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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8 14: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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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H.P.洛夫克拉夫特

出版社:时代华文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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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灵之书

死灵之书试读:

译序

作为“克苏鲁神话”的奠基人之一,每当我们提起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时,往往都会习惯性地将它们与“克苏鲁神话”划上等号。但人们往往忽略了一件事——洛夫克拉夫特其实是一位非常高产的作家。自走出孤僻的隐居生活重拾创作热情,到最终因癌症去世的二十余年时间里,洛夫克拉夫特创作——以及与人合作了——共计一百余篇故事,三百余篇诗歌,以及大量的新闻与文学评论,而我们今天时常谈起的那些被划归在“克苏鲁神话”里的作品实际上仅仅是他写作生涯里的一个阶段而已。

与大多数作家一样,洛夫克拉夫特也经历了从模仿、借鉴、思考,到最终形成独特风格的过程。由于早年多病,他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祖父的图书馆里度过的。在这段时期,他已经接触了许多怪奇小说与童话故事,并且在祖父的鼓励下,开始了最早的模仿与创作。甚至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这个后来经常出现在他小说里的阿拉伯疯子诗人也是洛夫克拉夫特童年时在阅读过《一千零一夜》后给自己起的笔名。也是在这段时期,他第一次接触到了爱伦·坡的作品,并且很快就被那些有着奇异气质的哥特故事吸引住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将坡以及其他著名哥特小说作家的作品当作范本进行模仿——这些模仿(不论是对于主题还是行文风格的模仿)后来都很清晰地体现在了像是《坟墓》这样早期创作的故事中。

有趣的是,虽然喜欢阅读充满幽灵与鬼怪的哥特故事,但洛夫克拉夫特——据他自己说——在八岁的时候就不再相信任何形式的宗教与超自然事物了。相反,从这个时候起,他对于像是南极、外星、史前世界这些在时间与空间上遥不可及的未知世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也促使他自发地关注并学习了许多科学——尤其是天文学——知识。这些新知识为他提供了丰富的灵感与素材,也让他逐渐脱离了传统哥特故事的主题,向着具有更多科学元素的方向发展,并创作出了诸如《

大衮

》《翻越睡梦之墙》这样的作品。

随后,在1919年末,他第一次读到了邓萨尼勋爵的作品,并很快地喜欢上了这些带有梦幻色彩的文字,甚至还赶去波士顿参加了邓萨尼勋爵的写作讲座。在随后的几年里,洛夫克拉夫特的创作热情空前高涨,而所写下的诸如《降临于萨尔纳斯的厄运》《乌撒的猫》《塞勒菲斯》等许多作品也都明显地带上了邓萨尼勋爵的风格。另一方面,他的身体状况也开始好转。因此,他开始频繁地外出旅行,拜访朋友,探索那些分布在新英格兰大地上的古老城镇。这些旅行大大地改善了他的心境,同时也为他带来了更多的灵感与素材——后来举世闻名的阿卡姆、金斯波特、印斯茅斯等等虚构的小镇皆来自这些旅行给他留下的深刻记忆。

这段岁月是他生活中最为快乐的时光。虽然他的母亲在1921年5月不幸去世,但他并没有因此很受打击再度陷入自我封闭,反而在不久后结识了他未来的妻子——衣帽商兼业余作家索尼娅·格林。两人在1924年3月结为夫妻。随后,洛夫克拉夫特离开了自己的故乡普罗维登斯,搬去纽约与索尼娅生活在一起。但前往纽约对于他而言是个巨大转折。由于他的许多朋友都生活在纽约,因此在动身之前,他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憧憬。可这对新婚夫妇的生活很快就遇到了财务方面的问题。在仅仅同居一年后,索尼娅就因为健康原因被迫搬去了克利夫兰,而洛夫克拉夫特则搬去了租金更加便宜的雷德胡克。那里的生活让他吃尽了苦头——他后来将这段窘迫的经历写进了自己的小说《寒气》中。除开生活上的不便外,纽约多民族混杂的情景也强烈地挑动了洛夫克拉夫特的种族主义情绪,这使得他愈发讨厌起纽约来。也正是这些情绪塑造了像是《他》《雷德胡克的恐怖》这样充满了负面情绪的故事。

在1926年,他终于放弃了纽约的生活,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故乡普罗维登斯。因而我们也就不难想象为何他会在1926年底开始创作《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并在文中如此不惜笔墨地叙述普罗维登斯的美好风光了。而在同时期创作的另一篇小说《梦寻秘境卡达斯》里,这种反思的情绪则表现得更加明显——故事的主角伦道夫·卡特从追寻一座梦中的“夕阳之城”开始,最终却发现自己渴望的正是故乡。

也正是在这个时期,他整理总结了恐怖文学的发展历史,完成了著名的文史论述《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并提出了那个著名的观点——“人类最古老最强烈的情感便是恐惧,而最古老最强烈的恐惧则来源于未知”。自此,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真正地脱离爱伦·坡与邓萨尼勋爵的影响,进入了最具独创性的阶段——也就是我们后来的所熟悉的“克苏鲁神话”。在他的笔下,那些出没在哥特小说里的幽灵与鬼怪,逐渐让位给了来自宇宙、完全超出人类理解之外的奇异生物(《异星之彩》)以及未知神明与人类的混血怪胎(《敦威治恐怖事件》),或是潜伏在群山之中的外星智慧生命(《暗夜低语者》)——它们是如此的前所未闻,离奇怪诞,却又牢牢地把握住了恐怖文学的根本。

随着1929年大萧条带来的冲击逐渐显现,洛夫克拉夫特的视角也不再局限于新英格兰一隅,更开始思考美国乃至整个世界范围内所发生的事情。他经常与朋友们写信就文明的发展展开讨论。而受到“罗斯福新政”与苏联“五年计划”的影响,他也逐渐对社会主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悲观主义与虚无主义始终占据着上风,他开始越来越相信在宇宙的巨大空间与时间跨度面前,文明会不可避免地渐渐消亡,而这些思考促使他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写下了诸如《疯狂山脉》《超越时间之影》这些更加宏观的作品。

本书按照创作的时间顺序收录了洛夫克拉夫特的所有小说,以及部分与他人合作的作品,并为每篇故事附上了简短的背景介绍,以期在呈现作品的同时,亦能够为读者提供一个更加完整的视角来了解洛夫克拉夫特在创作风格与创作思想上的演变。竹子2018年5月20日

洞中兽

此短篇小说的初稿是洛夫克拉夫特大约于1904年春天之前写成的,终稿于1905年4月21日完成。由于作者本人并没有洞穴居住的亲身经历,所以他花了几天的时间待在普罗维登斯公共图书馆里,潜心研究本篇小说的发生地——位于美国肯塔基州中部的猛犸洞国家公园。这篇小说于1918年6月首先发表在《漂泊者》杂志(The Vagrant)上。

尽管十分困惑且极不情愿,恐怕我还是得承认一个逐渐占据我脑海的糟糕事实,那就是我迷路了!绝望地彻底迷失在这巨大的如同迷宫般复杂的猛犸洞穴深处。我思绪混乱,晕头转向,找不到任何可以指引我走出这个洞穴的路标。难道我再也不能凝视着耀眼的日光了?还是我再也不能欣赏外面丘陵和山谷的美丽景色了?这样的想法使我陷入了绝望之中。可是,我受哲学研究的影响,一直以来生活态度都是毫无激情的,更不用说会得到任何的满足感。尽管我时常在书中读到人们困于类似情景之下所产生的各种暴怒情绪,但也仅限于此,我从未亲身经历过类似的情景。因此,在发现自己迷路的时候,我别无他法,只能选择安静地待着。

我丝毫没有丧失理智,即使眼前的一切已经告诉我,自己很有可能已经走出了正常的游览区域。我沉思着,如果我注定要死,那么死在这巨大而宏伟的洞穴里与埋葬在任何一个教堂的坟墓里,从本质上说没有丝毫差异,无非是地点不同罢了。这个念头使我更加平静。

可以肯定的是,我最终会饿死在这里。我知道一些人在类似困境中会发疯,但我认为自己不会这样。我的困境源于无法自救,在导《洞中兽》的手稿。游不知情的情况下,我悄悄离开了游览的队伍,然后在洞穴里禁止参观的区域闲逛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我自己也找不到当初为了避开同伴们而走的那些偏僻又蜿蜒曲折的路了。

我的手电筒就快要没电了。不久之后我将会死去,然后长眠于黑暗的地壳里。借着手电筒微弱的、时明时暗的光亮,我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幻想着自己最后会死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我想起了曾经听说的关于肺结核病人聚居地的描述,肺结核病人们就待在这种巨大的洞穴里,试图通过地下世界看似有利于健康的环境来恢复健康。虽然这里有恒定的温度、纯净的空气和宁静的环境,但最后这些人却被发现全部死亡,并且死状极其恐怖。我曾经去过那些人居住过的屋子,那里破败不堪,令人感到悲伤。我在心里想着,如果长时间待在如此巨大又寂静的洞穴中,会对人的身体健康产生多么不好的影响。即便是我这样年轻健康又有活力的人,恐怕也难以经受得住吧。但是现在,我需要严肃地告诉自己,我已经深陷相同境地,只是我对食物的需求还不算迫切,不至于让我那么快地迎来死亡。

最后闪了几下后,我的手电筒终于先我一步归祭于无边的黑暗了。我决定使出浑身解数,竭尽全力逃离这里。我鼓起所有的勇气,大声呼救了好几嗓子,怀着一丝希望,期待我的声音能引起导游的注意。然而,即便是在我大声呼救的时候,我也很清楚这呼喊毫无意义。因为我的声音经过迷宫一般的洞穴里的层层巨石挡住又折射回来,几番迂回之后几乎消失殆尽,因此不大可能被外面的人听到。突然间,我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正在向我靠近,是脚步声!是走路时轻轻地踩在石块上的声音!我感到又惊又喜,难道我这么快就要被解救了?难道我所有的恐惧都是毫无意义的?或许是导游注意到我脱离了大家的队伍,然后沿着我的路线艰难地在这迷宫般的洞穴里找到了我?喜悦充斥了我的整个脑海。我立即重新开始大声呼救,盼望着自己能尽快被外面的人发现。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惊喜转而变成了惊恐!我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那个声音,在洞穴里极度安静的环境中,这个声音听起来愈发清晰。后知后觉的我这才发现,在自己的认知范围内,这种脚步声根本就不是任何正常的人类能够发出的!这个地下世界一片死寂,令人生畏,如果是导游的脚步声,那么他穿着靴子走路的声音应该听起来十分尖锐刺耳。然而我听到的声音却是轻轻的,甚至有点鬼鬼祟祟的感觉,更像是猫科动物的爪子抓挠地面发出的声音。就在我竖着耳朵仔细倾听的时候,我还发现了一个让我全身战栗的事实,是四只脚!那个东西用四只脚走路,不是两只脚!

到现在为止,我可以确定的是,我大声的呼救引起了某种野兽的注意。我开始胡思乱想了,我猜想这野兽有可能是一只美洲狮,它恰好也在洞穴里迷了路。或者是万能的上帝不想只是简单地给我一个饿死的结局,而是给我换了一种更加悲惨的死法?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虽然这种本能已经在我身体里沉睡了很久很久,然而现在它在我的胸腔里被激发出来了,我下定决心,当灾难一步一步向自己逼近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要不惜付出最大的代价来殊死拼搏一次,尽可能地拖延自己的死亡时间,最终英勇地跟自己的生命告别。我想象不出这个正在向我靠近的生物的任何意图,它发出的声音一直都很奇怪,但我可以确定的是,它一定充满了敌意。我开始屏气凝神,保持安静,奢望着自己可以通过停止发出声音来让怪兽找不到自己,然后离开,但是这个希望最后还是破灭了。怪物的脚步声没有停止,而是逐渐地向我这个方向靠近。很显然,这个怪物闻到了我的味道,因为在这空旷的洞穴里,气味可以轻易地传播到很远的地方,怪物闻着味道向我靠近了。

漆黑的洞穴里伸手不见五指,这头怪物随时有可能在黑暗中向我发动突然袭击。看来我不得不武装起来,做好自我防卫了。我在自己周围的地上不停地摸索着,找到了一些从大块岩石上散落下来的岩块。我捡起其中最大的几块紧紧地攥在手里,准备随时使用。即使知道自己最终的结局,我也要做好背水一战的准备。可怕的脚步声愈发向我这里逼近了。我隐约发现,这怪兽的行为极其古怪。从它走路的声音判断,它好像是一种四足动物,但在大部分时间里,它前爪和后爪着地的间隔听起来又很不寻常,没有丝毫的规律可循,并没有普通四足动物走路时的协调性。难道它还可以用两只脚走路?又或者是什么从未面世的奇怪生物?唉,我到底会跟怎样的一种野兽相遇呢?但无论是什么样的野兽,它都会是不幸的,因为它的好奇心曾经驱使它误入了这可怕的洞穴深处,然后让它一生都被困在这里。我觉得这怪兽肯定是以吃洞穴里的无眼鱼、蝙蝠和老鼠为生的,或许也吃一些格林河每次发洪水时被冲进洞穴的普通品种的鱼,这些鱼接触了洞穴里的水之后,也会变得不一样,带着些神秘的色彩。

我一边警惕着周围的情况,一边暗自揣测着这可能是一种什么样的变异洞穴生物,我想它肯定是由于长期待在洞穴中而逐渐改变了身体结构。我脑海里又浮现出当地人向我描述的肺结核病人长期在洞穴中居住,最后惨死洞中的情景。然而这时我突然意识到,即便我成功击倒了这头野兽,我也没办法看清楚它长什么样子,因为我的手电筒早就已经没电了,而且我身上连一根火柴也没带。再说,即便看清了它的样子又如何呢?看清它的样子又不会对我迷路的现状有任何帮助。想到这里,我整个人都被恐惧感冲昏了头,脑子里全是混乱的想法,幻想着在我周围的这一片漆黑之中,存在着一只多么丑陋又可怕的野兽,而它又会伺机向我发动突然袭击。过来了,过来了,那可怕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向我这里靠近了!这种时候我本应该惊声尖叫来发泄自己的情绪,可我实在是优柔寡断,最后还是强忍住了,没有发出声音,因为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无论自己喊得多大声都不会被外面的人听到。我就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仿佛一枚钉子被钉在那儿。我甚至都不敢肯定,当野兽向我发动袭击的时候,我吓得僵硬的右臂是否还能向它回击。现在,野兽走路时爪子拍打地面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了!我甚至都能清楚地听到它缓缓的呼吸声。可是就在我从惊吓之中稍微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意识到其实它离我并没有那么近,还是有相当的一段距离。而且从它的呼吸声能听得出,它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了。这给了我莫大的鼓励,突然之间我就恢复了勇气,右手也不再僵硬了,我仔细辨别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举起石块,把锋利的一角朝向它,做好瞄准的准备。然后,我用尽全力把石块扔向它。从石块落地的回声能听得出来,我几乎击中了野兽,它跳了一下,落在了旁边,并且迟疑着,没有继续前进。

我调整了一下目标的方向,再一次向野兽扔出了石块。这次我应该是完全击中了它,我惊喜地听到它轰然倒地的声音,再也没有动弹。我长吁了一口气,整个人都筋疲力尽,瘫软无力地倚靠在墙上。然而事实证明我高兴得太早了,野兽的呼吸声还在继续,它深深地大口喘着气。这时我才意识到它还活着,只不过受了点伤。我再也不想去试探这头野兽了,我整个大脑都被恐惧感占据,没有再去接近它或者用石块打死它,而是选择了向着我来时的方向全力逃跑。跑着跑着,我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哦不,是一连串的声音,后来瞬间变为了金属撞击发出的尖锐声音。没错,这熟悉的声音就是导游的脚步声啊!我已经可以看到手电筒发出的微弱闪烁的光了,光映在拱形的洞穴里,慢慢向我这边靠近。我激动地大声喊起来,尖叫着,喜极而泣。我向着导游狂奔过去,然后瘫倒在他的脚边,紧紧地抱着他的靴子,口齿不清地跟他描述刚才发生的一切。我把这个故事说得尽可能夸张,也向他表达了强烈的感激之情。最后,我终于清醒过来,精神恢复正常了。导游告诉我,他发现我在洞穴入口处掉了队,跟大家走散了。他仔细询问了一些见过我的人,然后凭着自己对方向的直觉,从他最后一次跟我说话的地方出发,苦苦搜寻了整整四个小时才发现我的踪迹。

过了一段时间,我终于回过神来。有了导游和他的手电筒,我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又重新鼓起了勇气,想要跟导游一起回去看看。它虽然被我击中了,但毕竟在黑暗中还隔着一段距离,还没死掉。我想借着手电筒的光,再研究一下那头怪兽到底是什么物种。沿着我之前留下的脚印,我和导游结伴走回去。多了一个人陪着,我感觉好多了。我们回到了那头野兽附近。很快,我们就发现地上有一个白色的物体,这东西竟然比反光的岩石还要白。我和导游小心翼翼地向它靠近,当我们看到它时,几乎是同时发出了惊叹的声音!在我们的有生之年,还从未见过长得如此怪异的野兽!从外形上看,它很像是类人猿,我们猜测它很有可能是从在各地巡回演出的马戏团里逃出来的动物。它头部的毛发像雪一样白,毫无疑问,这是长期待在漆黑的洞穴里不见光亮形成的,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漂白效应”。不过这毛发也有点过于纤细了,而且很稀疏,长度已经垂到了肩膀的位置。它的脸背对着我们,几乎是趴在地上,四肢看起来很不寻常。在我之前遇到它时,根据它的脚步声判断出它走路的异样,果然现在也同样能看得出来。有时它用四只脚走路,有时只用两只脚。钉子一般细长的爪子从四脚趾间伸展出去,但它看起来很不擅长抓握,原因可能跟我之前提到的“漂白效应”有关,是长期居住在洞穴里造成的。这个特点和花白的头发一样,都是“漂白效应”的典型特征。但是我们没有发现它的尾巴。

野兽的呼吸声现在听起来已经非常微弱了,导游掏出手枪准备向它射击。就在这个时候,野兽突然叫了一声,阻止了导游开枪。那叫声难以用语言形容,绝不像是任何种类的类人猿能够发出的声音。我猜想野兽向我们发出叫声应该不是因为它长期生活在黑暗死寂的洞穴中,没有见过任何光亮和其他动物。这声音难以辨别,就像是在缓慢地、不断地低声交谈。突然,那野兽的整个身躯都开始抽搐,爪子颤抖着向我们这边伸过来,又收了回去。它一边抽搐着,一边把它雪白的身子向我们这边转过来,让我们能看到它的脸。就在看到它眼睛的那一刻,我心里一阵发慌,简直惊呆了!它的眼睛是黑色的,乌黑发亮的黑色眼睛,跟它雪白的毛发和皮肤形成了鲜明对比,然而在这之前我完全没有察觉到。它的眼睛同其他在洞穴里居住过的动物一样,深深地凹陷在眼眶里,虹膜由于看不到光亮而完全退化了。我更加仔细地观察了它的眼睛,发现它的面部并不像普通的类人猿那样长着突出的下巴,但是毛发要比类人猿浓密得多,鼻子很突出。

我和导游注视着这头神秘的野兽,它微微张开了厚厚的嘴唇,发出了一些微弱的声音,然后便死去了。

导游紧紧地抓住我的大衣袖子,激烈地颤抖着,手电筒也随着一起抖动,光亮在洞穴的墙上一闪一闪,投下了诡异的影子。

我一动也没动,直挺挺地杵在那里,眼睛死死地盯着死去的野兽,充满了恐惧。

过了许久,我们终于不再感到害怕了,取而代之的是对它的疑惑、同情、敬畏,甚至是崇敬。因为它在最后发出的声音和它向我们伸出的爪子告诉了我们可怕的真相:我杀死的这头野兽,洞穴里的未知生物,其实是,或者说曾经是一个人!(战樱 译)

炼金术士

《炼金术士》这篇小说写于1908年,大约是在洛夫克拉夫特同年6月从高中辍学之前写成的。本篇小说依然延续了爱伦·坡和一些早期哥特式小说家的影响,将故事背景设定在欧洲,故事的主人公被设定为一个无名的家族传人,内容则是围绕着一个延续了好几个世纪的家族诅咒展开的。洛夫克拉夫特受爱伦·坡的影响,这一点可以从文章中的第一人称叙述手法中看出来,文中的主人公狂热地沉醉于自己的心理状况。在他的另一篇作品《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中,他将炼金术士这个主题运用得更好。本篇小说被首次发表在《美国联合业余刊物协会会刊》(The United Amateur)的1916年11月刊上。

这是一片高耸着、长满杂草的坟堆,四周围绕着原始森林里生长的多瘤树。就在这片荒凉的地方,矗立着我的祖先们曾经居住过的城堡。几个世纪以来,那些高高的城垛俯视着荒凉破败的乡村,也守护着贵族们的家族,那些房子甚至比爬满苔藓的古堡围墙还要古老。经历了历代战争洗礼的陈旧炮台,亦抵挡不住岁月的冲刷,变得斑驳陆离。这些炮台是封建社会时期建造的,在那时是整个法国最令人畏惧和坚不可摧的堡垒。贵族和伯爵们,甚至是历代的君王,都在这里打过很多场战役,最终所有对这里的非分之想全都化作了泡影,从没有任何一个侵略者踏入过城堡那宽敞明亮的大厅,护墙见证着这一切。

这么多年过去了,曾经的光辉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贫穷,渺茫的希望,以及与曾经的傲人名声不相符的物质生活。这些后世的子孙再也无法享有曾经的显赫地位和财产。祖先留给我们的只剩下那不时有石块玻璃滚落的墙壁,因疏于管理而杂草丛生的花园,早已干涸了的尘土飞扬的护城河,以及乱石堆积的庭院。几个炮塔已是摇摇欲坠,里面的地板都已经下沉塌陷了,护壁板被虫蛀得破烂不堪,地毯和挂毯也褪去了昔日的色彩,这所有的一切都向我们讲述着一个辉煌不再的落魄故事。随着时光的流逝,高大的炮塔开始相继坍塌,先是第一个,随后是其他四个。最后,只剩下一个炮塔还勉强矗立着,给这些没落的贵族提供一个遮风避雨的住所。

就在这个仅存的塔楼里,在它巨大又阴暗的内庭里,我,安东尼,最后一个被诅咒的伯爵,在九十年前第一次睁开双眼来到这个世界。在我麻烦不断的一生中,整个幼年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面对着斑驳的墙壁,看着外面黑压压的森林,山坡下面隐藏着的山沟和山洞,它们吸引着我,让我既神往又充满了恐惧。我从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我的父亲在我出生前一个月的时候就死了,是被一块从废弃的城堡护墙上掉下来的石头砸死的,那年他才三十二岁;而我的母亲在生我的时候难产而死。我是在仅存的唯一一个仆人的照看和教育下长大的,过得很孤独。在我的印象里,这个仆人的名字叫皮埃尔,虽然上了年纪,但依然特别值得信任,并且十分博学。我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从小就孤身一人,年迈的仆人一直用一种奇怪的方式照顾着我,他不允许我跟外面的其他孩子接触,因为那些孩子是零星居住在周围平原地区的农村人。那时候,皮埃尔解释说,把我跟农村社会隔离开来,是因为我与生俱来的尊贵身份是高于那些庸俗的凡人的。现在我才知道,皮埃尔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我免于知道家族被诅咒的可怕真相。那些佃农们会在夜里聚集在家中微弱的炉火旁,低声地谈论这件事。

孤独如我,儿时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古堡的陈旧图书馆里度过的,我一边阅读古卷一边沉思着,时而漫无目的地在山脚下的树林里像个幽灵一般游荡。阳光无法穿透层层的树枝和树叶,所以森林里不分昼夜,被永恒的昏暗笼罩。或许是受到这里环境和氛围的影响,我从小就表现出忧郁的性格特征,我的注意力总会被对黑暗的研究和追寻自然界的神秘力量吸引。

我的家族规定,我只能在极有限的知识领域中学习,这一点点有限的知识令我感到失望。从一开始,老仆人皮埃尔就不情愿告诉我关于父辈和祖先们的事情,我发现每次我一提起那栋大宅,他就很害怕。随着我慢慢长大成人,我逐渐从皮埃尔杂乱无章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些信息,毕竟偶尔他也有说漏嘴的时候,我都留心记下了。他年事已高,意识也没有那么清醒了。从这些拼凑出的信息中我意识到,之前觉得奇怪的事情,其实很可怕。这件事情我之前曾略微提及,那就是我们家族所有的伯爵都在很年轻的时候去世了。有时候我也会猜想,或许这是因为我们家族里天生都有寿命短的基因。思考了很久之后,我开始把这些过早死亡的故事跟老皮埃尔口中的胡言乱语联系起来,他常常说起一个对我们家族长达几个世纪的诅咒,那就是所有伯爵爵位的继承者都将活不过三十二岁。在我二十一岁生日那天,老皮埃尔给了我一份关于我家族的文件,他告诉我,这份文件父传子、子传后,被伯爵世袭者们世世代代地传递下去。里面的内容是关于最不可思议的自然力量,而直到我看过时才发现,原来我一直以来的所有恐惧都在这里得到了证实。直到那时,我对于超能力的疑虑才终于坐实,我必须严肃地对待这件事情。接下来,文件里面令人难以置信的叙述在我的眼前一一展开。

这份文件把我带回到十三世纪,在那时,我现在居住的城堡还是铜墙铁壁,坚不可摧,令人望而却步。里面讲到一个曾经觊觎这座城堡已久的老人,虽然一生一事无成,但是身份比农民的地位要高一点。他的名字叫米歇尔·莫韦,他为了自己邪恶的名声,甘愿做魔鬼。他研究的东西超出了人类的范围,一直想要炼制出哲人之石和长生不老药,并且对黑魔法和炼金术这些巫术深信不疑。米歇尔·莫韦有一个儿子——查尔斯,虽然年少,但也像他父亲那样精通黑暗魔法,后来他就被称为大巫师。这对父子故意避开淳朴的农民们,暗中做着最恐怖的勾当。据大家的传言,老米歇尔为了祭祀魔鬼,甚至不惜将自己的妻子活活烧死。而且,许多农民家的小孩子莫名其妙地相继失踪,最后尸体都躺在米歇尔的家门口!然而,尽管这对父子的本性是如此黑暗,但他们还是存在着一丝良知的:老米歇尔极度疼爱自己的孩子,同时查尔斯也非常孝顺他的父亲。

有一天夜里,山上的整个城堡都陷入了极度的混乱之中,因为年幼的戈弗雷,亨利伯爵的儿子失踪了!暴怒的亨利伯爵率领一批巫师到处搜索孩子的行踪,最后他们径直闯入了老米歇尔的家。大家看到年迈的米歇尔·莫韦正守在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前,忙着煮东西。亨利伯爵完全被愤怒与绝望冲昏了头脑,他不由老米歇尔分辩,就认定是他蓄意谋杀了自己的孩子。亨利伯爵狠狠地掐住老米歇尔的脖子,越掐越用力,直到他握着亨利伯爵的手慢慢松了下去,断气了。然而就在这时,另一个搜救孩子的小分队却欢呼雀跃着跑来报喜讯。原来,他们在远处一栋城堡中一间闲置无用的屋子里找到了戈弗雷。然而他们还是来得太迟了,老米歇尔已经死了,白送了性命。就在亨利伯爵和随从们从老皮埃尔的家中走出来时,查尔斯从森林里走了出来。队伍里的一些下人兴奋地谈论着刚才发生的事情,以及老米歇尔是怎么白白死掉的。查尔斯在听到父亲的死讯之后,一开始并没有作出任何反应。过了一会儿,他缓缓走到亨利伯爵跟前,用极其可怕的口音说出了那句后来一直回荡在古堡里的咒语:“我诅咒这伯爵和他的后代们,

永世不得活过三十二岁!”

他一边说着咒语,一边开始迅速地往身后黑暗的丛林方向撤退。就在这时,他从自己的长袍里掏出一瓶无色的液体,向着杀害父亲的凶手——亨利伯爵脸上泼去,然后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亨利伯爵应声倒下,他被毒死了!第二天,人们埋葬了亨利伯爵,细心的人发现,他被埋葬的时间,几乎就是他出生之后的三十二年整!诡异的是,亨利伯爵被杀害的现场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证据,而附近山上的农民其实只清洗了附近的森林和草地。

过去了一年又一年,已故伯爵的家人们几乎都快要忘记当初的那句诅咒了。然而这时,当初年幼的戈弗雷——整个悲剧的无辜起源——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并且世袭了伯爵之位。他三十二岁那年在一次打猎中被无名乱箭射死,连一句遗嘱都没来得及留下便咽气了。然后,戈弗雷的爵位继承人——他的儿子罗伯特伯爵在野外的荒地上毫无征兆地死去,农民们都窃窃私语道,他死时恰恰也是刚过了三十二岁生日。随后,罗伯特伯爵的儿子路易斯伯爵也在自己三十二岁时溺死。接下来的世代继续应验着这种宿命般的可怕诅咒,亨瑞斯伯爵、罗伯茨伯爵、安托万伯爵以及阿曼德伯爵,他们都是在相仿的年纪被夺走了鲜活又善良的生命,他们从未久活于亨利伯爵。

当我读到这些悲惨的故事时,正是我二十一岁那年。如果诅咒应验,那么我将只剩下十一年可活了。在那之前,我觉得自己的生活了无生气,整日无所事事,度日如年。然而那一刻之后,我觉得自己余生之中的每一天都愈发珍贵!我开始争分夺秒地研究黑暗魔法世界里蕴藏着的神秘力量。因为我自幼便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所以对现代科技一无所知。我需要深入中世纪时期,将老米歇尔和查尔斯研究的魔法世界层层揭开,去研究鬼神学与炼金术的奥秘。我费尽心力地研究,却发现无论如何都难以解释我的家族所遭受的奇怪诅咒。有时候我试着用正常的原因去解释,比如,我的祖先们相继去世是因为老米歇尔和查尔斯的继承者们为了复仇而将他们杀死。但是在我仔细查阅历史记载之后绝望地发现,书中根本没有提及老米歇尔和查尔斯有后代。我只能更加努力地研究神秘学,废寝忘食地想要找到让我的家族摆脱这一诅咒的方法。终于有一天,我恍然大悟:只要我一辈子不结婚,不生孩子,这个诅咒就会在我死后伴随着我的死亡而消失,我的其他家人们便得救了。

就在我快到三十岁的时候,老皮埃尔去世了。我独自一人埋葬了他,让他长眠于庭院里的石块之下,在生前最喜爱散步的地方永远睡去。现在,偌大的城堡里只剩下我自己了,我再次陷入了沉思。彻底的孤独和寂寞消磨了我急于解开诅咒之谜的热情,我开始渐渐放弃了同命运的抗争,静静地等待着三十二岁的到来,像祖先们那样死去。我不再搞研究,而是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古堡里,去看看那些断壁残垣和斑驳陆离的废弃高塔。小时候,老皮埃尔不允许我涉足那些地方,说那些地方已经有四个世纪没有人去过了。我对那些地方充满了恐惧,然而现在,我要去那里好好看看了。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堆奇怪又恐怖的东西。陈旧的家具上面落满了几个世纪的厚厚灰尘,灰尘被潮湿的空气浸湿之后又逐渐将家具腐蚀;巨大无比的蜘蛛网遍布了每个角落,在我有生之年,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蜘蛛网;还有瘦小的蝙蝠,在黑暗的角落里扇动着巨大又吓人的翅膀。

我精确地记录着自己所剩不多的时间,每一天、每一分钟都认真记录下来。图书馆里古老又庞大的座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提醒着我每一秒钟的流逝,提醒着我离三十二岁的死期又近了一步。在临近三十二岁的时候,我已经变得很淡定了。根据记载,我之前的每一位伯爵都是在三十二岁的时候死去的,跟第一位亨利伯爵的死期基本一致。我开始密切地关注着自己将会以何种方式走向生命尽头。虽然我并不能够预知自己将会以何种离奇的方式死去,但是至少我能够确定自己是无比淡定地面对死亡的。我将不会做一个胆小如鼠的人,我不惧怕死亡。想到这些,我就又重新充满了活力,继续研究起这座古堡和它里面的构造来。

对古堡不断探索成了我此生中距离最长的旅程。在离三十二岁生日剩下不到一周时间的时候,我强烈地感到自己应该把自己存活于世的最后时刻记录下来。我屏气凝神地体会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向生命尽头的每时每刻。在剩下的日子里,我每天上午都会在最古老的那座炮塔里爬上爬下,里面的楼梯已经有一半都损毁了,走上去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等到了下午,我就去位置低一点的地方,比如一处中世纪时期建造的囚禁犯人的禁闭室,还有一处建造时期近一点的军火储藏室。有一天,我走到了储藏室里的最后一个楼梯间。就在我缓慢地穿过硝石铺成的走廊时,脚下的路变得愈发潮湿,不一会儿之后,借着火把闪烁的光,我看到一堵墙横在了我的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这堵墙上什么都没有,并且被水完全浸湿了。就在我打算转过身去原路返回的时候,我用余光看到了一扇带有把手的暗门,就在我脚下。我迟疑了一下,然后用力把这扇门拉开。门的下面是一个漆黑的空间,向上散发出难闻的气体。我的火把在遇上这种气体之后燃烧得很激烈,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借着闪亮的火光,我看到了一排石头砌成的台阶。我把火把试探着往下放了放,发现火焰又开始正常稳定地燃烧起来了,看来下面的氧气是充足的,我这才放心地开始往下走。下面很深,有很多级台阶,通向一条石板铺成的狭窄小路。我感到我已经走到地下很深的地方了。这条小路很长很长,我走了很久之后,终于走到了路的尽头,看到了一扇巨大的橡木门,这里非常潮湿,门上不断地滴下水来。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还是没能把这扇大门打开。过了一会儿,我放弃了,打算转身离开。就在我刚走开没几步的时候,突然之间,在我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那扇门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然后我就听到门上生了锈的铁链,被吱吱嘎嘎地缓慢打开的声音,这扇大门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打开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整个人都懵了,几乎丧失了正常分析判断的能力。我是身处一个废弃多年的古堡里啊,我一直认为这里除了我之外,是不存在任何其他活着的人或者生物的。然而现在门竟然被除了我之外的力量打开了!想到这里,我整个脑子里都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恐惧。终于,我鼓足勇气,决定转过身来面对未知的一切。我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试图寻找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哥特式风格的门旁边站着一个人,戴着一顶无沿帽,穿着一身中世纪时期的深色束腰长袍,他的头发很长,黑黢黢的胡子也十分浓密,前额特别宽大,比正常人宽大很多,两颊深深地陷下去,皱纹深得像是用刀子刻在了脸上。他的手也很长,看起来更像是爪子,粗糙的跟老树皮一样,像大理石一样惨白,毫无血色,我从未见过谁的手长成这样。他骨瘦如柴,像一副骷髅架子陷在了他奇怪的长袍里。但是最奇怪的还要数他的那双眼睛。他的眼睛是两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充满了非人类的邪恶力量。这股力量现在盯上了我,用它们的仇恨刺穿了我的灵魂,将我牢牢地钉在了地上,一动也不能动。然后,那个人开始跟我说话,口中发出了喃喃的声音。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空虚和怨恨,让我浑身发冷。他说的语言听起来像是中世纪时期有学识的人说的拉丁语,因为我之前一直致力于研究那个时期的炼金术士和鬼神学家们的著作,所以对那些词汇并不陌生,他的话就不难听懂了。他口中念出的咒语已经在我的古堡里盘旋了这么久,他还告诉我,我也会像我的祖先们那样,为了偿还杀害米歇尔·莫韦的代价而死于三十二岁,以此庆祝老查尔斯巫师的复仇胜利。他向我讲述了当年年轻的查尔斯巫师是怎样逃离了杀害亨利伯爵的现场,并在几年后又回来,用一支箭杀死了临近三十二岁的戈弗雷,他死去的时间跟他父亲几乎一样。后来,他秘密潜回城堡里并且安顿下来,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并且把我面前这个可怕的人关在这个废弃的地下室里面,上了锁,囚禁他。后来他在外面抓住了戈弗雷的儿子——罗伯特伯爵,把毒药强行灌进他的嘴里,然后逃离了现场,留下被毒死的罗伯特,那年罗伯特三十二岁。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开始思考,在杀死罗伯特之后进行的一系列暗杀活动是如何实现的?因为从自然科学的角度来讲,查尔斯巫师是无法活那么久的。然后这个人就提到,老米歇尔和查尔斯这对巫师父子致力于研究炼金术,最后查尔斯巫师研究出了长生不老药,能让他永葆青春、永不死去。

说到这里他很兴奋,这种兴奋一度让他眼中的仇恨神情消退了。然而,仇恨的情绪很快就重新控制住了他,他的眼睛里又冒出仇恨的光。突然,一个可怕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像是蛇发出的“嘶嘶”声,眼前这个怪人拿出了一个透明的玻璃药瓶,很明显,他想效仿查尔斯巫师,让我像六百年前的亨利伯爵一样死去。突然之间,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我竟然打破了他的魔咒,不再被他的咒语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了。我挥起手中即将熄灭的火把砸向他。我听到了那个玻璃药瓶摔在地上发出的清脆响声,然后看到他的束腰长袍被火把点燃,烧了起来,发出可怕的光,场面极其惨烈。他发出了惊恐的惨叫,那叫声裹藏着无力的仇恨,简直震碎了我所有绷紧的神经,我再也撑不下去了,向前瘫倒在泥泞的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恢复知觉。我的周围一片漆黑,我渐渐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一切。虽然内心还是充满了恐惧,但是依然敌不过更加强烈的好奇心。我不禁在心里问自己,这个试图杀死我的恶魔到底是谁?他是如何在这重重城墙之下存活了这么久的?他为什么一定要为米歇尔·莫韦巫师的死不断实施复仇行动,而这一系列复仇行动又是如何从查尔斯巫师开始,历经几百年的时间,一件一件实施的呢?我仿佛感受到了这段悲惨的历史的年轮从我的肩膀上碾压了过去。而这所有的诅咒和威胁的源头,都可以从这个我打倒的人身上找到答案。现在我自由了,不再受到诅咒的威胁和控制,我想要解开更多的谜团,想要解除困扰我家族长达几个世纪的诅咒,想要破解这困扰了我一生的,不断在我的噩梦中出现的谜题。仔细思考了一番之后,我从衣兜里摸出一块铁片和一块打火石,点燃了另一个备用的火把,一下子照亮了这个扭曲的、被烧黑了的神秘人。他那双可怕的眼睛现在是紧闭的。很明显,他不喜欢光亮。我从他身旁跨过去,走进那扇哥特式的门。映入眼帘的显然是一间研究炼金术的实验室。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放了一大堆的黄色金属,在火把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我猜测这种黄色的金属很有可能是黄金,不过我并没有停下来更详细地查看,因为我的目光很快就被另一样东西吸引过去了。就在这间屋子的最深处,有一个开放的隧道,能通向城堡外面山上的沟沟壑壑。刚才我内心的困惑终于找到答案了,他就是从这条路往返古堡和丛林的。就在我侧着脸走过他的尸体不想看他的时候,我竟然听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说话声,他似乎还剩下一口气没死。我简直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跑回来检查,地上躺着的人已经烧得发黑并且变了形。就在我蹲下来仔细观察他的时候,他突然睁开了那双黑色的吓人的眼睛!他大睁着眼睛,破裂的嘴唇在努力地拼凑言语,然而我却听不太懂他想表达的意思。突然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词语,那就是查尔斯巫师的名字。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紧接着我又从他的口中听懂了“很多年”和“诅咒”这两个词。然而仅仅听懂这些残缺不全的词语还不足以让我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我还是一头雾水。我变得有些不耐烦,懒得理会他到底想说什么了。就在他发现我开始对他失去耐心的时候,他的双眼突然又充满了仇恨,愤怒地盯着我。终于,我不得不重新把注意力放回他身上。就在我们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我被他的目光吓得浑身震颤了一下。

突然之间,这个将死之人用尽他最后一丝力气,把自己的头颅从泥泞的地上抬了起来。我简直被他的行为吓呆了,一动也不敢动。他清了清嗓子,用他的最后一口气,大声喊出了今后每日每夜都回荡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那些话。“你这个愚蠢至极的人!你根本就猜不出我的秘密!你完全没有脑子,想不出这个长达六个世纪的诅咒是怎么在这个城堡里一一应验的。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有可以永生的长生不老药!你知道炼金术是谁最终破解的吗?我告诉你,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活了六百年来完成我的复仇计划,因为,我就是伟大的查尔斯巫师!”(战樱 译)

坟墓

本文写于1917年6月,后来发表在1922年3月的《漂泊者》杂志上。本文也是洛夫克拉夫特结束青年时代的隐居生活后创作的一篇小说。与其他许多早期作品一样,这篇小说也有明显模仿爱伦·坡的痕迹。洛夫克拉夫特声称这篇小说的灵感来自于普罗维登斯墓地里的一块墓碑——他在路过墓地时看到了一座1711年的墓碑,并因此想象了自己与墓中人对话的景象。至少在死中我能寻得一处平静的庇佑。——维吉尔图为1926年1月《诡丽幻谭》(Weird Tales)再次发表《坟墓》时的插画。

我明白,当我开始叙述那些令我落得如今下场的事情时,有人会自然而然地对叙述内容的真实性提出质疑,因为我现在正被拘押在这座为精神错乱的疯子们开设的收容所里。不幸的是,大部分人都受到自身头脑想象的限制,没有足够的智力与耐心去评估那些处于寻常经历之外、孤立出现的异象——而且也只有少数心智敏感的人能够看到、察觉到这些异象。然而,那些有着渊博知识的人知道真实与虚妄之间并不存在鲜明的界限;知道万事万物的显现都仰赖人们精妙的生理与心理媒介,而且我们必须通过这些媒介才能意识到它们的存在;可当转瞬即逝的超视体验穿透了由直白的经验主义所构成的平凡面纱时,平淡乏味但却为大多数人所接受的唯物主义思想却将这些体验斥为疯癫。

我的名字叫做杰瓦斯·达德利。自孩提时代起,我就是个充满梦想与想象的人。由于富裕的家境足够维持商业生活中的各种必需品,而我的性格也不合适接受正规的教育,或是参加熟人的社交娱乐,因此我一直生活在这个有形世界之外的某些领域里;在青春年少的那段时间里,我要么沉醉在那些鲜为人知的古书中,要么游荡在自家祖宅周边的田野与树林里。我觉得自己从那些古老书籍与田野树林地里读到、看到了其他男孩不太可能看到的东西,可是,关于这些事情,我不能说得太多,因为详细的谈论只会让其他人更加相信那些针对我智力的残忍中伤——我偶尔会从身边那些鬼祟仆人的窃窃私语里听到类似的言论。即便不去分析缘由,我也能清楚地将各种事情联系起来。

我说我生活在这个有形的世界之外,但我并不是说我独自生活在这个世界之外。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在缺少他人作伴的情况下,任何人都会无可避免地转而寻求其他事物的陪伴——那些没有生命的事物,那些不再活着的事物。我家附近有一座树木丛生的奇怪山谷,我把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那座昏暗的深谷里,在那里阅读、思考与做梦。在那片满是苔藓的山坡上,还是婴儿的我迈出了自己最初的步伐;在那些生长着怪诞瘤节的橡树下,还是少年的我编织出了自己最早的幻想。渐渐地,我熟悉了那些掌管着山谷树木的林妖,并且经常看着它们在亏缺月亮投下的纠缠月光下疯狂地舞蹈——但我现在不能说这些事情。我能说的只有那座位于山坡灌木丛中最阴暗角落里的孤坟;那是海德家族的荒墓,早在我诞生的数十年前,这个高贵而古老的家族的最后一位直系后裔就已经躺进了它的黑暗深处。

我所说的这座墓穴是一座用古老花岗岩修建起来的坟墓。在雾气与潮湿里经历了几个世代之后,这座墓穴早已风化褪色了。它从山坡上向内挖掘进了山体里,只露出了位于入口处的人工建筑。它的正门是一面令人生畏的笨重石板。这面石板挂在锈迹斑斑的铁铰链上,虽然被重重的铁链和挂锁拴着,却以一种不祥的、有些古怪的方式微微留下了一道缝隙——这是半个世纪以前的可怕风俗。那个将子孙安葬在这里的家族有过一处宅邸,它曾经坐落在这面山坡的顶端——可是,在许久以前,一道毁灭性的闪电击中了那个地方,并引起了熊熊大火,彻底地摧毁了整座房子。某些生活在这一带、上了年纪的居民在谈到那场毁灭了这座阴森古宅的午夜风暴时,偶尔会压低声音,流露出不安的神色;他们将自己隐晦暗示的事情称为“神怒”,而许多年后,这件事情在某种程度上让我对这座位于森林荫蔽之下的坟墓更加着迷起来。有且只有一个人丧生在那场大火里。当那座宅邸被烧毁之后,整个海德家族就搬去了某个遥远的地方,再也没有回来,就连家族里的最后一位子孙的那罐孤单凄凉的骨灰也是从外面运回来,再被安葬在这个荫蔽而又寂静的地方。没有人会在花岗岩正门前留下鲜花,也很少有人愿意去勇敢地面对那些似乎总是在被流水磨蚀的石头周围古怪徘徊的阴影——它们总让人觉得忧郁。

在一个下午,我第一次磕磕绊绊地走进了这座半掩着的为死人准备的宅院。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下午。那是仲夏的一天,自然的魔法正将遍布森林的大地点化成一片几乎均匀一致的鲜活绿色;由潮湿的翠色所组成的汹涌海洋,以及泥土与植被散发出的略微有点儿难以描述的气味,让身体的感官沉浸在近乎陶醉的狂喜中。在这样景致里,心灵失去了应有的洞察,时间与空间变得琐碎虚妄起来,被遗忘的远古所留下的阵阵回音开始固执地拍打着沉醉的意识。我整天游荡在洼地里的神秘树林里,思索那些我不用去谈论的思绪,对话那些我不用叫出名字的事物。身为一个十岁的孩子,我已经见识、听说了许多人们不曾知晓的奇迹;而且在某些方面已经算得上是个古怪的老头了。那时,我正试图从两簇野蛮生长的荆棘间开出一条路来,而在突然之间,我遇到了那座墓穴的入口——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自己发现了什么。那儿有一堆暗色的花岗岩,一扇古怪的虚掩着的门,一座雕刻着丧葬图案的拱门,可这些东西并没有在我的内心里激起任何悲伤或恐怖的联想。我很了解坟冢与墓窟,也对它们有过许多的想象,然而由于性格古怪的原因,其他人一直不允许我独自进入教堂墓园和公墓。在我看来,这座位于林地里的奇怪石头宅邸只是一个激发兴趣与思索的源头。我徒劳地向那个诱人深入的洞穴里瞥了一眼,却发现它冰冷潮湿的内部没有包含任何有关死亡或是腐败的迹象。但在那个好奇的瞬间,一种毫无理性的近乎疯狂的渴望开始生根发芽,怂恿我进入那座禁闭的大厅。尽管笨重的铁链阻挡着入口,一阵肯定是从森林里的恐怖幽魂那儿传来的声音却唆使着我,令我下定决心要进入那片召唤着我的阴暗。在逐渐减弱的日光中,我一面将锈迹斑斑的铁链摇晃得哗啦作响,试图将石头大门打开得更大一些;一面试着将自己小小的身躯挤过已经打开的缝隙;但是,我的两个打算全都落空了。起先只是好奇,随后我变得狂热起来;直至暮色低垂,我才放弃尝试,折返回家。路上,我向树林里的数百位神明起誓,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打开那座似乎在呼唤我的刺骨的黑暗深渊。那个留着铁灰色胡子、每天都会来我房间查看的医师曾对一个访客说,这个决定标志着一种可怜的偏执症已经形成;但我会让那些了解全部经过的读者来做出最终的评判。

在发现大门后的几个月里,我一直在徒劳地尝试暴力打开半开墓穴大门上的挂锁,同时也在小心谨慎地查询着与这座建筑相关的历史和情况。依靠着小孩子一贯乐于接受新事物的耳朵,我听说了许多事情;可是,我习惯性地将这些秘密埋在了心底,没有向任何人提起我掌握的信息,或我下定的决心。值得一提的是,在得知这座墓穴的情况后,我没有感到丝毫的惊讶或恐惧。对于生命与死亡,我有着一些相对独特的观点,而这些观点让我在冰冷的泥土与呼吸自如的鲜活身体之间建立了某种模糊的联想。我觉得那座自己一直试图深入探索的石头建筑,在某种意义上也象征着那个曾经生活在被烧毁前的大宅里、让人觉得邪恶不祥的大家族。许多含糊的传说都讲述了过去发生在古老厅堂里的怪诞仪式与亵渎狂欢,而这些传说让我对那座坟墓产生了新的、更加强烈的兴趣。每天我都会在它的门前坐上好几个小时。有一次,我试着将一根蜡烛插进那个几乎关闭的入口,但除了一级级通向下方的潮湿石头阶梯外,我什么都没看见。墓穴里的气味既让我厌恶又让我着迷。我觉得自己曾经知道这个地方,这种熟悉的感觉甚至比我的任何记忆都要古老,甚至早在我拥有目前这具身躯之前。

在发现这座墓穴的一年后,我在被书籍堆满的自家阁楼里偶然发现了一本普鲁塔克的《希腊罗马名人传》。那是一本满是虫蛀的译本。在阅读忒修斯的传记时,那段讲述巨石的文字令我印象深刻——那块巨石一直等待着少年英雄长大到足够举起它,寻回它下面属于自己的命运象征。这段传说驱散了我进入墓穴的急切心情,因为我觉得时机尚未成熟。随后,我告诉自己,在变得更强壮、更聪明后,我才能自如地解开沉重铁链封锁的大门;但在那之前,我要做得更好,并且相信这似乎是命运的意志。

相应地,我守在湿冷入口旁的时间也变短了。我把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其他一些同样古怪的嗜好上。偶尔,我会趁着夜色悄然无声地爬起来,偷偷溜进墓园和其他埋葬死人的地方——父母一直禁止我靠近那些地方。至于我去那些地方做什么,我是不会告诉你的,因为我自己也不确定某些事情的真实性;但我知道,在夜游之后的白天里,我常会惊讶地发现自己知道了某些几乎被遗忘了好几个世代的事情。在有一次夜游之后,我的表现震惊了整个社区——因为我怀着一种古怪的自负,提起了著名富翁斯夸尔·布鲁斯特的葬礼。他是本地历史里的一位著名人物,于1711年下葬,而那块安置在布罗斯特坟墓前、雕刻着骷髅头与交叉大腿骨的板岩石碑早已慢慢地风化成了粉末。在年少时的片刻幻想里,我发誓那个殡葬师,古德曼·辛普森在葬礼开始前从死者身上偷走了银扣的鞋子,丝绸的长统袜以及缎子的小衣服;而且斯夸尔并没有真正死掉,在下葬一天后,他还在坟墓下的棺材里活过来两次。

但我从未放弃进入墓穴的想法。事实上,发现某个出乎意料的谱系更加刺激了我的想法——我发现自己母亲的祖先与那个据说已经消失的海德家族起码有一丝丝微弱的联系。作为父亲家族的最后一员,我同样也是这支更加古老、更加神秘的血脉中的最后一员。我开始觉得那座坟墓是属于我的,同时也开始怀着热切的渴望,期待自己踏入石门、沿着泥泞石阶走进黑暗的那一天到来。我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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