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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7 07:4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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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志摩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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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恋爱到底是什么一回事试读:

志摩的诗

我有一个恋爱

我有一个恋爱,

我爱天上的明星,

我爱它们的晶莹:——

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黄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风雨后的山顶:——

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

山涧边小草花的知心,

高楼上小孩童的欢欣,

旅行人的灯亮与南针:——

万万里外闪烁的精灵!

我有一个破碎的魂灵,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饱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与柔情,

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

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献爱与一天的明星;

任凭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大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

为要寻一个明星

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向着黑夜里加鞭;——

向着黑夜里加鞭,

我跨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

为要寻一颗明星;——

为要寻一颗明星,

我冲入这黑茫茫的荒野。

累坏了,累坏了我胯下的牲口,

那明星还不出现;——

那明星还不出现,

累坏了,累坏了马鞍上的身手。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荒野里倒着一只牲口,

黑夜里躺着一具尸首。——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雪花的快乐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飏,飞飏,飞飏,——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飏,飞飏,飞飏,——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飏,飞飏,飞飏,——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借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1]哀曼殊斐儿

我昨夜梦入幽谷,

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

我昨夜梦登高峰,

见一颗光明泪自天堕落。

古罗马的郊外有座墓园,

静偃着百年前客殇的诗骸;[2]

百年后海岱士黑辇的车轮,[3]

又喧响在芳丹卜罗的青林边。

说宇宙是无情的机械,

为甚明灯似的理想闪耀在前?

说造化是真善美之表现,

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边?

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

谁能信你那仙姿灵态,

竟已朝露似的永别人间?

非也!生命只是个实体的幻梦:

美丽的灵魂,永承上帝的爱宠;

三十年小住,只似昙花之偶现,

泪花里我想见你笑归仙宫。

你记否伦敦约言,曼殊斐儿![4]

今夏再见于琴妮湖之边;[5]

琴妮湖永抱着白朗矶的雪影,

此日我怅望云天,泪下点点!

我当年初临生命的消息,

梦觉似的骤感恋爱之庄严;

生命的觉悟是爱之成年,

我今又因死而感生与恋之涯沿!

同情是掼不破的纯晶,

爱是实现生命之唯一途径:

死是座伟秘的洪炉,此中

凝炼万象所从来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电花似的飞骋,

感动你在天日遥远的灵魂?

我洒泪向风中遥送,

问何时能堪破生死之门?沙扬娜拉十八首一

我记得扶桑海上的朝阳,

黄金似的散布在扶桑的海上;

我记得扶桑海上的群岛,

翡翠似的浮沤在扶桑的海上——

沙扬娜拉!二

趁航在轻涛间,悠悠的,

我见有一星星古式的渔舟,

像一群无忧的海鸟,

在黄昏的波光里息羽优游,

沙扬娜拉!三

这是一座墓园;谁家的墓园

占尽这山中的清风,松馨与流云?

我最不忘那美丽的墓碑与碑铭,

墓中人生前亦有山风与松馨似的清明——

沙扬娜拉!(神户山中墓园)四

听几折风前的流莺,

看阔翅的鹰鹞穿度浮云,

我倚着一本古松瞑悻:

问墓中人何似墓上人的清闲?——

沙扬娜拉!(神户山中墓园)五

健康、欢欣、疯魔、我羡慕[6]

你们同声的欢呼“阿罗呀喈!”

我欣幸我参与这满城的花雨,

连翩的蛱蝶飞舞,“阿罗呀喈!”

沙扬娜拉!(大阪典祝)六

增添我梦里的乐音——便如今——

一声声的木屐、清脆、新鲜、殷勤,

又况是满街艳丽的灯影,

灯影里欢声腾跃,“阿罗呀喈!”

沙扬娜拉!(大阪典祝)七

仿佛三峡间的风流,

保津川有青嶂连绵的锦绣;

仿佛三峡间的险巇,

飞沫里趁急矢似的扁舟——

沙扬娜拉!(保津川急湍)八

度一关湍险,驶一段清涟,

清涟里有青山的倩影;

撑定了长篙,小驻在波心,

波心里看闲适的鱼群——

沙扬娜拉!(同前)九

静!且停那桨声胶爱,

听青林里嘹亮的欢欣,

是画眉,是知更?像是滴滴的香液,

滴入我的苦渴的心灵——

沙扬娜拉!(同前)十[7]“乌塔”:莫讪笑游客的疯狂,

舟人,你们享尽山水的清幽,[8]

喝一杯“沙鸡”,朋友,共醉风光,“乌塔,乌塔!”山灵不嫌粗鲁的歌喉——

沙扬娜拉!(同前)十一

我不辨——辨亦无须——这异样的歌词,

像不逞的波澜在岩窟间吽嘶,

像衰老的武士诉说壮年时的身世,“乌塔乌塔!”我满怀滟滟的遐思——

沙扬娜拉!(同前)十二

那是杜鹃!她绣一条锦带,

迤逦着那青山的青麓;

啊,那碧波里亦有她的芳躅,

碧波里掩映着她桃蕊似的娇怯——

沙扬娜拉!(同前)十三

但供给我沉酣的陶醉,

不仅是杜鹃花的幽芳;

倍胜于娇柔的杜鹃,

最难忘更娇柔的女郎!

沙扬拉娜!十四

我爱慕她们体态的轻盈,

妩媚是天生,妩媚是天生!

我爱慕她们颜色的调匀,

蝴蝶似的光艳,蛱蝶似的轻盈——

沙扬娜拉!十五

不辜负造化主的匠心,

她们流眄中有无限的殷勤;

比如薰风与花香似的自由,

我餐不尽她们的笑靥与柔情——

沙扬娜拉!十六

我是一只幽谷里的夜蝶:

在草丛间成形,在黑暗里飞行,

我献致我翅羽上美丽的金粉,

我爱恋万万里外闪亮的明星——

沙扬娜拉!十七

我是一只酣醉了的花蜂:

我饱啜了芬芳,我不讳我的猖狂。

如今,在归途上嘤嗡着我的小嗓,

想赞美那别样的花酿,我曾经恣尝——

沙扬娜拉!十八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康桥再会罢

康桥,再会罢;

我心头盛满了别离的情绪,

你是我难得的知己,我当年

辞别家乡父母,登太平洋去,(算来一秋二秋,已过了四度春秋,浪迹在

海外,美土欧洲)

扶桑风色,檀香山芭蕉况味,

平波大海,开拓我心胸神意,

如今都变了梦里的山河,

渺茫明灭,在我灵府的底里;

我母亲临别的泪痕,她弱手

向波轮远去送爱儿的巾色,

海风咸味,海鸟依恋的雅意,

尽是我记忆的珍藏,我每次

摩按,总不免心酸泪落,便想

理箧归家,重向母怀中匐伏,

回复我天伦挚爱的幸福;

我每想人生多少跋涉劳苦,

多少牺牲,都只是枉费无补,

我四载奔波,称名求学,毕竟

在知识道上,采得几茎花草,

在真理山中,爬上几个峰腰,

钧天妙乐,曾否闻得,彩红色,

可仍记得?——但我如何能回答?

我但自喜楼高车快的文明,

不曾将我的心灵污抹,今日

我对此古风古色,桥影藻密,

依然能坦胸相见,惺惺惜别。

康桥,再会罢!

你我相知虽迟,然这一年中

我心灵革命的怒潮,尽冲泻

在你妩媚河身的两岸,此后

清风明月夜,当照见我情热

狂溢的旧痕,尚留草底桥边,

明年燕子归来,当记我幽叹

音节,歌吟声息,缦烂的云纹

霞彩,应反映我的思想情感,

此日撒向天空的恋意诗心,

赞颂穆静腾辉的晚景,清晨

富丽的温柔;听!那和缓的钟声

解释了新秋凉绪,旅人别意,

我精魂腾跃,满想化入音波,

震天彻地,弥盖我爱的康桥,

如慈母之于睡儿,缓抱软吻;

康桥!汝永为我精神依恋之乡!

此去身虽万里,梦魂必常绕

汝左右,任地中海疾风东指,

我亦必纡道西回,瞻望颜色;

归家后我母若问海外交好,

我必首数康桥;在温清冬夜

蜡梅前,再细辨此日相与况味;

设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

则来春花香时节,当复西航,

重来此地,再捡起诗针诗线,

绣我理想生命的鲜花,实现

年来梦境缠绵的销魂踪迹,

散香柔韵节,增媚河上风流;

故我别意虽深,我愿望亦密,

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向倾吐

心胸的蕴积,今晨雨色凄清,

小鸟无欢,难道也为是怅别

情深,累藤长草茂,涕泪交零!

康桥!山中有黄金,天上有明星,

人生至宝是情爱交感,即使

山中金尽,天上星散,同情还

永远是宇宙间不尽的黄金,

不昧的明星;赖你和悦宁静

的环境,和圣洁欢乐的光阴,

我心我智,方始经爬梳洗涤,

灵苗随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辉,

听自然音乐,哺啜古今不朽

——强半汝亲栽育——的文艺精英:

恍登万丈高峰,猛回头惊见

真善美浩瀚的光华,覆翼在

人道蠕动的下界,朗然照出

生命的经纬脉络,血赤金黄,

尽是爱主恋神的辛勤手绩;

康桥!你岂非是我生命的泉源?

你惠我珍品,数不胜数;最难忘

骞士德顿桥下的星磷坝乐,

弹舞殷勤,我常夜半凭阑干,

倾听牧地黑野中倦牛夜嚼,

水草间鱼跃虫嗤,轻挑静寞;

难忘春阳晚照,泼翻一海纯金,

淹没了寺塔钟楼,长垣短堞,

干百家屋顶烟突,白水青田,

难忘茂林中老树纵横;巨干上

黛薄荼青,却教斜刺的朝霞,

抹上些微胭脂春意,忸怩神色;

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

像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暝色,

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橘绿,

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

难忘榆荫中深宵清啭的诗禽,

一腔情热,教玫瑰噙泪点首,

满天星环舞幽吟,款住远近

浪漫的梦魂,深深迷恋香境;

难忘衬里姑娘的腮红颈白;

准忘屏绣康河的垂柳婆娑,[9]

婀娜的克莱亚,硕美的校友居;

——但我如何能尽数,总之此地

人天妙合,虽微如寸芥残垣,

亦不乏纯美精神;流贯其间,[10]

而此精神,正如宛次宛士所谓“通我血液,浃我心脏”,有“镇驯

矫饬之功”;我此去虽归乡土,

而临行怫怫,转若离家赴远;

康桥!我故里闻此,能弗怨汝

僭爱,然我自有谠言代汝答付;

我今去了,记好明春新杨梅

上市时节,盼我含笑归来,

再见罢,我爱的康桥!地中海

海呀!你宏大幽秘的音息,不是无因而来的!

这风稳日丽,也不是无因而然的!

这些进行不歇的波浪,唤起了思想同情的反应——涨,

落——隐,现——去,来……

无量数的浪花,各各不同,各有奇趣的花样,——

一树上没有两张相同的叶片,

天上没有两朵相同的云彩。

地中海呀!你是欧洲文明最老的见证!

魔大的帝国,曾经一再笼卷你的两岸;

霸业的命运,曾经再三在你酥胸上定夺;

无数的帝王、英雄、诗人、僧侣、寇盜、商贾,曾经在你

怀抱中得意,失志,灭亡;

无数的财货、牲畜、人命、舰队、商船、渔艇,曾经沉入

你无底的渊壑;

无数的朝彩晚霞,星光月色,血腥,血糜,曾经浸染涂糁

你的面庞;

无数的风涛、雷电、炮声、潜艇,曾经扰乱你平安的居处;

屈洛安城焚的火光,阿脱洛庵家的惨剧,

沙伦女的歌声,迦太基奴女被掳过海的哭声,

维雪维亚炸裂的彩色,

尼罗河口,铁拉法尔加唱凯的歌音……

都曾经供你耳目剎那的欢娱。

历史来,历史去;

埃及、波斯、希腊、马其顿、罗马、西班牙——

至多也不过抵你一缕浪花的涨歇,一茎春花的开落!但

是你呢——

依旧冲洗着欧非亚的海岸,

依旧保存着你青年的颜色,(时间不曾在你面上留痕迹。)

依旧继续着你自在无挂的涨落,

依旧呼啸着你厌世的骚愁,

依旧翻新着你浪花的样式,——

这孤零零地神秘伟大的地中海呀!默境

我友,记否那西山的黄昏,

钝氲里透出的紫霭红晕,

漠沉沉,黄沙弥望,恨不能

登山顶,饱餐西陲的菁英,

全仗你吊古殷勤,趋别院,

度边门,惊起了卧犬狰狞。

墓庭的光景,却别是一味

苍凉,别是一番苍凉境地:

我手剔生苔碑碣,看冢里

僧骸是何年何代,你轻踹

生苔庭砖,细数松针几枚;

不期间彼此缄默的相对。

僵立在寂静的墓庭墙外,

同化于自然的宁静,默辨

静里深蕴着普遍的义韵;

我注目在墙畔一穗枯草,

听邻庵经声,听风抱树梢,

听落叶,冻乌零落的音调,

心定如不波的湖,却又教

连珠似的潜思泛破,神凝

如千年僧骸的尘埃,却又

被静的底里的热焰熏点;

我友,感否这柔韧的静里,

蕴有钢似的迷力,满充着

悲哀的况味,阐悟的几微,

此中不分春秋,不辨古今,

生命即寂灭,寂灭即生命,

在这无终始的洪流之中,

难得素心人悄然共游泳;

纵使阐不透这凄伟的静,

我也怀抱了这静中涵濡,

温柔的心灵;我便化野鸟

飞去,翅羽上也永远染了

欢欣的光明,我便向深山

去隐,也难忘你游目云天,

游神像外的Transfiguration。

我友!知否你妙目——漆黑的

圆睛——放射的神辉,照彻了

我灵府的奥隐,恍如昏夜

行旅,骤得了明灯,刹那间

周遭转换,涌现了无量数

理想的楼台,更不见墓园

风色,再不闻衰冬吁喟,但

见玫瑰丛中,青春的舞蹈

与欢容,只闻歌颂青春的

谐乐与欢悰;——

轻捷的步履,

你永向前领,欢乐的光明,

你永向前引:我是个崇拜

青春、欢乐与光明的灵魂。

十二月八日与KY及SP同游西山灵寺僧家,时暮霭已苍,风籁噤寂,抚摩碑碣,仰看长松,彼此忽不期缄默,游神有顷,此中消息,非亲身经历者,孰能领会,因作长句,以问我友焉。徐志摩附识。希望的埋葬

希望,只如今……

如今只剩些遗骸——

可怜,我的心……

却教我如何埋掩?

希望,我抚摩着

你惨变的创伤;

在这冷默的冬夜——

谁与我商量埋葬?

埋你在秋林之中,

幽涧之边,你愿否?

朝餐泉乐的琮,

暮偎着松茵香柔。

我收拾一筐的红叶,

露凋秋伤的枫叶,

铺盖在你新坟之上——

长眠着美丽的希望!

我唱一支惨淡的歌,

与秋林的秋声相和;

滴滴凉露似的清泪,

洒遍了清冷的新墓!

我手抱你冷残的衣裳,

凄怀你生前的经过——

一个遭不幸的爱母,

回想一场抚养的辛苦!

我又舍不得将你埋葬,

希望,我的生命与光明——

像那个情疯了的公主,

紧搂住她爱人的冷尸。

梦境似惝恍迷离,

毕竟是谁存谁亡?

是谁在悲唱,希望!

你,我,是谁替谁埋葬?“美是人间不死的光芒”,

不论是生命,或是希望!

便冷骸也发生命的神光,

何必问秋林红叶去埋葬?十二年一月二十四日一小幅的穷乐图

巷口一大堆新倒的垃圾,

大概是红漆门里倒出来的垃圾,

其中不尽是灰,还有烧不烬的煤,

不尽是残骨,也许骨中有髓,

骨坳里还黏着一丝半缕的肉片,

还有半烂的布条,不破的报纸,

两三梗取灯儿,一半枝的残烟;

这垃圾堆好比是个金山,

山上满偻着寻求黄金者,

一队的褴褛,破烂的布裤蓝袄,

一个两个数不清高掬的臀腰,

有小女孩,有中年妇,有老婆婆,

一手挽着筐子,一手拿着树条,

深深的弯着腰,不咳嗽,不唠叨,

也不争闹,只是向灰堆里寻捞,

向前捞捞,向后捞捞,两边捞捞,

肩挨肩儿,头对头儿,拨拨挑挑,

老婆婆捡了一块布条,上好一块布条!

有人专捡煤渣,满地多的煤渣,

妈呀,一个女孩叫道,我捡了一块鲜肉骨头,

回头熬老豆腐吃,好不好?

一队的褴褛,好比个走马灯儿,

转了过来,又转了过去,又过来了,

有中年妇,有女孩小,有婆婆老,

还有夹在人堆里趁热闹的黄狗几条。月下待杜鹃不来

看一回凝静的桥影,

数一数螺钿的波纹,

我倚暖了石栏的青苔,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月儿,你休学新娘羞,

把锦被掩盖你光艳首,

你昨宵也在此勾留,

可听她允许今夜来否?

听远村寺塔的钟声,

像梦里的轻涛吐复收,

省心海念潮的涨歇,

依稀漂泊踉跄的孤舟;

水粼粼,夜冥冥,思悠悠,

何处是我恋的多情友;

风飕飕,柳飘飘,榆钱斗斗,

令人长忆伤春的歌喉。破庙

慌张的急雨将我

赶入了黑丛丛的山坳,

迫近我头顶在腾拿,

恶狠狠的乌龙巨爪;

枣树兀兀地隐蔽着

一座静悄悄的破庙,

我满身的雨点雨块,

躲进了昏沉沉的破庙;

雷雨越发来得大了;

霍隆隆半天里霹雳,

豁喇喇林叶树根苗,

山谷山石,一齐怒号,

千万条的金剪金蛇,

飞入阴森森的破庙,

我浑身战抖,趁电光

估量这冷冰冰的破庙;

我禁不住大声喊叫;

电光火把似的照耀,

照出我身旁神龛里

一个青面狞笑的神道,

电光去了,霹雳又到,

不见了狞笑的神道,

硬雨石块似的倒泻——

我独身藏躲在破庙;

千年万年应该过了!

只觉得浑身的毛窍,

只听得骇人声怪叫,

只记得那凶恶的神道,

忘记了我现在的破庙;

好容易雨收了,雷休了,

血红的太阳,满天照耀,

照出一个我,一座破庙!一个祈祷

请听我悲哽的声音,祈求于我爱的神:

人间哪一个的身上,不带些儿创与伤!

哪有高洁的灵魂,不经地狱,便登天堂:

我是肉薄过刀山,炮烙,闯度了奈何桥,

方有今日这颗赤裸裸的心,自由高傲!

这颗赤裸裸的心,请收了罢,我的爱神!

因为除了你更无人,给他温慰与生命,

否则,你就将他磨成齑粉,散入西天云,

但他精诚的颜色,却永远点染你春朝的

新思,秋夜的梦境;怜悯罢,我的爱神!一家古怪的店铺

有一家古怪的店铺,

隐藏在那荒山的坡下;

我们村里白发的公婆,

也不知他们何时起家。

相隔一条大河,船筏难渡;

有时青林里袅起髻螺,

在夏秋间明净的晨暮——

料是他家工作的烟雾。

有时在寂静的深夜,

狗吠隐约炉捶的声响,

我们忠厚的更夫常见

对河山脚下火光上飏。

是种田钩镰,是马蹄铁鞋,

是金银妙件,还是杀人凶械?

何以永恋此林山,荒野,

神秘的捶工呀,深隐难见?

这是家古怪的店铺,

隐藏在荒山的坡下;

我们村里白发的公婆,

也不知他们何时起家。石虎胡同七号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

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

黄狗在篱边,守候睡熟的珀儿,它的小友,

小雀儿新制求婚的艳曲,在媚唱无休——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雨过的苍茫与满庭荫绿,织成无声幽冥。

小蛙独坐在残兰的胸前,听隔院蚓鸣,

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

掠檐前作圆形的舞旋,是蝙蝠,还是蜻蜓?——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奈何在暴雨时,雨槌下捣烂鲜红无数,

奈何在新秋时,未凋的青叶惆怅地辞树,

奈何在深夜里,月儿乘云艇归去,西墙已度,

远巷薤露的乐音,一阵阵被冷风吹过——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雨后的黄昏,满院只美荫,清香与凉风,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两斤,杯底喝尽,满怀酒欢,满面酒红,

连珠的笑响中,浮沉着神仙似的酒翁——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月下雷峰影片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影,

满天稠密的黑云与白云;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顶,

明月泻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团团的月彩,纤纤的波鳞——

假如你我荡一支无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雷峰塔(杭白)

那首是白娘娘的古墓(划船的手指着野草深处);

客人,你知道西湖上的佳话,

白娘娘是个多情的妖魔。

她为了多情,反而受苦,

爱了个没出息的许仙,她的情夫;

他听信了一个和尚,一时的糊涂,

拿一个钵盂,把他妻子的原形罩住。

到如今已有千百年的光景,

可怜她被镇压在雷峰塔底,——

一座残败的古塔,凄凉地,

庄严地,独自在南屏的晚钟声里!灰色的人生

我想——我想开放我的宽阔的粗暴的嗓音,唱一支野蛮的大胆的骇人的新歌;

我想拉破我的袍服,我的整齐的袍服,露出我的胸膛,肚腹,肋骨与筋络;

我想放散我一头的长发,像一个游方僧似的散披着一头的乱发;

我也想跣我的脚,跣我的脚,在巉牙似的道上,快活地,无畏地走着。

我要调谐我的嗓音,傲慢的,粗暴的,唱一阕荒唐的,摧残的,弥漫的歌调;

我伸出我的巨大的手掌,向着天与地,海与山,无餍地求讨,寻捞;

我一把揪住了西北风,问它要落叶的颜色,

我一把揪住了东南风,问它要嫩芽的光泽;

我蹲身在大海的边旁,倾听它的伟大的酣睡的声浪;

我捉住了落日的彩霞,远山的露霭,秋月的明辉,散放在我的发上,胸前,袖里,脚底……

我只是狂喜地大踏步地向前——向前——口唱着暴烈的,粗伧的,不成章的歌调;

来,我邀你们到海边去,听风涛震撼天空的声调;

来,我邀你们到山中去,听一柄利斧斫伐老树的清音;

来,我邀你们到密室里去,听残废的,寂寞的灵魂的呻吟;

来,我邀你们到云霄外去,听古怪的大鸟孤独的悲鸣;

来,我邀你们到民间去,听衰老的,病痛的,贫苦的,残毁的,受压迫的,烦闷的,奴服的,懦怯的,丑陋的,罪恶的,自杀的,——和着深秋的风声与雨声——合唱的“灰色的人生”!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

有如在火一般可爱的阳光里,偃卧在长梗的,杂乱的丛草里,听初夏第一声的鹧鸪,从天边直响入云中,从云中又回响到天边;

有如在月夜的沙漠里,月光温柔的手指,轻轻的抚摩着一颗颗热伤了的砂砾,在鹅绒般软滑的热带的空气里,听一个骆驼的铃声,轻灵的,轻灵的,在远处响着,近了,近了,又远了……

有如在一个荒凉的山谷里,大胆的黄昏星,独自临照着阳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与野树默默的祈祷着,听一个瞎子,手扶着一个幼童,铛的一响算命锣,在这黑沉沉的世界里回响着;

有如在大海里的一块礁石上,浪涛像猛虎般的狂扑着,天空紧紧的绷着黑云的厚幕,听大海向那威吓着的风暴,低声的,柔声的,忏悔它一切的罪恶;

有如在喜马拉雅的顶巅,听天外的风,追赶着天外的云的急步声,在无数雪亮的山壑间回响着;

有如在生命的舞台的幕背,听空虚的笑声,失望与痛苦的呼吁声,残杀与淫暴的狂欢声,厌世与自杀的高歌声,在生命的舞台上合奏着。

我听着了天宁寺的礼忏声!

这是哪里来的神明?人间再没有这样的境界!

这鼓一声,钟一声,磬一声,木鱼一声,佛号一声……乐音在大殿里,迂缓的,曼长的回荡着,无数冲突的波流谐合了,无数相反的色彩净化了,无数现世的高低消灭了……

这一声佛号,一声钟,一声鼓,一声木鱼,一声磬,谐音盘礴在宇宙间——解开一小颗时间的埃尘,收束了无量数世纪的因果;

这是哪里来的大和谐——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籁,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动,一切的扰攘;

在天地的尽头,在金漆的殿椽间,在佛像的眉宇间,在我的衣袖里,在耳鬓边,在官感里,在心灵里,在梦里……

在梦里,这一瞥间的显示,青天,白水,绿草,慈母温软的胸怀,是故乡吗?是故乡吗?

光明的翅羽,在无极中飞舞!

大圆觉底里流出的欢喜,在伟大的,庄严的,寂灭的,无疆的,和谐的静定中实现了!

颂美呀,涅槃!赞美呀,涅槃!沪杭车中

匆匆匆!催催催!

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

一道水,一条桥,一支橹声,

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

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景,

梦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隐——

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先生!先生!

钢丝的车轮

在偏僻的小巷内飞奔——“先生,我给先生请安您哪,先生。”

迎面一蹲身,

一个单布褂的女孩颤动着呼声——

雪白的车轮在冰冷的北风里飞奔。

紧紧的跟,紧紧的跟,

破烂的孩子追赶着铄亮的车轮——“先生,可怜我一大吧,善心的先生!”“可怜我的妈,

她又饿又冻又病,躺在道儿边直呻——

您修好,赏给我们一顿窝窝头,您哪,先生!”“没有带子儿。”

坐车的先生说,车里戴大皮帽的先生——

飞奔,急转的双轮,紧追,小孩的呼声。

一路旋风似的土尘,

土尘里飞转着银晃晃的车轮——“先生,可是您出门不能不带钱您哪,先生。”“先生!……先生!”

紫涨的小孩,气喘着,断续的呼声——

飞奔,飞奔,橡皮的车轮不住的飞奔。

飞奔……先生……

飞奔……先生……

先生……先生……先生……盖上几张油纸

一片,一片,半空里

掉下雪片;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坐在阶沿。

虎虎的,虎虎的,风响

在树林间;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自在哽咽。

为什么伤心,妇人,

这大冷的雪天?

为什么啼哭,莫非是

失掉了钗钿?

不是的,先生,不是的,

不是为钗钿;

也是的,也是的,我不见了

我的心恋。

那边松林里,山脚下,先生,

有一只小木箧,

装着我的宝贝,我的心,

三岁儿的嫩骨!

昨夜我梦见我的儿

叫一声“娘呀——

天冷了,天冷了,天冷了,

儿的亲娘呀!”

今天果然下大雪,屋檐前

望得见冰条,

我在冷冰冰的被窝里摸——

摸我的宝宝。

方才我买来几张油纸,

盖在儿的床上;

我唤不醒我熟睡的儿——

我因此心伤。

一片,一片,半空里

掉下雪片;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坐在阶沿。

虎虎的,虎虎的,风响

在树林间;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自在哽咽。叫化活该“行善的大姑,修好的爷,”

西北风尖刀似的猛刺着他的脸,“赏给我一点你们吃剩的油水吧!”

一团模糊的黑影,捱紧在大门边。“可怜我快饿死了,发财的爷,”

大门内有欢笑,有红炉,有玉杯;“可怜我快冻死了,有福的爷,”

大门外西北风笑说,“叫化活该!”

我也是战栗的黑影一堆,

蠕伏在人道的前街;

我也只要一些同情的温暖,

遮掩我的剐残的余骸——

但这沉沉的紧闭的大门:谁来理睬;

街道上只冷风的嘲讽,“叫化活该!”东山小曲一

早上——太阳在山坡上笑,

太阳在山坡上叫:——

看羊的,你来吧,

这里有粉嫩的草,鲜甜的料,

好把你的老山羊,小山羊,喂个滚饱;

小孩们你们也来吧,

这里有大树,有石洞,有蚱蜢,有小鸟,

快来捉一会盲藏,豁一阵虎跳。二

中上——太阳在山腰里笑,

太阳在山坳里叫:——

游山的你们来吧,

这里来望望天,望望田,消消遣,

忘记你的心事,丢掉你的烦恼;

叫化子们你们也来吧,

这里来偎火热的太阳,胜如一件棉袄,

还有香客的布施,岂不是妙,岂不是好三

晚上——太阳已经躲好,

太阳已经去了:——

野鬼们你们来吧,

黑巍巍的星光,照着冷清清的庙,

树林里有只猫头鹰,半天里有只九头鸟;

来吧,来吧,一齐来吧,

撞开你的顶头板,唱起你的追魂调,

那边来了个和尚,快去耍他一个灵魂出窍!一条金色的光痕(硖石土白)

来了一个妇人,一个乡里来的妇人,

穿着一件粗布棉袄,一条紫棉绸的裙,

一双发肿的脚,一头花白的头发,

慢慢地走上我们前厅的石阶;

手扶着一扇堂窗,她抬起她的头,

望着厅堂上的陈设,颤动着她的牙齿脱尽了的口。

她开口问了:

得罪那,问声点看,

我要来求见徐家格位太太,有点事体……

认真则,格位就是太太,真是老太婆哩,

眼睛赤花,连太太都勿认得哩!

是欧,太太,今朝特为打乡下来欧,

乌青青就出门;田里西北风度来野欧,是欧,

太太,为点事体要来求求太太呀!

太太,我拉埭上,东横头,有个老阿太,

姓李,亲丁末……老早死完哩,伊拉格大官官——

李三官,起先到街上来做长年欧,——早几年成了弱病,

田末卖掉,病末始终勿曾好;

格位李家阿太老年格运气真勿好,全靠场头上东帮帮,西

讨讨,吟一口白饭,

每年只有一件绝薄欧棉袄靠过冬欧,

上个月听得话李家阿太流火病发,

前夜子西北风起,我也冻得瑟瑟叫抖,

我心里想李家阿太勿晓得那介哩,

昨日子我一早走到伊屋里,真是罪过!

老阿太已经去哩,冷冰冰欧滚在稻草里,

也勿晓得几时脱气欧,也呒不人晓得!

我也呒不法子,只好去喊拢几个人来,

有人话是饿煞欧,有人话是冻煞欧,

我看一半是老病,西北风也作兴有点欧;——

为此我到街上来,善堂里格位老爷

本里一具棺材,我乘便来求求太太,

做做好事,我晓得太太是顶善心欧,

顶好有旧衣裳本格件把,我还想去

买一刀锭箔;我自己屋里也是滑白欧,

我只有五升米烧顿饭本两个帮忙欧吃,

伊拉抬了材,外加收作,饭总要吃一顿欧,

太太是勿是?……嗳,是欧!嗳,是欧!

喔唷,太太认真好来,真体恤我拉穷人……

格套衣裳正好……喔唷,害太太还要

难为洋钿……喔唷,喔唷……我只得

朝太太磕一个响头,代故世欧谢谢!

喔唷,那末真真多谢,真欧,太太……自然与人生

风,雨,山岳的震怒:

猛进,猛进!

显你们的猖獗,暴烈,威武;

霹雳是你们的酣噭,

雷震是你们的军鼓——

万丈的峰峦在涌汹的战阵里

失色,动摇,颠播;

猛进,猛进!

这黑沉沉的下界,是你们的俘虏!

壮观!仿佛跳出了人生的关塞,

凭着智慧的明辉,回看

这伟大的悲惨的趣剧,在时空

无际的舞台上,更番的演着:——

我驻足在岱岳顶巅,

在阳光朗照着的顶巅,俯看山腰里

蜂起的云潮敛着,叠着,渐缓的

淹没了眼下的青峦与幽壑:

霎时的开始了,骇人的工作。

风,雨,雷霆,山岳的震怒——

猛进,猛进!

矫捷的,猛烈的:吼着,打击着,咆哮着;

烈情的火焰,在层云中狂窜:

恋爱,嫉妒,咒诅,嘲讽,报复,牺牲,烦闷,

疯犬似的跳着,追着,嗥着,咬着,

毒蟒似的绞着,翻着,扫着,舐着——

猛进,猛进!

狂风,暴雨,电闪,雷霆:

烈情与人生!

静了,静了——

不见了晦盲的云罗与雾锢,

只有轻纱似的浮沤,在透明的晴空,

冉冉的飞升,冉冉的翳隐,

像是白羽的安琪,捷报天庭。

静了,静了——

眼前消失了战阵的幻景,

回复了幽谷与冈峦与森林,

青葱,凝静,芳馨,像一个浴罢的处女,

忸怩的无言,默默的自怜。

变幻的自然,变幻的人生,

瞬息的转变,暴烈与和平,

刿心的惨剧与怡神的宁静:——

谁是主,谁是宾,谁幻复谁真?

莫非是造化儿的诙谐与游戏,

恣意的反复着涕泪与欢喜,

厄难与幸运,娱乐他的冷酷的心,

与我在云外看雷阵,一般的无情?夜半松风

这是冬夜的山坡。

坡下一座冷落的僧庐,

庐内一个孤独的梦魂:

在忏悔中祈祷,在绝望中沉沦;——

为什么这怒叫,这狂啸,

鼍鼓与金钲与虎与豹?

为什么这幽诉,这私慕?

烈情的惨剧与人生的坎坷——

又一度潮水似的淹没了

这彷徨的梦魂与冷落的僧庐?去罢

去罢,人间,去罢!

我独立在高山的峰上;

去罢,人间,去罢!

我面对着无极的穹苍。

去罢,青年,去罢!

与幽谷的香草同埋;

去罢,青年,去罢!

悲哀付与暮天的群鸦。

去罢,梦乡,去罢!

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

去罢,梦乡,去罢!

我笑受山风与海涛之贺。

去罢,种种,去罢!

当前有插天的高峰;

去罢,一切,去罢!

当前有无穷的无穷!留别日本

我惭愧我来自古文明的乡国,

我惭愧我脉管中有古先民的遗血,

我惭愧扬子江的流波如今溷浊,

我惭愧——我面对着富士山的清越!

古唐时的壮健常萦我的梦想:

那时洛邑的月色,那时长安的阳光:

那时蜀道的啼猿,那时巫峡的涛响;

更有那哀怨的琵琶,在深夜的浔阳!

但这千余年的痿痹,千余年的懵懂:

更无从辨认——当初华族的优美、从容!

摧残这生命的艺术,是何处来的狂风?——

缅念那遍中原的白骨,我不能无恫!

我是一枚飘泊的黄叶,在旋风里飘泊,

回想所从来的巨干,如今枯秃,

我是一颗不幸的水滴,在泥潭里匍匐——

但这干涸了的涧身,亦曾有水流活泼。

我欲化一阵春风,一阵吹嘘生命的春风,

催促那寂寞的大木,惊破他深长的迷梦;

我要一把倔强的铁锹,铲除淤塞与臃肿,

开放那伟大的潜流,又一度在宇宙间汹涌。

为此我羡慕这岛民依旧保持着往古的风尚,

在朴素的乡间想见古社会的雅驯、清洁、壮旷;

我不敢不祈祷古家邦的重光,但同时我愿望——

愿东方的朝霞永葆扶桑的优美,优美的扶桑!庐山小诗两首一 朝雾里的小草花

这岂是偶然,小玲珑的野花!

你轻含着闪亮的珍珠

像是慕光明的花蛾,

在黑暗里想念着焰彩晴霞;

我此时在这蔓草丛中过路,

无端的内感惘怅与惊讶,

在这迷雾里,在这岩壁下。

思忖着泪怦怦的,人生与鲜露?二 山中大雾看景

这一瞬息的展露——

是山雾,

是台幕!

这一转瞬的沉闷,

是云蒸,

是人生?

那分明是山,水,田,庐;

又分明是悲,欢,喜,怒:

阿,这眼前剎那间的开朗——

我仿佛感悟了造化的无常!太平景象“卖油条的,来六根——再来六根。”“要香烟吗,老总们,大英牌,大前门?

多留几包也好,前边什么买卖都不成。”“这枪好,德国来的,装弹时手顺;”“我哥有信来,前天,说我妈有病;”“哼,管得你妈,咱们去打仗要紧。”“亏得在江南,离着家千里的路程,

要不然我的家里人……唉,管得他们

眼红眼青,咱们吃粮的眼不见为净!”“说是,这世界!做鬼不幸,活着也不称心;

谁没有家人老小,谁愿意来当兵拼命?”“可是你不听长官说,打伤了有恤金?”“我就不稀罕那猫儿哭耗子的恤金!

脑袋就是一个,我就想不透为么要上阵,

砰,砰,打自个儿的弟兄,损己,又不利人。”“你不见李二哥回来,烂了半个脸,全青?

他说前边稻田里的尸体,简直像牛粪,

全的、残的;死透的、半死的;烂臭、难闻。“我说这儿江南人倒懂事,他们死不当兵;

你看这路旁的皮棺,那田里玲巧的享亭,

草也青,树也青,做鬼也落个清静;”

比不得我们——可不是火车已经开行?——

天生是稻田里的牛粪——唉,稻田里的牛粪!“喂,卖油条的,赶上来,快,我还要六根。”毒药

今天不是我歌唱的日子,我口边涎着狞恶的微笑,不是我说笑的日子,我胸怀间插着发冷光的利刃;

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恶毒的因为这世界是恶毒的,我的灵魂是黑暗的因为太阳已经灭绝了光彩,我的声调是像坟堆里的夜鸮因为人间已经杀尽了一切的和谐,我的口音像是冤鬼责问他的仇人因为一切的恩已经让路给一切的怨;

但是相信我,真理是在我的话里虽则我的话像是毒药,真理是永远不含糊的虽则我的话里仿佛有两头蛇的舌,蝎子的尾尖,蜈蚣的触须;只因为我的心里充满着比毒药更强烈、比咒诅更狠毒、比火焰更猖狂、比死更深奥的不忍心与怜悯心与爱心,所以我说的话是毒性的、咒诅的、燎灼的、虚无的;

相信我,我们一切的准绳已经埋没在珊瑚土打紧的墓宫里,最劲冽的祭肴的香味也穿不透这严封的地层:一切的准则是死了的;

我们一切的信心像是顶烂在树枝上的风筝,我们手里擎着这迸断了的鹞线:一切的信心是烂了的;

相信我,猜疑的巨大的黑影,像一块乌云似的,已经笼盖着人间一切的关系:人子不再悲哭他新死的亲娘,兄弟不再来携着他姊妹的手,朋友变成了寇仇,看家的狗回头来咬他主人的腿:是的,猜疑淹没了一切;在路旁坐着啼哭的,在街心里站着的,在你窗前探望的,都是被奸污的处女:池潭里只见些烂破的鲜艳的荷花;

在人道恶浊的涧水里流着,浮荇似的,五具残缺的尸体,他们是仁义礼智信,向着时间无尽的海澜里流去;

这海是一个不安静的海,波涛猖獗的翻着,在每个浪头的小白帽上,分明的写着人欲与兽性;

到处是奸淫的现象:贪心搂抱着正义,猜忌逼迫着同情,懦怯狎亵着勇敢,肉欲侮弄着恋爱,暴力侵凌着人道,黑暗践踏着光明;

听呀,这一片淫猥的声响,听呀,这一片残暴的声响;

虎狼在热闹的市街里,强盗在你们妻子的床上,罪恶在你们深奥的灵魂里……白旗

来,跟着我来,拿一面白旗在你们的手里——不是上面写着激动怨毒,鼓励残杀字样的白旗,也不是涂着不洁净血液的标记的白旗,也不是画着忏悔与咒语的白旗(把忏悔画在你们的心里);

你们排列着,噤声的,严肃的,像送丧的行列,不容许脸上留存一丝的颜色,一毫的笑容,严肃的,噤声的,像一队决死的兵士:

现在时辰到了,一齐举起你们手里的白旗,像举起你们的心一样,仰看着你们头顶的青天,不转瞬的,恐惶的,像看着你们自己的灵魂一样;

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熬着、壅着、迸裂着、滚沸着的眼泪流、直流、狂流、自由的流、痛快的流、尽性的流、像山水出峡似的流、像暴雨倾盆似的流……

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咽着,压迫着,挣扎着,汹涌着的声音嚎,直嚎,狂嚎,放肆的嚎,凶狠的嚎,像飓风在大海波涛间的嚎,像你们丧失了最亲爱的骨肉时的嚎……

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回复了的天性忏悔,让眼泪的滚油煎净了的,让嚎恸的雷霆震醒了的天性忏悔,默默的忏悔、悠久的忏悔、沉彻的忏悔、像冷峭的星光照落在一个寂寞的山谷里,像一个黑衣的尼僧匐伏在一座金漆的神龛前;……

在眼泪的沸腾里,在嚎恸的酣彻里,在忏悔的沉寂里,你们望见了上帝永久的威严。婴儿

我们要盼望一个伟大的事实出现,我们要守候一个馨香的婴儿出世:——你看他那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

她那少妇的安详,柔和,端丽,现在在剧烈的阵痛里变形成不可信的丑恶:你看她那遍体的筋络都在她薄嫩的皮肤底里暴涨着,可怕的青色与紫色,像受惊的水青蛇在田沟里急泅似的,汗珠贴在她的前额上像一颗颗的黄豆,她的四肢与身体猛烈的抽搐着,畸屈着,奋挺着,纠旋着,仿佛她垫着的席子是用针尖编成的,仿佛她的帐围是用火焰织成的;

一个安详的,镇定的,端庄的,美丽的少妇,现在在绞痛的惨酷里变形成魔鬼似的可怖:她的眼,一时紧紧的阖着,一时巨大的睁着,她那眼,原来像冬夜池潭里反映着的明星,现在吐露着青黄色的凶焰,眼珠像是烧红的炭火,映射出她灵魂最后的奋斗,她的原来朱红色的口唇,现在像是炉底的冷灰,她的口颤着、撅着、扭着、死神的热烈的亲吻不容许她一息的平安,她的发是散披着横在口边,漫在胸前像揪乱的麻丝,她的手指间紧抓着几穗拧下来的乱发;

这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

但她还不曾绝望,她的生命挣扎着血与肉与骨与肢体的纤微,在危崖的边沿上,抵抗着,搏斗着,死神的逼迫;

她还不曾放手,因为她知道(她的灵魂知道!)这苦痛不是无因的,因为她知道她的胎宫里孕育着一点比她自己更伟大的生命的种子,包涵着一个比一切更永久的婴儿;

因为她知道这苦痛是婴儿要求出世的征候,是种子在泥土里爆裂成美丽的生命的消息,是她完成她自己生命的使命的时机;

因为她知道这忍耐是有结果的,在她剧痛的昏瞀中,她仿佛听着上帝准许人间祈祷的声音,她仿佛听着天使们赞美未来的光明的声音;

因此她忍耐着、抵抗着、奋斗着……她抵拼绷断她统体的纤微,她要赎出在她那胎宫里动荡着的生命,在她一个完全美丽的婴儿出世的盼望中,最锐利、最沉酣的痛感逼成了最锐利最沉酣的快感……问谁

问谁?呵,这光阴的播弄

问谁去声诉,

在这冻沉沉的深夜,凄风

吹拂她的新墓?“看守,你须用心的看守,

这活泼的流溪,

莫错过,在这清波里优游,

青脐与红鳍!”

那无声的私语在我的耳边

似曾幽幽的吹嘘,——

像秋雾里的远山,半化烟,

在晓风前卷舒。

因此我紧揽着我生命的绳网,

像一个守夜的渔翁,

兢兢的,注视着那无尽流的时光——

私冀有彩鳞掀涌。

但如今,如今只余这破烂的渔网——

嘲讽我的希冀,

我喘息的怅望着不复返的时光;

泪依依的憔悴!

又何况在这黑夜里徘徊,

黑夜似的痛楚:

一个星芒下的黑影凄迷——

留恋着一个新墓!

问谁……我不敢抢呼,怕惊扰

这墓底的清淳;

我俯身,我伸手向她搂抱——

啊,这半潮润的新坟!

这惨人的旷野无有边沿,

远处有村火星星,

丛林中有鸱鸮在悍辩——

此地有伤心,只影!

这黑夜,深沉的,环包着大地:

笼罩着你与我——

你,静凄凄的安眠在墓底;

我,在迷醉里摩挲!

正愿天光更不从东方

按时的泛滥:

我便永远依偎着这墓旁——

在沉寂里消幻——

但青曦已在那天边吐露,

苏醒的林鸟,

已在远近间相应喧呼——

又是一度清晓。

不久,这严冬过去,东风

又来催促青条:

便妆缀这冷落的墓宫,

亦不无花草飘摇。

但为你,我爱,如今永远封禁

在这无情的地下——

我更不盼天光,更无有春信:

我的是无边的黑夜!冢中的岁月

白杨树上一阵鸦啼,

白杨树上叶落纷披,

白杨树下有荒土一堆:

亦无有青草,亦无有墓碑;

亦无有蛱蝶双飞,

亦无有过客依违,

有时点缀荒野的暮霭,

土堆邻近有青磷闪闪。

埋葬了也不得安逸,

髑髅在坟底叹息;

舍手了也不得静谧,

髑髅在坟底饮泣。

破碎的愿望梗塞我的呼吸,

伤禽似的震悸着他的羽翼;

白骨放射着赤色的火焰——

却烧不尽生前的恋与怨。

白杨在西风里无语,摇曳,

孤魂在墓窟的凄凉里寻味:“从不享,可怜,祭扫的温慰,

更有谁存念我生平的梗概!”谁知道

我在深夜里坐着车回家——

一个褴褛的老头他使着劲儿拉;

天上不见一个星,

街上没有一只灯:

那车灯的小火

冲着街心里的土——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

……“我说拉车的,这道儿哪儿能这么的黑?”“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黑!”

他拉——拉过了一条街,穿过了一座门,

转一个弯,转一个弯,一般的暗沉沉;——

天上不见一个星,

街上没有一个灯:

那车灯的小火

蒙着街心里的土——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

……“我说拉车的,这道儿哪儿能这么的静?”“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静!”

他拉——紧贴着一垛墙,长城似的长,

过一处河沿,转入了黑遥遥的旷野;

天上不露一颗星。

道上没有一只灯:

那车灯的小火

晃着道儿上的土——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

……“我说拉车的,怎么这儿道上一个人都不见?”“倒是有,先生,就是您不大瞧得见!”

我骨髓里一阵子的冷——

那边青缭缭的是鬼还是人?

仿佛听着呜咽与笑声——

啊,原来这遍地都是坟!

天上不亮一颗星,

道上没有一只灯:

那车灯的小火

缭着道儿上的土——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拉车的跨着他的踉跄步;

……“我说——我说拉车的喂!这道儿哪……哪儿有这

儿远?”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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