头,向后倒了几步,下面有一点刮蹭,她赶紧握住方向盘,车子恢复了状态,继续勇敢攀登。树枝拍打着挡风玻璃,天越来越黑了。西林山庄阵势倒是不小,她想;我怀疑太阳能不能照到这里。终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汽车突出了一堆枯叶和树枝的重围,来到了西林山庄大门前的一片空地上。

我怎么会在这里?她突然感到有些无助;我怎么会在这里?大门又高又重,阴森森的,两旁的石墙一直延伸到树林里。在车里就能看到挂在大铁门上的门锁和链条。门内,这条路向前延伸,拐弯,渐渐消失在了幽深的树林间。

大门锁得好严实—锁了一道又一道,栏杆上还缠上了链条;她奇怪,防谁呢?谁那么想进去?她没有立刻从车里出来,而是按响了喇叭,震得大门微微颤抖,树枝簌簌作响。等了一会儿她又按了一次喇叭,然后看见一个男人从门内走了出来;他和门上的挂锁一样阴郁而不友善,他透过栏杆盯着她,沉下脸。“你想干嘛?”他声音很凶。“我想进去。麻烦把门打开。”“谁让你进来了?”“啊?”她结巴了一下,“我本来就应该进去呀!”“进来干嘛?”“我是受邀而来的。”不是吗?她突然有点怀疑;我走了这么远,就是为了这个?“谁邀请的你?”

她当然知道,他就喜欢这种颐指气使的感觉,好像他一开门这手握生杀大权的短暂快感就会消失—可我却毫无优势,我毕竟在外面。她知道发脾气是没有用的,只会让他走开,留她一个人在外面徒劳地哭喊;况且她很少发脾气,因为害怕达不到效果反而很窘。要是他此后会为自己的傲慢而自责,她倒是可以原谅他—他空洞的坏笑、无神的双眼、有气无力的声音好像是说他会让她进去的,他是打算让她进去的,但他怎么知道他该放我进去?他也得服从命令,他也得按要求去做,不是吗?他要是让哪个不该进去的人进去了,岂不就麻烦了?她猜想他会耸耸肩,还极不情愿地在脑海中勾勒出了他笑的样子。

带着一种小人得志的腔调,他盯着她说:“你最好晚点儿来。”然后背过身去,准备离开。“等等,”她从后面叫住他,努力显得不怎么生气,“我是蒙太古博士的客人,是他邀请我到这儿来的—请听我说!”

他转过身来,咧嘴笑了,“他们没指望真有人来,都这个点了,也就你一个人来了。”“你是说这房子里一个人都没有?”“据我所知是没有。也许我老婆正在里面忙活。所以他们不可能真的邀请你来,不是吗?”

她靠到椅背里,闭上双眼。好一个西林山庄,想进去竟然比登天还难。“你应该知道他们叫你来是干什么的吧?他们在城里告诉过你吧?你听说过这里的事吗?”“我只知道我是被蒙太古博士邀请过来做客的。你把门打开我就能进去。”“我会开的;我这就去开。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等待你的是什么。你以前来过这儿吗?是这个家族的人吗?”他现在从栏杆间盯着她,他的那张脸是挂锁和链条以外的第三个障碍。他又说:“我不能随随便便就让你进来,不是吗?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她松了口气,“艾琳娜·万斯。”“那应该不是这个家族的人了。你听说过这里的事吗?”

这是个机会,她想;这是最后一个机会。我可以现在就掉头,把车开走,就在这扇大门前,没有人会怪我。每个人都有逃跑的权利。她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愤怒地叫道:“我是艾琳娜·万斯。我是受邀来西林山庄的,赶紧把门打开!”“好,好。”他故意摆弄着手上的钥匙,假模假样地试了几把,然后才拉开挂锁,放下链条,打开大门,让车通过。艾琳娜慢慢启动汽车,他却猛地跳到路边,艾琳娜觉得他可能猜到了她脑海中的闪念。她笑了,停下车,因为他正朝她走来—这次很明智,是从旁边过来的。

他说:“你不会喜欢这里的,你会后悔让我把门打开。”“请你让开,我已经被你耽搁得够久了。”“你以为他们还找得到别人来开这个门吗?你以为除了我和我老婆,还有人愿意在这附近待着吗?你以为我们不想自作主张,把宅子收拾出来,向你们城里人敞开大门?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吗?”“请离开我的车。”她确实被这些话吓到了,但她不敢承认,又怕被他看出来。他紧紧贴在车上的样子很难看,话语里的憎恨也让她吃惊。确实是他给她开的门不错,他不会把里面的宅子和花园都当作自己的吧?她突然想到了蒙太古博士在信里提到的一个名字,好奇地问:“你就是看门人达利吗?”“是的,我就是看门人达利。”他学着她的样子,“你觉得还会有谁在这儿呢?”

真是个实诚的仆人,骄傲、忠诚,却令人不快。“你和你老婆要照管整座宅子?”“不然呢?”达利的语气里带着自豪,也带着咒骂和克制。

艾琳娜在座椅上不安地扭动着,既害怕动作太大引起他的注意,又想假装发动汽车好让他走开。“我想你和你老婆一定会把我们照顾得很好的,”她摆出一副要结束谈话的架势,“不过现在我想赶紧进屋去。”

他窃笑道:“天黑之后,我可不会待在这里。”

达利好像对自己的那句话十分满意,咧嘴一笑,从车旁走开了。艾琳娜松了口气,尽管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点火还是有点尴尬。他只怕时不时就会蹦出一脸坏笑,告诉我没人会愿意天黑之后还在这里陪我。为了显示她并没有被想象中的达利在树林间的那张脸吓到,她开始哼歌,却恼人地发现哼来哼去还是那一个调子。“今朝有酒,今朝可啜……”于是她烦躁地告诉自己必须得想点别的了;她知道剩下的歌词在这里太不合时宜,被人听到这个时候唱这首歌也不太好。

穿过树林,在山丘间,能时不时地看到西林山庄的屋顶,也可能是塔尖。他们把西林山庄建得好奇怪呀,她想;竟然会弄些塔楼、支墩和镶边,甚至还有哥特式的尖顶和怪兽状的滴水嘴;到处都是繁复的装饰。也许西林山庄里有一座塔,或者一间密室,甚至一条通往山里的密道,八成是给走私贩用的—可是深山老林里有什么可走私的呢?说不定我会遇着一个帅极了的走私贩……

她拐过最后一个弯,来到了正对西林山庄的路上,然后,下意识地踩了刹车,坐在车里,打量着。

这个宅子有股邪气。她感到不寒而栗,很自然地想到这个词—邪气,西林山庄邪气缠身;此地断不可久留。

(1) 女童子军(The Girl Scouts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针对美国女孩的青年组织,通过露营、社区服务、学习急救知识等方式培养女孩诚实、公正、勇敢、自信的品质。(译者注,后文脚注均为译者注。)

第二章

1

西林山庄的邪恶并非因单独某个部位,每个奇异的排列、莫名的拐角、奇形怪状的天际线,都让这栋房子充溢着绝望的气息。更为可怕的是,西林山庄似乎是醒着的,空洞洞的窗户像一个个巨大的眼珠一样注视着来人,眉眼似的檐口透出一丝坏笑。几乎所有房子,猛地看上去或者从某个奇特的角度看,都会有点滑稽;淘气的烟囱,酒窝一样的顶窗,都会跟观者产生共鸣;可是一栋傲慢无礼、永远戒备森严的房子,却只能是邪恶的。西林山庄像是自己建成的,每一条线、每一个转角都听从它自己的指挥,它昂首天际,拒不服从人类的权威。这是一栋不友好的房子,不适宜居住,更不宜爱和希望栖息。驱邪的法术改变不了它的面孔;西林山庄只能一直邪恶下去,直到毁灭。

我在门口的时候就应该走掉,艾琳娜的胃里一阵翻腾。她打量着屋顶的边缘,徒劳地寻找这股邪气的由来。她的手因紧张而变得冰凉,四下摸索着想掏出一根烟来,现在她感到无以复加的恐惧,她听到一个可怕的声音在体内低语:离开这儿,离开。可这就是我大老远过来的目的啊!我不能回去。再说,我要是这就从那扇大门回去,达利会笑话我的。

她努力不看这所宅子,她甚至都说不清它的颜色、样式、格局,只知道它是如此巨大而幽深,现在正俯视着她。她再次发动汽车,径直开到了台阶边上,在这儿游廊和正门一览无遗。车道拐向两边,绕着房子,或许一会儿她可以开车过去找找有没有可以停车的地方。现在她有点后悔来的时候没留条后路了。她把车移开,给后来的人留出位置—她想,后来的人第一眼看到这所房子时旁边就有这么一辆让人舒心的汽车,真是有点遗憾—她拿起箱子和外套,从车里出来。那么,我来了。

她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抬起脚,踏上第一级台阶。她想,之所以第一次就如此不情愿进入西林山庄,就是因为她明显感觉到它在等她,邪恶而耐心地等待着她。眷侣相会,旅途方终,站在西林山庄的台阶上,她又想到了这首歌,不禁笑了,眷侣相会,旅途方终,她坚定地踏上游廊,来到了门口。西林山庄一下子包裹住她;她陷入了深深的黑暗之中,踏在游廊木地板上的脚步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似乎西林山庄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听过脚步声了。她抬起手,敲了敲娃娃脸形的门环;她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这样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西林山庄她来了,结果门冷不防地开了,出现了一个女人,无疑是那个看门人的老婆。“达利夫人?”她吸了口气,“我是艾琳娜·万斯。我是受邀而来的。”

女人没说话,让到了一边。她的围裙很干净,头发也很干净,却莫名地给人一种很脏的感觉,和她丈夫如出一辙。她阴沉的面孔和那男人烦躁的神态也正相配。或许不是这样,艾琳娜告诉自己;有这样的感觉一半是因为这里实在太暗了,一半是我事先就把达利的老婆设想得很丑。要是没有看到西林山庄,我还会对他们有这样先入为主的观念吗?他们毕竟只是管家而已。

走进大厅,艾琳娜看到四周全是深色的木头和厚重的雕刻,一端笨重的楼梯,压得整个大厅阴沉沉的。楼上还有一条走廊,一个很大的过渡平台,走廊延伸到房屋深处,两边房门紧闭。现在她所站立的地方,两边是巨大的双扇门,上面雕刻着水果、谷物和一些动物;目光所及,所有门都是关着的。

她想说话时,声音好像淹没在了阴沉的寂静中,她只能努力发出一点声音。“您能带我到房间去吗?”她终于说了出来,指了指地上的箱子。她看见自己的手在光亮的地板上映出倒影,上上下下地摇曳着。“我想我应该是第一个到的。您—您说过您是达利夫人吧?”说这话时艾琳娜觉得自己要哭了,是像孩子那样的抽噎和号啕,我不喜欢这里……

达利夫人转身上楼,艾琳娜拿着箱子紧紧跟在后面,跟着这屋里除她以外唯一的一个生物。不,她想,我不喜欢这里。达利夫人到楼梯口右转,艾琳娜惊讶地发现这所房子的建造者完全放弃了对风格的追求—也许他们已经意识到将来这房子会变成什么样,尽管他们也不一定情愿—竟然在二楼建了一条又长又直的走廊,好装下这些卧室的房门。她感觉建造者在修建二楼和三楼时非常匆忙,每个房间只做了最简单的装修,都没来得及好好雕饰,就急不可耐地离开了。走廊尽头左手边是第二个楼梯,可能是从三楼的仆人房通向二楼的仆人房的;楼梯对面还挤了一个房间进去,可能是因为在最边上,不能白白浪费充足的采光。除了一系列暗色的木工和沿着走廊两边毫不讨巧的拙劣雕刻,整条走廊就是一溜直线下去,每个房门都紧闭着。

达利夫人穿过走廊,打开了一扇门,很可能是随便开的一扇。“这是蓝房间。”她说。

从楼梯的走向上艾琳娜判断这间房应该是在整栋房子的正面;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她一边想着,一边优雅地向透出光亮的房间走去。“真好!”她站在门口说,其实这话只是为了应景。这个房间一点也不好,只是勉强可以接受罢了;它和西林山庄一样,有一种不协调感。

达利夫人站到一旁让艾琳娜进来,然后说话了,但明显是对着墙说的,“我六点整的时候把晚餐放到餐厅的餐具柜上,你们可以自取。我早上收拾。早餐九点做好。我的工作就是这样。我不会按你们的想法收拾房间,你们也别给我帮倒忙。我完全按时间表来,不会等你们的。我的工作不是等人。”

艾琳娜点点头,局促地站在门口。“做好晚餐后我不会继续待在这里,”达利夫人继续说道,“天黑之前我会离开。”“我知道。”艾琳娜说。“我们住在6英里以外的镇子上。”“嗯,”艾琳娜应着,此时想起了希尔斯代尔。“也就是说你需要帮助的时候周围不会有人。”“我明白。”“夜里,我们压根听不到你的叫喊。”“我没指望—”“没人听得见。没人住得比镇子更近了。没人愿意往这边多走一步。”“我知道。”艾琳娜有些烦了。“夜里黑漆漆的。”达利夫人毫不掩饰地笑了,然后关上门出去了。“哦,达利夫人,夜里我需要你的帮助。”想想自己这样喊叫的模样,艾琳娜笑了,继而打了个寒战。2

艾琳娜独自站在手提箱旁,外套还拿在手上,痛苦万分。她无助地告诉自己,眷侣相会,旅途方终,她希望可以回家。在她身后,是漆黑的楼梯、光亮的走廊、宏伟的大门、幸灾乐祸的达利夫妇、门上的挂锁、希尔斯代尔、开满鲜花的小村、酒馆里的人家、夹竹桃花园、门前有石狮的房子,它们将她带到了这里,在蒙太古博士准确无误的指挥下,把她带到了西林山庄的这个蓝房间里。这简直糟糕透了,她想。她不想动,害怕一点动静就意味着接受,意味着她愿意搬进去。这里糟糕透了,我不想待在这儿;可是没有地方可去,蒙太古博士的信只将她带到了这里。一分钟后她叹了口气,摇摇头,走进去把箱子搁在了床上。

现在我在西林山庄的蓝房间里,她稍微抬高音量说道,这无疑就是个蓝房间,千真万确。窗前是黯淡的蓝色窗帘,隔着游廊的顶棚俯瞰着窗外的草地,地上铺着带图案的蓝色地毯,床上是蓝色的床罩和被子。承重墙是深色的木质结构,上面贴着蓝色的墙纸,墙纸上画着蓝色的小花,环绕簇拥,图案精致。也许有人曾经想用精美的墙纸调和一下房间的整体气氛,却不知道这种努力在西林山庄会立即化为乌有,只留下一点点存在过的痕迹,就像远方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抽噎……艾琳娜打了个哆嗦,转过身再次审视房间的全貌。它在设计上犯了一个难以置信的错误,使得房间在各个角度都发生了扭曲,每一面墙好像都在人体可以承受的限度上长了一点,另一个方向又好像短了一截;他们就让我睡在这种地方,艾琳娜感到不可思议;这些墙角里,藏着怎样的噩梦?多深的恐惧会从我的嘴里喊出?她又打了个哆嗦。天哪!天哪!艾琳娜在心里狂叫着。

艾琳娜打开高床上的手提箱,脱掉了硌脚的鞋,开始卸下行装。在内心深处,她十分小女人地以为平复焦躁心情的最好方式就是换上舒适的鞋。昨天在城里收拾行李的时候,她挑的都是些适合在穷乡僻壤穿的衣裳;还专门在最后一刻跑出去,买了两条肥大裤子,她都多少年没穿过这种裤子了,自己都想不到这一次怎么这么大胆。妈妈一定会很生气,她打包的时候想。她把这两条裤子放在箱子最底下,这样她要是改主意了,可以压根不把它们拿出来,也不会有人发现。现在,在西林山庄,两条裤子看上去已经不那么新了;她漫不经心地收拾着,把裙子随手搭到衣架上,肥大裤子甩进了高大的大理石顶梳妆台最下面的抽屉里,城里穿来的鞋扔在了大衣柜的角落。她已经看厌了买来的书;我可能也不会真住下来,她想,合上了空手提箱放到了衣柜里;我用不了五分钟时间就能把它们重新装好。她发现自己在放手提箱的时候努力不弄出一点声音,然后又意识到刚刚卸行李的时候也是穿着袜子在地上轻轻地走,好像在西林山庄一定要保持安静似的;她想起达利夫人走路时也没有声音。她站在房里不动时,寂静就从四周向她压来。我就像是一只小动物,被野兽整个吞了进去,它还能感觉到我在它体内的每一个细小的动静。“不!”她大声说道,又听到传来的回声。她快步走到窗边,拉开蓝色条纹窗帘,阳光被厚厚的玻璃一挡,也只剩下惨淡的一点,窗外除了游廊顶棚和一小片草地,什么也没有。下面的某个地方停着她的车,可以把她带走。眷侣相会,旅途方终,是我自己选择要来的。然后她意识到她害怕再回到空荡荡的房屋中间去了。

她背靠窗户站着,目光从房门移到衣柜,再到梳妆台和床,她告诉自己她一点也不害怕。这时,她听到下面关车门的声音和急切的脚步声,那声音几乎是跳着上了台阶,穿过游廊,然后传来了大铁门环的敲门声。太好了,有人来了,我不用一个人待在这儿了。她高兴得不行,赶紧跑出房间,来到走廊上,向下望去。“谢天谢地你来了,”她冲着下面昏暗的人影说,“总算来了一个人。”她发现她说话时好像达利夫人听不到似的,尽管她就站在那里,笔直、僵硬、面无血色。“上来吧!”艾琳娜说,“你得自己拿箱子。”她激动地一直说个不停,惯有的羞涩被如释重负的感觉冲散了。“我是艾琳娜·万斯,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我是西奥多拉。没有姓,就叫西奥多拉。这倒霉房子—”“上面也一样糟。上来吧!让她给你一个和我挨着的房间。”

西奥多拉跟着达利夫人走上了厚重的台阶,一边走一边满脸惊异地看着过渡平台上脏兮兮的玻璃窗、壁龛上的大理石翁和带图案的地毯。她的箱子比艾琳娜的大好多,也高很多。艾琳娜上前帮忙的时候,庆幸自己已经把东西收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一会儿看看你的房间怎么样,”艾琳娜说,“我看我这儿原来像是个停尸房。”

西奥多拉说:“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家,一个小小的藏身之所,我可以在里面想我自己的事。尤其当我想的是谋杀呀自杀呀之类的事—”“绿房间。”达利夫人冷冷地说。艾琳娜突然意识到,她们这样不当回事地议论山庄可能让达利夫人有些生气;或许她觉得它听得到,想到这一点,艾琳娜不禁觉得有些恐怖。她一定是打了个寒战,因为西奥多拉回头冲她笑了一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她真迷人,一点也不像这种死气沉沉的地方的人,艾琳娜想着,也冲她一笑。不过,可能我也不属于这里;我不是那种适合西林山庄的人,我也想不出谁适合。看着西奥多拉站在绿房间门口时脸上的表情,她笑了。“我的天哪,”她斜着眼看着艾琳娜,“多么迷人哪,简直就是个闺房。”“我六点把晚餐放在餐厅的餐具柜上,”达利夫人说,“你们可以自己取用。第二天早上我收拾。早餐九点做好。我的工作就是这样。”“你被吓着了。”西奥多拉看着艾琳娜说。“我不会按你们的想法收拾房间,你们也别给我帮倒忙。我完全按时间表来,不会等你们的。我的工作不是等人。”“我只是以为我得一个人待着。”艾琳娜说。“我不会待到六点以后,天一摸黑我就要走。”“现在我来了,不用害怕啦!”西奥多拉说。“我们的浴室是连着的,”艾琳娜突然冒出一句,“我们的房间几乎一样。”

黯淡的绿窗帘挂在西奥多拉的窗边,墙纸是绿色的环状花饰,床罩和被子也是绿色的,大理石顶的梳妆台和大衣柜也是绿色的。“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糟糕的地方。”艾琳娜抬高了音量说道。“跟上好的宾馆差不多,或者哪个乖乖女的营地。”西奥多拉说。“天黑之前我会离开。”达利夫人继续唠叨着。“没人会听见你在夜里尖叫。”艾琳娜告诉西奥多拉。她紧紧抓着门把手,发现西奥多拉正用诧异的目光看着自己时,她又赶紧松了手,稳步走到房内。“我们得想法子把窗户打开。”她说。“所以你们需要帮助的时候周围不会有人,我们听不见你们的叫喊,即使是在寂静的夜里。没人听得到。”达利夫人还在絮叨。“好些了吗?”西奥多拉问,艾琳娜点点头。“没人住得比镇子更近了。不会有人再往这边来的。”“你八成是饿了,我也饿了,”西奥多拉说着,把箱子放到床上,掏出鞋子。“没有什么比饿肚子更让我不爽的了,我会饿得嗷嗷大叫,甚至掉眼泪。”她从箱子里拿出了一条熨帖平展的长裤。“夜里,一片漆黑!”达利夫人坏笑着,言毕关上了身后的门。

过了一会儿,艾琳娜才说:“她走起路来也没有声音。”“有趣的老家伙,”西奥多拉转过身,打量着她的房间。“我收回刚刚的话,这算不上最好的宾馆,倒是有点像我上过的一个寄宿学校。”“过来瞧瞧我这儿,”艾琳娜打开浴室的门,把她带到自己的蓝房间。“我把东西都拿出来了,你来的时候我正寻思着把它们都装回去呢!”“可怜的孩子。你一定是饿了。我在外面第一眼看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就想,要是能亲眼看着它烧毁该多有趣。或许等我们走的时候……”“一个人在这儿待着实在是太可怕了。”“你有空了应该去看看我上的那所寄宿学校。”西奥多拉回到了她的房间。现在这两个房间都有了动静和说话声,艾琳娜的心情好多了。她掸了掸挂在衣柜里的衣服,又把书在床头柜上摆好。“你知道吗?”西奥多拉在另一个房间喊道,“这有点像第一天上学,一切都那么难看和陌生,你谁也不认识,还担心有人会嘲笑你的衣服。”

艾琳娜正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掏出那条肥大裤子,听到这话,不由大笑起来,把裤子扔到了床上。

西奥多拉接着说道:“达利夫人的意思是说,我们晚上就算大声呼救她也不会来吗?”“这不是她的工作。你在大门口见到那个可爱的老仆人了吗?”“我们进行了愉快的交谈。他说我不能进,我说我可以,我想用车把他撂倒,他跳开了。你说,我们难道就坐在这里傻等着吗?我想换身舒服的衣服—晚餐不应该穿的正式点儿嘛?”“你换我就换。”“你换我就换。我们俩在一块就不用怕他们了。不如,我们出去探险吧!我太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天黑得太早了,周围都是山,还有那么多树……”艾琳娜走到窗边,外面的阳光依然斜照在草坪上。“一个小时之内不会黑的。我想到外面去,想在草坪上打滚。”

艾琳娜挑了一件红色的毛衣,她觉得这所房子和她的红毛衣及搭配的红拖鞋是如此的格格不入,虽然昨天在城里看着还挺协调的。想穿它们总是好的,我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欲望。看上去倒还不错,艾琳娜站在穿衣镜前,感觉也并不很别扭。“你知道还有谁要来吗?”艾琳娜向隔壁喊道,“都什么时候来?”“还有蒙太古博士,”西奥多拉说,“我以为他会比我们来的早些呢!”“你跟这个蒙太古博士熟吗?”“从没见过,”西奥多拉说,“你呢?”“也没有。你好了吗?”“差不多了,”西奥多拉穿过浴室来到艾琳娜的房间。她真可爱,真希望我也能这么可爱。西奥多拉穿了一件亮黄色的衬衫,艾琳娜打趣她说,“你穿的比窗户都亮。”

西奥多拉走到艾琳娜的镜子跟前审视着自己,“我觉得我们有义务在这个阴沉沉的地方穿得鲜艳一点。你的红毛衣就很好;这样我们即使隔得很远也能看见对方。”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问道:“蒙太古博士是写信给你的吧?”“是啊,”艾琳娜觉得有点窘,“一开始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个恶作剧,不过后来我姐夫帮我调查了一下。”“你知道吗?”西奥多拉放慢了语速,“直到最后一刻—当我看到大铁门的时候—我才相信真有这么一个山庄。谁指望真有这种事儿呢!”“总是会有人抱着希望嘛!”

西奥多拉笑着在镜子前转了个圈,然后拉起艾琳娜的手说:“森林里的小伙伴,我们一起探险吧!”“我们不能走得太远—”“我保证你说到哪儿就到哪儿。你说我们要不要跟达利夫人说一声?”“我们的一举一动她只怕都看着呢!说不定这也是她的工作之一。”(1)“她的工作是谁给定的?德古拉伯爵吗?”“你觉得他住在西林山庄里吗?”“我觉得他每个周末都在这儿;我发誓我在楼下的木头上看到蝙蝠了。跟上,跟上。”

她们跑下楼,鲜艳的色调和生命的活力跳跃在沉郁的木工和楼梯的阴翳中,脚步声咚咚作响。达利夫人站在下面看着她们,一言不发。“我们出去探险,达利夫人,”西奥多拉轻快地说,“就在外面的什么地方。”“很快就回来。”艾琳娜加上一句。“我六点把晚餐放到餐具柜上。”达利夫人说。

艾琳娜使劲拉开门,它果然很重。我们等会儿可得想个轻松点的法子进来。“让它开着好了,”她对身后的西奥多拉说,“这门太重了,拿个大花瓶抵在这儿吧,免得它关上。”

西奥多拉从角落里挪过来一个大石花瓶,她们把它抵在门前。在阴暗的房子里待了那么久,外面西斜的日光显得很明亮,空气也清甜可人。她们身后,达利夫人把花瓶挪了回去,门又砰地关上了。“淘气的老家伙。”西奥多拉冲着关上的门说。有一瞬间她的脸因愤怒而扭曲。但愿她以后不会这样看我。自己在陌生人面前从来都是很害羞的,没想到现在不到半个小时她就把西奥多拉当成了很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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