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的命运(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9 23:43:03

点击下载

作者:李静睿

出版社:鹭江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微小的命运

微小的命运试读:

命运的含义

2012年11月,我开始写这个长篇,在纽约皇后区一栋近百年的老房子里。很多朋友觉得我们不应该住这个社区,中国人、东南亚人、墨西哥人,以上三种人会凑在车库里打一桌麻将;路边有黑人高中生抽大麻;再往后走几个街区,发生过连环凶杀案。有个朋友跟我感慨,如果女儿以后一辈子住在“皇后区这种烂地方”,她会非常失望,她的女儿在第二年考进哈佛,大概永远走出了皇后区。

我在皇后区过得很好。身为暂住一年的游客,我体会不到那些让人不安的东西——肤色、收入、地位、阶层——我只享受了一个廉价而安静的纽约:一美元三把葱,广东人开的西饼店咖啡齁甜,但有刚出炉的老婆饼。后院空旷破败,铁丝网锈迹斑斑,整个秋天我都在扫不可能扫净的落叶,彻夜大雪后有猫走过,留下梅花形脚印。当然我也经常去曼哈顿,在MOMA看凡·高,东村吃日本菜,去大学教授的家中过圣诞节,经过用查理·布朗和史努比玩偶装饰的橱窗——你也知道,就是那种让人觉得理应如此的纽约生活。

回家时走出地铁,看黑人排着队吃四点五美元三荤一素的中式快餐,可以选一条黑乎乎的红烧鱼。我想到老家有类似的盒饭,专卖给干力气活的工人们,菜很咸,所以量不需要多,但随便添饭,有些人就一直添。我坐在边上的小炒店里,看他们蹲在路边,把那些饭吃完。我为纽约和家乡之间的巨大落差和微小相似着迷,于是开始动笔写这部小说。那个时候我已经写完《小镇姑娘》和《小城故事》,这两部作品有诸多毛病,却对我很重要。在技术上,它们让我在长达十年的中断后,渐渐重新握住写小说的笔;在情感上,则像往外吐出自我,在吐干净之后,我暂时对书写自我和记忆都失去兴趣,我想写他人,也想写当下。《微小的命运》基于一个简单疑问:到底是什么决定生活的流向,是命运,还是人心?在前两本书中,我书写命运,尤其是苦难中人的不可选择,但在这一本中,我想写在那些谈不上任何苦难的生活中,人心是如何反作用于命运的。以前我相信命运是一条不可辩驳的河流,我们唯有顺流而下;现在我却相信它在途中有诸多分叉,也许所有分叉最终又将汇合,但我们仍然可以选择,是选择让这一切有所不同。于是有了这本书的题记:“命运屈从于外力,也屈从于内心。”书中主体故事平行发生于纽约和自贡,又有一部分发生在北京,城市和际遇带来不同,却并没有那么不同,因为人心的相似带来更多相似,犹疑、软弱、动摇、勇气、决心,是它们带领我们,走向命运的结局。

在最初的想法里,它是一个爱情故事,但最后它只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这本书断断续续写了两年,中间我修改其他书稿、写两个专栏,又陆续写了一些看起来题材“更重要”的短篇,同时在酝酿一部新的长篇,这一度让我对这本书失去信心,觉得它试图面对的问题太小,也太不重要。但2014年冬天,生活发生了一些剧变,两个好友在一个月之内先后出事,我们总是回家很晚,雾霾浓重,在什么都不能做的暗夜里,我会打开这个文档写上几行字。这给了我无限安慰,它让我觉得,命运中有不可能被夺走的部分,最无用的东西,会在最无望的时候帮助你。就这样,在这几年难得的持续低潮中,我一鼓作气,完成了初稿和第一次修订,写到结尾,我想,没有什么比我们如何面对命运更重要的事情。

最后是题外话。有一天,看到朋友的新书,他在序言里说,朋友总说他应该有个定位,但他又不是一颗卫星。我也收到过如此劝告。“定位”的意思,大概是选定一个位置,让他人能更清晰地寻找到你,但我并没有找到这个位置。恢复写作五六年,如果给我写的故事加上标签,会发现既有“乡土文学”,也有“都市爱情”。这一两年我写了几个政治意味很重的短篇,而正在写的长篇发生在一百年前,属于“历史半架空”。在这些作品间隙,我还一度化名去言情小说网站写连载(写了四万多字,一共只有一千多个点击量,不怪读者,的确写得很差)。写这篇自序时我生活在东京,因为看了一本叫《春画入门》的学术书籍(主要是看了插图),雄心勃勃地想写一个艳情故事,类似《金瓶梅》第二十七回,“李瓶儿私语翡翠轩,潘金莲醉闹葡萄架”。

有一天我去超市买菜,发现日本人在每一种食物上标注精确产地,豆腐来自埼玉,冬瓜是冲绳直达,一种我不认识的鱼被开膛破肚,写上北海道某个地名。一颗葡萄也能明确定位的世界当然挺好,但我不是葡萄,我还没有想好长在哪里。李静睿2015年10月17日

第一部 我和林微微

1 纽约

从十月开始,纽约一直在下雨。

睡前,我往脸上涂兰芝睡眠面膜,想到这个句子,像一封信开了头,又意识到不知道该写给谁,就凭空在黑暗中把它一个字一个字删去。

后来,睡过去又清醒,听到窸窣雨声,我在床上挣扎,想爬起来去后院把衣服收了。我从车库窗口拉出两根网线,系在篮球架上,晒我最后两条干净睡裙,一件粉红色,一件白色,粉红色的有大红腰带,白色的印几朵潦草大花,统统三块九毛九,买自法拉盛。在法拉盛以外的地方,我是那个执拗古怪的中国人,不肯推车去洗衣房,买了全自动洗衣机放在厨房里,三百美元,另加二十美元小费,脱水时整栋房屋无规律震动,像一场发源于厨房地板的大规模性爱。不肯用烘干机,衣服晒在网线上,蕾丝内裤两边系带,内衣前扣型四分之三罩杯,松鼠蓬着大尾巴爬过,踩出细小脚印。有时候天光明亮,灰黑鸽子鸣笛经过,衣服上留下热腾腾鸟粪,鸟粪不臭,一股让人好奇的酸味。

雨声渐渐似鼓,让挣扎更显艰难,但雨下大之前我必须把衣服收回来,否则篮球架上的铁锈会顺着网线一路下行,给万物加上暗红色斑点,我被这些不能克服的细节叫醒,横亘在凌晨五点的纽约。从厨房出后门,踩一双黑色人字拖,买自九十九美分店,鞋底坚硬,走起来铿锵作响,院子里满地落叶,打湿后走在上面,是一条看不清虚实的暗路。有只猫慢吞吞从我脚背上爬过去,很小的猫,或者很大的老鼠,其实不能确认。我尖叫半声,却马上想到二楼留络腮胡的墨西哥男人、三楼似乎也长胡子的犹太女人,以及隔壁偷渡来的福建莆田人,于是把剩下半声音节硬吞回去,我不想让他们反复确认,我是那个有点毛病的中国女人。

院子里的感应灯总是一闪而逝。在过去一年,我试图说服自己,我应该在纽约找个男人,这样我晒衣服的时候,他可以一直站在感应灯下面,我就能分清袜子和内裤,衣服偶尔掉下来,也不用摸一地落叶,或者猫屎。万事都悬而未决,我自以为找个男人就能中止这种悬而未决,好像野火即将烧尽一切,我却幻想一点点湿土可以抵挡熊熊火势。

刚才感应灯始终不亮,等我回到床上才有耀眼白光,照亮这在雨中更显破败的后院,可能下面站了另外一只猫,得极胖的一只猫才能让这么愚钝的感应灯一直亮着,但纽约到处都是极胖的猫,就像纽约到处都是极胖的人。二楼的墨西哥男人,像买米一样一袋袋买糖,五十磅装,堆在蓝色小推车里。偶尔看到他带同样体积的黑女人回家,我就搬到另外一间卧室去睡,半夜天花板哆嗦着掉灰,我会用四川话小声骂人。我躺在小卧室弹簧坏掉的床垫上,反反复复对着天花板说:哈PI,胖墩,肥婆娘。我的四川脏话词汇量其实也贫乏。

我疑心自己其实是嫉妒,嫉妒胖子和胖子肉身拥抱时腾腾上升的白色雾气。

感应灯终于熄了,窗外彻底黑下去,没有人彻夜不眠,或者留着一盏灯。夜晚真长,每一个夜晚。我裹着从北京带来的棉被想,床边温度计显示只有华氏五十五度,要再低两度才能达到房东开暖气的标准。棉被来自通州早市,新疆人新弹的棉花,一床五斤,一床八斤,我装进真空压缩袋里带到纽约来,棉花晒得喷香,蓬松炸开,竭尽全力才能塞进被套里。五斤的那床现在就压在身上。没有男人压的时候,有床被子压似乎是不坏的选择,质量很重要,速度、浮力、压强、动能、波、频率,种种概念,质量是唯一让人能踏踏实实感知到的物理名词。一个人待得太久,连没有说出的话都变得粗鄙,文明源于社交,也可能源于性交,大概是,肯定是。“从十月开始,纽约一直在下雨。”我又想了一遍这个句子,发现它不仅是个开头,事实上已经结尾,而且雨早就停了,刚才的一切都是徒劳。

1 自贡

林微微觉得热,七点从床上坐起来擦汗,浑身滑腻,好像整晚浸泡在油里。上一场雨还没下完,她匆匆把麻将席换成被单,这是个错误,但谁知道都十月了气温还会超过三十度。淘宝的暖黄色格子床单适合秋天,现在一眼望过去,乱糟糟的烦热,没有真的打湿,不过有股潮湿腥味。

在自贡,这股腥味无处不在:清晨的菜市场,上下班高峰期的公交车,从来没有真正干透的毛巾……正刷着牙,腥味不由分说钻进喉咙里,从北京回来之后,林微微总换牙刷。难得一天有青天白日,她在院子里铺张油布,把零零碎碎的东西放上去晒:毛巾、内裤、胸罩、袜子、枕巾、每一双皮鞋、每一把牙刷。父母的房子本不带院子,但一楼每家都从厨房开个后门,把小区花园围起来一块,他们也照例这样做了。月季、栀子花、一株从来不结果的枇杷树、七星小米椒、小白菜,城市中拥有菜园子的自豪感。林微微回家第一天,晚饭后在院子里剥橘子,看见花生苗疯长到半米,开出今年第一批黄色小花。

窗帘是印花薄纱,停满彩色塑料蝴蝶,因为妈妈觉得美。从密密蝴蝶间隙看出去,又是个阴天,惨白云朵死死压住屋顶,越是阴天越是闷热,这场雨始终没有掉下来。林微微两周前就翻出秋天的衣服,宝蓝色开衫,灰色小脚裤,裤脚挽起来,就可以配金色平底芭蕾舞鞋。但秋天迟迟不来,苦死了等待的人。

林微微穿内裤和背心洗脸,丝丝缕缕腥味中,她凭空想到这句话。有一年在北京,她和任宁在保利剧院看《等待戈多》,一个都柏林小剧团的版本,说不上好坏,但两个人成功地全程没有拿出手机,他们都不怎么爱看话剧,只是身在北京,两个三十岁的名牌大学毕业生,好像应该如此:看话剧、逛书店、排队两个小时等故宫特展。任宁看完后,随意改了台词,原话是“希望迟迟不来,苦死了等待的人”,因为一走出剧院,蓬蓬热气扑面而来,任宁说:“热死了,赶紧回去吹空调。”

东二环一直打不到车,他们只能走到朝阳门,还没走到外交部,两个人都湿透了,林微微闻到任宁身上的汗骚味,不显眼地走远两步。任宁体味偏重,早上起来林微微不想和他接吻,但他喜欢那些林微微不喜欢的事情,不洗头的那天出门吃饭,着急上班的清晨做一场仓促而带着口气的爱,唯有靠撞破井井有条的恋爱生活,任宁才能和林微微继续恋爱。

那是九月最后一天,游客开始潮水般涌进北京,旅游大巴堵住整个二环,公交车反而空荡,很多坐公交的人都回家了。他们犹豫片刻,没有去坐地铁,等了一辆平时很难挤上去的619路,坐在倒数第二排。车一开动,任宁拿出刚才在路边711买的两个叉烧包,他们一人一个叉烧包,喝同一瓶屈臣氏矿泉水,从朝阳门到管庄还有一条漫长的朝阳路,619路没有空调。回家之后他们才会做晚饭,两个人在车上商量好,在楼下夜宵铺子买份凉拌猪头肉,随便做个青菜汤,或者炒一把鸡毛菜,米饭是中午剩下的,微波炉转三分钟就能吃。他们会一起洗碗,分开洗澡,接下来,或者做爱,或者睡觉,窗帘死死拉紧,走廊里留着一盏黄色夜灯。那是一个过得去的晚上,像每一个晚上,除了空气燥热,秋天迟迟不来。

林微微随便找了件白色衬衫出门,在小区外的早餐铺吃肥肠粉,端上来又觉得油,只吃了两口,仅仅这样已经出了一头一脸的汗。坐对面的中年男人吃一口牛肉面,再看她一眼,几根芫荽夹在焦黄牙缝里。这里不大有人洗牙,每个男人又都抽烟,从早到晚喝茶,自贡水质重,绿茶泡出来也是一片赤红,没多少男人的牙齿还看得出本色。林微微付完账出门,才想起来自己忘记穿打底,真丝白衬衫太透,可以清楚看到内衣,这都没什么,她只是为这件内衣是全罩杯,显得又大又蠢而懊悔,虽然看见它的不过是个牙齿焦黄、满脸油汗的陌生男人。

过了好几辆出租车,她还是一直等到31路,人不算多,但也足够让她到自贡市司法局门口时上半身全湿了。门口接待室的女人四五十岁,愤恨地盯着她的胸脯看,又扫了一眼出入证,挥挥手让林微微进去了。

林微微坐在电脑面前,开始今天的工作。她是自贡市司法局宣传部干事,因为学历好,又有律师执照,局里破格给了她副科级。她快速看了一遍区里给的宣传材料,几分钟就打出一个大标题:《治外伤导致截肢,成功调解获赔偿》。然后重起了一行,用同样大的二号字打出来:秋天迟迟不来,苦死了等待的人。办公室空调效果不好,林微微身上始终积着汗,这行字一直留到了她写完这篇通稿,才一个字一个字删去。

2 纽约

刚到纽约的时候,我住在113街和Broadway的交叉处。来美国前申请到哥大的房子。上西区的房子都是那样,贵,乏味,近百年的红砖楼,台阶两边是铁扶手,看仔细了会发现扶手被做成一朵朵玫瑰花。身高超过两米的黑人doorman站在门口,永远穿黑色西服和深灰色衬衫,系一根深蓝色暗条纹领带,假模假式给你开门。付完学费和房租后,我穷得受不住这些细节,又疑心应该给他小费,所以老是抢时间自己先抓上门把手。

地下室有洗衣房,投币两块钱洗衣,再投三块钱可以烘干半个小时,我舍不得这三块钱,一直偷偷摸摸地把衣服晒在卧室里,没有地方挂,只能摊开了放在所有平面上,内衣搭椅背上,牛仔裤放书桌上,地上铺一张《纽约时报》,就可以晒裙子。有一次,报纸油墨未干,白裙子斜斜地印上了大标题,我穿着Bombing in Northern Syria Kills Dozens出门,一路上都有人歪着脖子读我,下面的正文字太小,他们也不好意思真的凑近了看,老有黑人对我吹口哨,我知道在亚洲人里自己算得上胸大。

衣服总是不干,穿着润湿内裤去上课,一直觉得有人在抚摸自己,胸罩闷了两个小时自己干了,更显得这抚摸直截了当,跳到了下半身。电梯“哐当”乱响,有时候会突然停在半路,思索几分钟才重新往上走。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时,我惊恐地一把抓住身边那个男人的手,这导致之后每次在电梯里遇到,他都要对我挤眉弄眼。他是一个很难看的白人,鼻头通红,手臂上有金色长毛,肚子凸出平面30厘米,还以为东方人会欣赏他奇异的、其实不存在的美。

三个人share的三室一厅,我来得早,挑到了主卧。落地大窗朝西北,望出去能隐约看到哈德逊河,月租一千三百块,比自己租大概便宜了三百。没有家具,都说纽约什么都能捡到,刚到那个月我一直在地板上铺着床单,每天失魂落魄地四处游荡想捡垃圾,捡了一个月没有捡到床,倒是零零散散把锅碗瓢盆捡齐了。在110街捡到一把丝绒沙发,鲜红色绒面剥落大半,坐上去直直下陷。我就每天陷在里面,读永远读不完的课后材料,半夜三点去厨房煮一碗辛拉面。凌晨三点的上西区,有一种昂贵的寂静,再往北二十个街区的哈姆雷区,据说半夜会有枪战,但房租只要七百块,有个读LLM的同学住在那里,他说自己听到枪声,就起床喝了杯水。

最后是花三百块买了最便宜的床架,又用两百块买到一个二手床垫,这笔钱让我痛苦。在把生活凭空提高了80厘米的第二天,我在112街撞到有人刚刚扔出来全套床具:铁艺床架、席梦思床垫、两个枕头、一个实木床头柜。两个韩国人兴高采烈地四处打电话,想找朋友来帮忙。这件事和那五百美元一起重重地压在我心上,好几天不能缓过劲来,回到房间里赌气,又睡在地上,半夜地板上有不明生物爬过,为了制止那细细声音,我爬起来戴上耳塞。纽约羞辱了我,就像北京做过的那样,这狗日的城市,每一座城市。

两个室友,一个二十二岁的新加坡姑娘在商学院,一个三十岁的德国男人读应用化学。新加坡人不喜欢我,大概因为她不喜欢被认成中国人,连带着也不喜欢中国人,何况她比我黑了三个色号。德国男人除了上课,整日整夜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我一开始就认定他是gay,后来想到他也不出门去东村,又开始认定他每天是在网上跟人camera sex。

我们几乎从来不说话,任何人和任何人,大概因为都拿不准对方的英文水平。有一次在哥大图书馆前面的台阶上,三个人都在,都买了沙拉,都默不作声地埋头吃这盘草,阳光下我第一次注意到,新加坡姑娘虽然皮肤又黑又粗,但轮廓很美,眼窝深深凹进去,睫毛天然卷长。德国男人解开了衬衫的三颗纽扣,露出浓密胸毛,除此之外,他的腰身鼓鼓囊囊地塞进牛仔裤里,吃完拍拍屁股走人,我看到他屁股浑圆。我审视他们,就像审视两个从未见过的人,我不觉得我有室友,也不觉得我有同学,纽约另外八百万人大概都是鬼魂,只有我有血有肉拼了命活着。

在113街住了半年,我发现这笔钱在皇后区可以租house的一整层。我立刻搬家,《世界日报》上找到的“良运搬家公司”收了我四百块,声势浩大地开一辆卡车到公寓楼下,最后只填满了一个小角落。我的床架,我的床垫,我的红色丝绒沙发,我需要垫一叠卫生纸才能不倾斜的书桌,还有我十几套廉价性感内衣。

我跟着车到了皇后区90街53大道,马路两边是整整齐齐的独栋房子,也有人家颇费心思布置花园,铺一条碎石小路,栅栏上爬满九重葛,我将住在最破的那一栋里。两个广东工人卸完东西,我给了每人十块小费,他们眉开眼笑地说“多谢靓女”。杂物散落在厨房里,我坐在后门台阶上先抽了根烟,纽约的烟加税要超过十四美元,还是万宝路,我从国内带过来一条软玉溪,这是最后一包。等到烟抽完,我突然发现,万物发芽,连垃圾桶边上都开着粉红小花,纽约的春天到了。

2 自贡

回自贡那天气温有四十度,走出双流机场,林微微狠狠往脸上涂妮维雅防晒,白日灼眼,好像四川一整年的阳光都如倾盆大雨倒在今天。长途汽车站的空调坏了,又有人热火朝天地吃泡面,康师傅红烧牛肉面无处不在,再加上涪陵榨菜和双汇王中王简直就是战无不胜,林微微走到门外去,说是透气,却哪里都让人窒息。

一个化浓妆的小姑娘坐在大箱子上玩手机,她不会超过二十岁,宝蓝色眼影被汗水晕开,慢慢淌过雪白脸颊,但她还是一直盯住手机屏幕,好像和自己的身体划江而治。林微微点了支软玉溪,吐出一个正圆形烟圈,衬衫紧贴皮肤,潮热中她明确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到北京。

北京的夏天倒是好过,走到阴凉处温度可以低至少五度,大部分的晚上都有风,从八月中旬开始就犹犹豫豫要不要通宵开空调,一直犹豫到一场大雨突然而至,秋天到了。有时候她会和任宁从管庄乘公交车坐七八站地到通州去,沿着运河走到漕运码头。盛夏时,草坪上开满黄色酢浆草,停留一会儿也要噼里啪啦打蚊子,水边蚊子咬出来的包格外饱满,她一直想哪次带着六神花露水过来,却始终忘了,这就像他俩一直想在河边做一次爱,长裙里什么都不穿,这件事也始终没有成真一样。

她抽烟的时候想到那块草坪,和另外一种不知名的紫色小花,任宁摘了几朵夹在她常读的那套《脂砚斋重评石头记》里,在“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赏中秋新词得佳谶”那一回留下紫色痕迹,那套书现在放在箱子里,压在她的紫色羊绒毛衣上面,分手没有分书,任宁收拾了一箱子衣服就搬了出去。他们的书也不多,装满三组宜家卡莱克书柜。林微微照着《新京报》书评版买了一些翻译小说,任宁喜欢看历史类著作,两个普通男女青年,有点文艺,也就是普通文艺。

大巴终于开着空调轰隆隆过来,她上车就把头顶空调口开到最大,很快睡死过去,半路上手脚僵硬冻醒过来,迷迷糊糊看到那个小姑娘坐在过道另一边,拿着小圆镜在补妆,把雪白的脸扑得更加雪白,嘴唇一片艳红。林微微张开嘴,呼出一股冰冷臭气,她蘸点矿泉水擦了擦眼睛,随便拨拉油腻头发,意识不清地想,回家洗澡前不要照镜子。从北京回到自贡辗转十个小时,为了便宜,买早班飞机,最后非常狼狈。她总庆幸一个人回家,但其实没有人提出过要陪她回去。从来没有。

十一点,办公室里就陆续有人出去吃饭,单位每个月给每人在饭卡上充四百块,但很少有人去食堂吃,因为这四百块在两个月后可以退成现金。大家都走几步路,吃小炒或者羊肉汤,小炒八块一份,二两羊肉十五块钱,白饭和泡菜敞开吃。十二点半回办公室,可以把折叠床铺开了睡一个漫长的午觉,两点半起来,倒开水洗脸,用浓茶漱口,五点半会很快到来。

日子过分有条不紊,让人理应发疯,却没有人真的发疯。局里有个搞人民调解的年轻男人,有段时间得了抑郁症,说是差点自杀,终究还是没死,做了电疗后回来上班,后遗症是短暂失忆,盯住同事叫不出名字,他生病前其实和所有人都不熟,现在因为都忘了,反而和所有人热烈寒暄。过了几个月他清醒过来,自己开始率先笑自己,给每个人看他割腕的痕迹,留下一道硬皮外翻的疤痕,他买了块西铁城石英表遮起来。大家凑钱请他吃了顿火锅,六个人涮了五斤鲜鹅肠,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有人私下里悄悄说,他自杀是想评职称,多赚点同情分。

林微微一直等到主任王建国出去了才起身。进司法局之前是王建国给她做的面试,他连用普通话提问都有点困难,还是一直自我感觉对她有恩,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亲亲热热地叫她:微微,这件事你处理一下。林微微在中国政法大学读了法律系本科,四年很少出过昌平,法大的校园从前门一眼望到后门,仅有的两块草坪上有做成青蛙模样的垃圾箱,她始终没有谈恋爱,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里,但没想到最后离开得这么彻底。回到自贡后,林微微和班上所有人都断了联系,她待在大学微信群里,没有说过一句话,从来不发朋友圈。

林微微特意走十五分钟去吃午饭,从单位后门曲曲折折绕过去,一条狭窄巷子里有家苍蝇馆子,味道平庸,所有菜都又咸又辣,没有人特意来吃,所以万无一失,遇不到熟人。油汪汪一碗蛋炒饭端上来,倒是舍得下本钱,起码放了三个鸡蛋,配一小碟泡过头的泡姜,她居然也就吃完了。走回办公室的路上开始下雨,风刮得着急,雨点刚落下就是大雨,所以走到门口白衬衫已经再次湿透,接待室的女人再次愤恨地盯着她,把饭盆里的铁勺刮出激烈的声音,搅起几根炒烂了的藠头。

林微微不在乎,再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衬衫下身体渗透凉意,窗外已经是秋天,这是她回自贡的第二个季节。

3 纽约

我一直躺到八点才起床,伪装成睡了一个正常的觉。自从七月考BAR结束,我已经这样伪装了三个月,眼睛下面是深深黑眼圈。雅诗兰黛官网打折的时候,我用四十五块给我妈买了个防晒日霜,送七件套礼品,装在一个蓝绿色化妆包里。我拿不准应该用眼霜把黑眼圈去掉,还是用眼影索性画一个烟熏,这件事像所有事一样悬而未决,那个化妆包从来没有打开过。我又伪装成根本没有留意到越来越深的黑眼圈,反正所有伪装都没有对象,无所谓拆穿,我就这么素颜无耻,一个人活在纽约。

坐在床边,我习惯性发呆,对着暖黄色格子床单茫然思考了一会儿,试图再找到一个句子,让我在地铁里有紧紧抓住的东西,但是我失败了,这是一个两手空空的早晨,提炼不出任何一句拿得出手的中文。床品四件套是我出国前在淘宝上买的,还有一套蓝色条纹,厚厚纯棉,两套加上运费一共三百块人民币。纽约廉价杂货店也有床品套装,抖开来纸一样的手感和声音,没有真正被套,只有一张四周带松紧带的床罩,勉强把被子藏在里面,伪装成它是完整四件套。

自从需要经常躲避楼上墨西哥人滚烫的性生活,我把这样一套淡绿色四件套铺在客房,伪装成有谁会住进来的样子。床品十二块九毛九,床头放一盏古董灯,买自在12街的跳蚤市场,蒂凡尼式彩绘玻璃,下了血本,五十块,我一直忘记了花一块钱买个灯泡装上去,反正它并不需要真的亮起来,它只是比十二块九毛九更昂贵的伪装而已。床头柜上有房东送我的《圣经》,翻得很旧,里面用蓝色水笔做满了笔记,有时候我会坐床上读两页,看到耶稣走在海上,门徒们惊慌起来,耶稣就说:“你们放心,是我,不要怕!”等到耶稣上船,风就停了。我来回看这一段,看之前门徒们“因风不顺,摇橹甚苦,夜里约有四更天”,我羡慕那种“不要怕”,想第二天起床就去社区里的华人教堂,但起床之后,我总是走向地铁站,沿途有台湾女人传福音,我就戴一串假蜜蜡手镯出门,伪装自己信佛。

没有人像我,在纽约一个人租两个房间,有一个房间长久关门,这无关住在曼哈顿,还是皇后区,甚至布朗克斯,甚至史丹顿岛,这无关一个房间和两个房间可能只差两百块,这是一个不能商榷的判断句:你不能一个人在纽约租着两个房间!后面的感叹号可以一直延续下去。但是我在纽约伪装成自己不那么正常,就像在北京我把自己伪装得太正常。我愿意一直在eBay上买五块、十块的二手衣服,从来不去wholefoods买有机食品,只要让我在纽约一个人住两个房间!后面的感叹号同样可以一直延续下去,伪装成好像真的有谁会跟我认真争辩这个问题,或者任何问题。

热了杯豆浆和一个荠菜包,犹豫一下又加了个叉烧包,把昨天晚上做好的培根炒饭放在乐扣里,用保鲜膜包起苹果。我穿唯一一件土黄色风衣出门,坐R线到49街,然后出地铁走路到50街的APPLEBEES下面换乘一号线,一直坐到哥大的116街。我也可以坐到42街,在地下通道里换乘,但42街太容易让我想到在国贸从一号线换乘十号线,或者在西直门从二号线换乘十三号线,何况走到一半还有个黑人永恒尖叫,宣扬世界末日,唯有信仰耶稣方能得救,佛祖和观音菩萨并不管用。我害怕任何和北京相像的地方,连42街第9大道的“成都印象”都不敢去,觉得里面的回锅肉和建国门长安大戏院背后那家渝信川菜太像,也害怕那个黑人上蹿下跳制造的声声回音,想象耶稣说“你们放心,是我,不要怕!”的时候声音轻轻,世界不会被太吵的人拯救,世界和我们都是大声灭亡,悄然获救。我走完第一步,正在等待第二步来临,但它也可能一直不来,毕竟大部分人没有等到第二步。

五月底已经从哥大LLM毕业,我还是每天到这边来,也不去图书馆,每天就坐在法学院一楼大厅里,选一个靠窗沙发,脱下风衣,拿出饭盒,读一天书。中午十二点半把带过去的饭吃掉,三点啃苹果,下午五点往回走,六点出地铁,在旁边的华人超市买好菜,七点半吃晚饭,八点半我洗完澡开始打开盗版网站看盗版电影,间歇按下暂停,给纽约所有律所发简历,因为签证的缘故,我必须在十二月前找到工作。十二点我躺下去,二点到三点我开始头昏,四点到五点我醒过来,八点起床,伪装成一个个正常的晚上睡了一个个正常的觉,只有黑眼圈背叛我,暴露这并没有人关心的一切。

我偶尔去法拉盛公共图书馆,借了一套台版《追忆似水年华》,从六月读到现在,每隔三个星期续借一次。刚刚把第五卷《女囚》读完,开始读第六卷《女流亡者》,我盼着早点读到最后一卷《重现的时光》。九月上旬,我收到任宁的邮件,说周克希的译本已经出到第二卷《在少女花影下》。我知道这件事,我在《新京报》的网站上看到记者对周克希的专访,他说这套书翻译成《追寻逝去的时光》,是因为普鲁斯特的原意里没有回忆,只有寻找。

任宁说,他想寄书给我:“微微,希望能和你重新联系,分手了不见得能继续做朋友,但不要做陌生人,我只是想知道你现在的电话和地址。”

我没有回信,继续看这套十七个人合译的普鲁斯特的书。任宁不知道我在哪里,他也压根儿对普鲁斯特没有兴趣,他对一切都没有兴趣,他基于前男友的政治正确发出这封邮件,伪装出悔意和关心,伪装我们不是陌生人,我却没有耐心陪他完成这场戏。

我没有回忆,也不打算追寻,其实连重现的时光都不需要,我已经到了纽约,即使我伪装一切,这件事也绝不是伪装。我正坐在哥大法学院大厅里,四下喧嚣,旁边桌上有个日本男人对我有意,总是欲言又止地问我在哪里吃午饭,我穿裙子他就盯着我的大腿看,我穿低胸他就盯着我的胸看,我裹得严严实实他就盯着我的脸看,这是我的人证物证,铁证如山,没有人可以抵赖。

3 自贡

雨始终不停,办公室里另外三个人都拉开简易床睡午觉,只有林微微坐在窗前读巴恩斯的小说《终结的感觉》。巴恩斯是英国作家,林微微在《新京报》书评上看到这本书去年拿了布克奖。每晚睡前看看《新京报》网站上的PDF版报纸,是林微微和北京残留的最后关系。这本书在当当上订好,送到自贡耗时三天,比预想中要快,从北京到自贡,原来生活也不过滞后三天,可货到付款,可刷POS机。

她不好意思让人送到单位,一种微妙的优越感混杂着羞耻感,于是写了家里的地址。书送过来的时候妈妈正在小区茶坊里打麻将,可能一个三番正在生死关头,拆开验货后随手扔在旁边藤椅上,过了两天才想起来。林微微过去取书,看见上面铺一层瓜子壳,灰白色封面,蓝色的“终结”两个字上沾几滴口水,她用一张从办公室拿回来的《自贡日报》把书包起来,没有钢笔,就用黑色水笔写上书名和作者,还用更大字体写上“译林出版社”,她当即翻开第一页。

林微微在北京买书比看书多,加班后坐八通线末班地铁回家,难得有位时,也不过坐下来拿出手机杀西瓜,几年间买的书打包寄回自贡,家里没有书架,几百本书暂时堆在墙角,没堆整齐,像一种随时坍塌的决心。她一本本读下来,一天能读六个小时。现在她在自贡,一天很容易找到六个小时。林微微神经质般地读书,因为当下和未来之间是一个“无穷虫洞”(她从一本爱因斯坦的传记中读到了这个词),也因为她想拽住和过去的仅有联系。

秦明媚四仰八叉地躺在折叠床上,有个这样摇曳的名字。秦明媚其实已经临近退休,她一直没有升上去,坐在林微微对面,听说直到前年才好不容易评上中级职称。林微微有一次偶然看到她的工资单,实际发放那一栏里写着2755.78,比她多了四百多块,这还是因为今年年初开始实行“阳光工资”,刚涨了八百块。林微微第一次拿到自己的工资单时发了发呆,然后慌慌张张撕掉了那张纸,好像不想让任何人,首先是不想让自己看见那个数字。

任宁和她以前发工资的日子都是每个月五号,他们愿意坐一个小时的地铁,去玉渊潭南路的基辅餐厅吃罐焖牛肉,喝红菜汤,看穿军装的乌克兰女人在台上唱《三套车》,据说都是功勋演员。任宁去乌克兰出过差,他说:“乌克兰小姑娘都长得好,皮肤特别特别白,照着光能看见绒毛,就是上了三十岁乳房都下垂了,身上有好多斑。”这句话他在餐厅里说了一次,回来躺床上又说一次:“真的,都下垂了。”

林微微掐住他的手臂:“你怎么知道?”

任宁说:“摸了就知道了。”他从空荡荡的睡衣下摆伸进去,握住林微微还没有下垂的乳房。

秦明媚的乳房下垂得厉害,她那件红色紧身T恤明显小一个码,缩到肚脐眼上面,睡觉时姿势不好控制,半个乳房裸露在外,像是顺着皮肤流下来似的。再下面是做过剖腹产的干疤,三十年前的刀口宽阔,线缝得粗,竹节虫一样趴在肚皮上,林微微不敢细看。秦明媚两点半准时醒了,把T恤拉下来遮住肚皮,起身泡了一杯浓茶,又就着茶漱了漱口,看到林微微对着电脑做出打字状,很大声地说:“小幺妹儿,好拼命哦,你是想明年选三八红旗手嗦?”刚才有一瞬雨倾盆而下,她不知道“三八红旗手”蹑手蹑脚走到阳台上抽了支烟,风吹得紧,火机一直打不燃,林微微索性把衣服掀开在里面打火,她清楚看到暗红色乳头硬起来,乳房挺立,尚未下垂,她刚到三十岁。

三点开始,雨渐渐停了,办公室里一股潮袜子味,林微微疑心是另外几个人挂墙上的毛巾没有真正洗过,每次都是随便抹一把脸又挂回去。她今天处理杂事,写了两条稿,《沿滩区省级“法治区”创建工作有序推进》和上午那条《治外伤导致截肢,成功调解获赔偿》。八小时的工作时间不忙,也并不真的闲。稿子打印出来,刚好遮住了桌子上的巴恩斯,遮住了她把自己和当前世界隔离开来的唯一工具。

王建国进来过两次,通知明天要去荣县做“六五”普法,早上九点在司法局门口上车。林微微住在贡井,可以九点十五在马吃水转盘等着单位那部依维柯,“这样你可以多睡四十分钟再爬起来嘛”,王建国说完这句话,笑眯眯地看着林微微,她赶紧摆出了一个精确的咧嘴笑,二十秒后发现维持起来有点困难,就又低头重复打了稿子上最后一句话:“最终,医患双方达成了调解协议:由院方一次性赔偿徐某3.7万元。纠纷顺利化解。”

回家路上的运气不错,31路上刚站了三站,面前背着一背篼蔬菜的女人就下了车,座位上残留莲花白叶的清香,冲淡了车厢内的浓浓人味。林微微推开半扇窗,继续读《终结的感觉》:“中等就好,自从离开校园,我就一直这样子。大学时,工作后,中等就好;友谊、忠诚、爱情,中等就好;性,毫无疑问,中等就好……根据平均数定律,我们绝大部分人注定平凡。这么说并不能带来任何慰藉。中等就好,这一短语不断地在耳畔回响。生命平庸,真理平常,道德平凡。”

生命平庸,真理平常,道德平凡。林微微又想了一遍今天自己写的通稿,以及工资单上的数字,觉得肯定是哪里出错了,就像她离开北京前唯一说得出口的理由:肯定是哪里出错了。雨水打湿这一页,她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小区门口,在自贡,每一辆车总是太快抵达终点。

4 纽约

十二点,坐在法学院大厅里吃香肠炒饭,我用手机刷到自己考过了纽约州的BAR。炒饭前一天晚上就已做好,放了两根川味香肠,切开有浓重的花椒味和高粱酒味,炝锅时墨西哥人“砰砰砰”敲门,埋怨油烟飘到他家卧室。家里已经开了暖气,我只穿一件黑色背心和一条宽裤脚瑜伽裤,没穿内衣,美国的二号我穿着还是偏大,空荡荡的,稍微前倾就能看到乳头,裤子又低腰,露出内裤上两个银色金属扣,像随时可以触发的暗器机关。他嘟嘟囔囔两句西班牙语,大概很快注意到我的胸,又咧开嘴,笑着换成英语,建议我们应该和邻居们在后院里办个BBQ,他有个烧炭炉子,又会做T骨牛排。

我拿着锅铲应付他,突然觉得恶心,一股酸水涌上来,“哇”地吐在他腰围起码三尺的黄色睡裤上,他一着急又切换回西班牙语模式,大概都是脏话,我抽了几张纸塞过去,连说十几句sorry后,赶紧把门关上。炒饭糊掉,结出厚厚一层锅巴,一种对可能性的揣测像呕吐一样不可抑制,家里没有测孕试纸,WALGREENS里最便宜的一种也要十六块九毛九,这是三天的菜钱,我最后买了一瓶四块九毛九的特价洗发水回家,打开一股熟透了的番石榴味,我又吐了,却还是坚持吃了一大碗锅巴香肠炒饭,把剩下的装进饭盒。

去Albany考BAR是七月底。在11大道等MEGABUS,只有我不合时宜,撑一把巨大的阳伞,站在前面的中国姑娘想学美国人把皮肤晒黑,估计还涂了助晒剂,但只是满脸出油。她穿白色短裤,一双腿的确黑了,那颜色却显脏,红色脚趾头掉了一半指甲油。我穿长到脚面的大红印花抹胸裙,因为自觉锁骨长得美,特意没有戴项链,又自觉脚踝长得细,一直装作整理裙角,露出宝蓝色平底凉鞋。但烈日之下没有任何人看任何人,人人都心焦破烦地等车,神经质般地刷手机,一直到蓝色大巴慢吞吞地开过来。“心焦破烦”是四川话,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纽约自言自语的时候,我总用四川话。

上车后我才发现,大巴再往前两百米就是海边,货船刚刚离岸,一团团沁白水花遮蔽视线,甲板上空无一人,留给人滚烫的想象。在纽约,哪里都是空无一人,只有这该死的空虚想象,靠着滚烫的窗户时我捉住了这个句子,像抓住车窗上的一个二十八星瓢虫。车上有电源插座和时断时续的WIFI,大部分人继续刷手机,一个黑人大妈拿出卷发棒,镇定自若地开始烫头发,我过一会儿就又看看她,想知道她最后卷成了什么样子。

坐对面的中国人明显也是去考试,在小桌子上放了全套崭新的BARBRI复习资料,我出不起三千五百美元学费,就在eBay上用五百块拍了一套二手材料。过了一会儿,我也拿出自己的课堂笔记,翻得卷边,用红笔做满标注。他抬起头来看我一眼,过了几分钟又看我一眼,他穿蓝色细条纹衬衫,眉毛浓成一条黑线,皮肤白净,大概昨晚熬夜复习,嘴边长出青色胡子茬。卷发棒的温度越来越高,一股焦味在车厢里散开,我突然觉得饿了,拿出烤牛肉三明治,他看了我第三眼,也许是因为牛肉香气,也许终于注意到了我的锁骨,他用带南方腔的普通话说:“你要不要看看我的课堂笔记?今年最新的版本。”

过了半个小时,我存下他的电话,知道他叫闵之,上海人,一直住在北京,纽约大学的JD,刚刚毕业。他也知道了我的相应资料,总而言之,两个拿不准是不是要勾搭的人,留下了勾搭可能所需的一切信息。在这段时间里,黑人大妈的一头小卷渐渐成形,像头上缓慢开出的十几朵菊花,不好看,但看得出她尽力了,大巴上的每个人,都尽了全力让这变成一段值得的旅程。

下车之前,我和闵之发现我们在Albany订了同一家酒店,只是我住没有热水的四人间,三十美元一晚。他住大床房,花一两百万人民币读JD的人,大概不会在乎一百美元房费。晚上十一点,他发过来一条短信,问我要不要过去洗澡,短信用英文,语言隔离出暧昧而清晰的安全地带,我读懂了他的意思,他想仅此一次,我其实也是如此。

我没有回短信,但是我去了。不知道为什么,肯定不是想报答他的课堂笔记。热水滚烫,并没有激起欲望,更像在剧烈赌气。浴室空荡宽大,他带了一整套旅行装洗浴用品,沐浴露和洗发水是柠檬味,一小瓶须后水放在漱口杯边上,我打开闻了一下,一股草香。洗完澡,水汽蒸腾,几种味道在白气上空盘旋,排气扇没有打开,它们寻找不到出口,直到我穿戴整齐,打开通往房间的门。

房间里到处是镜子,十分钟后闵之脱下我的衣服,我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深蓝色蕾丝内衣,价格低廉,却显得胸脯和大腿雪白。胸罩有聚拢效果,乳房并不真实的大,但这一切都并不真实,希望他能原谅一件胸罩的谎言。闵之熟练地找到了前扣,又从枕头下拿出一个紫色extra sensitive的杜蕾斯,我觉得两个人都为这场考试做了充分准备。

他先进去,过了两分钟又退出来,说声“对不起,忘记了”,才撕开杜蕾斯,我没有说话,装作无暇关心这件事。我不喜欢那句对不起,但我喜欢有人在二十二度空调房中满身是汗地抱着我,我喜欢那并非来自新疆棉被的质量笃定确凿地压在身上。我喜欢他最后闷闷的呻吟,像压抑一点儿并不存在的激情。我喜欢他把手停留在我的腰上,我喜欢他事后在沉默半晌后,终于想起来可以跟我讨论明天的考试,我喜欢冷场尴尬中我们方能显露的一点点诚意。我喜欢这并无高潮却有慰藉的一切,尤其是当我离开纽约时。

4 自贡

林微微听到有人轻轻叫她:幺妹儿,幺妹儿。她确定自己在做梦,无声答应了两下,那声音却渐渐着急,林微微又努力了一会儿才醒过来,是妈妈一大早去美容院洗脸,提醒她红苕稀饭在微波炉里。

今天有新泡的洋姜哦,妈妈关门前说。洋姜切开水汽淋淋,是林微微最喜欢的泡菜。林微微喜欢自贡泡菜坛子里的一切:洋姜、豇豆、萝卜皮、鹅笋、柿子椒、盛夏的青绿苦瓜、隆冬长出茸茸嫩叶的儿菜。但这个城市并不能整个装进泡菜坛子。

在北京,林微微很少吃早饭,午饭也不过是在律所里吃一个苹果、一个香蕉,喝一盒酸奶,后来大家都不喝国产酸奶,她还坚持每天来一盒光明大果粒。但她每天都正儿八经吃晚餐,两大碗米饭,一碗汤,饭后水果紧跟节气,夏天吃樱桃和荔枝,冬天吃草莓和水蜜桃,有时候什么都没有,就吃最乏味的苹果和香梨。晚饭三个小时后又是一顿宵夜,通常是在家煮碗面,拉拉杂杂加上香肠、火腿、榨菜、青菜、玉米、日式海藻、老干妈、饭扫光。有时候半夜有风,天空飘藏蓝色云彩,任宁没有忙着写合同,他们就去管庄家具市场的门口吃烤串,林微微总是点一个烤羊腰子,咬下去膻气四溢,任宁吃最老实的肉筋肉串,再加两个馒头片,吃完饭他们从天桥穿过朝阳路回家,任宁拒绝跟她接吻。

把房子卖掉的那个晚上,两个人签完约又来吃烤串。五月初,深夜降下白霜,他们已经喝上冰啤酒,任宁咬了好几口林微微的羊腰子,不知道是不是想到去掉房贷,两个人还有一百万可以平分,又叫了这里最贵的烤羊腿,他一口干掉一杯燕京,又叫了一杯扎啤。

羊腿端上来硕大一盆,外面烤得正好,往深里切一点就还带血丝,林微微拼命蘸孜然粉和辣椒面儿,想盖住羊血的生猛味道。他们把这些都吃得干干净净:羊腰子、羊腿、疯狂烤翅、毛豆拼盐水花生、馒头片、烤青椒、啤酒、两串让人生疑的烤鸡皮。过马路走到一半,他们站在天桥中间接吻,一直吻到牙床好像出血,一股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从桥上往下望,有只土狗被轧死在朝阳路正中间,各种车从尸体上碾过又带走一部分尸体,最后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记留在路面上,看得出来是只黄色小狗,这一切让他们的最后一次接吻格外惨烈。

任宁摸着她的头发说:“幺妹儿,你有什么打算?要是想回去,回去也好。”他们都是四川人,但是两个人平时都说普通话,任宁只会用四川话叫她:幺妹儿,或者小妹儿。有时候两个人一起看碟,任宁会突然拖长了嗓子叫:小妹儿,换碟,再来盘瓜子儿……就像小时候他们躲在黑黢黢的录像厅里。除此之外,他们是两个用普通话在北京谈恋爱的普通青年,甚至很少特意去找川菜馆,家乡的一切都在千里之外,他们之间并无其他亲密联系。

林微微没有告诉任宁自己的打算,但是回来也好。回来之后,林微微每天吃上了早饭,变着花样用熟油海椒拌泡菜,有豇豆吃豇豆,有鹅笋吃鹅笋,什么都没有就吃萝卜皮。晚饭只吃两小碗米饭,绿油油纯素蔬菜汤,撒几颗毛毛盐,偶尔出去吃宵夜,五毛钱一串的串串香上面只有指甲那么大一块牛肉,或者一丁点儿香肠,但是吃个二三十串也就饱了。可能是涮得太累,海椒吃得太多太勤,她从九十八斤瘦到了八十八斤,胸倒是没有缩水,还是沉甸甸地搁在前面,站久了觉得腰酸。

林微微九点就到了马吃水转盘,雨下了整夜,路上满是泥泞,急速开过的车溅起越来越高的泥点,单位的依维柯迅猛刹车后停下来,给了林微微最后一击,上车后林微微还在用湿纸巾擦衣服。她穿一件黑色长袖衬衫,只扣最下面两颗纽扣,露出打底白色背心,脖子上挂一个蓝色地球仪项链,项链上零零散散有几个迷你配件:望远镜、羽毛笔、指南针,实打实黄铜,戴一天脖子上会有深深的印痕。项链属于“旅行者”系列,还有一种挂坠是橘红色火星,那是地表的赤铁矿,林微微没有买火星,她是一台燃料不足的飞行器,从北京升空,以为能脱离地心引力,最后发现自己最远能抵达的地方不过是自贡。

王建国坐在副驾位上,转过头来笑眯眯地问:“微微,你吃早饭没有?秦大姐那里买了几个猪儿粑。”秦明媚没有把猪儿粑递过来的意思,她忙于跟边上的人讨论中午去哪一家吃豆花饭。去荣县免不了这一套流程:一人一碗豆花饭,蘸水一人一碟,自己加新鲜海椒和小葱。现杀一条两斤多的花鲢来小煎,花鲢切碎了好入味,但是端上来还是拼成完完整整一条。春天带几斤新桥枇杷回来,现在这个季节却刚好吃留佳碰柑,不要选太泡囊囊的,那种甜是甜,吃到后面却觉得干。在自贡,对另一个地方的所有想象都会围绕食物,而且唯有食物。林微微喜欢自贡的食物,但她也觉得过于强调这种喜欢,是为了掩饰这个城市的更多空洞与空白。

林微微找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来,边上坐着一个普法讲师团的律师,昨天林微微和他打过电话联系,记得他叫闵之,简历里写着西政毕业,但林微微疑心是专科班,不然一个西政毕业的学生,为什么要回自贡?当然,她迅速否定了这种推理,自己不也是中政毕业,又是为什么要回自贡?他人的生活看起来总是异常悬疑,但同样的疑问到了自己这里,答案却让人羞耻,平庸无奇。

不管怎么说,闵之过了司法考试,货真价实的律师。他穿一套和车上所有人格格不入的藏蓝色毛料西装,系蓝色条纹领带,大概也站在路边等了一会儿,正装皮鞋边上糊满黄泥。他正在吃猪儿粑,肥肉味萦绕在他梳得一丝不苟的偏分头的上空,闵之试图笑一笑跟林微微打招呼,但是猪儿粑里的豆腐干掉下来,沾在他那条崭新的西裤上。

林微微递给他一张纸巾,塞上了iTouch的耳机,开始听Cole Porter的Let’s do it ,歌中唱道:“Let’s do it, Let’s fall in love.”窗外,运煤的大货车极速开过,窗玻璃上溅满泥点,林微微透过泥点的间隙,看见前头迷雾蔽路,她知道今天会是很长的一天。

5 纽约

我倒是怀过一次孕。刚跟任宁一起买了房子,新地板有股原木香,我们每天做爱,有时候在晚上,有时候是白天,看着看着书,突然就闷声不作响地做了起来,做完了继续看书,精液味久久不散,窗户打开也是如此。有时候戴套有时候不用,有时候是因为不想中断下楼去买,有时候只是不想中断去打开床头柜抽屉。我有一个蓝色床头柜,本来是接近于白的米黄,我自己拿一把秃头小刷子刷成宝蓝,漆得不好,到处都是凹凸气泡,和任宁做到某个时刻,我会伸手摁住那些气泡,结束后手心里一个个暗红色小坑。

任宁不喜欢放一个安全套在枕头底下。太紧张了,他说,好像杜蕾斯黏糊糊地催着他勃起。我们从来没有谈到过怀孕,就像潜意识里觉得这件事永远不可能发生,所以就不会发生。

例假晚了一周,第一次刷牙觉得恶心我就明白了,去同仁堂买了张最便宜的测孕试纸,六块钱,里面连尿杯都没有,我又慌慌张张找了个屈臣氏矿泉水的瓶盖,后来洗了十几次,手指上还是有淡淡的尿腥味。看到两根清晰红线后,我换好衣服去上班,在管庄挤上了不可能挤上去的八通线,缩在两个胖子中间,四惠东下车,白衬衫已经黑了一层,一号线上旁边有人买了大葱猪肉馅儿的包子,从国贸下车走在迷宫一样的建外SOHO,我想起肉包里肥肉末的味道,站在七号楼楼下吐了。任宁在六号楼上班,我在八号楼,有时候陪他吃午饭,他喜欢吃711里的关东煮和叉烧包,总是拉拉杂杂买上一堆,几大块肥肉明确地夹在叉烧包里,吃完后他跟我接个吻再上楼,一下午我身上都有淡淡肥肉味,特浓咖啡也压不过去。

坐Q58去法拉盛,路上我想到这些。我想到做完手术,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补补身体”,任宁陪我去云南驻京办喝汽锅鸡汤,一人一杯他们家自酿的米酒,喝完之后我们又叫两杯,走出云办觉得头晕,打了一个有甜蜜酒香的嗝。秋天走到尽头,只穿件灰色开衫已经觉得凉,任宁问我要不要他的外套,我说不用,我们站在路边打车,十五分钟后终于打上,等回到管庄,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我们从来没有讨论过另一种可能性。

Q58没有开窗,我觉得恶心,早上刷牙吐过一次,昨晚半夜小腹沉甸甸钝痛,这件事大概已经发生。法拉盛照例如此,温州人把几十条灰不溜秋的棉毛裤挂在屋檐下,每条九块九,十分钟内就卖出去五六条,因为这几天纽约的温度降到了华氏五十五度。边上是卖盗版碟的河南人,准备考BAR的那几个月我买了一套《步步惊心》,每晚做完题就看两集,深夜在院子里一边晒衣服一边大声唱“是时间的过错,让我们只能错过”,有女人推开窗子叫我bitch,又“砰”地把窗关上,我被迫把情绪抽离出来,无端端觉得那是个长相难看的白种女人,白种人住这个社区,也就是真的潦倒了。再走几步是一块两毛五一份的炒米粉,我买了一盒坐在图书馆门口的台阶上吃,蒜蓉辣酱沾在塑料叉上,边上有个疯子用含含糊糊的英文喃喃自语,大概是喝醉了,也可能是一直没有醒。

每隔两周我会来一次法拉盛,买一些其实哪里都可以买到的面膜、卫生巾、冬瓜糕、腌橄榄,在图书馆里翻半天香港八卦杂志,混搭着看看《读书》和《万象》,走的时候借几本书。如果慢慢寻找,这里有一些可借的书。刚来的那个月我读完了哈金的《自由生活》,说不清楚是被这本书鼓励还是恐吓了。又找到保罗·奥斯特的《纽约三部曲》,这本书没有看完,看到“我之所以来到纽约,是因为它是最孤独凄凉、最悲惨绝望的地方”就放弃了,我并不需要另外一个人跟我确认这件事。

我见过一次保罗·奥斯特,在布鲁克林图书节上,他参加一个读者见面会,满脸不耐烦地读了三段自己新书Winter Journal里的章节,最后是签名售书。我买不起五十美元一本的新书,在路边花五块五买了一本初版的The Invention of Solitude,奥斯特用灰绿色眼睛冷冷看了我一眼,没有问我的名字,草草签完,看起来不过是划了一根线,别无他物,看起来急于摆脱和我相处的这五秒钟,好像我黏糊糊地粘在那里,是让他厌恶的当下。好像我黏糊糊粘在任何地方,都是让人厌恶的当下,我后悔转两次地铁来参加这个图书节,纽约并不需要我投身其中的决心。

从布鲁克林离开,我坐G线回到皇后区,然后转七号线来到法拉盛。我恨缅街,它将全中国小县城里最粗俗吵闹的街道炖成一锅,然后把这内容不明的混合物倒在纽约。我恨三块钱一杯的足足有半杯珍珠的珍珠奶茶,我恨新世界商场楼下假冒的满记甜品,一模一样的杨枝甘露和白雪黑珍珠,连餐具都是一模一样的明黄色,我恨在这个空无一人的拥挤城市里,唯有这混乱肮脏的街道带给我慰藉,就像闵之那并无热情的性爱带给我的慰藉,特别是在这个被奥斯特的眼睛急速冷冻的下午。

今天我借到一本巴恩斯的《终结的感觉》,书很新,灰色封面,连腰封都还留着。坐在回去的公交车上随便翻开读了两页,不知道是谁自杀了,留下一封遗书:“生命是一份礼物,却非我辈索取而得;但凡有思想之人都有一份达观的责任去审视生命的本质,以及随生命附赠的条件;倘若这人决定放弃这份无人索求的礼物,那么,依据这一决定的后果行事,是合乎道德与人性职责的。”

公车开到法拉盛草地公园,远远看见世博会留下的镂空地球,我突然感到身下一股热潮涌出,这件事原来没有发生,纽约提供恐惧,却不提供悬疑。“生命是一份礼物,却非我辈索取而得。”我抓住这个句子,在空荡荡的公交车上松了一口气,却拿不准自己是不是真的感到安慰。

5 自贡

出太阳的周末,似乎人人都出门,早晨在出租车上看见河边绵延几百米的人头,一人一杯花茶,一桌一包瓜子,不打麻将的人一动不动,茫然看着污浊的釜溪河。从城里打车来仙市古镇需要三十多块,也可以在火车站坐两块钱的中巴。林微微刚回自贡时坐过一次,挤在两个竹编鸭笼边上,七八只老母鸭一直在拉屎,她下车后带着浑身鸭屎味冒着小雨在仙市逛了一圈,花一块钱坐乌篷船到河对岸,又花一块钱坐回来,釜溪河到这里快入沱江,水面漂浮乌拉草,雨中的鸭屎味有股不可理喻的清香。

林微微在镇上来来回回地遇到闵之。棉花店的栅栏外遇到一次,她正在拍照,叮嘱爸爸一定要把漫天棉絮拍进来,脚下墨绿色踝靴淘宝价一百多块,她向闵之挥挥手,一时不稳,那塑胶底往前滑下去,闵之下意识地想抓住她,又意识到自己在百米之外,就悄悄地缩回了那只右手。

河边黄桷树下喝毛峰又遇到一次。林微微刚给妈妈剥了个蜜橘,正准备给自己也剥一个,指甲缝被汁染黄,甜雾四溢,妈妈用掉了一半油的红指甲撕白色橘络,抱怨毛峰从两块涨到了四块:“绝对是被宰了,哪里的毛峰能卖到四块?要不我们不喝茶嘛,我们就坐在河边上吃柑子要不要得?给他两块钱倒杯白开水。”林微微看见自己和闵之一家就隔一张藤椅,他们也是一人一杯毛峰。

最后是吃鱼。来仙市照例是吃鱼,最便宜的是五块钱一斤的白鲢,稍微贵点吃花鲢,特别讲究的乌鱼两吃,乌鱼片熘炒,鱼头鱼尾做汤,撒大量葱花。林微微和爸妈就叫了条白鲢活镀,一条也就二十几块,这种做法不用先下锅过油煎,肉质细嫩,但辣椒有时候压不住那股泥土腥味。她一直喜欢吃白鲢,北京不大好找这种廉价鱼,她在家乐福里买十三块八一斤的鲫鱼,用袋装酸菜和泡椒切碎了镀出一大盘,任宁喜欢留着剩下的汤汤水水,第二天冻成鱼冻,早饭也能吃下两碗白饭。林微微并不想念任宁,只是他总会无预警地掺和进来,在那些无关紧要的地方:办公室、麻将桌、一顿午饭。

闵之也和父母一起,他脱掉了上次那套藏蓝色西装,穿蓝色牛仔裤和咖啡色夹克,头发干净疏松,没有明显分头。定睛一看,他的长相不过万分正常,下巴没有胡茬,眼镜是细细的黑框,背一个真维斯黑色双肩包,边上挂蓝色户外水壶。林微微上次在荣县就注意到他个子挺高,只是过于瘦了,林微微喜欢男人稍微有点肉,肚腩可以明确地扯出来,任宁就是如此。

前面两次遇到,他们重复几乎一模一样的对话。林微微先看到闵之,一团棉絮从她这里飘到他那里,但闵之先开的口:“你们一家人来耍啊?”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