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0中篇小说卷(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9 17: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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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义勤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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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0中篇小说卷

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0中篇小说卷试读:

我们该为“经典”做点什么?

吴义勤

当今时代,对经典的追怀和崇拜正在演变为一种象征性的精神行为,人们幻想着通过对经典的回忆与抚摸来抵抗日益世俗和商业化的物质潮流。在这一过程中,一方面,经典作为人类文学史和文明史的基石与本源,其价值得到了充分的认同与阐扬;另一方面,经典的神圣化与神秘化又构成了对于当下文学不自觉的遮蔽和否定。可以说,如何面对和正确理解“经典”,正是当代中国文学必须正视的一个问题。

什么是经典呢?就人类的文学史而言,“经典”似乎是一个约定俗成的概念,它是人类历史上那些杰出、伟大、震撼人心的文学作品的指称。但是,经典又是无法科学检验的主观性、相对性概念。经典并不是十全十美、所有人都认同的作品的代名词。人类文学史上其实根本就不存在十全十美、所有人都喜欢、没有缺点的所谓“经典”。那些把“经典”神圣化、神秘化、绝对化、乌托邦化的做法,其实只是拒绝当下文学的一种借口。通常意义上,经典常常是后代“追认”的,它意味着后人对前代文学作品的一种评价。经典的标准也不是僵化、固定的,政治、思想、文化、历史、艺术、美学等因素都可能在某种特殊的历史条件下成为命名“经典”的原因或标准。但是,“经典”的这种产生方式又极容易让人形成一种错觉,即“经典”仿佛总是过去时、历时态的,它好像与当代没有什么关系,当代人不能代替后人命名当代“经典”,当代人所能做的就是对过去“经典”的缅怀和回忆。这种错觉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在“经典”问题上的厚古薄今,似乎没有人敢于理直气壮地对当代文学作品进行“经典”的命名,甚至还有人认为当代人连写当代史的权利都没有。

然而,后人的命名就比同代人更可信吗?我当然相信时间的力量,相信时间会把许多污垢和灰尘荡涤干净,相信时间会让我们更清楚地看清模糊的、被掩盖的真相,但我怀疑,时间同时也会使文学的现场感和鲜活性受到磨损与侵蚀,甚至时间本身也难逃意识形态的污染。我不相信后人对我们身处时代“考古”式的阐释会比我们亲历的“经验”更可靠,也不相信,后人对我们身处时代文学的理解会比我们亲历者更准确。我觉得,一部被后代命名为“经典”的作品,在它所处的时代也一定会是被认可为“经典”的作品,我不相信,在当代默默无闻的作品在后代会被“考古”挖掘为“经典”。也许有人会举张爱玲、钱钟书、沈从文的例子,但我要说的是,他们的文学价值在他们生活的时代就早已被认可了,只不过新中国成立后很长时间由于意识形态的原因我们的文学史不允许谈及他们罢了。

这里其实就涉及了我们编选这套书的目的。我认为,文学的经典化过程,既是一个历史化的过程,又更是一个当代化的过程。文学的经典化时时刻刻都在进行着,它需要当代人的积极参与和实践。文学的经典不是由某一个“权威”命名的,而是由一个时代所有的阅读者共同命名的,可以说,每一个阅读者都是一个命名者,他都有命名的“权力”。而作为一个文学研究者或一个文学出版者,参与当代文学的进程,参与当代文学经典的筛选、淘洗和确立过程,正是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使命。事实上,正是出于这种对“经典”的认识,我才决定策划和出版这套书的,我希望通过我们的努力,真实同步地再现21世纪中国文学“经典化”的进程,充分展现21世纪中国文学的业绩,并真正把“经典”由“过去时”还原为“现在进行时”,切实地为21世纪中国文学的“经典化”作出自己的贡献。与时下各种版本的“小说选”或“小说排行榜”不同,我们不羞羞答答地使用“最佳小说”之类的字眼,而是直截了当、理直气壮地使用了“经典”这个范畴。我觉得,我们每一个作家都首先应该有追求“经典”、成为“经典”的勇气。我承认,我们的选择标准难免个人化、主观化的局限,也不认为我们所选择的“经典”就是十全十美的,更不幻想我们的审美判断和“经典”命名会得到所有人的认同,而由于阅读视野和版面等方面的原因,“遗珠之憾”更是不可避免,但我们至少可以无愧地说,我们对美和艺术是虔诚的,我们是忠实于我们对艺术和美的感觉与判断的,我们对“经典”的择取是把审美和艺术放在第一位的。说到底,“经典”是主观的,“经典”的确立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经典”的价值是逐步呈现的,对于一部经典作品来说,它的当代认可、当代评价是不可或缺的。尽管这种认可和评价也许有偏颇,但是没有这种认可和评价,它就无法从浩如烟海的文本世界中突围而出,它就会永久地被埋没。从这个意义上说,在当代任何一部能够被阅读、谈论的文本都是幸运的,这是它变成“经典”的必要洗礼和必然路径,本套书所提供的同样是这种路径,我们所选的作品就是我们所认可的“经典”,它们完全可以毫无愧色地进入“经典”的殿堂,接受当代人或者后来者的批评或朝拜。

感谢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对我的经典观的认同以及对于这套书的大力支持,感谢让这个文学工程可以在百花洲文艺出版社这个平台美丽绽放。我们的编选仍将坚持个人的纯文学标准,而为了更好地阐析我们的“经典观”,我们每本书将由一个青年学者对每一篇入选小说进行精短点评,希望此举能有助于读者朋友对本丛书的阅读。

刀锋上的蚂蚁

方方一、东方的神秘出现了

一九九五年费舍尔退休了。

他原以为很简单。因为在他之前有人退休,在他之后也有人退休,大家都会有这样黯然的一天,这是人生的一个过程。既然必须要走,就没什么了不起。费舍尔想得很清楚。退休的第一天,他便拟写自己的退休计划。他有一个随身携带的黑皮笔记本,专门记录各类事项安排,每年都会更新。自他懂事起,这样的笔记本就已存在。它们多到一个抽屉已经放置不下。而他的全部经历就都装在这样一个个的黑皮笔记本中。每一天每一个小时,他都安排得很精确。他几乎是一丝不苟地按照这些安排来完成自己的人生。

费舍尔一直在当法官,认真严肃地过了一辈子。他想就算退休,也要过得有点意义。他一生从来都没有随随便便度过的习惯。费舍尔一条一条地写他的计划:翻修窗户,改造花园,去大学听宗教历史课,跟外孙海因兹学电脑程序,看拜仁慕尼黑的球赛,当然也少不了旅行。只是去哪里,去多久,他却没写。费舍尔出门旅行最放不下的是他的三条狗。每次出去,他都会和太太莉扎反复地讨论它们三个的去向。它们就像家养的孩子,但孩子长大了就会独立,它们三个却永远不会。离开他和莉扎,它们似乎无所适从。

费舍尔在笔记本上已经写了好几页,却终究有一种郁闷压迫在心。他不知道为什么,就只觉得不愉快。莉扎说,刚开始都这样,过阵子习惯就好了。

费舍尔说,能习惯吗?说完想,一个人一生都在忙碌,突然间什么事没有得做,整个社会也不再需要你。对这个社会或许很简单,但对这个具体的人来说,其实并不是件简单的事。

这天他和莉扎一起出门散步。三条狗自然是要跟着的。莉扎牵着一条,费舍尔牵着两条。天气很好,不时有骑着赛车的男孩子倏一下从他们肩旁飙过。这时候,他和莉扎就会相视一笑。当年他就是像这样骑车的时候,不小心撞着了莉扎,然后就爱上了她。莉扎总爱问:你是不是故意撞的呀?费舍尔永远认真地回答说:真的是不小心。

慕尼黑的天总是蓝色的。开阔的原野上,有牛群散散地在啃草。远远的阿尔卑斯山衬在蓝色的天幕前露着清晰的轮廓。白云就在那些灰色线条上飘浮着。这样的场景仿佛是定格。费舍尔和莉扎看了一辈子,早已变得熟视无睹。

迎面走来几个年轻人,背着背包,仿佛徒步旅行者,全是亚洲人。费舍尔凭直觉认定他们是中国人。莉扎却觉得多半是日本人。因为莉扎认为只有日本年轻人才好以这样的方式漫游。年轻人走近了,看见了狗,便欢喜地逗着它们。费舍尔喜欢别人逗他的狗。人把笑容露给人的时候,常常会假,但人把笑容露给狗的时候,却大多是真的,是真的出于喜爱。

费舍尔说,你们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一个男孩子用德语大声说,当然是中国人!费舍尔对莉扎说,我说吧,是中国人呢。莉扎有些疑惑,说中国人怎么也这样旅行呀?费舍尔说,为什么不?

这天的晚上费舍尔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星光。天色乌青,深邃辽远。仿佛有一种磁力,把他心里的沉沉的东西都抽了过去。或许,暗夜的天空正是把所有仰望者的内心抽空了,才有着如此的深沉。

费舍尔突然有一念闪过。他转过身对莉扎说,我要到中国去。莉扎望了望他,说好吧。但是我不去。我要陪着米拉它们。

米拉是莉扎最宠爱的一只狗。

两个月后,费舍尔就开始了他的中国之旅。

其实费舍尔并不是第一次去中国。他根本就是在中国出生的。那是一个夏天,中国尚是乱世,到处都有战争。他的母亲在中国的庐山上待产。这里有他家的房子。那时候他的父亲在汉口的美最时洋行工作。这房子是他买来度暑的。当年中国,用他母亲的话说,手指之处,皆是瘟疫。如果不是庐山这幢别墅给了他们庇护,他们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德国。这个说法,令他恐惧。仿佛形成阴影,致使他一旦想去中国,耳边就会浮出母亲的声音。不知是否这个原因,此后他再也没有去过中国。他出生的日子是在春天。那天山下打仗,山里人说是闹土匪,但山上却非常宁静。他的母亲从此不肯下山,生恐山下暴民伤着她的孩子。于是,费舍尔从出生起便一直住在庐山。直到将满三岁,他才随着父母来到汉口,然后从汉口径直回到德国。三岁,是个没有记忆的年龄。费舍尔对他三年的中国生活没有任何印象。他所有的记忆都来自父母和兄长的述说。而这些述说也过去许多年了。时间是个网,它的网格太大,几乎所有内容都已从那些空格中流失而去。但是费舍尔知道,如到中国,庐山将是他必去的一站。

费舍尔出发前,到地下室翻找父母留下的东西。他印象中,家里的墙上很长时间都挂着一幅油画。画布上有一条满是石头的河流。母亲说,这条河叫长冲河。他们的房子,就在这条河对面的山上。画这幅画的是个中国人,很年轻。有一阵每天都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写生。她带着费舍尔到河边玩耍时,经常能看到这个画家。有一次小小的费舍尔上前抓他的笔,在他的画布上乱戳,他也不生气,却只是笑。令她很不好意思。她上前问画家,可不可以卖给她一幅画,他们要回国了,想留作纪念。那画家想了想说,我不卖,但我可以送给你一幅。于是,他就把费舍尔戳过的那幅画,重新修整过,送给了她。费舍尔母亲说,其实戳过的痕迹被他刮掉了,一点也看不出来。中国人很讲礼仪,很多礼。

地下室陈旧的东西堆得太多,费舍尔到底没能找到那幅画。但那个画面却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长冲河的水翻越着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石头。水花在石头边溅起。河边垂挂着一些不知名的花草,有一串花是紫色的。对了,母亲还说过,他们家附近有一对丹麦姊妹住的庭院,叫紫园。还有什么呢?他再也记不起来了。

一直上了飞机,飞机朝着他的东方飞行。隔着舷窗看外面的茫茫云海,他又想起母亲常说的几个字:玻璃屋。

费舍尔想,那里应该还有一幢房子叫玻璃屋。

费舍尔的旅程是先到上海,再去杭州,然后由杭州飞到武汉,经武汉而上庐山。他的父亲曾经工作的美最时洋行就在汉口。他很想看看父亲当年生活过的城市。他知道他家在汉口曾经有幢房子,而他的哥哥和姐姐都在汉口上学。他有一个小姐姐两岁时在汉口得瘟疫而死。这也是他的母亲不肯离开庐山的原因。初回德国时,他正牙牙学语,他的哥哥姐姐还教他说武汉话。现在他是一句也记不得了。走前费舍尔跟双腿靠拐杖行路的哥哥打了个电话。哥哥在电话里笑呵呵地说他还记得一句:吃饭。费舍尔练了好几天,算是记住了这个词。哥哥还说,去看看家的老房子还在不在。哥哥说不出里弄的名字。只记得离江边不太远,距汉口火车站也不太远。哥哥回国时正上着小学,时光如同抹布,一点一点把他早先的记忆也都抹掉了。

费舍尔在汉口转了一两天,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家的老屋。这是肯定的。他没有里弄名字和门牌号,甚至他连房子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陪同的导游也无奈。费舍尔知道这是件为难的事,也就放弃了。不过导游说,似乎美最时洋行的房子还在,但他不知道在哪里,可以去打听打听。对于这些老房子,费舍尔并没有迫切想看的欲望。他觉得有些麻烦,便说不必了。

费舍尔的导游并非专业导游。他是外孙海因兹的同学,来自中国,叫李亦简。李亦简正好要回国探亲,海因兹便把他介绍给了费舍尔。一则可以关照一下费舍尔,二则也可让李亦简利用探亲的时间赚点外快。李亦简原本有点不情愿,跟海因兹说,你家就没有姐姐妹妹去中国旅行?你让我陪个老头,多没劲呀。海因兹说,你当是打工嘛,挣点钱。我爷爷钱很多哦。李亦简说,钱多有什么用?你们德国人小气,谁不知道呀。有钱人比穷人更小气。海因兹便笑。不过李亦简还是答应去跟费舍尔聊一下。彼此都需要看看自己是否适合对方。

费舍尔跟李亦简没聊几句,就知道李亦简家在汉口。费舍尔使用刚学的武汉话,说了一句“吃饭”。李亦简大惊,说您居然会说这个?费舍尔便告诉他,他去过汉口。他家在汉口有房子。李亦简眼睛更是瞪得老大,说我家在汉口住了几代都没房子,你倒有?费舍尔说,这是当年我父亲买的,是一幢小楼。李亦简憋叹道:老牌帝国主义呀,汉口居然有你们的房子,却没有我们的。费舍尔没明白他的意思。海因兹说,爷爷你不用理他,他是个废话大王。李亦简听此一说,笑了起来,说不管怎么讲,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在汉口住过的外国人。我们也算老乡。你去哪些地方玩过?武汉三镇我都熟哦。费舍尔说,我到汉口去的时候,大概刚满三岁。李亦简有点失望,说那你的脚都没有沾过汉口的土,你算什么去过汉口呀。费舍尔笑道:我用过汉口的空气呀。你呼吸的汉口空气,都是我吸剩下的。李亦简听他这一说,哈哈大笑起来,转而向海因兹说,你家老爷子,我陪定了。老头好玩。海因兹说,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他。

李亦简跟海因兹的对话费舍尔都听清了,他也觉得这个中国年轻人挺有趣,心想路上如有一个有趣的旅伴,就不会那么无聊。费舍尔跟李亦简谈好陪游价格。李亦简原本就要回国探亲,国际机票自理。他将陪同费舍尔两周时间,费舍尔除了支付陪同费外,也包括他在中国境内的全程旅行费用。李亦简满口答应下来。想想觉得这也是一桩美差。虽然他在中国生长了二十几年,但像上海、杭州、庐山这样的地方,他还从来没有去过。

李亦简父母都是小学老师,家里日子过得连小康都算不上。父母几乎是倾其所有让李亦简出来留学。李亦简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给父母增加负担。所以,留学期间从来没有停止过打工。他不光学会了做饭做菜洗衣服,还学会了剃头烫发,其他如修马桶、修汽车、修电脑、修电视,他也几乎都拿得下来,李亦简学的是建筑,但他自己说,在德国几年,他差不多成了个生活全能。比较起来,陪费舍尔旅游,算是最舒服的工作了。李亦简想,怎么也得让老爷子满意才是。于是他临时抱佛脚,翻了几天书本,查看了费舍尔所到之地的一些资料。海因兹说费舍尔虽然是法学博士出身,但他很喜欢艺术。李亦简便还读了一些艺术史方面的书。他想,再怎么也不能被德国老头看不起。海因兹说,你不用这么辛苦,我告诉你一个绝招,他要是跟你谈艺术,你就跟他谈计算机,保证他立即发傻。李亦简说,喂,这是你爷爷,不是我爷爷,你怎么能让我出绝招欺负老人家呢?

旅途十分顺利。只是行前费舍尔把中国想得跟西方太不相同,却没料到,除了吵闹和脏乱外,其实是很相同的。他脑子里因看书而构想的东方情调并不浓郁。甚至人们的穿着打扮风格也跟他们差不多少。他并不喜欢上海,觉得那里杂乱。汉口更让他败兴。他想象不出,他的父母居然在这个城市里生活过多年。在杭州,西湖还是美的,苏堤、白堤还有三潭印月。李亦简为他讲了许多民间传说。那些传说委实迷人。或许因为这个,费舍尔对杭州印象还算不错。费舍尔说他真想拿把雨伞,坐在断桥边等待一个白娘子的到来,不管是蛇仙还是蝎仙都可以,只要漂亮。李亦简便笑,说回去一定告诉莉扎,保管他要跪三天搓衣板。费舍尔不知道搓衣板是什么。李亦简便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他把搓衣板的齿比画得跟波浪似的。费舍尔忍不住大笑,说那也可以。只要有白娘子,他宁愿跪三天三夜的搓衣板。李亦简便连连长叹,说我太喜欢你了。原来天下男人,不管是老是少,也不管东方西方,大家心思全都一样呀。费舍尔忙说,只是说说而已,说说而已。莉扎知道了,不是让我跪搓衣板,而是直接拧断我的脖子。费舍尔模仿莉扎的样子做了个凶猛的手势,李亦简笑得跌脚,说天下女人也一样呀,老奶奶修理你跟我妈修理我爸的方式完全相同。

费舍尔抵达庐山时,已是他到中国的第八天了。他住进了东谷一幢老别墅里。老别墅在半山腰,典型的欧式建筑,但他没看出来是哪个国家的。李亦简说有点北欧味道。费舍尔很奇怪,怎么在中国这样一座深山中,会有如此之多的欧美式别墅。问李亦简,李亦简亦不清楚,想了半天才说,这还不都是你们跑来侵略我们,住不惯我们的屋吃不下我们的饭,又不肯回去,就给自己找了片地盖上房子,自己单过。费舍尔想想觉得这说法完全是李亦简瞎扯,可他却也没有更好的解释。

山上人不多,夜里便清冷得很,屋里也有些阴湿。听着山风呼呼地从窗外吹刮而过,流泉叮咚地响着,费舍尔夜里竟有点睡不着。他想,难道这都是我小时候听过的?

早上,费舍尔醒得早。隔壁李亦简还死睡着,费舍尔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都是睡懒觉一族,使没有叫他。心想自己出门散散步也挺好。

山色碧绿如洗,空气极其新鲜,树草的气息渗透其间,仿佛有一点点慕尼黑的味道。那是他闻惯了的味道。费舍尔走下山,看到条状的公园。昨晚已经知道了,它叫林赛公园,是英式风格的园林,很随意很自然。公园里穿流着一条细窄的河流,河里有大大小小的石头。费舍尔想,莫非这就是长冲河?

走过一座小石桥,他沿着河边没边际地漫想着。河面慢慢宽了起来,石头也显得格外漂亮。突然一处拐角的景致令他十分熟悉,就像是他家油画上的风光。他的心竟是怦怦地跳动起来,他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更令他吃惊的画面出现了:河边的一块石头上,一个画家正在那里写生。这是他脑子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画面,居然在他来庐山的第一天早上,得以亲见。费舍尔忍不住凑近画家。一看画布,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就仿佛是他家墙上那幅画面的临摹。连河里那块巨石的棱角也都一模一样。费舍尔有些发呆,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一种莫名的神秘感从他心里升起。回到旅馆,李亦简刚起来,见费舍尔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有点奇怪,说你今天这副表情不太像德国人呀。费舍尔压低着声音说,东方的神秘出现了。二、费舍尔决定做一件事

鲁昌南早起时有点烦。厨房很暗,刷牙的时候他打开了灯。昏黄的灯光下,见一只蚂蚁从砧板的菜刀上慢慢爬下,突然使觉得自己就像是这只蚂蚁,于是更烦。很烦的结果,就是尽快出门,找个清静之地坐下。然后做点自己想做的事,以将这个世界与自己暂时切割干净。

他披上外套,拎着画箱出了门。妹妹鲁昌玉在后面喊了几嗓:你不吃早饭呀,油条已经买回来了,还有豆浆。鲁昌南说,我不饿。

从脂红路走到长冲河边,并不太远。鲁昌南在岸旁架好画架时,太阳还没有出来。正是四月,清晨的薄雾弥漫在河上。河虽不宽,却有着满河石头和不尽的流水。水流和石头永远都在碰撞,溅起的水花晶莹剔透。鲁昌南立即就忽略了侵入他皮肤上的一点点寒意。这些日子,他一直都在这里写生。清静的山谷让他的心渐渐安定。他刻意让自己慢慢地画,当作是禅修功课。每当他的画笔触到画布时,他便算是入定了。

鲁昌南不到五十岁,家住南昌。他的父亲年轻时当过兵,不过是国民党的兵。所以,鲁昌南从小就一直倒霉。他有点恨父亲,说你好好的当什么兵?害我们一家人吃苦。他父亲这时便很生气,说这能怪我吗?当年是为了打日本人呀。连九江南昌都失守了,而我们两个团的人在庐山上死守了八个月,打死多少日本鬼子。你说我这个兵当错了?鲁昌南说,庐山又没几个人,要你们守什么守?父亲说,你知道个屁呀,庐山当年是夏都。蒋介石领着南京政府一帮人,年年夏天在这里住着。满山都是洋别墅,全中国眼睛都盯着这里。中国跟日本人开战都是老蒋在庐山喊出来的。日本人能饶过这里?鲁昌南不是很清楚夏都,他也懒得问。他只知父亲的这一举动,让他人生还没开始,就已经沦落到地狱。鲁昌南从美术学院一毕业,便被分配到一个偏远的县城。去了不多久,“文革”开始了,他的父亲便自杀身亡,而他也因此被赶到乡下。这时候的他,跟村里的地主几乎是一样的待遇。面对这样的生存,他真是无话可说。宿命,真正的宿命。这就是他所能想到的。时问便在他无言的痛苦中,慢慢过去。直到有一天,他已经没有了痛苦,仿佛连心都死了,结果“文革”结束了。他奔波了很多年,终于回到了南昌。这时候的他业已四十出头,孑然一身。上无片瓦,下无寸土。靠他的妹妹鲁昌玉匆匆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然后他有了一个家,他回城已然不易,无法有正式的职业,于是便去中学给人当美术代课老师。如此职业,薪水自然少得无法养家。他开始临摹名画,卖给画廊,以挣点小钱,对付生存。偶尔有时,望着繁星万点的夜空,想起自己曾经的梦想,他还会蓦然跑到乡间,租一间小屋,买一箱方便面,闷头作画一阵子。然后拿着自己的原创作品,四处奔波,争取参加某些有影响的画展。这样的状况,老婆自是不满,成天抱怨他是个废人。有时还会莫名地暴吼一顿。面对老婆的愤怒,鲁昌南永远不做声。这时候,他常常会回想自己在乡下的生活,就算老婆的叫嚣惊天动地,但无论如何,也比当年要好。

但老婆没有他这样的自足感。老婆在一家小医院当护士,一年有半年夜班,自然也辛苦。半个月前,老婆突然说,她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她要离婚。鲁昌南觉得既然如此,离就离好了。可房子是老婆的。如果离了,他住在哪里呢?鲁昌南的妹妹鲁昌玉听说这事,立即奔来他家。鲁昌玉对她的嫂子说,你不要看扁了我哥,他要是发迹起来,让你悔断肠子。鲁昌玉从小就崇拜鲁昌南。只有她一个人永远对鲁昌南怀有信心。鲁昌南的老婆说,他发迹?猪都发迹了,看他能不能发迹。鲁昌玉使把鲁昌南接到她家里,说离什么离呀!她说离你就离?先拖她一阵子再说。

鲁昌玉住在庐山上,这房子原是一个高官随从的住房,不过一百多平方米面积,现在挤了三家人。鲁昌南去后,跟外甥住在一起。房间里原本小,蓦然多出一个人,自然多出许多不便。尽管妹夫和外甥都没说什么,但鲁昌南自己心里却不自在。为了排遣心情,他每天出门写生,一直到天黑才回去。春天的庐山上,并无多少游客,到处干干净净。虽然满山的别墅皆已陈旧,有的颓败不堪,一幢幢立在山间,绿树红瓦,倒有一种别样情致。当年那帮洋人是怀着怎样的冲动呢?居然跑到这偏远的山间生生修出一个小城来的。花园一样,美丽清静,享受着现世之乐。而现在,那帮人却都逃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个房客是这房子的主人。人生经常就是没办法的,不是你想要怎么就能怎样。老婆不懂这个理,但他鲁昌南是懂得太透了,所以,他只能画画。画一幅是一幅。画完在南昌找家画廊作价卖掉。这辈子他还能怎么样呢?

鲁昌南默默地画着,像往常一样。他经常一天无语,因为他本是一个沉默寡言之人,同时他也没有说话的对象。但这天,却有一个人走到他的身边。这是个外国人。鲁昌南很少见到外国人。他从他们的脸上分不出对方是哪个国家的。这个外国人没有做声,只站了几分钟,看鲁昌南作画,似乎还有点不安。平时也常有好奇的游客会驻足看看,看上一小会儿,无聊了,就走人。鲁昌南经历多次,也就习以为常。所以,他连多瞄一眼的兴趣都没有。那个外国人站了一下,果然也走了。

一个多小时后,太阳出来了。阳光将石头抹上一层辉光。石头上仿佛冒出一层油。光影随着轻风晃动在油光的石头面上,有几分神秘。要把这层油光和神秘变成色彩落在画布上,并非易事。于是他小心调色,仔细琢磨,思考着怎样才能传达出这样的神秘。调好色,他还没来得及动笔,远远地,就又看到那个外国人走了过来。他的旁边多出一个中国年轻人。

他们一直走到鲁昌南身边。年轻人说,大叔,您是画家吗?鲁昌南对年轻人的问话不屑一顾,心想,现在的年轻人,说话都不通。我正在画着,看我的手,看我的色彩,看我的架势,不是画家又是什么?真是废话。鲁昌南没做声。

年轻人跟他身边的外国人嘀咕几句,然后说,大叔,您的画卖不卖?鲁昌南想,不卖我画它做什么?他未及回答,年轻人又说,这位德国朋友想买您的画。鲁昌南这时方停下笔,侧过身细细打量身边的这两个人。然后说,是说真的,还是顺口说说。年轻人说,当然是真的。这位是德国人。德国人做事就用两个字形容:认真。鲁昌南觉得的确不像是玩笑,便说,要买几张?年轻人侧过脸又与德国人嘀咕了几句,然后说,大叔,这位先生说,如果有多的,他想都看看,挑一挑,可能会多买几张的。鲁昌南想了想说,好吧。

鲁昌南与费舍尔就这样见了面。

这个过程真是云淡风轻。鲁昌南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人将会给他带来什么。岁月的磨难已将鲁昌南变成一个不会遥想未来的人。他身上所有的浪漫与幻想都早已被时光剐了个干净。

鲁昌南闷头收拾了一下画具,使带着费舍尔和李亦简朝他妹妹家走去。走在路上,他还想,幸亏在南昌时妹妹多了个心眼。鲁昌玉说,你也不能什么都不拿,至少把自己的画全都带着。万一嫂子真的狠心要毁这个家,至少你的画不能留给她。鲁昌南倒是无所谓的。家都没了,还要那几张画做什么?再说他又不是不会画。再画几张也没什么了不起。但他还是听了鲁昌玉的话,走前就信手把画带上了。现在好,居然靠它们还能做成一笔生意。还是出口生意,老婆要是知道了,还不气得嘴皮翻起来。想到这些,鲁昌南竟有些自嘲似的笑了笑。

妹妹鲁昌玉上班去了,家里没人。大门内门都上了锁。鲁昌南这才想起,早上走得匆忙,他竟没带上钥匙,他有些愧疚地对费舍尔说,不好意思,我住在妹妹家,早上忘记带她家的钥匙。能不能改个时间?李亦简把这话说给了费舍尔。费舍尔说,没关系,我们可以再找个时间看画。鲁昌南说,中午可以吗?中午我妹妹就回来了。费舍尔说没问题,他还会在庐山上待几天。

鲁昌南又回到长冲河边,继续画画。照在石头上的阳光已经斜上花朵,将花朵装饰得十分艳丽,但石头上的油光却没了。鲁昌南觉得有点可惜。不过他又想,没关系,明天再画也一样。

费舍尔和李亦简去参观了美庐。这是蒋介石和宋美龄当年的别墅。来庐山的人都会去那里兜上一圈。房子很旧,位置却好。李亦简前后转了几下,长叹道:难怪呀难怪,好风水呀。太师椅似的。费舍尔不知道风水是什么。李亦简跟他解释不清,便说,好风水就是说,如果你家的房子是盖在这里,德国的皇帝就是你当了。费舍尔哭笑不得,说德国现在没皇帝。李亦简说,别这么较真,打比方而已。就是一把手嘛。费舍尔只好说,也不会是我。我上面有两个哥哥。李亦简说,咦,你脑子还真够明白呀。费舍尔觉得跟李亦简谈话虽然是东扯西拉,但实在是很有意思。

中午的时候,费舍尔和李亦简到鲁昌南妹妹家时,显然鲁昌玉早已知道这个消息。她脸上闪着光彩,眉眼里全是笑容。邻居伸头探脑地过来看。鲁昌玉便大声说:今天可别过来凑热闹。洋人来买我哥哥的画,这是大事,要带到德国去的。邻居们便发出惊喜的感叹。费舍尔看出来了,他的买画举动,的确成了这些中国人的大事。他们脸上的兴奋溢于言表。费舍尔虽不是太理解,但却因此而格外高兴。李亦简低声跟他说,像这样天上掉馅饼的事在中国很少发生,所以大家都很惊喜。费舍尔说,什么意思?李亦简说,就是天上掉下一个肉饼,正好落在他们头上。费舍尔说,这么说我就是那个肉饼了?很白的,很胖的,肉很多的?李亦简忍不住笑,笑完说,你这样理解我认为比较有水平。

鲁昌玉一边帮着鲁昌南摊开他的画,一边又转向费舍尔说,不是我吹牛,当代画家中,没几个像我哥哥这样才华横溢的。鲁昌南听得有些不好意思,便解释了一句,说她真的是吹牛,她从小就这么吹牛的。

费舍尔笑了起来,他觉得鲁昌南的这个妹妹很有意思,便一边看画一边笑着从中挑出几张他喜欢的,全是庐山的风景。他觉得鲁昌南的画真的打动了他,让他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欢。挑完后他按鲁昌南的报价付了钱,然后说,我认为你妹妹说得对,你的确很有才华,我很喜欢你的画。鲁昌玉一听完李亦简翻译,便对着鲁昌南大声说:你看看,我说吧,我早就知道哥哥有这一天。这个洋人一看就有大学问,修养也深。

李亦简为费舍尔翻译完这番话,转过脸对鲁昌南说,大叔,你有这样一个妹妹真是赚死了。鲁昌南想了想说,是呀,从小到大,她都最支持我。鲁昌玉说,当然,这辈子我都会支持哥哥。费舍尔说,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妹妹。

鲁昌玉更高兴了。客人本来是来买鲁昌南的画的,结果全都夸起她来,便要留费舍尔和李亦简一起在家吃饭。鲁昌玉的家很小,却也到处收拾得干干净净。费舍尔觉得有些不便,李亦简也觉得不舒适,两人便推辞。鲁昌玉说,你们大老远来买我哥哥的画,我如果不招待你们,那就是我不懂规矩了。

话说到这一步,费舍尔和李亦简不答应也说不过去了。

中餐便在鲁昌玉家吃的。一盘红烧鱼,一盘庐山特有的石鱼炒鸡蛋,一盘青椒石耳肉丝。说这石耳是长在庐山石头上的。还有一盘土豆丝。鲁昌玉说,庐山的土豆好吃,是当年洋人们带进来的种子。讲到这个话题上,李亦简才说费舍尔是在庐山出生的,并且在庐山生活过将近三年。

鲁昌南微有惊讶,他想难怪他要买庐山的画,原来如此。而鲁昌玉眼珠瞪得都快掉了出来。鲁昌玉说,啊呀,原来你是庐山人呀。你比我的资格还要老呢。山上的事都还记得吗?费舍尔说,我那时太小了,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只记得母亲以前说过有个紫园。还有一个……是不是有个房子叫玻璃屋?鲁昌玉说,啊,我太熟了。这两处房子都还在昵。听说紫园原先是丹麦两个姐妹的住房,现在归疗养所了,就在附近。玻璃屋是李德立的房子,在山上。下午我请个假,带你们去看。费舍尔说,这不合适吧,不能耽误你的工作。鲁昌玉说,政治学习呢,也没什么事。李亦简对费舍尔说,这样最好,免得我们到处乱找。费舍尔说,她的上司如果不高兴,我会不安的。李亦简说,中国人上班很随便啦,哪像你们德国。应该没有问题。说完他又把费舍尔的担心说给鲁昌玉听。鲁昌玉说,嗨,我去学那些没头没脑的文件,还不如带你们逛山呢。李亦简笑起来了,说阿姨,你说这话,不怕我去告密呀。鲁昌玉嘎嘎地笑道:这又不是“文革”,连这话都去告密,你就死定了,会被大家笑死的。

李亦简把鲁昌玉的话告诉费舍尔。费舍尔有点惊讶,说这跟我听说的中国,不太一样呀。李亦简说,是呀,连我都觉得很不一样了。

有了鲁昌玉的引导,静立不动的庐山在费舍尔眼里立即鲜活起来。鲁昌玉就是那种话很多的中年妇女。她从来不愿意静场,仿佛恐惧安静,虽然她住在安静的庐山。或许因为生活太枯寂,由此而视安静为猛兽。庐山的风温软地吹来,她的两片嘴唇翻动着,却如呼啸。她不停地为费舍尔讲解,生怕他们来过一趟却知之甚少。李亦简一个人来回倒腾两个人的话,翻译得差点断了气。

他们先去看了紫园。不过是两幢有庭院的老屋,立在路边,毫不起眼。费舍尔在它的周边四下张望,想推测邻近哪一幢老屋曾是他家。房屋很多,体量大小不一,无论如何,他推测不到。这时候,他想起,其实应该翻找一下家里的老照片,他小的时候,一定在家门口拍过照。鲁昌玉说,如果有照片,比着找,要好找得多。

然后他们去玻璃屋。路上鲁昌玉说,这个房主李德立就是当年开辟庐山的人。是个英国人,只有二十二岁。一百年前,一个人在大冬天爬上庐山,既没车又没轿子,从九十九盘山路硬走上来的。结果就看中了东谷这片地,然后他就搞开发,在全世界卖地。本来山上叫牯牛岭,被他改成牯岭。鲁昌玉说,你看他多聪明,多会改名字呀。如果叫牯牛岭,要多土有多土。可一改成牯岭,真是洋气。听说台湾还有一个牯岭街。如果叫牯牛岭街,该有多难听,是不是?费舍尔认真地听着,并且回答说,是的,是难听。李亦简却暗自好笑,觉得女人就是这样,轻重分不清。李德立开辟庐山做了这么天大的事,她不去感叹,却只感叹名字改得好。鲁昌玉说,虽然李德立是个帝国主义分子,但我们还是很感谢他的。不然庐山哪有这么漂亮舒服。费舍尔仍然认真地回答说,是呀,你说得对。他原来是做坏事的,不小心做成了好事。

李亦简听费舍尔这么一说,乐不可支。结果也没顾得上翻译给鲁昌玉听。李德立的房子真是破败得厉害。屋内堆了些不堪入目的杂物。费舍尔说,这么好的房子,为什么没人住?鲁昌玉说,太破了,没钱修啊。李亦简说,这是文物呀,应该好好保存的。鲁昌玉说,他这房子算哪门子文物,我们毛主席住过的庐林一号才是珍贵的文物呢。费舍尔却认真地说,这个房子快一百年了,毛的房子不到五十年,这个更算文物。鲁昌玉不悦道:你对我们毛主席有点感情好不好?李亦简便觉得跟她有点说不清,也就没翻译这一句给费舍尔。

叫玻璃屋果然是有理由的。房子的四面墙中有三面是以窗代之。从屋檐一直落地的横推式大玻璃窗,长长一排,使得这座建筑颇有日本风格。李亦简有些奇怪,说这个李德立既是英国人,怎么房子却像是日本人的。鲁昌玉说,不晓得,跟我们隔壁人家一样,买电器就喜欢买小日本的。我真是看他不顺眼。李亦简忙说,以后你买电器最好买德国货,德国产品质量最过硬。鲁昌玉说,我买国货。中国人不买中国人的东西,那中国怎么发展呀。李亦简把这一段翻译给费舍尔听了。费舍尔翘起拇指夸鲁昌玉说,你说得太对了,我支持你。鲁昌玉说,我不买你们德国货,你还支持我,你立场站哪边呀?这不是卖国吗?李亦简又笑着说与费舍尔听,费舍尔也笑了起来,连连说,啊啊,你说得对,是我错了。

然后鲁昌玉就带他们去看月照松林。指着漫山的松树,鲁昌玉说,听说这里的万株松树就是李德立亲手种的。想不到他一个帝国主义分子这么爱劳动。费舍尔认真地说,我也很爱劳动。我家花园里的树,也都是我种的。鲁昌玉便大笑,说你扯呀!都什么时代了,你哪里够得上帝国主义分子,你顶多是个友好人士。

李亦简一边翻译一边就不停地笑。费舍尔问他笑什么?李亦简说,太有趣了。费舍尔说,是我有趣还是她有趣?李亦简说,是你们两个撞到一起就特别有趣。

见时间还早,鲁昌玉又领着他们去看花径。然后鲁昌玉便告诉他们,中国唐朝有一个叫白居易的诗人,因为得罪了朝廷,被贬到庐山脚下的江州。他在庐山下盖了间茅屋,经常翻过那座叫香炉峰的山到附近的大林寺找和尚游玩。有一次是四月来的,大林寺的桃花都开着,非常漂亮,他很激动,立马写了一首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鲁昌玉说,你听,多美的诗啊!当年他就是走在这里的小路上,一边散步一边写诗。今天我们是踩着他的脚印走呢。我们很幸运哦。

费舍尔被鲁昌玉的故事迷住了,他不禁赞叹道:太美了,你讲得太好了。我们的确很幸运。

这天晚上,费舍尔执意要请鲁昌玉兄妹吃饭。鲁昌玉想推,李亦简说,知道不,德国人小气出名的。老头肯掏这笔银子,说明他完全是真心实意。你们要是推辞,他会怎么想?还以为你嫌他是帝国主义,想跟他划清界限呢。鲁昌玉忙说,哪里话呀,我总要讲几下客气嘛。既然你这样说,那我们就吃好了。说来他也是个庐山人,跟我们有缘分。

牯岭的街上有很多吃饭的地方。鲁昌玉找了一家既有当地特色但又不太贵的餐馆。点菜也是她帮着李亦简一起点的。鲁昌玉老是担心外国人在中国花多了钱,嫌中国东西贵,然后对中国印象不好。李亦简说,你看,全部菜加起来也才一百多块,在德国的中餐馆,一个人吃就得花这么多。鲁昌玉说,啊?德国这么贵呀。李亦简说,可不是,你放心点菜吧。老头有钱,光他一年的退休金你五十年也挣不着。鲁昌玉说,再多钱也得省着花。说着还是挑便宜的菜点。李亦简无奈,对费舍尔说,她怕你没钱呢。费舍尔笑道:就由她。到这里,我们听她的。

整个下午,鲁昌南都在整理他的画。他没有陪费舍尔逛风景。等他闻讯赶到餐馆时,第一道菜已经上桌了。李亦简说,大叔是个福人,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鲁昌玉说,他要是个福人,哪会像今天这样落拓。李亦简仔细看了看鲁昌南的面孔,那满脸的皱纹,像山缝一样,深刻而杂乱。从那里面溢出的表情,不知是忧伤还是悲哀。这样的面孔是让人见了不敢笑,只敢小心翼翼面对的,李亦简不由脱口道:看大叔的脸,真好像是经历过天大磨难似的,好深沉。鲁昌玉说,你说对了,哥哥所受的磨难,你听都没有听说过。

费舍尔便想听。鲁昌南说,算了,都过去了。但费舍尔还是想知道鲁昌南的过去。他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自己对这个人有一种莫名的好奇。他甚至说不清这种好奇来自哪里。鲁昌玉巴不得把鲁昌南所经历的事说出来。她也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说。她觉得她的哥哥这辈子过得实在委屈。于是整个晚餐,都是鲁昌玉的述说。说鲁昌南大学毕业怎么被分到乡下;说他们的父亲怎么自杀;说在乡下鲁昌南画墙报只因颜色不合领导意被认为有反动思想,只不过顶了一句嘴,便遭到五花大绑扔进了牢狱,一关几年,放出来时连关他的人都把他给忘记了,其实不用关这么久。又说鲁昌南经常每天只有一顿饭吃,鲁昌南因为成分不好连老婆都找不到。鲁昌玉说得颠三倒四,倒也把鲁昌南的经历说了个八九不离十。费舍尔听得目瞪口呆,情不自禁反问一句:真是这样吗?

鲁昌南淡淡地说,那个时候嘛,像我这种遭遇的人很多。李亦简也像听天书。他对“文革”完全不了解,也不知道成分好和成分差是什么意思。因为没人跟他说过这些,也没有关于这方面的书看。大学上公共历史课,老师也是含糊其辞,虽然时间并不久远,但在他所接受的教育中,这段历史却是,一段空白。人们全都缄口不言,似乎这时间里埋伏着炸药,一说就会引起惊天爆炸。李亦简说,那你是怎么熬过来的?鲁昌南说,也没什么。有几年,我是跟牛住在一起。牛棚一半漏雨,一半没漏。我住在漏的一半,牛住在没漏的一半。下雨或是天冷的时候,我就去跟牛挤一挤。心想牛能过,我当然就能过。牛干的活比我干得还要重。鲁昌南说时,笑了笑。笑完又说,而且过几年它就会被屠宰。连它都没有悲伤,我又算什么。李亦简说,牛其实是有悲伤的,只是人们感觉不到。鲁昌南说,这就对了。真的悲伤为什么要让别人去感觉到?

李亦简一时无语。他想,说得也是。难不成像小孩或女人一样去大哭吗。这就是男人哪。

对于费舍尔来说,这天的晚餐,他不记得吃了什么。仿佛他吞下去的菜肴就是眼前这个中国男人的人生史。这个人在庆幸自己比牛要过得好。如此这般的人生故事和他如此平淡的述说,费舍尔觉得颇为惊心。面对一个真人的讲述和面对文字的描写,那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费舍尔很少失眠,但这一夜却通宵未睡。他心里有一种特别的情绪在涌动。他不知道因为什么。或许是他的出生地庐山使他如此;或许鲁昌南的画以及他的经历使他如此;或许他被一种无形的神秘感所刺激。他只觉得自己要做一件事。这是一件什么事以及他应该怎么做,他都不明了。但他就是想做一件事。

第二天清早,费舍尔把李亦简叫醒,让他带着他去找鲁昌南。李亦简莫名其妙,说饭也吃了,画也买了,明天就下山,一会儿还要去三叠泉,你还找他做什么?费舍尔并未回复他的话,只是说他有要紧的事想跟鲁昌南谈。

他们在长冲河边远远看到鲁昌南背着画箱走来。他的背微微地伛着,步子不紧不慢,一副淡然却又落寞的姿态。费舍尔站住了,他望着鲁昌南,等待他的走近。

鲁昌南走到距他们只几米远,才看到费舍尔和李亦简。他有点讶异,心想莫非要退画?却没料到费舍尔开口即说,我很喜欢你的画,你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人,我要帮助你,我要请你去德国。我相信你能成为一个著名的画家。

鲁昌南怔住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李亦简却目瞪口呆。他想我的天,这老头疯了!三、鲁昌南真的去了德国

费舍尔回到家就开始筹划怎么帮助鲁昌南。

这天的阳光很明亮。他坐在房屋外廊的小桌上喝着咖啡,想着鲁昌南阴霾的人生,觉得无论如何,应该到慕尼黑明亮的阳光下来照晒照晒。于是他立即拿出黑皮的笔记本,又开始写一份计划。

第一,他要安排鲁昌南来德国,至少要待一年或是三年。让他有一个宽松的环境并且接受西方最新的艺术思想,对于他来说,这就是明亮的阳光。第二,要让德国的画廊接受他的作品。如果德国不行,那就欧洲;如果欧洲不行,那就美国。第三,要让欧洲甚至世界美术界知道鲁昌南这个名字并承认他的画作。第四,要让喜欢美术的人以拥有他的画为自豪。第五,要让他的画在国际市场上有好价钱,这样,他的生活就能彻底改善。费舍尔想,他要尽其所能来完成这个计划。他要改变这个中国人的命运,让他创造奇迹。而这个奇迹也将属于他自己。他相信他能做到。

费舍尔把他的计划给莉扎看。莉扎戴着老花眼镜认真地读了一遍。她对中国人虽然没有恶感,但也绝没有兴趣。甚至她对费舍尔的计划也不以为然,但她还是说,如果做这件事让你感到快乐,你就去做吧。或许我帮不了你,但我永远都会支持你。

对于费舍尔,这就够了。人生有时就只需要一个人,帮不帮忙都无所谓,只要他眼睛看着你,目光关切,随你的身影而移动。只要有这样一个人,你做任何事心里都有底气。

圣诞节的时候,海因兹约了李亦简到他的外祖父家来玩。其实这也是应了费舍尔的要求。费舍尔需要一个中国人来帮助他与鲁昌南沟通,他觉得没有人比李亦简更为合适。他希望李亦简能跟他继续合作,费舍尔说,你还可以当作是勤工俭学。

李亦简被费舍尔那份得意的计划吓着了。他完全不明白这个德国人想干什么。他虽然到德国已经好几年,朋友大多也是德国人,他喜欢他们的一丝不苟,也了解他们的斤斤计较。跟他们熟了,也知道他们并非传说中那样严谨和刻板,经常也散漫并且幽默。只是在更多的时候,他仍然会觉得真正理解他们不是件易事。李亦简对海因兹说,你家老爷子怎么回事呀?他想做慈善?这样的画家中国有一大把,他会忙不过来的。海因兹笑道:也许他只是想遵照自己的主意做一件事情吧。李亦简说,做事情?做事情要做于国于民于己有利的事呀。老兄,这得大破费!而且不是一点点。多两件这样的事,你家的钱会不够用的。海因兹说,既然想做事,当然要花钱。他愿意呀。李亦简说,这哪像你们德国人对钱的理解。海因兹说,那是你不懂。德国人平常是省钱,可是一旦他想好了要做某件事,他也会很舍得的。李亦简说,没利也舍得?海因兹又笑了,说你又怎么知道这件事对他没有利呢?再说这个“利”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角度,不是吗?

李亦简怔了怔,心想难道海因兹话里有话?他再细细地阅读费舍尔的计划书,看到最后一条,他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似乎有点明白了。他想,费舍尔莫不是做艺术投资?他如果大量买下鲁昌南的作品,然后把他包装起来,一旦鲁昌南在国际市场露了头角,他岂不就发大财了?所谓艺术品无价呀。

李亦简顿时释然。他想姜还是老的辣。老头就是退休闲玩,也玩得有深度有广度。李亦简想到此,立即便答应跟费舍尔继续合作。这样的合作,于他来说,想必也不会吃亏。

费舍尔给鲁昌南写了他的第一封信。信中主要谈到,一是他要邀请鲁昌南到德国来画画,希望鲁昌南不要拒绝。二是除了日常生活费用,所有其他费用都由他来承担,鲁昌南不必担心来回路费以及住宿费的问题。三是他随信发出邀请函和担保文件,请鲁昌南尽快办理护照。四是签证方面他会委托德国大使馆的人员帮助他。五是一旦签证完毕,立刻通知他,以便替他买好机票。李亦简按原意翻译好,他知国内办护照有很多手续,就又附信告诉鲁昌南办理护照之一二三,然后还留了一个电话号码,万一鲁昌南有紧急事,就直接给他打电话。

第二天,李亦简便将这些信函快递寄往中国。

鲁昌南从庐山回去后,虽然老婆允许他进门了,但两人的关系依然僵持着。冷战经常比激斗更令人焦躁和恐惧。为了避免两人在一起的尴尬,鲁昌南白天趁老婆上班时,在家看书作画,待老婆快下班了,便悄然出门。有时在街上溜达,有时找一处茶馆慢慢喝茶。更多的时候,他会去一个名叫“磨时光”的画廊。老板甲臣是他的大学同学,学的是版画,有着几乎和他相仿的经历。只是甲臣的父母略有家底,出资给他做了画廊,并不指望他赚多少钱,只让他有件事消磨时光而已。鲁昌南的画大多也是依仗甲臣的画廊卖出去的。南昌人生活水平低,艺术眼光也差,原创几乎卖不出价,鲁昌南只能临摹名画。就算如此一幅画也卖不出多少钱。晚间画廊生意尤其清冷,所以时常有鲁昌南过来说说话,增加人气,倒也很受甲臣欢迎。甲臣会泡一壶铁观音,两个人慢慢呷着茶,无序地闲聊。他们聊画坛上的鸡零狗碎,也聊家里的零零杂杂。更多的时候他们喜欢回首往事。中年男人,一无权力二无钱财的时候,有的经常就是心灰意冷或是玩世不恭。鲁昌南属于前者,甲臣属于后者。

关于费舍尔买画的事,鲁昌南也跟甲臣说过。甲臣反应很淡,说洋人嘛,买中国的画,就两个字形容:猎奇。鲁昌南想想也是。他就没有说费舍尔邀他去德国的话,因他觉得这个洋人也不过一时冲动,说说罢了。

但是这天下午,鲁昌南却收到来自德国的信。看完信,他吃了一惊,他想难道他是来真的?他有些激动,又有些犹豫。他想不通这个德国人如此这般到底是为什么。他想找个人探讨一下,于是便跑到了甲臣那里。甲臣看罢信,有些不相信,说伙计,这就是买你画的那个老外?他要邀你到德国?鲁昌南说,信上是这么说。甲臣说,他是来真的,还是随便讲讲呀?鲁昌南说,像是真的。在庐山时,他就表示了这层意思。甲臣说,那你去不去?

其实鲁昌南看完这封信,心里第一分钟就决定了要去。他却不想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给甲臣听。虽然之前,他们无话不说,因为鲁昌南如果不找个与自己对路子的人说点什么,他觉得自己会郁闷而死。然而现在,他却突然不想对甲臣袒露内心。一个人没遇上事的时候,常常对朋友会坦诚;但如果有事了,恰这又是件好事,这种坦诚多半会打折扣。鲁昌南觉得这份来自德国的邀请,必定引人嫉妒。他不必连根带底都让甲臣知道。鲁昌南说,我要考虑一下。

甲臣睁大眼睛望着他,仿佛是想了想,然后说,对,是要考虑一下。天知道那个洋人想从你这里捞到什么好处。

这也是鲁昌南想过好多遍的问题。鲁昌南说,你以为呢?甲臣说,莫非他想买断你的画,然后去卖高价?鲁昌南说,会这样吗?甲臣说,他不是买了你的画回去吗?鲁昌南说,是呀。买了好几张。甲臣说,这就对了。他拿回国后,肯定大受欢迎,不小心就赚了一笔银子。这样他就索性把你弄过去,盯紧你,让你为他画。你画一张他卖一张。你人地两生,语言又不通,就像是羊落虎口,他想怎么吃你,从容得很。鲁昌南微微吃了一惊,说难道会这样?甲臣说,多半会。不然,他疯了?自掏银子让你去德国,管你吃喝拉撒睡,他做慈善哪?天下有这样的人吗?你见过?老兄,羊毛从来都是出在羊身上,这才是真理。

鲁昌南静静地想了下,却不得不承认甲臣说得有理。甲臣说,我看你也别理他,干吗去给这些资本家当奴才呀。鲁昌南说,我在这里不也是奴才?甲臣说,到底是自己的国家,起码你说话大家都听得懂吧?鲁昌南笑了笑,说这是个好理由。笑后想,就算那德国老头拿我当奴才,我无非只是换了个主人,但我却好孬去了一趟德国。有过这种经历,或许就是资本。往后的画,说不定会好卖点。

甲臣说,我知道你想什么,你肯定想去。就是被人骗了,也就那么大个事,你这辈子什么亏没吃过,还在乎这一个洋亏?万一人家不骗你呢?你这一把不就赌赢了?这个可能也不是没有。唉,其实你的画,一点也不比那些专业画家差,只是买画的人不懂而已。

鲁昌南觉得甲臣说得太透彻了,而他的最后一句话,则让鲁昌南很是感动。

离开甲臣的“磨时光”画廊,鲁昌南在街上徜徉了许久。南昌的街道杂乱无章,鲁昌南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这街上散发出的气息生冷生冷。但在这个夜晚,微黄的灯光,柔和地照着,一层层地落在身上,莫名就给人一种温暖。鲁昌南从未留意过这温暖,现时一刻,它却悄然而顽强地越过他的衣服穿透他的皮肤向他的身心渗透。街上的行人与车辆混杂一起,来回流动,很恍惚也很意象。他想,这就是我的生活。人生或许就是这样。总得有人倒霉,也总得有人转运。老话怎么说的?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轰荐福碑。滕王阁就在他家附近,他儿时很是羡慕王勃的运气。现在,他恐怕就是那个交好运的王勃了。想着,便觉有了一股激情全身涌动。

鲁昌南看到街边一个电话亭,他走过去,就在街头给妹妹鲁昌玉打了个电话。他几乎把费舍尔的信给背了出来。电话那头的鲁昌玉立即就喊叫出声,她放大的声音,让听筒刺啦啦地响。鲁昌玉说,哥,你得去,无论如何都要去。这是你的机会,老天让你上庐山就是替你转运的。

鲁昌南突然有点想笑。上庐山住是妹妹的主意,她现在成老天了。鲁昌玉又说,钱不钱的事,不用想,有我呢。我砸锅卖铁也要帮你。鲁昌南说,你知道就好了,别嚷得满天下都是。鲁昌玉说,哥,你得抓住机会呀,你会比任何人都强。

鲁昌南挂了电话,虽然他一向知道鲁昌玉言过其辞,但听她的话,他还是有很强的满足感。他振作了一下,心想,是啊,我若有机会,从来就不比别人差。

鲁昌南到家时,老婆已经躺在床上。她在灯下哗哗地翻着几张报纸。听到鲁昌南进门眼皮都没抬一下。鲁昌南早已习惯。他悄然换了拖鞋,然后去上厕所。他没有关门,小便的声音哗哗的。老婆低吼了一声,能不能文明点?鲁昌南想,你我之间,还有什么文明不文明。他没做声,走到床边,脱了袜子准备上床。老婆板着脸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个人样?一天下来,脸也不抹脚不也洗,你自己不嫌脏,难道以为我也不嫌?鲁昌南心想,他在牛棚住的时候,哪里需要他洗脸洗脚,他根本就没办法天天记得这茬事。但他并未回嘴,重新回到卫生间马马虎虎地清洗了一番。

待他再上床时,老婆已经关了灯。鲁昌南拉开被子,推了下她说,跟你说个事。老婆冷冷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说。鲁昌南说,给你看样东西。老婆说,我很累。鲁昌南说,德国来的信。老婆仿佛惊了一下,说什么意思?鲁昌南说,就是那个买我画的德国老头来信了,说要请我去德国。老婆一下子翻身坐起,开了台灯,接过鲁昌南手上的信,以非常认真的方式看了一遍。看罢呆了一呆,也没说什么,关了台灯,倒头便睡。

鲁昌南轻轻地躺在她的身边,没说话。他们分被而眠已经好久了。他都不记得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碰过老婆。每次他想睡进她的被子,都被她用胳膊抵住并厉声吼定:你休想!而现在,鲁昌南突然有一股欲望在心里升腾。他把手伸进老婆的被子,指尖触到她的身体,她没有反抗。鲁昌南不由大喜,立即钻过去,把身体贴近了她。老婆软了,也不吭气,由他火山爆发般一番折腾。鲁昌南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强大过。他居然有了一种征服他人的感觉。

鲁昌南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半夜醒来,发现老婆偎在他的身边。她的脸松弛着,好像有一种松口气的满足感。他心里忽生悲哀。想起以前蹲牢房和睡牛棚的场景,蓦然就泪流满面。他想,或许一种人生结束了。

家里的局面突然就变了。老婆不再摆着冷脸,说话甚至带着笑意,每天下班都拎着菜回来,说是让鲁昌南把身休养好一点。睡觉前,还打热水敦促鲁昌南好好泡脚,又说人的所有经脉都汇集在脚底,把脚泡好了,人就会通体舒服。鲁昌南晚上不再出门,而是默默地看书或是作画,间或也与老婆一起看看电视。其实他很不习惯。初始就像忍受老婆的刁难一样,忍受老婆对他的和善。但这个时间很短,毕竟和善比刁难更容易让人适应。到了这个时候,鲁昌南才恍惚感觉出家庭真的是可以温暖人心的。

没过几天,鲁昌玉来了南昌,说是来开会的。鲁昌南在巷口公共电话亭接到鲁昌玉的电话,便要鲁昌玉上家里来吃饭。鲁昌玉一口回绝了,说她不想见嫂子的脸,看了心烦。然后死活要约鲁昌南到外边来吃。鲁昌南不好多说,便随了她。

他们在街边找了个小店,是既干净也便宜的那种。这是鲁昌玉的风格。鲁昌玉一落座就告诉鲁昌南这个会议是她硬抢来开的。因为她要跟哥哥好好谈谈去德国的事。鲁昌南有些茫然,说要谈什么?鲁昌玉说,你要到德国去,还不得办护照?办护照手续也很麻烦。我有个同学在外办工作,跟公安局出入境办公室的人很熟,我明天带你去跟他认识一下。有他关照你,这样就好办多了。鲁昌南惊喜道:那太好了,我正在发愁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头呢。鲁昌玉笑道:哥哥但凡有发愁的事,就告诉我,我全都能解决。鲁昌南便笑,说那当然,你比我能干。鲁昌玉说,不过我是做小事的能干,哥哥是做大事的能干。鲁昌南说,天知道我这辈子能做什么大事。鲁昌玉说,天或许不知道,但我知道。哥哥绝对能。

鲁昌南对鲁昌玉的执着显得有些无奈。但也正是这么多年鲁昌玉顽强地崇拜和支持他,才让他觉得自己活着还有一点尊严。

两人吃着饭,回忆着小时候的事情。说着说着,鲁昌玉说,对了,我家装电话了,是特为哥哥装的。万一哥哥有事要问,我可以及时帮你联系德国那边;反过来那边如有重要的事,也可以打电话到家里来,我在第一时间转达给哥哥。

鲁昌南有些吃惊,但定心一想,他还真需要这样一部电话,便说,还是你想得周到。不过,电话费太贵了。鲁昌玉说,哥你放心,接电话是不要钱的。如果我们有事需要打过去,我可以到办公室。公家电话,不打白不打。办签证的时候肯定有很多事情需要联系。

鲁昌南一时无语,他只是呆望着鲁昌玉。鲁昌玉说,哥哥你发什么呆呀。鲁昌南说,我想起那个小翻译的话,他说我有你这个妹妹真是赚死了。鲁昌玉满脸都笑成了花。她说,那当然。我跟在哥哥后面来到这个世上,就是让你有得赚。

鲁昌南说,假若有一天,我真的发迹了,我要让你第一个过好日子。鲁昌玉笑道:那我就等着这一天。吃香喝辣全归哥哥包了哦。鲁昌南说,没问题。还要让你住大房子,可以在屋里翻跟斗。

鲁昌南回到家,担心自己回来这么晚,老婆不高兴。不料老婆却一脸笑吟吟上前来,也没问他去了何处,只说要他明天别出门。鲁昌南说,什么事?老婆说,我约了电信公司来家装电话呀。鲁昌南怔了怔,想起鲁昌玉装电话的事,便说装电话做什么?老婆说,好给你联系事情呀。你以为就这一封信能把所有的事情弄清楚?鲁昌南“哦”了一声,想了想说,昌玉今天到了南昌,说她家里特为我装了电话,我们就别费这个钱了。又是初装费又是月钱,也蛮贵的。老婆顿时脸色大变,说你要去德国,关她鲁昌玉什么事?和她不相干,有事我们在自家联系。鲁昌南有些不悦,但他却不想破坏最近以来的好气氛,便说,算了,她也是好心。既然已经申请了,那就装吧。德国那边有事找,就打到家来,我们要有事,就让昌玉打过去。老婆说,为什么让她打?鲁昌南说,国际长途,一分钟几十块钱,我们打得起吗?昌玉可以在办公室打,反正是公家的。老婆似乎是想通了,嘟囔了几句,算是同意了。

手续办好并且签证下来的时候,已是一九九七年。费舍尔的机票订在春天。鲁昌玉把一身西装革履的鲁昌南送到北京。西服也是鲁昌玉买的,说是名牌。只有名牌才会把商标缝在袖子上,这是不能扯下的,不然人家就不知道。鲁昌南从来没有穿过西装,一切都任由鲁昌玉做主。鲁昌南的老婆原要送他到北京,可是临出发前两天,她负责看护的病人突然病情加重,她无法走开,结果就只能送到火车站。当火车滑动时,鲁昌南竟看到老婆泪眼汪汪,他心里激荡了一下,说你放心好了,我到了就给你写信。

鲁昌南的行李是口大帆布的箱子,里面塞得满满的。他自己只放了画具和他几乎所有的画作,外加几本书。但两个女人,他的老婆和妹妹,却拼命在里面塞东西。老婆放了一袋药和半箱方便面。说是如果在德国被人骗了,只要有水,加上这面,至少能活命。鲁昌玉放了几块丝绸,说是中国丝绸洋人最喜欢。万一没钱了,把这些卖掉,总能赚几个。鲁昌南心想,我不会卖画?但他没说。鲁昌玉还让鲁昌南带给费舍尔一包石鱼。说洋老头在庐山的时候爱吃石鱼炒鸡蛋。又说让洋老头再找机会上庐山。她带他去找他家的老房子。鲁昌玉格外有心,她让山上研究别墅的专家,带着她把但凡德国人住的别墅都拍了照,好几十张,全都冲洗出来,也让鲁昌南带给费舍尔,让他看看哪一幢是他们家的。鲁昌南觉得这是最贵重的礼物,费舍尔一定会喜欢。

鲁昌玉将鲁昌南一直送到机场安检口。分别时,她也眼泪汪汪,一边硬咽一边说,哥哥,你要保重,你一定要成功。如果德国人欺负你,你要忍着。你以前没有出头的机会都能一忍几十年,现在你更要忍。你忍了,说不定你的苦就到头了。你得让那些瞧不起你的人看看,这就是鲁昌南!比他们任何一个都更有本事的鲁昌南!哥哥你一定要有这个时候。鲁昌南也有点激动,他说,嗯。我忍。我为了你,也要忍。

鲁昌南终于走进了机舱。他从来没有坐过飞机,一想到飞行近十个小时,他便觉得紧张。在空姐的帮助下,他找到自己的座位。他的紧张远远多过激动。他想如果飞机失事,他从此便在这个世上消失。他这一生,就过得太不值了。转念间,他又想,上天何至于对他这样残酷。他为自己的生命付出的代价已经够沉重了,并且,这些代价的付出根本没有理由。上天应该都看得到。甚至还想,从飞机上掉下来死,是很辉煌的,只有伟大的人物才配有这样的死法,他一个小人物,窝囊一生,即使死,也不可能这样轰轰烈烈。

怀着各式的思绪,鲁昌南在飞机上始终无法入睡。他的手心一直出汗,但身上却有些冷。机舱的空调很强大,他完全没有料到,而他的西装裹在身上很不舒服。备受煎熬的十个小时终于过去了。当飞机稳稳地停在法兰克福机场时,他没有任何激动,疲惫和劳累令他全身瘫软,他几乎都没有气力走出漫长的甬道。四、资本主义原来是这样呀

鲁昌南在出口一露面,费舍尔和李亦简便看见了他。费舍尔激动地上前与他拥抱,大声说:太好了,太好了。你终于来了。德意志将用明媚的阳光欢迎你。

隔窗望去,机场外果然阳光灿烂。鲁昌南恍惚中被这明亮刺了一下。天蓝极了,云彩就浮在这蓝上,一层层或一丝丝的,无论抱团还是舒展,都赏心悦目。鲁昌南不禁长嘘一口气,说真美呀!

费舍尔很高兴。他说德国的天空永远都是这么美丽。李亦简翻译给鲁昌南,翻完补充了一句,别听他这么吹。冬天的时候一样会阴沉沉的,跟国内可不一样,还没吃晚饭天就黑了,一黑恨不得黑到第二天中午。鲁昌南便笑了起来。他很喜欢这个年轻人的直率。

机场上人很多。鲁昌南有点不摸头脑。李亦简则熟悉这一切,说大叔,你见到了我,还会有什么问题吗?在国内,你妹妹帮你,在这儿,就是我了。鲁昌南便笑,说那就请多关照。李亦简打量了一下鲁昌南,说大叔现在这样子很时尚哦,西装革履呀。鲁昌南说,见笑了,是我妹妹买的。李亦简指着他衣袖上的商标说,阿姨肯定叫大叔不要把这个名牌商标扯下来吧。鲁昌南说,你怎么知道?李亦简便大笑,说因为阿姨这个人特别幽默。说完他指着鲁昌南的衣袖跟费舍尔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通。费舍尔也笑,然后说,你妹妹是我见到的最有意思的一个中国人,我非常欣赏她。

鲁昌南正欲说什么,突然嗓子有点痒。他咳了几声,随意便吐了一口痰。

费舍尔有点惊异地望着他。李亦简吓了一跳,连忙扯着他,低声道:喂,你干什么?鲁昌南说,可能在飞机上受了一点凉,空调很冷。李亦简说,你可千万别随地吐痰啊。德国人非常爱干净,随地吐痰跟随地大小便一样被人痛恨。鲁昌南怔了怔,说这样啊。

鲁昌南从小到大都是随口吐痰的。他生活的地方,无论哪里,地上都满是灰尘。一口痰吐下去,立即滚进灰里,跟灰混为一色。然而在这里,鲁昌南低头看了看,机场的地洁净无比,他的那口痰趴在这洁净中,分外醒目。更糟糕的是,他突然看到费舍尔手上拿了几张纸巾,蹲下身,将他吐出来的痰擦干净,又拎着脏纸扔进了垃圾桶里,然后拍了拍手,什么话也没有说。

鲁昌南仿佛当头挨了一棒,他呆呆地望了他一眼,目光迅速转向了别处。他心里突然涌出阵刺痛。这刺痛的程度,跟他被人反剪着双臂推进牢房的那一刻几无两样。

费舍尔是从慕尼黑开车过来接鲁昌南的。上了汽车,费舍尔对鲁昌南说,我们特为你开车而来,好让你看看我们德国的风景。这一路的春天非常美丽。鲁昌南还没有从那口痰中缓解过来,他淡淡地“哦”了一声。

李亦简觉出了他的情绪,他翻译完后便说,大叔,他们德国人就是这样的。老头刚才肯定不是为了给你难堪,他就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行为,您千万不要介意。他可能想都没有想到你会心里不舒服的。鲁昌南说,是吗?我没有介意。我只是有点累。李亦简说,那就好。德国人有德国人的生活习惯,以后我慢慢告诉你。鲁昌南说,好吧。在这边,我人地两生,全靠你了。李亦简说,费舍尔先生对你的事有完整的安排,你大可放心。鲁昌南说,其实我还有些不太明白。李亦简说,非常简单,费舍尔先生喜欢你的画,他希望你能有更多更好的作品。鲁昌南说,就这些?李亦简想了想说,至少目前是这样。

开车的费舍尔说,你们谈什么?李亦简说,他有些不太明白您为什么这么做。我告诉他您非常喜欢他的画,让他在德国安心画画好了。费舍尔哈哈大笑,说就是这样。你说得对,就是这样。

车窗外的风景像连环画一样朝后移动。仿佛一只手,正一页一页地将它翻动,移步而换景。碧绿的原野上零星地站着些树,树枝冒着新芽,修剪整齐的草坪上,野花慵懒而散漫地开放着。远远地,一幢幢小屋披着带色的外装,就坐落在花树之中,有如童话一样的世界。对于鲁昌南来说,这一切仿佛只在他的幻觉中存在过。而现在,幻觉皆成现实,醒目而逼真。他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费舍尔说,鲁先生是不是太累了?鲁昌南说,世界和世界真不一样呀。

费舍尔早为鲁昌南租好了房子。这是一个漂亮的小区,一幢幢的别墅正像鲁昌南在汽车上看到过的那些,披彩带色地立在花树之间。石头砌就的小径,从水泥路延向每户的大门。门前开着鲜花,信箱带着风格,伫立一边,像一个人站在那里微笑致礼。

下车的鲁昌南置身在这里,有些恍然。现在,他不仅看到幻觉,甚至成了幻觉中的人物。这样真实的存在他甚至不敢确信。

房东是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腰虽然佝偻着,声音却很洪亮。她过来为他们开门,然后把钥匙交给鲁昌南。老太太说,哦,你一个人住吗?鲁昌南说,是呀,请多关照。老太太说,噢,那我就有很多机会勾引你了。幸亏不是他住,他太老了。她说着指了一下费舍尔。费舍尔大笑起来。李亦简也大笑,见鲁昌南不明就里,便笑着翻译给他听。老太太也呵呵地笑,笑过对李亦简说,他应该感到幸运,我是浪漫的意大利女人。不过,她打量了李亦简几眼,说你应该是我的第一人选,这房子租给你才对。李亦简说,奶奶,您比我奶奶还要老呢。老太太故意一板脸说,魅力不在年龄。年轻人,我都没嫌你小啊。

几个人又是一通大笑。鲁昌南在笑声中轻松起来。

房间不是太大,是这幢暗红色别墅中单列出来的一套,有一间卧室和一个小厅,最要紧的是有一间不小的画室。尤其画室的窗户直落到地,开口很大,太阳出来,满屋都是阳光,浅灰色的窗框便在阳光下散发着脉脉温情。费舍尔说,我租下这房子,就是看中了这个大窗。我想这给鲁先生当画室一定妙极。我要让鲁先生在阳光下绘画。这样,他的心就会多一些温暖。李亦简把这话说给鲁昌南听时,他心里果真就暖了一下。他很满意这个画室。从他儿时开始拿笔画第一张画时,就渴望有一间自己的画室。他一直以为,这是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费舍尔又说他已经租了一年。如果鲁先生喜欢这里,他再续租。如果不喜欢,也可以换到别处去。李亦简咂舌道:这房租不便宜呀。费舍尔说,没关系,只要能对鲁先生有帮助,那不算什么。鲁昌南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真的很感谢您。费舍尔说,不用说谢。不过,鲁先生,我要先提醒你,你要爱惜这房子里的东西。不能私自换家具,还有钻洞打墙钉钉子这些都不行。也不能增加房客。嗯,还有,不能喧哗。不能随便打扰房东。还有,要节约用水。你们中国人有些集体性的坏毛病,所以我只好有言在先。李亦简觉得费舍尔话说得很不客气,便将后面两句私吞下了。鲁昌南说,没问题。这些都是应该的。

鲁昌南对他的生活环境的满意超出他的想象,但他却没有兴奋感,心里涌动更多的却是困惑,很莫名的困惑。他想不明白,费舍尔这么做到底为何。难道真的是喜欢他的画?或者为他做的这些只是一种前期投资?抑或是做慈善?他无法理解,心口于是便有点说不出的堵。

费舍尔告辞回家,说是让鲁昌南休息休息,等他倒过时差,过两天请他去他家做客。鲁昌南说,好的,我也会尽快进入状态,早一点画出您满意的作品来。但是费舍尔却连连摆手,说不不不,这个不用急。现在你最重要的事情是好好睡觉,适应一下外国的生活,然后我们再谈下一步计划。

费舍尔驱车而去,李亦简留了下来。他得告诉鲁昌南屋内电器设施的使用方法。这时候的鲁昌南觉得自己的确又困又饿。好在没等鲁昌南开口,李亦简却先说了,大叔,我真是饿晕了,是不是得吃点东西。鲁昌南便笑道:我也是呀。李亦简说,中午在法兰克福等你的时候只吃了一个快餐,这会儿真是扛不住了。你不知道,他们德国人是吃肉长大的,基础好,特别能扛饿。说话间,他便进厨房打开冰箱找吃的。

直到这时,鲁昌南才有机会仔细看一下屋里的陈设。这房子比他在南昌的居室略大一点。房间右边是画室,而左边便是这个小小的厨房。厨房的炊具种类繁多,多到有一些他根本不认识。除了煤气炉外,还有微波炉和烤箱。冰箱就站在厨房的角落里,小小巧巧的。

李亦简拉开冰箱门,鲁昌南顿时吓了一跳,里面竟然装了不少食物,包装上全是洋字码,他完全不知何物。李亦简说,老头跟我说了,头天他的太太已经为你买好了两天的食品,以后就由你自己解决了。喏,这是牛奶,这是麦片,直接放牛奶里就可以了。这是果汁,上面画着什么水果,就是什么味的。喏,这是香肠。德国的香肠特别好吃,保管你吃了不想放下。大叔,你现在还挺瘦,一年后,估计你会成一个胖子。啊呀,这是微波快餐。跟你讲句实话,这可是特别不好吃。这是汤,你小心哦,得加倍兑水,不然会咸得你跳楼。

鲁昌南说,能烧开水吗?李亦简说,当然。德国的炊具是世界上最好用的,电器也是。喏,炉台上有个电水壶。鲁昌南说,你也很累了,不如我们吃方便面吧。李亦简说,大叔带方便面来了?鲁昌南说,我老婆给我放了半箱,说是怕我没吃的。李亦简大为高兴,说大婶真贤惠呀。大叔我不光要吃,还要申请带两包回去。鲁昌南笑道:这个没问题。李亦简说,大叔,你带了钱出来吗?鲁昌南说,我带了五百美元。李亦简说,就这点?你能活多久?鲁昌南说,在国内能活半年呢。在这里我不晓得。李亦简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大叔省着用吧。费舍尔说过,生活费用得靠你自己。鲁昌南一时无语。李亦简说,先过着吧。老头也不可能让你饿死。这两天你不需要用钱,过两天我带你去把它换成马克再说。

鲁昌南在德国的生活就由这碗冒着热气的方便面开始了。

没有老婆管着,自然也不必勤于洗澡。李亦简一走,鲁昌南脱掉衣服,上了个厕所,甚至没看清厕所是什么样的,思维便已模糊。他走到床边,一头倒下。公寓的床垫像是他在乡下的稻草垛,一掉进去,人便深陷其中。慕尼黑的黄昏刚过,夜幕正在落下。鲁昌南没有看到它的灯光璀璨,甚至还不知道房间的开关在哪里便已睡着。这一夜,他完全无梦。

醒来时,天还没亮。这一觉,鲁昌南睡得很深很透。似乎很久很久,都没有像这样睡得无知无觉。恍惚之间,他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一切都是陌生的,连同空气。蓦然就觉得自己像是死去而又复生。窗外有微光穿窗而进,淡黄色的,似是路灯。他不知道屋里的开关在何处,伸手摸索了一下,没有摸着,便也懒得动弹。就这样深陷在床上,很惬意地让自己神志恍惚。一直等到天光熹微,窗外开始快速地大亮。这光亮也照亮了他的脑海,他的来路便也清晰地浮现出来。他定住了神,哦,是这样啊。现在他明白了。他先坐了十多小时的火车,又坐了十个小时的飞机,再坐了三个多小时的汽车,然后到了这里。这是另外一个国度。这个国家叫德国。他现在住在德国慕尼黑一间租来的公寓里,有个叫费舍尔的退休老人为他做了所有的安排。他并不知他为何费力费神地做这一切;也不知自己何故就二话不说穿越半个地球前来听从他的安排;更不知他将面对的会是怎样的结果,是吉或是凶。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丧失了推测能力。眼下所能知道的就是:他来了。他躺在了从未躺过的软床上。他在享受他从未有过的沉沉的睡眠。没有噩梦,也没有不安的骚动和无辜的惊乍而醒。生活的一切仿佛要从头学起,像他六岁上小学时一样。这已然不是他人生的另外一个页码,而是他人生的另外一部书。现在这本新书的第一页已经翻开。

鲁昌南终于起了床。其实天色还早。

厨房的旁边便是卫生间。鲁昌南昨晚只是在迷糊中撒了一泡尿,根本就没有看清卫生间是什么样子。现在他走了进去。他在洗脸盆上的大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一个大大的浴缸躺在墙的一侧。水龙头锃亮着,打开来,左边热水,右边凉水,随开随出。马桶是坐式的,顺手处有卷纸。空间虽然很小,但明亮洁净,散发着淡淡的清洁剂的香味。只是这个坐式的马桶,让鲁昌南心里有点怵意。他此生没用过马桶。无论家里还是乡下,全是蹲坑。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姿势进行排泄,就算隔壁有猪在大声地哼哼,也丝毫不受影响。鲁昌南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他想,不知道自己坐在这个马桶上能否屙得出屎来。

鲁昌南决定享受一下这个卫生间。他在浴缸放了大半缸热水,将整个身体淹没水中,洗浴液的泡沫一下就浮在了水面。鲁昌南睡在水里,以手拍打着那些泡沫,当全身泡得酥软的时候,他想,资本主义原来就是这样呀。五、这是一个真正的开始

鲁昌南决定先认识附近的路,至少出去散步他能够找得到家门。

外面很清冷,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偶尔有车从身边擦过,也是悄然无声的。路边有一排小店,天色尚早,还没开门。从招牌上,他认出一家亚洲餐馆,一家文具店。他还看到了面包房。面包房已经开门了,一个胖胖的女人坐在里面。

然后他听到钟声,这钟声似乎撩动了他的心。于是他寻声而去。拐过弯便见到一座小小的教堂。教堂像间普通的平房,屋顶平缓,四周有环绕的回廊,回廊上披挂着绿色的藤萝。教堂的尖塔独立地站在回廊一侧,它不是日常画册上看到的有着繁复雕刻的哥特式那种,而是简单到极致:只四个斜面,向上收攒成尖,直插云霄。这是一个充满现代意味的教堂。站在外面,只有彩窗透露出上帝的气息。

鲁昌南情不自禁走进去。里面没有人,椅架上摆放着一本本《圣经》,有些已经很旧了。他想这可能是某些人固定的座位。鲁昌南在最后一排坐了下来。他闭上眼睛,让自己的心沉静。他想,这样是不是就能感觉到上帝的存在呢?时间便在暗中流动。上帝没有来。鲁昌南的心依然纷乱。

整整两天,没有人理会他。也没有人命令他约束他唠叨他指责他,他想做什么都可以,他感觉到自己万分自由,但却又是万分的不自由。因为外界的一切于他都陌生无比,他无法与人交流,也不敢轻举妄动。虽然他的空间很大,却如同当年坐牢一样了。鲁昌南有了几丝恐慌。

李亦简来的时候是第三天。他带来了几个面包和一瓶果酱。李亦简说,大叔那天请我吃了晚餐,今天我请大叔吃早餐。德国的早餐是最丰富的。大叔以后买面包,要买这种杂粮的,又营养又好吃,也不贵。鲁昌南掰下一块扔进嘴里,觉得果然不错。

冰箱里有牛奶,两人边吃边说着话。李亦简问鲁昌南有没有艳遇,房东老太太这两天有很多机会哦。鲁昌南便忍不住大笑出声。他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李亦简给鲁昌南带来了许多快乐,这样笑笑,鲁昌南觉得自己绷紧的心情立即松快了一下来。鲁昌南说,有你在,我会轻松很多。谢谢你。李亦简说,你别那么客气,费老头会付我工钱的。我应该谢谢你才是。起码这活儿不累人呀,偶尔还能蹭点方便面吃。李亦简说着自己笑了起来。笑完又说,你没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吗?鲁昌南说,没有,我不知道怎么打。并且,国际长途很贵吧?我写了信,准备请你帮我寄呢。李亦简说,嗨,写信多慢呀,还是打电话省事,德国电话很便宜。

说着李亦简便指导鲁昌南使用电话。电话打到医院,结果老婆正在病房,没办法接。然后又打到庐山,鲁昌玉正在办公室,接到电话惊喜万分,禁不住大声叫道:哥,怎么样?吃得怎么样?住得怎么样?老头对你好不好?一边的李亦简都听到了她的声音,忍不住说,我最喜欢阿姨了。

鲁昌南回答说一切都好,然后告诉鲁昌玉有李亦简给他当翻译,并且还照顾他。现在他就在这里。刚才还说最喜欢阿姨了。鲁昌玉嘎嘎地笑了起来,回了一句:最喜欢也不会嫁给他。

李亦简一头仰倒在床上,哭丧道:我在你这里竟然连续遭到两个老女人的骚扰,这太令人痛苦了。鲁昌南放下电话,见他如此,不禁失笑出声。

李亦简带着鲁昌南出门,他们将坐地铁去费舍尔家。走前李亦简对鲁昌南说,记得出门带伞。这里的天气是小孩的脸,说变就变的。不过它来得快也去得快,所以,你看,外面的树,碧绿得很,像是每天被洗过一样。

在路边一间小亭子里,李亦简为鲁昌南买了一张乘车的年卡。李亦简说,这张卡你得放好,凭着它你坐地铁、公共汽车都不要钱,就跟你家的车似的。一年内有效。以后的日常生活,只能靠你自己。你会英语吗?鲁昌南说,只会说Yes和No,还有Thank you和Bye Bye。李亦简就笑,说您的大学是怎么上的呀。鲁昌南说,我高中时学的是俄语,那时候是中苏友好的年代。李亦简说,你跟我爸一样。我说你好好的学什么俄语,他说,没办法,让你学就得去学。可你现在看看,谁还学俄语呀。鲁昌南想起自己的当年,不由说,是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小区的门口有公共汽车,车站有显示屏,表明汽车到站时间。李亦简说,德国的公汽,精确到分,绝对可靠。你只需记下这路汽车的时间表,出门非常方便。鲁昌南听他这一说,便在身上寻纸头准备记录。正这时,车来了。李亦简说,回来再记吧。大叔,你得准备一个笔记本。在德国,几乎人手一册,用来记事。德国人的严谨,靠的就是这个笔记本呢。

从汽车上下来,鲁昌南便站在了地铁站口。李亦简替鲁昌南取了一张地铁路线图,用笔勾勒出他们将去费舍尔家的路线。地铁快速而平稳。车上人不少,却静悄悄的。有人独自听着音乐,也有人在座位上看书,李亦简说,慕尼黑的地铁看似复杂,熟悉后就觉得无限方便。哪儿都能去,根本不需要有车。你要尽快熟悉交通,这样你就会觉得你是天下最自由的人。鲁昌南说,这两天我觉得自己很自由,但同时又觉得特别不自由。李亦简说,那就坐地铁吧。把地铁坐熟了,你就能产生在慕尼黑自由穿行之感。李亦简说时,伸开手臂,做了个飞行的姿势。鲁昌南笑了,说年轻真好,年轻才有像鸟一样自由飞行的心态。李亦简说,大叔年轻时是什么心态?鲁昌南突然想起他在庐山妹妹家厨房里看到的蚂蚁,便说,就仿佛刀锋上的蚂蚁,每爬一步,都怕受伤。李亦简说,刀锋上的蚂蚁?大叔你太震我了!幸亏没生在那个年代。

费舍尔在郊区,说起来似乎远,但地铁一会儿也就到了。这是一幢很老的房子,两层楼高,外墙是木头的,年代久远,颜色几乎成黑。一楼的落地大窗与花园连成了一片,鲜花就在窗前开放,仿佛呼之欲进。二楼有外廊,廊边悬着一张吊篮。费舍尔说,这是他祖父的父亲买的。他的嫂嫂和姐夫都住不惯老房子,所以把他的哥哥姐姐都带出去了。只有他和莉扎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他们就一直留在这里。因为经常修缮,百年老屋倒也没有破败之感。

鲁昌南把鲁昌玉让带的石鱼送给费舍尔。费舍尔很高兴,立即大声叫莉扎看。莉扎有些惊讶,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小的鱼呀。费舍尔便告诉她说,这个鱼长在庐山的石头缝里,用它炒鸡蛋,非常好吃。鲁昌玉的照片更是让费舍尔兴奋。他一边看一边连连说,我要找我哥哥一起研究,他一定能认出哪幢房子是我家的。

莉扎煮了咖啡。鲁昌南想喝茶,李亦简低声说,德国人没喝茶习惯。鲁昌南便说那我就喝白水吧。李亦简说,我劝你还是喝咖啡。咖啡提神,你迟早要习惯喝这个,不如现在就开始学。鲁昌南觉得也是这个道理,入乡随俗,这是老话。于是,他也端起了咖啡。

费舍尔掏出黑色笔记本,开始向鲁昌南讲述他的计划。费舍尔说,前三个月,鲁昌南应该熟悉和适应德国的生活,并且参观和了解慕尼黑。费舍尔强调说,我们巴伐利亚博物馆一定要去参观,不然你无法了解慕尼黑。然后要去一趟柏林,德国主要博物馆、美术馆你都应该参观。之后,我会安排你出去漫游。你的漫游由埃及开始,尔后希腊、罗马,再至法国、德国,从而对西方艺术史有线条似的认知。我想这对你未来的创作一定大有好处。

如此华丽的计划,鲁昌南仿佛受到惊吓,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或者不知说什么才好。这样的事,非但他不敢想象,就是别人为他想好了,他甚至也有无力承受之感。他怔在那里,望着费舍尔,满脸不解亦满心疑惑。一边翻译的李亦简声音打着哆嗦,心想,这老头没病吧,做人做事都没这样的呀。

费舍尔继续说,这期间,绘画是次要的。参观结束后,你再认真考虑自己应该画些什么。你的作品出路有两个,一是争取参加德国乃至欧洲各种大小画展;二是争取能有画廊向你订购或者长期签约。如能长期签约,那就最好不过了。

天气并不太热,鲁昌南却听得一头大汗。费舍尔的这番话,像排山倒海涌来的浪头,扑得他一身一脸,令他窒息。费舍尔说,画展和签约的事交给我,你只需听从我的安排,先去开阔眼界,然后再潜心创作。了解了世界,才能最终了解自己。

丧失语言表达能力的鲁昌南说不出什么,只是重复地念着这一句话:了解了世界,才能最终了解自己。他琢磨这话的深意。

李亦简无法理解费舍尔的举动,他突然有某种不安。他说不出这种不安来自何处。但凡不合常规的事,李亦简都会格外小心。这是他年少出门闯荡的一点人生经验。他不禁脱口问道:您真的要这样安排?费舍尔惊异道:为什么不?难道你认为我说的都是废话?李亦简说,我只是不理解您为什么这样做。费舍尔笑了,说你做一件事情,或许需要很多为什么,但我不。我不需要为什么。我只需要按我想做的去做。李亦简无法辩驳,只好说,嗯,很高明的回答。费舍尔狡黠地笑了笑,说下面我还有高明的安排。

然后费舍尔说了一句话:你愿意陪同鲁先生一起漫游吗?

对于李亦简来说,这话几乎是石破天惊的效果。李亦简浑身一个激灵,天上掉下的不仅是肉饼,而是金子。他瞬间忘记了适才的不安,不觉放大着声音说:我当然愿意!当然愿意!

费舍尔笑了笑说,但有一点我也要说明白。李亦简说,您请讲。费舍尔说,但凡出了德国,你的路费和住宿费概由我来支付,你的工钱我不再支付。李亦简诧异道:为什么?费舍尔说,因我没有这一笔多余的开支。李亦简说,怎么是多余的呢?费舍尔说。我完全可以从当地旅行社请到导游和翻译。这笔费用比你的陪同旅行费用还要少一点。如果你愿意陪同鲁先生,我就将这笔钱花在你头上,多出一点点没关系。如果你不同意,也没问题,这笔钱付给旅行社好了。这件事,我听你意见。费舍尔说罢满带笑容地望着李亦简。

李亦简心里暗骂一句,这个老狐狸!脑子却迅速算起了账。费舍尔安排鲁昌南所去的参观点,全都是他做梦都想去的地方。他是学建筑的,似乎比鲁昌南更需要这一趟旅行。但如果自己掏腰包,不但钱花得更多,或许还看不到这么详细。更兼鲁昌南是画家,跟他在一起,想必比自己独行还有收获。不到一分钟,李亦简说,成交!我陪他去。费舍尔笑道,我知道你会同意的。如果我是你,不光会去,还要从心里感谢这个老头子。李亦简也笑了起来,说真是比我们中国人还会算计呀。

鲁昌南有些混乱。他看着眼前这两人用德语叽里咕噜地谈个不停,心里却一片茫然。他无法明白他们说些什么。便只有把杯里的咖啡喝了又喝,喝得一嘴苦味。咖啡跟茶相比,鲁昌南觉得太没劲了。茶能不停地沏,品味由浓转淡。上水时,热气从杯中冒出来,一股清香也随之散出,嗅一口,温热的气息直接沁入到心。咖啡却没有这样的美妙过程,才几口,就没了。就像短跑,人都没看清,前面就撞线了。

费舍尔和李亦简停止了对话。见鲁昌南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们,李亦简便说,老头让我陪你一起去。鲁昌南惊道:真的吗?那太好了。可是……可是,他得花多少钱呀。李亦简两肩一耸,说这就是你我管不着的事了。他的钱他想要这么花,总归有他的理由。大叔,咱们只需要掰着指头算算自己有没有吃亏。没吃亏,就听由他的安排。周游世界,多美的事呀。

费舍尔说,他知道你会陪他去吗?李亦简说,我正跟他说这个呢。费舍尔说,我看出来了,他很吃惊,也很高兴。李亦简说,是啊,我是一个很受欢迎的人呢。费舍尔说,你再跟他说,当他看完埃及、希腊和罗马回来后,将会有无数灵感自动过来找他。我相信那些世界最惊人的艺术会把他的创造热能呼唤出来。

李亦简对费舍尔这番话有点感动,他如实而准确地进行了翻译,最后他还补充了一句,我也相信。鲁昌南说,我希望自己不辜负你们。

说完,他觉得心头忽地一沉。

接下来的两个多月,是鲁昌南一生中最为激动和兴奋的日子。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有这样的时候。也从来没想过,他能以这样自由的方式行走在欧亚大地。整个欧洲艺术史像一个深长的隧道,他从最深处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朝前走,一直走到现代感十足的德国。他原本已很久没有写字了,这一路却写完整本笔记本,而他带去的速写本也已用完两本。他不记得自己有多少次心跳急促,手足无措。有一天,在埃及卡纳克神庙密林一样高耸的石柱下,他的呼吸几乎停止。阳光在石柱的缝隙间移动,神灵如同就在背后。而当他黄昏时节站在卢克索神庙巨神的腿旁,看到一尊绝美的少女石雕像时,他的眼泪更是情不自禁地哗哗往下流。此后,在希腊在罗马在西班牙以及在法国,他的眼泪便仿佛不由他控制,不经意就自流而出。而此前,自从父亲自杀身亡后,哪怕自己与牛住在一起,以及冤屈地被几条大汉扭进牢房,他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第一次游历结束从希腊回去时,费舍尔曾经问他感受如何,他回答时声音几乎哽咽,他说太好了,就算现在死掉,也值得了。费舍尔大笑,说那我就不值得了,所以完全不能死。

李亦简也同样将自己的速写本用完好几木。与鲁昌南所不同的是,他表现出来的是一种亢奋。因为这种亢奋,他们把路线安排得非常远,一些普通游人毫不介意的地方,他们觉得有意思,也都努力地奔过去。李亦简说,我们两个不一样。我们一个是艺术家,一个是未来的建筑大师。

旅途的晚上,鲁昌南和李亦简有许多聊天的时间。除了聊艺术之进程聊建筑风格之演变,他们聊得最多的,仍然是费舍尔为什么这么做。为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中国人,花这么多精力和钱,做这样周到的安排,让他有这样完美的旅行,目的到底为何?

这是鲁昌南的一个死结,在李亦简那儿也是一团疑惑。

李亦简说,我一直觉得老头是在投资。这是风险很小并且绝对不会血本无归的投资。鲁昌南说,我也这样想过,也许吧。可是他完全可以找其他人呀。比方更年轻一点的,或者已经有了一些名声基础的。李亦简想想觉得也是。李亦简说,是不是他真的认为你是一个奇才?鲁昌南说,在中国像我这样的画家应该很多,我真的也不算什么。当然也因为我被耽误了太多年头。李亦简说,那你以为他是为了什么呢?同情你的遭遇?鲁昌南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不应该是同情。这世上值得同情的人太多了,轮不上我。我只是想,不知他有没有什么特别背景?李亦简说,我只知道他以前当法官。你所说的特别背景是指什么?鲁昌南说,比方,或许想要利用我什么?李亦简说,你该不会认为他想培养你当间谍吧?鲁昌南说,那年轻人不更值得培养吗?李亦简说,会不会是他觉得你的经历很苦,心里有恨,到时候就利用你的经历来反对中国?鲁昌南说,我不知道。可我一大家子都还在国内,我一反对,连回家的机会都没了,我怎么可能去反对自己的国家。李亦简说,也是哦。

他们两人从埃及讨论到希腊,从希腊讨论到罗马,又讨论到法国,最后讨论到德国,反复推测又反复否定,最后仍然不了了之。李亦简烦了,说管他的,你不是说,周游了欧洲,死都值了吗?不管费舍尔做什么,反正你这辈子也算赚了,后面的事就听天由命好了。鲁昌南想了想,说姑且这样吧。李亦简说,大叔,你还是要轻松点。衡量一件事要不要做,只有一个标准:你吃没吃亏。没吃亏就做下去好了,吃了亏就立马收手。鲁昌南说,那……这个标准也对费舍尔吗?他好像很吃亏呀?

李亦简被顶回去了,一时哑口。因为他也没有想通怎么回事。李亦简长叹了一口气,说大叔,你如果老是纠缠这个问题,就又成刀锋上的蚂蚁了。鲁昌南怔了怔,说,你说得对,我不能再想了。就算蚂蚁,我也不能老是往刀口上爬。

漫游结束,回到德国,鲁昌南觉得自己像是一支吸饱了浓汁的毛笔,天天都产生去一张巨纸上奔驰一番的冲动。以往很多的静夜里,他不由自主会想起自己曾经的经历。那一件件一桩桩永远都历历在目,从未被时间之刀磨损。而这一连两个多月的漫游,却有如洗涤剂抹去了脑海上的旧影,让他沉浸于一种如烟似雾的想象之中。白天看到的一切,夜晚都会变成真实的场面出现。仿佛那些遥远而古老的创造情景,占领了他全部的梦境。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过去,就仿佛他没有经历苦难一样。

现在,他又走进了他明亮的画室。他站到了他的画架前。他拿起调色板。他要开始创作了。阳光很柔和,窗户朝向天空半开着,新鲜空气带着植物的芬芳缓缓而入。他抬起手,他很想洒脱地勾线,也很想狂放地涂抹,更想画布瞬间便有惊世之作。但这时候,折磨过他的那些过往人生又回来了。它们鲁莽地闯入那些想象的古典场景中,以毫不协调的姿态交错一起。冲突开始了。仿佛两辆推土机,交叉来回地奔跑,轰轰隆隆地撞击他的内心。他经常有点混乱,又经常倏然清醒。他觉得自己以前的定力不在了,又觉得这定力已经化解为另外一种能量。它们激烈冲突厮打,激发他内心无数的冲动,但他却不知道出口在哪里。他举起的手,只能放下。他一遍遍打腹稿,一遍遍勾草图,终是没有满意的构思。

费舍尔很少找他。仿佛鲁昌南的存不存在与他没有关系。生活已然日常化了,鲁昌南一个人默默地过日子,比之在南昌时,更加落寞。

周边的环境已经被鲁昌南所熟悉,甚至有一两个邻居也都看熟了他的脸。他每天早上去面包店时,会碰到其中一二。他们热情地打着招呼,“嗨”一声。鲁昌南也跟着“嗨”一声。余音带着温暖,尔后便擦肩而过。有时候他也会坐公汽或是乘地铁去远一点的地方转转。他已经能熟练地搭车了。拿着地图,看准站名,就不会迷路。实在有惑,指着地图上的节点,向路人打着手势询问,路人会热情地告诉他如何走或何时下车。慕尼黑的交通方便到鲁昌南觉得自己到这里几个月,却已然比在南昌的行动还要自如许多。常常地,他喜欢坐车到剧院广场,在那里露天酒吧小坐片刻,喝一杯咖啡,然后向南行去到圣母教堂。每次站在教堂下抬头仰望它高耸的双塔时,蓝天和白云便与他脸对着脸。红砖的双塔顶着两个泛着绿光的洋葱头,就像是悬挂在蓝天白云的背景上。教堂里面总是静谧而肃穆,这是鲁昌南喜欢的气氛。像在小区的教堂一样,他常常会坐一会儿,就在最后一排的椅子上,闭上眼睛,命令自己什么也不想,让灵魂出窍,让自己恍然不知身在何处。他曾以这样的静坐度过三年半的牢狱生活。现在他坐在教堂里,更是轻易地寻找到与世隔绝之感,一直到有钟声响起。教堂整点报时的钟声,仿佛就是召唤,每每都能惊回出窍的魂灵,令它原路返回。这时候鲁昌南便知道该走了。

圣母教堂的墙很老了,红色的墙砖几乎一半被时光或是战火改变成黑色。黑红混杂一起,恰如一个红润面孔的老人,长满着黑色的老年斑,在太阳照耀下,愈发明显。慕尼黑的阳光亮得刺眼,光照浓烈得就像泼在墙面上一样。墙根下很暖和。鲁昌南觉得,就坐在这墙根下晒太阳,或许便是人生的最大幸福。教堂的大门缀满浮雕。有一天,鲁昌南回望教堂时,突然被浮雕触动,恍然间,他内心深处有一根弦被碰响了,发出嗡嗡之声。

鲁昌南回家的一路都在想,那是什么呢?

鲁昌南的日子经常处在混乱之中。每天都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拍打着他,他却不知道把这股力量使向何处。他的混乱也显示在他的房间里。床上的被子他是从来不叠的。袜子也东一只西一只地扔着。厨房里的碗吃了一个又一个,盘里的剩菜和汤散乱地扔在水槽里。而卫生间,脏衣服成了堆。李亦简告诉他附近有一个洗衣房,丢几个马克就能洗得干干净净。但他却不敢去,因为他怕去了不会使用而大丢面子。最要命的是,他的钱不够了。老婆和鲁昌玉正在为他凑钱,说是很快汇来。但以他在这里的生活水准,这些钱也管不了多久,所以他不可能花钱洗衣。他宁可买块肥皂回来用手搓,只是他却不是见脏就洗的一个人。他要等着脏衣服积攒了一堆,然后一起洗掉。他在乡下待的年头太长了,生活于他来说,能活下去就是胜利。他没有养成好的生活习惯。

李亦简偶然会来看他一下。每次来,都望着他的屋子长叹:大叔呀,这么好的房子,给你这样的人住真是可惜了。鲁昌南只是笑笑,说能过就行。

有一天李亦简说,大叔,资本主义不是能过就行,而是要过好才行。鲁昌南说,但是穷人无论在社会主义还是在资本主义都只有一个简单目的,就是活下来。李亦简说,大叔,你是艺术家,不是穷人,你的活路很多,不然我跟你做笔交易。鲁昌南说,怎么说?李亦简说,我来给你当清洁工。当然,这不是白干的。鲁昌南说,我哪有钱付给你。我就是个穷人。李亦简说,我看到你,就知道中国为什么穷人这么多。现在我来教你生活,你不需要付钱。鲁昌南说,那你肯白干?李亦简笑了,说当然不肯。我给大叔做卫生、洗碗洗衣服,大叔用画来回报。鲁昌南吃惊了一下,可一转念,觉得也是个办法,便说,好像还不错。李亦简说,当然我也不会要大叔潜心创作的画,那费舍尔非杀了我不可。画点小画就可以了。万一哪天大叔真红了,小画也升值啊,是不是?就算大叔不红,我拿大叔的画贴在家里,不也是一种雅致。

鲁昌南暗想,这年轻人,真能呀。嘴上却还是同意了。鲁昌南说,那就成交。你今天就开始做。完了我先给你画张素描。李亦简说,画我吗?鲁昌南说,嗯,就画你。

素描在中国的美术学院是基本功,几乎每个人都能熟练操作。鲁昌南在学校时,素描作业就常被老师当作优秀样板点评,现在画个李亦简,对他真是小菜一碟。不到一小时,一张活灵活现的李亦简便跃然纸上。

鲁南签上名,写上日期,往桌上一放,说这是今天的工钱。李亦简俯身一看,立即惊喜交加,嘴上连说,真神呀,大叔,看来我一定要好好伺候你才是。鲁昌南说,不可能每次一张。这样的话,我的画也太廉价了。李亦简忙说,三个月一张,如何?随便大叔画什么。你这不就一下子,还没我做卫生的时间长呢。鲁昌南说,砍柴只半小时,可是我磨刀用了二十多年呀。李亦简瞪大眼望着他,说那倒也是。这样的话,就算三个月一张,我还是赚了。鲁昌南说,知道就好。

此后李亦简便每周来做卫生。

鲁昌南突然就为自己找到一个改变生活的途径。周六和周日的时候,他背上画箱,有时去国王广场有时也去英式公园。这都是慕尼黑游人繁多之地。他会寻找一处适合他坐定的地方,然后支起画架,把自己画过的几张素描当作广告靠在曲架旁边。他本想吆喝一声,却想起,并没有人能听得懂他说什么。索性他就坐在那里写生。附近的草坪经常有人晒太阳,或躺倒在地或盘腿而坐,听音乐以及看书。这样宁静而自在的画面,很能让鲁昌南怦然心动。他不明白在南昌,他怎么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于是他便在自己的速写本上,快速地勾勒着眼前的情景。路人们来来去去,有人有兴趣侧身望他一望,亦有人定下脚步看他作画。鲁昌南便比画着他先前画好的素描像,问观望者要不要来一张。果然就有人坐了下来。鲁昌南打量着客人的脸,黑色的线条使从他的手指下流水一样顺畅地弯曲在纸上。一个轮廓出现了。接着面孔清晰了起来。再接着被强化的特征和灵动的细节渐次呈现。好了,一幅作品得以完成。拿到素描的客人几乎都和李亦简一样,惊喜交加。最后便叽里呱啦说着些赞美的话,将钞票递给鲁昌南。

两天。鲁昌南一周只外出作画两天,赚足他这一周的吃饭费用。生活原来可以这样,鲁昌南想。

这天是周日。两个中国人从他面前走过时突然驻足。这是两个老人,老太手上拿着雨伞,老头推着一辆儿童车,车上坐着个牙牙学语的男孩子。

老头见鲁昌南说,啊,是我们中国人呀。鲁昌南听出他的口音,说大伯,您是河南人吧?老头说,当然。鲁昌南说,我知道了,过来带孙子的?老头便说,猜中了。瞧,这是俺家孙子。跟咱中国人一样吧?看他的脸。鲁昌南笑道:大伯是中国人,孙子当然也长中国人的脸呀。老头压低着声音说,媳妇是个洋妞,德国人。一开口我跟你大妈一句都懂不了。鲁昌南看了看婴儿车上的男孩,说您不说,还真看不出他有洋人的血统。老头得意道:这位大哥真是说得好。俺是哪里人?中原河南人,最正宗的中国人。俺的孙子必须跟中国人像。俺早早就跟儿子打过招呼,不像中国人俺是不认的。鲁昌南大笑起来,说您老有高招。一旁的老太说,这位大哥跟你说,老头子没一句假话。我儿子同学,北京人,也找的洋妞,生个小子,跟洋人一模一样,高鼻子凹眼睛,皮肤白得纸似的。我真不晓得回国后他爹娘怎么认这个娃。鲁昌南说,是自己的就成。老头说,那怎么成?我堂堂一个中国人怎么能养个外国娃?将来要有出息了,没人选他当国家主席呢。外国人的脸,怎么可以?我家这个,就可以。鲁昌南忍不住大笑出声。笑完,他才说,大伯讲得太好了。见鲁昌南笑,老头老太也笑起来。然后老太说,老头子,让这位大哥给你画张像?纪个念。老头想了想说,嗯,不用画像,不知大哥可不可以替我画张平安如意?就是有宝瓶还有如意那样的。俺老家祠堂的木窗镂得那个好看呀,我最喜欢。想家时,可以看看,也图个吉利。鲁昌南说,行。不过这会儿画不了,得回家画。老头高兴道:成。下个礼拜还是下下个礼拜,我们散步时过来取?鲁昌南说,下个礼拜吧。老头说,乡下人,就是图个好愿。我儿子有钱,我让他给你开高一点。鲁昌南说,看着给就行。我喜欢给大伯这样的人画。老头便对老太说,瞧瞧,见自己的人就是亲,这就是咱中国心。

鲁昌南回家果然替老头画了一张平安如意图。夸张的花瓶中,插着富贵的牡丹,瓶外斜靠着一只如意。这类的图画,他画过不少,想都不用想,顺手便能勾出图案。以前他在乡下,村民们也会找他画这些。图必有意,意必吉祥,这是乡村流传了无数年的传统。他画过八仙过海、渔樵耕读、岁岁平安以及福从天降、麒麟送子。这些当时都是不让公开画的内容,但村民会请他去到家中。他在卧家的墙壁上画过,也在床帷的素布上画过。有人嫁女时,他的麒麟送子还被当成嫁妆压在新娘的箱底。每逢这时,他的食宿皆在村民家里。这便是他落难乡下最舒适的日子。

这么画着并且想着,他脑子突然“啪”的一下,似乎有人拉开了灯,让幽暗的大脑空间瞬间亮堂,曾经在圣母教堂门前被触动的心弦再次嗡嗡起来,两个大字突然随这亮堂和嗡嗡之声蹦了出来:乡愿。对了,乡愿。无论时代如何嘈杂混乱,无论生活的背景如何变化,乡愿却总是那样坚定而执着。

鲁昌南仿佛燃烧了。他匆忙找出笔记本,急切地在上面写着,总题:乡愿。然后便使劲回忆当年村民们最渴望的内容。他将它们一一列在纸上:福从天降,平安如意,福寿延年,福寿禄喜,福在眼前,四季平安,五福捧寿,松鹤延年,榴开百子,事事如意,平升三级,喜鹊登梅,鱼跃龙门,麒麟送子,八仙过海,渔樵耕读,老鼠嫁女。他看着这些,思索了一下,觉得最好挑出一组八个不同的立意,组成“乡愿”这样一个主题。画完如果不尽兴,还可以接着画下去。一番筛选,留下四季平安、福从天降、事事如意、松鹤延年、鱼跃龙门、喜鹊登梅、平升三级、榴开百子。他想他不能像在乡下时用那样写实的方式来画这批乡愿图。他应该用现代的元素、现代的材料和现代的手段来创作这批作品,这样才有创意,也才能表达他的内心。

他用了一张大的白纸,拿了一支画笔,用深蓝的颜色,把自己适才一瞬间的想法稍事修改,写在了上面:无论生存朝代如何更替以及复杂,无论生活背景如何错乱以及恐怖,乡愿总是那样坚定而执着。

怀着激动和急切,鲁昌南找出透明胶,把这张纸贴在了墙上。然后就站在它的对面,仔细地看着它,心里反复地默念。渐渐地,他的心平静下来,一直困扰他的内心混乱也悄然止住。他的心空此刻就像晴朗天气下的湖面,透明而干净。他想,他的事业开始了。这是一个真正的开始。六、我为什么没有追问过自己

费舍尔似乎根本不介意鲁昌南在做什么以及怎么生活。费舍尔认为这些与他无关。鲁昌南是成年人,他很清楚他来德国的意义,所以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至于他怎样生活也就是他的吃喝拉撒睡,又与费舍尔有什么关系呢?这本该也是他自己解决的事。

但是费舍尔却一刻也没有闲下来。他想,他应该对艺术品有比较专业一点的判断力,所以他去上艺术欣赏的课;又想,他应该对整个世界艺术史有所了解,所以他也去上艺术史的课;他还想,如果能直接与鲁昌南交流,就方便了。这样他又去学中文。这些课程,每周不少于两次授课,结果他几乎每天开着车在外面上课。上午去了这边,下午又去那边。余下没课的时间,他去跑画廊,以及拜访一些美术界人士。莉扎说,你好像比没退休的时候更忙呀。费舍尔说,以前的忙,是为了别的人,现在的忙,是为了我自己。以前的忙,是不得不,现在的忙,是很高兴。莉扎便说,嗯,重要的就是自己很高兴。

但周六和周日,费舍尔却尽可能待在家里。这两天的时间,是为莉扎而留。他要整理庭院,修花剪草,还要将家里陈旧的窗户重新油漆。莉扎若去超市购物,他也要陪着一起。他是男人,负责开车和拎东西。

偶尔,他会通过李亦简把鲁昌南找到露天酒吧小坐。每一次费舍尔都会告诉鲁昌南,他去了哪几家画廊,哪几家画廊对他表示出兴趣。又说他了解到何时何地将举办画展,有可能争取鲁昌南的作品前去参展。鲁昌南也告诉他自己新作的进展。说他画《福从天降》那只巨大的黑蝙蝠从天上扑下,效果很惊人。费舍尔对“乡愿”的主题也非常有兴趣。他说这真是很东方。鲁昌南说,内容非常东方,但他的画法却非常西方。费舍尔说,那就更有意思。

有一次,费舍尔又约鲁昌南去酒吧,同时要求他把从中国带来的画都拿过去。鲁昌南不解其意,但还是依了他。费舍尔说,我要请摄影师把它们拍成照片,制成图册,这样画廊才能知道你画了些什么。我还要为这些画装上框,一旦有画展或是被画廊看中,我们就可以马上送过去。鲁昌南想,哦,或许他的计划就是从现在开始真正实施吧。想过后,心头倒轻松一点。

不料没几天,费舍尔便把所有装框的作品全部送了过来,还有一册制作精美的作品图册。费舍尔说,作品照片他制作了两套,他那里留了一套。又说,装框的画要保存好,不能有损坏,不然真要展出,就麻烦了。这一番来回,让鲁昌南刚松下的心情又紧了起来。他不停地给李亦简打电话,想要知道费舍尔到底有什么意图。李亦简便反复说,大叔,你大可轻松一点。目前为止,你一点亏都没吃呀,你看他怎么做就是了。说不定后面是双赢呢。李亦简也觉得费舍尔举止奇怪,但他确实无法知道费舍尔到底为何。

慕尼黑的画廊几近百家,费舍尔把它们分成区,规定自己一周内要跑几家。并且在每家要谈多长时间,他也对自己有要求。他带着鲁昌南画作的照片,一家家登门拜访。有些画廊看了鲁昌南的画,不评价画作,却只说对中国画家没有兴趣。也有些说这样的画风不适宜德国。费舍尔对他们的回答都不满意,他认为好的艺术作品是没有国界的。他坚信自己的眼光,鲁昌南的画能感动他,也一定会感动其他德国人。

带着鲁昌南的画,他又去拜访画家。他向他们讲述鲁昌南的经历,希望有人推荐他参加一些画展,哪怕是小型画展也行。鲁昌南需要一个开始。画家们大多表情冷淡,也有对费舍尔如此这般为一个中国人奔波表示十分的不解。每到这个时候,费舍尔便说,你不懂,我不是为他,我是为我自己。

就算他这样表白,人们自然还是不懂。而这一切,鲁昌南全然不知。

但是机会还是来了。

有一天,费舍尔接到慕尼黑一个画家的电话,这是位华裔画家。他告诉费舍尔,有个华人慈善团体要在元旦前夕举办一个慈善拍卖,许多华人艺术家都会参加这个活动。如果鲁昌南有兴趣,也可以拿画前来参拍。拍卖的钱将会捐给那些生活在贫困中的华人。

费舍尔立即约了李亦简直接奔去鲁昌南家里。费舍尔说,我不知道你可不可以拿出一幅画来参加这个活动。我想通过这样的方式,一则让人们看到你的才华,二则也可跟本地华人建立联系。但是这幅画拍出后,你是没有收入的。鲁昌南说,当然可以。费舍尔高兴道:真是太好了,你觉得拿哪一幅去呢?鲁昌南想了想说,就那幅《江南春耕》吧。费舍尔说,这是你的一幅大画呀,不然换幅小一点的?鲁昌南说,既然是慈善,还是拿大的好,以后我再画就是了。费舍尔更加高兴,说鲁先生,你真是有善心的人。鲁昌南说,做慈善也是我的义务。

慈善拍卖那天,鲁昌南也去了。来了这么久,他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华人聚会。置身于喧哗与热闹中,鲁昌南仍然感觉落寞和无聊。他不认识人,性格又不属主动出击型,于是觉得无趣,便寻了个僻静处,一个人坐着,默默地喝着饮料。费舍尔和李亦简也都赶来参会。费舍尔不停地跟他认识的画家打招呼。李亦简则满场走动,一时德语一时中文,与人快意地笑谈。

慕尼黑已经很冷了,天早早地就开始昏黑。在一派欢笑中的鲁昌南却有些忧心忡忡,因为天气缘故,他已无法出门作画。经济拮据以不可抵挡的方式闯上门来。鲁昌玉前几天来过电话,说她还可以兑换几百美元给他汇来。鲁昌南说,那你就快点,不然就接不上气了。这笔钱,鲁昌南现在还没有收到。

鲁昌南想,是不是去找一份可以糊口的工来打呢?比方去餐馆端盘子,或是看看有没有可出苦力的地方。但他却又担心自己没有时间创作。他曾经想找费舍尔借一笔钱,以便支撑着过完冬天。李亦简却对他说,最好不要开这个口,德国人是不轻易借钱给人的。实际上,李亦简已经帮他问过了费舍尔。费舍尔回答说,他是成年人,这个问题由他自己解决。以后请不要再提这个话题。李亦简没有把这个意思告诉鲁昌南。

就在鲁昌南陷入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时,一个女人走了过来。她停在了鲁昌南面前,开口说,请问,您是鲁先生吗?鲁昌南先是看到她的高跟鞋,尔后看到她的裙子,镂花的披肩,最后才看到她的脸。这是一张神情妩媚的面孔,眼睛黑亮黑亮,自信而坚定的光芒从里面透射而出,年龄估计也接近四十了。鲁昌南站起来,说我是,请问……女人伸出了手,说你好,我叫明娜。鲁昌南握着她的手,发现这手竟是柔软无骨的。他从来没有触过这样柔软的手,莫名间就心跳不已。明娜抽出手,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说,那位吴先生,他拍下了您的画,也想认识一下您。我是他的助手。

鲁昌南随着明娜的指向望过去,他看到一个面色红润的长者。鲁昌南想,看来是有钱人了。明娜将鲁昌南带到吴先生面前,说吴先生,这位就是鲁昌南先生。《江南春耕》就是他画的。鲁昌南忙说,吴先生,您好。

那位吴先生开口即用地道的南昌话说,您是江西人?鲁昌南惊道:是,南昌的。您似乎也是?吴先生便说,正是。我正是南昌人。老乡对老乡,两眼泪汪汪。明娜说,鲁先生,你那幅画,吴先生很喜欢。鲁昌南说,真的吗?那就太谢谢了。吴先生说,您画的那地方,像极了我母亲的家乡。不知鲁先生还有没有跟那幅相类似的。鲁昌南心里一喜,忙说,还有幅《江南秋收》,尺寸跟那幅一样。吴先生便高兴道:太好了。不知道鲁先生可不可以卖给我,我母亲今年满九十岁,离家多年,一想起家乡就流眼泪,尤其最近,更厉害。我想买您的画送给她,两幅凑成一对,也算新年礼物。我按刚才拍的春耕图的价格给你。明娜说,吴先生是做贸易的,来德国很多年了,在这边华人中赫赫有名。鲁昌南说,我很愿意,但我需要问一问费舍尔先生。

费舍尔见鲁昌南跟一群人说着话,便也走了过来。恰这时,鲁昌南正拉着李亦简找他。李亦简把鲁昌南的意思告诉费舍尔,费舍尔显得有些奇怪,说这是你的画,为什么要问我呢?鲁昌南说,可是,是您请我来的德国呀。费舍尔笑了,说鲁先生,我请你来德国,是让你自由地画画,但你仍然是你的画的主人。鲁昌南说,如果这样,吴先生,那幅画我就送给您母亲好了,也算乡亲的一点心意。吴先生急摆着手,说不不不,我知道画家在海外生活不易,况且你已经捐了一幅出来。而我送给母亲的礼物,是儿子尽孝,只能我自己花钱,哪能让鲁先生抢我的孝心呢?鲁昌南听他这样一说,便道:既然如此,当然以吴先生意思为主。

李亦简将鲁昌南的居住地址留给了明娜,约定明天下午过来取画。吴先生说,元旦那天,他希望鲁昌南能去他家吃饭,去跟他母亲说说家乡的情况。要用南昌话说,这是比什么都更好的礼物。除他而外,还有几个住在慕尼黑的江西人也会去。鲁昌南满口答应下来。在慕尼黑,能同一群乡亲坐在一起说说家乡话,实在是一件很快意的事。鲁昌南知道,他也在想家了。

比鲁昌南更高兴的是费舍尔。仿佛是要庆祝开门大吉,他特意开车送鲁昌南回家。路上,费舍尔说,新年就要来了,这是好兆头。时间这么短,鲁先生就有了欣赏者,真是太好了。鲁昌南说,是啊,我也没料到。费舍尔说,只是,鲁先生,你卖掉的这幅画装框的费用,你要还给我。鲁昌南怔了怔,没反应过来。李亦简解释道:老头说装框的钱是他出的,你还得给他。鲁昌南说,哦,好的。李亦简问费舍尔是多少钱。费舍尔把车停在一边,掏出一个计算器,算了几遍,然后递给鲁昌南。鲁昌南没有看,说你说多少就是多少吧。费舍尔说,怎么能不看呢?我不可以随便说的。这是按店家给我的外框尺寸计算的。鲁昌南说,行,就这样吧,乘上二,把捐掉了那幅画框也算上。费舍尔说,不不不,捐出的那幅是做慈善,并没有变成你的收入,所以这个不用算。李亦简说,大叔,你就听他的吧。德国人一是二二是二,很刻板的。

第二天,明娜便带人来取走了那幅画,留下一笔钱给鲁昌南,这笔收入比鲁昌南预计的要多。一夜之间,鲁昌南便解决了他愁上眉梢的经济问题。更重要的是,明娜把其他的画都仔细看了一遍,其中几幅,她都非常喜欢。明娜说,鲁先生,费舍尔先生没说错,您真是一个才华横溢的画家。这几幅画,相信我的老板也会有兴趣的。她留下了电话号码,告诉鲁昌南,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助,可直接找她。

明娜走后,鲁昌南始终回味着与她握手的感觉,这感觉让他心跳急促。一个人的手怎么会如此柔软呢?鲁昌南始终想不明白。

春节转眼就到了,对于慕尼黑的华人来说,这是大事。德国一家电视台准备做一个华人节目。节目现场安排在华人的一个小型联欢活动上。费舍尔的侄儿是节目的监制人。在费舍尔的引荐下,他们找到了鲁昌南。鲁昌南有些不解,甚至有些胆怯。一连几天,他都在想,他该说什么和不该说什么。

拍摄那天,费舍尔把李亦简也叫了去。鲁昌南穿上他来德国那天穿过的西装,一副很正经的样子。翻译是电视台找的,不需要李亦简。李亦简便笑说,大叔,这次你是单刀赴会哦。鲁昌南说,他们的翻译能否听得懂我的话呀?我有江西口音的。李亦简说,应该没问题。德国翻译都很厉害,他如果听不懂有口音的中国话就干不了这行。不过,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也别紧张。鲁昌南说,什么事?李亦简说,这家电视台对中国人并不友善,找大叔不知会不会别有用意。大叔留个心眼最好。李亦简这么一说,鲁昌南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想,难不成费舍尔真是想在政治上利用自己?李亦简见他沉默,又忙说,也没事,我们都在呢,他们真要挑衅,我们也会抗议的。鲁昌南想了想,镇定了一下自己,说我想也没什么,我有什么值得被他们挑衅的呢?

坐到人前的时候,他心里尚有些忐忑。但当灯光打在他身上时,眼前的一切都扩大成数倍的明亮,他突然心定了。心想,他妈的!老子连黑牢都蹲过,死都像死过一轮的,还有什么事可以让我害怕?

翻译是个女人,很客气,说她去过上海北京,没去过南昌。女翻译的普通话说得很好,鲁昌南甚至觉得比他这个中国人都说得好,他心里越发踏实。

主持人跟摄像、灯光招呼了几声,便上来了。这是男人。男人跟男人的对话战斗性会比较强,鲁昌南想。主持人上来就稀里哗啦地说了一大通。翻译简单告诉鲁昌南,说他向观众介绍他是一个来自中国的画家。又说他并不知道他画过什么画,因为他从不觉得中国有画家。这一通说完,主持人便开始打量鲁昌南。鲁昌南看着他的眼睛,心想,看来真是来者不善。

果然主持人开口即说:我采访过许多中国人,他们的装扮总很特别。他们力求时尚,但结果更奇怪,仿佛上世纪的人一样。今天这位鲁先生虽然是画家,有审美眼光,似乎也不例外。然后他指着鲁昌南的袖子说,啊,不知道鲁先生是不是觉得商标留在袖口上可以展示美,还是可以炫耀品牌?

鲁昌南心里骂道:果然不是善辈。他平静地说,可能有人当作美,有人炫耀品牌,对我来说无所谓。我只是懒得把它剪下来。主持人似乎有点吃惊,说只是懒?鲁昌南说,那还有什么?它在上面和不在上面,关我什么事?我从来也看不见它。主持人笑道:真是有意思的回答。我所知道的很多中国人,如果是名牌西装就把商标留着,好让人们看他穿的是名牌。如果不是名牌,就剪掉。鲁先生听说过这样的事吗?鲁昌南说,我从不关心这些。现在第一次从你嘴里听说,想必你很关注这些。主持人笑道:看来鲁先生的确对穿着不加在意。这可能跟鲁先生的经历有关。我听说你被当局赶到乡下很久,过得很辛苦。你是怎样度过那些艰难岁月的呢?鲁昌南说,跟过好日子的方式差不多吧,白天起床,晚上睡觉。主持人呵呵笑了一下道:说得也是。据说你很长时间享受非人待遇,跟牛住在一起?鲁昌南心里便有些反感,心想怎么连这个都知道?是费舍尔说的吗?但他还是平淡地回答:是呀。主持人说,岂不是跟动物住在一起?鲁昌南说,德国不是有很多人跟狗住在一起吗?主持人说,那是狗住在主人家里,你呢?鲁昌南说,我住在牛的家里,不是一回事吗?主持人说,你觉得是一回事?鲁昌南说,那么你觉得人比牛更高贵一些?主持人说,这个问题我还真不敢回答。看来你的思路比较奇怪,据说你还坐过多年的牢房?鲁昌南说,是呀,你知道得真多。主持人说,是什么原因使你坐牢呢?鲁昌南说,没什么原因。牢房空在那里,我不去坐别人也会去,那就不如我坐好了。主持人冷笑一声,哦哦,鲁先生难道是耶稣?鲁昌南说,那倒不是。耶稣是自愿受难,我是迫于无奈。主持人说,这就是了。我想问鲁先生一句:你为何会处于一种无奈的情况下呢?是谁使你的人生落入无奈之境?鲁昌南也冷笑了,他说,你既然要问话于一个中国人,你应该先去学习一下中国历史,然后去找大人物询问。小人物又怎能答出个所以然。主持人说,啊,鲁先生的回答非常有智慧,但我看鲁先生满脸风霜,皱纹深刻得像刀砍过,想必是过去的生活遗留下来的。鲁昌南说,过去的生活会给每个人都留下印记,不单是我。人脸也是风景。有大江大河,也有一马平川。都长成你们这样细皮嫩肉的白面孔,人类有什么好看头?

主持人仍然闲扯着,始终没有谈他的画作。鲁昌南下来的时候,内衣已经湿透了。他的心很沉重,往事的阴影一层层地压迫着他。李亦简上前来高兴地拍了他一下,说大叔,你好酷啊。对他们德国人,就得这样。

费舍尔也过来了,他显得有些愧疚,说鲁先生,真对不起,是我告诉电视台关于你的过去。我向他们介绍了你的情况,我以为会采访你在德国的生活和绘画,没想到他只问这样一些问题。我想你一定不愉快。但是你今天的回答,很好。鲁昌南说,您不用对不起。他是对的,他应该这么问。我应该说对不起,是我没有按我的良知来回答。李亦简大惊,说大叔怎么能这样想?鲁昌南说,虽然是过去的事了,但为什么在国内从来就没有人问过我这些?而我自己也从来没有追问过自己。我为什么会过得如此无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的生活那么艰难?他问了他应该问的话,但我却没有诚实作答。

费舍尔凝望着他,半天才说,鲁先生,你很了不起。

这天的晚上,明娜给鲁昌南打了个电话。明娜说,我们都看了电视,你说得非常好。你是一个让我钦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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