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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5 17:0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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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俄)屠格涅夫著,刘婷

出版社:大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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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族之家(经典世界名著)

贵族之家(经典世界名著)试读:

贵族之家

(经典世界名著)作者:(俄)屠格涅夫著;刘婷排版:Lucky Read出版社: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00-08-01ISBN:9787800948985本书由湖南省青苹果数据中心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贵族之家1

春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季节,一团团飘浮在空中的云朵被晚霞映照成绯红色,给这个美丽的黄昏平添了一副动人的画卷。

省城O市近郊的一条街上,有一幢漂亮邸宅,在宅子敞开的窗前……(故事发生在1842年),坐着两位老年人:其中一位年龄在50岁左右,而另一位却已年届古稀。

两人之中年纪小一点儿的叫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卡里金娜。她的丈夫在世时曾做过省城检察官,当年也是众所周知的杰出人物,为人热情、果敢,但同时性情急躁易怒,刚愎自用。不过他离世已近十年了。他曾受过良好的教育,上过大学,但由于出身寒微,所以早就懂得开拓自己前程和扒攒家财的必要。他仪表不凡,聪明,在乐意的时候还相当温存可爱。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被他深深吸引最后嫁给了他。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出嫁前姓彼斯托娃)儿时就失去双亲,曾在莫斯科住过几年,就读于一所贵族女中,后来回到离O市五十俄里的世家领地波克罗夫斯科耶村,与哥哥和姑妈住在一起。不久后她的哥哥便迁到彼得堡供职,开始为他的事业前程打拼,他对待姑妈和妹妹相当苛刻,这种情况直至他突然离世,才宣告结束。由于哥哥没有继承人。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便继承了波克罗夫斯科耶,但在那里居住的时间并不长;在和卡里金结婚的翌年(他只用了几天就征服了她的心),波克罗夫斯科耶被用以换成了另一处产业,那里没有庄园,也不够漂亮,但收益却相当不错;与此同时卡里金在O市买进了一份房产,便和妻子乔迁到城里定居下来。

其实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心里不止一次为失去美好的波克罗夫斯科耶而惋惜,那里小桥流水,绿树成荫,成了她心中美好的记忆;不过她没有反对丈夫的决定,她对他的聪明睿智从不怀疑。结婚十五年后,当他撇下一子两女离世而去的时候,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对自己的屋子和城市生活已经非常习惯,已经不想离开O市了……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在年轻时是个妩媚动人的金发女郎,如今虽已年过半百,身体虽然有点发福,不如年青时那样眉清目秀,却依然风韵犹存。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即使到了成年,仍有贵族女中学生的气质;她任性娇惯,一遇不顺心的事情,容易生气,甚至伤心落泪。但是只要她事事如意,也没有人顶撞她,却又是非常和蔼可亲和热忱殷勤的。她家境相当好,主要不是她继承所得,而是因为丈夫生财有道。两个女儿和她长年相伴;儿子则在彼得堡最好的一所公立学校读书。

和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一起坐在窗下的老太太就是她的姑妈,叫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彼斯托娃,玛丽娅曾和她一起在波克罗夫斯科耶度过几年寂寞的村居岁月。她为人孤僻,对任何人都直来直去,即使手头非常拮据,她的举止也会让人觉得她家有万贯似的。因为容忍不了已故的卡里金,所以当侄女儿嫁给他时,她就离开他们,回到自己的小村庄,在一个农民家的茅屋里过了整整十年。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年事虽高,却拥有一头乌黑秀发,目光敏锐如故;她小小的个子,尖尖的鼻子,走起路来步履轻捷,腰背笔挺,说话伶牙俐齿,毫不含糊,嗓音清脆而响亮,总是戴一顶白包发帽,穿一件白短上衣。“你这是怎么了?”她突然问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没事总是叹什么气?”“是这样,”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说道,“天上的云彩多好看哪!”“你该不会为这些云彩叹息吧!”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一句话也没有回答。“盖杰奥诺夫斯基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来?”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利索地拨弄着一副毛线针说道,(正在编织一块毛线围巾)。“他应该和你一块儿叹气,否则又要胡说八道一通。”“您怎么老是对他那么苛求!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是个受人敬重的人。”“受人敬重的人?!”老太太责备道。“他对我已故的丈夫是那么忠心耿耿!”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说,“至今只要想起我已故的丈夫,他还是满怀深情的。”“够了!是你丈夫把他从烂泥浆里揪着耳朵拖出来的。”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抱怨说,手里的毛线针动得更快了。“看上去样子倒挺恭敬老实,”她又开始说,“头发全花白了,可是一张嘴,不是胡编乱造,就是说别人坏话。还是个五等文官呢!其实呀,他不过是个牧师的儿子!”“谁没有行为失检的时候呢,姑妈?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也不会说法语;不过他这个人啊,倒是挺讨人喜欢的,听不听随您的便。”“是啊,他老是亲你的手来着。连法语也不会说——这才是天大的灾难!我自己法语也说不太好。他最好哪一种外语也不说,只要不说谎话就行。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朝街上望了望,又说道,“你那个讨人喜欢的人正走着呢。细长的样子,活像一只鹳!”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整了整头上的鬈发。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冷笑地望着她。“你头上是什么,大概是一根白头发吧,我的妈呀?你得教训教训你那帕拉什卡,怎么也不看清楚。”“姑妈,您怎么总是……”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懊丧地嘟囔着,一面用手指敲着安乐椅的扶手。“谢尔盖·彼得罗维奇·盖杰奥诺夫斯基到!”一名面颊通红的小厮从门外跑进来尖声尖气地通报道。2

进来的人个子很高,穿一件整整齐齐的常礼服、一条短短的裤子,戴一双灰色麂皮手套,系一条双层领结,一层是黑的,另一层是白的。这个人浑身上下,从端正帅气的面容,梳得溜光的鬓发到走起路来没有任何的声响的平跟皮靴,都透出一种彬彬有礼,举止得体的气质。他先向家里的女主人问候,然后向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鞠躬致意,接着缓缓地脱下手套,牵起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小手。仪态优雅的,接连吻了她的手两下,然后在安乐椅里从容自若地坐下,面带微笑,一面将两只手的手指尖儿互相摩挲着,一面说:“叶丽莎维塔·米哈依洛芙娜好吗?”“好,”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回答道。“她在花园里。”“那么叶连娜·米哈依洛芙娜呢?”“她也在花园里。有没有什么新鲜事?”“怎么没有,怎么没有呢,”客人拉开嘴唇慢慢翕动着,回答说。“嗯!……请听着,有一条令人大吃一惊的新闻:拉夫列茨基·费奥多尔·伊凡内奇回来了。”“费佳!”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大声叫起来。“行啦。你别又在这胡说八道,我的老爷子?”“不是谎话,我亲眼见到他了。”“可是不知这算不算证明。”“他身体健康着呢,”盖杰奥诺夫斯基继续说,那样子仿佛没听见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说的那句话,“肩膀更宽了,而且满面红光。”“强壮起来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慢慢吞吞地说,“看样子,他怎么还结实得起来?”“就是说嘛,”盖杰奥诺夫斯基回答说,“换一个人处在他那种境地怕是没脸见人啦!”“这又为什么?”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打断他的话头。“有这样荒唐的道理吗?一个人回到自己家乡来了——您叫他到哪儿去?他错在哪儿啦?”“如果妻子行为有失检点,女士,我可以告诉您,这是丈夫的不是。”“那是因为你,老兄,自己还没有结婚,才会这么说。”

盖杰奥诺夫斯基略显尴尬地微笑了一下。“请恕我冒昧的问一下,”沉默了一会后他问道,“这么漂亮的围巾是打给谁的?”

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迅速瞥了他一眼。“给那个人,”她回答说,“这个人从来不说人是非,不耍滑头,更不说谎话,要是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人的话,告诉你,对费佳我最了解;他只有一件事不对,他不该娇惯自己的老婆。不过他是恋爱结婚的,这些恋爱缔结的婚姻什么样的麻烦事没生出来呀,”老太太一面站起身,斜过眼去瞟了一眼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补充说,“现在,我的老兄,你爱说谁就说谁吧,当然说我也可以;我要走了,不会来打扰了。”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起身走了。“看吧,她每次都这样,”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目送姑妈走开,说道,“每次!”“毕竟是那么大年纪的人啦!有什么办法呢!”盖杰奥诺夫斯基说。“她总是说:不耍滑头。可如今谁不耍滑头?这是社会风气问题。我有一个朋友,是个很受人尊敬的人,而且我告诉您,他的地位也不低,他常说:现在连母鸡走近谷粒都耍滑头——明明一心想着谷子,却装作没事似的从旁边走过的样子。我看您的样子,我的夫人,您的脾性真像天使一般;请把您雪白的手给我。”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勉强地一笑,把自己胖乎乎的、小拇指叉开的手伸给盖杰奥诺夫斯基。他吻了吻这只手,她则把椅子挪近他,微微欠过身,压低声音问道:“那么您见着他了?他真的没事儿,身体健康,内心也是真的高兴?”“高兴,没事儿。”盖杰奥诺夫斯基悄声回答。“您有听说他妻子在哪儿吗?”“前些时候在巴黎;最近听说搬到意大利去了。”“说实话,费佳的处境太尴尬了;我不知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事实上,不幸的事谁都会碰到;可他的事,却闹得全欧洲都沸沸扬扬啦!”

盖杰奥诺夫斯基叹了口气。“是啊,是啊。听说她跟演员、钢琴师,还有,听那边的说法,跟狮子和野兽都结交上啦。完全不知道什么是……”“我为他感到万分难过,”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说。“按血缘关系,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您知道,他是我的远房侄儿。”“我当然知道。跟你们家有关的事情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怎么会呢?”“那么您认为他会来拜访我吗?”“我想他会来的;不过听说他打算回乡下家里去。”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抬眼望着天空。“唉,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正如我想的,我们女人的言行举止真该非常检点才是啊!”“女人也可分不同的种类,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非常不幸,就是有这样的女人——骨子里就水性杨花……这与年纪也有关;从小的教养也很重要。(谢尔盖·彼得罗维奇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蓝方格手帕,开始展开它。)是的,这样的可不少。(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拿起手帕的一角依次擦自己的眼睛。)一般来说,如果这样考虑,也就是说……唉,城里灰尘大得惊人。”他打住不说了。“Maman,Maman,”一个洋娃娃般漂亮、十一岁左右的小女孩边跑边喊进了屋,“弗拉基米尔·尼古拉依奇骑着马上我们家来了!”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站了起来;谢尔盖·彼得罗维奇也站起身来,而且鞠了一躬。“向叶连娜·米哈依洛芙娜致以最美好的祝愿。”他说。为礼貌起见他走到角落里捂着他那长长的笔挺的鼻子,开始擤鼻涕。“他那匹马可好了!”小女孩继续说道,“他刚才在篱笆门边对我和丽莎说着向门廊口走去了。”

传来了马蹄的嘚嘚声,街上出现了一个长相帅气的骑士,身跨一匹健壮的枣红马,在敞开的窗户前停了下来。3“您好,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骑士用中气十足的嗓音高声说。“您喜欢我新买的马吗?”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走到窗前。“您好,Woldemar!啊,多漂亮的马!您向谁买的?”“向马匹采购员……被他敲了一笔,那个强盗。”“这马叫什么名儿?”“奥尔兰德……这个名字太没文化了;我想改个名儿……Eh bien,eh bien,mon gar con……看你多么不安分啊!”

马儿打着响鼻,四个蹄子橐橐地踩着碎步,摇晃着满口白沫的脑袋。“连诺奇卡,摸摸它,没事的……”

小女孩把手从窗口伸出去,但是奥尔兰德猛地举起两个前蹄向一旁窜去。骑士神态自若,用小腿夹紧马肚子,朝马脖子上抽了一鞭,不管马匹怎么抵抗,还是把它停在了窗口。“Prenez garde,prenez garde。”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赶紧不迭地说。“连诺奇卡,摸摸它吧,”骑士回答说,“我是不会允许它放肆的。”

小女孩又将手伸过去,轻轻地碰了碰颤动着的马鼻子,奥尔兰德不住地颤抖着,咬着马嚼子。“可以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高声说,“现在请下马,到屋里来。”

骑士矫健地调转马头,用马刺一刺马,在街上一阵小跑便走进了院子。不大一会他已手挥马鞭,从前厅的门里走进了客厅。同时在另一扇门的门口出现一位身材纤瘦、年方十九的黑发少女——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长女丽莎。4

刚才我们向读者介绍的那位青年人叫弗拉基米尔·尼古拉依奇·潘申。他在彼得堡,任内务部特派员。他是因为一桩临时公务来到O市,听从省长松奈伯格将军的调遣,他是省长的远亲。潘申的父亲是一名退役的骑兵上尉,赌场的高手,一双眼睛深情款款,但脸上却没精打采,嘴角老是神经质地抽搐;他一辈子混迹于上流社会,出入于两京的英国俱乐部;大家普遍认为他古灵精怪,办事不太牢靠,然而是个亲切可爱、可以与之交心的人。别看他事事机灵,却几乎长期处在贫困线上,只留给独子一份没有前途的小产业。不过他倒也按自己的方式规划着儿子的教育:弗拉基米尔·尼古拉依奇法语说得很出色,英语说得也很好,德语则说得非常糟糕。这是无可厚非的事:对有身份的人而言德语说的好是件丢人的事,但是在某些场合,多半是寻开心的时候,说上几句德语是可以的,就像在彼得堡的巴黎人形容的那样,C'est même três chic。弗拉基米尔·尼古拉依奇自十五岁起就已经开始自由地出入随便哪一家的客厅,高高兴兴地转上一会,转得差不多时便及时告退。潘申的父亲为儿子介绍了许多关系;在洗牌的间隙,或大满贯得手后洗牌的当儿,他不放过任何一次向某一位爱好技术性牌戏的重要人物提一提自己的“伏洛其卡”的机会。从自己方面来说,弗拉基米尔·尼古拉依奇在尚未取得大学毕业生的学位之前,就已结交了一些年轻的豪门子弟,并成为豪华邸宅内的座上客。

人们倒是很乐意接待他;他相貌不凡,英俊潇洒,妙趣横生,而且身强体壮,对一切都应对自如;哪里需要,他会毕恭毕敬,举止得体;哪里可以,他会粗鲁放肆,任意妄为;真是个百里挑一的伙伴,un cha——rmant gar con。因此他朝思暮想的领域向他敞开门户。潘申不久就领会了掌握上流社会诀窍的秘密;他会真心实意地对上流社会的行为规范表示崇敬;他也会带着玩世不恭的傲慢态度去做荒唐事,还摆出一副对一切重大事情都毫无兴趣的样子;他的舞跳得极好,穿英国式的服装。在短时间内他被称为彼得堡最可爱、最机灵的青年人之一。潘申确确实实非常机灵——一点不比他父亲逊色;同时他又充满才气。他样样在行:唱起歌来娓婉动人亲切动听,画起画来一蹴而就,会写诗,上台演戏惟妙惟肖。他如今才二十八岁,却已当上宫廷的侍从。论官阶已经很高了。潘申对自己,对自己的才智和见识非常自信;他勇往直前,坚定不移,开足马力;他在人生路上一帆风顺。他已学会如何迷倒众人,无论老少,同时他认为很了解别人,尤其是女人:他对她们平素的弱点了如指掌。作为一个对艺术相当熟悉的人,他觉得自己身上有一股热情、某种强烈的兴趣和激情,因此放纵自己去做出各种荒唐的行为:纵酒作乐,结交上流社会之外的各色人等,显得游刃有余,自然大方。但他内心却是既冷酷又狡猾,即使在他狂喝暴饮的时候,他那机灵的棕色小眼睛时刻都在警戒着,窥探着;这位勇敢、自由自在的年轻后生永远不会失控,也不会完全忘情。若论他的长处,应当说他从来不夸耀自己的成功。他一到O城,立即就拜访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府邸,不久在这间屋里就熟同家人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对他喜欢得不得了。

潘申优雅地向在座的各位一一欠身致意,跟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和丽莎维塔·米哈依洛芙娜握了握手,轻轻拍了拍盖杰奥诺夫斯基的肩膀,随后转过身,捧住了连诺奇卡的脑袋,吻了吻她的前额。“您骑这么凶悍的一匹马不害怕吗?”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问他道。“怎么会呢,我的马非常温顺;告诉您,我怕的是:我怕和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打普烈费兰斯;昨天在别列尼曾家里他让我输得一塌糊涂。”

盖杰奥诺夫斯基发出了轻细、谄媚的笑声:他讨好的是一个来自彼得堡、前途远大的年轻官吏,省长的宠儿。在和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多次交谈中,他常常提到潘申杰出的才能。在他看来,这样的人不夸还能夸谁呢?年轻人跻身于上层社会,春风得意,论工作简直称得上楷模,而且没有半点恃才傲物的样子。同时,在彼得堡人们都认为潘申是一员干练的官吏:他的工作干得有声有色;谈到自己的工作只不过一笑了之,就如上流社会人士对工作轻描淡写一样,其实事情是他干的。上司最满意这样的部下;他本人十分确信:只要他想,将来便可当上大臣。“您说我叫您输得一败涂地,”盖杰奥诺夫斯基说,“可是上个星期谁赢了我二十卢布?还有……”“好厉害的嘴,好厉害。”潘申温和地打断他的话说,但是语气间稍稍带有几分轻蔑的漫不经心的意味,他向丽莎走去,没有再去理会他。“我没能找到《奥伯龙》的序曲,”他说道。“别列尼岑娜只会说大话,说她拥有所有的古典乐曲,其实她也只有波兰舞曲和华尔兹舞曲,不过我已经写信到莫斯科去了,过一个星期您就会有这首序曲了。还有,”他继续说,“昨天我写了一首浪漫曲;词也是我写的。我给您唱唱怎么样?我想让你评价评价。别列尼岑娜认为这首曲子妙极了,可是她的话不太可信,——我想听听您的意见。不过我想还是过会儿再唱好。”“为什么过会儿?”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插进来说,“怎么现在不唱?”“好的。”潘申面露某种阳光明媚的笑意说道,那笑意会在他脸上突然出现,也会瞬间散去;他用膝头推了推椅子,坐到钢琴前奏上礁个和弦,便一板一眼地唱起了下面一首浪漫曲:

云海苍茫万仞巅,

一轮皓月浮云间。

清光一泻三千丈,

疑是波涛涌九天。

君如月影长相随,

心海似潮寄情思。

此恨绵绵无休止,

悲欢苦乐惟君知。

愁绪满怀情难消,

相思无语恨绵绵。

佳人不识相思苦,

冷月无声在九霄。

潘申怀着特殊的情感和力量唱完第二节;磅礴的伴奏声道出阵阵起伏的波澜。随着“佳人不识相思苦”一句,他轻轻一声叹息,垂下了眼睑,歌声也低沉下来——于是morendo了。最后一个尾声落下,丽莎对它的旋律大加赞赏,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说:“好极了”,盖杰奥诺夫斯基禁不住叫喊起来:“太棒了!歌词和曲子都棒!”连诺奇卡怀着童稚的崇敬心情看着歌手。总之所有在场的人对这位年轻的蹩脚的新作无不大加赞扬。但在客厅门外的前厅里站着一位刚到的人,他已上了年纪。尽管潘申的浪漫曲婉转动听,但从他低首俯视的脸部表情和耸动的双肩可以看出,他并不喜欢。这个人在前厅顿了一下,用一块厚厚的手帕掸走靴子上的灰,突然眯起眼睛,默默地闭紧了双唇,弯起本来就够驼的脊背,慢慢地步入客厅。“啊!克里斯托弗·费奥多雷奇,您好!”潘申抢在所有人之前,首先大声招呼,说着从椅子里霍地站起身。“我没想到您在这里,——有您在场我可不敢唱我的曲子。我知道您不喜爱轻音乐。”“我没听前(见)。”进来的人用很烂的俄语说道,同时向在场的所有人欠身致意,不知所措地在房间中央站定。“莱姆先生,”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说,“您来给丽莎上音乐课啦?”“不,不是给丽莎费耶特·米哈依洛芙娜,是给叶莲·米哈依洛芙娜上课。”“哦!那也好。连诺奇卡,和莱姆先生一起到楼上去!”

老人正要走,潘申叫住了他。“克里斯托弗·费奥多雷奇,上完课请您不要走,”潘申说,“我和丽莎维塔·米哈依洛芙娜要合弹贝多芬的奏鸣曲呢。”

老人轻轻地咕哝着什么,潘申还在用蹩脚德语说个不停:“丽莎维塔·米哈依洛芙娜给我看了您带给她的一首呈献曲,真是特别棒!您或许认为我不会鉴赏严肃的音乐,其实相反,这类音乐有时虽然不够活泼多情,但是却受益匪浅。”

老人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他斜眼扫了一眼丽莎,便快步走出了客厅。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又请求潘申再唱一遍浪漫曲;然而潘申却说不愿亵渎聪明的德国人的耳朵,提议丽莎弹贝多芬的奏鸣曲。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于是叹了口气,转而请盖杰奥诺夫斯基陪她到花园里去散散步。“我还想,”她说,“再和您说说我们可怜的费佳的事。”盖杰奥诺夫斯基咧开嘴笑了笑,鞠了一躬,用两个手指拿起自己的礼帽和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帽檐上的手套,和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一起离开了。屋子里只剩下潘申和丽莎:她把奏鸣曲拿了来打开;两人静静地坐到了钢琴前。楼上传来轻轻的钢琴声,那是连诺奇卡不熟练的手指在弹练习曲。5

克里斯托弗·特奥多尔·霍特里布·莱姆1786年生于萨克森王国开姆尼茨城,一个穷困的音乐世家。父亲是圆号手,母亲是弹竖琴的,他自己从五岁开始就在练习三种不同的乐器。八岁那年父母双亡,他成了孤儿,十岁起就靠自己的技艺挣钱养活自己了。他长时间过着流浪的生活,到处演奏——小饭馆,集市,农家的婚礼,舞会;最后进了一个乐队,一步步往上爬,直至当上了乐队指挥。他的演奏技术实在差得可怜,不过音乐功底却很扎实。二十八岁时他移居俄国,受一位有钱地主的聘请。这位地主自己对音乐一点不感兴趣,可是为了虚荣,却养了一支乐队。莱姆担任乐队指挥,在他那里待了大约七年,离开的时候却两手空空,一文钱也没有:地主破产了,他曾打算给他一张期票作为工资,可是后来连这也赖掉了,总之一分钱也没给。有人让他远走高飞,但是他不愿意贫穷地离开俄罗斯回国,更不愿离开伟大的俄罗斯这块演员们的福地;他决定留下来碰碰运气。二十年来可怜的德国人尝试过自己的运气:在各式各样的老爷们家待过,到过莫斯科,也在外省的不少城市住过,饱尝艰辛,穷苦潦倒,像鱼儿一样在冰上挣扎;然而不管他遭遇多大的苦难,却从没有打消过衣锦还乡的念头,这个原因可是他惟一的支柱。尽管如此,命运却仍不愿意让这最后的、也是最初的幸福得以实现:到五十岁上时,他已病病歪歪,显得老态龙钟,留在O市走不了了……他现在彻底失去了离开可恶的俄罗斯的念头,便在该城永久定居下来,靠教课勉强度日。莱姆的外貌对他一点儿帮助都没有。他个子不高,有点驼背,两肩耸起、一高一低,肚子瘪进;长着一双扁平的大脚,一双青筋嶙嶙的红手,手指僵硬,拳曲不伸,指甲苍白发青;脸上满是皱纹,面颊凹陷,紧闭的嘴唇不停地蠕动、咀嚼着,这一切,加上他平时不苟言笑,给人的印象几乎是凶神恶煞;一绺绺灰白的头发直垂到低低的额头,一双凝滞不动的小眼睛静静地发出幽暗的微光,仿佛刚浇过水的炭火;他步履沉重,每走一步,行动不便的身躯都要一颠一晃。他的有些动作,像关在笼子里的猫头鹰,感觉到有人在审视它,便摆出古怪笨拙的样子,其实那双担惊受怕、半睡不醒地眨巴着的黄色大眼睛勉强看得见。多年无休止的痛苦在可怜的乐师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使他本来就平凡的形象更被歪曲、丑化了。然而只要有人不以貌取人,那么就能在这个被摧残得差不多的生命身上发现某种善良、诚实和不凡的品格。莱姆作为巴赫和韩德尔的崇拜者,自己业务的专业人士,思想里天生有生动的想像力和日耳曼民族特有的勇敢精神,假如生活不把他引上另一条道路,或许后来——谁知道呢?——他会跻身于他祖国伟大作曲家的行列;然而他并不是一个交如此好运的人!他一生写过很多曲子,却没能看到自己的任何一件作品公开发表;他不善于溜须拍马,曲意逢迎,也不会把握时机。很久以前有一位拜倒在他脚下的朋友,也是个德国人,虽然也穷得叮当响,但还是自费为他出版了他的两首奏鸣曲——但是这些乐曲至今还原模原样地躺在音乐商店的地下室里。它们无声无息,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仿佛一夜间被人扔进了河里。终于莱姆对什么都灰心了,不再有所指望;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心肠变硬了,人也像他发僵的手指一样不问世事了。他只身一人,和一个他从养老院领来的老厨娘(他从来没有结过婚)住在O市一所小房子里,离卡里金家不远;他知识广博,广泛阅读书籍,及欣赏戏剧。但他早就放弃了歌曲创作;可是他最得意的门生丽莎,显然能打动他。他为她写了潘申提到过的那首呈献曲。歌词是他改编自赞美诗集的,有几行诗则是他自己的原创。这是一首二重唱曲,一部是幸运者之歌,另一部是不幸者之歌。结尾时两部和谐地融合在一起,共同唱出:“仁慈的主,宽恕我们这些有罪的人,让我们摒弃一切恶念和生世的诱惑。”扉页上工工整整地书写甚至描绘着:“只有虔信上帝的人才无罪。圣歌。创作并献给我亲爱的学生叶丽莎维塔·卡里金娜小姐,她的老师克·特·霍·莱姆。”“只有虔信上帝的人才无罪”和“叶丽莎维塔·卡里金娜”这两行字四周是流光溢彩的光圈。这一页的下端写着:“只为您一个人而作,für Sie allein。”所以,莱姆才脸红并斜眼向丽莎瞟了一眼。潘申当着他的面提及那首呈献曲时,他感到十分伤心。6

潘申毫不迟疑地弹起了开头几个和弦(他弹的是第二部),但是丽莎迟迟不弹自己的声部。他停下来看了她一会儿。丽莎的双目直视着他,露出生气的表情;她嘴角收紧,整个脸部显得严峻,近乎哀伤。“您怎么啦?”他问。“您为什么不遵守约定?”她说。“我给您看克里斯托弗·费奥多雷奇作的曲子,是因为您向我保证不再向他提及为前提的。”“是我的错,丽莎维塔·米哈依洛芙娜,——我只是随口而出,没经过大脑的。”“您让他伤心了,我也一样。现在他再也不会信任我了。”“您让我如何办才好呀!丽莎维塔·米哈依洛芙娜!我从小见到德国人心里就激动:于是就不自觉地想逗他一下了。”“您怎么能这样说,弗拉基米尔·尼古拉依奇!这个德国人,穷困潦倒,孤身一人,忧郁寡欢,您竟然不可怜他?您还要拿他逗乐?”

潘申变得局促不安起来。“您说得对,丽莎维塔·米哈依洛芙娜,”他说:“说来说去,都是由于我太过火了。不,请不要反驳我,我非常了解我自己。我的冒失使我做了许多坏事。而且因为它,使我得了狂妄自大的名声。”

潘申沉默了一会。不管他从哪儿开始话头,说到最后都把话题引向自己。这些话出自他的口中,令人觉得那么悦耳动听,情意绵绵,又仿佛是无意的。“就拿你们家里的人来说吧,”他继续说道。“您的妈妈当然对我非常好——她的心肠那么好;您呢……不过我不知道您对我有什么看法;但是您那姑奶奶却简直看不惯我。说不定我哪句冒失的蠢话得罪了她。她不喜欢我,对吗?”“是的,”丽莎说话的时候稍有点吞吞吐吐。“她不喜欢您。”

潘申的手指迅速地从键盘上滑过;他的嘴角迅速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那么您呢?”他说。“您也认为我是个狂妄自大的人吗?”“我对您还不太了解,”丽莎答道。“不过我不认为您是个自私自利的人;相反,我应当感谢您……”“我知道,我知道您想说的是什么,”潘申打断她的话,又用手指在琴键上滑了过去,“为了我带给您的乐谱、书籍,为了我在您的画册上涂鸦的那些蹩脚绘画,等等,等等。虽然这一切我都能做到,但我仍然是个只会想自己的人。我大胆设想,您和我在一起不会感到无聊,您也不会把我当成一个坏人,但是您还是会认为我——究竟怎么说好呢——为了说上一句俏皮话,可以不惜辱没自己的父亲和朋友。”“您和所有纨绔子弟一样,三心二意,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丽莎说道。“我要说的就这些。”

潘申的眉头皱了起来。“我说,”他说,“咱们再也别谈我的事了;还是弹咱们的奏鸣曲吧。我只求您一件事,”他用手摊平放在谱架上的乐谱的页子,补充道。“您怎么看我都行,甚至说我自私自利——这些都可以!可是别叫我纨绔子弟;这个称号我受不了……Anch'ioson pittore 。我也是个演唱家,虽然有些差劲,也就是说我是个差劲的演唱家,这一点我现在就要证明给你看。开始吧。”“开始吧。”丽莎说。

第一段慢板进行得非常顺利,虽然潘申弹错很多次。该他弹的部分以及记熟的部分他弹得非常悠扬,但理解很差。然而曲子的第二部——那是节奏非常明快的一段快板,却怎么也弹不上手:潘申已经慢了两拍,到第二十小节上他弹不下去了,便笑着移开了自己的椅子。“不行!”他大声说,“今天我不能弹了;幸好莱姆没听见咱们弹:要不他会晕过去的。”

丽莎起身盖上琴盖,转脸看着潘申。“那我们干什么呢?”她问。“这个问题泄露了您的本性!您是个闲不住的人。这样吧,如果您愿意,趁着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咱们就来画画。也许另一位缪斯——绘画的缪斯,究竟该怎么称呼呢?我忘了……会爱慕于我。您的画册呢?我记得那上面有一幅我还没画完的风景画。”

丽莎到另一个房间去拿画册,潘申独自一人留在屋子里,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细亚麻布手帕擦自己的手指甲,偏着手欣赏着自己的双手。那双修长而白净的手左手大拇指上戴着一只螺旋形的金戒指。一会儿丽莎回来了;潘申靠近窗口坐下,打开画册。“啊哈!”他叫起来,“我看您临摹起我的画来了——棒极了。好极了!只是这里——请把铅笔给我——阴影不够浓,看。”

于是潘申拿起铅笔,刷刷地画上长长的几道线条。他总是画同一幅景物:近景是枝叶繁盛的几棵大树,远处是林间空地和以蓝天为背景的参差嵯峨的山岭。丽莎站在他的肩膀后面看他作画。“在绘画上,以及在生活的每一个方面,”潘申左右摇摆着脑袋,说道,“轻松和果敢是首要的。”

这时莱姆走了进来,他面无表情地欠了欠身,准备告辞。但是潘申把画册和铅笔扔在一边,说道:“你这么快就要走了,亲爱的克里斯托弗·费奥多雷奇?难道您不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喝茶吗?”“我得回家,”莱姆发出闷闷不乐的声音说,“头痛。”“嗳,那没什么大不了的,请留下来吧。我还想和您探讨莎士比亚的戏剧呢。”“头疼。”老人重复说。“您不在场的时候我们本来已经开始弹贝多芬的奏鸣曲了,”潘申殷勤地搂住他的腰,兴奋地莞尔一笑,接着说,“可是根本弹不顺手。您知道,我不可能毫无差错地接连把握两个调子。”“您还是唱您的拉(浪)漫奇(曲)吧。”莱姆推开潘申的手回答道,然后就走了出去。

丽莎从后面追上去,在门廊的台阶上赶上了他。“克里斯托弗·费奥多雷奇,你听我解释,”她沿着庭院里修得很短的草坪一直送他到门口,用德语说,“我很抱歉,请原谅我。”

莱姆什么也没说。“我给弗拉基米尔·尼古拉依奇看了您写的呈献曲;我相信会得到他的高度赞扬,——他确实很喜欢这首歌。”

莱姆站定了脚。“这没什么,”他用俄语说,然后又用他的母语接着说,“不过他根本无法理解;您难道看不出这一点吗?他只是个二调子——仅此而已。”“您对他有偏见,”丽莎回答说,“他什么都懂,几乎什么都会做。”“对,但仍然排不上第一号,廉价货,粗制滥造的东西。大家喜欢这种货色,也喜欢他这号角色,而他也引以为豪了——这多好啊。我倒不生气;这首呈献曲,还有我——我们俩是两个老傻瓜;我感到有点儿耻辱,不过这没关系。”“原谅我吧,克里斯托弗·费奥多雷奇。”丽莎又说道。“没关系,没关系,”他又用俄语重复说道,“您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看,有人向您走来了。再见,您是个善良的姑娘。”

莱姆加快步伐向大门走去,一位他素不相识的先生,身穿灰色大氅,头戴宽檐草帽,正从门口往里走。莱姆彬彬有礼地对他一鞠躬(他对O城所有的陌生人都躬身行礼;而在街上遇到熟人则转身就走——这已成了他的惯例),从他身边经过,远去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围墙外面了。陌生人惊异地目送他离去,随后看了一眼丽莎,径直向她走过来。7“您可能不记得我了,”他摘下帽子说,“我却认出您来了,虽说从我上次见到您,已经是八年前了。那时您还是个小孩,我是拉夫列茨基。您妈妈在家吗?能见见她吗?”“妈妈会非常开心的,”丽莎回答说,“她听说您回来了。”“您好像叫叶丽莎维塔?”拉夫列茨基登上门廊的台阶说。“对。”“我对您的印象很深;那时候您的脸就已经是这个样子,叫人不能忘;那时候我还给您带来过糖果。”

丽莎脸红了,心想:他这个人真怪。拉夫列茨基在前厅里停留了一会儿。丽莎走进客厅,那里正传来潘申的说话声和笑声;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和盖杰奥诺夫斯基已从花园回到屋里,他向他们说了城里正在传播的一个谣言,于是便对自己说的话大笑不止。听到拉夫列茨基这五个字,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吓坏了,脸色都白了,接着便走出去迎接他。“您好!您好,我亲爱的cousin!”她拖长了嗓子,几乎带着哭音大声招呼道,“很高兴见到您!”“您好,我的好表姐,”拉夫列茨基回答说,一面友好地握住她伸过来的手。“您过的怎么样?”“请坐,请快坐下,我亲爱的费奥多尔·伊凡内奇。啊,我太开心了!首先,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的女儿丽莎……”“我已经向丽莎维塔·米哈依洛芙娜作过自我介绍了。”拉夫列茨基打断她说。“莫西埃潘申……谢尔盖·彼得罗维奇·盖杰奥诺夫斯基……快坐下!让我瞧瞧,天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您身体怎么样?”“正如你所见:精神焕发哪。您也一样啊,表姐,但愿您没被下了什么诅咒,这八年来您还是老样子。”“想想看,我们都好几年没见过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若有所思地说。“您今儿个从哪里来?耽搁在哪儿……也就是说,我是想说,”她急忙接着说,“我是想说您会在我们这儿长住吗?”“我从柏林来,”拉夫列茨基回答说,“明天动身去乡下——也许要在那里住很久。”“您真的要在拉夫里基住下?”“不,不是在拉夫里基;离这儿大约二十五俄里我有一个小庄子;我到那里去。”“就是您从格拉菲拉·彼得罗芙娜那里继承来的那个庄子?”“正是。”“那太好了,费奥多尔·伊凡内奇!您在拉夫里基有那么漂亮的一幢房子!”

拉夫列茨基把眉头皱了一下。“是呀……可是那个庄子里只有一间小屋;不过眼下我别的什么也不缺。这个地方现在对我来说是再合适没有了。”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又再次显得不知所措,她挺直了身子,摊开了双手。机智的潘申给她解了围,和拉夫列茨基聊起天来。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这才平静下来,舒服的靠到了安乐椅的椅背上,偶而插上一两句话;与此同时她却用十分怜悯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客人,意味深长地叹息着,伤心地摇头,终于客人忍无可忍,非常不客气地问:她是不是病了?“托上帝的福,我很好。”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回答说。“有事吗?”“是这样,我觉得您不太舒服。”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做出一副很委屈的样子。“既然如此,”她想,“与我何干,我的老兄啊,你看上去倒很潇洒;要是别人,可能都快痛苦死了,可你居然还发福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在心里和自己嘀咕时毫不避讳;在出声说话的时候可就礼貌有加了。

拉夫列茨基的确不像厄运的牺牲品。他那张双颊绯红、纯俄罗斯型的脸庞,脸上那宽阔白净的天庭、略显粗大的鼻子和宽阔端正的嘴唇,总是洋溢着草原人的健美和坚忍不拔、拥有用之不尽的力量。他英俊不凡,浅色的头发卷曲在头上,看上去还是个青年。只是在他的双眼里,在那双蓝色的、向外突出的而且有点凝视不动的双眼里流露出来的神情,既不像是沉思,也不像是困倦;他说话的声音似乎也显得过于深沉。

此时潘申还在继续努力,使谈话不致中断。他把话题转向制糖业的收益上去,这是他不久前从两本法国小册子上看来的。他开始有模有样、一本正经地叙述两本书里的内容,至于小册子本身,却一个字也没说到。“这不是费佳吗!”隔壁房间半开着的门里突然传来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的声音。“是费佳,一点没错!”老太太利索地走进了客厅。还没等拉夫列茨基从椅子上起来,她已经拥抱他了。“让我瞧瞧,瞧瞧,”她放开他的脸向后退一步说道。“唉!你长得真帅。虽然老了点儿,可一点儿也不见丑,真的。你干嘛亲我的手——如果不介意我脸上的皱纹,就直接亲我的脸嘛。到现在你还没问起过我吧:姑妈还活着吗?你可是我最亲的哦,看,变得这么老了!不过也没什么;你哪有时间想起我呢!不过你回来了,就是个聪明人。你怎么,上帝呀,”她转向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说道,“用什么招待他来着?”“我什么也不要。”拉夫列茨基忙说。“就是喝口茶也好。哦,我的天!不知他从哪儿来到这里,连茶也不让喝一口。丽莎,你去张罗一下,快点儿。我记得他小时候是有名的爱吃鬼,今儿个说不定胃口大开呢。”“您好,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潘申从侧面靠近兴冲冲的老太太,向他深深一鞠躬说。“对不起,我的阁下,”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回道,“我太高兴竟没有注意您在这儿。”“她重新转脸向着拉夫列茨基,继续说道,你变得更像你妈妈了,她是个可亲可爱的人。”“不过你的鼻子还是像你爸爸。对了,你在我们这儿呆多久?”“我明天就走,姑妈。”“去哪儿?”“回家,去瓦西利耶夫斯科耶。”“明天?”“明天。”“好,明天就明天吧。祝你一路顺风——你心里清楚要干什么。不过你可别忘了来告辞。”老太太拍拍他的面颊。“我没想到还能等到你回来;那倒不是说我快去见上帝了;不,我也许还能够活上十来年:我们彼斯托夫家的命都很长;你死的爷爷以前老说我们这一家人一生能活两世;那时,不知道你还要在国外混多久。你可是个好样儿的,出色的人;大概还跟从前一样,一只手举得起十普特重?你已故的爸爸,尽管很荒谬,但有一件事做得好,他为你雇了个瑞士人;你记得你们赤手空拳和他对打吗?那叫体操来着,是吗?唉,看我扯到哪儿去了,妨碍彭欣(她从不按正确的读法叫他潘申)先生说话了。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到凉台上喝茶去;我们的奶脂是最好的——你们伦敦、巴黎的是无法相比。走吧,走吧,费裘沙,让我牵着你的手。哦!你的手臂好粗!和你在一起很有安全感。”

大家都起身到凉台上去了,只有盖杰奥诺夫斯基没动,他悄悄地跑了。在拉夫列茨基和家中的女主人、潘申以及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聊天的全过程中,他坐在角落里,一心一意地眨着眼睛,怀着天真的猎奇心撅着嘴巴:现在他急急忙忙地赶去向全城散布新闻去了。

当天晚上十一点,卡里金太太家里发生这样一件事。楼下,在客厅的门口,弗拉基米尔·尼古拉依奇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机会,握着丽莎的手正和她道别,说道:“您知道是谁把我迷住了;您知道我为什么不停地到你们家拜访;我想这一切你都明白的,现在也没有再说的必要。”丽莎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他,她双眉微蹙,两颊绯红,脸上没有什么反映,眼望着地面,可没有抽回被他握着的手。楼上,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的房间里,古老圣像前的昏暗灯光下,拉夫列茨基坐在安乐椅上,双肘支在膝头,两手托着腮帮;老太太站在他面前,有时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与屋里的女主人告别后他在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房里已呆了很久了;他差不多什么也没有跟自己的这位知己交流,她也没有向他询问……是啊,说了会怎样,问了又能怎样呢?她早已对他的事一清二楚,对充溢他心灵的一切充满了无奈与同情。8

费奥多尔·伊凡诺维奇·拉夫列茨基(我们应当请求读者原谅暂时打断叙述的线索)出身于一个古老的贵族世家。拉夫列茨基家族的先祖从普鲁士出来投奔瓦西里·焦姆内的公国,受赏获得位于别热茨基威尔赫的二百切特维尔季土地。他的后代中,有很多曾担任各种官职,在大公们或边远军事管辖区人们的手下干事,他们在官场混迹多年,没有一个超过御前大臣职务,因此也没有积累多少财富。所有姓拉夫列茨基的人里,最富有、最杰出的要数费奥多尔·伊凡内奇的曾祖安德烈;他为人名声不太好。关于他的刚愎自用、暴戾成性、自私自利和贪得无厌,至今仍在到处流传。他身材高大、大腹便便,脸色黝黑、嘴上无须,口齿不清、经常无精打采;然而他说话的声音越低,他周围的人越是谨慎害怕。他娶的妻子和他真是天生一对。她娘家是茨冈人,她有着一双金鱼眼、鹰钩鼻,黄黄的脸皮圆圆的脸,性格暴躁、心眼又很小;她和丈夫吵了一辈子,从未对他表示屈服,因此她几次差点被他整死,她也没有比丈夫多活几年。安德烈的儿子彼得,即费奥多尔的祖父,可不像自己的父亲:这是个在草原地区生活的普普通通的地主;他非常任性,说话大大咧咧,做事磨磨蹭蹭,粗鲁但不凶狠,热情好客,还喜欢养狗打猎。他的父亲给他遗留了整整两千名农奴,他那时已年过三十,但他不久就将他们释放了,还出售了部分产业,对仆人则异常放纵。那些卑微的小人,不管是相识或不相识,像蟑螂一样从四面八方赶来,涌向他那宽敞、温暖而凌乱的邸宅;他们随便见到什么就大嚼一顿,吃饱喝足,并且喝得醉醺醺的,能拿就拿,并称赞和夸耀慈爱的主人;主人在心境不佳的时候也称赞自己的客人,戏称他们是吸血鬼,大骗子;要是没有了这帮人,他就感到生活乏味。彼得·安德烈依奇的妻子是个温柔贤惠的女子。按照父亲的意愿和指令,把她从邻居家娶了过来;她叫安娜·巴甫洛芙娜。她从不过问丈夫的事,热情待客,乐意交往,虽然用她的话来说出门前化妆简直是要了她的命。她到老年时还曾说过:“人家在你头上罩上一块毡头巾,把你的头发往上梳,抹上脂油,扑上面粉,再把几根铁簪子插上去——以后就再也弄不掉了;但是外出作客不不得不化妆——人家会因此而认为你对他不尊重——真是苦事一桩!”她喜欢跑马,玩起牌来可以没日没夜,遇到丈夫走近牌桌的时候,她总是把自己记录所赢小钱的筹码用手捂起来:而她的全部陪嫁和钱财却统统交给丈夫,由他支配,从不过问。她和他生了两个孩子:儿子伊凡,也即费奥多尔的父亲,和女儿格拉菲拉。伊凡不在自己家长大,而在一位富有的老姨妈库宾斯卡娅公爵小姐家受的教育:她把他指定为继承人(若非这一项父亲是不会放他出去的),把他打扮得像个木偶,给他雇了各式各样的教师,还派了一个专门照管他的外国家庭教师,这位教师是法国人,以前是天主教神父,让·雅克·卢梭的信徒,他的名字叫Courtin de Vaucelles,他是一个机灵而瘦削、善于钻营的人物——用她的话来表达,是外国侨民的fine fleur——结果在她快到七十岁的时候居然和这位“芬·弗里奥尔”的家庭教师结了婚,把全部财产转到了他的名下,尽管她面色红润、浑身散发出éla Richelieu牌香水的香味,一群小黑人把她照顾得很好,还有一群细脚伶仃的小狗和叫嚷不休的鹦鹉不离左右,却死在路得维希十五时代的一张歪歪斜斜的绸面沙发上,死时手里还捧着一只贝蒂多制作的搪瓷鼻烟壶——她是被丈夫遗弃后死的:巧舌如簧的库尔丁先生带着她的钱财远走巴黎。当这意想不到的变故——我们说的是公爵小姐的再嫁,不是指她的死亡——落到伊凡头上的时候,他才满二十岁;他在姨妈家的地位一下子由高贵富有继承人沦为一无所有的寄宿者,就不想留在那儿了;他在其间成长的彼得堡社交界向他关闭了大门;若要供职就得从卑微的职位爬起,对这样一条艰难而又毫无前途而言的路他感到厌恶(凡此种种都发生在亚历山大大帝执政的初期);他迫于无奈只好回到乡下父亲身边。在他看来他的故里旧宅又破又丑;草原地区的生活清冷闭塞,屋子里烟雾迷漫,伸手不见五指,他每走一步都感到一种屈辱;寂寥无欢折磨得他吃不好睡不着;所以家里人除了母亲,大家都不给他好脸色看。父亲不喜欢儿子的京都习气、燕尾服、衬衫上竖起的高硬领子、书籍、长笛和一尘不染的作风,他讨厌这种作风并非毫无原因;他抱怨儿子,说个没完没了。“这里什么都不称他的心,”他说,“坐在餐桌边挑挑捡捡的,不肯吃,受不了屋里人的气味和闷气,见到别人喝醉酒他就生气,有他在让你连吵架也不敢,找饭碗干活他又不愿意:瞧他那弱骨伶仃的样子;嘿,有你这样的娇小子!都是因为满脑子的伏尔泰主义。”老头子尤其看不起伏尔泰和那个“狂小子”狄德罗,虽说这两位的著作他一个字也没读过:读书二字本来就离他很遥远。彼得·安德烈依奇说的非常正确:儿子脑子里装的的确是伏尔泰和狄德罗,而且不只是他们两个人——他脑子里装的还有卢梭、雷纳尔、爱尔维修,还有许多这样的写文章的人——不过只在脑子里罢了。伊凡·彼得罗维奇从前的一个老师,一位退休的神父和百科全书派学者,都倾尽所学向自己的学生灌输了十八世纪的全部深奥难解的思想并为此而沾沾自喜;他果然脑子里全是这些思想;这些思想存在于他的头脑,却不曾与他的血液融为一体,没有融入他的灵魂,没有表现为坚定不移的信念……是啊,在五十年以前的思想怎么可能让一个年轻的后生树立起信念呢?我们到如今都尚且不能理解这些信念。父亲家的访客在伊凡·彼得罗维奇面前也觉得不自在:他看不起这些人,他们也怕他。而跟比他大十二岁的姐姐格拉菲拉他更是没什么话可说。这位格拉菲拉堪称是个奇异的活物:她相貌不端,背部微弓,身材瘦小,一双咄咄逼人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两片薄薄的嘴唇收得紧紧的,她的脸形、头型、粗笨而迅捷的动作都和她祖母一样,那位茨冈女人,安德烈的妻子。她秉性固执喜欢支使别人,出嫁两个字提都不能提。她并不愿意伊凡·彼得罗维奇回来;当库宾斯卡娅公爵小姐把他留在身边时,她曾指望至少可以得到父亲财产的一半,她那小气的性格也像祖母。此外,格拉菲拉既羡慕又妒忌自己的弟弟:他是那样有涵养,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带着巴黎口音,而她只会勉强说“蓬如阿”和“科曼·符·波尔特·符?”是的,她的双亲一点儿法语都不会说,因而她心里感到不平衡。伊凡·彼得罗维奇极其无聊,非常不适应的在乡间过了一年;这一年的时间在他看来比十年还长。他只和自己的母亲吐露心声,常常接连好几个小时坐在她那低矮的卧室里听这位善良的女人东拉西扯的闲聊,一边大吃果酱。说来也巧:安娜·巴甫洛芙娜的女仆中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叫玛兰尼娅,她目光温柔似水,容貌秀丽,聪明文静。伊凡·彼得罗维奇一眼就看上了她。他真的爱上了她:他爱她羞怯的步态、羞答答的回话、低低的嗓音和羞涩的笑容。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她越来越招人喜爱。她对伊凡·彼得罗维奇也倾心相爱,柔情似水,凡是俄罗斯少女迷恋上一个男子时能做的她都做了——于是与他私定终身。在乡间地主的邸宅里什么隐私都不可能保留很久:不久大家都知道了年青少爷和玛兰尼娅的这种关系。有关这种关系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彼得·安德烈依奇的耳朵里。要是其他时候他也许对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置之不理,但是他早就看儿子不顺眼,如今得到机会可以对从彼得堡回来的自作聪明的纨绔少年羞辱一番,真是大喜过望。喧哗声、叫喊声、吵闹声骤然而起:玛兰尼娅被禁闭在贮藏室里;伊凡·彼得罗维奇被传唤去见父亲;安娜·巴甫洛芙娜也闻声赶来。她试图使丈夫消消火,然而彼得·安德烈依奇已经什么话都不听了。他暴躁的冲着儿子发起火来,指责他没有道德,不信上帝,装腔作势;同时把沸腾起来的对库宾斯卡娅公爵小姐的一腔怨气也全部发泄到他身上,这些羞辱的话让伊凡·彼得罗维奇忍无可忍。其实在起初伊凡·彼得罗维奇默默地承受着,但是当父亲想用羞辱性的惩罚威胁他时,他忍无可忍了。“狂小子狄德罗还没有下台呢,”他想,“你们等着瞧,我叫你们大家都大吃一惊。”他尽管四肢在颤抖,但却用镇静平稳的语气对父亲大声说他责备他没有道德是没有什么用的;虽然他不想为自己找借口,但是愿意弥补这一过错,而且更愿意让自己摆脱一切束缚,也就是计划娶玛兰尼娅为妻。不用怀疑,伊凡·彼得罗维奇在说完这些话后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彼得·安德烈依奇被他震惊得张大了嘴,吓傻了;然而他很快醒悟过来,当时他穿着松鼠皮的短袄、光脚套着鞋子,猛地挥舞着拳头向伊凡·彼得罗维奇扑来,而那一天儿子似乎是有意的,梳了á la Titus的发式,穿了一件新的英国式蓝燕尾服,一双带缨子的靴子和一条时髦的紧身驼鹿皮裤子。安娜·巴甫洛芙娜狂呼大叫起来,两手把脸捂住;儿子狂奔着穿过整间屋子,纵身一跃跳进了院子里,随后冲进菜园,又冲进花园,又穿过花园飞奔到路上,不顾一切向前狂奔,直到听不见父亲沉重的脚步声和他时断时续的大声叫喊的声音……“站住,骗子!”他死命地喊,“站住!我诅咒你!”伊凡·彼得罗维奇躲在附近一个独院小地主家里。彼得·安德烈依奇回到家时已经虚脱,大汗淋漓,刚一喘过气来就宣布取消对儿子的祝福和继承权,命令把他的全部混账书籍都给毁了,玛兰尼娅姑娘则立即流放到远处的乡村。一些人出于好心,找到了伊凡·彼得罗维奇,把一切情况都告诉了他。他觉得这是耻辱,气得要死,发誓要向父亲复仇,当天夜里他暗中截住了运送玛兰尼娅的那辆农民的大车,硬是把她抢了下来,和她一起骑马到了最近的一座城里举行了婚礼。结婚的费用是一个邻居借助的,那人经常宿醉,是一个心地极好的退休海员,又非常喜欢多管闲事,凡是别人所说的一切崇高的事情都喜欢管。第二天伊凡·彼得罗维奇带着挑战的意味给彼得·安德烈依奇写了一封毫无感情、但却看似彬彬有礼的信,自己则出发到一个乡村去,那里住着他的表兄德米特里·彼斯托夫和读者已经认识的他的妹妹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他向他们讲清事情的原委,宣布打算到彼得堡去求职谋生,并恳求他们哪怕暂时收留一下他的妻子。说到“妻子”两字他伤心地哭了,而且不顾自己的学识和面子,低三下四地像俄罗斯贫民一样在亲戚面前卑躬屈膝,甚至还磕了个头。彼斯托夫一家是有同情心的心地善良的人,于是答应了他的请求。他在他们家住了大约三个星期,暗中等待着父亲的回音;然而一点回音都没有,也不可能来。得悉儿子结婚的消息,彼得·安德烈依奇病倒在床上,任何人不准在他面前提及伊凡·彼得罗维奇的名字;但是母亲暗中背着丈夫向司祭借了钱捎了五百卢布纸币去,还给他妻子带去了一个圣像;她不敢写信,但是他让那个一昼夜能赶六十俄里路的瘦骨伶仃的农民捎去口信,安慰儿子不要过于伤心,说托上帝的福,一切都会好的,父亲也许会回心转意;说尽管她希望自己的儿媳另有他人,但是看样子还是上帝的旨意,她向玛兰尼娅·谢尔盖耶芙娜致以父母的祝福。瘦骨伶仃的农民得到了一个卢布,请求见一见新少奶奶,他是她的干亲,吻了吻她的手就跑回家去了。

伊凡·彼得罗维奇一身轻松地启程去彼得堡。他的前程充满了未知数;也许他面临着饥寒交迫的恶运,但是他已告别了可恨的乡间生活,主要的是他没有出卖自己的老师,真正将他们发挥作用,事实上他没有辜负卢梭、狄德罗和la Declaration des droits deI'homme。一种履行了职责的感觉、胜利的感觉、自豪的感觉,溢满了他的心中;与妻子的分离也没有使他过于忐忑不安;如果必须让他和妻子天天呆在一起,他更会感到不知所措。那件事已经做过,现在需要着手别的事了。和自己的预想完全相反,他在彼得堡很走运:库宾斯卡娅公爵小姐——虽然库尔丁先生已经抛弃了她,她却还未死去——为了弥补自己对外甥的愧疚,将他介绍给自己所有的朋友,并送给他五千卢布,——这恐怕已是她最后所有——还有一块镂花表,表上爱神花边里刻有他名字第一个字母的大写花体。不过三个月的时间,他就在俄国驻伦敦的使馆谋到一个职位,搭上第一艘驶离俄罗斯的英国商帆(当时还压根儿不知道有蒸汽船这东西)出海了。几个月后他收到彼斯托夫寄来的信。心地善良的地主向伊凡·彼得罗维奇表示衷心地祝贺儿子的降生,他于1807年8月20日在波克罗夫斯科耶村诞生,为纪念殉教韵圣徒费奥多尔·斯特拉季拉特,取名为费奥多尔。由于太过虚弱;玛兰尼娅·谢尔盖耶芙娜只在信后写了几行附笔,可就是这短短几行字却叫伊凡·彼得罗维奇非常惊讶:他不知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已教会了他妻子识字。不过伊凡·彼得罗维奇并未长久陶醉于喜得儿子的兴奋之中:他当时正在向一位有名的甫灵或莱斯(古典称谓当时正时髦)献殷勤;蒂尔西和约刚刚签署,大家正忙于寻欢作乐,正在一阵疯狂的旋风里打转,热情活泼的美貌少女的黑眼睛正迷得他不知所以。他手头很紧,不过在牌桌上运气颇佳,结交渐多,一切可能参加的娱乐活动都会有他的身影,总之,他正一帆风顺。9

拉夫列茨基老头很久都不能原谅儿子私自结婚。如果事隔半年以后伊凡·彼得罗维奇前来低头认错,扑到他面前双膝下跪,也许他会先狠狠地骂上一顿,再打一拐杖吓唬他一下,就原谅他了;然而伊凡·彼得罗维奇远渡他国,看起来对这事并不在意。“住嘴!想都甭想!”每当妻子试图替儿子求情时彼得·安德烈依奇总是说。“这狗崽子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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