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棘结(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5 05:43:56

点击下载

作者:袁永海

出版社:北岳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沙棘结

沙棘结试读:

漂浮物

随便便地扔在了器械房里的窗台上。今年春天发生的事情就更惨了,它当了主人佟冬的替罪羊,因为佟冬的过失,气急败坏的大冯竟然像疯狗一样一把把它抓起来——于是从那个细雨萧瑟的傍晚开始,它就成了一块无人问津的可怜兮兮的水上漂浮物了。

暑期一过,主人佟冬倒是来过几次塘边,不过佟冬并不是来找它的,佟冬早已把它忘到九霄云外了,这一点它相当清楚。佟冬的肩上每次都搭着那双新购置的旱冰鞋,它看见他瘦削得像一根撑杆立在东南方的岸上,他兴奋的双眸总是有些焦急地扫视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它能猜出他在想些什么,一定是在盼望冬季的到来,因为那个时候他就可以穿上一双真正的冰鞋而在上面潇洒地飞来飞去了。它因此开始恨旱冰鞋和冰鞋,它忌妒它们了,它恼恨佟冬,它有些乞怜似的向他呼喊:“佟冬,你看看我,你再看我一眼吧。”可是它发现佟冬从来都不看它,佟冬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它的话,总是嘭嘭地踹几脚遗弃在那里的一只朽漏的木船,然后匆匆离去。望着他无情的背影,它愤怒了,它大骂佟冬,骂他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男孩小峰的出现立刻给它濒临死亡的命运带来了一线生机,这是它从他闪烁不定的眼睛里捕捉到的。初见到小峰的那一瞬间,它狂喜得一下子从水面上跳跃起来,它感觉它发出的声音像箭一样沿着水面冲刺过去。小峰,快救救我,快把我捞上来,我们才是好朋友,我们才能互相给予快乐。可是它随后就发现了小峰身后的女人,它认出了这个女人,知道她是小峰的母亲,而且它还知道她是众多老师中最无聊、最讨厌的一个。它脆弱的灵魂这时突然被吓了一跳,但它还是很快就镇定了自己,并给自己鼓足了勇气和信心,冥冥之中,它听到内心的渴望与坚持,不断地劝慰自己,不要怕,不要沮丧气馁,千万要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于是它开始不断地大声呼唤小峰的名字。

现在,我们先来了解一下男孩小峰的近况。

皇亲镇的人都知道五岁的男孩小峰一直跟着他的母亲洪英老师。洪英上班时,他便抓着母亲的袄后襟坐在电动车后架上,慢悠悠地穿过皇亲镇的大街小巷。母亲没课时,他便待在英语教研室里学字母与绘画;母亲有课时,他就独自在教学楼下的花圃园里玩。小峰经常看见母亲那张圆且白皙的脸从三楼教室的窗口探出来,母亲或微笑或向他招手,有时候,母亲还把纸叠的彩飞机飘飘忽忽地掷向楼下。

小峰越来越厌恨那些字母了,他无法搞懂那些小饼干似的东西为何到了母亲、阿姨或叔叔们的嘴里,就会变成古怪而难听的声音!他感觉它们像无数只跳蚤一样,一路拥挤着蹦进他的耳朵里,让他浑身瘙痒,无法忍受。小峰后来也逐渐憎恨起了纸飞机,纸飞机由楼上飘下来,母亲总是喊那几句类似的话,小峰快看呐,是新型的,是American-X47B无人机。小峰听了就不屑地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哼,而后把新近学来的一句脏话不耐烦地讲出来。大爷的!纸飞机有什么好的!不过小峰最终还是会懒洋洋地走过去,把它捡起来,这似乎是出于对母亲的一份尊敬吧。等到纸飞机被小峰带到一丛茂密的塔松后面,很快便变成一些纷纷扬扬的雪片。

男孩小峰在学校最后的那段日子,也就是在他出事前的那段日子,他莫名其妙地爱上了水和一切与水有关的事物,人们普遍认为这孩子的偏爱已经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稍不留神,花圃园里的水龙头就会被拧开,此举也曾三番五次引起校方的不满,可是这孩子好像是中了某种魔法,他把园艺工和母亲的怒目呵斥转眼就抛到脑后。他不顾一切地拧开水龙头,站在淙淙流淌的水边,一把一把朝上面撒落各种树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排列整齐的树叶,看着它们随着水流上翻下涌,随波逐流,便高兴得手舞足蹈,为它们哼唱轻快的进行曲,当然有时候他也为它们设置各种障碍。一次,有人注意到小峰竟然朝着一只徐徐流动的纸船慢吞吞地坐了下去,结果当然是弄得满身水渍、泥污了。

小峰雀跃地奔跑在甬路上,右手端着一只漂亮的纸船。

小峰的身后尾随着慵慵懒懒的洪英老师。洪英老师心不在焉地张望着操场方向,操场上两个班的学生在上着乱哄哄的、放羊似的体育课。这是二○一一年秋天一个罕见的风和日丽的下午。这个下午,百事厌倦的男孩小峰终于成功逼迫同样百无聊赖的母亲走出了教学区。

现在蓝天下的男孩小峰活像一只刚刚出笼的小鸟。

苍穹旷远而空灵,池塘周围弥漫着氤氲的腥湿气息和夏天里没有散尽的腐烂物的霉味。当时漂浮物正浮在离岸边四五米远的地方,它优哉游哉的,像躺在一张柔软的席梦思床上,时断时续的喧嚣隐隐约约地传过来,宛如一支支恬适的催眠曲,摇得它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也就是这时候,漂浮物听见了来自岸边的小峰的声音。“咦?大木船,这里有一只大木船。”小峰说。漂浮物睁开眼,蒙眬中它看见一个男孩笨手笨脚地爬上那只朽漏的大船,孩子的动作很滑稽,他使着吃奶的劲儿企图摇撼那只木船,船身却纹丝未动。孩子的行为一下子赶跑了它的睡意,它呼喊了一声,跳跃起来。可是它发现孩子非但没有看见它,甚至连它的声音也没有听到。

那孩子反而转过脸去,朝着甬路上的女人叫道:“妈妈,妈妈,你快来,这里有一只大木船,我要划船。”

女人卷起看了一半的杂志,攥在手中紧走着,一面走一面嚷嚷:“哎哟哟,快下来,我的小祖宗,那上面多脏,你这孩子真是淘气,一点儿也不知道疼人,妈妈一个人整天忙里忙外的,累都快累死了,看看,现在又要给你洗衣裳了吧。”

小峰似乎没有听见母亲的话,他怔在船头惊愕地注视着某处塘面——漂浮物最后的一次努力跳跃终于被他发现了——他呆愣愣地瞅着那块漂浮物,那傻样子一看便知他已经爱上它了。

突然出现的一见钟情让它有些受宠若惊,它看见小峰忽然回头瞥了母亲一眼,举起手中的纸船指着它说:“妈妈,妈妈,我要那个。”洪英老师这会儿已走到儿子跟前,她的嘴巴还在啰唆个不停,她弯腰用杂志拍打小峰膝处的泥土。“那里有什么呀,有什么呀!”她有些烦躁地说,“你这孩子就会多事,我们走,我们不在这儿玩,我们到操场上和大哥哥、大姐姐们玩。”“不,我就要那个。”小峰拽着妈妈的衣服说,“那东西明明就漂在那儿,刚才它还跳起来呢,难道你没看见吗?”小峰执拗地挣脱母亲,坐在石砌的坡岸上。洪英老师盯了儿子片刻,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显然面对犟牛一样的儿子,她已经毫无选择了,不得不睁大眼睛佯装着在塘面上巡视。此刻,宽阔的水面静静的,没有一丝波纹,乌油油地泛着暗莹的光。洪英老师看了一会儿,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她没有寻见那块惹事的漂浮物,她蹲下来抚摸一下儿子胖乎乎的小脑袋。“乖儿子,”她说,“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水,水你还记得吗?噢,我的棒儿子,相信你一定记得,妈妈教过你的,水是water,w-a-t-e-r。”“你真看不到吗?”小峰说。

小峰不理他的母亲,不管她什么water不water,自顾自地跳跃起来,一面急切地反驳,一面在石坡上转,最后他捡起一块应手的石头,拽着母亲小心翼翼地溜到塘沿。妈妈,你看着啊,他叮嘱说。他扬起手用力将石头抛出去,石头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咚的一声落入水中。洪英老师看看漂浮物,少顷,又看看满脸怨气的儿子,最终如释重负地轻笑了一声。“我当是什么宝贝呢,”她开导儿子说,“不过是一块烂木板嘛,小峰,咱不要那个,听妈妈的话,那东西太脏,说不准它还是块棺材板呢,棺材你懂吗?就是装殓死人用的,想起童四奶奶了吧,她死的时候不就躺在一个大红匣子里吗?那就叫棺材。”“棺材板我也要,我就要,你不给我捞,我就自己下去捞。”小峰这会儿实在是急了眼,他偏偏不听母亲的话,发疯了一般怒视着他的母亲,逼视着他的母亲。而洪英师也不愿就此让步,她想全是自己惯坏了这个孩子,这哪里还能叫孩子呢?分明是个小祖宗嘛。结果母子二人就在这池塘周围展开了久久的对视,这是一场无言的非要分出胜负的抗争。而抗争的结局还是洪英老师失败了,洪英老师后来实在坚持不住了,首先移开了目光,她看着自己的鞋尖,声音明显不如先前那么生硬了。“好吧,妈妈给你捞,”她最后说,“不过你要听着,捞上来以后必须跟着妈妈回教学楼,因为妈妈等会还有课呢。”

洪英老师捡起了一堆砖头和石块,她想用它们打捞漂浮物,她把它们一块块地投向漂浮物的更远处,水面上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接连涌起来,漂浮物随着波浪徐徐地靠向岸边,它得意地看着小峰,小峰这时候已不再生气了,他把纸船扔到了一边,举着小拳头为他的母亲加油。大约离岸边还有一米远的时候,它看到洪英老师长长地嘘了口气,接着蹲下了身子,她试着够了两次,够不到,于是开始用手掌一下一下划动水流。

漂浮物最终被捞上来了,不过一个更棘手的问题又马上接踵而至,问题仍然出在男孩小峰身上。这孩子今天不知怎么了,好像吃错了药,脾气一直怪怪的,他接过母亲递给他的漂浮物,并没有显出多么兴奋的样子,他甚至连声谢谢也没有说,只是偷偷地盯着母亲,当他见到母亲弯下腰去捡杂志的时候,他突然叫起来:“妈妈,你自己回吧,我还不想回。”就这样,他抱着那块湿漉漉的漂浮物,撒腿疯了似的朝着北边操场边缘的那三间体育器械房跑去。

洪英老师着实被气坏了,她说什么也没料到儿子会和她斗心眼儿。儿子才五岁,五岁的孩子也会出尔反尔了吗?五岁的孩子怎么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她“骗”了?她岂不成了全世界最笨拙的母亲?望着儿子企鹅般奔跑的身姿,她心里是又恨又爱。她站在那段矮花墙旁,高喊了一声:“慢着!小心摔着!”忽然就觉着自己的身心是那么疲累。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抬头望了一眼操场方向,发现操场不知啥时已变得空空荡荡的了,一头花乳牛正一动不动地立在场外,茫然地昂着脖颈,目光似乎也在注视着器械房那里,难道它也在关心不乖的男孩小峰吗?

小峰这时候己跑到器械房门前,这孩子突然站住了,他好像是受到了某种声音的惊吓,抑或是看到了某种意想不到的画面,洪英老师正狐疑间,忽然看见教体育的小蔓和大冯一前一后从器械房中走出来,她注意到二人时,他们也同时发现了她,小蔓向她友好地摆摆手,然后把目光又转向小峰,她叫了一声小峰,便冲他扑过去,动作很明显是想抱起小峰,但却被小峰很滑溜地一闪躲过。

洪英老师匆匆来到器械房,一面和小蔓、大冯两人打招呼,一面批评自己的儿子,她说:“小峰,你这孩子怎么越来越不乖!她是蔓姨,这是冯叔,蔓姨还给你买过冰激凌吃,快叫蔓姨,叫哇。”

小峰不理睬他的母亲,他昂着头厌恶地看着大冯,忽然指着大冯说:“我不理他,他是流氓,她也不是好人。”洪英老师被闹得立刻怔住了,儿子怎么突然冒出这样一句古怪且不中听的话呢?她尴尬地咧了一下嘴,偷窥小蔓一眼,发现小蔓颧骨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弹跳了两下,她愧疚地吓唬儿子道:“看你这破孩子,谁叫你满嘴胡说的,再敢胡说,妈妈可要揍你了。”她扬起手臂假意在小峰眼前晃了晃。

小蔓的脸色这时已复归自然。“你别怪孩子了,孩子还小嘛,他懂什么!”她走到小峰身前,用手指轻刮一下小峰的鼻子。“小峰,留下来跟蔓姨一起玩好不好?你说玩什么蔓姨就陪你玩什么,蔓姨还可以教你骑木马。”“对,洪英老师,就叫你的宝贝儿子留在这儿吧,反正我们俩等会还有课,我看他是在教学楼里待腻味了。”大冯也赶忙帮腔说。洪英老师犹豫了少顷,拿不定主意,用目光询问儿子,小峰此刻已蹲下身子十分专注地玩起了漂浮物,他把漂浮物放在地上,平推着缓缓前行,嘴里发着呜呜的类似船笛的声音。她知道自己的儿子是极不情愿回去的,要么就留下来?她在心里问自己,会出事吗?能出什么事呢?有小蔓、大冯,还有那么多学生,大概不会出什么事的。

小峰于是被留在了操场。

教室里此时正乱哄哄的,有的嗑着瓜子看穿越小说,有的捧着封面上印着漂亮女孩的杂志看得津津有味,还有人围在一起做拍饭票的游戏。佟冬最显眼了,他穿着旱冰鞋在课桌的夹道间神采飞扬地穿行着,他的动作看上去极为潇洒飘逸,好几名女生都被他吸引住了,痴痴的双眸随着他的身影流转。

事实上,洪英老师一上三楼就听见了喧哗声,由于恼怒,白皙的脸成了青石色,她紧走几步推开教室的门,学生们被吓得叽里咕噜复归原位,她把蓝色讲义夹重重地摔在讲台上,从后排开始,逐一扫视每张面孔,目光最后落在佟冬的身上,这家伙挤在别人的座位处,正撅着屁股解旱冰鞋的带子。“佟冬,”她说,“你到前边来。”佟冬迟疑着,似在考虑应对的办法。他没敢再滑行,低着头一步步朝前面走,同学们听到他的鞋子与瓷砖地面撞击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声音尖厉刺耳,地面上乱七八糟的划痕很像儿童的粉笔画儿。

洪英老师皱了皱眉头,她想到二层的教室肯定听到了这里的吵闹声,隔壁的教务处可能也听到了,这不是在给她上眼药吗?她的心情越发恶劣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她问佟冬。“知道。”佟冬回答。“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吧。”她又问。“知道。”佟冬语气淡淡的。“那么想必你也知道此时此地该干什么了,对不对?”她的语气中明显掺杂了揶揄的成分。“是的。”“出去!你给我出去!”她忽然尖声叫起来,指着佟冬的鼻子命令他。

可是佟冬没有动,伶冬看上去异常冷静,盯着洪英的脸语调很温和地说:“可是,我同样知道您作为老师,上课更不应该迟到。”

洪英老师吃惊地愣住了,因为以前从来没有哪个学生敢直面反驳她,仓促之间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下意识地重新审视这位少言寡笑的学生,而其余的人则不怀好意地骚乱起来,她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暴躁情绪,她鄙夷地怒视着他们。“干什么,干什么,是不是不想上课了?不想上课好办,你们给我写作业,抄单词,把第五课的单词统统给我抄二十遍。”

洪英老师一气之下走了,她把佟冬也带到了英语教研室。

教研室在办公楼的三楼,与教室成斜对面,相隔二十多米。下午三点多钟,校园相对寂静,只有个别学生以解手或取某种文具为由在楼外四处闲逛。洪英老师站在教研室里,遥望教室的窗口,一些脑袋老老实实地映在玻璃上,她斜过脸睃见佟冬也规规矩矩地立在墙角处,于是不屑地哼了一声。暂时她还不想理睬他,她认为以冷对冷才是整治这些坏学生的上上策,同组的小孙老师坐在不远处,不声不响地发短信。看着小孙老师幸福的样子,洪英心中渐渐不舒服起来,她想到了儿子小峰,小峰最近越来越不乖,坏脾气日渐增长,稍不顺气就说脏话,她考虑造成如此不良的结果是否是因为自己教育不当,可是思来忖去都找不到自己半点不是。后来她想到了丈夫,丈夫远在铁路那头工作,总是很长时间不回来,偶尔归来也是匆匆忙忙的,教育孩子、照顾家庭全落在她一个人头上。孩子没有父爱怎么行呢?她开始有点责怪自己当初恋爱那阵儿,头脑过于简单了。

哎,爱情过不了日子啊!

洪英老师回到了英语教研室。小孙老师还坐在那里,仍然闷着头发着信息。佟冬换到了另一个墙角儿,他不再老老实实地站着了,两条细腿晃来晃去,似在模拟着滑冰的动作。洪英站在窗前静默了须臾,然后回过头来瞥了一眼小孙老师,接着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她伏身趴在小孙老师桌边。“小孙老师,我问你个事儿。”她说。

小孙老师抬起头来,她注意到洪英与几分钟之前简直判若两人,脸上怒容遁得无影无踪,诡谲和怪异正闪闪烁烁。小孙老师一时间有些惑然。“什么事儿,你说吧。”她继续摆弄手机。“小蔓的事儿,你知道吗?”“小蔓?哪个小蔓?”“就是咱们学校的体育老师小蔓哪。”“她……她怎么了?”“你真不知道?”“不知道。”

洪英老师直起身子朝门走过去,拉开门往左右探了探脑袋,又快速踅回来重新趴在桌边。她盯着小孙老师的眼睛,用手挡住嘴巴的一侧压低声说了句什么,小孙老师的手指这时猛地僵住了,靠在椅背上的身子也不自觉地朝桌边移过去。“你说的可是真的?”她说。“当然是真的了。”洪英老师撇了一下嘴巴,继续说,“有人亲眼看见,亲眼看见她和……”她突然缄口瞟一眼佟冬,发现佟冬已经不动了,正侧着耳朵偷听她们的谈话,于是把声音压得更低。

佟冬听不到两人的讨论,但是他听出来她们在议论体育老师小蔓,而且是关于小蔓的隐私,看到她们由大声转小声,最后又改为在桌面上指指画画,那份兴致加上那份神秘兮兮的表情,他感觉简直太可笑了。他想,原来老师们竟然也如此无聊,后来佟冬心中慢慢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屑,冥冥中他听到一个声音不断地向他乞求,快阻止她们吧,快告诉她们吧,可怜可怜她们。

佟冬就被这种哀怨而慈悲的声音推动到两位老师身前,他淡淡地对她们说:“你们别再瞎猜了,我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只是我没跟任何人说过那个男人是谁。”

他看到两位老师霎时都怔住了,她们盯着他的脸,盯着他的眼,仿佛不认识他一样。“你们知道在哪儿吗?就在操场北边挨着池塘的器械房里。那天放晚学了,我去找我的滑板,滑板放在窗台上,可是我没拿到,隔着门缝我一眼就看见了他们,两位体育老师,小蔓和大冯,这有什么呢!”

室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小孙老师从佟冬的脸上收回目光,目光是窘迫的,缓缓移到洪英老师的脸上,她看到洪英的眼神起码过去三十秒了还是呆滞的,她感到很奇怪,说:“嗨,你怎么啦?”

洪英老师没有丝毫的反应。小孙老师听到她懵懵懂懂地自言自语:“两位体育老师——小蔓和大冯,是大冯,怎么没想到啊?应该想到的,他们……”洪英老师突然从椅子上蹿起来,尖刺地喊了声不好,慌慌张张地奔出了教研室。“她怎么了?”“你说呢?”“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鬼才知道呢!”

小孙老师和佟冬面面相觑。

洪英老师的脑子快如闪电,她想到了儿子小峰,小蔓和大冯有如此关系,他们能有心情照顾好我的儿子吗?洪英老师的眼睛里一个可怕而悲惨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那是她儿子在水面上伸着一双小手挣扎呼救的情景。

洪英老师急得快要发疯了。

三点四十五分,第二节课已经结束了,洪英老师没有觉察到,有人看见她癫狂般由办公楼三楼跑到一楼,敏捷地冲出楼门口,迅速穿过花圃园冲上西去的甬路,她不理任何人,飞一般赶往校园西部的操场。可惜操场早已没有人了,连那头花乳牛也不见了踪影,她站在池塘边,嗓音嘶嘶哑哑,唤了几声儿子。“小峰——”“小峰——”

回答她的是一片死寂。

洪英老师迅速往回返,途中渐渐镇静了些许,一进教学区她逢人便问:“看见我儿子了吗?看见我儿子了吗?看见我儿子了吗?”“没有。没有看见你儿子。你儿子不是跟着你吗?”

……

她一直问进教学楼里,体育组的门敞开着,四五个人正在那里闲聊,小蔓和大冯也在其中,见到她,两人不约而同地和她打招呼。“洪英老师——”“我儿子呢?小峰没有跟着你们吗?”“他没回来?我们还以为他早就回来找你了呢。”

洪英老师的脑袋轰地一下大了,乱了。心想糟了,我儿子肯定掉水里了。“儿子——小峰——儿子,你在哪儿啊——”她在楼道里,在花圃园里歇斯底里地呼喊起来。小蔓和大冯也慌了,他们忙不迭地楼上楼下地寻找,都没有,到处都没有男孩小峰的影子。

事情就这样在仓促和忙乱之间突然暴发了。

二○一一年中秋后的某个下午,皇亲镇高级职业中学,这所花园般的校园里,体育老师小蔓急切的声音就这样通过广播室的大喇叭迅速传遍了学校里的每一个角落,内容大致如下:英语老师洪英的儿子小峰约于第二节课期间在校园西部的池塘溺水,请会水的学生和老师火速前去打捞营救。

现在你设想自己站在教学楼四楼的楼顶,旖旎的校园风光你可以尽收眼底,你可以欣赏到古色古香的建筑群落,可以欣赏到如诗如画的花草树木,以及曲径通幽的石硌路面。除此,你无疑还可以看到更重要的,那就是活动在这美丽风景中的许多人,许多人神色慌张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同一个目的地拼命地奔跑着。

占地二十几亩的宽阔水面呈现在不远处,像一块覆满灰尘的大镜子,恬适而安详,不过镜子很快就被打碎了。眨眼间,百十号人毫不犹豫地一窝蜂跳进池塘里,他们有的按照自己的规律一条线一条线地找,有的不住地扎猛子潜到水底下寻摸。岸上的人一点也不轻松,比手画脚乱喊乱叫地指挥塘下的人,见到塘下的人一个个牙齿相继打战,他们的脸色越来越沉重。

小峰可能完了,他们在心里想,即使捞上来恐怕也是个死人。他们一方面为洪英老师暗暗揪着心,一方面无不被眼前的景观所震撼,危难之中无私援手,近年来这种越来越少见的美德几乎让他们感到一股股热流在浑身各处冲撞。

然而,有一个人的看法恰恰与大家背道而驰。面对如此悲壮的景观,他不仅丝毫未感动,反而笑出了声,他拍着手嚷嚷,真好玩,真好玩,这么多人都来玩水。他就是男孩小峰。

不要奇怪,男孩小峰事实上根本没有溺水,他被锁在器械房里了。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间钻进去的,总之他当时躺在一摞高高的海绵垫子上正酣然梦乡中,是阵阵莫名的吵闹声最终把他惊醒的。

他抱着他的漂浮物从海绵垫子上坐起来,透过狭窄而肮脏的窗格,看到许多人站在塘岸上,池水中。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玩水呢?后来他看见了他的母亲,他是在听到母亲呼天抢地的哭声后发现她的。母亲古里古怪的哭声都把他搞糊涂了,母亲向来不玩水的,为什么母亲现在却又在看别人玩水,可看别人玩水也用不着哭啊?

是佟冬第一个听见器械房内的拍门声的,他离那里最近,他接着听见有孩子嚷嚷开门,他兴奋地叫嚷起来:“小峰在器械房里!他没有溺水!”

小峰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抱着那块漂浮物跑出器械房。洪英老师一下子把他抓住,跪在地上紧紧地搂抱,啜泣依然未止,她狠劲儿在他粘满灰土的脸上亲了几口。“乖儿子,吓死妈妈了!”她哽咽地说。“放开我,我也要玩水。”小峰突然举起手中的漂浮物拍打母亲的手臂,“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小峰,你拿我的滑板干什么?”“不,它不是滑板,它是我的小船,真正的小船。”

男孩小峰确实没有死,那仅是一场虚惊,不过洪英老师从此惧怕水和一切与水有关的事物,有时听到水声就会莫名其妙地战栗不止,你不能不说这件事给洪英老师留下了阴影。

春节前那天,殷屠夫走进主人家,我看见母亲眼里流露出恐惧和绝望,我当时还笑它了呢,也不想想,民间自古就流传着那句俗话——卸磨杀驴,我们驴类本来就是那种命运嘛,更何况母亲已逾壮年,它老得已经没有多少力气犁地和拉车,主人当然不会再在它身上白白浪费草料了。记得母亲刚生下我的时候,母亲百般呵护地为我舔舐浑身的毛发,它的眼里就曾涓涓地淌过泪水,只是当时我净顾着撒欢,没完没了地在它肚皮下吸吮那两只干瘪的乳头,没去细细揣摩那泪水的含义呀。

那个春节我过得很孤独,仿佛主人突然间就不爱我了,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总之被镇上的人称为大漏子的主人甚至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更别说给我改善伙食了。大漏子其实是个十分勤快且心地善良的人,我一向认为工作和生活在这样的人家是件非常愉快而幸福的事情。那之前,他每天早晚都要为我各打扫一次房间,我房

最后一头驴

间的地面总是被铺满既柔软又干燥的沙土,为了感谢主人,每当他用那把光秃而坚硬的竹炊清洁我的皮毛为我解除瘙痒时,我总是暗下决心——我要给大漏子做一辈子奴隶,坚定不移地效忠终生,事实上我也的确是那么做的。我出生在大漏子家已经两年多了,换句话说我虚龄已经三岁了,我长得很结实,明眼人只要一看我圆圆的屁股蛋和像铁棒一样精壮的两条后腿就知道了;而且我尖尖的耳朵、大大的眼睛以及雪白的鼻头儿,均标明在驴类中我是特别漂亮的一个。大漏子家有十来亩地,母亲年老体弱,我几乎承揽了所有的活计,大漏子一贯都比较喜欢和疼爱我!

其实,最令大漏子欣赏的是我比一般的驴都聪明,你是没有和我交往过,假如交往一次,你就会完全相信我所言非虚,我不会说话,但是我能用各种独特的表情和动作表达内心的喜怒哀乐。可惜世间没有一所学堂是为我们驴开办的,倘若有,我敢说我的成绩一定是最优秀的。你不要以为我在吹牛,只要来到田间检查一下我的工作,你立刻就会竖起大拇指。

我确实不知道大漏子为什么不给我添加草料,春耕马上就要来临了,我想不出他懒得看我的原因,难道他不怕我饿瘦了而无法承担繁重的体力劳动吗?那可关系到他家全年的收成啊。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明白了母亲为何默默哭泣,弄懂了它在被殷屠夫拉走的一瞬间为什么会那么痛苦而绝望,它当时丝毫没有挣扎和反抗,其实它一点也不怕死,它是在为我流泪,为我而痛苦绝望啊。

这天大漏子从外面弄回来一个庞大的怪物,砰砰的响声吓得我心惊肉跳,你没瞧见它的眼睛,它的眼睛足有头号海碗那么大,大漏子耀武扬威地坐在它的身体上,它的身子通体呈火的颜色,这色彩同样让我恐惧万分,它还长了四个轱辘呐。

我缩在房间的角落胆怯地偷偷睃视它,我窥见大漏子神气十足地从上面跳下来,他的表情令我忌妒,那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爱,我只在刚刚出生的时候曾在他的眼神里模糊地捕捉过一次,以后就再也没有过,即便是我出色地完成最艰苦的劳动后。

不知大漏子摸了一下什么地方,砰砰訇訇的响声戛然而止。我忽然记起来,我曾经在田间和公路上见过这种怪物,听人们议论,那依稀叫作什么机,是的,我想起来了,骆三叔的主人家就有个那样的怪物。它主人的责任田与我们的毗邻,是去年秋种,接近黄昏时分,我整整拼命一天了,仍没有干完,我累得脚步趔趄,浑身的毛发被汗水浸泡成一条一绺的。

突然我听到轰隆轰隆的巨响像打雷一样沿着远处的工作路滚来,正是那样的怪物,它身后拉着个稀奇的铁东西,铁东西长了许多只脚。不一会儿它们就跑到骆三叔曾经干活的地里,又不一会儿那块比我们干活的地还多的地就被它轻而易举地耕种完了,简直太神奇了,真不可思议!我看得眼睛发呆,大漏子也发呆,他的面庞被毒太阳晒得黑红黑红的,可能是体内再没有汗液,他的蓝褂子瞧上去干巴巴的,结起一圈圈的图样的白碱,他一点儿也不比我轻松。

大漏子扬着头望着它们,像牛伯伯那样哈哧哈哧地喘气,我看清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歆羡,不知怎么他猛然举起鞭子恶狠狠地抽到我的屁股上,我立刻感到一股灼辣的疼痛在全身游走。

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骆三叔了。一回,我好奇地问母亲,我说妈妈,骆三叔到哪里去了?母亲缄口,黯然神伤。我又问母亲,妈妈,那个长了轱辘的红色大怪物究竟是什么呀,它怎么那么能干?母亲这下说话了,母亲首先感叹了一声,接着就告诉我那叫个什么鸡,我感到很惊讶,我说怎么还有那么大的鸡呢?得吃多少粮食呀?母亲苦笑着说:“傻孩子,那不是下蛋的鸡,是机器的机,它不吃粮食也不吃草,只喝一点橙色的水。”我再问母亲关于骆三叔的下落时,母亲又不说话了。不过,母亲低落的情绪已经向我昭示骆三叔肯定已经凶多吉少了。

只要见过骆三叔的人,谁都不能否认它是一头不可多得的棒驴,它虽然不比我灵巧,但是你听听它的名字——骆熊,就足以显示出它的高大雄壮和威猛剽悍,它真的像一匹大骆驼呀,皇亲镇上没人能测出它真实的力量,反正马不能拉动的犁它能拉动,骡子不能爬的坡它能爬得动,总之关于它的事迹母亲在世时就频频向我提及,骆三叔确实是一头被人们公认的杰出的驴啊。然而就是这样一头功勋卓著的驴,还是悲惨地成了人们的酱肉……我并非是在为骆三叔的死而感到悲哀,前文我就说过,我们驴类本来就是那种命运嘛,只是骆三叔还正值壮年,难道真的是这个世道变了?如果真是历史的必然趋向,那么我的遭遇岂不是更坏吗?

我知道我在大漏子家已经不可能再有什么作为了。大漏子已另结“新欢”,我无法与他的“新欢”一较高下,自然要被打入“冷宫”。一个春夏悄然过去,我整日无所适从,闷在一隅,几乎无人问津,我瘦得像一只病入膏肓的野狼,身上生了许多虱子,墙皮被我蹭得又光又滑,凹进去一大块。我的脾气越来越糟糕,吃饭的木槽竟然让我咬掉了过半,我的指甲愈生愈长,劈了许多道口子,站立的时候就感觉钻心的疼痛,苍蝇恣意在脚边繁殖蛆虫。

一天,我终于抓住一个向大漏子倾诉的机会。大约还有月余就到中秋了,那天大漏子莫名其妙地给我端来满满一盆嫩玉米,初时我真的有些受宠若惊,也有些惶恐。你知道嫩玉米尽管比不了山珍海味,可也赶上人们的大鱼大肉了,我馋得直流口水,更何况我早已饿得眼睛发绿,我真恨不得一口气就把它们咽下去,但是我没有,我乞求地望着这位善良的主人,对他说:“老板,你就把我卖到别的人家吧,我想工作,我实在待不下去了。”

大漏子似乎懂得我的语言,不过他没有说话,默默地为我擦拭湿润的眼睛,又轻抚我的脑门,我感触到他的掌心里滚动着一股模糊的伤怀。

少年时期是茁壮成长的阶段,二十几天的“大鱼大肉”使我突然间变得判若两“驴”,我的腰身像大碌碡一样又圆又硬,屁股蛋如两面镜子,只要你站在我身后,就可以清晰观赏自己的容貌。我差不多赶上记忆中的骆三叔了。我不管大漏子将要把我卖到谁家,或者那根本就是临刑前的几顿饱餐,总之即便是死,我也要死得悲壮,我不能让人们小觑我们驴类。

自古以来,人们就一直把我们看成牲口,是的,我们没有那种文明的一夫一妻制。但起码也不像你们整日展现一副虚伪的面孔,口口声声说着道德伦理,处处宣扬着宗教信仰,可私下却又做着我们牲口都鄙夷的事!远的不说,大漏子有个女儿名叫梅华,我见过这个女人,应该讲她是个很不幸的人,大概半月前,她回到了老家,听说是因为她男人另结新欢不要她了,而她自己又下了岗,很让人心疼。

果然,殷屠夫再一次来到主人家了。

中秋前夜,那个夜晚出奇地宁静,月光是那样的惨白,大漏子家宽阔的院落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息,那是刽子手殷屠夫肮脏的身体所留下的,我恨死那家伙了,牛伯伯是他杀的,骆三叔和母亲也是他杀的。我见过他家的高房子,我知道那漂亮的高房子处处流淌着我们同胞的鲜血,还有你看看他家的胖儿子,如果不是经常喝我们的血,能长得那样壮吗?

别以为我们驴不会报仇!

老实说,面对死亡谁都害怕。我才三岁,三岁是花一样的年华,但是人类是强大的,落在他们掌中,我除了束手待毙还能怎样,我只是心有不甘。那晚我更多地想到了母亲,其实母亲早已料到了今日。美好的月亮正在西下,银色正在转为灰暗,我知道当月亮完全沉下去时,便是我永绝阳世之刻。

院子里好沉寂呀。

我听到了一连串的脚步声,他们正在悄悄向我迈进,我发出了一声震天般的厉吼,我相信整个皇亲镇都听到了这声血和泪的撞击。这天夜里,我同时经历了大喜和大悲的双重感受。走向我的并非是什么殷屠夫,而是我的救星,她就是大漏子的女儿,一个离婚又下岗的名叫梅华的女人。这个女人怪怪的,她走到院子中央,默默注视着我。后来,她就走到我身旁,用手掌轻轻划几下我的脖颈,接着就将脸贴过来摩挲,那一刻我才领略到什么叫惺惺相惜。

她把我放了,送到了院门外,她的眼睛里全是鼓励,为了感激我抬起前腿和她握了手。我说过我是一头聪明的驴,能以各种独特的表情和动作表达内心的一切喜怒哀乐,本来接吻才是我们驴类表达最亲密关系的行为,可不是说我们驴的唾液中可能含有病菌吗?虽然我知道我没有,但是万一呢,我怎么能让恩人冒那种危险啊。

半年多没有走出大漏子家了,皇亲镇的街景显得些许陌生,我在寂寥的大街上茫然地奔跑了数圈,我没有嗅到同胞的任何气味,换句话说,我成了这个镇上唯一的一头牲畜,孤独和无助感霎时袭遍全身,一种前所未有的重负突然注进四腿里,仿佛在那一瞬间我的思维也全被抽了去,我当时什么也不会想,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公主坟”的。月亮已经下去了,正是黎明前的黑暗,皇亲镇的田野出奇地荒凉冷峭。“公主坟”是大漏子家最大的一块承包田,一畦畦小麦刚刚出土,尖梢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工整而有序,一看便知是那种铁东西的杰作。忽然想起我曾经问过母亲的一件事:这块地没有埋死人,为什么叫坟,还叫什么公主坟?母亲说这块地埋过人,而且真的是一位公主,她是乾隆爷的女儿呐,只是后来在“破四旧”的时候被人们挖掘整平了。

太阳露出了半张红脸,万物似镀了一层黄金。我听见四周开始传来隐约的吆喝声,慢点儿,好不容易才找到,别再把它吓跑喽!小心,逼急了,它有可能踢咱们的!大约十几个人,我看见他们手里有的握着棍棒,有的提着绳套,从四面八方警惕地朝公主坟围拢过来,大漏子一马当先,这位善良的主人大概是豁出去了,他擎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铡刀,满脸杀气,那位名叫梅华的女子神情紧张地尾随其后,她嘴里不住地喊叫:“爸,你把铡刀放下,你别伤害它。”

包围圈越来越小,我没有跑,你不知道我当时的内心有多么泰然,我静静地坐在田埂上,像个还不会走的小娃娃那样,两腿朝前伸直,两臂抚在胸上,我闭上了眼,我看见了一轮红日正微笑着徐徐向我走来,一首来自天堂的乐曲就像清澈的淙淙溪流在我耳边奏响……

好久都没有动静,我睁开眼睛,发现人们木木地站在不远处,原来他们全被我奇怪的举止吓住了,他们或许以为一头驴在做着某种妖法呢。我望向梅华,这个女子正焦急地冲我挤眉弄眼,头使劲地一下一下歪向东南方,我瞭向那里,一道堤坝挡住视线,我豁然明白梅华是在示意我赶快逃跑。那里有一条宽阔的河流,她相信我能游过去,而只要一游过去人们就不可能再抓到我了。是的,这个想法固然不错,但是好心的恩人,你有没有想到即便侥幸逃脱眼前的劫难,那后果也同样不堪设想,哪里还有我们驴生存的地方呢?我凄厉地发出一声苦笑,冲恩人感激地摇摇头。

我被重新抓回了大漏子家。

那条铁链子可真硬,而且还有股难闻的生锈味,起初我不肯让大漏子将它勒进我嘴里,我的头固执地甩来甩去,躲避着。可是大漏子的手实在太有劲了,就像一把特大号的钢钳,死死地钳住我的下巴,逼迫我不得不把嘴巴张开,我的舌头和嘴角一下子就被勒破了,鲜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我有些恼恨他,牙齿咬得铁链咯咯响,我瞅着他凶神恶煞的脸,心里怨怼,你不是要把我卖给殷屠夫吗?不是要把我杀了吗?干吗还要折磨我?难道死也不给我来个痛快?

主人家的大铁门被牢牢地闩起来,显然是防止我再次逃跑的。大漏子彻底犯了犟劲儿,他根本就听不进梅华的苦苦哀求。梅华似乎再也想不出阻止他的言词,只能眼睁睁地任由他在我身上乱发脾气,我瞥见她眼里焦急地涌出泪来,她围在大漏子身后就像只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大漏子一鞭紧过一鞭,专捡我的软处抽,我的耳朵绽开了一道道血口子,他一边打一边咬牙切齿地骂,他说:“没用的东西,我打死你,打死你,看你还敢不敢跑。”

梅华拉着他一条手臂,声嘶力竭地哭求:“爸,别打了,别打了,它禁不住你这样打的。”

暴打一直持续了半个多小时。

三天以后,我的头上及软肋上结了许多血痂,多亏了梅华,我不太清楚她为何那么细心地照料我,她居然偷偷地给我涂了红伤药,还喂我最好吃的黄豆呢。你也许怀疑大漏子为什么那么痛打我,其实这问题十分简单,完全是因为殷屠夫不要我了。殷屠夫说,过了时辰的驴肉是卖不到好价钱的,赔钱的买卖谁愿意做呢?

过了一周,我的伤势彻底痊愈了。这天早晨,梅华突然把我拉出了家,这个女人怪怪的,肩上挎只鼓囊囊的旅行袋,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我茫然地跟在她后面,不时有路人狐疑地看我们。

在镇西我们遇到了一位老奶奶,老奶奶领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小男孩哭着喊着非要叫奶奶抱着他追我们。我听见那个小男孩央求说:“奶奶,奶奶,咱们家也要一只那么大的黑羊。”

老奶奶显得很烦躁,大声申斥他:“什么羊,那不是羊,是一头挨千刀的驴。”听听,挨刀也就罢了,还挨千刀,若搁在以前,谁家要是有我这样一头驴,那份骄傲劲儿就甭提了。

梅华领着我像放牧一样行走了三天。三天里,她简直赛过母亲,或者更像一名循循善诱的老师,她给我讲了许多人生的哲理,诸如不要向命运屈服,不要受了一点坎坷就一蹶不振,应该学会坚强,世事艰难,事在人为,等等。我虽然听得懵懵懂懂,但是我的心情不知不觉间逐渐开朗起来,我偶尔还会做出一个滑稽的动作引逗得她开怀大笑。我们暂时忘记了一切烦恼。

第二天住旅店时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那是一家靠近路边的机动车旅馆,旅馆的房子很高,起码相当于大漏子家四所住宅摞起来一样高,方方正正的,看上去宛若一块大石头。看门的是个秃顶老大爷,戴一副老花镜,面目一点也不奸恶,可是他说什么也不让我们进去,他机警地询问梅华:“你是牲口贩子吗?”梅华摇头,他又问:“那你牵着头驴干什么?从哪来到哪去?它是你家的吗?”

梅华本来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被老人一追问立刻显出慌张的神情,双唇翕动,支支吾吾。老人突然严厉起来:“你是不是小偷?”梅华连忙摆手:“不,大爷,我不是小偷。您听我说,我真不是小偷。”

接着她便从她如何下岗开始,一直讲到我如何要被宰,她又怎么营救我的全过程,初时老人家尚能耐心地听,后来脸上渐渐露出一种怜悯和疑惑,当梅华讲到是要给我找份工作时,老人嚯地由座位上弹起来,他随手抄起墙边的拖把高高举起,大声呵斥:“滚!”他用拖把一直将我们逼到门外,我看见一个年轻人快速跑过来,他问大爷:“怎么回事?”大爷厌恶他说:“真晦气,来了一个神经病。”

天空已经黑下来,马路上的车辆如织布机的梭子般来回穿行,凶狠极了,它们的眼光刺得梅华睁不开眼,她的腿脚一瘸一拐,明显力不从心。两天了,我们大约走过了一百五十里路,她什么时候如此长途跋涉过呢!她的脚板早已磨出了大水泡。

我甩开缰绳,奔到她前面,匍匐在地,用鼓励的眼光示意她骑到我背上。梅华没有一点经验,胆也太小,她根本就不知道驴骑屁股马骑腰,她紧紧搂住我的脖子,结果尽管我小心翼翼地站起,一连三次她都笨拙地滑到地上。在这个夜晚,我们都玩得很开心。

差不多快天亮的时候,我驮着熟睡的梅华走着接近了一座特大的村落。这个村落也太大了,如果不是从外面进去,而是长期生活在其中,我说什么也不会相信它能有边缘。这里的房子更高,你得仰头使劲往上看,否则就甭想望到顶儿,而且奇形怪状的,还有一水儿玻璃的呢,街道也不像皇亲镇,纵横交错,起起伏伏。随着太阳的升起,行人车辆越来越多,每到一处十字路口,简直就像一大锅熬得扑哧扑哧响的稠粥。梅华可能实在疲倦了,一直安稳地趴在我背上,直到一个戴坡形怪帽的人拦住我们,那人瞪着眼睛喊:“嗨,站住,危险!”梅华才一蹁腿溜了下来。

那人盘问了梅华好一通,不过后来还是放我们走了。

太阳悄悄爬过了房顶,天空仿佛蒙着一层云翳,光线是淡淡的,房顶儿是模糊的,处处熙攘嘈杂,好像耳朵眼儿里被塞了一团乱麻,这么大的村庄见不到一块田园,梅华要到哪里给我找工作呢?好不容易碰到了一片绿地,可是四周弥漫的竟是花草的酽酽奇香,又哪里种着什么庄稼?我看见里面种的不仅是各色的花草树木,还栽了许多石桌石凳,这里无论老人、小孩,或者年轻人,看上去个个像懒虫,我不知道他们手里拿的那叫什么农具,长长的、窄窄的、亮亮的,尾巴上坠着一条像鞭子一样的长穗子,他们把它举在空中慢慢地挥来挥去,根本就不往地上刨或戳,那哪叫作干活哟。

我们来到了一座宽大的门楼附近,霎时间缕缕氤氲扑面而来,这是什么地方?带我来这干什么?我望向梅华,发现她突然就显得不自信起来,她的脚步开始迟疑,叮嘱我站着别动,犹犹豫豫向一面小窗口走去。不久她返回来,说:“走,我们进去吧,缎弟儿,以后这可能就是你的家和工作的地方了。”对了,忘了告诉你,缎弟儿是这次出走的第一天梅华给我起的名字,挺好听吧?她管我叫缎弟儿,我在心中叫她华姐。

我们由一个女孩领着走进园内,这园很深,远处的嬉闹声缥缥缈缈。女孩做不了主,她说我们只有去见领导才能下决定。

我们说话的时候,一些好事的人围拢过来,我听见两个人在那里议论:“这头驴长这么结实,不在田里做活,拉这儿来干什么?”“大概是动物园买的吧。”“不可能,动物园买它?又不是国宝。动物园有驴,你以为这里没驴怎么着?”“我知道这里有。”“正因为有,所以才不可能买……”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高,你一句,我一句,竟然争吵起来。我感觉他们两个准是吃饱了撑的,咸吃萝卜淡操心,等哪天也下了岗,看你们还有没有这种心情!

我不清楚动物园是什么地方,不过从这三个字和这里漫天的气味推测,它应该像我们那里的养殖场,也许这里的动物品种更多些吧,不然建这么广阔的一块地方,得什么时候才能把本金捞回来?但是,动物园养驴做什么,鸡、鸭、鹅能产蛋,猪、羊可以供给人们肉食,而我呢?这里绝不像有田要犁的样子,难道……难道是想让我当一头种驴?

我见过我父亲一面,那是在我刚出生不久,我跟随母亲和大漏子去镇东南的茎秆河边吃草,当然是母亲吃,我在一边任意地玩。日将落时,我看见一头没法再高大的驴从河堤上昂首走过,它的脖颈下挂着一串铜铃,随着脑门上的红缨甩动,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背上老汉得意而满足地哼着不知哪家子的戏曲,母亲也看见了它。

我说:“母亲,你看,它多威风。”母亲瞪了我一眼,不屑地说:“它有什么威风的,你知道它是谁?它就是你不学无术的父亲。”我以为母亲早就认识它,对它有成见,遂继续吞吞吐吐地问:“既然它不学无术,那么它……它……”母亲生气了,非常严厉地训斥我:“它是靠那个东西生活的,我们驴类全都看不起它,以后不许你再羡慕它,听见没?”

母亲的话犹在耳畔萦绕。

母亲的话我懂,母亲的意思是,即使将来我被饿死,也不要做种驴。我有些气梅华了,你怎么能给我找这样的工作呢?我不肯再往前走。其实,你知道的,那都是我误解了梅华,动物园根本就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那几位叫领导的,简直连小丑都不如!他们不打量我,却一味地将目光放在华姐身上。老实说,华姐虽然有几分姿色,但毕竟已年近四十,加上连日奔波,头发松松散散,勉强遮盖着黑瘦的双颊;再说衣着,为了抵抗寒冷,又因为已近深秋九月,赶夜路自然不同于睡安乐窝,里边是件浅绿色的羊毛衫,外套米色风衣,脏兮兮的,且纽扣也掉了两颗,扣眼儿豁开了一道口子。

不过这应该全怪我呀,要不是我昨天晚上三番五次地将她摔下身体,她怎么会弄成这样?

那个油头粉面的中年男人肯定不是好人,他嘴里叼着烟,首先往我脸上喷了口烟雾,我禁不住打了一长串喷嚏。他的表情最让我憎恶了,是那种既猥亵又轻蔑的嘴脸。他点着头,又转到华姐身前,你怎么替它着想的,他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华姐,说:“它和你什么关系。”

听着他嫌弃的语气,我真想上去踢他几脚,或者干脆咬伤他,把身上的病菌全都种在他身上,叫他最终抽风而死。华姐也被他激怒了,但是华姐气势汹汹的目光很快收了回来,她赔着笑脸唯唯诺诺地自嘲:“我是有些衣冠不整,像个疯子,可是您千万别把我当成疯子,我知道,你们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连混口饭吃可能都艰难,何况再多养活一头毫无观赏价值的驴。我只是……只是……”她望我,冲我轻轻点一下头,又把脸转回去,“这头驴实在太好了,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它死。这样,如果你们确实感觉有难处,我就不要钱,一分也不要,白送给你们,只希望你们能善待它。”

在场的人尽皆怔住,看得出他们均有些紧张,沉默少顷,还得说是那个中年人脑子快,阅历深,他狡黠地盯了华姐片刻,突然朗声大笑,他吩咐领我们进来的那个女孩说:“小范,到我的办公室给警察打个电话,就说这里有个骗子,叫他们赶快来一趟。”“别打!”华姐急了,扑过去,拦住那个叫小范的女孩。华姐说,“领导哇,我不是骗子,真不是!我知道,这年头骗子很多,五花八门的都有,我不怪您,请您仔细想想,我拿一头驴骗你们干什么?难道还想换一只老虎或大熊猫不成?如果你们还不信,我可以给你们当场立字据。来,你们看,这是我的身份证,我就是不愿意让它死,所以才奔波来到这里,难道白送你们都不要吗?”

几个人面面相觑。

我最终没有被留在那个叫动物园的地方,不是因为他们不要,而是因为华姐不给。华姐是在气愤到极点的情况下,把我从他们手里夺回来的,试想白得的东西谁不要呢?错就错在他们依然把华姐当成了又疯又傻的人,他们说:“哎——这傻东西,她不舍得吃,竟送给咱们吃。”没料到,这话恰巧飘进依依目送我的华姐耳中。

我们向着西南方向走,华姐坐在我的背上,无论怎么说,华姐都算是那种最刚强的人,我对她从心底里肃然起敬。动物园的那些打击像完全没有发生过似的,她依然有说有笑,快乐得如同一个无忧无虑的天使。用她教导我的话说,所有的深渊都有边缘,只要你用心,锲而不舍地去寻找。

我们穿过一村又一村,越过一个又一个城镇,华姐总是乐此不疲地给我讲述古今中外、地下乃至天上的故事,我知道了那个大村庄其实叫城市,知道了那些既高又漂亮的房子原来叫楼,天空隆隆翱翔的巨鸟是飞机,铁轨上呜呜奔驰的长怪物是火车,我知道了我们生活在地球上,地球上有一望无际的大海和比云彩还高的山,有发达的地方和穷困的地方,有好人也有坏人……

我们晓行夜宿,忘掉了走过多少时日,只记得我们由宽阔而平坦的柏油路转向了比较窄的马路,最后又来到起伏跌宕、坑洼不平的小径。终于这一天,我们乘坐一回摆渡,眼前忽然出现了熊熊燃烧的火焰山。见到火焰山,我激动得忘乎所以了,我禁不住立刻问华姐:“华姐,看,这是火焰山吗?”我当然不是真问,因为我根本不会说人话嘛,我是顿时止步,瞅瞅火焰山,弹弹前腿儿,摇摇耳朵,甩甩尾巴,再用目光询问华姐的。华姐霎时明白了我的意思,她笑了笑告诉我:“傻缎弟儿,那不是火焰山,是野枫坡。因为野枫坡上到处长着枫树,赶上枫叶红了的时候,远远望去就像火焰山了。”

看着挺近,实际上还很远,我驮着华姐整整又跑了小半天,大约接近黄昏时分才勉强赶到野枫坡脚下。果真是漫山的枫叶,太阳被挡在了西面,使它们看上去殷红殷红的。在微微的秋风里,树叶哗哗地响,表现出极其雄浑的生命力。我们在枫林边缘寻找到一座老屋,老屋门前一位持板斧的老汉正在劈柴。老汉待我们如亲人,听说我们是从遥远的城市赶来的,要过坡,要到坡另一边送头驴,他高兴得连忙喊来孙子,他命令孙子说:“枫儿,快,快把爷爷捕的那几只鸟放在火上烤了。再把酒找出来,爷爷要款待天上下来的菩萨。”名叫枫儿的男童十分可爱,他八九岁的样子,指着我和华姐问爷爷:“爷爷,爷爷,什么是菩萨?她们俩都是菩萨吗?”“都是,都是。”老汉已经开心得合不拢嘴了。

这一夜我们住在了老屋,睡得忒香甜。

翌日清晨,我们由老汉和枫儿领着翻越并不太陡的野枫坡,枫林内有条羊肠样的小径,老汉在前,华姐第二,我紧随其后,枫儿拿着树枝不时捅一下我的臀部或尾巴,这孩子像只话匣子,问这问那,似乎你不给他关电门,永远都不会止歇,然而你又不知道他的电门在哪儿。从他嘴里我们得知,坡那边的村名叫二十间房,共居住着十七户人家。看得出华姐依旧不放心,她再三地向老汉发问:“二十间房一定会收留它吗?”老汉十分肯定地回答:“会的会的。”“您怎么知道一定会呢?”老汉就发出神秘的笑。原来他在昨天夜里趁着我们熟睡时,早已偷偷回过一趟村子,并不是怕村里人拒绝,而是忍不住要早些把这天大的好消息通知他们哩。

没想到坡西与坡东竟截然不同,坡西没有一棵枫树,“二十间房”隐藏在半山腰一块平坦的地势处,周围长着密密麻麻的杂树,袅袅的炊烟像浮云般缭绕不散,这里的土质是红色的,满坡都是红色的梯田。有几块田里种着小麦,长势喜人,鲜绿鲜绿的。

我们在二十间房受到了平生从未有过的欢迎,六七十口人一齐拥到村外,列成长长的夹道,为首的村主任脖颈下挂着一面陈旧的羊皮小鼓,还有两个人各拿着两只小铜锣排列左右,他们卖力地敲哇敲,其他人奋力挥舞着由枫枝临时做成的简易花环。我看见华姐流泪了。我也流泪了。华姐就是我的普罗米修斯,也是她自己的普罗米修斯。

还想听我后来的故事吗?我猜你肯定还想。不过想也不行了,现在已是春天,那边新建起的小学校已经传来普罗米修斯和枫儿们琅琅的读书声,我哪还有闲暇和你瞎侃呢?记住,我住在野枫坡,这儿是个十分美丽而幽雅的地方,我生活得非常幸福,只要你有心,就一定能见到我。好了,我们再见吧。一

我遇到了难以言说的窘迫。

我满心欢喜,来到墨西哥,来到墨西哥城,来到“白娘子”的家。在此之前,我甚至美好地憧憬,将来要把自己幸福的家建立在这个太平洋东岸、总是能令许多人产生无限幻想的国度,一边勤奋创业,一边生四五个像“白娘子”那样皮肤白皙、金发飘逸的漂亮女儿。我甚至还设想过,总会有一天,我要带着妩媚动人的女儿们,陪伴着她们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姥,其乐融融地游览西湖,我想象过她们乘坐在小舟上,一边观赏白堤、断桥和雷峰塔,一边聆听许仙和白娘子的动人故事。我要让她们明白,她们的母亲为什么给自己起名叫“白娘子”;让她们了解,她们的父母,在二○○三至二○○七年间,作为杭州大学的学生,曾经是一对连神仙都艳羡的跨国恋人……但是这一切美好

墨西哥“白娘子”

的幻想,都随着我踏入墨西哥城,踏入“白娘子”的家时,被“白娘子”父亲的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这个冷冰冰的家伙,他到底怎么了?是一点儿都不懂人情世故?还是对我有意见?或者根本就没看上我?嫌我是个中国的穷小子吗?嫌我与他女儿长相不般配吗?可我是谁?起码眼下的身份,我还是他第一次上门的未来女婿,他怎么能对我不理不睬,甚至不屑与我一起用餐,简直岂有此理!难道他们墨西哥就是如此待客的吗?

我尴尬地坐在餐桌边,一声不吭,所有的窘迫无法掩饰地显现在脸上,我偷偷瞥了一眼“白娘子”——伊塞尔,看见她左眼夸张地冲我挤了一下,接着,她的左耳朵就像随着墨西哥乡村音乐非常神奇地弹动了几下,仿佛在跳中美洲的拉丁牛仔舞。

伊塞尔的耳朵非常好看,也尤为性感——墨西哥的女郎浑身上下都撩人,而且更加奇特的是,我敢说,全世界少有像伊塞尔那样的耳朵。一般的女孩子,都是扎出一个或者两个耳孔,再戴上各种耳饰。而伊塞尔的左耳却沿着耳际扎有六个耳孔,她从不戴任何耳饰,而是将自己一绺飘逸的金发沿着每一个耳孔迂回曲折地穿过。这卓尔不群的造型,总是能制造出一种令人心神摇曳的性感。

左耳跳拉丁牛仔舞是伊塞尔独特而标志性的动作,也是她对自己下一步所要干的事充满信心、踌躇满志的暗示。

我无疑受到了一些鼓励,伊塞尔父亲对我冷淡,也许他正有什么烦心事呢?她老妈不是还把我当成了上宾吗!看这一桌子美味珍馐,简直把墨西哥城最高档的酒店菜系都搬到了家里,肉类、菌类、海鲜类、昆虫类,应有尽有,即便是墨西哥的国宴恐怕也不过如此。

墨西哥菜肴本就与法国、印度、中国和意大利的菜肴合称为世界五大菜系,更有食虫国的美称。墨西哥境内的昆虫数量和种类闻名于世,他们所食用的昆虫,据相关专家估计,不下于四百五十种之多,而眼前的“湖米尔”蚊、“查普林”蝗虫、“埃斯卡莫尔”蚁卵,又绝对是昆虫菜系中的上乘佳肴。

墨西哥人以玉米为主食,就连国宴也是一盘盘的玉米。伊塞尔的老妈居然一次就给我准备了四种以玉米为主要食材的美食,分别是,“托尔蒂亚”“达玛雷斯”“达科”和“蓬索”。“托尔蒂亚”是将玉米面放在平底锅上烤出的一种薄饼;“达玛雷斯”是玉米叶包裹的玉米粽子,里面有馅——鸡肉、猪肉、干果和青菜;“达科”是包着鸡丝、沙拉、洋葱、辣椒,用油炸过的玉米卷;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