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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0 22:2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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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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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文集2

杂文集2试读:

作者简介

老舍(1899-1966),原名舒庆春,另有笔名絜青、鸿来、非我等,字舍予。中国现代小说家、著名作家,杰出的语言大师、人民艺术家,新中国第一位获得“人民艺术家”称号的作家。代表作有《骆驼祥子》、《四世同堂》、剧本《茶馆》。老舍的一生,总是忘我地工作,他是文艺界当之无愧的“劳动模范”。

“四大皆空”

从收入上说,我的黄金时代是当我在青岛教书的时候。那时节,有月薪好拿,还有稿费与版税作为“外找”,所以我每月能余出一点钱来放在银行里,给小孩们预备下教育费。我自己还保了寿险,以便一口气接不上来,子女们不致马上挨饿。此外,每月我还能买几十元的书籍与杂志。这点点未能免俗的办法,使我在妻小面前显出得意,因为人家往往爱说文人们都吊儿郎当,有了钱不干正经事;我这样为子女储金,自己还保寿险,大概可以堵住他们的嘴吧?

七七事变以后,我由青岛迁往济南齐鲁大学。书籍,我舍不得扔,故只把四大筐杂志卖掉,以减轻累赘。四大筐啊,卖了四十个铜板!书籍、火炉、小孩子的卧车和我的全份的刀枪剑戟,全部扔掉。幸而铁路中有我的朋友,算是把主要的家具与书籍全由青岛运了出来。

当我由济南逃出来的时候,我的家小依然在齐大。在我起身之前,我把书籍、字画,全打了箱,存在齐大图书馆里。后来,妻子离开济南,又将全部家具寄存在齐大,只带走一些随时穿用的衣服。

据内人来信说,儿女们的教育储金已全数等于零,因为她不屑于把它换成伪币。我的寿险,因为公司是美国人开的,在美日宣战后停业,只退还九百元法币。

这次我到成都,见到齐大的老友们。他们说:齐大在济南的校舍已完全被敌人占据,大家的一切东西都被劫一空,连校园内的青草也被敌马啃光了。

好,除了我、妻、儿女,五条命以外,什么也没有了!而这五条命能否有足够维持的衣食,不至于饿死,还不敢肯定的说。她们的命短呢,她们死;我该归阴呢,我死。反正不能因为穷困死亡而失了气节!因爱国,因爱气节,而稍微狠点心,恐怕是有可原谅的吧?

器物现金算得了什么呢?将来再买再挣就是了!噢,恐怕经了这次教训,就永不购置象样儿的东西,以免患得患失,也不会再攒钱,即使是子女的教育费。我想,在抗战胜利以后,有了钱便去旅行,多认识认识国内名出大川,或者比买了东西更有意义。至于书籍,虽然是最喜爱的东西,也不应再自己收藏,而是理应放在公众图书馆里的。

这次损失中,说来颇觉可笑,使我连日感到不快者,倒是历年所积藏的一些字画。我喜爱字画,但是没有花到一个钱去买过。在我的“收藏”里,没有苏东坡或王石谷。我是重感情的人,我所保存的字画都是师友们的手迹。其中,有的是字不高明,画不成样,但是写字作画的人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就珍藏着它们。在字画本身而外,它们都有些人的关系与历史在里边,使我看见字画也就想起人来,而另有一番滋味。有的呢,是字好画好,而且又出于师友之手,就分外觉得可贵。这些,唉,也都丢失了!其中最使我念念不忘的是方唯一先生给我们写的一副对。方先生的字与文造诣都极深,我十六七岁练习古文旧诗受益于他老先生者最大。这一副对子是他临死以前给我写的,用笔运墨之妙,可以算他老人家的杰作。在抗战前,无论我在哪里住家,我总把它悬在最显眼的地方。我还记得它的文字:“四世传经是谓通德,一门训善惟以永年”。方先生死去已经十年左右了,我再到哪里去求他的字呢!?其次,是松小梦的一张山水。松小梦是清末北方的一位小名家,在山东作过知县。这张画是用稿纸画的,画的非常的雄浑。济南有位关松坪先生,是我的好友,也是松小梦的再传弟子。关先生在抗战的第二年去了世,这张画也是由他配好了镜框赠给我的!松小梦的字画,在山东很容易得到;我伤心的倒是关先生的死去,我未能去吊祭,而他给我的纪念品又是这么马里马虎的丢掉,实在是太对不起朋友了。此外,如颜伯龙——我最好的同学的《牧豕图》,桑子中的油画《大明湖》,都是精美的作品,而是结婚时他们送给的礼物,大概现在也都在济南的破货摊上堆着去了!

且莫伤心图书的遗失吧,要保存文化呀,必须打倒日本军阀!

载一九四三年四月三十日《文坛》第二卷第一期

“五四”给了我什么

因家贫,我在初级师范学校毕业后就去挣钱养家,不能升学。在“五四”运动的时候,我正作一个小学校的校长。

以我这么一个中学毕业生(那时候,中学是四年毕业,初级师范是五年毕业),既没有什么学识,又须挣钱养家,怎么能够一来二去地变成作家呢?这就不能不感谢“五四”运动了!

假若没有“五四”运动,我很可能终身作这样的一个人:兢兢业业地办小学,恭恭顺顺地侍奉老母,规规矩矩地结婚生子,如是而已。我绝对不会忽然想起去搞文艺。

这并不是说,作家比小学校校长的地位更高,任务更重;一定不是!我是说,没有“五四”,我不可能变成个作家。“五四”给我创造了当作家的条件。

首先是:我的思想变了。“五四”运动是反封建的。这样,以前我以为对的,变成了不对。我幼年入私塾,第一天就先给孔圣人的木牌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后来,每天上学下学都要向那牌位作揖。到了“五四”,孔圣人的地位大为动摇。既可以否定孔圣人,那么还有什么不可否定的呢?他是大成至圣先师啊!这一下子就打乱了二千年来的老规矩。这可真不简单!我还是我,可是我的心灵变了,变得敢于怀疑孔圣人了!这还了得!假若没有这一招,不管我怎么爱好文艺,我也不会想到跟才子佳人、鸳鸯蝴蝶有所不同的题材,也不敢对老人老事有任何批判。“五四”运动送给了我一双新眼睛。其次是:“五四”运动是反抗帝国主义的。自从我在小学读书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国耻。可是,直到“五四”,我才知道一些国耻是怎么来的,而且知道了应该反抗谁和反抗什么。以前,我常常听说“中国不亡,是无天理”这类的泄气话,而且觉得不足为怪。看到了“五四”运动,我才懂得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运动使我看见了爱国主义的具体表现,明白了一些救亡图存的初步办法。反封建使我体会到人的尊严,人不该作礼教的奴隶;反帝国主义使我感到中国人的尊严,中国人不该再作洋奴。这两种认识就是我后来写作的基本思想与情感。虽然我写的并不深刻,可是若没有“五四”运动给了我这点基本东西,我便什么也写不出了。这点基本东西迫使我非写不可,也就是非把封建社会和帝国主义所给我的苦汁子吐出来不可!这就是我的灵感,一个献身文艺写作的灵感。

最后,“五四”运动也是个文艺运动。白话已成为文学的工具。这就打断了文人腕上的锁铐——文言。不过,只运用白话并不能解决问题。没有新思想,新感情,用白话也可以写出非常陈腐的东西。新的心灵得到新的表现工具,才能产生内容与形式一致新颖的作品。“五四”给了我一个新的心灵,也给了我一个新的文学语言。

感谢“五四”,它叫我变成了作家,虽然不是怎么了不起的作家。

载一九五七年五月四日《解放军报》

“住”的梦

在今日的文化里,相片的重要几乎胜过了音乐、图画与雕刻等等。在一个摩登的家庭里,没有留声机,没有名人字画,没有石的或铜的刻像,似乎还可以下得去;设若没几张相片,或一二相片本子,简直没法活下去!不用说是一个家庭,就是铺户、旅馆、火车站、学生宿舍,没有相片就都不象一回事。电车上“谨防扒手”的下面要是没有几片四寸的半身照相,就一定显着空洞。水手们身上要是不带着几张最写实不过的妖精打架二寸艺术照相,恐怕海上的生活就要加倍难堪了。想想看,一个设备很完全的学校,而没有年刊或同学录,一个政府机关里而没有些张窄长的这个全体与那个周年的相片!至于报纸与杂志,哼,就是把高尔基的相误注为托尔斯泰的,也比空空如也强!投考、领护照、定婚、结婚、拜盟兄弟,哪一样可以没有相片?即使你天生来的反对照相,你也得去照;不然,你就连学校也不要入,连太太也不用娶,你乘早儿不用犯这个牛脖子——“请笑一点”,你笑就是了。儿童、妇女、国货、航空,都有“年”。年,究竟是年,今年甲子,明年乙丑,过去就完事;至于照相,这个世纪整个的是“照相世纪”;想想,你逃得出去吗?

还是先说家庭吧。比如你的屋中挂着名家的字画,还有些古玩,雅是雅了,可是第一你就得防贼,门上加双锁,窗上加铁栅,连这样,夜间有个风声草动,你还得咳嗽几声;设若是明火,进来十几位蒙面的好汉,大概你连咳嗽也不敢了。这何苦呢?相片就没这种危险,谁也不会把你父亲的相偷去当他的爸爸,这不是实话么?

就满打没这个危险,艺术作品或古玩也远不及相片的亲切与雅俗共赏。一张名画,在普通的人眼中还不如理发馆壁上所悬的“五福临门”,而你的朋友亲戚不见得没有普通人。你夸奖你的名画,他说看不上眼,岂不就得打吵子?相片人人能看得懂,而且就是照得不见佳也会有人夸好。比如令尊的相片加了漆金框悬在墙上,多么笨的人也不会当着你的面儿说:“令尊这个相还不如五福临门好看!”绝对不会。即使那个相真不好看,人家也得说:“老爷子福相,福相!”至不济,也会夸奖句:“框子配得真好!”

以此类推,尊家自己,尊夫人,令郎令媛,都有相片,都能得到好评,这够多么快活呢?!况且相片遮丑,尊家面上的麻子,与尊夫人脸上的小沙漠似的雀斑,都不至于照上;你自己看着起劲,朋友们也不必会问:“照片上怎么忘掉你的麻子?”站在一张图画前面,不管懂与否,谁都想批评批评,为表示自己高明,当着一个人,谁也不愿对他的面貌发表意见;看相片也是如此。

有相片就有话说,不至于宾主对愣着。“这是大少爷吧?”“可不是!上美国读书去了。”“近来有信吧?”

打这儿,就由大少爷谈到美国,又由美国谈回来,碰巧了就二反投唐再谈回美国去,话是越说越多,而且可以指点着相片而谈,有诗为证:句句是真,交情乃厚。

最好是有一二相片本子。提到大少爷,马上拿出本子来:“这是他满月时候照的,他生在福州,那时先严正在福州做官。”话又远去了,足够写三四本书的。假若没有这可宝贵的本子,你怎好意思突乎其来的说:先严在福州作过官?而使朋友吓一跳,当是你的脑子有毛病。

遇上两位话不投缘,而屡有冲突起来的危险的客人,相片本子——顶好是有两本——真是无价之宝。一看两位的眼神不对,你应当很自然的一人递给一本。他们正在,比如说,为袁世凯是否伟人而要瞪眼的时候,你把大少爷生在福州,和二小姐已经定婚的照片翻开,指示给他们。他们一个看福州生的胖小子,一个看将要成为新娘子的二小姐,自然思想换了地方,一个问你一套话,而袁世凯或者不成为问题了。要不然,这个有很大的危险。假若你没有相片本子,而二位抓住袁世凯不撒手,你要往折中里一说,说二位各有各的理,他们一定都冲着你来了;寡不敌众,你没调停好,还弄一鼻子灰。你要是向着一边说话,不用说,那就非得罪一边不可,也许因此而飞起茶碗——在你家里,茶碗自然是你的。你要是一声不出,听着他们吵,赶到彼此已说无可说而又不想打架的时候,他们就会都抱怨你不象个朋友。你若是不分青红皂白而把客人一齐逐出去,那就更糟,他们也许在你的门口吵嚷一阵,而同声的骂你不懂交情。总之,你非预备两个本子不可!

赶到朋友多的时候,你只有一张嘴,无论如何也应酬不过来,相片本子可以替你招待客人。找那不爱说话的,和那顶爱说话的,把本子送过去;那位一声不出的可以不至死板板的坐在那里,那位包办说话的也不好再转着弯儿接四面八方的话。把这两极端安置好,你便可以从容对付那些中庸的客人了。这比茶点果子都更有效。爱说话的人,宁可牺牲了点心,也不放弃说话。至于茶,就更不挡事;爱说话的人会一劲儿的说,直等茶凉了,一口灌下去,赶紧接着再说。果子也不行,有人不喜欢吃凉的,让到了他,他还许摆出些谱儿来:“一向不大动凉的,不过偶尔的吃一个半个的,假如有玫瑰香葡萄之类!”你听,他是挖苦你没预备好果子。相片本子既比茶点省钱,又不至被人拒绝,大概谁也不会说,“一向讨厌看相片!”

相片里有许多人生的姿体,打开一本照相,你可以有许多带着感情的话。假若你现在的事由不如从前了,看看相片,你可以对友人说:“这是前十年的了,那时候还不象这么狼狈!”这种牢骚是哀而不伤的,因为现在狼狈,并不能抹杀过去的光荣,回忆永是甜美的,对于兄弟儿女,都能起这种柔善的感情:“看,这是当年的老六,多么体面,谁能想到他会……”你虽然依旧恨着老六,可是看着当年的照片,你到底想要原谅他。看着相片说些富有感情的话,你自己痛快,别人听着也够味儿。设若你会作诗的话,顶好在相片边题上些小诗,就更见出人生的味道。

不过,有些相片是不好摆进本子去的,你应当留神。歪戴帽或弄鬼脸的,甚至于扮成十三妹的相片,都可以贴上,因为这足以表示你颇天真,虽然你在平日是个完全的君子人,可是心田活泼泼的,也能象孩子般的淘气,这更见英雄的本色。至于背着尊夫人所接到的女友小照,似乎就不必公开的展览。爽直是可贵的,可是也得有个分寸。这个,你自然晓得;不过,我更嘱咐你一句:这类的相片就是藏起来也得要十分的严密,太太们对这种玩艺是特别注意的。

载一九三六年九月《逸经》第十三期

《牛天赐传》广告

《论语》编辑部早就约我写篇较长的文章,有种种原因使我不敢答应。眼看到暑假了,编辑先生的信又来到,附着请帖,约定在上海吃饭。赔上几十块路费,也得去呀,交情要紧。继而一想,不赔上路费而也能圆上脸,有没有办法呢?这一想,便中了计:写文章吧,没有旁的可说。答应了。

答应了,紧跟着是绑上帐来:你到底写什么呢?先具个简单说明,以便预告给读者。我是有罪不敢抬头——写什么?我自己也愿意知道呀!

这可真难倒了英雄好汉。大体上说,长篇总是小说喽;我没有写史诗的本领,对戏剧是超等外行。对科学哲学又都二五八;只能写小说——好坏是另一个问题。

什么样的小说呢?是呀,什么样的小说呢?又被问住了。内容大概是怎回事?赶快想吧,想了好久,决定写“牛天赐传”。为什么?不能说,说破就不灵了。内容?还是不能说,没想出来呢。再逼我,要上吊去了。一定会有这么个“传”,里边有个“牛天赐”。他也许是英雄,碰巧也许是英雄的弟弟。也许写他的一生,也许写他的半生。没有三角恋爱,也许有。

幽默?一定!虽然这很伤心。怎么说呢?是这样:我原想从今以后不再写幽默的文章。有好几位朋友劝告我:老弟,你也该写点郑重的东西,老大不小的了,总是嘻嘻哈哈?这确是良言。于是我决定暂行搁笔,板起面孔者两月有余。敢情不行。一个人的时间有限,才力有限,鸭子上树还不如乌鸦顺眼呢。假若我不忙,也许破出十年功夫写本有点思想的东西。可是我老忙,忙得没工夫去想。在忙中而能写出的那一点,只有幽默。这是我的“地才”——说“天才”怕有人骂街。

幽默是了不得的呀,我没这么说。幽默是该死的呀,我没这样讲。一个人也只好尽其所能的做吧。百鸟朝凤的时节,麻雀也有个地位。各尽所能,铺好一条路,等那真正天才降临;这是句好话吧?整好步骤,齐喊一二三——四,这恐怕只能练习摔脚吧?真希望我能伟大,谁不应这么希望呢?可是生把我的脖子吊起来,以便成个细高挑儿,身长七尺有余,趁早不用费这个事,骆驼和长颈鹿的脖子都比我的更合格。在这忙碌的生活里,一定叫我写作,我实在想不出高明主意来。这不是发牢骚,也不是道歉,这是广告。广告不可骗人过甚,所以我不能说:“读完此篇,独得五十万元!”我只说:我要写一本“牛天赐传”,文字是幽默的。将在《论语》上逐期发表几千字;到现在,还一个字没写。

载一九三四年七月十六日《论语》第四十五期

《天书代存》序

得一字一字的说明这四个字:天——书——代——存。“天”代表牛天赐;“书”是书信的书;“代”当代替讲,即狗拿老鼠多管闲事之意;“存”就是《胡适文存》的存。这么一解释,再把它们加在一起。就须象个书名,而且是个很不坏的书名:《天书代存》,念起来声音很响;《天书》又满有《推背图》、《烧饼歌》等字样所带着的神秘,而“代存”也和“亲善”一样有点鬼鬼祟祟,正自迎时当令。起个书名,有时候比写一大本书还难。特别是在这事事需要漂亮广告的时代。《天书代存》无疑的是个好书名,那么,它的内容如何,几乎可以不必过问了。这是个值得高兴的事。

不过到底得说说它的内容,一来表示著者——或编订者——有相当的诚实,二来为是好往下写这篇序。《牛天赐传》在《论语》上登完,陶亢德先生邀我继续往下写,作为《宇宙风》的特约长篇。我很愿意写,并非因为《牛天赐传》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地方,也非我对于传记文字特别有拿手,而是为每月进一些稿费。可是,我找不出工夫来写。人虽为稿费而生,但时间捆着我的手,我没法用根草绳把太阳拴住,如放风筝然。

有一天,我就跟赵少侯兄这么一发牢骚。敢情他有主意。他原来也是个崇拜牛天赐的,知道的事儿——关于牛天赐的——并不比我少。马上我们有了主意,合作好了。二人各就所知,把事实都搬出来,然后贯穿在一处,岂不只等提起笔来刷刷的一写。可是继而一想,谁去刷刷的一写呢?我忙,他没工夫,怎办?一人写一段又不大象话,因为无论我们把事实排列得怎样详密,文字到底是自己的;“风格即人”,我们不能因为要稿费而甘心变成矿物或植物,把“人”字撇开不管。我们不能。这几乎使我们要说:说点别的吧!

少侯兄又有了主意:“你手里存着有牛天赐的信没有?”“有些信;干吗?”我以为他要买我的呢。“你看,我也有好些封,”他说,“而且存着些与他有关系的人的信。”“还没听说开个铺子,专卖信件的!”我很不客气。“你听着!”大概他是想好了主意。“把你我所存着的信都放在一处,然后按着年月的先后与信里的事实排列一番,就这么原封儿发表,既省得咱们动笔,又是一部很好的材料。假若将来有别人给他写传,还没法不利用这些封信。咱俩合编,报酬平分,怎样?”

我愿意,我一向以为既能省事又能得钱的办法是最好的办法。可是,“你存的比我多,当然搜集时所费的事也比我多;报酬似乎不应当平分,”这只是为显着我公道大方,完全没有诚意。“可是牛天赐的第一部传记是你写的,你至少可以说你使这些封信增高了价值,虽然它们原来就有价值。还是平分。”

我不便再说什么,怕做过了火。可是我又想起来个问题:“咱们替他发表,他,牛天赐,要是不答应呢?”“管他呢!”少侯兄很有把握似的:“咱俩揍他一个,还有什么可怕的,假若他一定找揍的话。”“武力就是正义,”我完全赞同他的意见。不幸,牛天赐而找《宇宙风》的编辑先生去捣蛋,我想我们俩是能长期抵抗的,因为我们现在是精诚团结,拥护稿费的。

最后,编订那些信也需要些时间。可是我们相信在暑假前无论如何能竣事:现在顶好先预支些发表费——不过,这是我俩与编辑先生之间的私事了。

载一九三六年三月十六日《宇宙风》第十三期

八方风雨

一 前奏

虽然用了个颇象小说或剧本的名字的标题——八方风雨——这却不是小说,也不是剧本,而是在八年抗战中,我的生活的简单纪实。它不是日记,因为我的日记已有一部分被敌人的炸弹烧毁在重庆,无法照抄下来,而且,即使它还全部在我手中,它是那么简单无趣,也不值得印出来。所以,凭着记忆与还保存着的几页日记,我想大概的,简单扼要的,把八年的生活有话即长,无话即短的写下来。我希望它既能给我自己留下一点生命旅程中的印迹,同时也教别离八载的亲友得到我一些消息,省得逐一的在口头或书面上报告。此外,别无什么伟大的企图。在抗战前,我是平凡的人,抗战后,仍然是个平凡的人。那也就可见,我并没有乘着能够混水摸鱼的时候,发点财,或作了官;不,我不单没有摸到鱼,连小虾也未曾捞住一个。那么,腾达显贵与金玉满堂假若是“伟大”的小注儿,我这里所记录的未免就显着十分寒碜了。我必定要这么先声明一下,否则教亲友们看了伤心,倒怪不大好意思的。简言之,这是一个平凡人的平凡生活报告。假若有人喜欢读惊奇,浪漫,不平凡的故事,那我就应该另写一部传奇,而其中的主角也就一定不是我自己了。

所谓,“八方风雨”者,因此,并不是说我曾东讨西征,威风凛凛,也非私下港沪,或飞到缅甸,去弄些奇珍异宝,而后潜入后方,待价而沽。没有,这些事我都没有作过。我只有一枝笔。这枝笔是我的本钱,也是我的抗敌的武器。我不肯,也不应该,放弃了它,而去另找出路。于是,我由青岛跑到济南,由济南跑到武汉,而后跑到重庆。由重庆,我曾到洛阳,西安,兰州,青海,绥远去游荡,到川东川西和昆明大理去观光。到处,我老拿着我的笔。风把我的破帽子吹落在沙漠上,雨打湿了我的瘦小的铺盖卷儿;比风雨更厉害的是多少次敌人的炸弹落在我的附近,用沙土把我埋了半截。

这,是流亡,是酸苦,是贫寒,是兴奋,是抗敌,也就是“八方风雨”。二 开始流亡

直到二十六年十一月中旬,我还没有离开济南。第一,我不知道上哪里去好:回老家北平吧,道路不通;而且北平已陷入敌手,我曾函劝诸友逃出来,我自己怎能去自投罗网呢?到上海去吧,沪上的友人又告诉我不要去,我只好“按兵不动”。第二,从泰安到徐州,火车时常遭受敌机的轰炸,而我的幼女才不满三个月,大的孩子也不过四岁,实在不便去冒险。第三,我独自逃亡吧,把家属留在济南,于心不忍;全家走吧,既麻烦又危险。这是最凄凉的日子。齐鲁大学的学生已都走完,教员也走了多一半。那么大的院子,只剩下我们几家人。每天,只要是晴天,必有警报:上午八点开始,到下午四五点钟才解除。院里静寂得可怕:卖青菜,卖果子的都已不再来,而一群群的失了主人的猫狗都跑来乞饭吃。

我着急,而毫无办法。战事的消息越来越坏,我怕城市会忽然的被敌人包围住,而就作了俘虏。死亡事小,假若我被他捉去而被逼着作汉奸,怎么办呢?这点恐惧,日夜在我心中盘旋。是的,我在济南,没有财产,没有银钱;敌人进来,我也许受不了多大的损失。但是,一个读书人最珍贵的东西是他的一点气节。我不能等待敌人进来,把我的那点珍宝劫夺了去。我必须赶紧出走。

几次我把一只小皮箱打点好,几次我又把它打开。看一看痴儿弱女,我实不忍独自逃走。这情形,在我到了武汉的时候,我还不能忘记,而且写出一首诗来:弱女痴儿不解哀,牵衣问父去何来?

话因伤别潸应泪,血若停流定是灰。

已见乡关沦水火,更堪江海逐风雷;徘徊未忍道珍重,暮雁声低切切催。

可是,我终于提起了小箱,走出了家门。那是十一月十五日的黄昏。在将要吃晚饭的时候,天上起了一道红闪,紧接着是一声震动天地的爆炸。三个红闪,燃炸了三声。这是——当时并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军队破坏黄河铁桥。铁桥距我的住处有十多里路,可是我的院中的树木都被震得叶如雨下。

立刻,全市的铺户都上了门,街上几乎断绝了行人。大家以为敌人已到了城外。我抚摸了两下孩子们的头,提起小箱极快的走出去。我不能再迟疑,不能不下狠心:稍一踟蹰,我就会放下箱子,不能迈步了。

同时,我也知道不一定能走,所以我的临别的末一句话是:“到车站看看有车没有,没有车就马上回来!”在我的心里,我切盼有车,宁愿在中途被炸死,也不甘心坐待敌人捉去我。同时我也愿车已不通,好折回来跟家人共患难。这两个不同的盼望在我心中交战,使我反倒忘了苦痛。我已主张不了什么,走与不走全凭火车替我决定。

在路上,我找到一位朋友,请他陪我到车站去,假若我能走,好托他照应着家中。

车站上居然还卖票。路上很静,车站上却人山人海。挤到票房,我买了一张到徐州的车票。八点,车入了站,连车顶上已坐满了人。我有票,而上不去车。

生平不善争夺抢挤。不管是名,利,减价的货物,还是车位,船位,还有电影票,我都不会把别人推开而伸出自己的手去。看看车子看看手中的票,我对友人说:“算了吧,明天再说吧!”

友人主张再等一等。等来等去,已经快十一点了,车子还不开,我也上不去。我又要回家。友人代我打定了主意:“假若能走,你还是走了好!”他去敲了敲末一间车的窗。窗子打开,一个茶役问了声:“干什么?”友人递过去两块钱,只说了一句话:“一个人,一个小箱。”茶役点了头,先接过去箱子,然后拉我的肩。友人托了我一把,我钻入了车中,我的脚还没落稳,车里的人——都是士兵——便连喊:“出去!出去!没有地方。”好容易立稳了脚,我说了声:我已买了票。大家看着我,也不怎么没再说什么。我告诉窗外的友人:“请回吧!明天早晨请告诉家里一声,我已上了车!”友人向我招了招手。

没有地方坐,我把小箱竖立在一辆自行车的旁边,然后用脚,用身子,用客气,用全身的感觉,扩充我的地盘。最后,我蹲在小箱旁边。又待了一会儿,我由蹲而坐,坐在了地上,下颏恰好放在自行车的坐垫上——那个三角形的,皮的东西。我只能这么坐着,不能改换姿式,因为四面八方都挤满了东西与人,恰好把我镶嵌在那里。

车中有不少军火,我心里说:“一有警报,才热闹!只要一个枪弹打进来,车里就会爆炸;我,箱子,自行车,全会飞到天上去。”

同时,我猜想着,三个小孩大概都已睡去,妻独自还没睡,等着我也许回去!这个猜想可是不很正确。后来得到家信,才知道两个大孩子都不肯睡,他们知道爸走了,一会儿一问妈:爸上哪儿去了呢?

夜里一点才开车,天亮到了泰安。我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式坐着,看不见外边。我问了声:“同志,外边是阴天,还是晴天?”回答是:“阴天。”感谢上帝!北方的初冬轻易不阴天下雨,我赶的真巧!由泰安再开车,下起细雨来。

晚七点到了徐州。一天一夜没有吃什么,见着石头仿佛都愿意去啃两口。头一眼,我看见了个卖干饼子的,拿过来就是一口。我差点儿噎死。一边打着嗝儿,我一边去买郑州的票。我上了绿钢车,安闲的,漂亮的,停在那里,好象“战地之花”似的。

到郑州,我给家中与汉口朋友打了电报,而后歇了一夜。

到了汉口,我的朋友白君刚刚接到我的电报。他把我接到他的家中去。这是二十六年十一月十八日。从这一天起,我开始过流亡的生活。到今天——三十四年十二月四日——已整整八年了。三 在武昌

离开家里,我手里拿了五十块钱。回想起来,那时候的五十元钱有多么大的用处呀!它使我由济南走到汉口,而还有余钱送给白太太一件衣料——白君新结的婚。

白君是我中学时代的同学。在武汉,还另有两位同学,朱君与蔡君。不久,我就看到了他们。蔡君还送给我一件大衣。住处有了,衣服有了,朋友有了:“我将干些什么呢?”这好决定。我既敢只拿着五十元钱出来,我就必是相信自己有挣饭吃的本领。我的资本就是我自己。只要我不偷懒,勤动着我的笔,我就有饭吃。

在汉口,我第一篇文章是给《大公报》写的。紧紧跟着,又有好几位朋友约我写稿。好啦,我的生活可以不成问题了。

倒是继续住在汉口呢?还是另到别处去呢?使我拿不定主意。二十一日,国府明令移都重庆。二十二日,苏州失守。武汉的人心极度不安。大家的不安,也自然的影响到我。我的行李简单,“货物”轻巧,而且喜欢多看些新的地方,所以我愿意再走。

我打电报给赵水澄兄,他回电欢迎我到长沙去。可是武汉的友人们都不愿我刚刚来到,就又离开他们;我是善交友的人,也就犹豫不决。

在武昌的华中大学,还有我一位好友,游泽丞教授。他不单不准我走,而且把自己的屋子与床铺都让给我,教我去住。他的寓所是在云架桥——多么美的地名!——地方安静,饭食也好,还有不少的书籍。以武昌与汉口相较,我本来就欢喜武昌,因为武昌象个静静的中国城市,而汉口是不中不西的乌烟瘴气的码头。云架桥呢,又是武昌最清静的所在,所以我决定搬了去。

游先生还另有打算。假若时局不太坏,学校还不至于停课,他很愿意约我在华中教几点钟书。

可是,我第一次到华中参观去,便遇上了空袭,这时候,武汉的防空设备都极简陋。汉口的巷子里多数架起木头,上堆沙包。一个轻量的炸弹也会把木架打垮,而沙包足以压死人。比这更简单的是往租界里跑。租界里连木架沙包也没有,可是大家猜测着日本人还不至于轰炸租界——这是心理的防空法。武昌呢,有些地方挖了地洞,里边用木头撑住,上覆沙袋,这和汉口的办法一样不安全。有的人呢,一有警报便往蛇山上跑,藏在树林里边。这,只须机枪一扫射,便要损失许多人。

华中更好了,什么也没有。我和朋友们便藏在图书馆的地窖里。摩仿,使日本人吃了大亏。假若日本人不必等德国的猛袭波兰与伦敦,就已想到一下子把军事或政治或工业的中心炸得一干二净,我与我的许多朋友或者早已都死在武汉了。可是,日本人那时候只派几架,至多不过二三十架飞机来。他们不猛袭,我们也就把空袭不放在心上。在地窖里,我们还觉得怪安全呢。

不久,何容,老向与望云诸兄也都来到武昌千家街①福音堂。冯先生和朋友们都欢迎我们到千家街去。那里,地方也很清静,而且有个相当大的院子。何容与老向打算编个通俗的刊物;我去呢,也好帮他们一点忙。于是我就由云架桥搬到千家街,而慢慢忘了到长沙去的事。流亡中,本来是到处为家,有朋友的地方便可以小住;我就这么在武昌住下去。四 略谈三镇

把个小一点的南京,和一个小一点的上海,搬拢在一处,放在江的两岸,便是武汉。武昌很静,而且容易认识——有那条象城的脊背似的蛇山,很难迷失了方向。汉口差不多和上海一样的嘈杂混乱,而没有上海的忙中有静,和上海的那点文化事业与气氛。它纯粹的是个商埠,在北平,济南,青岛住惯了,我连上海都不大喜欢,更不用说汉口了。

在今天想起来,汉口几乎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印象。虽然武昌的黄鹤楼是那么奇丑的东西,虽然武昌也没有多少美丽的地方,可是我到底还没完全忘记了它。在蛇山的梅林外吃茶,在珞珈山下荡船,在华中大学的校园里散步,都使我感到舒适高兴。

特别值得留恋的是武昌的老天成酒店。这是老字号。掌柜与多数的伙计都是河北人。我们认了乡亲。每次路过那里,我都得到最亲热的招呼,而他们的驰名的二锅头与碧醇是永远管我喝够的。

汉阳虽然又小又脏,却有古迹:归元寺、鹦鹉洲、琴台、鲁肃墓,都在那里。这些古迹,除了归元寺还整齐,其他的都破烂不堪,使人看了伤心。

汉阳的兵工厂是有历史的。它给武汉三镇招来不少次的空袭,它自己也受了很多的炸弹。

武汉的天气也不令人喜爱。冬天很冷,有时候下很厚的雪。夏天极热,使人无处躲藏。武昌,因为空旷一些,还有时候来一阵风。汉口,整个的象个大火炉子。树木很少,屋子紧接着屋子,除了街道没有空地。毒花花的阳光射在光光的柏油路上,令人望而生畏。

越热,蚊子越多。在千家街的一间屋子里,我曾在傍晚的时候,守着一大扇玻璃窗。在窗上,我打碎了三本刊物,击落了几百架小飞机。

蜈蚣也很多,很可怕。在褥下,箱子下,枕下,我都洒了雄黄;虽然不准知道,这是否确能避除毒虫,可是有了这点设施,我到底能睡得安稳一些。有一天,一撕一个的小的邮卷,哼,里面跳出一条蜈蚣来!

提到饮食,武汉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除了珍珠丸子一类的几种蒸菜而外,烹调的风格都近似江苏馆子的——什么菜都加点烩粉与糖,既不特别的好吃,也不太难吃。至于烧卖里面放糯米,真是与北方老粗故意为难了!五 写鼓词

当我还在济南的时候,因时局的紧张,与宣传的重要,我已经想利用民间的文艺形式。我曾随着热心宣传抗战的青年们去看白云鹏与张小轩两先生,讨论鼓书的作法。

在汉口,我遇见了富少舫(山药旦)先生,董莲枝女士,和她的丈夫郑先生。这三位,都能读书写字,他们的爱国心也自然比一班的艺员更丰富。他们的眼睛不完全看着生意。只要有人供给他们新词儿,他们就肯下工夫去琢磨腔调,去背诵,去演唱,即使因此而影响到生意,(都市中有闲的人们,既不喜新词儿,又不喜接受宣传,)他们也不管。他们以为能在生意之外,多尽些宣传的责任,是他们的光荣。和他们认识之后,我便开始写鼓词。

这时候,冯先生正请几位画家给画大张的抗战宣传画,以便放在街上,照着“拉大片”——一名西湖景——的办法,教民众们看。这需要一些韵语,去说明图画,我也就照着“看了一篇又一篇,十冬腊月好冷天”的套子,给每张作一首歌儿。

在战争中,大炮有用,刺刀也有用,同样的,在抗战中,写小说戏剧有用,写鼓词小曲也有用。我的笔须是炮,也须是刺刀。我不管什么是大手笔,什么是小手笔;只要是有实际的功用与效果的,我就肯去学习,去试作。我以为,在抗战中,我不仅应当是个作者,也应当是个最关心战争的国民;我是个国民,我就该尽力于抗敌;我不会放枪,好,让我用笔代替枪吧。既愿以笔代枪,那就写什么都好;我不应因写了鼓词与小曲而觉得有失身分。

在冯先生那里,还来了三位避难的唱河南坠子的。他们都是男人,都会拉会唱。他们都是在河南乡间的集市上唱书的,所以他们需要长的歌词,一段至少也得够唱半天的。我向他们领教了坠子的句法,就开始写一大段抗战的故事,一共写了三千多句。他们都是河南人,所以在他们的书词里有好多好多河南土语。他们的用韵也以乡音为准,譬如“叔”可以押“楼”,因为他们的“叔”读如北平的“熟”。我是北平人,只会用北平的俗语;于是,我虽力求通俗,可是有许多用语与词汇不是他们所能了解的。由这点经验,我晓得了通俗文艺若失去它的地方性,无论在言语上,还是在趣味上,它就必定也失去它的活跃与感动力。因此,我觉得民间的精神食粮,应当用一个地方的言语写下来,而后由各地方去翻译成各地方的土语;它的故事与趣味也照各地方的所需,酌量增减改动,才能保存它的文艺性。反之,若仅用死板的,没有生气的官话写出,则尽管各地方的人可以勉强听懂,也不会有多大的感动力量。

这三千多句长的一段韵文,可惜,已找不到了底稿。可是,我确知道那三位唱坠子的先生已把它背诵得飞熟,并且上了弦板。说不定,他们会真在民间去唱过呢——他们在武汉危急的时候,返回了故乡。六 组织文协

文人们仿佛忽然集合到武汉。我天天可以遇到新的文友。我一向住在北方,又不爱到上海去,所以我认识的文艺界的朋友并不很多,戏剧界的名家,我简直一个也不熟识。现在,我有机会和他们见面了。

郭沫若,茅盾,胡风,冯乃超,艾芜,鲁彦,郁达夫,诸位先生,都遇到了。此外,还遇到戏剧界的阳翰笙,宋之的诸位先生,和好多位名导演与名艺员。

朋友们见面,不约而同的都想组织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以便团结到一处,共同努力于抗敌的文艺。我不是好事喜动的人,可是大家既约我参加,我也不便辞谢。于是,我就参加了筹备工作。

筹备得相当的快。到转过年三月二十七日成立大会便开成了。文人,在平日似乎有点吊儿郎当,赶到遇到要事正事,他们会干得很起劲,很紧张。文艺协会的筹备期间并没有一个钱,可是大家肯掏腰包,肯跑路,肯车马自备。就凭着这一点齐心努力的精神,大家把会开成,而且开得很体面。

这是,一点也不夸大,历史上少见的一件事。谁曾见过几百位写家坐在一处,没有一点成见与隔膜,而都想携起手来,立定了脚步,集中了力量,勇敢的,亲热的,一心一德的,成为笔的铁军呢?

大会是在商会里开的,连写家带来宾到了七八百人。主席是邵力子先生。这位老先生是文协首次大会的主席,也是后来历届年会的主席。上午在商会开会。中午在普海春聚餐;饭后即在普海春继续开会,讨论会章并选举理事。真热闹,也真热烈。有的人登在凳子上宣传大会的宣言,有的人朗读致外国作家的英文与法文信。可是警报器响了,空袭!谁也没有动,还照旧的开会。普海春不在租界,我们不管。一个炸弹就可以打死大一半的中国作家,我们不管。

紧急警报!我们还是不动。高射炮响了。听到了敌机的声音。我们还继续开会。投弹了。二十七架敌机,炸汉阳。

解除警报,我们正在选举。五点多钟散会,可是被推为检票——我也是一个——及监票的,还须继续工作。我们一直干到深夜。选举的结果,正是大家所期望的——不分党派,不管对文艺的主张如何,而只管团结与抗战。就我所记得的,邵力子,郭沫若,茅盾,胡风,冯乃超,郁达夫,姚蓬子,楼适夷,王平陵,陈西滢,张恨水,老向,诸位先生都当选。只就这几位说,就可以看出他们代表的方面有多么广,而绝对没有一点谁要包办与把持的痕迹。

第一次理事会是在冯先生那里开的。会里没有钱,无法预备茶饭,所以大家硬派冯先生请客。冯先生非常的高兴,给大家预备了顶丰富,顶实惠的饮食。理事都到会,没有请假的。开会的时候,张善子画师“闻风而至”,愿作会员。大家告诉他:“这是文艺界协会,不是美术协会。”可是,他却另有个解释:“文艺就是文与艺术。”虽然这是个曲解,大家可不再好意思拒绝他,他就作了文协的会员。

后来,善子先生给我画了一张顶精致的扇面——秋山上立着一只工笔的黑虎。为这个扇面,我特意过江到荣宝斋,花了五元钱,配了一副扇骨。荣宝斋的人们也承认那是杰作。那一面,我求丰子恺给写了字。可惜,第一次拿出去,便丢失在洋车上,使我心中难过了好几天。

我被推举为常务理事,并须担任总务组组长。我愿作常务理事,而力辞总务组组长。文协的组织里,没有会长或理事长。在拟定章程的时候,大家愿意教它显出点民主的精神,所以只规定了常务理事分担各组组长,而不愿有个总头目。因此,总务组组长,事实上,就是对外的代表,和理事长差不多。我不愿负起这个重任。我知道自己在文艺界的资望既不够,而且没有办事的能力。

可是,大家无论如何不准我推辞,甚至有人声明,假若我辞总务,他们也就不干了。为怕弄成僵局,我只好点了头。七 抗战文艺

这一来不要紧,我可就年年的连任,整整作了七年。

上长沙或别处的计划,连想也不再想了。文协的事务把我困在了武汉。

文协的“打炮”工作是刊行会刊。这又作得很快。大家凑了点钱,凑了点文章,就在五月四日发刊了《抗战文艺》。这个日子选得好。“五四”是新文艺的生日,现在又变成了《抗战文艺》的生日。新文艺假若是社会革命的武器,现在它变成了民族革命抵御侵略的武器。《抗战文艺》最初是三日刊。不行,这太紧促。于是,出到五期就改了周刊。最热心的是姚蓬子,适夷,孔罗荪,与锡金几位先生,他们昼夜的为它操作,奔忙。

会刊虽不很大,它却给文艺刊物开了个新纪元——它是全国写家的,而不是一个人或几个人的。积极的,它要在抗战的大前题下,容纳全体会员的作品,成为文协的一面鲜明的旗帜。消极的,它要尽量避免象战前刊物上一些彼此的口角与近乎恶意的批评,它要稳健,又要活泼;它要集思广益,还要不失了抗战的,一定的目标;它要抱定了抗战宣传的目的,还要维持住相当高的文艺水准。这不大容易作到。可是,它自始至终,没有改变了它的本来面目。始终没有一篇专为发泄自己感情,而不顾及大体的文章。

在武汉撤退的时候,有一部分会员,仍停留在那里。他们——象冯乃超和孔罗荪几位先生——决定非至万不得已的时候不离开武汉。于是,在会刊编辑部西去重庆的期间,就由这几位先生编刊武汉特刊。特刊一共出了四期,末一期出版已是十月十五日——武汉是二十五日失守的。连同这四期特刊,《抗战文艺》在武汉一共出了二十期。自十七期起,即在重庆复刊。这个变动的痕迹是可以由纸张上看出来的:前十六期及特刊四期都是用白报纸印的,自第十七期起,可就换用土纸了。

重庆的印刷条件不及武汉那么良好,纸张——虽然是土纸——也极缺乏。因此,在文协的周年纪念日起,会刊由周刊改为半月刊。后来,又改成了月刊。就是在改为月刊之后,它还有时候脱期。会中经费支绌与印刷太不方便是使它脱期的两个重要原因。但是,无论怎么困难,它始终没有停刊。它是文协的旗帜,会员们决不允许它倒了下去。在武汉的时候,它可以销到七八千份。假若武汉不失守,它一定可以增销到万份以上。销得多就不会赔钱,也自然可以解决了许多困难。可是,武汉失守了,会刊在渝复刊后,只能行销于重庆,昆明,贵阳,成都几个大都市,连洛阳,西安,兰州都到不了。于是,每期只能印五千份,求收支相抵已自不易,更说不到赚钱了。

到了日本投降时,会刊出到了七十期。文协呢,由文艺界抗敌协会改名为文艺协会,《抗战文艺》也自然须告一结束,于是编辑者决定再出一小册作为终卷;以后就须出文艺协会的新会刊了。

在香港,昆明,和成都的文协分会,也都出过刊物,可是都因人才的缺乏与经费的困难,时出时停。最值得一提的是香港分会曾经出过几期外文的刊物,向国外介绍中国的抗战文艺。这是头一个向国外作宣传的文艺刊物,可惜因经费不足而夭折了,直到抗战胜利,也并没有继承它的。

我不惮繁琐的这么叙述文协会刊的历史,因为它实在是一部值得重视的文献。它不单刊露了战时的文艺创作,也发表了战时文艺的一切意见与讨论,并且报告了许多文艺者的活动。它是文,也是史。它将成为将来文学史上的一些最重要的资料。同时它也表现了一些特殊的精神,使读者看到作家们是怎样的在抗战中团结到一起,始终不懈的打着他们的大旗,向暴敌进攻。

在忙着办会刊而外,我们几乎每个星期都有座谈会联谊会。那真是快活的日子。多少相识与不相识的同道都成了朋友,在一块儿讨论抗战文艺的许多问题。开茶会呢,大家各自掏各自的茶资;会中穷得连“清茶恭候”也作不到呀。会后,刚刚得到了稿费的人,总是自动的请客,去喝酒,去吃便宜的饭食。在会所,在公园,在美的咖啡馆,在友人家里,在旅馆中,我们都开过会。假若遇到夜间空袭,我们便灭了灯,摸着黑儿谈下去。

这时候大家所谈的差不多集中在两个问题上:一个是如何教文艺下乡与入伍,一个是怎么使文艺效劳于抗战。前者是使大家开始注意到民间通俗文艺的原因;后者是在使大家于诗,小说,戏剧而外,更注意到朗诵诗,街头剧,及报告文学等新体裁。

但是,这种文艺通俗运动的结果,与其说是文艺真深入了民间与军队,倒不如说是文艺本身得到新的力量,并且产生了新的风格。文艺工作者只能负讨论,试作,与倡导的责任,而无法自己把作品送到民间与军队中去。这需要很大的经费与政治力量,而文艺家自己既找不到经费,又没有政治力量。这样,文艺家想到民间去,军队中去,都无从找到道路,也就只好写出民众读物,在报纸上刊物上发表发表而已。这是很可惜,与无可如何的事。

虽然我的一篇《抗战一年》鼓词,在七七周年纪念日,散发了一万多份;虽然何容与老向先生编的《抗到底》是专登载通俗文艺作品的刊物;虽然有人试将新写的通俗文艺也用木板刻出,好和《孟姜女》与《叹五更》什么的放在一处去卖;虽然不久教育部也设立了通俗读物编刊处;可是这个运动,在实施方面,总是枝枝节节没有风起云涌的现象。我知道,这些作品始终没有能到乡间与军队中去——谁出大量的金钱,一印就印五百万份?谁给它们运走?和准否大量的印,准否送到军民中间去?都没有解决。没有政治力量在它的后边,它只能成为一种文艺运动,一种没有什么实效的运动而已。

会员郁达夫与盛成先生到前线去慰劳军队。归来,他们报告给大家:前线上连报纸都看不到,不要说文艺书籍了。士兵们无可如何,只好到老百姓家里去借《三国演义》,与《施公案》一类的闲书。听到了这个,大家更愿意马上写出一些通俗的读物,先印一二百万份送到前线去。我们确是愿意写,可是印刷的经费,与输送的办法呢?没有人能回答。于是,大家只好干着急,而想不出办法来。八 入川

在武汉,我们都不大知道怕空袭。遇到夜袭,我们必定“登高一望”。探照灯把黑暗划开,几条银光在天上寻找。找到了,它们交叉在一处,照住那银亮的,几乎是透明的敌机。而后,红的黄的曳光弹打上去,高射炮紧跟着开了火。有声有色,真是壮观。

四月二十九与五月三十一日的两次大空战,我们都在高处看望。看着敌机被我机打伤,曳着黑烟逃窜,走着走着,一团红光,敌机打几个翻身,落了下去;有多么兴奋,痛快呀!一架敌机差不多就在我们的头上,被我们两架驱逐机截住,它就好象要孵窝的母鸡似的,有人捉它,它就爬下不动那样,老老实实的被击落。

可是,一进七月,空袭更凶了,而且没有了空战。在我的住处,有一个地洞,横着竖着,上下与四壁都用木柱密密的撑住,顶上堆着沙包。有一天,也就是下午两三点钟吧,空袭,我们入了这个地洞。敌机到了。一阵风,我们听到了飞沙走石;紧跟着,我们的洞就象一只小盒子被个巨人提起来,紧紧的乱摇似的,使我们眩晕。离洞有三丈吧,落了颗五百磅的炸弹,碎片打过来,把院中的一口大水缸打得粉碎。我们门外的一排贫民住房都被打垮,马路上还有两个大的弹坑。

我们没被打死,可是知道害怕了。再有空袭,我们就跑过铁路,到野地的荒草中藏起去。天热,草厚,没有风,等空袭解除了,我的袜子都被汗湿透。

不久,冯先生把我们送到汉口去。武昌已经被炸得不象样子了。千家街的福音堂中了两次弹。蛇山的山坡与山脚死了许多人。

因为我是文协的总务主任,我想非到万不得已不离开汉口。我们还时常在友人家里开晚会,十回倒有八回遇上空袭,我们煮一壶茶,灭去灯光,在黑暗中一直谈到空袭解除。邵先生劝我们快走,他的理由是:“到了最紧急的时候,你们恐怕就弄不到船位,想走也走不脱了!”

这样,在七月三十日,我,何容,老向,与肖伯青(文协的干事),便带着文协的印鉴与零碎东西,辞别了武汉。只有友人白君和冯先生派来的副官,来送行。

船是一家中国的公司的,可插着意大利旗子。这是条设备齐全,而一切设备都不负责任的船。舱门有门轴,而关不上门;电扇不会转;衣钩掉了半截;什么东西都有,而全无用处。开水是在大木桶里。我亲眼看见一位江北娘姨把洗脚水用完,又倒在开水桶里!我开始拉痢。

一位军人,带着紧要公文,要在城陵矶下船。船上不答应在那里停泊。他耽误了军机,就碰死在绕锚绳的铁柱上!

船只到宜昌。我们下了旅馆。我继续拉痢。天天有空袭。在这里,等船的人很多,所以很热闹——是热闹,不是紧张。中国人仿佛不会紧张。这也许就是日本人侵华失败的原因之一吧?日本人不懂得中国人的“从容不迫”的道理。

我们求一位黄老翁给我们买票。他是一位极诚实坦白的人,在民生公司作事多年。他极愿帮我们的忙,可是连他也不住的抓脑袋。人多船少,他没法子临时给我们赶造出一只船来。等了一个星期,他算是给我们买到了铺位——在甲板上。我们不挑剔地方,只要不叫我们浮着水走就好。

仿佛全宜昌的人都上了船似的。不要说甲板上,连烟囱下面还有几十个难童呢。开饭,昼夜的开饭。茶役端着饭穿梭似的走,把脚上的泥垢全印在我们的被上枕上。我必须到厕所去,但是在夜间三点钟,厕所外边还站着一排候补员呢!三峡有多么值得看哪。可是,看不见。人太多了,若是都拥到船头上去观景,船必会插在江里,永远不再抬头。我只能侧目看下面,看到人头——头发很黑——在水里打旋儿。

八月十四,我们到了重庆。上了岸,我们一直奔了青年会去。会中的黄次咸与宋杰人两先生都欢迎我们,可是怎奈宿舍已告客满。这时候重庆已经来了许多公务人员和避难的人,旅馆都有人满之患。青年会宿舍呢,地方清静,床铺上没有臭虫,房价便宜,而且有已经打好了的地下防空洞,所以永远客满。我们下决心不去另找住处。我们知道,在会里——那怕是地板呢——作候补,是最牢靠的办法。黄先生们想出来了一个办法,教我们暂住在机器房内。这是个收拾会中的器具的小机器房,很黑,响声很大。

天气还很热。重庆的热是出名的。我永远没睡过凉席,现在我没法不去买一张了。睡在凉席上,照旧汗出如雨。墙,桌椅,到处是烫的;人仿佛是在炉里。只有在一早四五点钟的时候,稍微凉一下,其余的时间全是在热气团里。城中树少而坡多,顶着毒花花的太阳,一会儿一爬坡,实在不是好玩的。

四川的东西可真便宜,一角钱买十个很大的烧饼,一个铜板买一束鲜桂圆。好吧,天虽热,而物价低,生活容易,我们的心中凉爽了一点。在青年会的小食堂里,我们花一二十个铜板就可以吃饱一顿。

文协的会友慢慢的都来到,我们在临江门租到了会所,开始办公。

我们的计划对了。不久,我们便由机器房里移到楼下一间光线不很好的屋里去。过些日子,又移到对门光线较好的一间屋中。最后,我们升到楼上去,屋子宽,光线好,开窗便看见大江与南山。何容先生与我各据一床。他编《抗到底》,我写我的文章。他每天是午前十一点左右才起来。我呢,到十一点左右已写完我一天该写的一二千字。写完,我去吃午饭。等我吃过午饭回来,他也出去吃东西,我正好睡午觉。晚饭,我们俩在一块儿吃。晚间,我睡得很早,他开始工作,一直到深夜。我们,这样,虽分住一间屋子,可是谁也不妨碍谁。赶到我们偶然都喝醉了的时候,才忘了这互不侵犯协定,而一齐吵嚷一回。

我开始正式的去和富少舫先生学大鼓书。好几个月,才学会了一段《白帝城》,腔调都摹拟刘(宝全)派。学会了这么几句,写鼓词就略有把握了。几年中,我写了许多段,可是只有几段被富先生们采用了:《新拴娃娃》(内容是救济难童),富先生唱。《文盲自叹》(内容是扫除文盲),富先生唱。《陪都巡礼》(内容是赞美重庆),富贵花小姐唱。《王小赶驴》(内容是乡民抗敌),董莲枝女士唱。

以上四段,时常在陪都演唱。其中以《王小赶驴》为最弱,因为董女士是唱山东犁铧大鼓的,腔调太缓慢,表现不出激昂慷慨的情调。于此,知内容与形式必求一致,否则劳而无功。

我也开始写旧剧剧本——用旧剧的形式写抗战的故事。这没有多大的成功。我只听说有一两出曾在某地表演过,我可是没亲眼看到。旧剧,因为是戏剧,比鼓词难写多了。最不好办的是教现代的人穿行头,走台步;不如此吧,便失去旧剧之美;按葫芦挖瓢吧,又使人看着不舒服;穿时装而且歌且舞吧,又象文明戏。没办法!

这时候,我还为《抗到底》写长篇小说——《蜕》。这篇东西没能写成。《抗到底》后来停刊了,我就没再往下写。

转过年来,二十八年之春,我开始学写话剧剧本。对戏剧,我是十成十的外行,根本不晓得小说与剧本有什么分别。不过,和戏剧界的朋友有了来往,看他们写剧,导剧,演剧,很好玩,我也就见猎心喜,决定瞎碰一碰。好在,什么事情莫不是由试验而走到成功呢。我开始写《残雾》。

初夏,文协得到战地党政工作委员会的资助,派出去战地访问团,以王礼锡先生为团长,宋之的先生为副团长,率领罗烽,白朗,葛一虹等十来位先生,到华北战地去访问抗战将士。

同时,慰劳总会组织南北两慰劳团,函请文协派员参加。理事会决议:推举姚蓬子,陆晶清两先生参加南团,我自己参加北团。

这是在五三、五四敌机狂炸重庆以后。重庆的房子,除了大机关与大商店的,差不多都是以竹蔑为墙,上敷泥土,因为冬天不很冷,又没有大风,所以这种简单、单薄的建筑满可以将就。力气大的人,一拳能把墙砸个大洞。假若鲁智深来到重庆,他会天天闯祸的。这种房子盖得又密密相连,一失火就烧一大片。火灾是重庆的罪孽之一。日本人晓得这情形,所以五三、五四都投的是燃烧弹——不为炸军事目标,而是蓄意要毁灭重庆,造成恐怖。

前几天,我在公共防空洞里几乎憋死。人多,天热,空袭的时间长,洞中的空气不够用了。五三、五四我可是都在青年会里,所以没受到什么委屈。五四最糟,警报器因发生障碍,不十分响;没有人准知道是否有了空袭,所以敌机到了头上,人们还在街上游逛呢。火,四面八方全是火,人死得很多。我在夜里跑到冯先生那里去,因为青年会附近全是火场,我怕被火围住。彻夜,人们象流水一般,往城外搬。

经过这个大难,文协会所暂时移到南温泉去,和张恨水先生为邻。我也去住了几天。人心慢慢的安定了,我回渝筹备慰劳团与访问团出发的事情。我买了两身灰布的中山装,准备远行。此后,我老穿着这样的衣服。下过几次水以后,衣服灰不灰,蓝不蓝,老在身上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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