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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3 07:5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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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殷允岭

出版社: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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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人琐事

湖人琐事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湖人琐事作者:殷允岭排版:JINAN ENPUTDATA出版社: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4-30ISBN:9787507839951本书由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谨以此著献给知己的乡亲与文友序一唯写作是立身根本耕夫

允岭是中国作家协会第六、七、八届代表大会的代表,凭在文学圈里的资历和人缘,完全可找个职务高、影响更大的人为他的小说集作序。可他偏偏选我,且不许推辞,说我最了解他的根底。想想也是,一眨眼的工夫,与他相识竟有三十八年。

1978年,我从部队转业到济宁地区文展馆,负责《济宁文艺》的创刊和编辑工作。我在来稿中发现了一篇寄自微山县郗山村的写婆媳纷争的短篇小说:《纠纷》。作者把婆媳形象写得活灵活现,各自的心理活动也刻画得细致入微,人物性格跃然纸上。这篇小说可以发表,更重要的,我觉得作者很有潜质,能写出更好的小说来。我决定去微山找他。微山县离济宁最偏远,我和高永升先坐了200多华里长途汽车到县城,然后在县招待所租了辆自行车,沿着泥泞的公路再奔四十华里外的郗山村。郗山是个人口过万且藏龙卧虎的大村,殷允岭家住村东破旧的三间草房里。他的母亲很热情地告诉我们,允岭正在韩庄水泥厂干工。于是我们又艰难地骑行了三十多华里,几经打听来到了韩庄水泥厂。在扬尘的料场上,看到一个瘦削的小伙,穿一件湿透的工作服,咬牙切齿地把一块块青石抱起来,投进身边的破石机口。我们说明来意,他的小眼睛立刻放出奇异的光芒,问他的小说“真的能发表吗”,我点点头。他立刻又问:“我可以写下去吗?”我十分肯定地说:“是的!”于是从那一天起,我们就成了文友、兄弟,跟着他下湖、上岛、回家,结下长远的友谊。也是从那一天起,他真的坚持写了下来,在《山东文学》《柳泉》《泉城》《海鸥》等刊物上发表了《散去的湖雾》《苇喳儿》《湖人琐事》等一系列以微山湖为背景的中短篇小说,成了济宁地区文学创作骨干,又以“带帽指标”招进县文化馆搞专业创作,后被评上中高级职称,携妻儿进城。

从此他更加努力地写作:趴在椅子、床边写,仰在席子上抵住膝盖写,把脚放在水盆里写,凭着一腔激情与执拗,变魔术般地左一篇右一篇,很快就发表了多篇散文、十几个中短篇小说,至1986年,33岁的他完成了第一部长篇小说《大船浜》,拿下了山东省首届“泰山文学奖”长篇小说奖。再之后,他的文学创作进入顺流,小说连连获奖,《小说月报》选载,又撰写了《焦裕禄传》《雷锋传》《孙家栋》,连获国级大奖,还改编创作了多部电视剧。人也从县政协副主席、县人大副主任、市作协主席、市文联主席、市九三学社主委,又提升为市人大副主任、省政协常委……

这期间,我调入省作协,高永升调入了省委宣传部,但我们“三仁”友谊,像微山湖水一样,深且清澈。他在县人大任职时,我们三人相聚一起,永升问他:“当官了,还坚持写作吗?”他沉下脸回道:“咱不就因为写作,党才给咱这个位儿吗!写作是咱立身之本,否则,嘛也不是。”话虽直白,却说到根上!只不过这时的允岭,更知道我们党需要什么,社会需要什么,人民需要什么,他付出大精力写下的作品,弘扬社会主旋律,歌颂焦裕禄精神、雷锋精神、航天精神,还有歌颂共产党的创始人李大钊的传记文学作品。花甲之年,又探险南极,写下洋洋六十万言的《“雪龙”纪实》,张扬了南极精神!

我喜欢允岭的纪实作品,莫如更欣赏他的小说。读他的小说,会觉得湖面像刚揭开的蒸笼,乳白色浓得难以散去的湖雾扑面而来。夏天流绿飞红、“接天莲叶无穷碧”的万亩荷荡,牛叫一样的汽笛响时,航道上突然驶过火车样的船队……还有鱼群掀翻丈八渔船的传说,母乌鱼产籽后双目失明,小乌鱼钻入母口,滋养母鱼复明的“孝鱼”故事,“苇喳儿”鸟用湖草将芦苇交叉绑住筑造巢穴、孵化小鸟的场景,老鳖咬住牤牛蛋被钓上岸来的真实却又奇巧的趣事,还有冬日的百里冰光、万亩芦花的迷人景象,都给你带来身临其境般的审美享受。他的小说在叙事中注重刻画人物:足智多谋的贾秃子、聪慧的渔家姑娘贾秀琴、精明能干的“表哥”、柔情似水的春姐……无不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他那俏皮、流畅、幽默、略显“个色”的语言,乍读让你觉得主、谓、宾排序无规,但只要稍微一动,却立刻失去了原有的色味,你不得不向他妥协。他语言的另一特色是雅俗共赏:雅起来如诗如歌:“太阳落湖的时候,好像发出着热铁煎水的咝咝声……”俗的时候,那些“龟孙儿”“鳖羔子”骂人的话语,从俊俏渔妇嘴里出来,不觉刺耳,反倒有几分逗人,使人物越发鲜活起来,陡增了小说独有的风格与魅力。

在欣赏允岭的小说之时,我更赞赏他忠孝两全、感恩重义的处事之道和尊师敬友的美德。穷苦岁月,为了给身患绝症的父亲寻药,曾徒步黄河沙滩百里。老母病重,他拒不参加酝酿他升职的推荐大会,昼夜守护母亲。他感恩为之抄过文稿的朋友、编发过文稿的老师,在他能够探望的机会里,哪怕是遥在千里的青岛、北京、石家庄,他也要前去问候安慰,相会倾情。他比一般人更多地牢记了一些帮助他的人,大小事……但是,他又是一位具有浪漫情怀、有胆魄,却略显粗豪的人物:2013年夏,我与他同在杭州,他因为加班采访杭州海洋研究所所累,夜间突发心梗。我叫来急救车救他一命,他却在带上三个支架之后,飞到南极追求极致去了……

允岭是多才多艺的人物,爱玩乒乓球,八个样板戏的主旋律和主要唱段能拉能唱。擅长竹笛、二胡、板胡,尤其京胡演奏,不仅能和戏友忘情欢乐,近日又买来一把大提琴,玩起了洋乐。这一切都是他文化素质的外化、多彩生活的闪光。但百年之后,能真正留于这个世界的,只有他被人津津乐道的小说。

此为序。2016年11月19日于泉城序二“湖人”殷允岭王欣 李小萍

时代的情感、老友、故事扑面来了,我俩与作家允岭的相识,是在上个世纪的1980年。那时的王欣在《泉城文艺》(《当代小说》前身),李小萍在《山东画报》,是当时为数不多的夫妻编辑。

一天,当编审的王欣将一篇小说《散去的湖雾》带回家,交给我,嘱咐好好读读。我拿起小说便被吸引住了。小说字里行间,一幅幅的美丽画面展现出来:鱼儿出水,苇鸟欢唱,红荷映日,如水墨丹青,如全息声光,令人神往。王欣手里还有一篇《路》,也是允岭的。那灵光剔透、有诗有画、有光有色的美文令人激动。我硬把这稿“抢”到手,发在《山东画报》副刊《春潮》上。令我未曾想到的是,这便是允岭正式发表的小说处女作。

后来,两篇小说竟双双获奖,如此殊荣,让夫妻二人很是高兴,允岭也收获了金果。但是直到1983年,我俩才见到了湖人殷允岭:朴实大方中透着儒雅真诚,谈笑里带着幽默聪颖。这个水乡人杰从容地踏上文学旅途,收获了从国家级各大奖到“泰山文学奖”的各类奖项。后来,他当了官,这让我们多少有些担忧:这样的才情一旦他用,就可能像湖中的鱼鹰飞上了高山,长料短用!

然而一年年过去了,允岭一次次来看我们时,带来了从《焦裕禄》到《孙家栋》,从大湖到南极的一本本力作。他把这些有特色的文学作品搬上了舞台和屏幕,把滋养了他的这片水土,展现给世界。

殷允岭不负“湖人”名号,他生于湖、长于湖,因爱湖而写湖,他以特有的智慧和力量,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大写的湖人,从而更加有力地反哺渴望他成功的大湖与大众。

2016年12月10日于济南湖人琐事湖人自语“湖人”,非洛杉矶男篮悍将,乃微山湖真人。真人真情,在天水间,在莲苇地,常生些琐碎事体,堪入书作画……——作者散去的湖雾

我乘火车来槐岛的妗子家度假。在南苇湾子里,搭上表哥挑了塑料小帆的船。日头老高了。湖上却浮着雾,原先好宽的明水道儿,竟给塞得影影绰绰,像是这八尺长的小舟留子也难挤得过的模样。但我听见苇荡子的深处,传来了鸟吵与蛙闹。不远处的雾上头,大鸟般飞着的帆影下,又飘来好听的渔歌子。“你会唱《铁道游击队》歌不?”表哥问我。“谁不会?”我早想奔放一下的,便唱起来,那音儿撞在岛子上,又回来了。

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

微山湖上静悄悄……“你就静悄悄呗!上头不叫唱了。”表哥这么一说,我惊讶了。“你知道这岛上的日本小队长叫啥么?”“不知道。”我说。“叫菱木,当过日本的财神会长。快来了,哭喊着想看槐岛。上头说了,赶紧把这儿建成旅游区,那时俺都安排非农业哩!”他露出了得意的样子,讲菱木怎么爱吃清炖泥鳅啦,怎么爱喝多放醋的老鳖汤啦!还知道县招待所的水池子里养了五百条红鳝,八百只老鳖,还腌了一千只双黄儿的鸭蛋。招待员们正学日本话,菱木一到,一律要穿日本金库的尼龙衣。“就是这料子。”他伸来一条腿,叫我看那东施效颦的喇叭裤。立裆上,隐约地显露出两行没染盖严的字:

日本合同株式会社

含氮量保证50%

这大约是日本化肥袋子化身了。再往上看,见他穿了个开大了领口的衫子,领口边分别是贴了一圈子的白胶布。再往上看,便是那搽了“面友”的脸,无异于驴屎蛋上下了霜。再往上看呢,该是那湖风吹硬了的短发了。“这叫杜丘式!”他使劲捋捋说。“领口用不着那么大呀?”我笑着说。“没看过《追捕》?那逮杜丘的‘派出所长’,不也穿这?”

我记起来了,那是矢村警长被大熊抓扯了的领子,而表哥……我开始可怜他了。在这远离州府的湖岛上,几乎没有文化的表哥竟成了这般模样。我细品着他凑合这套异服时的苦心,又想起他那古槐下的穷家。此刻的妗子,可是又划苇眉子编芦席了吧!可是又甩梭儿补烂网子了吧!“大哥,菱木要来的事,当真吗?”我看了他一阵子,这么问。他颠着腿儿笑了:“板上楔钉!记得田‘老吹’吗?他开货船子的当儿,跟菱木喝过两盅呢!人家还送过他一个六斤三两重的驴肉罐头。报纸上一登菱木的照片,‘老吹’闭着眼都说准了:秃头,矮个,单眼皮,一丝不差呢!”

我不再问什么,努力去回想与“老吹”的第一次见面:“哈哈,……外甥,你那个小城忒脏,比不得船上。民国年间,我下瓜州买锚逛过。那儿的男人缺血,死白脸。女人呢!腰儿倒细,一抱能搂仨。有个阔姐儿相中了俺,俺高低不要。你想,她会撑篙子吗?她认得秤星子吗?后来嘛,她凑合着跟了个团长,团长哟!”

他又讲鬼子小队长喝他的酒想赖账,叫他夯了两篙,跑掉了鞋。这怎么又吹成“喝过两盅”了呢?表哥啊,你能相信这怪诞的谎言,相信那“老吹”的瞎诌?

我却未敢拒他半句的,对表哥想进城找工作的要求,我全家力不从心。我也千真万确地相信,这靠啥菱木来访转非农业户的好梦,会像湖中的月亮那样,点桨便碎。

船到了西荷荡子,微风里,那里熙熙攘攘的一片红,外祖父和他的乡邻们,当年在此摆下过鱼钩阵,那是多开心的事哟!几十个活鬼子哭着撞着。年轻的妗子也摇船儿去了,她端起个鱼叉比划了一下,那老鬼子瘫跪进水里了。哈哈,中国人手下的败将!“喂——日本汽划子挂网子咧……”荷边的船浜子里,有个妮儿连喊带笑,各船上便探出了苇笠子。苇笠子全是我熟识的脸:红鼻子三舅,甜嘴儿妗子,都唤着我的乳名儿:“大炳胖了?”“大炳高啦?”“手表手表!”小表弟毛鸭叫起来。“来,俺炳,湖水熬湖鱼,尝个鲜儿!”甜嘴儿妗子递来了一碗鲜鱼汤,那是莲花下的水烧的,喷喷香。“外甥,你那小城可‘放行’哩?听说有‘大鼻子’?”迎面来的新船上,“老吹”表舅喊着问。“有是有,缺个菱木。”我笑着答。“咋样咋样,大炳都知道。俺说嘛!你这洋学生,可会日本话?”

我很想笑,表哥却眯着眼儿递去了烟,直瞅“老吹”的船尾儿。船尾上坐着“吹”表舅的小闺女,腮儿红红的,小牙亮亮的,莲红色的褂袖儿卷到肘子上。她正拾掇着荷边的鯵网子。几年前,这白白妮儿还钻在苇丛子里学蛙儿叫呢!如今都活像个女戏子了,引得表哥卖了呆,好一会儿,才知转脸问“老吹”:“菱木不变卦吧?表叔。”“大干部吐口唾沫砸个坑!听说早进了京呢,住进新刷了白灰的阔屋子。你说那‘发沙’有多软,陷得光露个头!”“啧啧!”各船上的人齐咂着舌头,围拢来了。“昨晚月姥姥沾水的当儿,一架双翅儿飞机落上凤凰台了。”

大伙瞪圆了眼睛等下文,“老吹”却坐下来,慢慢吸着表哥的烟。“下来了五个日本人,东洋头,黑眼镜,鼻下有这么一块小黑胡。”他掐着拇指肚子说。“做么的哟?”甜嘴儿妗子黄了脸,喘着问。“你真憨!”“吹”表舅烦得咂咂嘴。“日本人要来,还不飞着来?飞着来不要机场子?那帮人在‘凉网地’转了几圈,照了相飞跑了,地皮上有机爪子印。听说三天不过就动工哩!”

人们齐吁了一口气,都露出了新奇的、神秘的、还有点怕的样子。怕什么?三舅就捏着红鼻子呆了好一会,才蹭进舱里砍菱角了。表哥偷告诉我,“凉网地”有三舅的自留地。我想,这猜测怕不确。

青年们却露出了兴趣儿浓的模样。谁见过飞机场?况且,这又预示着菱木真的要来,他一来……可是,我偷瞅拾网的小白白了,她为啥狠“剜”了她爹一眼,还把个鯵网子愣愣地一甩哪?表哥呢,却要黏着帮“老吹”下鱼箔子,撵我随晒鱼的小船上岸去。

古槐的粗枝遮严了妗子的院子,叶儿却见疏了。妗子是信树茂人旺的,近日来便唠叨这老树主了穷。她照例要拍着我骂:“学成了洋娃”,几年不来看她(其实一年一次)。过后又骂“家败出野物”,积造了表哥这号的瞎鹰崽。虽说算顶小的儿子,可他二十多的人了,不懂得水里求财,就难说妥个“家里的”,倒是整日里巴结田“老吹”。等她骂够了,我便哄她唱歌儿,她会唱:

鱼猫子捧瓢喝菱粥,

鼻眼子出风起浪头。

开春里拉了一对子网哟!

猫羔子啃了白馍头……

她解释说:“走遍天下端饭碗,光喜勤快不喜懒,梦里的馍馍能挡饥?”说完了,还要偷声儿再唱个小调调,我早就偷听过那唱词儿:

鬼子打沙沟,

老怪在里头,

老怪呀!

你叫俺心愁不心愁?

老怪是谁?我单知原词儿本是“我郎在里头”的。她说表哥连这也不允许唱了。说是姓菱的快来了,怕影响世界团结,自己整天追着“老吹”学啥日本腔。说着便拿来个烂本子,上头有铅笔胡抹的这样的字:

米西米西是吃饭,

八格牙鲁是混蛋。

尼红狗是日本,

塔根是峄县。

我笑出泪,妗子便是又骂:“圣人传礼义,坏种教做贼。挨叉的‘老吹’,还和个鬼子队长充香香!四指高的小孩都知道,他老婆叫鬼子队长拽断了腰带,裤子都扒到脚脖子哩!要不是‘二老吹’拼了鸭枪子,早叫人玩了‘花姑娘’。”

她拍着腿骂完,又讲表哥咋叫“老吹”哄走了魂,咋心甘情愿当他的鱼鹰子帮下箔,帮拉网,叠泥堰,下独笼。“说是菱木来的当儿,他保举表哥干个‘服务的’。这些日子,人都喊你哥非农业啦!当八辈子鱼猫子了,又想啥‘服务的’,给谁服?那日本人咱见过,也没长两个头,也没生八条腿。日子阔还不是好生干的,你要是发狠干下去,阔淌了油,一说话声也粗,那四圈儿都仰脸看你,还用得着外户?”

她骂表哥是老鳖生蟹子,一辈不如一辈,叫个羊皮包走了形。整天说日本男女一塘子洗澡啦,坐飞机谈恋爱啦。还说月里头菱木就来,疯死迷死就在这一月呢!真要受了“老吹”的诓,就抢他的白白……

她忽然住了嘴,叹口气道:“白白可是个好妮儿,只是摊了个鬼爹……”“天下的爹娘疼小儿。”我懂得妗子的难处。妗子是有骨头的人,鬼子扫荡那年,舅去给八路撑船子了,她躲进苇丛子里啃苲草菱儿,也不吃伪保长发的配给粮。可青竹篙似的表哥,怎成了这般模样?只上了三年“校船子”的表哥还是挺聪明的呀!他会唱词儿很美的歌,那歌是跟一个远湖来捕鱼的小黑妮学会的。他唱得味儿厚,我都嫉妒他的好嗓子:

魅力的湖上,

开满了荷花。

金色的鲤鱼,

长得多么肥大!

无边的芦苇里,

闹着成群的野鸭……“聪敏的笨蛋!”我骂出声来了。

打门被推开了,表哥蔫蔫地走进了院子。妗子便又骂鸡:“想巧食卖亮毛,就是不下蛋!”表哥忙勾了头,钻进了屋子里。我猛然发现,他瘦巴巴的脸上还缩了细纹纹,原先黑亮的眼珠子,都叫血丝网暗了,短发也锈黄锈黄。唉!他做着这些的时候,难说心里真痛快,受着人家的奚落出空力,那心劲儿哪里来?他也是怀着生活的热望在幻想吧!而这怪诞的幻想,又只存在于他一人,这全是他本身的责任吗?只是,那玩点子敛财的“老吹”,倒真丧了点良心呢!

远湖的苇荡子生了雾,像一带绿林子。太阳出湖的光景,东岸开来了一艘大汽艇,在渡口卸下了一个个的大浮桶。浮桶上装着红玻璃罩。听船站的人讲,是要在渡途上装置航标灯。“啥航标灯?还不是电台?要说这段子航道,除了东藕塘有我扔的个锡桶子,再也没硌船的物件。菱木要来了,天上不能飞老雕,湖底不能爬老鳖,赶明儿每只浮桶子底都得藏个‘水鬼’当护兵,嗨!大官呢。”“老吹”一口气吹了这么多,作为表哥帮他来东湖拖网船子的精神鼓舞。

鼓舞的作用是明显的,表哥拖网子有劲多了,叫他歇,他也不理。日头歪的当儿,“老吹”熬了一碗“骂婆婆”鱼管饭。我是来唤表哥割草去的,他却要了我一块钱,上岸打来了酒。他喝得很多,直喊“庆祝”,眼圈子都红了。并一连神气了几日,香皂把脸洗得黑亮。那菱木手戴两块“电表”住进县里的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老吹”呢,则喷那唾星儿大吹装“电台”的人“官多大权多大”。潜进湖底揳个浮桶链橛子,都要喝一块八一斤的好酒。

那天夜里表哥又拉我去给“老吹”守网箔,我图个船上睡觉新鲜,便去了。网箔是围在浅湖弯的迷魂阵,鱼游进了,却找不见门子出,一条条钻进插着倒刺的竹闷子里。再想回,却给卡住了。外边的鱼见它们活蹦乱跳的样子,觉得怪热闹,都争着进呢。我想,他要是守着本分在草荡子里觅食,不叫这洋景儿迷住,怕不会遭暗算呢……“大哥,这菱木来的梦,靠得住吗?”我又问他。“有几成吧!俺心里也蟹抓鳖爬地不牢稳,怕叫‘老吹’玩了鹰。外头传得神呢!咱下过本的生意又舍不得轻易丢了,唉,赌赌运气呗。你哥靠啥?当兵超了年龄,文化也浅,等着招工更是没门了……”“现在责任到船了,不是有好多人都靠渔网子发家了吗?”“家底子穷,置不起渔具。就说‘老吹’的网箔吧,他不贩桐油赚了五百块,哪摸去!眼下管理一紧,横财发不得了,就是扎个撒网子,也要三十块呢!”“那你就靠‘老吹’,靠菱木转非农业?”“兄弟,俺比你城里睁不得眼,城里比外国又差劲。俺死靠这破网烂叉求湖神,哪辈儿是个头?老天不饿瞎鹰,菱木怕真的要来了呢。要能混上个非农业……唉!”

他似乎又自得了安慰,在船舱里连翻了几个身儿,睡沉了。半夜的时候,我听他含含糊糊地说:“尼红狗……”

五更头一阵汽笛响,龟山那儿冲来一艘汽船,船上站了五六个拿旗子戴袖标的人,四个大喇叭齐吼着这样的话:“渔民同志们请注意,微山湖水产指挥部通告各渔业单位:为保护夏季鱼类繁殖,定于×月×日至×月×日,全湖禁捕,违者严惩。”

一忽儿的工夫,小船子全来了。拔箔的拔箔,收网的收网。三舅的鼻子更红了,踩着泥堰子收独笼,倒出了半肚子半肚子的大青虾。这虾是卖六毛钱一斤,带进徐州府卖一块。“吹”表舅是最后才到的,他说禁捕船上的头儿是他姑奶奶远一层的重外孙。要是他不讲亲情不拔箔,那小表侄也撕不开脸皮硬管。只是礼义为重,才动手拔了。才拔一半的时候,却忽然拍手喊:“上当!”说这哪是禁啥子捕,准是菱木光临的前兆。好家伙,日本的财神母要来,能让满湖地乱放船?要真有个窄心眼的人不顾国家、不顾全岛的兄弟爷们轰上一鸭枪,还不毁了事?

不过他马上又解释说,轰是轰不伤人家的,日本前几天才烧出了一船硬玻璃,钢炮打不透。他大女婿就有个那样的酒盅子,抡十八斤的铁锤砸了十八下,都没炸半道纹儿。大伙忙啧啧地咂舌头。

那天晚,表哥又给他送去了一条子“太马狗”(日语为香烟),回来便喘着告诉我:“菱木来到渡口了……”

我往古槐的枝子上扔去了帆绳,每天的早上,为练臂力一下下地拔上去。一站到满搂粗的枝子上,那大湖就尽收眼底了。表哥也忽然爱上这拔绳运动,这两天他竟一日几次地上树,朝着远湖望。湖水是蓝的,远处有皱儿,草稠密的去处,便似镜子样的平了。坞子下便是莲荡子,有渔妮正摇船,唱着摇,嗓儿挺嫩的。帆少得多了,足见禁令之威力。“兄弟,你看那岸来船了吗?”表哥问我。“没有。”“你看南我看北,细心点,湖水亮,一晃就过去了……”

我伸长了脖子瞅,仍没有,便问他是不是看菱木。他笑了,是苦笑。“大哥,喝过瓜干儿汤再看吧。”“你先吃,我再看看……”

我吃过了,他却仍是看。斑驳的日光漏在他脸上。一会儿,他坐在树杈儿上了,轻轻地哼起一支歌:

南飞的大雁,

请你快快飞,

捎个信儿……“捎你娘的鳖蛋!”妗子赶来,接腔儿就骂,从表哥骂到“老吹”,骂他认干爹。从“老吹”骂到鬼子,再骂鬼子里的姓菱的。接着又提起自己比划渔叉的那一段:“那老狼不也膝盖子一软,跪在咱吃湖草的中国人脸下,瞅着个渔叉乱颤颤吗?人要有骨髓儿,不淌汗的钱不花,丢身价的利别图。就是能靠个姓菱的当了‘服务的’那差事就壮脸皮子?现眼不?要血气的人,拼自己的‘百十斤’挣钱,置船盖楼都光彩。那黄门子红门子黑门子,不是有骨头有肉的中国人拱的!”

她抖抖地捧来了一件八路服,泪头儿便闪闪地下了。那是件毛蓝布的旧上衣,腰围处,破了个尖洞洞。有一片黑色的血斑凝在了那里。“这是‘铁道队’给你爹的。他撑船子送人家出了湖,却硬跟着人家扒铁路。鬼子来了,那仗拼红了眼,头发都直站着。你爹的叉子叉准了一个年幼的小鬼子,那黄子的快刀也攮住了你爹,都憋出了眼珠子使劲,那小鬼子先死了。你爹被抬回家时还能说话,他说那是个小鬼羔,家里八成也有爷娘,怕是花钱买来的……唉!他死前还可怜那狼羔羔哩!俺也懂,鬼娃子扭不过当官的,那里的老百姓也是过日子的人。冤疙瘩许解不许结,现在跟他们好,他们又认了错,咱也想得通。就和这地主似的,你把他子孙都刮了皮?可你放着满湖的金蛋蛋不捞,成家立业的钱不挣,倒盼着个东洋人来了你‘服务’,不丢了祖坟里的人?不伤你死爹的脸……”

表哥抽泣着溜下了树,呆坐着。一会儿,他红着脸瞪圆了眼儿。过一会儿,却又重重地叹了气,微微地晃晃头……

这几日“老吹”隐居了,我叫表哥去找,他自称发烧50度,不能多叙。

外来的消息也成低调的了,一是说菱木晚些时才来,二是说人家感冒了。禁捕的喇叭每天都响,渡口的航标也投入了使用,晚七点便齐刷刷地亮了红灯。碰巧有一个闪在莲荡子里,把个莲朵儿都映成花媳妇了。

表哥是无心赏此好景的,却潜进了浮桶底偷摸了一回。他发现除了个浮桶链拴在了铁墩子上,哪有啥电台、水鬼?便去问“老吹”,“老吹”骂他买块山芋等不得烧。再去问,他竟骂表哥走漏了风声,引来了特务,吓得菱木正盘算来不来呢!第二天却见他撑船进了县城,他攒了满船的干鱼干虾没出手,禁捕日正赶好行市。

这几天菱木来否的消息,倒是叫三舅置新船的新闻镇住了。一千二百块钱的四瓜子船,双篙双棹,流光淌亮。偷空儿又赶配了六指眼的大网,四指眼的搅网,带浮子的滚钩,无浮子的暗钩。但等这禁令一废,新船便要竖桅张篷,顺风渔利。

紧接着又报来了新消息,说是比玩猴的还精的田“老吹”卖干货发了财,打县城买回了个能带电瓶充电的电视机。要在晚间游船浜子放映,票价五至八分一位,一个酒瓶子也行。我深深替表哥难受,做梦想媳妇的小伙子,叫个吹牛得过利、也挨过揍的刁老鹰抓了壮丁刮了财,便唆使表哥去找他。

表哥回时竟带来好消息,说是明天就会开来一艘日本船,运田螺肉、大松花招待菱木。蔫了的表哥竟又欢了起来,早早地便爬了老槐树。四下里望时,却见水天的相交处果真开来了一艘火轮船,并在水产公司的港下抛了锚。忙奔向去问,竟真是外贸局的派船,收购田螺向日本出口。表哥当时便有些泪汪汪了,转着看船。船上戴墨镜的家伙见他这副穷洋相,忙将晾着的尼龙衫子收进了舱。

他忙递好烟探讯儿,人家告诉他,货倒是送日本的,但现在先送冷库加工,并说明绝对不沾菱木的边,劝他别迷。表哥耷下了脑袋便走。

船坞子那儿堆满了人,争看“老吹”的电视机。那是台十二英寸的黑白机,带了拖拉机上那样的充电瓶。电视机用块红绸子盖着。“老吹”说这玩意儿一碰就炸,能把个岛子崩平了。大伙便吓住了,赶紧缩脖子,啧啧地夸赞“老吹”有嘴有心,给岛子上带来了现代化。接着又听“老吹”讲日本的电视机映出的女人能和观众亲嘴啦,菱木又给岛子上带来十三部那样的电视机啦!越吹越玄,人们反过来又吹他国内通中央,国外通东洋。谁也不再理勾头红脸的表哥,连那前几日最喜和他骂趣的妮妮们也眼皮子不翻了。表哥甩手就走。忽又见“老吹”把机子搬上了船,要去菱荡子外的网浜上放映,那浜子里是逐鱼而来的远湖人,票价可升到一毛钱。我觉得怪新鲜,便求表哥撑船儿去,天黑船稠,谁也认不得谁。

表哥哪见过这洋把戏?扭捏着去了。那儿的小船子早围严了“老吹”,大妮子小媳妇都乐得乱逗人。这年月钱挣得容易,谁不想乐一乐?“老吹”任个电视机映着,自己撑个小舟留挨船儿要钱。挨到俺俩了,他竟装作天黑看不清,分文未少要。表哥撑篙儿就走,将船拱进了苇丛子,拨着苇叶硬挤。好一阵,眼前才豁然闪出了一片明水档子。月儿才露出脸,照见了几枝子荷花儿,正摇晃着打盹。表哥便在那莲棵棵下捞起个小网篮,网篮里已诱进了不少的鱼。表哥把鱼放了,打开了篮门儿又扔进了水里。打草墩子下又捞来一个,照样儿放了鱼,却将网篮扔进了苇丛子里,东一个西一个的。我知道这都是“老吹”偷下的,便觉得极开心。看表哥,回家的步子都雄赳赳的了,他心里想了啥?

大槐树那边有人偷拉呱,是叽咕表哥得了神经病,还说我准备带他进城去整治。表哥都听见了,早早钻进了破蚊帐,又省了晚上的瓜干儿汤。我知道他睡不着。

月光满床的时候,他脸上有泪珠儿闪亮,我悄悄地躺着,没问他。他却爬了起来,在屋子里乱翻什么。竹箔子上堆满了冬衣,有几件弄掉了。毛蓝色的八路服挂上了罱杆子,他抖了一下,向妗子住的西间里瞧着,嘴唇子翕动着。他开始瞧着四壁,瞧着破烂的家具渔具,瞧着墙上发黄的,他的小学三年级的毕业证……他顿了一下脚,打泥缸里掏出破书包翻出了一张旧纸、半支铅笔,放在我床边的矮桌上,隔帐子看了我一眼,便开始写了,那字很孬,却很大:“菱木首长”。“俺的槐岛,你来过,岛上树多了,有水产公司,鱼很贱,你朋友田老吹。”他把“老吹”又擦去,改写成田大鳖。“他想你,俺想你,你来就知了,你会给俺大好处,领导都拉你手照片,俺等你。”

写到这儿,他调了身子,把信挡严实了,叹口气又写。又裁旧纸糊信袋儿,装好了,写上:“日本菱木领导收。”又看了我一回,便和衣睡了。

天还没全亮,他翻身爬起来,揉揉眼揣信便走。邮局在岛子的东头,表哥会划船去。我便追,也蹦上船,我攒了一宿的话,要到湖上说了。

雾很重,苇棵里的鸟儿却吵得急。荷香打雾里透过来,小棹子打得吱吱叫。岸边的石头窝里有谁扒蚂蟥,禁捕的日子里,扒这个可当中药卖。“大哥哪去哟?”扒蚂蟥的是个嫩妮儿嗓,我看不清她是谁。“上东头,扒多少了,白白妹?”“不多,俺找你呢,你下来!”表哥看了我一眼,靠船去了。

白白仍穿个莲红褂儿,被雾打湿了,眉毛上沾了水珠珠,鼻尖上也是,长辫儿上也是。呀!长辫辫,城里妮都烧成卷毛毛了,没味儿。光凭这长辫辫,光凭这口甜甜的“大哥”,十个卷毛毛不换!我不当“老吹”,她确实连一眼都没看我,却和表哥轻咕哝着,柔柔的,窃窃的。我觉得没趣了,便上岸远走了。

我是看过《至爱亲朋》的,担心被“老吹”吹了七窍的表哥,再叫小狐狸精吹去第八窍。她忒俊了,我都晕晕的,表哥怕挡不了呢!他俩的身边有片苇丛子,湖风往苇里吹的,我便转远了潜进去。“是你扔了俺下的网篮子,那‘小木瓜’也去了。”乖乖,她侦破了。‘小木瓜’便是我,她们兴把爱俊的小青年唤这个。“活该提呢!俺爹财迷哄了你,昨夜儿,俺和娘跟他拼了。娘扇了他的脸,骂他害得你得了神经病。你想开,别真病了。俺爹灌了酒,哭着讲,他听说和日本热乎了,才吹了显显能。没想你好哄,正好帮着捞钱。他后悔坑苦了你,老亲世邻的亏良心。他有空还找你拉这呱儿,说是帮你在湖里找点活……他还讲哪里有当财神的菱木哪!那个也叫菱木的死鬼子队长不投降,在滚钩窝里还骂‘八路’,叫八路轰死在湖里哩,临死肚子上挂了八只钩。他欺负过俺娘哟!俺爹戳了他三鱼叉,肠子都带出来了哩!他打那死鬼手上扒了个烂手表,怕人知道,要不早吹破天哩!”

我惊呆了,表哥“冻”住了。“大哥,开捕的时候,俺给钱置网,你拉虾网子吧!”白白颤声儿说,表哥却直瞪着眼儿,我担心他真得了神经病。“俺和娘商量好了,娘喜欢你心直,会干活。她手里有五十块钱,是俺织网子扒蚂蟥攒的,都给你……”“俺不要。”表哥哑声儿答话了。“那俺可骂你!”白白扮着娇样儿说:“开捕的时候,俺叫爹把网箔借给你用半月,捞个本儿就好了。”“他愿意?”表哥皱眉问,眼圈儿有些红。“他不愿的事多着呢!”她格格地笑了,笑得脸透红,笑得打颤颤。她小牙也好看,小嘴也好看,眼里像是有水呢!嘴上又叮咛表哥:“晌午推田螺去吧!那个不禁捕……”

我们的船返航了。表哥的棹子打得慢慢的,像在猜思什么。我听见他撕什么了,便偷笑了。到岸的时候,表哥不让我下,跑回家拿来了推网子,甩了日本衫子,扒了日本裤子,苇笠儿也遮了杜丘头。他“咚”地跳下了湖,恶狠狠地骂:“中国的田螺喂鸭哩!你娘……五角钱一斤买!”

他使劲下了推网子,吓得小鱼慌慌地逃。湖雾散了,水亮得像汪酒,我便看得很清楚,鱼是顺着草档子逃的。我还看见大青虾了,一蹿一蹿的,它是顺着堰垅子蹿。我又看见大田螺了,一只只吸在苲梗子上。推网子去了,它便赶紧儿落下去,蠢爬。它也有它的路,是在松软的湖底上,拱出了一道沟……路一

离微山湖不远,有那么个小村子。村前有个晶亮的大水塘。三个十八九岁的半大小伙子无精打采地在塘边割草。清亮的溪水从东方那浅绿色的丘陵奔来,在塘里打个漩儿,便顺着弯弯的小河,流到湖里去。“唉!我就像这山溪的水,向底流呀向底流,流到头唠!”高考落榜的白脸儿小蓬,像念诗文那样文绉绉地说着。“你是白吃煎饼!考上个学院,省得陪俺受穷!”初中毕业,修了四年地球的黑愣个儿刘军爱说粗话。“昨天张四秃子笑话咱们说‘这些小木脑瓜儿,不会找活路,做梦也娶不着媳妇。过二十年,竟是些五保坯子,省了计划生育’。”小个儿三顺有些伤心地讲着。其实这也算真话,满村白蜡杆儿似的小青年,除了进城干工的、有钱路的说妥了媳妇以外,小光棍满把抓。前几年织箔编席才干点儿头,又割资本主义尾巴。工值三毛都不兑现,谁进这穷坑?大姑娘来到村口一打听就吓跑了。“呸!我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走他四秃子贩鱼坑人漏税的活路!”黑愣个儿刘军晃着。“咱们不贩鱼,可是不能养鱼吗?”小蓬忽然笑眯了眼睛,他总是容易发愁,也容易高兴。“养鱼?做梦!在天上养?”小蓬说。“上下淌水,那要拦大闸!”刘军不同意。“插竹篱笆,再贴上网片儿。”小蓬说得更高兴了,“记得吗?这里可是出过大鱼!”

他们看着清清的塘水。在绿草浮萍间,一队队银条儿,小白鱼在戏游追逐。小的时候,他们光着腚在这儿打水仗、扎猛儿的时候都碰到过娃娃那么大的鱼。

刘军就爱办痛快事,叫着:“好主意,咱们明儿就干!”小蓬不这么冒失,想了想说:“这塘是共有的,要请示队长。”小心谨慎的三顺担心地问:“队长要不准哪?”小蓬笑了笑说:“咱队长的处世哲学是:方便一个人铺条路,惹一个人筑道墙!他才不得罪咱们这几个好角儿呢!”

他们快活地笑起来,背着草篮朝村里走去。

小蓬说得对,队长李有德是个大好人,当了二十年队长,没朝谁撒过黑尿,没受谁一包点心的贿赂。不出风头,不求外财,不挨批,不受奖。眼下虽然提倡个人想活路致富,增加收入,他还是稳稳当当不冒险。社员零碎干,他装看不见。要是队里扯旗放炮地干,他没胆,他是个“中游官儿”。

三个青年到李有德家提出自己的要求。“乖乖,想发歪财?”李有德听罢,“我给三捆废竹箔挡口子。养成了鱼,一半归队,记工分粮;养不成嘛,这烂箔也不要钱了。行不行?”

仨小伙子眉开眼笑。小蓬摇着李队长的胳臂说:“好心的李长官,鱼大了,先捞条肥的给你下酒。”“嘿!光凭你这甜嘴,不吃鱼咱也腥三天。去吧,爷们,别耽误了发财娶媳妇。”李有德嘻嘻哈哈把他们送出门,心里想:三个毛娃倒有股热劲,应当支持。反正这不是我的主意,养不成鱼,别怨我。二

月光泻进塘里,照着想发财的三个青年。春三月,夜水冰人。他们坐在塘边,脚伸到水里。小蓬说水里要有鱼,鱼头生火,就不会着凉。他们商量发财计划,连映在塘里的小星星也听清了他们的梦话:春里放下鱼苗儿,秋时一条就长二三斤,到年底能长三四斤。春放三千尾,冬收一万斤,过年时的鱼价不会低于一元。哈哈,一万元,要发横财!再一算,鱼种场的鱼苗四分钱一尾,三四一百二十元,一人四十。娘哎!就算掏尽家财,也够呛!“俺找大舅要,他当十八品小官,一月八十五块零五毛。”小蓬拧着眉头说。“俺赶会卖槐树!”能当家的刘军说得很坚决。“俺没钱……”没了爹娘,跟嫂子过日子的三顺哭丧着脸。“你哥才从煤矿寄来六十元?”刘军提醒他说。“寄是寄来了。可是在家里,俺那小辣椒嫂子管财务科,咱管劳动局。”“你就说泰山牌手表减价减到四十元。她身上有‘喜’,排队买表怕挤,保险叫你去。”小蓬一拍头就拍出个锦囊妙计。

这妙计真灵,三顺到家就诓了钱来,小辣椒嫂子也不憨,一会儿就明白上了当。她追来一听他们要养鱼,又笑着说:“其实你不用说买表,养鱼是办正经事,砸锅卖铁都应该!”她心里却想:“养成鱼,我跟着发财。要赔了本,不给三顺做冬衣褥子,也能顶上这四十元。”

三顺哪知道他的冬衣褥子有危险,他和小蓬、刘军都高兴得想唱戏。三

资金筹足了,小蓬便巴结当司机的表舅,他和刘军坐顺路车去拉鱼苗。他塞给刘军两盒琥珀烟说:“瞅机会递上,你递合适。”

其实,让愣头青刘军递烟是个战略上的错误。他虽然特意坐进驾驶室,却鼓了几阵勇气也没掏出烟。到了鱼种场,眼看鱼苗要装水囊,刘军才壮起胆,当着众人开玩笑地对司机嚷:“嘿!给你烟!”“去你娘的!”司机气得“砰”地关了车门,把汽车口闷的一声开走了。

这可咋办?小蓬气得直瞪眼。刘军只好摆出笑脸,求鱼种场的人帮忙,租了鱼种场的地排车拉着走。囊里灌了水,死沉死沉的。小蓬赌气不使劲拉车,累得驾辕的刘军像牛喘。刘军喘着粗气,结结巴巴地说:“小蓬,生啥气?你那位一竿子拨拉不着的远房表舅,是个大色盲,没看见这烟带金纸的。”小蓬嘿的一声笑出了泪。

两个小伙子把车拉到村外,三顺早等在路口,急忙来推车。他们把车拉到塘边,月亮已升起来,照得塘里银白。“看放鱼的喽!”几个孩子一吆喝,塘边立时挤满了人。他们解开水囊口,正要放鱼,湖人有个羊羔调儿的嗓门喊:“嗳——!别放!我早放上鱼苗喽——!”顺声儿一看,是张四秃子跑来了。

大家一阵大笑:谁不知张四又赖皮又爱嫉妒?一听说允许致富。他干脆全搁下公家的活,赶鸭儿下湖吃菱角,牵绵羊进果林啃枝。贩卖虾蟹鱼鳖,漏税又短秤。他听说几个毛娃儿要养鱼,拍打着自己的秃头说:晕蛋!白吃几缸盐,你咋想不到?再挠头顶也晚了,不如去赖这个塘,娃儿们是六月冬瓜——毛还嫩。所以他就来说他早放上鱼苗了。

三顺吓慌了。刘军气得直发愣。“嗳!四叔!你啥时放的鱼苗?”小蓬却笑着问。“个把月了。”“放的啥鱼?”“鲫花!”张四认为鲫花价贵,想吓住这三个毛娃儿。社员们笑开,说:“没听说有卖鲫花鱼苗的!”张四知道说漏了,忙改口说:“我下网逮的三百尾鲫花。”“这一个月,上下不堵箔,它们不跑。”小蓬笑嘻嘻地问。“嗨!鲫花老实,给它抓痒痒儿都不跑。”张四顺口胡诌起来。“那你快抓痒儿摸出一条,塘算你的。”小蓬没白看养鱼书,他知道鲫花爱拱石头窝,不喜住泥塘。

张四没法下台,真跳下塘摸。岸上的社员好像看耍猴似的,直笑。刘军生气地嚷:“四叔!你也进过城,赶过街,坐过火车挨过摔,真会赖!”这话是指张四贩鱼坐火车没买票,不到月台就跳,摔破了头。张四一听揭他的疮疤,跳上岸扒了光脊梁,要跟刘军拼命。他想拿这绝招唬跑仨青年,要这个塘。

看热闹的人都来拉他。李有德队长赶了来,说:“算了算了,老四,他们早跟我说要这塘养鱼。”四

初夏里,几场新雨灌过,溪水欢了。三千尾小鱼像满月的娃娃,提脖儿长。刘军和小蓬拿来黄豆小米,磨成浆沫喂小鱼。三顺怕小辣椒嫂子,不敢拿粮食,只好扛了个推网儿,下湖捞田螺。这玩意儿有高蛋白,鱼吃了长得可神哪!

小鱼能吃嫩草了,他们撑个小船,割湖里的水草嫩菱儿饲鱼。

莲花正惹眼,影儿荡着红。远帆林里,不知水和着苇笛正唱歌儿,歌声悠悠乎乎地飘到湖里来,刘军站在船上,摸着光脊梁,笑了。“明年你考养鱼学校吧。”三顺瞅着小蓬说。“当然要考。可是我舍不得这些鱼。明年到繁殖季节,光养不捕,就怕有德叔不支持咱们了!”小蓬盯着湖面说。“咱们搞他的政变!”刘军说。“不行,伙计!有德叔是个老实人,这几年把他折腾怕了,胆小。咱翅儿嫩,还靠他指点呢!”小蓬一字一句地说。

其实,人眼里难落灰星星,村里人都支持这个鱼塘。白胡子五保爷爷说:“家旺出财神,嫩娃羔儿烂塘里挖元宝。赖驴生骡子,一辈强一辈!”掉光牙的张奶奶说:“有德给批怕了,不敢开队里的鱼塘,这回小蓬他们开了鱼塘,过年闺女来看俺,能提大鱼回婆家喽!”

有德队长的耳毛也不短,第二天三个青年找他商量鱼塘的事,他放下酒杯红着眼说:“小爷们,我胆小,对不起大伙,跟我受穷。小蓬哪,你还考啥大学?选你个养鱼组长,明年接我当队长。咋?别晃荡头,明天拉饲养院的牛粪喂鱼。我批准你们搭棚守夜,鱼大了,小心馋鬼……”

有德队长只要想通了,想干那件事,是吐口唾沫砸个坑。从这天起,他支持鱼塘,还和社员们建立起粉坊、油坊、豆腐坊。那粉渣豆渣便是鱼的细点心。小蓬在高中学过生物知识,使了个科学养鱼的巧法儿,拉上些小灯泡。那蚊蚊虫啦,扑蛾儿啦,连小蟋蟀、小甲虫都争着碰灯泡,往塘里掉。大鲘子、大胖头鱼恣儿得摇尾儿吃虫。

气象台报告要有大雨,小伙子们担心鱼被冲走。还是有德队长道业深,拿出队里存的细钢筋,焊成水篦子。半夜里,他和三个青年刚用钢篦换下竹箔,山溪像疯了一样,带着响儿,漩着涡儿,溅着沫儿,像野马,不要命地冲过来。但是,冲不走一条鱼。鱼喜山水,乱跳乱蹦,打起无数水花。

这水花,在小青年们眼里,像是鱼在笑,塘在笑,也像他们在梦里的笑。五

扁脸的月映进塘里,照着跳舞的胖鱼儿,照着瘦了的养鱼秀才们。已经中秋了。

傍晚时,三个青年给有德队长提建议,在中秋节给社员分点鱼,再卖两筐,修修鱼塘。这喜事一传出,谁不说沾了三个好孩儿的光?不过,有个人却气得瞪眼,谁?张四。

张四一看塘里胖娃儿似的鱼,喉眼儿里都想伸手。三更天,他背着六指眼的拦河网,一头拴在塘沿老柳树上,扯一头偷偷凫过塘,用草棒插进草窝里。他只要不怕蚊子咬,死守半小时,几条大鱼就把里拿了。

不巧,守塘的小蓬偏偏醒了。他睡觉好打滚儿,滚到床边上。一只特号蚊子隔着帐子偷袭了他一枪,他猛然地醒了,看见塘里漂来个秃脑瓜,被月亮照得锃光。他忙揪醒刘军和三顺。“是他?这回揍他个肿的!”刘军气愤地说。“逮贼容易放贼难,不如吓跑他,缴获这面网。”小蓬想出条妙计,说:“咱换班儿睡,叫蚊子多喝他点自私血。”

小蓬先值班,看见草窝里秃头晃动,他就拿手电照天,秃头急忙埋下了。过一小时,又换刘军值班。刘军是火性子,见张四不抬头拿小石头砸过去,吓得张四打滚儿逃走。转到塘后想解网,三顺又值班了,单照老柳树。不多会儿,鸡叫了,星稀了,天透亮了,秃子解不下网来,也没神可下了,气得扇了自己两巴掌,溜回村去了。

天明了,一面网挂在村中的槐树上。谁都认得这网,谁都装作不认得,骂偷鱼的人。张四秃子也来贼骂贼,骂得怪顺嘴。小儿子四孩不知从哪钻来,喊:“挂俺家的网干啥?”到底张四经过大场面,脸略微一红又褪了色,拍拍秃头说:“果真哩!这网丢了快仨月喽!”队长李有德故意送他下台说:“找着了,就拿去呗!往后,可别再叫人偷了。”刘军说便宜了张四,小蓬悄声儿说:“他够现眼啦!”

给队里分鱼的时候,小蓬跟有德队长商量了下,故意叫张四来掌秤,想抓住小辫儿再教育教育张四。

张四提杆秤喊:“兄弟爷们,娃儿们求得我软了心,我才来掌秤。”几个当嫂子的挤挤眼说:“别再使短命秤!”张四说:“人心肉长的,这又不是摆过街摊子撑过路船,大队的来钱路,我敢断了?”刘军立愣着眼说:“也难说,老毛病!”张四用拳砸着胸脯喊:“大侄儿,你们养鱼也教育了我!这太阳照喉眼,咱今天要再坑人,单死俺小四孩?”小蓬忙说:“四孩,骂他!”四孩跳着喊:“你个坏爹!咋单死我?”张四忙说:“我儿,说着玩,俺顶疼你。”

大家捂着肚子笑。有德队长讲:“兄弟爷们!通过办鱼塘,我再也不戴口罩坐木墩,上下不透气了。学三位小秀才的鲜法儿,弄鱼池、鳖池,莲蓬荡,走集体富裕的路!咱们选他仨当官儿,好不好?”社员们爽快地回答:“好!”

有德对小蓬说:“爷们哩,考不上学不要紧,这也是干‘四化’。赶明儿每人说个好媳妇,混得小日子淌油,像做梦!”

趁大家笑,三顺偷问小蓬:“你找个啥媳妇?”“找俊的,你哪?”小蓬笑眯缝起眼。“找个不怕小辣椒的。”三顺又问刘军:“你哪?”

刘军红了脸,说:“找会养鱼的!”“我们也找会养鱼的!”小蓬和三顺笑着说。

他们笑得那么甜,像在梦里一样。渔女图

这几天,通往渔港的河道旱得焦干。水产公司在湖边上搭起了收鱼的窝棚。我荣升为棚长。

棚子对面是一条通往湖心的生满苲草的小河。河那边是喧嚷的苇荡子。棚后面呢,便是那很有姿色的、挨挤在干湖底上的莲叶。雷雨来的当儿,雨珠叮咚敲在莲叶上,一只红的荷蕾儿,便偎依到棚子的后窗上来。我想起箱子里《渔女图》上的那个荷蕾般的俊妮子。那是一个刚考入美专的同学送我的。他画得忒像个真人儿,我一见便偷爱了。今儿取出来是悬在棚间,倒是棚里棚外都有花呢!“棚里头有人呗?”

棚子外有谁喊,探头看,是一个戴苇笠的老渔民,正弓了身子站在小船上。他手里提着个网兜子,浸入水舱的一半,响着扑扑棱棱的鱼跳声。“你管收鱼?”他看定我问。我答应着。他却仍不提鱼下船。待我放好了磅砣唤他,他才慌慌地跳下来,等不得我细分鱼的种类,只催我快称。称过了,那水也流了一地。我想刨去水重,他却拉着我的衣袖赔笑说:“鲜鱼水菜不过街,又不是收干货。开钱算了,大磅大砣的,干苇花还挤二两水哩!”他嘴唇直哆嗦,一道清鼻涕挂在黄胡子上。他冷,那灰色的白布褂正滴着雨水。缠这个可怜的老头儿没意思,我便压了点价,不再磨牙。他赶忙将钱和我开的条子揣进怀里,瞅瞅我,抡起篙子便走。我回到棚子里才看见,他交的大鲫花鱼的嘴里头,竟塞了两条小白鲢,一道紫色的黏涎从鲫花鱼口角流下。我顿时产生了一股厌恶感。这个爱占便宜的刁老头,钱满兜也不丢渔猫子味呢!水浅鱼稠,渔民都阔得淌了油。他又把船撑进了浅草地,趁雨小捞现大洋哩!

雨日气闷,也无人交鱼,我不大痛快地仰在铺上,一抬头却正和刚挂上的《渔女图》对面。她穿件水红色的偏襟衫儿,轻巧地捋着只竹篙子,向一汪红莲儿那里去了。红的唇半开着,带一股似嘲似戏的笑,怪有味的。要是这样的俊妮子来交任务鱼,我不会这样不高兴吧!心里这么想,便仰着倒望棚外的河。如烟的细雨里,悠悠乎又驶来一只小小的船,船上头果真有一个俏儿人。靠得近了,我才看清是谁戴了个白色的湿塌了檐儿的太阳帽,正提起搁在船上的鱼篓子。“同志,你管收鱼吗?”一开腔才见是个小伙子,一个俊眉俊眼懂礼貌的青年人。他向脑后推了推太阳帽,那贴在鬓边的亮发便露了出来。他提下鱼篓进了棚,先双手递来支“白莲”烟,打火机也在他手中咔嚓响。“撵到青棵子里收鱼,够吃苦啦!”他笑着讲,样儿挺可怜人。我忙称鱼,价钱不亏他。“雨日里鱼好逮吗?”我问他。他皱了眉讲:“受罪哩!要趟水拽网。这么大个牛皮湾里,光我跟大爷拉鱼呢!他不是刚才交过鱼?”

嗨!那刁老头会是这眉眼带笑的好小伙的大爷呀?我问:“他脾气瞎不?”“咋哩?他又和你掰秤星啦?”他睁大了眼问,很生气的模样。我笑了,他便赔不是,又讲起了他大爷:“他呀,尿尿也过筛。卖了鱼光顾攒钱,湖神难扣分文。自己又不舍得吃喝,还说书人掉泪——替古人伤心,想着这个老人没人问,那个病了犯大难。眼下是八仙过海了,谁阔谁摆,谁穷谁熬呢!亲大爷的钱都沾不得,谁顾谁呀!”

他退着上了船,又轻轻地叹口气:“难掏底,一个单头雁攒钱做啥哟?”说罢笑了笑,又扔来一支烟,撑船走了。

这是个会黏人的精小伙,一见面就和我拉知心。我对他有用处。这地方唤没老婆的汉子叫单头雁。南飞的雁,双儿对儿地唱着啥,摽膀子飞,单头雁的嘶鸣却使人凉心。我不禁有些可怜刁老头了。

莲叶子上没了雨声,远湖里已出现了一片日光。无人再送鱼来,我便沿着河沿逛。再往下便是浅湖了。湖水旺的时候,这儿还是没篙深的水,莲棵儿只踮脚伸出个颈子。侧耳听,莲那边传来吵闹声。过去看时,见是那老少爷儿俩,正各拽着个小网子吵架。“俺不图沾你啥光,你恁大年纪不吃不喝,钱给了谁?”小的问。“逛窑子啦。”老的答。“人家说你迷了窍,老掉牙了,还上当!活几个五十八哩?”小的讲。“明儿死明儿死!”“爬不动时谁管你哩?”“谁都别管。”

以下便都是“吭吭”声,是拉网子使劲,或是生气憋不住的声音。一块黑云盖过来,硬硬的雨点子又砸下来。“回家吧?”小的问。“不慌不慌。”老头答着,头不抬。那小伙带着气撑船走了。刁老头更下了劲儿,在砸出麻点子的水里趟着,嘴里咕哝着什么。雨没个停的意思,我回到棚子里,心里却可怜这财迷鬼了。唉,这样的人除了知道拿命换钱,大概是啥也不懂吧!“棚里头有人呗?”是刁老头的嗓音,颤抖着,显出些凄惶。我没吭声,他仍钻进来,像他的鱼那样,泻了满地的水。“雨忒大,想避避。”他并不瞅我,只放下了鱼兜子,靠墙蹲好。愣了一会儿,便打怀中取出了塑料包,抽出了烟袋默默地吸着。

我开始欣赏他。他比“五十八”更显老,背有点儿驼,头发蘸了白,眼珠子也是浑黄的了。我忽然觉得,他长得并不显刁,竟还有点儿老态的慈相。年老的人,多少都有那么点慈祥味。“家离这里远呗?”他咳嗽着问我。“县城。”我答。“老的都在?”“嗯。”

我答得不甜,他也找不着话茬儿,便咂咂嘴掖下了烟锅子,打量起棚子来。猛地,他瞪圆了眼珠子,盯紧了《渔女图》,又跌跌撞撞地过去,抖着手要抚那渔妮,却不敢沾上去。他又摇头,又喘气,嘴里还咕哝。“你会画画?”我看着疑心,便问他。“不会不会,这是你画的?”“别人。”“别人?是比着个真人画的?”“那谁知道!”真是渔猫子,我觉得好笑。“画画的人,家可在湖西?”他追问我。“在美国。”我不耐烦地呛他。他唔唔地应着,点着头,眼又盯上画了。看什么呢?你懂得她线条和神韵的美吗?你懂这画面的幽深意境吗?一个往大鱼嘴里塞小鱼的财迷鬼,尿尿过筛的渔猫子,却要装出一副懂些艺术的洋相来,实叫人讨厌呢!“她是撑船?”他望着渔女,像是自语,又像是问我。见我不答,便又摇头,咕哝,还偷摸了一下画边儿。“你要喜欢,就卖给你。”看他装疯弄傻的鬼相,我忍不住想戏弄他,没想他喜得搓起手来喊:“真卖,多少钱?”说着就掏票子,拿出张十元的,颤颤地停在了半空里,像是要豁上的模样。这里的人有个惯病儿,赶集上店见了面,开口就喊:“缺钱不?”手还插兜里上下动,像是要掏出来。这刁老头又要发展那个假动作,逼着我将好友的馈赠讲价钱玩吗?我改口说:“要钱太俗气,倒是想要条十斤以上的大鲤鱼解馋。”我知道,即使他豁上赌赌气,逮鲤鱼也得要大网,他这稠眼的小网就难胜任了,谅他不舍得买一条呢!没想他竟应承得蜜甜,还千请百求的模样,叫我别换主儿,他尽早送了鱼来就是。

第二天日下无云彩,晚间的月亮也是满的了。外面的荷花满是香气,青蛙的歌声传过来。闷在棚子里真亏了良宵意呢!我便趟着月光,慢慢走出来。河下头有渔妮子洗澡,嘻嘻哈哈的,我转身远奔到湖堤顶去。

湖堤上的柳棵子里,新建了个坐落在涵洞口上的出水闸。掺了月光的湖水,正顺着堤底的涵洞,流进了稻田里,湖风也溜着洞壁钻。要是坐在这涵洞口,那就不愿去避暑胜地北戴河了。洞上头有一棵歪脖子柳,有一条网纲正拴在它身上,网却是捅进洞里去了。我正想研究这无人操纵的撒网子,却见网纲索索地抖起来。洞里头有水响,有人喷水、呼气,一会儿哗哗地游出洞来。“谁?”我大声问,心里有点发毛。“哎哟……我。”凫水人大喘着气。竟会是那个刁老头,那个想《渔女图》的老财迷。“半夜钻洞,你想死?”“俺想……撒鱼……石头挽了网,正捞呢……”他咳着喘着,好一会儿,话才成了串。他告诉我提水站正抽水,流太急,洞底东面挽的网,要游到好远的洞西扎猛子,才能落准地点。远一点没够到,近一些又超过了,他已经扎了七次。说着又狠吸了一口气栽了进去,两只脚在水面扑腾了几下子。

天啊!我不禁哆嗦了,他在那水底竟不再浮起,黑沉沉的洞里寂无声息。撒网的人,最怕石头挽住了网,急流里扎猛子捞网的人,又常常有搭命的事情。在这样深的夜里,又在这水黑流急的涵洞底,他能这样舍生忘死,也足见金钱之神力了。我虽然懂得苦汗换钱心里安,可像他这样的财迷仍让人小看。重财轻生的可怜人啊!我开始难过,害怕。

水里忽然大响了几下,他钻出来了。他更厉害地咳着,喘着,怀里抱着那团子网。“你死了,钱就白挣!”我恶毒地说。他却打着抖笑了:“就这洞里藏大鲤鱼。大的忒刁,拱破网……‘鲢子’倒有几个,就一条‘小李’怕还没五斤咧!”他从闸窝里拎出了篓,里头有大鱼扑扑跳。我忽然预感到了什么。“要是你能将就,俺再网一条配够十斤……”

我一下噎住了,忙拿过鱼篓子,去看那几条活鲜的鱼。亮亮的银鲢子,闪闪的金鲤鱼。我实在想不到,那画中的渔女会叫这小六十的老头子中了邪。“再撒两网碰碰吧。”他见我默不吭声,便又揽过了网,弓起腰要下洞子去。我猛地拽住了他,拎起了鱼篓朝堤下奔。我仍然想不通,是他装懂艺术向我弄玄虚,还是他有了钱老没正经?这掰破秤星的财迷鬼,为啥要豁上老命,去换张渔姐儿画哪?“你变了卦,不想换啦?”走了一程,他小心地问我。“我送给你。”为了诱他去棚里问真情,我安抚他。“哪能哩!你不嫌鱼孬?”“我不要鱼。”“哪能哩!俺不过意哟!你愿换就算大面子呢!”他讨好地笑着,千恩万谢地跟进我棚子里,隔窗子揪几只大莲叶,将鱼倒上去。我不要,他脸都憋红了。我想起他侄子雨后送来的那瓶香菱酒,又想起酒后吐真言的老话,便点起煤油炉熬鱼,请他喝两盅。他显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声声道着谢,抖着酒碗看画,酒喝多了并不计较。我沾了两盅的光景,那酒瓶就快干了。他直着眼站起来,碰倒了竹凳子,奔到了《渔女图》又摇头,又叹气,还咕哝。那么好一阵子,才盯着我问起了一句话:“好兄弟,俺再问你那句话,这可是比着真人画的?”“你认得这画上的人?”我脑中忽地开了一点窍,赶紧问。“唉唉!六十别提十六的事噜咧!”他摇着手坐下来,连叹了几口气,又吸他的旱烟袋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奔到我的耳边,偷声讲:“你知道呗?当年里她,气死这画上的人哩!”他的眼里放出了光。“唉!可她如今……”

我恍然大悟,怕是我同学这幅画上渔女的容貌,恰似他心上的人了。年岁不饶人,这老头十七十八的岁数上,也有那相好的情人呢!“她现今住哪里?”我急着问。“大湖西。俺问你这画画的人,家可在湖西苇屯,又有了些年纪?”

我忙声明作画者确系县城人,而且很青嫩。他摇摇头笑了,说我心眼多。“你咋不娶她呢?”愣了一会儿,我问。“天时地利。”他又咳嗽起来,“那麻子是吃巧食的精猴。”“她现在的男人?”我问。“嗳!”他顿了一下脚,一口吞光了剩酒,又将瓶里的全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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