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艳情文库第三辑——清朝秘史(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0 20:5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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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陆士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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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艳情文库第三辑——清朝秘史(二)

中华艳情文库第三辑——清朝秘史(二)试读:

第三十六回批通鉴独抒卓见 巡江南遍阅名花

话说皇太后听了高宗的话,就问道:“哪里去呢?”高宗道:“西苑中房屋还洁净,叫人收拾收拾,就好住了。”皇太后道:“也好。”于是特开西苑,两宫驻了跸。这一夜高宗凭物吊人,很洒了几点多情之泪。次日回宫,已是晌午时候,总管太监呈上一张表文。高宗瞧时,原来就是《御批历代通鉴辑览》告成,正总裁傅恒等进的表。其文道:原任经筵讲官、太保保和殿大学士、一等忠勇公、兼管吏部户部理藩院事务、管理三库事、御前大臣议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总理步军统领事、总管内务府大臣事臣傅恒等,奉敕编纂《御批历代通鉴辑览》告成。谨奉表上进者,倘恒等诚惶诚恐,稽首顿首上言,钦惟我皇上:法古绥猷,右文成化,稽帝尧而稽帝舜,考礼乐以等百世之王。监有夏而监有殷,秉权衡以定一中之统。刊历代廿二家之史,文订差讹;纪胜国三百载之书,编沿正续。广修明于旧典,取鉴无遗;阐义例于微言,折衷有待。惟作者之谓圣,体则史而义则经,洵焕乎其有文,指以千而言以万,成编既定,至教斯垂。原夫在昔,有邦若时稽古,因文见义,用布训于丹青,此事属辞,咸取裁于笔削。盖史使其记,必明取舍之宜,而鉴监于前,实具是非之迹,至编年以定体,尤提要而征之。涑水之表岁系辞,裒辑实原于汉纪。紫阳之列纲分目,指归悉本于鲁书。洎递嬗夫元明,亦间沿为著述。然而年芟益部,不同习氏之存刘,系出房陵,莫问昭公之在晋。合书地书人以表例,柄凿恒多,系岁阳岁阴以表名,盾予不免,难纠唐有作,文人之习相沿。而讥鄫无庸,史法之传渐失。乃在前明中叶,复有纂要一书,略具规模。倍多蹐驳,鲁鱼错见,沿故牍之乖讹,臧否失宜,任詹言之芜漏。当发函于几暇,欲订毫厘,因付馆以编摩,载陈圭臬,纂排数载,苍萃群书,授青简而肇锡嘉名,御丹毫而时抒精义。溯自分编以论次,逮兹削汇而现成。凡条目之攸纷,幸睿裁之悉禀。阐特权之论,觉管窥蠡测而无由。垂删定之文,实薄壤流涓之莫助,承素王而缵彝典,说明则道自可行。仰圣祖而绍前闻,揆一则心无不合。昭其经法,大旨备而悉奉指南,示以变通。旧例繁而不皆从朔,大用策而小用牍,若网在网,国为纬而年为经,咸指诸掌。审是非而绳悬悉准,具首尾而囊括无余,纪载之例綦严。宜事增而文省,见闻之辞各异,故远略而近详。或分注以备言,特书与附书并列,或后经以终义,事本与事末该披。牒月竁之舆图,悉河判重源之实考星经之次舍。知躔同五纬之诬,《国语》则遥证金源。按出之传讹始剖,兼世牒则远征蒙古却特之。受姓成稽,以至正字审音,三苍并协,旁及释名辨物。五雅兼资,凡质实而辨疑,尽部居而州次,譬校仇于扫叶。作述之义昭如,揽体要于挈裘,兴替之端备矣。且夫正统偏安之办,尤属人心天命所关,即良史未协于大公,钦宸断独衷于至是。盖自缇油失职,恒缘讳饰为文。迨至光岳分区,浸以诋諆成习,名互称夫岛索,徒相嘲出聘之车,号已贬于孙臣。尚欲侈横磨之剑,总偏私之曲徇。致名义之都乖,况如丙子谶成宋祚随江湖并歇。庚申史就,元基与塞草同荒,乃或续景炎于南渡之余,更且摈至正于北迁之始,皆妄加其予夺,遂尽悖乎公平。惟至圣之制义,因心故定案必循名责实,削纪年于闺位,凛乎大命之难谌,改书寇于旧条,截然内词之莫假,实从古未发之义,于此心适得所同属。胜朝改玉之时,当圣代膺图之。会欣际六龙乘御大一统,已悉受周疆,特念五马仓皇。小朝廷尚仅留夏肄,殉黄巾于冀北,既大书春月之三擅白版于江东,遂并纪福王之一运。分甲乙,存残局,而国号斯加,事附闽滇,溯遗封而藩称非伪,是皆扩天地为公之量,覆载同符,因之冠星云有倬之。章典谟并璨,春秋之旨在居正。奉正义以无私,帝王之事集大成,勒成书于有永允矣。无偏而无党,粲然是训而是行。至特笔之所垂,统全书而咸贯。剑南之册末至,肃皇不改储称,上都之号犹存,怀邸难逃篡字。循莽大夫之例,望石城而冷哭褚公,冠周平章之名,对高庙而多惭,狄相莫不约群纷以炳义。本彝训以敷言,立纲常名教之大,防极微显婉彰而一致。信读书之贵得间,不啻引锥而画沙。审观人之必于微,乃如铸鼎以象物。盖扬黄钺以治万世,非天予莫操其权。而会民极以执两端,独圣人能见其大。昔者兰陵通史,繁华徒侈千篇,贞观《晋书》,论断只存四赞。咨忠臣而录袁粲,宁本亲裁侈盛事而补陈桥。何关之体,从未有定书法则轩镜心悬,著史评则尧文手勤。善者劝,而恶者惧,知衮钺之非空言。参于天而验于人,在方策以明大道。书成一百二十卷,尽善尽美而蔑以加事,纪四千五百年,举要举凡而得其当。臣等学惭闳览,才谢淹通,识故籍而有愧五难,论先民而粗闻十例。时政记言,起居记事,愿依左右史之班。伯恭知古,君举知今,难参大大贤之列属,操觚于虎观,滥厕分排,承执简于麟编,幸邀鉴定,惟子戛得其书矣。讵能赞夫一词,若皋陶见而知之,实叩荣于千载。从此名山藏副,定百家作史之谟,更欣秘殿刊成,阐奕祀传心之要。臣等无任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奉表恭进以闻。高宗瞧罢,忽然高兴,想撰一篇序文,叫太监捧过文房四宝,磨好墨,拈上笔,只写了通鉴辑览序五个字,搜索枯肠,再也写不来一个字,只得叫太监收拾了。次日,和珅入见,高宗就问:“你家里可有能文的人,联要撰一篇通鉴辑览的序,不知怎样,文思终是不来。你有人不妨拟几篇进来,听朕选择。”和珅道:“微臣门下,虽有几个文人,怕不大佳呢。”高宗道:“朕也不光靠你一个儿,傅恒、阿桂,联都要嘱咐他呢。”和珅叩头称是。隔不到五六日,高宗的御制序文,早已煌煌宜了出来,也不知是谁代的笔。

高宗自香妃去世以后,整日无情无绪,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傅恒、和珅等几位休戚相关的大臣,百计替他解闷,哪里解的过来。皇太后也很忧闷。这日,傅恒、阿桂在御前闲谈,无意中说起南边风景很是可玩,当日圣祖皇帝二次南巡,遍处都留题句,实足为湖山生色。高宗听了心动,随道:“咱们也南边逛逛去,好么?”傅恒、阿桂齐都怂恿。高宗道:“皇太后心里不知怎样,总要请请她老人家旨意。”傅恒道:“皇上孝思,皇太后总没有不欢喜的。”高宗随到慈宁宫奏知太后,果然太后异常欣喜。于是饬下内务府,派员到江西,督造龙舟,户、兵两部,飞咨各省督抚,修建行宫,派兵防护。高宗下旨,择定明年三月南巡。此旨一下,各省官员,顿时都忙乱起来,督抚饬司道,司道札州县,修塘的修塘,浚河的浚河,忙得要不的。

一到正月,各省督抚奏本陆续到京,报称行宫御道尽都修竣。高宗又派大臣到各处蹑踏。转瞬二月中旬,高宗奉了皇太后,由紫禁城启跸,大开正阳门,离京向南而进,王公侯伯、贝勒贝子,尽都扈从。仪仗车马,排列了十来里路。留守各王大臣,却送三十里才回。

高宗在路,无非是逢山游览,遇水题诗,不过怡情悦性的勾当,了无新奇事实可记。这日行到山东济宁州地界,御道上黄沙也没有铺,行在芦殿也没有盖搭。高宗大怒,传旨查问。一时近臣回奏:“知州颜希深因事他出,州里事没人办管。现在地方绅士请急赈,颜希深的妈,擅令开仓发粟,也不管朝廷法度。有这么糊涂的儿子,就有这么糊涂的妈。请皇上狠狠办她一下,也儆戒别个。”说着山东巡抚的参本也到。高宗正要降旨,忽报皇太后召。高宗过了船,见太后。太后道:“我的儿,你知道没有,这里颜知州的妈,倒是位贤母,她儿子不在州衙,她就开仓发赈,救活了许多民命。”高宗应了一声“是,”随回道:“太后不知,他妈虽贤,他做儿子的很糊涂呢。”随把供差不妥的事,说了一遍。太后道:“妈这么贤,儿子总不会十分不出息。人家有事,也为的是公事,咱们将就点子也好。”高宗应了两个“是。”太后道:“我已经差人去召她了。”说着颜希深的妈何氏召至。太后笑道:“在哪里?就着她进来。”随向高宗道:“我的儿别走,你也见见她。”高宗只得坐着。一时太监引进何氏叩见过两宫,太后赐了她坐,跟她攀谈起来。高宗暗暗打量,见何氏五端身材,慈善脸儿,奏对礼节颇合规制,很是纳罕。见太后与何氏,话说得很是投机。太后先问:“你今年几岁了?”何氏起身回奏:“臣妾七十三岁了。”太后道:“牙齿耳朵都还好?”何氏道:“托皇太后皇上洪福,都还好。”太后道:“我比你小好多岁呢,耳朵还好,牙齿已缺掉了好多个,现在只嚼几样很烂的东西。”何氏道:“臣妾草木之躯,何敢上比圣母!”太后道:“没有的话,一般是个人,何分贵贱!”当下太后褒奖备至,赐了她一方匾额,特派两名太监,扶她上轿,送回州衙去。后人有诗道:便宜发粟为扬仁,严妪何期白简陈。

凤鳎暂停温诏下,中宫宣进太夫人。

何氏去后,太后留高宗水殿共饭。母子两个,讲讲家常,谈谈国政,很是快活。忽一个内监从头舱进来,呈上奏本一道。高宗翻阅一过,才欲传侍臣拟旨,太后问什么事。高宗道:“济南府出了缺。”太后道:“就把颜希深升了,便得么?”高宗道:“谨遵懿旨!只是太便宜了他。”太后道:“我看他为这么一个妈,监在上头,总不至于误事么。”高宗应了一个“是,”就亲提御笔,拟下上谕,立刻发出去把颜希深升了。颜希深靠着妈的福,得着太后知遇,从此平步青云,不到数年,就升为河南巡抚。此系后话。

两宫在济宁驻跸一宵,启驾南下。那御舟行路,并不用樯帆桨橹,用黄丝绞成的两条纤索,民夫百人,穿着黄绸号衣,分引两端,沿堤前进。每一龙舟,用纤夫百名。宫眷侍从人等,大小龙舟五七十号,即纤夫一项,已经有六七千人了。龙舟未到之先,地方官员派遣兵弁衙役,分乘船只四处巡查,禁止民船出入。龙舟一到,两岸迎驾的人,蜂蒸蚁聚。有献诗赋的举贡生监,有预告的绅士,现任官员更是不用说得。高宗偶然赏脸,驻一日半日驾,这地方顿时就铲了个干净。光供一餐饭,山南海北各种山珍异味,那一样不要办到,两宫随从人等,又都是不肯将就的,花的银子真连水都不如。两宫安坐舱中,如何知道呢?

这日,侍臣奏称:“明儿到扬州了。”高宗道:“古人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扬州风景,必有可观。咱们到了那里,多逛他一两日。”次日行抵扬州,高宗叫太监传出旨意,两岸人民男的回避,女的不必回避。扬州知府接到这一道旨,立饬江、甘两县,派遣差役往四乡挨户传谕,叫民家女子打扮了齐整,都到江干迎驾,如违重究不贷。可怜扬州百姓无端遭着这个大劫,高宗却乐得要不的,凭栏闲眺,与二三侍臣品评扬州春色。高宗道:“南边女子比北边女子究竟好看一点子。”傅恒道:“六朝金粉,原很有名的呢。”高宗停了半晌,忽地叹一口气。傅恒忙问:“皇上何故发叹?”高宗附着傅恒耳朵,轻轻讲的几句不知什么,只见傅恒笑道:“这个很容易,传旨扬州府,立刻就可办到。”高宗道:“你真糊涂极了,这什么事,也能够冠冕堂皇的传旨。只好你私下向知府说知,叫他悄悄办了来就完了。”傅恒道:“臣可不敢,这差使求恩派别人当了罢。”高宗诧道:“这又是什么意思?”傅恒道:“皇后知道了,臣还有命么?”高宗道:“怕什么,有我呢。”

傅恒笑道:“臣不过一句玩话儿!皇上放心,臣遵旨是了。”

高宗道:“要办就办,联可没那么好性。”傅恒道:“船快到码头了。”一时船埠码头运司知府等一众官员,都上来接驾。

傅恒就传扬州知府到自己船里,问道:“这里可有窑子?”知府忙起身道:“回中堂话,卑府境内风俗,倒还醇厚。头起虽有几户私窑子,自从卑府到任之后,严严办了几下,现在已经差不多了。”傅恒知道他误会了意思,笑道:“谁有暇查究你政绩,我问的是为二十四桥自古著名,圣上途中寂寞,有好一点子的姐儿,唤几个来陪陪热闹。”知府应了几个“是”,告辞而去。傍晚时,送下晚膳来,果然选到十名花朵儿似的窑姐儿。高宗大喜,就叫她们唱曲侑酒,金樽檀板,大有小红低唱我吹箫雅致。散席之后,又特布殊恩,留她们御舟侍寝,左拥右抱,玉软香温,说不尽的快乐。正是:

春色上眉开意蕊,秋波窥镜逗心痕。

次日日影横窗,波光写影,高宗与十个窑姐儿,兀自搓稣滴粉,意悦神酣。忽闻后舱轰说娘娘不好了。高宗大惊,忙叫宫监出去探听。一时回奏说:“皇后娘娘不知为了什么,忽用剪子自把头发剪掉。太后知道了,传懿旨把皇后船中宫娥太监通通叫去问话,怕还要召爷呢。”高宗皱眉道:“怎么偏又有这种事?”随过船亲自瞧看。原来皇后那拉氏自从正位以来,恩遇很是平常,心里未免郁郁。昨儿扬州府送上窑姐儿宫监人等,偏又当作件新闻,纷纷备说,皇后听着,肚里没好气,又不便怎么,悲苦交加,整整地哭了一夜。次日起身,宫娥跪请梳妆,皇后道:“我这样的人,巴不得早死一天好一天,梳妆他怎的。你们想罢,我耽着个虚名儿,叫名儿是国母,现连个窑姐儿都不如了。这种日子,还活着做什么。”说着又哭。宫娥劝道:“娘娘金玉之体,自己也要保重保重。就是爷逢场作戏,也犯不着这么想不开。太后跟前爷跟前,安是总要去请的,不梳妆如何走得出?”一个宫娥打开奁镜,跪捧上来。皇后对着镜,瞧见自己花容月貌,想到被人厌弃,不禁怨愤填胸,叫宫娥拿过剪子来。宫娥只道她要修剪头发,授给了她。皇后接过剪子,向头上只一剪,乌云般的香发,早都剪了下来。众宫娥疾忙抢救,已是不及。皇后只是哭泣。众宫娥跪下道:“娘娘这样,奴婢等死无葬身之地了。”说着,人报“爷进来了。”

只见高宗踱进中舱,皱眉道:“你这样闹法,作死不作死!”皇后道:“我本愿死呢,死了倒能够超生了。”高宗道:“你要死,那是很容易的事,咱们家自祖宗以来,从没有过像你这么闹。你也知道咱们家风俗,最忌的是剪发。”皇后道:“我的爷,你肯降旨把我赐死,那就是爷的天恩高厚。我也不承望再沾爷的恩泽。”高宗大怒。

正闹得不可开交,太监轰说:“太后来了。”只听太后颤巍巍地道:“什么事,我来瞧瞧。”高宗忙着迎接太后进舱,见皇后乱发毵毵,心下未免不自在,查究根由,皇后又不肯诉说。太后道:“不拘什么,尽可告诉我,爷委屈你,我也好替你做主。现在这样,分明不是与你爷作对,是与我作对了,那不是我白疼了你一场么。从今以后,尽你们闹去,我可再不管你们事了。”说毕,扶着太监过船去了。高宗跟随过去,一时降下旨意,叫把皇后原船送回京师,谕旨中揩辞说本应位立,因其继位中宫,所以格外优容。后来皇后薨逝,高宗下旨,叫照皇贵妃礼治丧,不得祔祀太庙。汉员上疏力争,究竟是留中不发。直到嘉庆四年,高宗宾天而后,始将此摺封交内阁存贮。后人有诗道:

鬟云截去独含颦,不学文昭望孟津。

衄庙但虚椒屋礼,生前依旧俪中宸。

这都是后话。当下高宗驻跸两天,就开船渡宁,向金陵进发。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再讲。第三十七回傅经略宣威南服 温将军耀武金川

话说高宗龙船渡江而南,直到金陵码头停泊,江宁将军、两江总督以及地方大小官绅都来迎驾。高宗奉了太后,启跸登岸,游览各处,登钟山,谒孝陵,御阅江楼,逛秦淮河,所有金陵名胜,没一处不游到,其中要算阅江楼风景最胜。凭栏一望,浩浩长江,茫茫春水,银涛雪浪,匹练似的向东流去,高宗不禁心旷神怡,回顾近侍道:“这所在,总要题它一个匾额方好。”和珅道:“圣上就赐题一个,如何?”高宗道:“题几个字呢?”和珅道:“三个字、四个字,都使得。”高宗道:“最好是四个字。”沉吟半晌,随道:“我想‘长江一览’四个字还算贴切么?”和珅道:“皇上圣明天纵,拟出的句子,恁出了赏格,也没个人能移易一个字。”说着时,纸墨笔砚,早都预备定当。高宗挥毫落纸,刷刷刷一气写了三个字,那第四个览字,笔画繁不过,一时记不清,略一停顿,墨就化将开来,纵笔写去,自己看了,似乎很不相像。原来“长江一览”的“览”字,错写做“觉”字,变成“长江一觉”了。正在为难,只见一个趋前跪下,道:“皇上这几个字,写得好不过,赐给臣了罢。”说着,张手索讨。高宗见那人手掌中写有一个“览”字,不觉大喜,随道:“好好,就给你拿了去罢。”那人叩头儿谢恩,就把那张错写的匾额收了去。和珅见了,心里未免不自在。原来那人姓纪,名昀,别号晓岚,是当世著名才子,官为翰林院侍读学士,最有捷才,善于应对,高宗平日也很喜欢他,当下见高宗错写了“览”字,智急计生,划出奇谋,救了此难。别人都还不在意,和珅便有些不以为然。亏得纪昀生性聪明,为人圆活,在和珅跟前,伯揆长伯揆短,一味恭惟,哄的他快活了,才得无事。

高宗在金陵地方逛了三五天,觉得六朝遗迹不过如此,传旨启跸,向苏州进发。却说苏州城里,有一个乡宦,姓王,名绍曾,翰林出身,做过一任知府,守制在家。听说圣驾南巡,满想巴结一下子,无奈家居侗促,不堪驻跸关防。贴邻一座僧寺有所园子,名叫狮子林,亭台花木,颇极一时之胜。这狮子林,虽没有圆明园那般辉煌壮丽,巧小精致,倒也别雅风趣,其中一泉一石,一草一木,都不是贸然布置的。王翰林先几日便去拜那方丈,跟他商量道:“圣驾南巡,想暂借宝园接一回驾,普天率士,同是王臣,大和尚谅无不允之理!”势利不过是和尚,听说天子驾临,自然趋承恐后,当下一口答应。王翰林就叫匠人开了一扇门,通到自己宅子里,又把僧寺的园门堵断了。园中一应陈设,书画古玩,都是僧寺中数代珍藏至宝。高宗一到,大为称赏。王翰林奏道:“此处亭台花木,皆系僧寺之产,如果有一二可寓目者,恳即赐题为幸。”高宗道:“怎么倒又是寺产呢?”王翰林道:“微臣家舍卑陋,不堪驻跸,特向邻寺借此园林,供皇上一日。”高宗不待说完,就道:“不用说了。如此园林属了寺僧,所有十方世界,俗子村夫,都跑的进,那种人懂点子什么。动得的动,动不得的也动,岂不糟塌了。这好地方,还是属了你,倒能够聚集些文人墨客,诗酒陶情,赏赏那些名花芳草。”王翰林听了这一番旨意,喜不自胜,忙跪下谢恩。可怜僧寺园林,被高宗轻轻一句话就送掉了。高宗爱那狮子林风景,召画师绘成一图,以备携带回京,修改那圆明园。

游过苏州,高宗笑向左右道:“闻得非常,见得平常。俗语‘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没有到苏州时,只道不知怎样,逛过三五天,也不过如此。明儿到了杭州,又不知怎样呢?”和珅道:“《四书》上说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皇上生长京师,又住惯了那仙宫似的圆明园,自然瞧不入眼了。”

龙舟行抵抗州,海宁陈阁老,早派两个儿子前来迎接。跪请圣驾临幸私第。高宗喜道:“难为你们大远的诚心。联本要瞧瞧你们老人家呢。”于是在杭州逛了两天,传旨向海宁进发。

此时陈阁老家里,各样都已备齐,戏班女乐,耍百戏,打十番,雅自调丝品竹,豪至走狗斗鸡,没一样不全,没一样不备。安澜园中,铺陈点缀,更是新奇精致。不要说别的,光是花灯里所点蜡烛,每夜就要费掉一百五十七斤,其余繁华奢侈,不问可知。从陈府大门直到码头,一条石街三五里路长,雇齐匠役,赶紧修筑,修筑得平坦如镜,整治得洁净无尘。十几名总管家人,坐着划子,在十里外往来探听。

这日,接到家人探报,说龙舟离此只有八九里,晌午时可以行到。陈阁老忙率领阖族有职男子,穿着顶戴朝珠,都到码头等候。陈太太率领阖族女子,都在大门等候。霎时龙舟抵埠,陈阁老等排班儿跪成一线,请驾起岸。高宗传旨叫免,陈阁老谢恩起身,恭引两宫黄舆到家。女眷等递职名请安,两宫传旨叫免。高宗奉太后临御五常堂,陈姓男女分左右上堂叩见,礼毕,换乘软舆入安澜园来。这夜两官圣驾,就在安澜圆驻跸,后人有诗叹道:

巨俗盐官高渤海,毕闻百战每传疑。

冕旒汉制终难复,曾向安澜驻翠蕤。

陈姓家人瞧见了高宗御容,背地里就窃窃私议:“都说当今皇帝跟咱们太爷,像得脱了个形儿似的,若不是两个儿聚在一堆,咱们几乎认错了呢。怪不的外边人,都说皇帝是咱们家人!”一个道:“这话很有因呢。当日老太太生了一位哥儿,先皇帝抱去瞧瞧,暗里头换掉的,这哥儿就是当令。所以当今登了基,咱们太爷就告老了,为的是就怕旁人议论。”众家人私下窃议,只道无人知道,岂知高宗因爱月色皎洁,独个儿在水榭里凭栏玩月,夜深人静,外边家人讲的话,句句都听明白,不觉毛发悚然,忖道:“亏得太监们不在左右,要不然,那还成什么话呢。”次日,陈阁老进来请安,高宗很有不安的样子,随降旨意道:“你有了年纪,以后不必再行这个礼了。”陈阁老道:“君臣之礼,老臣如何敢废掉。”高宗道:“按照古礼,原有赐几杖的。朕就赐与你几杖,从此跪拜之礼可以免了。”

陈阁老只得遵旨。高宗在安澜园中住了十来天,陈姓自阁老夫妇起,到总管家人止,没一个不得赏赉,恩眷之隆,莫与伦比。这日,正与陈阁老同坐闲话,裘得禄送进一个本章来,高宗略翻一过,不觉变色道:“竟有这种事,咱们可要回去了。”陈阁老忙问何事。高宗道:“金川土司叛乱呢。”当下就召傅恒、和珅等一班大臣商议一会子,回明太后,启跸回銮,陈阁老目送过十里方回。

原来金川土司,在金沙江的上游,分大金川、小金川两个部落,其地处川滇西藏之间,山深林密,形势很是险峻。康熙五年,金川土司嘉勒巴率众内附,圣祖给了他一个演化禅师印信。世宗征西藏,嘉勒巴的庶孙莎罗奔率领部众隶将军岳钟琪麾下,从战有功,奏授金川宣抚司,莎罗奔于是自号为“大金川”,号旧土司泽旺为“小金川”,又把亲女阿扣配给泽旺为妻,就叫阿扣监住泽旺。莎罗奔一个儿操纵两个部落,到乾隆十一年,索性把小金川并吞了,夺了泽旺的印。四川总督一再檄谕,才归还了侵地。次年又出兵攻取革布什札、明正两土司的地。巡抚纪山派遣副将率兵弹压,莎罗奔非但不遵号令,还敢抗拒官兵,被他伤掉三五百人马。纪山奏请进剿,高宗特调云贵总督张广泗为四川总督,专任征剿事宜。张广泗领了三万大军分两路进兵,一由川西人攻河东,一由川南攻人河西。怎奈万山丛矗,溪河汹涌,深邃险峻,竟然奈何他不得。高宗又命大学士讷亲前往视师,又起故将军岳钟琪于废籍,以提督衔赴军自效。旁师靡饷了好多年,依旧没点子效果。下旨诛掉张广泗、讷亲,又派大学士傅恒为经略大臣。傅恒于军务上很有阅历,设谋运计,总算打了两个胜仗,博着个面子而回。这都是乾隆十四年的事。环大小金川的土司,共有九个,蛮争蜗触,世世为仇。朝廷因势利道,得以操纵驾驭。莎罗奔的侄儿郎卡是土司里头出类拔群的人材,悟出强弱原由,都系分合两宇,遂与众土司释仇结约,联成一气,与先绰斯甲结为婚姻,又把女孩子配给泽旺的儿子僧格桑为妻。这么一来,两金川顿时强盛,诸小土司皆不敢抗拒。郎卡病死,儿子索诺木袭了土司位,更与僧桑格合纵联兵,一战而侵鄂克什土司;再战而杀革布什札土司;三战而攻明正土司。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兵势十分利害。四川总督阿尔泰派兵往护鄂克什,岂知小金川僧桑格胆大包身,竟敢跟官兵对仗。偏这官兵不争气,连遭败仗。阿尔泰慌了手脚,星夜拜本到行在告急。

高宗得报,立即启驾回京。途中就与傅恒计议,傅恒先问皇太后意思怎样,高宗道:“太后一片慈心,总不过要宁边息武。只是狼子野心,不宜德怀。这回叛乱,始非前番宽大受降未甚惩创所致。”傅恒道:“皇上是决意用兵了?”高宗道:“如何还好姑息!小金川受过大恩,这回叛乱,偏是他起发,朕恨不得草剃禽猕,杀他个靡有孑遗。咱们那年创立的健锐营,还好用么?”傅恒道:“健锐营通只二三千人,就可用,也不够调派。”高宗道:“怎么办呢?这健锐营训练起来,又不是一日两日练得好的。”原来高宗因金川碉险难攻,遂于京师香山设立石碉,置造云梯,简选羽林依飞之士,习练成军,赐名健锐营。当下傅恒道:“金川形势,臣也颇知一二,万山丛杂,石碉林立,碉外开濠掘沟,土兵死守在那里,这就是贼人的长处。从前我军所误,就在以卡逼卡,以碉逼碉。石壁千仞,贼在壁内,我在壁外,贼在暗里,我在明里,我军枪炮,都打在石壁上,于贼毫无所伤,贼人从暗击明,枪不虚发,我惟攻石,贼实攻人,客主劳逸,形势回殊,饷靡劳师,旷日持久。臣昔年身任经略,即主张不攻碉卡,间道长驱,所以出师未久,即能直捣巢穴。”高宗道:“既是如此,这次平叛,定要派出有勇有谋之人,统领健锐营,相机行事。你看谁能担当此任呢?”傅恒道:“依臣愚见,温福、桂林还算有韬略,可行与否,还待皇上圣裁。”高宗听罢,点头允可。

且说高宗等一路昼夜兼行,不日就回到了京城。高宗不待休息,急忙召集文武群臣,商议出师征剿金川叛乱之事。商议结果决定,如今大小金川形势已不比从前,唯今之举,只有大大征剿以示兵威。遂先罢了阿尔泰大学士及四川总督的职,以温福代为大学士、侍郎桂林代为四川总督,率军征讨四川。诏旨下后,温福、桂林哪敢怠慢,辞别家小率领京中健锐营等骁勇之兵,师行间道,星夜赶往四川。到四川后,为东西夹攻之计,温福引兵出汶川,桂林率部众出打箭炉,两军分道前进,渐渐逼人小金川境地。偏是桂林部将薛琮深入死地,屡败无援,桂林又不敢奏闻上头,致使进剿缓慢,并有难以拔足之险。

高宗闻奏,得知实情后大怒,对内大臣阿桂道:“金川不平,朝廷不能雪耻。朕因你有百战之功,朕就派你去四川讨剿,必能成功。”并赐扇一柄,绘兰于上,题曰:“同心之言,其臭如兰”。阿桂叩谢领旨出京,疾趋赶奔四川代领其职。到川后,统领兵马刚到翁古尔垄山,只见山势极险,座座山峰如刀削斧劈一般,涧溪谷狭,水流湍急。隔溪有一座高山,名曰布勒山。僧格桑土司就筑垒于山上。阿桂随令军队扎营十里外,整顿兵马后,开始派兵攻两山,但因其壁坚势险,整整五个月仍未攻下。直到冬令水落,方使健卒夜渡溪水,攀树登山,跃人布勒寨。僧格桑不曾防备,尽被清军杀死。北岸清军直攻翁古尔垄山,僧格桑救了布勒不能保翁古尔垄。清军用飞炮南北两岸夹攻,僧格桑惊溃逃往大金川去了,小金川遂平复。清军行文给大金川索诺木,要他将僧格桑执献于朝廷,索诺木不允。高宗得奏报,决定乘战胜之势,一举并灭,遂诏谕温福为定边将军,阿桂为副将军,并力合攻,一鼓作气平定大金川。当下温福等接到上谕后,率领兵马直人大金川境地。但见山高崖陡,林密草茂,哪里有路?人马只得攀藤而过。索诺木依险把守,且又熟悉地势,处处要口早经布置。温福等处处受阻,欲进不能。行到木里木地方驻军,令提督董天弼驻东面,守着小金川地。但那索诺木早已招了小金川头目归去,煽动小金川部众袭击清军。于是小金川部众先将董天弼一军攻陷,夺其大炮粮草,绝其四面水路。又很快迫到温福营中。温福由于毫无防备,死战一场,怎奈仓促应急,双拳不敌四手,中枪阵没,洒血疆场,兵士战死者三千人,溃者万余人,小金川复陷。消息传到京城,高宗不胜哀痛,惊慌之余,忙下诏谕,令阿桂为定西将军,丰伸额,明亮为副将军,拼力讨剿。阿桂接旨后,感到责任重大,暗讨:对付金川叛众,只可智取,不可硬攻。遂与丰伸额、明亮等商议,决定趁小金川形势未稳之时,先夺小金川,再行攻取大金川。计议一定,阿桂自领一军转战美诺,连战皆胜。明亮亦所向克捷,小金川复平。接着进讨大金川,大金川自叛清以来,增加了防护,周围四百里要塞,坚垒有数十处,比小金川严密十倍。阿桂与丰伸额、明亮等人商议,分兵三路进攻:一路由阿桂自己带领,从小金川攻其东;一路由丰伸额、明亮带领,从党霸渡大金川上游攻其西北;另一路由富德带领,渡大金川下游,从革布什咱攻其西南。一切安排停当之后,阿桂指挥若定,连战七个月,先将沿路要塞一一打平。战到勒乌围左近地方,方是著名的险塞,索诺木精锐尽屯于此。索诺木占据了附近最高的山峰,死守不退,将石垒层层筑高。阿桂令健将海兰察乘夜率领死士六百人猱升而上,天明时跃人垒中,尽斩其众。各寨因主寨被攻破夺了气势,同时溃散。索诺木于是鸩杀了僧格桑,献其尸身及家族于军前,请停攻击。阿桂虑其反复无常,出尔反尔,恐有后患,不予应允,并下令士兵加强防守,拼力作战,立功有赏。这一来士气大增,乘胜进据了默格尔,离勒乌围只二十里。明亮一路军亦逼近河岸,与阿桂军声息可通。原来,金川天气阴寒多雨,正值冬春之际,冰雪塞途,诸军冒雪从征,不免到处停留。至乾隆四十年四月,阿桂才与明亮联络上,沿途六战六克。攻勒乌,用大炮毁其垒墙,叛众穴地死守。索诺木之母逃往河西,欲收罗余众抗拒。阿桂遣精锐兵丁追之,索诺木及莎罗奔均逃往噶尔崖,索诺木之母遂降。阿桂设帐处之,让其写书信给索诺木,劝其子降。

当时士兵分道拼死作战,阿桂率兵丁逼近噶尔崖。明亮军队亦苦战累月,势如破竹。十二月,三路大军皆会于噶尔崖。兵多士壮,包围四十余日。恰值此时,索诺木得其母劝降书,始与莎罗奔带了家小以下二千余人出降。金川叛事悉平。阿桂将索诺木等母子弟兄头目同献京师。高宗谒两陵、岱岳阙里,献俘庙社。上皇太后徽号,勒碑大学及两金川。升赏了一班征川的将士,又绘功臣五十人图像于紫光阁,阿桂居第一。又将索诺木母子弟兄及头目人等尽诛完结。且说太后自南巡中途返京后,为金川乱事焦劳,很是郁闷,也懒怠做乐事。金川之乱平定之后,朝野上下一时尽享太平,皇太后的精神也好了许多。这日,天气格外晴好,太后早早地起身,洗梳完毕,接受各宫嫔妃请安后,吃过茶点,见外面阳光明媚,春风和煦,桃李缤纷,梨杏争艳,便来了兴致,传下旨意道:“今儿天这么好,早点子召皇子们进宫来乐一会子吧。”随身宫监们答应一声,早忙不跌地去各皇子那里传旨了。不多时,皇子们陆续进得宫来,见过太后,与太后、宫监们玩耍起来,宁寿宫里顿时热闹起来。皇子们为给太后解闷,有的与太后下棋对弈,有的给太后讲听来的笑话,还有的与宫监们玩斗蟋蟀,宫内外一片欢声笑语。正玩得高兴,忽听报“皇上来了,”正说着,高宗从外面走了进来。众皇子见到高宗,忙都收敛了动作和欢笑声,恭恭怯怯地站立在那里。高宗见状道:“你们陪太后说笑解闷,这原也是件好事,不必太拘礼。不过平时要好生跟师傅们读史诵经,不可贪恋玩耍。”众皇子唯唯称是。高宗随向太后道:“太后近日可安好?皇孙们没有气着您吧?”太后忙道:“好,好!各个都还孝顺听话,对我也关怀体贴,学业也都有长进了。这不,前几日弘晛这孩子给我画了一幅《岁朝画》,画中一老寿星居中坐着,子孙们绕膝承欢,那颜色鲜艳明亮,笔法也俊秀飘逸,实在好看我很喜欢,已打发人装裱好了收在宫里了。”高宗道:“弘昨这孩子平时就喜欢画这描那的,人也敦厚,善解人意,还真个画出东西来了,不妨也让我瞧一瞧?”太后大喜,随命内监取出。高宗放开瞧时,果见颜色鲜明,笔法秀逸。太后问:“你看如何?”高宗道:“果然亏他。”太后道:“你应许他题一首诗呢。”高宗遵旨,随道:“容子臣带回宫去,明日缴卷如何?”太后道:“你带回去是了。”高宗退去之后,太后又与众皇子乐了一回才散。高宗共有十七子:永璜,永琏,永璋,永瑢,永琪,永瑢,永琮,永璇,皇九子,皇十子,永瑆,永璂,永璟,永璐,颙琰,皇十六子,永璘,除永琏,永琮皇九子,皇十子,永璟,永璐,皇十六子伤掉外,现存的不过十人。皇太后每日必要召进宫里玩一会子。高宗奉旨留题,携带《岁朝图》回宫,少不得胡凑几句,写来搪塞。次日亲自捧着图,到宁寿宫缴卷。太后一见,就道:“题好了么?快给我瞧。”高宗放开,太后瞧时,见题句中有“永绵奕载奉慈娱”之句,太后道:“这句子很吉利,永字恰又是孙子们的字辈。”高宗道:“既是太后称赏,这‘永绵奕载’四个字,就做了子孙们字辈罢。”太后笑道:“永绵奕载,四代我能够及身见着就好了。”高宗道:“那也容易,大阿哥的孙子已经长的这么大,明儿娶了媳妇,怕不就生下皇玄孙么。”太后乐道:“我也巴不得如此。”天子语言,真是玉牙金口,无言不应,过一二年,定安亲王永璜果然生了一位皇玄孙,高宗赐名叫载锡。于是御笔亲书了几块“五代五福”堂额,颁向雍和宫后室及大内景福宫、避暑山庄各处悬挂。这永绵奕载之后,就是溥毓恒启寿闿增祺八个字,溥毓恒启,是道光丁亥年续拟的,寿闿增祺,是咸丰丁已年续拟的。后人有诗道:

长乐宏开饯岁筵,骈词吉语璨珠联。

一堂五世空前祀,此是乾隆极盛年。

这都是后话。

当下高宗因阿桂平叛有功,赏了他一个管理圆明园护军大臣之职。日长无事,便召他到“天下一家春”与和珅、纪昀等几个宠臣闲话解闷。一日,高宗无意中谈起年话说部,随道:“天下各物,有用没用原没有一定的,像《三国演义》在汉人不过当是闲书,无非酒后茶余供人家谈笑罢了,一翻成国语,本朝将帅却就当做兵书战策呢。”和珅道:“阿桂金川之役,分明就是诸葛孔明五月渡泸,七擒孟获。”阿桂道:“那是天子威灵,将士戮力,我有什么功劳,怎敢比诸葛。”高宗笑道:“你虽不是诸葛,我也幸非阿斗。”纪昀道:“阿桂的先知,倒不让诸葛呢。有一日安营已定,忽下令迁徙。部下各将因天色已晚,尽力地谏阻。他反发下令箭,说违者立斩!部下没奈何,只得听从,心里头终不免怨诽。等到黄昏时光,天降大雨,原扎营所在水深丈余,倘然不早移徙,全营都变鱼龟了,神奇不神奇呢。”高宗问阿桂道:“可有这件事?”阿桂道:“那也不足为奇,臣因见群蚁移穴,知道地热将雨,才令移营的。”高宗喜道:“我的儿,你真是我的诸葛亮也。”阿桂才欲回奏,忽听外面轰闹起来。欲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十八回谢振定赫怒烧车 管韫山谔言贾祸

话说高宗正与阿桂、和珅、纪昀在圆明园“天下一家春”谈天,忽听外面哄闹起来,忙饬太监探问。一时回说“大学士程景伊出了缺,他的家人,齐送遗本到此。守门侍卫不许他进来,才做闹呢。”高宗道:“朕前儿派遣医官诊视,还说不妨的。怎么就没了呢?”太监呈上遗本,高宗倒也怆然。随向纪昀道:“程景伊在朝这许多年,寅畏小心,从没过一点儿错误。现在没了,朕想撰一副联语挽挽他,你就拟一副来。”纪昀略一思索,随道:“臣已拟就了,可用与否,尚祈圣裁!”宗宗道:“这么快!念出来听听。”纪昀念道:

执笏无惭真宰相,盖棺犹是老书生。

高宗道:“好,好!就这么着罢。”随向阿桂道:“汉人风俗,原与咱们满洲不同,汉人最重的是师生。康熙年间,大学士王顼龄没了,圣祖曾谕官员有系王某门生,着即持丧素服。现在程景伊没了,这个礼也行得么?”阿桂道:“皇上加恩程景伊,原无不可。但《札记》上师生只服得心丧,素服持丧,未免太重点子。”高宗道:“《礼记》上没有,那也罢了。你回阁去叫他们拟几个溢法,候朕选用。”阿桂应着“是,”正欲告退,忽太监呈进一本奏章。高宗接来瞧看,才阅得三五行,已经怒形于色。阿桂、和珅、纪昀吓得面面相觑,一声儿都不敢言语。高宗瞧罢,就向阿桂道:“你瞧瞧,也有这种混帐的人,当朕是什么主子,胆敢上本尝试。”阿桂接过手,见是云贵总督奏本,奏的是边务事情,称说“前云南按察使杨重英,自那年出防新街,为缅夷虏去后,音信杳然。现在缅人纵其随员知县某某两人归国,始悉该前按察被虏到缅,始终不肯屈服,缅王欲赘他为婿,譬说万端,他终不应蠖居边地,足迹未出阈门,似此殊忠奇节,实足震古烁今合无,仰恳天恩,下诏旌奖等语。”阿桂道:“论到杨重英,果然罪无可逭。广州杨氏是本朝汉军世仆,重英之祖文乾,父应琚累受殊恩,频蒙旷典。重英这么偷生怕死,非但有黍祖德,且大负圣思。该督不为他请罪,倒替他独功,实属糊涂之极。”高宗道:“可见你有识见。杨重英自那年被虏了去,朕就降旨把他的家属治罪。现在瞧他这本子,徒是明说朕赏罚颠倒了么。”和珅凑趣道:“皇上只消下一道旨意,把他狠狠申饬一番,或就把这两个辱国的随员末法,那么一办,自然再没有人敢尝试了。”高宗道:“好极。”于是下旨,叫把两随员凌迟处死,并谕令滇督,日后重英归国,也照这个办法。

阿桂和珅平日见惯了,倒也不过如此,纪昀究竟是末学新进,心里很为不然,只是不敢说什么。退值之后,向阿桂道:“杨重英忠贞如此,怎么倒要办他?”阿桂笑道:“圣意要这么,谁敢阻止呢!”纪昀道:“我公身为大臣,一语即可回天,记得前年,舒公待新疆地方获了谴,有旨即行正法,来公闻之,伏阙泣求,保以人才难得,圣上也为心动,但云上谕发出已经三日,派人追回已是不及。”来公叩头道:“皇上果然恩宥,当今臣子,飞骑往追!”苦苦哀求,才蒙皇上谕允。来公的儿子,绰号“来八百”,每天能行八百里,驰抵新疆。正法的上谕还没有递到,舒公就此得释。现在杨重英以忠受罪,我公怎么倒又坐视不救呢?阿桂道:“圣上脾气不好,我如何敢碰他。日子久了,你也会知道的。”纪昀听了,也不便再说什么,辞着要走。阿桂忽又想起一事,唤住道:“晓岚,会试期近了,钦命题目,你可拟着没有?”纪昀道:“再不要提这话,外面的习气,皇上都已知道。前儿在里头,皇上跟我谈起士习不端,拟题怀挟一科盛似一科,国家抡才大典扰的这个样子,成何体统!总要想一个法子,痛痛惩他一惩。这一回怕要大改章程呢。”阿桂道:“怎样改呢?”纪昀道:“圣意高深,何能猜测。”阿柱叹道:“哪里都是圣意,全是和珅挑唆出来的。这和珅这么作孽,眼前虽是兴头,日后结果终是平常的,你我瞧着他是了。”两人谈了一回,也就散去。

一到场期,果然降下严旨,命亲王大臣,带领侍卫严行搜检,搜获一人,立赏一金。这一科应试举子,宛如待决的囚徒,褫衣袒亵,备受窘辱。钦命题下,曳白的人,多至二千余卷。于是下诏切责并裁灭各省的中额。在高宗自以为正本清源,很好的整顿法子,岂知士林中怨声载道,把恨都归在和珅一个儿身上。纪昀见此情形,私下发叹道:“众恶所归,举国欲杀,其实和珅也坏不至此。”

这一日,和珅适患微疾,递折请假。高宗派了都总管裘太监前往瞧视。恰恰纪昀也在那里谈论病情,无意中谈到医生上头,裘太监道:“现在太医院大夫,只有开方的能耐,没有治病的本领,请了他来,不过照例开一个方儿,服下去,与病是不相干的。”纪昀道:“院里大夫倒没有外面的好,所以有许多人,倒都愿请外面大夫瞧呢。”和珅歪在炕上,听了此话,就问:“外面有好大夫么?老纪你就荐一个与我。”纪昀道:“陈御史医学很好,协揆总也知道,何不就叫他来瞧瞧。”和珅道:“陈御史是谁?”纪昀道:“就是海盐陈渼。”和珅道:“那不是老王的门生么?”纪昀道:“王中堂是陈渼座主,他们二人确有师生之谊。”和珅道:“原来小陈也懂医理。”

说着随传了一个家人,吩咐道:“你拿我的名片,到大栅栏陈老义寓去,说我拜上他,今儿得暇,就请他来一趟。”家人应着去了,一时回说:“陈老爷上复老爷,本该闻呼即到,因自己也病着,不能走路,叫小人请老爷安。走爷的名片,实在不敢当。依旧叫小人带了回来,明儿如果好点子,一早就坐了轿过来。”和珅道:“这小子推说病着,敢是他瞧不起我。”纪昀道:“陈渼为人素来诚实,推病谅总不会的,待晚生亲自去瞧他。”裘太监道:“恁他怎样,在你我跟前托大,谅总没有这个胆。”

纪昀起身告辞,上了车就向陈御史寓里去。投帖入内,陈御史接进客厅。纪昀不及寒喧,就道:“和相邀你,怎么托病不来?你这胆真也不小。”陈御史道:“今儿的事,真也巧不过,方才和府人来,恰巧敝老师王公在此。敝老师听说和相邀弟诊脉,就问弟道:‘这奸贼命合当休,你去开方,就替我药死他,为朝廷除掉一害。不然,休来见我。’年兄你想,这件事,叫我答应的好?不答应的好?左右为难。只好托病不去了。”纪昀道:“怪道,我原说你不会谎话的,原来有这么一个缘由。只是和珅已经恼了,年兄你这前程,怕就有点儿难保了。”陈御史道:“你要我哪有什么法子?”纪昀道:“这桩事情,论起来,尊师于理上未免欠一点。同官非人,何难胪列奸私,上达天听,明正其揽权误国之罪,何必假手刀圭,作此诡诈的勾当。”陈御史才欲回答,忽家人报“平老爷到。”随听得一阵脚步响,那平老爷已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一见纪昀,就道:“晓岚也在这里,巧得很。”纪昀道:“平公满面得意,谅必有甚佳作?”平老爷道:“这几日文思不属,倒是谢老儿做了一篇很爽快文字。”陈御史就问:“谢老儿是谁?”平老爷道:“就是贵衙门的谢振定。”纪昀道:“谢振定是湖南人,现为巡城御史,此老还有兴做文章么?”平老爷道:“和相的家人,在京城里横冲直撞,虽说是奴才,差不多的主子,都要避让他几分,他竟敢捋虎须,狠狠惩治了一番,你道利害不利害?”陈御史道:“怎样惩治呢?”平老爷道:“今儿早上,谢老儿巡城,巡到荣市胡同,忽见行路车马纷纷避让。正在不解,一乘高车风驰而来,掌鞭的车夫虎形彪彪,大有不可一世的气象,挥鞭四击,路上行人被他击着的,都各抱头鼠窜。”没一个敢跟他较量。谢老儿释问路人:“谁的车这么有势?”路人道:“这坐车的人非同小可,惩是谁,总没有他那么声势。”谢老儿道:‘王爷贝勒爷,总也讲个理字的。’路人道:“王爷贝勒爷,希计么罕,这坐车的是大智胡同和府和伯爷家的管家大爷,王爷贝勒爷讲理,他可不跟你讲理!”谢老儿怒道:“一个奴才,也这么仗势欺人!随喝令巡役扣住他的车。巡役上前,不料车上夫子竟敢动手,把巡役击了几鞭。”和府管家大刺刺地道:“多大的巡城御史,胆敢阻止咱老子车儿?回过咱们主子,怕你这小小御史,就要吃不住了呢!路上闲人听了这几句话儿,都替谢老儿捏一把汗。”纪昀道:“临了这个界境,此老真大难为情。”陈御史道:“那也个甚为难,拼丢这个官,就不妨狠狠办他一办。御史虽微,究竟是朝廷命官,难道和珅为了一个家奴就好害掉谢老儿性命不成?”平老爷道:“你们两个人,真可算得本朝一对儿朝阳鸣凤了。谢老儿当下就喝巡役把和府管家捽下车,当街鞭责,打了个皮开肉烂,索性把他车儿,一把火烧掉完结。现在这件事满京城都传遍了,京城里人就替谢老儿起了个绰号,叫做烧车御史。你道他这个人胆子大不大?”纪昀听了,咋舌道:“此公戆甚,然而我殊服其胆。”平老爷道:“晓岚和如柳下,谢公介比伯夷;各行其是,各成其圣,也可算得异曲同工。”纪昀道:“别挖苦了,平公日前大喜,兄弟一点儿薄礼,可曾收到?”平老爷道:“正是忘记了,昨蒙宠(见兄),内有诗韵四册,每册上题有一字,合观是‘之子于归’一句,未识命意所在。”纪昀道:“这有什么难解,阁下姓平,之子于归,自应评上去人,难道别人可以代庖么?”平老爷一时悟会,不觉捧腹大笑。陈御史道:“晓岚很会诙谐,发言做事,都有趣味,怪不得人人见,人人爱他,那行子差不多就是王文靖公。”纪昀道:“王文靖公是康熙初名相,事业文章,人寰彪炳,我如何比得上他。”陈御史道:“王文靖挟智任数,满洲各大臣没一个不欢喜他,不是跟年兄差不多么?”纪昀道:“别的不要讲,谢老儿这回闹的乱子,你们瞧他应得什么处分?”陈御史道:“至多也不过斫掉脑袋,除了叛逆,总没有凌迟之罪。”纪昀道:“这倒不能讲的,像私史的案子,论极刑的不知儿多人,吴愧菴,潘柽章,都是当时名士,怎么都遭凌迟呢,那潘吴两子的绝命词,我还记得,”随即吟道:

一半春光缧絏过,睡壶敲缺待如何?

莺声啼老听难到,柳絮飞残扑转多。

晛皖斜阳连雉堞,朦胧短梦选绕岩阿。

不堪往事成回首,总付钱塘东逝波。

抱膝年来学避召,无端世纲忽相婴。

望门不敢同张俭,割席应知愧管宁。

两世先畴悲欲绝,一家累卵杳难明。

自怜腐草同湮没,漫说瞧虫误此生。

陈御史道:“本朝待到文士,也未免过甚一点。即如丁未年,礼部尚书立启堂,摭拾了王渔洋、朱竹坨、查他山三家诗集,并吴园茨的长短句,奏请毁禁,几乎又兴大狱。倘没有管世铭再三谏阻,不知又要害掉几多好人呢。”纪昀道:“渔洋的诗,果然没批评,至于世路上头,这位老夫子,究竟不甚明了。听说当时内大臣明珠寿辰,昆山徐大司寇请他做一首祝寿诗,他竟发脾气道:‘曲笔以媚权贵,君子不为也。’拂袖而出,徐公竟奈何他不得。其实吟诗联句,不过文字因缘,就是风骨,也论不到这上头。”平老爷道:“渔洋没后,门人私谥他为文介,就为他脾气儿古怪之故。”纪昀道:“论到脾气古怪,现在的人也很不少,即如文端伯伍中堂跟和相是至亲。”

陈御史道:“不错,伍中堂小姐,是和珅继母,和珅称伍中堂外祖呢。”纪昀道:“去年子伍中堂家里有急需,一时银钱不凑手。公子辈就问和相告贷了二千金。论到他们这种人家,一二千金,原是不在心上的,何况彼此又都是至亲。岂知伍中堂知道了,”就把公子辈排喧道:“我于亲戚间银钱上素没往来,你们怎么私向和府借钱,坏我的家法?”吓得公子辈认过不迭,都道:“银子送了来亏得没有动,我们就原封送还他如何?”伍中堂道:“既向人家告贷,又退还人家,人家岂不要见怪。快写一张借据,把咱们的庄单,拣一张价值相当的送过去作抵。待提日有了钱,备齐本息取赎就是了。’公子辈只得从命。和相力辞再四,究竟外孙子扭不过外祖,照单全收了才罢。你道此公脾气,古怪不古怪?”陈御史才要答话,忽见家人送进一张知单来,回道:“洪老爷请吃饭,老爷去不去?”纪昀就陈御史手里瞧时,见平老爷与自己,也都请在上头,笑道:“稚存怎么也阔起来了?”陈御史道:“稚存的老太太扶孤守节,教养他到这会子,稚存一身学问,都禀的是母训。现在他请人绘了一幅机声灯影图,遍求名辈诗笔表扬。你我至交,自然都邀在里头了。”纪昀道:“原来又是个索讨诗债的。”随间道:“你不去吗?”陈御史道:“表扬潜德的勾当,如何可以不去,你总也不能推托呢!”纪昀道:“我倒是怕做诗,你瞧上面所列的,武进管世铭、青浦王昶,都是当今大名士,我如何敢监竿呢?”陈御史道:“你要不去,别说洪稚存不肯答应,就我陈渼也不肯放你过去。”随递过笔,叫他签了一个“知”字,接着平老爷也签了。一到次日,纪昀坐车到洪稚存太史寓所,已经宾朋满座,见管世铭、王昶、陈渼、平公等几个熟人,都在那里。彼此见过,才谈得三五语,又报客到,进来两人,一个满脸油滑气的,认得就是前任云南布政使毕秋帆,一个须眉浩白的,是江南名士沈归愚。彼此见过。主人洪稚存取出那幅机声灯彩图,向众人拱手道:“费神表扬。”众人接来瞧时,见绘着洪太夫人机房课子,母织儿读,一灯相对,景象很是凄惨。众人都不觉肃然起敬。洪稚存道:“予小子得有寸进,都是太夫人二十年茹苦含辛,教养所致。还记得那年从太夫人受仪礼,读至‘夫者,妻之天’句,太夫人恸绝良久,悲呼道:‘天乎,吾何戴矣!’后来念书,这一句就此废掉。”众人听了,齐声赞叹。当下众人有即席挥毫的,有默坐构思的,也有请带回家去,题了送来的。题好了诗句,便互相传看,互相称赞,这都是文人习,不用细表。一时筵席排好,主人邀请人坐,浅斟低酌,谈笑风生。陈御史道:“本朝赏赉最重的是花翎,汉军人员得赏花翎的,真是寥寥可数。康熙年间,福建提督施琅平定台湾,论功第一,圣祖封他为靖海侯,世袭罔替。施公疏辞侯爵,恳照前此在内大臣之列,赏戴花翎。当时部臣都议道:‘在外将军提督,照例不能给翎。’圣祖因他功高,特旨赐戴。那时的花翎,这么珍贵,不像这会子,和府中十来岁哥儿,都拖着一条花翎了。”纪昀道:“伯揆和公,论到功德呢,多赏几条花翎,也自应当的。皇上春秋是高了,政事又繁不过,倘没有伯揆替他讲笑话儿解闷,怕早闷出病来呢。和府哥儿不配戴花翎谁配戴?”众人齐声附和。这个说:“尚书勋业超千古,”那个说“吏部文章日月光,”无非都是称赞伯揆的话。别人还不在意,其中只有管世铭赋性耿直,疾恶如仇,瞧见众人阿谀谄媚到如此不堪田地,不禁忿火中烧,大声道:“诸君何必如此,我正有封事呢,明儿瞧着就是了。”这一个晴空霹雳,吓得合座高朋,目定口呆,身摇舌昨。稚存忙道:“诸君勿怪,管公已经醉了。”世铭道:“稚存你也这么说,我何尝醉,你才醉呢,你去想罢,光天化日之下,竞致豺虎狐鼠,同沐皇恩,不是咱们谏官的过失么?”洪稚存没法,只得敷衍着他。王昶、沈归愚都起身相劝,王昶问家人:“管老爷的车,套好了没有?”洪稚存也怕贾祸,忙叫家人飞出走去传话。一时回说车儿套好,众人就把管世铭劝了出去,眼看他上了车,才回席饮酒。纪昀道:“此老如此倔强,我殊殊服他。”平老爷道:“可与谢振定称为谏垣双璧。”稚存心里很是耽忧,听他们讲话,也并不插语,席散回房,一夜何会合眼。次早,正要派人探听,忽家人人报:“管老爷没了。”稚存大惊失色。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十九回林爽文起发天地会 柴大纪方守诸罗城

话说洪稚存因管世铭语言不谨,得罪了权贵,正替他耽忧,忽报管老爷没了,惊道:“昨儿好好的呢,得的是什么病?”

家人道:“光景是急病么,小的也不很仔细。”稚存叹道:“这真是祸福无常,风云不测了。”说着,管府报丧条子也到。

洪太史与管侍御是同乡,平日交情又好,因此一早就坐车过去,帮助经理丧事。管侍御做官半生,死下来除了几部自著的诗文集外,也没有什么别的家计了。还是洪太史兴了个头,替他沿门求助,捐了几两银子,把他的灵柩运送回南方,此系后话。京中自管世铭死后,谏阻里头几个倔强人员,渐次消磨尽净,烧车御史谢振定奉旨罢职,回归湘乡去了,海盐陈渼外放了巩昌府知府。杀鸡吓猴子,满朝人士,瞧见这个时势,吓得箝口结舌,朝政的是非,人才的得失,半个字也不敢提及。每日照例上朝外,无非诗酒陶情,琴棋消遣而已。正是:圣代即今多雨露,诸君何以答升平。

这一年是皇太后七旬万寿,高宗下了一道普天同庆的旨意,京内外满汉各官,顿时都忙乱起来,文自督抚司道:“武自提镇游参,以及预告各大员,都各备办礼物,人都叩祝。外藩只西藏班禅活佛亲自来京祝嘏。此外如安南、缅甸、朝鲜、琉球、蒙古各盟旗、西域各部落,都只派使递表贡献。高宗叫礼部定出庆祝次序,一总排了五七日:第一日是宗室王公贝勒,第二日是懿亲国戚,第三日是在京文武,第四日是各省文武,第五日是外藩,第六日是致仕各员,第七日是各省耆民。又下特旨钦选三班九老,是文职九人,武职九人、致仕九人,都是须眉浩白,年在七旬以外的,就命在香山赐宴。”贝子弘晛绘就香山九老图,进呈御览。后来八旬万寿照例钦选。九爷因晛贝子已经去世,就叫画苑艾启蒙绘成第二图,后人有诗道:九爷香山礼数殊,瑶华妙笔手亲摹。

胪欢八秩重开宴,画苑能成第二图。

月盈则亏,日中则昊,盛衰哀乐,迭相循环。京里头千官祝嘏,万众嵩呼,正热闹繁华得要不的,岂知东南角一个海岛上,腥风血雨,已卷地掀天价起将来。高宗闻报,慌忙召集大臣,商议平乱大计。原来台湾海岛,自从康熙二十二年郑氏灭亡之后,隶归清国,备沐皇恩。无奈岛地肥沃,物产丰富,富庶之名,远闻京国。人怕出名猪怕胖,台湾一出了名,那些做官的人,都千谋百算钻路子,找门道:“想到这儿来做官,千里为官只为财,何况台岛远在海外,天高皇帝远,自然任我所为,再没个人儿敢来问信。这么一来,台湾的政治,自然不问可知。康熙六十年,台湾知府王珍横征暴敛,百姓被逼不过,奉了朱一贵,揭竿起反。七日工夫,全台尽陷,朱一贵自称中兴王,建号永和,剪发改装,耳目倒也一新。可怜只兴头了一个多月,烟消雾散,依旧一场没结果。”当时有童谣道:

头冠明朝冠,身衣清朝衣。

五月称永和,六月还康熙。

一贵之乱既平,圣祖下旨,特命满汉御史各一员,巡按台湾,察访民间疾苦,每年一回,在上头以为勤求民瘼,无微不至,其实多设一员官,国家多费一分开支,百姓多受一层朘削,于地方有什益处呢?台岛人民,大半都是客籍,客籍里头,多半是漳、泉、惠、潮人,禀性强悍,每为了虱大的事情,聚众械斗,拼到个你死我活。官兵弹压不住,只得掩耳盗铃,听其自兴自止。因此台地官兵,颇为民间轻视。

这一年,福建抚台杨景素,又想出一个新法子,叫把台岛山地割出番汉两界,把近山垦熟的田地,尽畀生番,生番不知耕种,仍被汉人偷耕私种。地既化外,亡命之徒尤易藏匿,内中有一个姓林名爽文的,才智出众,胆略胜人。林姓原是大族,爽文被阖族推为领袖,划界令下,姓下也被划在界外。爽文投袂奋起,向众人道:“咱们家弟兄,可怜都变做生番了,咱们究竟都是清白良民,安分守己,耕自己的田,吃自己的饭,跟不讲理的番子野人,如何共的下?要是不愿意,除非躲到界内去。那些田庐屋舍,都是祖宗辛苦经营,几辈子挣下来的,一朝丢干净,对得起祖宗吗?对不起祖宗!再者也不能够活命呢!”众族人听了,脸上顿时都现出忿忿的样子。一人道:“咱们哪一桩得罪了官府,却把咱们治得这么苦。”林爽文道:“百姓与官府,哪有评理的地方。没有罪,做了百姓就是罪;官府要你怎样,你不肯怎样就是罪。别说要我们做生番,就要我们做牛做马做驴子,我们也敢不做了么。我所虑的,倒并不在这上头,现在我们这些人,划在生番界里,便都是生番了。官府当我们是生番,我们自己也当是生番,就有一怕,怕生番不肯当我们是生番,还当我们是汉人。生番不会耕田,不会织布,专靠劫掠过日子,咱们弟兄谅都知道,万一杀将过来,我们可怎样呢?”众人都道:“果然不错,那起番子都是蛮而无理的,我们如何敌的过。”有一人道:“我倒有一个法子,阖族弟兄联为一气,耕田时,一同耕田;御敌时,一同御敌,那就不怕他了。”爽文道:“防御的事情,不是一家一姓做的成功的,好在番界中,汉人不是咱们一家。为今之计,把界内汉人,通通联络拢来,立成一个会。会内的人,通通是弟兄,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要能够始终如一,别说这几个生番,就官府也不怕他了。”众人齐声称妙。林爽文道:“办事只要齐心,咱们弟兄既是这么齐心,这件事我保的住一定办得成功。现在大家出去,把就认识的人邀来,张王李赵,愈多愈妙。”众人又齐声应允。过上几天,果然聚集了三五千人,结成一个会,名叫天地会,歃血为盟,就推林爽文做会首,立出几条章程,无非是祸福同受,彼此义气的意思。从此天地会在番人界中,声势一日一日振起来。别说界内汉人,就界外人民,被官府朘削不过,也争先恐后的缴钱人会。不到两三个年头,台南台北,竟有三分之二,都变了天地会世界。林爽文的号令,比了台湾巡按示谕,竞要强起十倍。从知县衙门起,直到按台衙门,衙中应役差人,十个里头倒六七个是天地会人,官府举动瞬息皆知。官中虽也有些风闻,但是做官的人,只有赚钱的能耐,没有办事的本领,何况天地会声势赫然,保他不来缠绕,已是万幸,谁还愿老虎嘴边拔须儿呢。因此天地会横行无忌了十多年,竟没个人敢来问一声半句。

事有凑巧,这年朝廷新放了一位台湾总兵,姓柴,名大纪,军务上头很有阅历。一到任,听到天地会结党横行,心里就大大不然,饬弁邀请台湾府知府孙景燧、彰化县知县俞峻、彭湖副将赫生额、游击耿世文等到衙问话。台湾文武接到请帖,早都怀着鬼胎。见面之后,就见柴镇台道:“圣明世界,容鼠辈这么横行,朝廷费俸银耗钱粮,终不然要我们这些文武来整天价打盹儿不成。”说到这里,两股的眼光注定了赫生额道:“赫协台等、孙、俞两公都是文官,不必说,你我手下有的是兵,也好学着人家不闻不问么。闹出乱子来,姑息养奸的罪谁也推不去。赫协台你可怎么说呢?”赫生额起身道:“镇台容票,本协管的是彭湖……”柴大纪不待说完,就道:“本镇也知道台湾彭湖,都是皇上家土地,总兵副将,都是皇上家官员,搜匪捕贼,都是皇上家事情,谁应办,谁不应办?再者彭湖是台湾的屏风儿,没了台湾,彭湖还守的住么?就拿彭湖论彭湖,你敢保彭湖地方,没一个天地会人么?”赫生额连声应“是”,一个字也不敢辨答。

孙景燧起身道:“镇台大人今儿见责,论理我原不能辨驳,但是天地会不是一日一时成功的,历任文武,一竟这么容忍下来,倒也不曾见闹甚乱子。要责备,应把历任各官,通通责备,似不应光怪我们几个人。”柴大纪道:“本镇蒙皇上恩典,到这里来做官,只晓得一心报主。孙太爷见怪,我也不暇计较。”赫生额道:“林爽文虽然拜盟结会,逆迹究未昭著,调兵派将未免小题大做。照本协台见,暂可不必举兵,请孙太爷、俞老爷出一根朱签,派两名差役就好办了。”孙、俞两人一听此话,吓得面如土色,都道:“天地会何等利害,我们如何敢拿他?”柴大纪道:“恁他利害,总不过是个子民,二位都是父母官呀。”孙景燧道:“林爽文懂得法度,也不会拜盟结会了。”柴大纪道:“原来孙太爷也知道他不懂法度,那么方才搪突的地方,谅总可以见恕了。”随道:“此事我已决计拿捕,赫协台耿游击,且都回泛地去训练本部,听候调用。”又向孙、俞两人道:“到了那个时候,少不得也要借重呢!”府、县两人面面相觑,上了抬盘,又不便十分推卸,顺口儿应了几个“是。”

柴大纪送过客,就与幕宾商议这件事。幕宾道:“此事论起来,镇军未免鲁莽一点子。”大纪道:“怎么倒又鲁莽,敢是会匪不应拿捕么?”幕宾道:“谁说不应拿捕,不过该会既然设立了这许多年,根深蒂固,各衙门里头难免不有贼人线索,万一漏了消息,贼人有了防备,可就费事了。再者府、县文官照理也应先与道台商量。”柴大纪道:“这话很是,我明儿就去拜会道台。”

次日,柴镇台坐轿到兵备道衙门,道台永福接入花厅。大纪谈起捕匪事宜。这位道台,原是宗室哥儿,一点世情也不懂,你说长,他就长;你说短,他就短,大纪所请,永福无不全允。于是调兵三百,命赫协台、耿游击会同孙知府、俞知县同往拿捕。临行,柴大纪嘱咐道:“本朝的法度,当今的脾气,众位谅多知道,记得那年清水教王伦起反,钦差大臣舒赫德攻破临清,削平大乱,只为逆首王伦未曾生俘,就被当今狠狠申斥了一顿。”赫协台接口道:“此事我也知道,那时我也在舒公部下呢。王伦已被参领音济图擒住了的,因为从人稀少,依旧被贼众夺了去,纵火自己烧死,所以舒公受这申饬。”柴大纪道:“你知道就好了,俗语吃一亏,学一回乖。此番出兵,这林爽文无论如何总要生擒活捉,你们也有体面,我也不至于受申饬。”赫协台道:“这不消镇台费心,能够生擒,谁又愿纵放了呢!”

当下赫生额督率三照人马,奋勇前进,恨不能活擒林爽文,踏平天地会。大军到处迅疾如风,岂知行近大理村,前哨飞报,前面山岙中遍览天地会旗号,路狭地险,怕有埋伏。赫生额闻报,勇锐之气顿时压到三丈,问道:“贼众瞧见咱们旗号不逃么?”严哨探道:“没什么动静。”赫生额道:“糟了!糟了!我原望他闻声逃遁,不承望这贼子竟这么的胆大!”此时孙、俞两个文官,已吓得几乎跌下马来。赫协台究竟行伍出身,胆略非常,传令道:“既是前面有贼,咱们就这里扎营罢,好在还隔着五七个村庄,贼子总也不会冲过来。”随问:“这里是什么所在?”哨探回道:“此地名叫大墩,离贼巢约有五里之遥。”

安营已毕,赫协台与孙知府商议镇台跟前申报军情的方法。孙知府道:“镇台是傻子,知道咱们驻扎在此,定然不答应的,眼前只好哄他一哄。”赫协台道:“怎样哄呢?”孙知府道:“只说百姓畏罪,恳求大军不要人境,他们自愿把林爽文缚献到军,自然再无不信的了。”赫协台道:“哄骗的事情,只够瞒一时,日子久了,镇台责问起来如何回答呢?”孙知府道:“哄过一时,就不怕了。前面有的是村庄,咱们只消下一个令,责成村庄百姓,缚献贼首。”赫协台道:“百姓不肯从又如何?”孙知府道:“百姓从了,咱们几个人都是大大的军功,就可以封妻荫子。倘然不从,我还有绝杀的法子。”赫协台忙问:“什么法子?”孙知府道:“咱们现在不是有三百人马么,这一支人马打贼子虽然不足,杀百姓却是有余,只消把前面五七座村庄一把火烧光完结。”赫协台惊道:“无端焚毁村庄,镇台问起来,如何回舍呢?”孙知府道:“这有什么难处,只说贼众负固抗拒,我军奋勇攻扑,冒死前进,焚毁村庄若干座,阵斩贼众若干名,不又是大大的功劳么?”赫协台道:“好便好,良心上未免说不过去。”孙知府道:“官场中要讲了良心,一辈子也不会发迹。”赫协台笑道:“事到临头,也理论不得许多。没奈何,只好对他们不起了。”

当下赫生额依照孙景燧方略,焚杀兼施。可怜大理村外数百人家,霎时间都化成灰烬。那些无辜人民,把官兵恨人骨髓,便都投入天地会,哭请报仇,愿当前敌。林爽文国民之怨,率领将士乘夜攻营,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差不多是全军覆没。爽文乘胜攻取了彰化城,诸罗、淡水相继沦陷。柴大纪退保府城,星夜派人到福建告急。省中接报,水师提督海澄公黄仕简、陆路提督任承恩、副将徐鼎士,先后派兵渡海援救,一面飞章人告。

当下高宗就在中和殿召集各议政大臣,商议剿捕大计。和珅的兄弟和琳、傅恒的儿子福康安,尽都预议,和珅、阿桂等几个老臣,更是不用说得。高宗先把福建巡捕本章给众人瞧阅一过,然后咨询意见。阿桂第一个奏道:“朝廷劳师糜饷,诛戮自己赤子,殊非皇上仁覆万物之意。臣主张的是抚,百姓生长太平,厚蒙恩泽,使非迫于万不得已,何至揭竿称乱?为今之计,只消严惩贪官,派员宜抚,台乱自然就平了。”高宗道:“照你讲来,又是官逼民反了?”阿桂道:“依臣愚见,如果官清吏洁,小民必不致乱。”高宗向众人道:“你们听阿桂之言如何?”和珅道:“阿桂此论,无非要见好百姓,为自己沽名钓誉。朝廷的威信,国家的治安,他原不曾计及。”高宗道:“阿桂原是个书癫子,一心爱民也是有的,说他端为自己不为国家,那也未免言之有过甚。”又向众人道:“你们看是如何?”众人惧怕和珅,都不敢答应,只有一人谔然道:“知臣莫若君,皇上圣明,岂有反不及和珅之理!”众人瞧时,见这发话的,不是别个,正是韩城王阁老。王阁老与和珅,原本平常的,今日王阁老到军机处,见和珅手里执着一幅水墨画,笑道:“贪墨之风,一至于此。”又一日,和珅拉住王阁老的手道:“状元宰相手果然好。”王阁老道:“吾手但会做状元宰相,不会要钱,有甚好处?”闻者凛然,王阁老依旧谈笑自如。当下和珅听了王阁老的话,心中未免不自在,当着高宗,又不敢怎样。商议完结,主剿的人居其大半。于是下旨,命提督常青为靖逆将军,前往台湾督师,又命浙闽总督李侍尧,调广东兵四千,浙江兵三千,驻防满兵一千,一同讨贼。此时天地会声势滔天,福建派去的援军,败的败,逃的逃,投降的投降,受困的受困,只柴大纪这支兵,拔类超群,屡战屡胜,诸罗这一个县城,已经克复。林爽文悉锐来攻,柴大纪死力抵拒,总算不曾失掉。常将军听到贼势浩大,吓得不敢前进,张皇人告,奏请添兵六万。高宗下旨,革掉常青靖逆将军职衔,升柴大纪为陆路提督,参赞大臣,又放了福康安为经略大臣,驰赴前敌。一面密饬柴大纪,贼势利害,暂可不必交锋,捍卫兵民出城,再图进取。大纪奏言:“诸罗为府城北障,诸罗失,则贼尾而至府城,府城亦危,且半载以来,浚濠增垒,守御甚固,一朝弃去,克复当难。而城厢内外养民不下四万,实不忍委之于贼。惟有竭力固守,以待救援。”高宗览奏,心里大大感动,亲笔拟旨一道,颁向台湾去,其文道:柴大纪当粮尽势急之时,惟以国事民生为重,虽古名将何以如兹?其改诸罗县为嘉义县,大纪封义勇伯,世袭罔替。并令浙江巡抚以万金赏其家,俟大兵克复,与福康安同来瞻觐。钦此。

此旨一下,从征将士,谁不勇跃感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四十回嘉庆帝受禅继大统 太上皇训政宣重光

话说柴提督忠贞自矢,力守孤城,一时上感天心,恩纶特沛,封为义勇伯。上谕到时,柴提督脸上顿时增起十二分光荣,愈益拊循士卒,协心守御。直至这年冬季,福经略救兵才到台湾,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究竟天兵利害,五七天工夫,就解了诸罗之围。柴提督率众出迎,只见经略兵队健得如虎如熊,盛得如荼如火,旌旗剑戟,分队排开,好不整齐严肃。福经略坐在马上,头戴京式帏帽,冠着个红宝石顶子,插着支双眼孔雀翎,帽沿中间,钉有一颗莲子大小的东珠,一件团龙织金四开气袍,扣着玉带,并香袋忠孝带之类,外罩姜黄对襟缎褂,脚登青缎靴子,面如满月,目若明星,左手拢紫缰,右手执着锦鞭,缓缓而来。后面十来员大将,带刀翼护。柴提督慌忙抢步,唱名道:“参赞大臣义勇伯,陆路提督柴大纪迎接经略大人。”说罢,随在马前请下安去,福康安见他不具手本,不行跪拜,心里已经不自在,随道:“本大臣初临此地,情形不很熟悉,咱们并马人城,慢慢商量罢。”福康安这几句话,原是试他的,只道他总要推辞,总要身执橐鞬,尽那下属的体格。

岂知柴大纪此时屡受天褒,身封伯爵,倒也自大惯了,随笑回道:“经略大臣吩咐,参赞自应敬遵。”说着,跨马引道。福康安奈何他不得,只得忍气同行。到了城里,把各项东西查检了一回,点头微笑,一个字也不批评,却暗地参了他一本,参的款子,是诡谲取巧,前后奏报不实。圣明不过是天子,朱批下来,福康安倒受了几句教训,真是出于意外的事情。这道朱批的措辞是:

柴大纪固守孤城愈半载,非深得兵民死力,岂能不陷?若谓诡谲取巧,则当时何不遵旨出城?其言粮食垂尽,原所以速外援,若不危急其辞,岂不益缓援兵?大纪屡蒙褒奖,或稍涉自满,于福康安前礼节不谨,致为所憎,遂直扬其短,殊非大臣休容之度。

从来说不怕官只怕管,经略是提督嫡亲上司,行止举动,如何逃得过经略之手,经略跟你找事,真是再容易不过的。这计不行,再用那计。到台湾全境肃清而后,究竟被他寻着不是,害掉了性命才住。

这天地会首领林爽文兴头不到两年,风流云散,依旧一场没结果,连地方官都坏掉不少。因为天地会闹事之后,地方官规避处分,化大为小,把“天地”两字,改作“添第”字样,恰恰犯了高宗之忌。高宗生平最恨的是改字,那年回疆之后,将军兆惠奏本上“回”字,都写作“(犭回)”字,高宗下旨道:“朕每见法司爱书以犯名书作恶劣字,辄令更改,而前此书回部者,每加犬作(犭回),亦全删去犬旁。此等无关褒贬,适形鄙陋,岂同文之世所宜有。”后来进呈《四库全书》,那书里头“夷”字,都写作“彝”字,“虏”字都写作“卤”字,这原是校书的怕触犯忌讳,格外小心的勾当,岂知恰恰犯了忌讳,下旨将四库馆诸臣交部议处。

高宗自平定台湾而后,武功恰是十次,自题一个别号,叫做“十全老人”。那班盛世良臣,便都歌功颂德,没口子的称颂圣明。高宗更自得意。这日,高宗与几个心腹臣子在南书房谈天。高宗道:“雄正年间,户部库里原有五六千万存银,自西北两路用兵,动支了大半,到朕即位时,查检国帑,已只二千四百余万,亏得理财得法,所以几回大事,没有遭过困厄。你们想罢,开辟新疆,花掉三千余万两,金川用兵,又花掉七千余万,这两笔帐,已经一万多万了,普免天下钱粮四回,普免七省漕粮二回,巡幸江南六回,这几笔帐,不又是二万万两银子么!这会子国库里,倒存有七千多万呢。皇考交下来只二千四百多万,朕当了几十年国,花去三万多金,倒多了这点子,也总可以讲得过去了。”和珅道:“皇上临御以来,南平缅甸,西拓回疆,声威远播,凡天山之南北,葱岭之东西,无论城郭之邦,游牧之众,没一族不奉大清正朔,超唐宋,迈周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何止讲得过去呢!”高宗道:“不能这么讲,过分高了,后人也难于为继。朕万年后,不望怎样,恒愿子孙们守住这点子也罢了。”

纪昀此时已充经筵讲官,派在上书房行走,知道高宗最属意的是第十五皇子颙琰,当下就凑趣称颙琰许多好处。高宗叹道:“朕子十七人,只永琏,永琮,是孝贤皇后所出,人也聪明,脾气儿也好,偏偏都是短命,可怜孝贤皇后哀伤过度,也跟他们去了。颙琰这孩子脾气儿还好,论到聪明上头,比起琏、琮两个就差多了。”纪昀道:“皇十五子举止端重,宅心仁厚,苟非禀承德化,何能……”高宗止住道:“不必讲了,朕都知道。”纪昀知旨,就不敢再语。高宗忽又想起一事,问纪昀道:“朕前儿问你的典故,到底查得了没有?”纪昀忙回:“才查得了一半。”高宗道:“一半也好回奏了。”纪购道:“达巷党人,就是项橐;燧人氏四佐,就是明由必育成博陨邱《滕王阁序》,都督阎公之婿,就是吴子章;赤壁赋上吹洞策者,是绵竹道土;杨世昌陪坐者,是黄鲁直;卓文君之夫,是程郑子,名皋,病消渴结缡,五月而亡。臣所考得,就只这几条。”高宗道:“负了博学的盛名,怎么所闻所见,也不过如此。”纪昀道:“博闻强记,臣原不及彭元瑞。”高宗笑道:“彭元瑞这个人,你们再别提起他了,朕为你们都称他博学,上科会试,特出了个灯右观书的诗题,通场举子没一个知道出处,连正副总裁,都不晓得复命。这日朕就询问彭元瑞,朕想他那么博古通今,总无有不知道伪,岂知元瑞也出了丑,竟也回奏不知道,竟被朕一难就倒。”纪昀道:“皇上圣学渊深,彭元瑞自然窥测不到。然此题出自何书,皇上总也训示他呢。”高宗笑道:“训示什么,命题这一晚,朕偶的灯右观书呢。”说罢大笑。

纪的等都捧腹不止。

正闹着,太监捧进奏本来,高宗接过,遂一翻阅,皱眉道:“怎么这么的巧?”和珅忙问何事?高宗道:“巧碰在一堆儿。”当下和珅就道:“真也巧不过的事情,现在时候,虽说是太平无事,但这三个地方,都是很要紧的。为地择人,倒也是件难事情。”高宗道:“你看派谁去呢?”和珅见众人都在,随跪下道:“举贤大事,一时不敢妄对,恳恩容臣回家细思。”宗高点头,随向众人道:“和珅做事,就是小心谨慎,一句寻常的话,总不肯轻易奏对,虽然也有差误地方,比了心粗气浮的,就强多了。”当下散去。此时满汉大员,得着这个消息都到和珅府中,说人情,送礼物,劳他荐引。和珅按定了主意,来者不拒,照单全收,等到礼物收齐,才悄悄荐了几个人。上谕下来,众人齐都败望。原来上谕上写的是:云贵总督着福康安补授,四川总督着和琳补授,湖广总督着毕沅补授。众人白花了这笔冤钱,苦得哑巴吃黄莲,没处诉苦。和珅却白白受用了,高宗如何知道。

却说高宗席丰履厚,享尽荣华富贵,威也使足,强也争足。

秦皇汉武办不到的事,他都办到;汉祖唐宗享不到的福,他都享到,却还心不知足。贵不嫌极,想出个新奇法子,拟把大位传给了皇子,自己以太上皇训政,大权依然独操,名号格外尊崇。主意已定,遂下旨立嘉亲王颙琰为皇太子。这颙琰是皇贵妃魏佳氏所出,乾隆二十五年十月初六日,生于“天地一家春,”五十四年,高宗八旬万寿,封为嘉亲王,至是立为皇太子。先一日和珅探着消息,就到嘉亲王邸中报喜,这原是献勤讨好的习惯,都不过想要结新宠,为保全禄位起见。谁料皇太子见和珅平日奸邪贪墨,早已瞧不起他,只淡淡地答道:“倒难为你,我知道了。”和珅撞了一鼻子灰,心里很不自在,面子上又未便怎么样,只得敷衍了几句话,方才辞退。皇太子随传进长吏官吩咐道:“以后和珅来见,不必通报,只回他祖制皇子不能私通朝官就是了。”次日诏旨到来,皇太子接过沼,谢过恩,于是正名定分,嘉亲王府就改做皇太子府。到次年正月里,高宗下诏禅位于皇太子,礼部定出仪注,繁华热闹,旷古无俦,真不愧熙朝盛举。授受礼毕,皇帝尊高宗为太上皇,一应政务,仍由太上皇训诲施行。新皇帝年号,由太上皇钦定,是“嘉庆”两个字,即以今年为嘉庆元年,是为仁宗帝。仁宗虽为皇帝,不过挂一个虚名儿,虱大的事情,都要恭请太上皇旨意。因此和珅等一班大臣,依旧享荣华,受富贵,逍遥得神仙相似。上皇倒也告诫过两三回,上皇向和珅道:“咱们两人,想来必是前世的缘分,不论什么,都可以通融。但朕是老了,一日闭了眼,后来的人,怕不见得肯这么容忍呢。”和珅回奏:“臣蒙上皇恩典,相伴了这么年数,臣与上皇,也可算得老伴儿了。上皇一日不讳,臣亦何忍独生!新主洪恩,无论是雷霆,是雨露,总也加不到老臣身上。”太上皇道:“你竟要殉朕么,无论没这个理。就真个行了,后世也要议论呢。从古以来,只有殉国,没有殉主。你想想,你自己把自己当做什么人呀!”和珅道:“老臣一片愚忠,只知报主,后世的议论,谁有工夫去计较呢。”上皇听了,自然欢喜。

清朝十二帝里头,论到福泽,要推高宗第一,艳福、口福、健福、威福、荫下福、儿孙福,没一件不占了个全。别的不要讲,只瞧乾隆朝六十年的治绩,何等隆盛!何等辉煌!刚一内禅,才一改嘉庆年号,天下就鼎沸似的闹起来,湖北、四川起发白莲教,各地愚民蜂起响应,河南、陕西、甘肃尽被蔓延,告急章奏,雪片似的到京来。高宗、仁宗吓得面如土色,忙召大臣计议。

原来这白莲教,本与汉末黄巾差不多的性质,无非借了持斋治病名儿,伪造经咒,惑众敛钱罢了。如果政治修明,德教严肃,何至于发生,亦何至于蔓延。白莲教首领姓刘,名松,安徽人氏,乾隆四十年时光,在河南鹿邑传教,被捕到官,问成军罪,充发甘肃省。谁料刘松百折不回,到了甘肃,依旧强聒不舍传他的教,又遣党徒刘之协、宋之清分往川陕湖北传徒授教,一日盛似一日,一年胜似一年。到乾隆五十八年,查点人数,已有三百余万。刘之协就想起事,先派教众四出流言,称说世界劫运将至,真命天子已经降生。吓得无知愚民争求解禳。刘之协奉了鹿邑王姓的孩子名叫王发生的,诡称朱明后裔,择下三月十一日,竖旗起事。究竟计略疏忽,又被官吏探知,铁锁榔铛,一古脑儿捉将去。只刘之协脚快,逃之天天,没有捉到。王发生因是个孩子,问成配发新疆之罪,其余叛众,不问首从,尽都斩首。大吏奏报到京,高宗下旨大索。这一道圣旨不打紧,乐得那班虎官狼吏,鼠役狐差,没口子的称颂圣明,一个个摩拳擦掌,执索持签,到四乡八处,挨户搜缉。只苦了无辜小百姓,倾家荡产,身死人亡,不知冤枉死了几多人呢。这一桩事情,已弄得百姓怨声载道,忿气冲天。又加乾隆末年,贵州、湖南、四川一带苗民逆命,朝廷命将征讨,大军所过,不无稍有骚扰,雪上加霜。官逼民反,白莲教乘机煽惑,于是一倡百和,骚然并走,而大难成矣。此时聂杰人、张正谋起自枝江宜都,林之华起自当阳,姚之富起自襄阳,教首林齐之妻王氏起自保康,郧阳、宜昌、施南、荆门、来风、酉阳、竹山、邓州、新野、归州、巴东、安乐、京山、随州、孝感、汉阳、惠临、龙山数十州县,尽都响应,声势滔天,由楚省延及秦省,由秦省延及黔省,渐渐半个天下都变成白莲教世界。京中接着此报,如何不要吃惊!

当下高宗召集满汉大臣,商议征讨大计。高宗道:“福康安、阿桂可惜都出了缺,现在出了事情,再没一个可靠的人了。”纪昀道:“阿文成公,固是了不得的人才,不但立功绝域,武勇无双,就那正色立朝,规划各种大计,也是常人万万想不到的。如治河就改易仪封、考城的新道,筹饷就虑到运粮增兵的耗费,这都是关系着千百载利害的计划,除了他,别人哪里想得到。所以,海兰察那般权奇自负,见了阿公也服得五体投地。”和珅道:“海兰察一勇之夫,自然易受圈套,阿桂的哄人法,何等精透。”纪昀道:“海兰察的骄勇,果然没批评,就论到机警上头,倒也可以的。”和珅道:“你怎么知道他?”纪昀道:“海公盗马的事,公相没有知道么?”和珅回说不知。纪昀道:“那年海公还在京里当侍卫,与蒙古郡王巴图两个很要好,巴王马有一头骏马,海公也有一头骏马,每到风和日暖天气,沙平草浅地方,两个儿就要走马比试。巴王身躯肥大,海公马身雄骏,较起来,巴王总要差一点。这年圣驾巡幸木兰,海公与巴王都扈着跸,巴王要跟他易马而骑,海公不答应,巴王笑道:‘你不答应,晚上仔细着,我有本领叫人来偷马呢。’海公笑回:‘那个悉凭王爷。’到了月上时候,巴王果然派人到海公营里偷马,只见那头骏马,独立在荒地里吃草,并没有人看守,那人大喜,腾身上马,才待挥鞭,忽听草中有人道:‘烦你拜上王爷,请王爷防备着点子,我立刻就要来盗王爷的马了。’那人驰归,告知巴王,巴王传命防守营帐,内外何止数百千人,眼睁睁瞧定了骏马,连一瞬的甚儿都不敢。等了大半夜,毫不见有动静,众人都有点子倦意。忽闻帐外大呼:‘偷马贼逃走了。’霎时间各帐齐呼捉贼,众人忙都出帐追赶。此时营里营外,喊声如雷,营中马匹尽都逃出。等到追回,那头骏马已经不见了。原来海公潜伏在巴王帐后,却叫跟去的人,四面大呼,诱引守兵出了帐,海公就盗马飞行。次日相见,巴王服他智勇,就把骏马赠给了他。”

和珅还要说话,高宗早已听得不耐烦,止住道:“去世的人,恁是如何智勇,这会子终也没用。军务倥偬时,倒还有暇谈天,你们也太自在了。”和珅、纪昀应了两个“是,”也就不言语了。仁宗道:“照子臣下见,教匪不过是内地乱民,恁他如何猖獗,总比不上外夷敌国,何必定要智勇双全的大将?”高宗道:“你把教匪瞧得太轻了,不见疆臣奏本么?”仁宗道:“疆臣习气,最喜的是铺张,铺张得利害了,自己好脱卸干系。教匪总不过是乌合之众,没有阵法,不知方略,只消派两个经过战阵的人员,平靖是很容易的。不过平靖之后,遭难地方,还要好好的抚恤呢。”高宗点头道:“你这见解,颇为有管,只现在,派谁去好呢?”仁宗道:“依子臣愚见,暂可不必派人,就责成那几省督抚,限日平乱。直到不得已必须派人时,都统明亮军略上头很有阅历,侍卫额勒登保也很骁勇,这两个人似乎都可以派遣。”高宗道:“倒是你提醒了我,额勒登保现在办理苗事,未便抽调,明亮很可以用得。”仁宗道:“明亮还可以用得么?”高宗道:“明亮是履亲王的女婿,记得那年老贵妃没了,移葬东陵,途中积潦没胫,舁夫都惮行走,明亮躬行泥淖,做舁夫的向导,有不从令的,鞭杖交下,在路数日,队仗整肃,宛若行军。”履王叹道:“吾婿真将才也!后来金川之役究竟立了大功。现在急难之际,怎么竟忘了他?可知我老得竟糊涂了!”仁宗道:“毕沆、惠龄都是封疆大吏,贼在他界里头,似宜仍旧责他办理,这会子派了人去,他倒可以脱卸了。”高宗道:“这话也是。”随命军机拟旨,湖广总督毕沆、湖北巡抚惠龄专剿荆州之贼。西安将军恒瑞专剿当阳之贼。限日肃清,立俟奏凯。旨章拟得非常严厉。白莲教起事而后,高宗、仁宗父子两人,宵旰忧勤,满望挽回大劫。欲容易削平与否,须俟下回书中再行披露。第四十一回地黑天昏白莲倡乱 花娇柳媚女将请缨

话说白莲教倡乱而后,派遣党徒四出煽惑,无知愚民,靡然风从,因此蔓延得非常迅速。扑了东边,西边又起,闹的官军脚乱手忙,竟有点子应付不来。朝廷添兵增将,连放了三五位大臣,依然毫无功效。嘉庆二年,湖南苗事略定,太上皇特下诰旨,命领侍卫内大臣威勇侯额勒登保就移平苗之师,远征教匪。彼时派出的大将如都统德楞泰,将军明亮,总兵张廷彦,合了原有的督抚将军毕沅、惠龄、恒瑞、永保等,差不多已有八九位领兵。大帅官多令杂,你推我委,彼此不相统属,不相缓救,大兵到处,只知道责令地方官办差,勒富役贫,军令严于圣旨。各大帅在营里头镇日价喝酒打牌唱曲儿,消遣那清闲的岁月。那些兵弁更结队成群,到各城乡村落,奸淫掳掠畅所欲为。并且这几位领兵大臣,一个个熟谙兵机,深明韬略,老谋深算,都择定了教众不到所在,安营立寨。因此出师年余,连一名小卒都没有伤折过,一个教民都没有见面过。朝廷要责问,营里有的是老夫子,胸中兵甲,笔下风雷,何难捏无为有,立做一篇大捷的奏报,六百里加紧飞递到京,自然没有事了。好在皇帝自己并不前来察看这个谎,永远不会闹穿的,这便是各大臣征剿教民的丰功伟烈。

这日,恒瑞、惠龄又有捷报到京,高宗瞧过,就递给仁宗道:“倒又打了个胜仗。”仁宗接过细瞧半晌,没有回奏。高宗道:“你看如何?”仁宗起身道:“照子臣看来,这里头的话,大半子不很可靠呢。”高宗愕然道:“怎见它靠不住?”

仁宗道:“子臣一竟要回太上皇,因见太上皇身子不很好,闻知此事定然又要生气,因此缓了下来。”高宗道:“住了,你也是主子了,国家的事,就是你的事,我这会子不过是帮着你理理罢了。我有想不到见不到的地方,你既然想着见着,虽是不便擅专,也应回我知道。”仁宗先应了一个“是”,然后奏道:“这一班人,出师到今,算来也有一年多了,每一个月里,总有两三个奏报,从没有报过败仗,回回都是大胜。从来说胜败兵家常事,如何能够回回得胜?只此一端,可知就不实不尽了。”高宗道:“这个你就疑差了,国家是节制之师,教匪是乌合之众,乌合之众,遇了节制之师,如何会不败呢。”仁宗道:“子臣初时也是这么想,现在瞧来怕有点儿不合呢。”高宗忙问:“不合在哪里?”仁宗道:“官军既是无战不胜,教匪既是无战不败,早应扑灭多时了,怎么这会子还有许多教匪呢?愈扑愈多,愈败愈盛,天下也没有这个理呀。”高宗道:“瞧惠龄前奏,称教匪自入了河南后,虏协日众,并不敢整队迎职,不过百十为群,忽分忽合,忽北忽南,以图牵制兵势,也是情所或有的。”

爷儿两个正谈的热闹,太监送进一本封奏,是御史宋澍拜上的。高宗接来瞧时,大旨奏称:“惠龄奏歼楚贼不下数万,何以至今蜂聚景安,防禁南阳逾年?何以任贼横行秦承恩近屯兴汉?何以武关全陕门户曾不设备?岂非各分畛域怀观望,乞专简大臣督师三省,庶呼应灵而事权一”等语。高宗道:“讲的倒也在理。”随向仁宗道:“你看该批答他么?”仁宗瞧过,回奏道:“子臣浅见,最好另降一旨把领兵各大臣申饬一番,不然太不成样子了。”高宗道:“也好,就传纪昀拟了罢。你有意思,你就当面吩咐他。”仁宗笑道:“子臣亲自拟一个如何?”高宗道:“那原不值什么,你喜欢弄,也省得假手他人。”仁宗执笔在手,即席拟成一旨,呈于高宗。只见上写道:太上皇诰谕:去岁邪教起长阳,未几及襄陨,未几及巴东归州,耒几四川达州,继起至襄阳。贼始则由湖北扰河南,继且由河南入陕西。若不亟行扫荡,非但劳师縻饷,且多一日蹂躏,即多一日疮痍。各将军督抚大臣,身在行间,何忍贸无区画。若谓事权不一,则原以襄阳一路责惠龄,达州一路责宜绵,长阳一路责额勒登保、福宁。若言兵饷不敷,已先后调禁旅及邻省兵数万,且拨解军饷及部帑不下二千余万。昔明季流寇横行,皆由阉宦朋党文恬武嬉,横征暴敛,万民酿患,今则纪纲肃清,勤求民隐,每遇水旱不惜多方赈恤,且免天下钱粮五次,普兔漕粮三次,蠲兔积逋不下亿万万。此次邪教诱煽,不过乌合乱民。若不指日肃清,何以奠九寓而服四夷。其令宜绵、惠龄、额勒登保等,和奏用兵方略,及刻期何日平贼,并贼氛所及州县若干,难民归复若干,今疮痍轻重共十分之几,善筹安恤以闻。钦此。

高宗瞧毕无语。于是即交军机缮发出去。各路将帅接到此旨,吓得一身都是汗,行文会商,倒也忙乱了好一会子。无如贼势浩大,依旧不曾得着便宜。仁宗闻知,就向高宗请旨道:“领兵各员没一个忠心办事的,到营以来图得一天是一天,过得一日是一日,迁延坐误。照这样子闹下去,国家事情还好问么。瞧柯藩的本子,此番贼首姚之富由商州犯孝义,经秦永恩扼守秦岭,惠龄庆城复由山阳追击,贼不得逞,南走镇安与李全、王延诏两酋合掠洵阳,柯藩亲督乡营防守。这时候各员如果合力会剿,何难一鼓荡平?奈恒瑞、惠龄因循观望,仍被贼匪夺船逃去。至襄贼渡汉后五天惠龄才到,恒瑞还在途中呢。按照祖制,惠龄等这一班人儿失机之罪,是逃不了的。”高宗道:“不料这几个人,竟这么的不中用。”仁宗道:“这班人的鬼蜮行为,太上皇哪里知道。现在京的,谙达侍卫章京,谁不营求赴军自效,究竟何尝想替国家出力,不过图着冒功升官,趁乱发财罢了。那几个从军中回来的,无不营置田产,顿成殷富,这些人的钱都是从哪里来的?”高宗听得领兵将帅这么不成才,心中未免生气,随叫下旨诘责惠龄、恒瑞等追贼不力,防堵不严之罪,尽夺去世职孔雀翎,并着戴罪效力。从来说勇将怕激,懦将怕罚,经这一道严厉的谕旨颁发之后,各路将帅果然整作了好些,虽未见立甚奇功伟绩,比了从前就差远了,也有编练乡勇的,也有檄调土司的。内中要算将军明亮、威勇侯额勒登保最为利害。这额勒登保,原是个满洲的珠轩户,乾隆中因为骑射精通,选入京中充当侍卫,随征廊尔喀、台湾,屡立战功。每回开仗他总鞭马陷阵,奋呼冲荡勇健非常。统帅超勇公海兰察见了,叹道:“真将才也。”遂赠他一部翻清《三国演义》道:“读此也可以略晓古人兵法。”

额勒登保大喜,就把此书当作鸿中秘宝,日夜揣摩,居然揣摩了个纯熟。去年奉旨征苗,连战连捷,以军功封为威勇侯,并升为领侍卫内大臣之职。额勒登保手下两名汉将,都有万夫不当之勇,一个叫杨芳,一个叫杨遇春,川黔一带称到二杨名字,差不多没一个人不知道。

当下额勒登保召集部下各将商议道:“白莲倡乱,遍地都是贼氛,累的太上皇、皇上这么宵衣旰食。咱们营里自统帅下至小兵,所穿所食哪一样不是朝廷恩典?现在扰的这个样儿,就是上头不责备咱们,自己也没脸儿呢。终不然朝廷花了钱粮,白养咱们一辈子不成。你们听我这话儿,说得错了没有?”杨遇春道:“大帅训令,谁也敢不遵!只这现在贼势滔天,各路将帅都袖着手瞧热闹儿,光是咱们这一支兵,就尽力攻打,也平不了贼子。再者官兵利于合,贼兵利于分,本营马步通不满一万,也不够调遣呢。”额勒登保道:“这还成什么话,人家袖手,人家自己丢脸,咱们难道好学人家样儿么?兵马一节呢,满汉合计也有八九千人,就近再招点子乡勇,也可以了。”杨芳开言道:“大帅的计划果是万妥万当,但乡勇大都是本土农民,仓卒召募于军务上,似乎不很合用。据沐恩下见,大帅于黔中各土司颇有威信,土司的兵临敌阵的多。再者土司跟教匪语言不通,勾煽也非容易,如果檄调前来,怕比乡勇合用一点子呢。这是沐恩一个儿糊涂主见,是否可采还祈大帅钧裁。”

额勒登保道:“倒是你提醒了我,这法子很好。”

当下就叫本营文案起了几个札子,誊写清楚,盖上关防印信,派遣差并分头递送前去。这一来不打紧,却就引出一位轻盈袅娜的女将军来。这位女将军姓龙,小字么妹,是黔中土司龙跃的妹子。龙姓原是黔苗豪族,吴三桂称兵时光飞檄群苗策应,龙跃之曾祖独不肯从,并起兵与三桂相抗。滇乱既平,圣祖嘉其忠勇,特赐总兵官为诸苗之长。到龙跃本身已经四代,世职逐代递降,只剩得个千总之职。这龙么妹生得雪肤花貌,琼鼻樱唇,模样儿是没批评的,却有一桩奇怪处,偏是这么千娇百媚,却没有风月情怀,偏怀着英雄志气,六韬三略无一不精,剑戟戈矛无一不晓。每当风和日暖天气,么妹蛮装窄袖结束得天人相似,跨着骏马,与二三蛮女驰骤较射,雄艳风流,真可称得一时无两。

这日额勒登保公文到来,龙跃不敢怠慢,检点兵马收拾粮饷,择定吉日出发。么妹闻知,就恳求龙跃带领同行。龙跃不许道:“打仗的事情,可不是玩意儿,敌情变幻,刀剑无情,也是姐儿们去得的么?我因受了皇上家恩典,没奈何呢。不然这么热的天气,在家里凉快不好,倒要冒着暑翻山越岭的赶将去。妹子你很好的过着太平岁月,快打回这妄念罢。”么妹笑道:“哥哥太把我瞧的小了,兵法上弓马上,妹子也曾揣摩过,练习过,虽不见得怎么,以现时将帅而论,自问也可以充得数了。人家得胜,妹子独遭败仗,那是再不会有的事情。哥哥不许我去,我也知道不过是怕我夺了哥哥的功。其实也是多虑,谁不知么妹是龙跃的妹子,山高遮不住太阳,我立了功,究竟仍旧是你的光辉,我难道还图什么荫袭不成?”龙跃道:“上了战场,生死存亡都是说不定的,我无非为爱惜你起见。”么妹道:“哥哥放心,妹子自问,恁如何不济,总也不至于丢脸。”龙跃知道么妹性甚执拗,力阻定然不成,随道:“咱们再商量罢。”龙跃原是一时敷衍,想慢慢再想法子阻止她。谁料事有凑巧,出发之前二日,龙跃忽然得了一病,军情紧急,额大帅催促文书接二连三的来,势又不能稍缓,部下各将又没一个能当这重任,于是龙么妹遂代兄督队到额侯大营听调了。临行时光,龙跃嘱咐了好些话儿,么妹一一答应。正是:铁甲裹纤腰,金闺作烈士。暂别珠帷镜,槛绮梦催醒。抚将骏马长鞭,雄心激勉三军。呼娘子大增巾帼之光,号夫人足厌衣冠之气。

龙么妹这支人马,迅疾如风,行了半月开来,已与大军相接。这日行到南笼地界,此处离大营只有三十里。么妹下令:“安营歇息一日,明儿晋谒大帅,听候调遣”。安营已毕,就派二十名巡逻队,四出哨探。一时报称:“东南角上,有贼骑窥探,诸将都欲出营擒捉。”么妹道:“咱们才到,敌情地势都不很熟悉,只能严守营门,不得轻举妄动。等明见过大帅,奉了将令,出战也未晚。”诸将听了,都笑么妹没胆子,要私自出营擒捕。么妹道:“我是全营的主帅,谁违我令,我就斩谁。”说着把两泓剪水秋波进出寒光,向众人打了个圈儿。众人被这明星般的目光一逼,顿时寒战起来,一个个低了头,不敢答话。

这晚月上之后,么妹带领侍婢,亲往各处巡视,但闻刁斗之声前后相应,查了一遍,见守的倒还严密。查毕回营,帐外檄声已报三鼓,举头瞧那月时,愈益品莹澄彻,两三片薄云,映着月色,徐徐浮动,宛似轻霜薄絮似的,心中好不快然。遂令侍婢取宝剑来,趁着月色舞将起来。剑气生风,剑锋激电,么妹的慧心娇力,正全注在宝剑上。流星探马飞报军情,说额侯中了贼人诡计,被困在南笼地方,贼首王囊仙、七绺须前后夹击,情势十分危险。么妹道:“那还了得!”随令拔队齐起,星驰往救。么妹身跨骏马,手舞银枪,十多员苗将,三百名苗军,紧紧相随,马前扯起三丈来高的红绸大旗,中间绣着个大“龙”字,飞驰而前,迅疾得像箭一般。霎时间早到战地。么妹飞骑陷阵,那股锐英气风直接辟易千夫,披靡万从。左冲右突,战到天明,贼人抵挡不住纷纷退避。么妹吹号收军,检点人马,只死两个,伤了五个,各苗将唱名报功,阵斩贼人首有四百五十七颗,生擒贼酋九名,阵降贼兵二百二十三名,所得马匹粮饷,不计其数。么妹吩咐:“马匹粮饷本军收用,降兵编人本军,充当火夫。贼酋九名,首级四百五十七颗,解往大营听赏。”处置才毕,忽报:“额侯爷差官求见。”么妹忙叫快请。只见进来了两个蓝顶花翎的差官。两差官见了么妹,都各一呆,随道:“大帅派我们来请龙爷呢。”么妹笑道:“原来大帅还没有知道我哥哥龙跃因为病了,派我前来代当差使的。”两差官惊道:“昨儿晚上血战南笼救出我们大帅,难道就是姑娘么?”么妹笑道:“不敢,是我做的事。”两差官相语道:“谁料花朵儿似的人,竟有这么能耐,你我丈夫真真愧死了。”当下就传额侯令,请么妹到大营相见。

么妹到了大营,额勒登保也异常赏叹,待以宾客之礼。么妹询问贼情,随献计道:“贼人经此挫折,业已丧胆。何不奖励三军,分道进攻,一鼓作气,南笼之贼不难立就扑灭。”额勒登保道:“你这话深合兵机。我兵条条生路,不过拼命进战是一条死路;贼兵条条死路,不过拼命鏖战是一条生路。欲以我之长攻贼之短,只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之一法。等杨芳、杨遇春到了,咱们就分道进攻是了。”原来这时光二杨正奉差在外,隔不上几时,果然二杨兵到。额勒登保定下方略,分兵八路,协力进攻。龙么妹的苗兵,虽然只有三百人,倒也当作一路。择定八月十五夜,八路兵马一齐攻扑。

到了这晚,天静无云,月明如画,轻飚掠须,拂拂生凉。

么妹坐在马上,星眸似水,杏脸含春,笑向左右说:“这起贼子,合该命尽,咱们今晚大家留心点子,总要多擒他几个活口,最好把著名的王囊仙、七缎须捉住了,也显显咱们苗人的能耐,要是被人家擒了去,咱们脸儿上都没有光辉的。”话犹未了,忽听号炮声响,众苗将道:“了不得,人家抢了头阵去了。”

么妹笑道:“叫咱什么,迟早不争在这一刻儿。擒贼先擒王,拿住了王囊仙、七绺须,惩他们如何杀敌致果,也难跟咱们比肩儿子。”说罢,催马前进。忽前哨时称拿住两名贼子。解到马前,么妹停辔瞧时,见两贼都有三十上下年纪,都穿着白衣,见了么妹,不住的叩头求饶。么妹娇声喝问:“你们两人姓甚名谁?在贼营中当什么差?这会子要往哪里去?要命的就照实讲,实讲了,我不杀你,我还赏你呢。要有一字半句虚话。”说到这里,就把所备宝剑一掣,映着月色,一股冷森森寒气,直射向两人脸上来,吓得两贼没日子的喊“饶命”。么妹道:“也没见过这么没中用的人,也要出来当贼子。放心罢,这脏脏东西,我要亲自动手杀起来,怕不薰坏了我么。快讲!”马前苗将齐声催喝,两贼只得供道:“小的李福、王禄,都是王教首手下的听差。王教首为官兵不日前来攻打,特差小的两人,到川中王三槐总教首那里求救。这是句句实言,女菩萨慈悲放了我们罢。”么妹道:“王教首是谁?”两贼回道:“就是王囊仙!”么妹心里一动,笑向左右道:“不料咱们的大功,就着落在这两个贼子身上。”随喝问:“王囊仙所在地方,你们谅总知道。”两贼回“知道”。么妹道:“你们引我去擒王囊仙,擒了王囊仙,我自重重赏你们。”欲知两贼肯从与否,且听下回分解。第四十二回数奇命将军空百战 多情种红粉自千秋

话说李福、王禄被龙么妹一阵子硬吓软骗,已是筋酥骨软,不由不答应。么妹本是谋勇兼优的,有了这么两个内应,自然临机决策,只半日功夫,就把王囊仙、七绺须都擒住了,军威大振,南笼就此肃清。陈云伯先生有长歌赞美道:罗旗金翠翻空绿,鬟云小队弓腰束。乐府重歌花木兰,锦袍再见秦良玉。甲帐香浓丽九华,玉颜龙女出龙家。

白围燕玉天机锦,红尘蛮云鬼国花。小姑独处春寒重,巫峡云间不成梦。唤到芳名只自怜,前身应是桐花凤。

一卷龙韬荐褥薰,登坛姽婳自成军。金阶台榭森兵气,玉砦阑干起阵云。昔年叛将滇池起,金马无声碧鸡死。

水落昆池战血斑,多少降旗尽南指。铜鼓无声夜渡河,独从大帅挽天戈。百年宣慰家声在,铁券声名定不磨。

起家身袭千夫长,阿兄意气凌云上。改土归流近百年,传家独赛云台丈。雪点桃花走玉骢,李波小妹更英雄。

星驰蓬水鱼婆箭,月抱罗洋凤女弓。白莲花尘黔云黑,九释龙场堠烽逼。一纸飞书起段功,督帅羽檄催军急。

阿兄卧病未从征,阿妹从容代请缨。吭女兵符亲教拿,拿龙小部尽媌姪。红玉春营三百骑,美人虹起鸦军避。

战血红销蛱蝶裙,军符花錾鸳鸯字。秋夜谈兵诱屈凉,白头老将愧红妆。围香共指花袅市,骠骑争看云亸娘。

敌中妖女金蚕蛊,甲杖弥空胜白羽。金虎宵传罗曼力,红下夜演天魔舞。八队云旗夜踏空,擒渠争向月明中。

晋阳扫净无传箭,都让萧娘第一功。春山雪满桃花路,铸铜定有铭勋处。八百明驼阿槛归,三千铜弩兰珠去。

当年有客赋从戎,亲见摇仙玉帐中。珠目蚝脂翠人样,艳夺胭簪一角红。军书更有花畔格,蛮笺小幅珍金碧。

谁旁相思寨甲居,铃名红军芙蓉石。功成归去定何如,跳月姻缘梦有无。惆怅金种花落夜,丹青谁写美人图?

额勒登保经此大胜,才待修本报捷,忽接德楞泰参赞公文一角,才知德参赞靠着乡勇之力,连获大胜,现在想出一个坚壁清野的法子,将军明亮深为许可,特行文书询问是否赞同,如果同意,拟即联衔会奏等语。原来德楞泰部下索伦劲旅通只不到三千,练就的乡勇倒不下二万余人呢。因为八旗兵士有了伤亡,例须奏闻朝廷,就是绿营也须咨照兵部,手脚是繁不过,比不得乡勇都是就地招集的,死也罢,活也罢,并没个人儿前来询问。所以每逢开仗,乡勇总是挡头阵,乡勇后面才是绿营兵,绿营兵后面才是八旗兵。败了,死的是乡勇;胜了,得功的是绿营八旗。严如粒先生有《乡兵行》前后篇,前篇道:红旗悠悠土城头,绕城画角云惨愁。羽檄星驰募乡勇,大旗小旗森戟矛。乡中豪侠子,亡命身未死。

乘时得入瞟骑营,誓取功名如折矢。夜宿沙场刁斗鸣,酒酣高唱气骄横。黄巾十万势汹勇,来压军门云不动。

排弩架炮守垒营,将军有令须持重。岂无中黄贲育士,军令森严禀相奉。乡兵愤怒火出鼻,大呼陷阵万夫辟。

顷刻驱狼若驱羊,诸军鼓噪踵相继。爬堵翻箦无处寻,岩悬削瓜箦屯云。凭高负险侮我军,仰视坠帽徒怒嗔。

将军下令悬重赏,执擒贼者银千两。几辈贪赏不顾生,前者顶縻后者上。藤绳垒缚献军门,一军欢迎得好仗。

椎牛飨士军筵设,夜奏甘泉月三捷。几番开库赏乡兵,谢恩叩头头有血。归来就地作博场,俄顷千金如沃雪。

全日班师撤归里,中有一人注不上。十年百战扫搀枪,两手依旧空男子。悔要银钱不要官,哪有功名夸间里?

后篇道:大红旗,小红旗,大小红旗共迷离。七里蜈蚣称健儿,五日十日道途壅,居人栗栗行人悚。听说前途撤乡勇,乡勇十人九顽劣。中有一人独悲咽,哀哀细从召募说:妖氛起荆襄,达州剧贼尤披猖。惭无颜面回故里,起名再吃乡兵粮。夔府作军探,湖北又湖南。最后随营过尧关,辗转黑河太巴山。老林百日无完衣,射见踵决血流啡,一馍二十钱,甜米斗二千。披得包谷作晚爨,青纲树泾烧不燃。昨到兴安城,粮船如鱼鳞。又见守营卒,个个衣履新。杀贼要乡勇,受赏偏说册无名。十年凯撒人已老,欲移新兵粮额少,赏金多被领旗抽,区区微劳谁见收。不收亦无愁,依然无面回乡里,甘心老向南山死。

照这《乡兵行》瞧去,当乡勇是最吃亏事情。谁料当时兴头的人很不少呢。就德楞泰此番战绩,一大半都是乡勇健将罗思举的大功。罗思举是达州东乡罗家坝人氏,智谋出众,胆略过人。他的用兵,全得力于“出奇制胜”四个字。嘉庆元年,白莲教首王三槐在丰城地方起事,屯聚数万,矛槊成林,吓得官军正眼也不敢觑视。丰城离罗家坝只三、五十里路程,王三槐派贼众三千人出掠,前锋已及罗家坝。此时坝中团勇点名儿虽有一万多人,却没一个临过阵的。执着兵仗排队了,远远瞧去,倒也不见什么破绽。一但叫他杀贼,十个人中总有九个腿子里吓得没了劲儿呢。罗思举当着团长听报贼来,忙向众人道:“贼子来了,咱们都出坝抵御去。”连说三遍,也有应的,也有不应的。罗思举发急道:“团勇原是保护地方的,贼子来了不抵御,要乡团来做什么?咱们妻儿老小,田房财产,都在坝里头,贼子打进了坝,谁还保得住谁?这回开仗,还是自己保护自己呢。”经这么说了,才有数十个人,执着刀叉相从。出坝二三里,望见一簇贼人蜂拥而来,也不知有几多人数,白旗高扯,标着“白莲教”字样。众人见了,胆都寒了。罗思举道:“喊一声呐助助威,咱们就迎杀上去。”说毕飞步挥刀奋身直前。众人只喊了一声呐,早都溜跑了。等到遇敌奋斗,只剩了罗思举一个儿。罗思举交过十多个回合,回顾乡勇,并没有第二个人上来接应,心里没好气,忽然情急智生,想出一计,大呼道:“不过三五十个贼呢,快齐心扑掉他。”坝里乡勇听说贼少,勇气顿时奋起,争着奔出,万刀齐斫,万叉齐搠。贼众大骇,弃械奔逃。乡勇乘势追赶,获了个大胜仗,所获器械马匹,斩的首级,擒的活口,真是不计其数。

罗思举道:“今儿咱们得打胜仗,可知贼人的能耐也不过如此。头回怕,二回就不怕了。”众人都道:“咱们杀了这许多贼子,到哪里请功去?”罗思举道:“达州现有游击衙门,咱们就到那边报去,多少总得着点子赏。”于是众人扛了杀下的首级,押了生擒的贼子,跟着罗思举到达州游击衙门报捷请赏。这位游击姓罗,名定国,世务上参的精透,正患教事猖撅,上峰责问,听说罗思举来衙报捷,心中甚喜,顿时放出笼络手段,宰杀猪羊,把众人请了一顿饭,又把罗思举当着众人着实奖励了一番。罗思举见游击如此管待,觉着自己脸上增起无上光荣。罗定国道:“王三槐没有擒住,终是地方大患,你老哥现在军威大振,贼子闻风丧胆,如果到丰城去劫寨,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贼子定然束手就缚。”罗思举道:“照思举意思巴不得踏平丰城,活擒贼首。只怕乡勇未曾经过战阵,不很有济呢。”罗定国笑道:“老哥也太谦了,罗家坝的乡勇,谁也不知!咱们老营务哪一件能够强过了你!必是老哥不放心,不妨先到那边探视一下子,可取则取,可止则止。”说到这里,便笑顾众人道:“众位听我这话儿,说得错了没有?”众人齐声应“是”。罗思举本来喜事,现在见众情踊跃,自然更没甚么异议了。

这日,酒罢之后,罗思举独自一个扮作乡人模样,悄悄去了一日一夜,回报罗定国道:“贼营戒备松暇,果然可以袭取。老爷带官兵五百,在外接应,我同三五十个死士,奋呼杀入贼寨,何难一举扑灭?”罗定国道:“果然这么容易,好极了!只是我这里的兵,还要保守城池,离了去怕城池就要不稳。”

罗思举道:“老爷也太小心了,劫寨又不比别的事,一下子就成功了。成了果然不庸守得,就是不成,也不过费上一宵半功夫,哪里就耽误了公事。”罗定国道:“营城规矩,你老哥原来还没有知道。咱们的兵马,没有上官军令,轻易是不得调动的,比不得你们,不受皇家粮饷,倒可以自由自在。”罗思举听了,知道定国没有讨贼的胆量,停了半晌,笑答道:“老爷果然有老爷的难处,我罗思举定要仰劳老爷,原是我自己不知进退,只是赤手空拳劫营的事,如何做的成功?只求老爷赏我三五斤火药,拼这条贱命不着,定做一番事情出来给人家瞧瞧。”罗定国道:“这个可以商量。”就叫人给了罗思举八九斤火药。罗思举藏了火药,也不跟同伴商量,独个儿趁夜里闯到贼营,掷下火药包。顿时烈焰薰天,浓烟匝地,八方四面都着了火。众教民从睡梦中惊醒,夺路奔走,颠崖坠谷,死者不计其数。思举趁乱里跳身逃回。因没有官军追击,便宜教民,只受了个虚惊。

然而,思举从此威名大振,远近乡勇咸来归附,自己练成一军,名叫罗家兵。四川总督闻之,并赏他一个七品顶戴,给札一道,归副都统佛住节制。这佛副都统,也是个公子哥儿,战略上平常的很。此时川中教民,最强的,川北要算罗其清、冉文俦,川东要算徐天德、王三槐。这日惊报传来,知道徐王两贼合兵来窥东乡,声势颇为利害。罗思举急禀佛住道:“东乡城低壕浅,势难守御,趁他没有到,赶快的浚濠设栅,屯粮积草。一面行文求救,才能够巴望没事。”佛住笑道:“忙什么,咱们现有着数万乡勇,贼子来了,只一鼓便杀他个片甲不回。”思举回营叹道:“佛都统不听良言,必为贼人所败,只可惜我数年心血练就的罗家军,与他同为玉石。要真是这样,我哪里对的住我那面八卦旗呢。”原来,罗军号旗画有八卦为识,所以他这么讲。

当下思举正在嗟叹,忽报刘青天差人求见。思举大喜,立命请见。原来这刘青天,是四川省一个知县,姓刘名青,因为做官清正,众百姓替他起个绰号,叫做刘青天。教众所至蹂躏,并见了刘青,倒也并不相害。因此刘青时常出入教众营里,譬说利害婉言谕降,一片婆心,无非望生灵免遭涂炭。此时刘青奉了上宪公事,要到教民营中招抚王三槐,却先派人来见罗思举,请他暂缓征剿。思举见了来人,喜道:“刘青天真是可儿,他也知道世界上有一个罗思举呢。”随向来人道:“我在这里也没甚事,倒不如跟了你去。你们老爷很识货,这种人跟他做伴儿,是很有趣的。”来人道:“老爷肯光顾,原是再好没有的事,只是咱们老爷不曾吩咐过,怕都统爷要见怪么。”思举笑道:“你怕佛都统见怪么?他要真是见怪,也该听我的话了。必料我是没有用的东西,在也没什么益,去也没什么损,再者咱们原不比绿营,食官家的粮,听官家的令,喜欢到哪里,就到哪里,谁也管不了谁呢。”来人见他满腔怨愤,知道无法阻止,只得答应了。

当下罗思举传令本部拔寨齐起,高扯八卦旗号,直赴刘青营里来。刘青的营扎在方山坪地方,两贤相遇,露胆披肝,投情合意,说不尽的要好。当下刘青道:“参赞德公爱才若渴,像老哥的本领投了他,定可以出人头地。”罗思举道:“侯门如海,德大人那么尊严,像我这种芥子似的人儿,要见他也不能够呵!”刘青道:“德公脾气还好,老哥倘然有意,兄弟愿为先容。此番招抚的事,德公倒也主张大半呢。”罗思举大喜。

这日,刘青人寨招抚,罗思举跟随前往。先到王三槐营里,复到罗其清营里。罗其清原是刘青部民,刘青一见就大哭道:“本县不德,致我安分良民失身邪教,这都是我刘青一个儿的错误。”罗其清听了,也不觉泪随声下,忙卸掉白袍伏地请罪。

刘青亲手扶起道:“能听约束,就是好人。大帅跟前,本县总竭力替你们恳求。”其清谢过,当下设筵款待。酒到半酣,刘青笑指罗思举问其清道:“这位老爷你认识没有?”其清忙回“不认识”。刘青道:“跟你同姓呢,就是丰城劫寨的罗老爷。你们纵没有会过面,也应闻到他大名了。”其清道:“丰城劫寨那不就是一个人,赶走我们数万弟兄的罗思举罗老爷么?”刘青道,“正是这位老爷。”其青疾忙起身斟酒,口称“失敬!”随道:“八卦旗罗家军,谁也不知?!谁也不晓?!照罗老爷的功劳,就花翎红顶,也不为过。现在罗老爷前程还只是个烂铜顶子,倒是那些深居简出的什么钦差参赞,倒一个个妻封子荫,那些人何曾费过一点子心力?所有功劳,都是别人的,别人竭心竭力,他倒白白的享现成,这真是最不公的事情。”

刘青才欲答话,忽听外面人马行动声响,一阵过去,一阵又来,询问罗其清,只笑着不答话。刘青心中疑惑,要出帐瞧看,其清阻住道:“老爷放心,老爷是世家上第一个清官,惩再坏点子的人,总不敢在老爷身上有什么奸计,何况是我?”刘青心终不安,三回五次的要走,其清道:“我们这里,老爷是难得光顾的,一杯水酒,也不肯赏脸?”刘青道:“我到这里来,原不是为着饮食,参赞大臣立候我回话呢。如蒙厚爱,就抚之后,请到本县署中,痛饮一醉,如何?”其清道:“既然如此,罗老爷请暂留此,因为还有几件事,要与罗老爷商议呢。”刘青目视思举,思举道:“公请先回去是了。”其清送刘青去后,重复入席,与思举谈天,言语之间很有窥探军情的意思。思举知道他没有降意,设一个脱身法子逃回营来,却是个空营。正在不解,忽见两个乡勇自外而入,一见思举,就道:“罗老爷也回来了,好了,咱们走罢,刘老爷早走了多时了。”思举忙问“刘老爷走了哪里去?”乡勇道:“你老人家原来还没有知道东乡早失守了,部统早被害了。刘老爷劝降时光,贼人一边跟刘老爷敷衍,一边就调人马打东乡。刘老爷回营得信,怕受暗算,立即拔队开去。”思举十分惊讶,又问:“开向哪里,你们可知道?”乡勇道:“刘老爷说过,是投德大人去的。”思举此时空拳赤手,一个儿也成不了大事,只得也投德恭赞营来。

参赞德楞泰所了刘青的话,倒很看重思举。这夜接到军报,知道石子坪香炉坪两处险要,已被徐天德、王三槐分兵据守。罗思举雄心怦然,入见参赞,请率领乡勇,飞腾绝壁,暗袭教营。德楞泰大大嘉许,并给了他十多斤火药。有志竟成,果然一战成功,杀得徐王两教首,弃营夜遁。德楞泰立赏了罗思举一个蓝翎千总。这一件事情,正与龙么妹肃清南笼同一时候。当下额勒登保接到德楞泰公文,就向总文案舒举人房中来,商量个回复的稿子。不意才到门口,就听舒举人在里头拍案道:“真是第一个美人儿!第一个英雄儿!往古无双,来今少有,不知哪个有福的,能够消受她一辈子。我舒铁云生长中华,这艳福是没分的了。”说罢发叹。额勒登保听了几乎笑出来,随咳嗽了一声,走进道:“老夫子这么多情,真不愧风流名士。”舒举人红着脸,起身道:“晚生酒后狂言,不期被东翁听去。”额侯坐下,见案上摆着张才写的字纸儿,墨渍还没有干呢,随问:“这是什么?”舒举人道:“晚生见龙么妹那么英雄,那么美丽,情不自禁写了几首歪诗,无非想替她传流后世呢。”额侯道:“偏是多情种子,偏不能享受艳福,也是很不平事情。”舒举人道:“晚生这几首诗,也可算结成文字因缘,不辜负此情了。”欲知额侯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第四十三回获贼首懦臣得意 见上谕权相惊心

话说额勒登保听了舒举人的话,笑道:“那么情魔,亏你是老夫子呢!要是咱们当将帅的,就不行了。”舒举人听了,肃然谢过,于是宾主重谈公事。舒举人道:“旬日之间,川黔两捷,军务呢,顺手很了。叵耐这班教匪,东流西窜,随地蔓延,终不是个了局。官兵收复了地方,还要招集流亡,办理各种善后的事,又未便跟着教匪追来逐去的赶。晚生为了这件事,千思万想,费尽心机,总没有个妥善的法儿。可巧昨晚想出一计,本来就要告知东翁的,因为里头稍有未妥的地方,现在德参赞既有公文来,那是很好的机会,这计策,正与他暗合,果然行了,教匪就此灭掉,也说不定呢。”额侯忙问:“什么计策,这么的利害?”舒举人道:“就是德参赞来文所说坚壁清野的法子,劝令各地乡镇百姓,筑造土堡,开掘壕沟,各自为守,贼人没处掳掠,没处煽勾,自然扑灭的就快了。”额侯喜道:“果然妙计,费神起一个底子回复他,咱们准联衔儿会奏是了。”舒举人应着,当下就复了一道公文去。德楞泰立刻题本,因明亮是两朝老将,推他领了衔,大意称说:“臣等自楚入陕,所经村庄皆已焚烬,盖藏毕已搜劫,男妇皆已掳掠,目不忍见。已扰者恤,未扰者尤宜提防。查各州县在城之民,有城池以为保障,其村落乡镇,仅恃一二隘口,乡勇或远不及防,或间道失守,仓皇逃避,不但衣粮尽为贼有,且备卫之火药器械,反以藉寇而资盗。而各贼所至之处,有屋舍以栖止,有衣食火药以济急,有骡马刍草以夺骑更换,有逼协之人为之乡导负运。是以自用兵以来,所杀无虑千万,而贼不加少。且兵力以保城为急,则村市已被虔刘,以保荆襄为急,则房竹安康,已难兼顾。为今之计,欲困贼必须卫民,莫若伤近贼州县于大镇,劝民修筑土堡,环以深沟,其余因地制宜,或十余村有一堡,或数十村为一堡,贼近则更番守御,贼远则乘暇耕作。如此以逸代劳,贼匪所至,野无可掠,夜无可楼,败无可协。如以大兵乘压其后,杀一贼即少一贼,灭一路即清一路。近日襄阳绅士梁有糓等设堡团守,贼屡攻不能犯。此保障之成效,至川东各属多有险峻山寨,只须令乡民临时移守其中,一如守堡之法,于以御贼安民,必可刻期扑灭”等语。似这么长规远略,以为必定可以仰邀宸允,不意朱批下来,竟说:“筑堡烦民,不如专禽首逆,所请着无庸议。钦此。”各路将帅的兴头,被这一桶冷水浇得透体冰凉。不多几时,朝廷又特派勒保为湖广总督,宜绵为剿匪总统。这两位大臣,一味的贪财好贿,有功的不赏,有罪的不诛,将士愈益解体,匪势愈益猖撅。高宗闻之,心愈愁闷。仁宗再三劝解,说:“这都是子臣没福,乾隆年间,一竟很太平,才一改年号,就乱起来了,那不全都是子臣失德的缘故?”高宗道:“事情依旧是我管着,如何好说是你失德呢?”

这日,仁宗到圆明园给太上皇请安,见太上皇盘膝儿坐在炕上,闭着眼宛如老僧人入定似的,嘴里头喃喃念诵,一个字也听不清,不知诵的是何经咒。仁宗不敢惊动,又没有赐坐的恩命,只得垂手侍立。一时和珅进来,见仁宗站着,也只得垂手侍立。忽见太上皇问道:“这两个是谁?”和珅应声答道:“是徐天德、孙士风。”太上皇听了,依旧喃喃的念诵,一时诵毕,才与仁宗、和珅讲话。太上皇说起要热河避暑去,仁宗道:“今年不知怎么,这里天气比了往年要热好多呢,那边气候不知怎样?”高宗道:“那边树木多,总好一点儿。”仁宗道:“太上皇高兴,子臣理应随侍。但这会子教匪还没有平靖,军务旁午,子臣留在京里整理一切,也好使太上皇少劳劳心。”高宗道:“你要整理,那边也好办事呢。你的意思我也知道,无非为扰乱当口,咱们走了,京里头人心不免就要摇动。其实都是小孩子见解,我正为白莲教扰乱,才要到热河去。外边人见咱们爷儿两个,还这么舒齐暇豫,不知咱们有怎么高深的庙算呢!年年逛的地方,为了乱事就停止,那不是自己先慌张自己了么,被白莲教听了去,扰的愈兴头了。”随问和珅道:“你听我的话错了没有?”和珅自然随声附和。仁宗不敢回驳,只得也答应了,当下散出。仁宗忽然想起那件事,随叫住和珅问道:“太上皇方才讲的什么话,我听不懂,你倒听的懂?”和珅道:“皇上所问不就是太上皇喃喃诵念的话么?”仁宗道:“不错,就是那话儿。”和珅道:“那不是话,是个咒语,太上皇天纵多能,世界上所有各国各教的语言文字经典咒语,没一样不知道,方才诵的就是喇嘛教所有的喇嘛咒。”仁宗道:“喇嘛咒有甚用呢?”和珅道:“这喇嘛咒真是了不得,能在千里之外一刻之间,活生生把心上所恨之人立时咒死。不过行咒时光,喝问姓名须要旁人代答。太上皇方才喝问老臣,只道徐天德、孙士凤,都是白莲教首领,太上皇平日最恨不过的,才代答了这两个人名字。”仁宗道:“喇嘛咒这么利害,你总也会的了。”和珅道:“老臣也是太上皇教授的。”仁宗听罢嘿然。次日太上皇颁出诰谕,择定五月初九日启跸,出狩热河。高宗耽安逸乐,一年四季住的都是福地。春天住的是圆明园,夏天住的是热河行宫,秋天住的是奉天故宫,冬天住的是京师大内。天下乱得江翻海倒,他老人家依旧没事人似的逍遥巡狩。其实他也有他的长处,虽然终年游逛,事情却依旧办理的,即如这会子住在热河,军报络绎,半夜里还常常批阅章奏呢。一夕,为了桩什么事,叫太监军机处去宣召军机大臣。太监走了一趟,回奏军机大臣都家去睡觉了,一个都没有在那里。高宗听了没好气,随道:“我还在办事呢,他们倒那么安逸,真都是福气人儿。”太监道:“待奴婢到他们家里去传旨。”

高宗道:“不用惊动他们了,章京还有个巴么?”太监道:“奴婢才到军机处,见那边静悄悄地,案上的灯儿也只黄豆大小的光亮,一个瘦子眯着眼,在那里瞧书儿,军机大臣回家的话,就是他告诉奴婢的,这瘦子是不是章京,奴婢也没有问及。不过那么一所大屋子,只剩他一个儿在那里呢。”高宗道:“你去问问,是不是本署的章京?是,就召他来。”太监领旨而去,一时引了一个瘦脸抠腰的晶顶官员进来,叩头儿见驾。高宗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人回奏:“微臣吴熊光。”高宗道:“你原衙门是哪一个?”吴熊光道:“微臣原职是通政司参议。”高宗道:“在军机处当了几多年数差?”吴熊光道:“五年多了,微臣还是乾隆五十六年调到军机处的呢。”高宗道:“事情总熟悉的了?”吴熊光碰头道:“微臣因赋性愚笨,公事到手,每不敢轻率从事,所以错误之处,还不很多。”高宗喜道:“能够这么就好。”当下就与他商议政事。也是吴熊光官运来了,奏对的尽都称旨,高宗十分喜悦。

次日,和珅入见,高宗就道:“军机事情日繁,你有了年纪,未免有地方就要照顾不到,很该挑几个人帮助帮助。”和珅未及答话,高宗又道:“傅森、吴熊光这两个人,我看多还出息,都还能够办事,可叫他在军机大臣上行走。有了这么的好帮手,你也可以少费点子心思了。”和珅碰头道:“太上皇体恤老臣,无微不至,老臣自当感戴,但傅森、吴熊光两个,傅森也还罢了,吴熊光官才五品,于体例上似乎不很符合。”

高宗道:“按照体例几品的官才能够在军机大臣行走?”和珅道:“至少须三品呢。”高宗道:“要三品么?那也很容易,吴熊光朕立赐他一个三品卿衔,那总可以了么。”和珅叩头道:“恩出自上,老臣何敢强争。只是太上皇这个恩典,怕倒害了他呢。”高宗忙问何故,和珅道:“吴熊光家里穷得很,军机大臣例须开轿,平白的添出这笔开支,叫他力量里哪里办的上?”高宗道:“那也容易,着户部赏给他饭银一千两,总也不致困苦他了。”和珅碰头道:“戴衢亨是状元出身,官为学士,已经是四品了,在军机当差的日子,也与吴熊光差不多,用吴不如用戴,还求太上皇圣裁。”高宗道:“派一个军机,偏就有这许多的讲究,状元咧,榜眼咧,难道今儿是殿试么?”和珅听了,不敢言语。于是下诰谕,吴熊光就在军机大臣上走。原来这吴熊光别号槐江,原是大学士阿桂识拔的,和珅与阿桂不很合的来,阿桂虽故,宿憾未消,所以竭力的阻止他。吴熊光自升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后,办事愈益勤慎。此时内外蒙古各盟旗王公、台吉都到避暑山庄祝禧瞻观,虽一般的唱戏赐宴,大家终为着乱事没有往常的高兴。

这日,仁宗率着和珅等几个大臣侍着太上皇正在讲笑话儿解闷,太监送进一本,六百里加紧的军报,是勒保奏来的。高宗瞧阅一过,不觉喜形于色,笑向仁宗道:“匪首王三槐擒住了,倒也亏他。”和珅道:“这都是太上皇、皇上的洪福。勒保不过靠福成功罢了。”高宗微笑不语,随传吴熊光,令拟旨封勒保为一等威勤公,并发花翎五支,蓝翎十支,白银一万,赏贲有功将士。

且住,这位勒公爷出兵以来,从没有与教众开过一仗,怎么白莲教首王三槐,倒被他生擒了呢?原来王三槐据守在安乐坪地方,地险兵强,声势很是浩大。勒保不敢攻击,无奈上头严厉不过,责备的上谕接二连三,再要按兵不动,前程定然不保。勒公生平最怕的是教众,最爱的是官,叠接严旨,心里头不免慌张,就与本营心腹商议征剿教众之计。众将都道:“开仗的前情,并不为难。前排儿在有乡勇屏风儿,死活胜败,都与咱们不相干。第二排是绿营,八旗兵在后面。吉林索伦兵,更在后面。咱们督队的更在后面,好在白莲教也驱难民充头阵,开一回仗不过是乡勇跟难民拼性命,咱们承是不相干的。打了胜仗,功劳都是咱们的,既是上头不肯相谅,开一仗也不妨事。”勒保道:“乡勇死了,自然是白送命,难道还有功夫替他议恤么?但怕头阵儿死尽了,冲动后阵,咱们也要带着呢。”一人道:“刘青这蛮子颇有点子虚名,白莲教倒都还信他的话,何不调他来营?派他来招抚去,办的得手,也省了一番手脚。”勒保道:“刘青已升为兵备道也是监司大员了,就调了他来,办的成功也难没掉他的功劳,再者上头原不叫我招抚呢。”那人道:“沐恩浅见,原不真叫他招抚,无非把白莲教首谎了来营,奏报上去只说是生擒的,上头又不亲来瞧看,这里谁不是大帅心腹,刘蛮子不经大帅手,还有谁敢替他代奏么?”勒保沉吟半晌,开言道:“事情呢很不妥当,急到临头没奈何,只好权把这法儿济一济了。”随命文案处老夫子,办了一角公文,加紧递去。

刘道台原是国而忘家公而忘私的,接到公文,立带乡勇百名,并本署文案刘星渠到大营听令。勒保接见部下,大为客气,先把刘青恭惟了一番,然后谈入本文,请他到教众将中去招抚。勒保道:“兄弟自问才具上平常的很,历来经办各事,终不免忠厚有余,刚断不足,即如教匪的事情,兄弟偏见,总以为营里头的兵是朝廷赤子,白莲教徒也是朝廷赤子,同系赤子,同系一家,又何忍干戈相见。就是派兵征剿,在朝廷原无成见,咱们办的妥当,朝廷总也欣喜的。”刘青道:“大帅一念好生,不知又替朝廷造到多少福气呢。”勒保道:“提甚福气,不过图省事罢了。对着贼人的威信,你比我要强多,现在依旧借重你到那边走一趟。同系朝廷的事,你老哥谅总肯辛苦的。”刘青道:“大帅吩咐,自当谨遵,不知大帅要招抚谁?”勒保道:“安乐坪的王三槐,你老哥从前到过他营里的。”刘青道:“现在贼人也坏的很,光是空言,怕不得肯信。”勒保忙问何故。

刘青道:“就为前年,罗思举获住了王三槐的谍贼,知道三槐派人约会陈家山新起的贼子,同拒官兵,思举就冒了贼子白旗,趁夜里驰抵陈家山。声言白莲教众到此,联兵陈家山。”贼不知道假冒,派众四百,鱼贯下山迎接。思举坐在垒门守候,下令会诵教咒的,释了器械,入后营见老师傅。后营早伏下刀斧手,两个服侍一个,尽都杀掉,贼众至死号呼“我们真是白莲教,不是红兵。”山上贼子瞧见,知道中计,慌忙奔遁。思举掩杀上山,歼擒到四千多人,就为这一回的事,贼子就不很信官兵了。勒保道:“罗思举的事,与你老哥是不相干的,必是你老哥怕烦。倘说是威信不足,你老哥这么大名‘刘青天’三个字,谁不知晓?贼人会不信时,兄弟就不敢知了。”刘青只得答应。

当下就带了文案刘星渠,勒大帅又派一个都司相随,同到安乐坪白莲教住寨招抚。三槐听报刘青天到,亲率教众出寨迎接刘青。见了面,少不得披肝露胆,说出一大篇恳切的话。惩王三槐如何倔强,到此也自然而然的天良感动,情愿跟随刘青到勒帅大营里,不过要把刘星渠与那都司,留营为质,刘青应诺。当下王三槐只带四名从人,跟随刘青到营。勒保闻报,立即升帐,从中军帐直到营门,长矛队,短刀队,弓矢队,刀牌队,排列得严整非常。王三槐才踏进门,勒保就大喝“拿下!”刘青再三争辩,勒保哪里肯听。刘青道:“这事关于职道一生信德,总要恳求大帅成全。”勒保道:“我办他难道办错了么?”刘青道:“论到王三槐罪,果然死有余辜,但此番来营,职道许过他不难为。现在大帅不肯宽恩,那不是职道失了信了么?”勒保道:“住了,我问你,你也是受过皇恩的人,到底朝廷要紧?还是你的信德要紧,难道为了你一句空言,连朝廷严旨缉拿的白莲匪首都不能拿办了不成?”刘青道:“大帅明鉴,大帅麾下的都司官跟职道的文案生,还都在安乐坪寨里,万一那边得着消息,怕这两人的命,就此不保丁么!”勒保笑道:“他自丧他的命,又没有丧了你,与你什么相干?!”刘青见力争无效,只得垂头叹息而出。这便是勒公爷生擒教首的奇功传烈。别的不打紧,官兵从这回失信而后,激得白莲教愈益心坚意执,闹的比前利害起三五倍呢。高宗帝忧成一病,仁宗遍召名医,更番诊法,哪里有点子效验。延到次年正月,两眼一翻,竟自大行去了。仁宗怆地呼天,极尽为子之道。丧事粗毕,就命军机大臣拟旨一道,颁给四川、湖北、陕西各将帅,上辞道:

我皇考临御六十年,四征不庭,凡穷荒绝徼,无不指日奏凯。至内地乱民,如王伦、田五等,偶作不靖,旬日立珍,从未有劳师数年,糜饷数千万尚未蒇事者。自末年用兵以来,皇考宵旰焦劳,大渐之前,犹以望捷成什。追至弥留,亲执朕手频望西南,似有遗憾。苦教匪一日不平,朕即一日负不孝之疚。内而军机大臣,外而领兵诸将,同为不忠之臣,迩年皇考春秋日高,从事宽厚,即始贻误军事之永保,严交刑部治罪,仍旋邀宽有,其实各路纵贼何止永保一人。奏报粉饰,拼败为功。其在京谙达、侍卫、章京,无不营求赴军。其归自军中者,无不营置田产,顿成殷富,故将吏日以玩兵养寇为事。其宣谕各路领兵大小诸臣,戮力同心,刻期灭贼。有仍欺玩者,朕惟以军法从事。

这一道圣旨颁发下来,满朝大臣无不栗栗危惧。内中吓得最利害的,就是军机大臣大学士等和珅公爷。和珅向家人道:“糟了糟了,我这老命儿,定然保不住了,面子上虽没有指定我,其实为我一个儿呢。嘉庆跟我平常的很,我也知道朝晚总落在他手里,不过想不到发作的这么的快。”家人劝道:“当今素来孝顺,三年无改。恁他怎样,这一二年里总不会有事的,你老人家放心是了。或有想一个法儿,告了病回转享福去。当今宽仁,总也不来追究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四十四回整纪纲和相被查抄 布德教小民蒙矜恤

话说和珅见了上谕,心里异常恐惧,家人婉言劝解。和珅道:“论起亲情戚谊,原不应这么无情。我两个儿子,都尚着格格做额驸,跟嘉庆是郎舅至戚呢。”话犹未了,门上飞报涉军统领衙门额老爷来拜。和珅大惊,忙问:“他带多少人来?”门上回:“敢怕有五七十名番役呢。”和珅吓得面如土色。

二门又上报:“额老爷已进了二门来也。”才待起迎,额森忒已是进来,满面春风,拉着和珅的手问好。和珅道:“额公光降,定有见教。”额森忒笑道:“没甚事,不过顺路儿瞧瞧公相。”说着坐下。管家献上茶,额森忒叙过几句寒温,却仰着头只管瞧字画儿。此时和珅心上,宛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忽又见门上小厮飞步入报:“军机大臣、工部尚书那大人进来也。”和珅暗忖:“那彦成是阿桂的孙子,平日跟我很是不合,今日到此,定然有凶无吉。”想着时,那彦成已经进来。

只见额森忒抢上去请了安,便说:“大人已到,随来的各位侍卫老爷就该带领番役把守前后门。”众官应了出去。和珅瞧见这个样子,顿时满面泪痕,泣求转奏乞恩。那彦成笑道:“公相你也如此,做了十多年宰相,查抄的事情,在你手里不知经过多少,几曾见钦差倒替犯官乞恩过的。”说着,便转过脸道:“有上谕,请公相跪听宣读。”和珅只得跪下。此时各房各门,都被番役守住,本宅上下人等,一步不能乱走。额森忒回道:“请大人宣旨意,就好动手。”和珅偷眼瞧时,见众侍卫一个个撩衣捋臂,在那里专候旨意,叹道:“我和珅不知抄掉几多人的家,坏掉几多人的官,谁知今儿竟会轮到自己身上。”只见那彦成站在上头宣旨道:“奉上谕:和珅夺权罔上,误国殃民,辜负朕恩,着即革职,交刑部严行审问。钦此。”额森忒一叠连声叫“拿下和珅!其余看守。”

那彦成吩咐:“侍卫带同番役,分头按房查抄登记。”这一言不打紧,把个巍峨尊严和相府,顿时鼎沸似的闹起来。最可怜是那一班娇妻美妾、艳婢佼童,平日快似神仙,尊如天帝,到这会子被侍卫押着,驱来赶去,宛如猪羊一般,披头散发,哭地号天,终没个人援救。至于那班豪奴悍仆,平日倚势凌人,凶得如虎如狼,这会子也都垂头丧气,那些威风不知哪里去了。那彦成带同和珅,眼看司员报数登记。一时侍卫跪禀,称:“在上房查出御用梁纬帽、红宝石顶,并织龙黄褂、四开气袍等各种违禁之物,不敢擅动,特来请大人的示。”那彦成叫另行放开。一会子,又禀称:“在内帐房搜出借票两箱,房地契文五箱,都是违禁取利的。”那彦成冷笑道:“公相也太有心计了,又要谋取皇位,又要剥夺民财,竟一网打了个尽。”和珅忙辩道:“大人明鉴,这顶帽袍褂、原是预备进贡太上皇的。犯官虽然糊涂,也还知道朝廷法度。”那彦成道:“契文借票呢,难道也是奉旨准行的?”和珅道:“谅都是奴才们干的,犯官实是不知。”那彦成道:“这个话尽公相自己御前去办罢,我实不敢回奏。”和珅央道:“那大人,我与大人祖父,三世至交,这点子事情,还望推情照拂。”那彦成道:“公相原谅,我今儿的事情是国事呢。”

此时查抄将次完毕,就有司员竟记喝报,只听报道:“赤金首登,共三千六百五十七件。珠宝俱金东珠八百九十四颗。珍珠一百七十九挂。散珠正斛,红宝石顶子七十三个。祖母绿翎管十一个,翡翠领管八百三十五个,蓝宝石带头一百二十三副。奇楠香朝珠八十七挂。沉香朝珠六百九十八挂。赤金大碗五十对。玉碗十对,金壶四对,金瓶两对,金匙四百八十个,金盆一对,金折盂一对,水晶缸五对,珊瑚树二十四株。玉马一只,高二尺,长三尺一寸。银大碗八百个,银中碗一千六百个,银碟三千二百个,银杯四千八百个,珊瑚箸四千八百镶,被金象箸四千八百副,银执壶八百把,翡翠西瓜一个,猞猁狲皮八十张,貂皮二百六十张,青狐皮三十八张,黑狐皮一百二十张,玄狐桶带十件,白狐桶子十件,洋灰皮三百张,灰狐腿皮一百八十张,海虎皮三十张,海豹皮十六张,西藏獭皮五十张,绸缎四千七百三十卷,纱绫一千一百卷,绣蟒缎八十三卷,猩红洋呢三十疋,哗叽三十疋,呢绒三十疋,各色布四十九捆,葛布三十捆,各色皮衣一千三百件,绵夹单纱绢衣三千二百件,御用纬帽二顶,织龙黄马褂二件,酱色缎四开气袍二件,白玉玩器八十件,碧玉玩器六十四件,西洋钟表七十八件,玻璃衣镜十架,小镜三十八架,铜锡等物七千三百余件,纹银一百零七万五千两,赤金八万三千七百两,钱六千吊。一应动物家伙横钉登记,以及房屋一千五百三十间,花园一所,俱详细开列,其房地契纸,家人文书,亦俱封裹。”

和珅心伤泪落,暗忖:“早知这么下场,平时也看破点子了。”只见那彦成问:“完了么?”众人回说:“完了。”那彦成道:“完了就好了,咱们也好回去复旨了。”额森忒禀道:“各重门户,都已贴下封条。男女人口都已押在下房里,已都派了人看守了。”那彦成点了点头,随吩咐套车。于是大众簇拥和珅到刑部衙门交卸了,才入朝复奏。都察院各御史,见和珅坏了事,顿时锋芒起来,你也参一本,我也参一本,今儿说这个是和党,明见说那个是和党。不到一个月,朝里大官员,牵连罢职的,倒有一大半。和珅是仁宗有意作对的人,结案下来,自然总是从重治罪。彼时京中有句俗语道:“和珅跌倒,嘉庆吃饱。”就指这件事呢。

和珅伏罪之后,仁宗召集廷臣,狠狠训饬了一番。众大臣经过这回惊吓,虽不见得个个洗心革面,比了从前就好多了。恰值王三槐押解到京,仁宗敕令军机大臣会同刑部大理寺悉心审讯,王三槐口供,始终咬定是官逼民反。承审大臣不敢隐蔽,照直奏闻。仁宗览奏恻然,命斩缓行刑。遂下上谕道:国家深仁厚泽百余年,百姓生长太平,使非迫于万不得已,安肯不顾身家铤而走险?皆由州县官吏朘小民以奉上司,而上司以餽结和珅。今大憝已去,纲纪肃清,下无不上达,自当大法小廉,不致为民累。惟是教匪迫协良民,及遇官兵,又驱为前行,以膺锋镝。甚至剪发刺面以防其逃遁。小民进退皆死,朕日夜痛之。自古惟闻用兵于敌国,不闻用兵于吾民。其宣谕各路贼中被协之人,有能缚献贼首者,不惟宥罪,并可邀恩。否则临阵投出或自行逃出亦必释回乡里,俾安生业。百姓固极思安,劳久思息,谅必一见恩旨,翕然来归。其王三槐所供,川省良吏,自刘青外,尚有知巴县赵华,知渠县吴桂,其量予优擢,以从民望。至达州知州戴如煌,老病贪劣,胥役五千,借查邪教为名,遍拘富户,而首逆徐天德王学体等,反皆贿纵,民怨沸腾。及武昌府同知常丹葵,奉檄查缉,株连无辜数千,惨刑勒索,至聂人杰拒捕起事。其皆逮京治罪。难民无田庐可归者,勒保即赞同刘青熟筹安置,或仿明项忠原杰招抚荆襄流民之法,相度经理。遍谕川陕楚豫地方,使咸知朕意。钦此。这一道上谕,仁心慈意,溢于言外,不特清朝高文章。仁宪纯六帝不曾有这,就汉唐宋明也不曾见有这么仁慈愷恻的诏旨!清国十二帝,平心衡论,这仁宗帝人可算过得去的了。难道三代以下,真还从哪里去找寻尧舜么?

仁宗为人,不但宅心仁恕,办理大小各政也很有独见之明。彼时京师地方,有一桩冤狱,倘然遇着了好高骛远的高宗,矜智弄巧的世宗,镇日高掌远摭,干那拓土开疆丸事,没工夫管理民间细务,冤狱沉沉,这花容月貌美人儿,九烈三贞好女子,早吃那糊涂官吏断送了呢。究竟怎么一件事?原来京城大栅栏桐花胡同,有一个不才子弟,姓胡名惠生,他的老子也曾做过一个小小京官,苦吃俭穿,死下来倒也积有上千银子。奈这胡惠生不长进,文不读书,武不挑担,镇日的游荡,同着一班狐群狗党,赌钱喝酒,无所不为。上千银子哪里抵的住大挥霍,不到两年,就精光了。惠生虽是不成才,他的老婆谢氏,倒很贤慧,随着惠生茹苦含辛,从没有一声半句怨语,并且柳眉琐翠,杏脸含春,人品儿,又是头等的标致,旁人见了,都替她叫屈。她倒行无所事的,乐道安贫,靠着十个指头儿,贴补点子家用。

一日谢氏从娘家回来,见惠生与一个无赖站在途中,不知讲什么话儿。那无赖瞧见谢氏,两个贼眼珠注定了,一瞬都不瞬,那副贼态狼形,很是不雅。谢氏心中就不自在,回到家里,见破瓶罐塌了满地,没个人整理,想起丈夫不长进,未免自怨自艾。正在收拾,塌拉塌拉,一阵破鞋声,自外而来,料是惠生,抬头瞧时。果见惠生托着两吊青钱,笑嘻嘻的进来。见了谢氏,贼脱嘻嘻,不似往常的样子。谢氏心里没好气,遂作色喝问:“你也回家来,我当你死在外面呢!”胡惠生见老婆发怒,不敢答话。谢氏始怒道:“我才家来,路见你跟一个不成才东西鬼鬼祟祟干什么事,偏是这种不成才东西,偏有你这不成才东西,跟他成群作队的做朋友,见了我那一种贼形怪状,几令人呕死呢。你要像个人,这种不成才东西,赶早的绝掉了,要再与他往来,你也不要回家来,我也不愿再认识你呢。”惠生到此,哪里还敢开口,把两吊青钱,放在桌上,轻轻坐下。谢氏道:“钱哪里来的?”惠生道:“给你使的。”谢氏道:“谢天地,今儿也使着你的钱了。但是这个钱哪里来的呢?”

惠生道:“给你使,你使着就是了,何必问呢。”谢氏道:“偷来的,抢来的,我也使着不要问么?”惠生道:“你放心,我总不会做强盗做贼子是了。”谢氏道:“到底哪里来的钱?不说明我终不要使。我知道你再不会干正经事情的。”惠生嚅嗫道:“你问我这钱么?”谢氏道:“问你这钱从哪里来的?”惠生道:“不用问了,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拿回家你使着就是。”谢氏心疑,盘问的愈紧,惠生见她面色不善,只得道:“告诉了你罢,我这钱是赌赢的。穷得这个样子,真难道还有好朋友借给我么?”谢氏道:“你往常赌钱,只有输,没有赢的,今儿怎么倒会赢了呢?”惠生道:“光景是天可怜见罢了。”一宵无话。

次日一早,惠生就出门去,好似有甚紧要事情,没有干掉似的。到夕阳西下,才慢慢地回家,手里倒又托着两吊钱。问起他话,又是赌钱赢的,瞧他神气,愁眉锁脸有心事,偏不像赢钱样子。谢氏狐疑道:“这不成才东西,别是干那犯法事情,在做贼子么?怎么又只拿得两吊钱回家呢?就赌钱赢也没有赢的这么巧注,昨日两吊,今儿也是两吊,一个钱不会多,一个不会少。”思前想后,虑虑这样,虑虑那样,虑到后来,忽地心里一动道:“哎哟,这不成才东西,别是卖弄我么。前日路上那个贼子的那样子,很是可疑。要真是这么不成才,我可怎么好呢?”想到后来,决计道:“我何不如此如此,没事最好,要是有什么,防备着也就不怕他了。”随取出针线,将本身衣服,密密地缝起来。缝毕之后,又把裁衣剪子,磨了个透快。

夜饭过后,并不招呼惠生,倒向床上和衣而睡。惠生也不敢惊动她,自己解去衣服,吹灭灯火,睡在外床。睡有一个更次,忽听外面有人打门,惠生原没有睡着,喊谢氏道:“姊姊,姊姊!”喊了两声,不见答应,知道她香梦沉酣,睡兴正浓,喜道:“我这钱才不白赚人家呢。”随起身道:“我去溺了再睡。”拖着鞋轻轻地摸到外边来。谢氏的睡,原是假装的,听他出了房,疾忙起身,抢了剪子跟出去,见惠生隔着门问道:“谁打门?”外面应道:“我!”惠生道:“你不是沈金发么?”外面道:“老子姓名也是你称的么?你老婆怎么样了?应允不应允?要是不应允,老子只要你的狗命。”惠生一边开门,一边道:“你老人家不庸性急,我早安排妥当了。”沈金发道:“安排妥当了么?”惠生道:“我兄弟得了你赏赐,怎么不替你想法儿呢。”沈金发道:“你老婆已经答应了?”惠生道:“我们那一个性儿烈不过,我实不敢张口。”沈金发道:“没有讲过话,怎么好呢?”惠生道:“也是你老人家天赐奇缘,这会子她恰恰地睡熟着,里头没有灯,别开口,完了事就出来,谁又知道!我们那一个还当是我呢。”沈金发道:“花了钱还这么偷偷摸摸,也算老子晦气。”说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走进来。

谢氏至此才知惠生果然把自己卖弄了,又见沈金发那么势焰,知道惠生定遭所逼,非出自愿,不觉把全股怨气尽发在沈金发身上。执定剪子,躲在房门后,屏息静气的等候,见黑憧憧一个人形儿进来,谢氏竭尽娇力,嗤的一剪子,正中在那人咽喉上。后边一个听见声响,飞步就走。谢氏还道是惠生,喊道:“你走哪里去?还不替我站住了。”那人一直飞跑。谢氏心疑,忙点上灯,一照时,血泊里卧着一个人,不是别个,正是自己丈夫胡惠生。谢氏吓得全身乱颤,放声儿哭喊。邻舍闻声走集,见犯了人命,赶忙的到官报告。

原来,沈金发是大栅栏地方一个著名无赖。这日正与胡惠生索讨赌欠,无意中遇见了谢氏,沈金发馋涎欲滴不住口的称赞。惠生不合谦了一句道:“平平的很,倒蒙老哥金奖。”金发跳起来道:“这雌儿是谁?你敢倒认识的么?”惠生道:“就是贱内,如何不认识。”金发呆了半晌,把惠生肩膀一拍道:“老弟,你有了这么标致老婆,还愁没钱使么?”惠生红着脸道:“老哥笑语了,标致又不能卖钱,如何会……。”沈金发不等他说完,就截住道:“怎么不能卖钱,你肯卖我就作成。”惠生未及答话,金发道:“欠我的钱不要你还,另给你大钱二吊,只要今晚让我宿一宵,总没什么不上算了。”说毕,给与惠生二吊青钱。惠生不肯接受,金发怒道:“你不接我的钱,明就是瞧不起我。”惠生道:“我原没有什么不愿意,但是我们那一个是块爆炭,轻易不很好讲话,受了钱也不肯,叫我也难。”金发道:“那也不要紧,咱们弟兄什么不可通融,家去商量商量,肯了最好,不肯,难道我真要你还钱么?做哥哥穷虽穷,这几个钱却还不在心上。”惠生当是真话,接了钱欣然回家,才待开口,就被谢氏一顿排喧,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次日遇见金发,告诉他为难情形,金发道:“那可不能,你昨儿怎么受我钱呢。”惠生道:“这钱是哥哥自己赏我的。”金发道:“我为甚赏你,我赏你是要你办事呢。你到外面打听打听,施赈贫贱,可也是我沈金发做的事?”惠生道:“待赢了还你如何?”金发道:“那也不能。嫌钱少,加你几个倒可以,事情定要办到手。”说着又取两吊钱给惠生,道:“赶紧办去,不成功不要见我。老子今晚到你家里宿呢。”合该有事,黑暗里进来,惠生走在金发前头,做了替死鬼,被谢氏一剪刀刺死。当下众邻舍报告到官,宛平县知县不敢怠慢,霹雳火箭派遣差役把谢氏捉拿到案。谢氏哭诉情由,陈明误杀。宛平县又把沈金发拿到,当堂质审。沈金发道:“小的与胡惠生要好朋友,日间玩话,果然讲过,晚上却没有去。”再三盘驳,矢口不移。衙中差役,又都替他称说,于是当堂释去。只把谢氏严刑拷问,判成因奸谋杀的罪名,定于秋后处决,案俟奸夫获到另结。一角文书,申详到府,府尹具本请旨。这种照例事情,历朝圣人,批下来多不过是“照所请,钦此。”五个字。不意,仁宗竟然翻出新奇花样来,瞧了奏本,就降旨召刑部尚书侍郎大理寺卿到内廷问话。众官见召,骇汗奔走的趋入朝去。欲知仁宗帝如何翻案,且听下回分解。第四十五回衔恩命勋臣充蝶使 怜才士县令作冰人

话说仁宗召到刑部大理寺各官,就把府尹的奏本,交给他们瞧看,问道:“你们瞧此案办理得如何?”众人回奏:“奸虽无凭,杀实有据,置之极典,办理似尚妥洽。”仁宗道:“依你们说来,好人果然做不得了?”众人愕然,请故。仁宗道:“胡谢氏是烈妇呢,如何可以加刑?沈金发要强奸,胡惠生才卖奸,沈不行强,胡也不会卖奸,胡不卖奸,谢氏也不会杀人。谢氏原是要杀沈金发,不是要杀胡惠生。胡惠生的死,虽是谢氏杀掉他,其实是沈金发杀掉的。现在不办沈金发,倒办谢氏,谁还愿做好人呢?再者,好夫的主名不曾得,倒先把人家置了重典,也不能够风示天下呢。依朕主见,很该把沈金发严严的办一下,把胡谢氏大大的旌一番,死的冤也伸了,生的气也出了,恶人的罪也伏了,好人的德也彰了。你们看,是怎样?”这一篇石破天惊的议论,吓得各官骇汗伏地,除了叩头再没有别的举动。仁宗亲提御笔下一道旨意,把此案翻了转来,府尹县令大受申饬,京城内外,谁不称颂圣明!

仁宗勤求民膜,体察人情,所办各政,诸如此类,也难尽述。照这么的行事,这么的存心,早宜身致太平,怎么白莲教倒一天一天盛起来呢?推究原因,大半为统兵将帅不得力的缘故。不信就把嘉庆四年八月以后情形,合了八月以前情形,参观比视。官兵一样是官兵,教众一样是教众,不过八月以前的经略大臣是勒保,八月以后的经略大臣是额勒登保,才换了一个经略,勇怯强弱,竟就这么天差地远。然而,剿抚兼施,攻堵互用,劳心尽力,究也忙乱了三四年,才办到个一时安静。彼时额侯营中,多亏了二杨之力。奇功导绩,杨芳比了杨遇春,还要利害。石荀河一役,七骑扫荡七千军,五箭射死五百人,都是杨芳一人之力。白莲教肃清之后,大裁乡勇,宁陕乡兵齐声哗变,星星之火,又几燎原。几位官高禄厚的什么总督钦差,都吓得什么相似。究竟还是杨芳出奇制胜的办伏贴了,这都是后话。

却说当日额勒登保戡定教众,功劳伟大,特师回京。仁宗特派大臣出城迎接。额侯见过钦使,问了几件朝中近事。钦使道:“侯爷鞍马劳顿,谅总要歇息一二日,再陛见了?”额侯道:“皇上深念军务,兄弟主见,且不回家,先到朝房请旨,俟陛见后,再回私第。”钦使道:“皇上怕候爷路途辛苦,请先回家歇息呢。”额侯笑道:“咱们当军务的人,什么事没有经历过,行几百里路,哪里就这么娇嫩了。”钦使道:“侯爷国而忘家,自然忘记辛苦。”额侯安顿下兵马,就同钦差入朝陛见。仁宗临御中和殿,特旨赐坐,问了好些话儿,都是清乡恤民等善后事情。仁宗大喜,当下赐了额侯一颗红宝石顶子。额侯谢恩回家,骨肉团聚,说不尽的天伦乐趣。次日亲戚朋友都来探门,额侯笑向亲友道:“出兵六年,靠着朝廷的福,刀枪队里矢石丛中,出入一百多回,微伤都没有受着,今儿聚首,依旧是个完全人儿。”

正说着话,忽报圣旨下,慌忙开中门迎接。钦差不是别个,是乾清宫掌院太监吴惠。额侯知道吴惠是仁宗宠臣,轻易不很差出来的。只见吴太监面南而立,宣旨道:“奉上谕:额勒登保着为军机大臣兼议论大臣,钦此。”宣过旨,然后与额侯相见,讲了几句应酬话,方才辞去。众亲友齐声称贺,次日亲友们纷纷送礼,有送酒席的,也有送戏的,热闹得要不的。额侯得意非凡,对着宾客称述川陕战绩。额侯道:“兄弟行军半世,得力处全在小心两个字,每回开战,不求必胜,只求不败,整队出发,从不许稍有参差。所以仓卒遇敌,后队没有齐,就可叫前锋突击,总不使敌军有排阵的工夫。倘然到了深箐幽谷地方,限于地势不能布阵,就分队迭入,层层接应,遇了高山峻陵,就前后布置,分路旁攻。扎下了营寨,就分遣探马,四出哨探,以防不测。不比参赞德公,恃着才高气勇,电举飚发,常常的行险计。”众人听了,齐声称颂。额侯道:“额某原是东三省一个武夫,不意天恩高厚,竟派为军机大臣。本朝军机大臣就是宰相,出为经略,人作军机,本朝倒也不多呢。”一客道:“就有也都是文职兼武的。”

额侯正讲的得意,门上飞报圣旨下。额侯忙撒去筵席,迎接钦使。那钦使也不曾齐诏负勅,立在上面宣旨道:“奉上谕,有人参汝侵冒军饷,浮开保举,姑念川陵湖北著有微劳,恩免深究,前赐之宝石顶,着即收还,即缴来使带回。钦此。”宣过旨,茶也不喝,追取了宝石顶,跨马飞驰而去。额侯送过钦使,进来满脸的不高兴。众亲友都把好言慰劝,额侯心终不快,饬家人到衙门请了病假,次日也不上朝,也不与家人们讲话,独个儿在书房里闷坐。忽报皇上差吴太监来探病,一会子又派太医院来诊治,又特地颁赐人参四两,赐药赐医,恩遇很是优渥。额侯原没什么病,见仁宗这么相待,躲了三五天,也就消假入朝了。见面之后,仁宗见他戴着红珊瑚顶子,随道:“你也太做人家了,前日赐你的宝石顶子,为什么不戴?”额侯当是玩话,叩头道:“臣不肖,辜负天恩。既蒙追回,哪里还敢私戴?”仁宗诧道:“朕没有降过旨意,谁敢追回你呢?”额侯把那日追回宝石顶情形,详细奏明。仁宗骇道:“辇毂之下,竟敢假传廷旨,玩弄大臣,棍徒的胆子倒也不小。步军统领衙门,也太不成样子了。”随向额侯道:“你在外面混了这许多年,阅历也不浅了,怎么会受小人的暗算?”额侯道:“臣也是一时疏忽。”仁宗道:“黜陟大事,岂无诏敕?上谕口传,就是大大的破绽。”随传旨顺天府步军统领,并各道巡城御史,限日破案,违干未便。此旨一下,满京城各员,都忙乱起来。然而大海捞针,哪里有个音息。歇了三日,额侯才想派人到步军统领衙门去催问。忽报步军统领乌大人差人求见,说老爷的顶子,已经查得,棍徒也已拿住。额侯大喜,忙命带他进来。一时带进,那人打千儿见礼,说道:“我们老爷叫请侯爷安,说拜上侯爷,今儿拿住两个形迹可疑的人,搜着一颗红宝石顶子。问过一堂,死不肯认。我们老爷叫送给侯爷认视,是不是原物?还请侯爷的示。这两个人,可要解到府上?倘要解时,立派干役解送前来。”说毕,就呈上宝石顶子。额侯接来细瞧,见鲜红明透,确系钦赐原物。随道:“顶子不错,果然是原物,烦你上复贵上,说我道谢。只是这贼子我要瞧瞧,到底是怎么样人,请他派人解来是了。”那人应了两个“是”。又道:“小人斗胆,还要请一张侯爷的名片。好回去销差。”额侯应允,随叫家人给了他一张名片,那人叩谢而去。

不过顿饭时候,门上递进乌德明名片,额侯忖道:“老乌这么巴结,一个棍徒,也亲自送来”。随叫“快请”。乌大人一见面就问:“侯爷宠召,敢就为宝石顶的事?”额侯道:“兄弟没有奉请过呢,敢是尊管传错了话么?”乌大人道:“奇了,兄弟正在瞧阅邸抄,家人报道:‘侯爷专差持片来请,叫兄弟立刻到府商量要事’。兄弟才来的。”额侯呆了半晌,跌足道:“又中了棍徒计了。”乌大人不解。额侯把以上事情,述了一遍。乌大人道:“这起棍徒胆敢屡次戏弄大臣,太也不成世界。兄弟回去,总要狠狠的办一下。”额侯道:“丢开手罢了,谅都是没饭吃的人。东西已经查得,逼的紧了,倒又要生事呢。”乌大人道:“三格格不日就要下嫁,要生起事端来,都是我责任呢。”额侯道:“三格格下嫁么?额驸选中了谁?我怎么一点儿没有知道。”乌大人道:“额驸是索特那木多尔济。到那时行聘大使一差,总少不了你老人家呢。”额侯道:“那是皇上天恩,派谁就谁,这会子还不能说呢。”又谈了几句别的话,方才辞去。临走还恳额侯,仁宗跟前讲几句好话,免得再受申饬。

过上半个月,三格格下嫁日期愈近,仁宗降旨,把圆明园东偏一所小园子名叫含晖园的,赐与额驸居住。这含晖园有复道逶迤贯通圆明园。后来三格格薨逝,额驸照例缴进,就与成哲亲王的西爽村,都并入了绮春园。宜宗帝尊养孝和后,文宗帝尊养孝静后,都在这地方。庚申年洋兵人京,此园才被烧掉。后人有咏史诗道:

定昆池沼旧山庄,复道逶迤缭粉墙。

尊养两朝崇圣孝,含晖西爽并沧桑。

这都是后话。

当日,谕旨下来,派出两位行聘大使,一位是军机大臣、议政大臣、一等威勇侯额勒登保,一位是翰林院掌院学士王大儒。额候见旨,十分奇诧。原来这位王学士生性佻(亻达),年轻时曾犯过一桩风流案子,满朝人士都不很瞧的起他,现在与勋劳卓著的额侯爷同被恩命,怎么不要诧异。其实仁宗的意思,无非取他夫妻齐眉,子孙满堂,富贵寿考吉利罢了。这王大儒,表字席珍,广东南海县人。二十岁学使按临,取中案首入学,才名大噪。同县陈监生致书敦聘,邀他到家教读。陈监生有个侄女,小字儿叫彩凤,原是个望门寡,花容月貌,蕙质兰心,模样儿,聪明儿,都是天下第一号。不知怎样,竟被大儒勾上了手,要好得蜜一般甜,火一般热。声名儿传到陈监生耳朵里,陈监生脾气烈得爆炭似的,一刻都不能忍耐,立派家人把男女两人双双捉获,解送到官,请知县尽法惩治。亏得知县就是大儒的受知恩师,非但不办他罪,倒还替他玉成了呢。大儒那篇供语,合那知县的批语,直到如今,艺林都还传诵。那供词的文是:

律固因罪以相加,法或原情而议灭。生性耽疏放,志笃夸修,午夜攻书,讵识桃红柳绿?丁年问字,常憎蝶浪蜂狂。弱冠采泮水之芹,帐下设陈生之榻。自宜居今,鉴古勿窥董子之园,岂容荡却踰闲,竟步长卿之辙?不意风流孽债,早结于五百年前,遂至云雨私情,修成于十五日内。遥忆仲春佳节,上巳芳辰效濠濮之观鱼,步兰亭而修禊。春光明媚,桃花映人面,甜而俱红,风日晴和,绿拂蛾眉而共翠。回头一顾,风情逼我上云霄,逆目交投,神魂随伊入肺腑,心乎爱矣。歌以询之,予既示以私衷,循亦忘乎公路。隐窥之子,秋波转而银海无尘。强挽侍儿,莲步移而玉环有韵。含情凝睇,欲语还羞。笑拈金雀之花,歌倚木鱼之曲。转询其字,则彩凤为名。旋诘其亲,则陈鸿是叔。乍听惊为淑女未可强求,既念喜属主人,或能撮合。维则楚岫云封,莫必高唐之有梦,蓝桥雾拥纵怀,玉杵而难投。知跨凤以何年,信乘鸾之无日,已捐妄想,顿涤烦肠,乃芸窗方,计燃藜而画阁。忽来止字,青鸾有信,敬屈先生红叶题词。冀后有命,由书齐斋向芝房,绕回廊而穿曲径,潜身入户,瑶台横一案之书,举步登楼,绣榻贮千金之体。私揭罗帏而偷观,芍药方浓,故弹绮枕,以惊回海棠睡足。斯时斯景,父台身履其境,将若之何?而狂生色胆如天,竟若此矣!由是灯前月夜,非止一朝。陌上桑中,已成半载。援张敞之笔,竟尔画眉,题薛氏之笺,偶然和韵。有时良宵过访,不禁倒履以趋,迎雅意相投,未免牵衣而并坐,始或馈槟款茗,旋即握雨携云。茉莉丛中,暂作鸳鸯之帐;太湖石上,权为翡翠之床。辗转方殷,人影昂昂突至。欢娱未几,履声橐橐随来。生固疑是主人,女亦惊为叔父。当场一叫,四壁回声。提解仁台,共罗法网。噫嘻!蜂蝶无媒交接,影何至断梗浮萍?鸾凤有意雨和鸣,全仗牙床锦被。夫女有家而男有室,本是人情;织为女而牛为郎,注成天牒。苟桃已箦实,紫绡之慕何来?梅已倾筐,红拂之奔安至?而儒则椿萱并谢,慕春燕之双飞凤,则叔婶俱存,悲秋鸿之孤唳。男女之婚嫁愆期,彼此之情怀燕。若按律均应治罪。开忱敢吁原情,诚使三星在上,秦楼之月重圆;两美当前,廉浦之珠还合。则他日之兰孙桂子,皆沐今朝之甘雨和风矣。供语非虚,陈情是实。

县官批语的文是:

勘得王大儒成童舞勺,名列东胶,弱冠谈经,位尊西席。

不肃马融之范,转偷韩寿之香。启北门而荡,乃春心神迷处岫。跃东家墙而楼,其处于梦静阳台。书静花明,隐钻玉楼之春色;毡寒漏永,潜披绣户之薰风。士也不良昧,攀龙之素行。人而无礼愧相鼠之,有皮佻(亻达)是矜廉隅。弗饬宜力加以笞扑,用垂戒于宫墙。陈彩凤年已及并,许嫁而遽亡所,托身犹待字,择偶而未得其归。会游绮陌遂诱狂童,路隔桃源爰设渔舟。而待渡墙宗柳径,不惊庞吠以招来。间字为媒,雅类宫人之题叶,执经适馆,竟同卓氏之奔琴。既不能节比松筠,复甚至行亏珠玉。隐情败露,辱及双亲,积节影闻,祸罹三尺。亦宜严加桎梏之戒,永绝燕呢之私。陈鸿抚哲兄之女,自可比儿,负痴叔之名,不为相士,知女心之匪石,归妹愆(iān错过)期。

昧姆教之当严,闲家无则。紫燕衔泥来画栋,未知柳巷深情;杜鹃啼月出疏林,不谓花梢露冷。纵狂莺之颠倒,戏掷朱榴;任雉凤之翱翔,擅篱丹穴。应悔藩篱之勿设,古惭帏薄之不修。遽而鸣官,竟匿食言之咎;公然解究,并忘引盗之由此直自毁声其名,而复隐惭其手足。自疏于防范,且更出于斡旋。本县当堂鞫询,尽得根由。据案推详,颇深怜恤。女貌固芙容如面,郎才亦锦绣为肠。当年共被谪谣言,此日应重偕凤侣。而时非七日,漫思偕鹊渡银河,境判层霄,妄冀乘搓登月府。宜乎风流道忽障云屏,而温柔乡顿成苦海也。欲为开释,先令输忱。五色彩笔强题笺,几致江郎才尽!一幅红罗遥掷衫,谁知倩女魂离?怜尔等情惨仳离,似不愿鸳鸯中散。岂予既身为父母,遂忍教鸿雁分飞?即直吐之供招,思曲全之方法,虽民犯必绳以宪典,例在男当责而女当离。而王道不外乎人情。还使内无怨而外无旷,用开一面之网,免褫青矜更推三宥之恩,特加红系。王生未聘,许作馆甥,陈女无家,归为内子。千里姻缘牵一线,朱丝原系自老人。两家风月早双清,绿字已早通媒妁。正名伊始,合卺在今。红锦裁云重奠雁,日丽华堂紫箫吹。月并乘鸾,星辉画阁。从此银台报彩,应知阊阖天开;玉烛调和,管教琅玕风静。怨耦转为嘉耦,黾勉同心;冰人判合良人,庶几偕老。种得宜男草茂,绕砌祥阴伫视。含笑花开,满庭香馥。因念日边之红杏,从今得傍云栽,而天上之碧桃,嗣后还滋露种。宰官既原情格外,叔婶母遗诟闺中。少女得其士夫,非若薰莸之异昧,上宾齿于娇客,宛如笙磐之同音。倘以刘阮之误入天台,欲使参商之长离霄汉,则床第之言不踰阈,胡竟诉之公堂。宛邱之荡询有情,终无解于陌上。彰吾官法,适增玉女之羞;堕乃家声,谁作金龟之婿?法缘情灭,予不汝谴此谳。这一对鸾交凤侣,倘不是多情县令,亲作冰人,哪里还能够配合呢?王大儒成婚以后,两口子缠绵恩爱,享尽家庭之福,连举三子,都很聪明俊秀。大儒苦志攻读,由博学鸿词科,得授翰林院检讨之职。官闲署冷,沉浮了十多年,磨练得资格深透,又叠过着国家庆典,循例转升,倒也被他爬到个掌院学士。三个儿子也都登科发甲,愈是庸人福愈厚,倒居然一门清贵。现在子又生孙,孙又生子,满朝文武论起福泽来,没一个比的上他呢。所以仁宗才派了他此差。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四十六回起海盗朝士惊心 入鹾衙黄金失色

却说额侯爷、王学士同被恩命,举朝诧为奇闻。到格格下嫁这一日,仁宗为王学士没有翎子,仪仗上未免减色,又下特恩赏了他一枝花翎。仁宗共生五位皇子七位格格,惟三、四二位格格是皇后所出,所以格外的疼爱。这回三格格下嫁,一应排场费用,竟与皇子赐婚差不多体制,那是祖宗以来,头回儿破格的事。

国家真也多故,教众才平,东南疆吏告急的章奏,又络绎而来,称说海盗蔡牵,结连陆地会众,勒税抗官,志颇不小。恳即筑造战舰,配置大炮,以备派兵出海拿捕。仁宗大惊,忙召军机大臣、议政大臣商议应付之策。群臣闻召奔集。仁宗道:“本朝自削平郑氏,大开海禁,已经一百多年,鲸鲵不波,航天万里,倒一竟很太平。到了朕手里,偏又这么多事。前年川陕教匪,乱的正利害,福州将军魁伦,两广总督吉庆,也曾奏称海盗猖撅,到处劫掠。彼时朝廷因注意办事教匪,没工夫远搜岛屿。后来不听见说什么,只道没事的了。不意这会子倒又闹起来,更平空里跳出一个什么蔡牵,可厌不可厌?!”额勒登保道:“这都是安南国的不是,前年捕获海盗陈天保等,搜有安南国总兵及宝王侯敕印。薮奸诲盗,安南国的罪是推卸不去的。现在只消颁一道殷旨安南国去,把国王申饬一番,安南国不接济了,海盗就无能为了。”仁宗道:“堂堂上国,捕几个海盗,还要叫属邦帮助,也太讲不过理去了。”勒保此时已复了职,也派为军机大臣,当下开言道:“安南自旧阮与新阮交兵,旧农耐王阮福得了国,谨守朝廷约束,国内奸匪尽都逐出,伪总兵伪侯伯等,都还是新阮封的呢,与现在的安南王是不相干的。”那彦成道:“剿捕海盗,全恃战舰,大炮现在官修,各舰笨窳,不能放洋。闽浙水师倒都雇着商船出海,殊非长久之计。最好先造战船,造了船,再能谈剿捕上头。”仁宗道:“造船铸炮,果然是办匪要著,不知国库里有这注款子没有?这几年开支浩繁,川楚军需用帑万万,办理善后,又用掉三千多万。虽然开过几回捐,所收也只七千多万。通盘筹来,已经有绌无盈。所以这一件事情,总还要跟户部商量呢。”那彦成道:“户部是仪王爷兼管的,仪王爷这几天偏又病着,总要他的病好了,才有法子想呢。”仁宗道:“造船铸炮,也不是一日两日办的成的事,候他几日倒也不妨。先饬沿海督抚提镇相机剿捕才是正理,不然国家设官分职,作甚用呢。”那彦成道:“现在的疆臣,太也不知振作,没事的时候,纵情诗酒,笑傲湖山,自命为盛朝吏隐;地方稍有不靖,就这么张皇入告,只图脱卸自己干系,全不想朝廷派他来干什么呢。”额侯道:“这倒不能怪他们,倘然申饬了,未免就要隐匿不报,倒要弄成大祸呢。”仁宗点头。随即拟旨颁发,浙江巡抚阮元,提督苍保,定海镇总兵李长庚,广东总督长麟,巡抚孙玉庭,福建总督王德,金门镇总兵吴奇贵,叫他们相机剿捕。议毕散朝,额侯回到家里,家人回:“前儿诳咱们宝石顶子的贼子,外面已经查着了。”额侯忙问:“谁查的?贼子是谁?现在哪里?”家人道:“贼子姓贾,名叫贾五,是京中著名巨骗,徒党众多,骗术奇幻。查虽查着,要捕获他,可再也不能呢。”额侯道:“一个人有了这么才具,偏又不肯归正。”说着时,德楞泰来拜。接进闲谈,说起海盗蔡牵的事,德楞泰道:“这蔡牵是福建同安县人,为人很是奸滑,善捭阖纵横之术。自从安南驱逐了艇贼,歹人没处归束,都投奔了蔡牵,他的声势,顿时大张。于是,商船出洋的,都遭他劫掠。要免劫,出去时须缴税银四百两,回船时须缴八百两,才给与号旗,放行无碍。”额侯道:“照这样子,造船铸炮的款子,就令商民报效,谅也没有不乐从的,何必定要等候仪邸病愈。”德楞泰道:“皇上最爱百姓,怕不见得应允呢。”额侯道:“仪邸的病,听说是目疾呢,好多日子了,如何还没有好?”德楞泰笑道:“哪里真是目疾,怕是心疾呢。”额侯爷道:“好端端的人,怎么患起心疾来?”德楞泰回头瞧了瞧,见没有人,才悄悄道:“仪邸生性最爱的是钱,王府里黄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花的绸缎锦绣,世界上东西,没有一件不有。他老人家却还整日整夜的忧穷,一个儿兼了内务府户部崇文门税关好几个优差,心里头终还不足,这回听说是往南边去了,外面却一个人没有知道。”额侯道:“奇了,到南边去干什么呢?”德楞泰道:“无非瞧见盐院浓厚,想去捞几个钱罢了。”额侯笑道:“这位王爷,真也太会想钱了。”一时家人开饭。额侯就留德楞泰在家便饭。饭后又谈了一回别的事,方才辞去。原来仪郡王名叫永璇,是高宗第八个皇子,为人和气,遇士谦恭,平日跟朝士们有说有笑,并不以王位自矜。只有一件毛病,贪财好货,银钱这东西,总是不嫌多的。这回听到两淮盐院出息不坏,就请了个病假,悄悄地到南边来。这日行抵扬州,找个寺院住下,吩咐家人们不许传扬泄漏。

这所寺院,名叫天宁寺,是扬州第一所大寺院。住持僧慧宗,跟盐院他很要好。现在见来了一伙口操京腔的寓客,举止阔绰,行动豪华,询问从人,都说是某省道员人都陛见。瞧他那样子,又不像是道员身分。慧宗奔告盐院,盐院道:“别是京里头大员,奉旨查办什么事件么?”慧宗道:“僧人也很疑虑,昨儿晌午时候,先进来是两个体面官家,说他们主子路上患了病,要几间洁净房舍养病,香金多少,倒也不计。我就把方丈后面的三间精舍,收拾了让给他。俄而行李送到,大箱小笼,足有三五十件。部署定当,那主人才坐着暖轿,带着十多个仆从,簇拥将来。僧人出去迎接,那人下轿,只点头微笑,并不跟我讲话。”拜过佛,就向仆从道:“带来的绣幢呢?拿来张挂了,就见两个仆人,抬出一只大紫檀匣,取出一副陀罗锦的绣幢来,幢上诸佛菩萨,绣的活的一般,那点缀的树石山水,都是绿松珊瑚珠宝镶嵌成功的,华丽精巧,不是内府皇宫,哪里做的到?那人眼看仆人张挂好了,不交一言,就进房去了。今儿也没有出来过。”盐院道:“你何不从他仆人那里探探口气呢?”慧宗道:“也只好慢慢想法子,一时间怕不成功呢。”盐院道:“以后有甚举动,费你神就告知我。”慧宗道:“这不消大人吩咐。大人的事,就是我的事。”慧宗回到寺里,徒弟告诉他:“新来的大员,派遣仆从到古董铺看了许多古玩字画,本城古董铺得着消息,都派伙计前来兜生意呢。”慧宗道:“成交了没有?”徒弟道:“也有成交的,也有不成交的,这位大人,很肯出价,但只要东西好,价钱贵贱,倒不在乎呢。”慧宗停了半晌,问道:“你们可晓得他的来历?”徒弟道:“他说是进京的道台呢。”慧宗道:“瞧他体统,哪里像是道台,怕是京里派出来的王公大臣呢,你们小心伺候着是了。”众徒弟自然诺诺连声。

仪郡王在天宁寺连住了十多日,也不游玩,也不拜客,整日静坐一室,足不出户,只收买古董字画。扬州各铺的奇珍异玩,差不多被他搜罗了个尽,花的银子,真是上万盈千。合寺僧人跟那盐院,猜不透他是何路数,倒都上了心事。这日又有一家古董铺派伙计送一支白玉如意来。一时看对了,问他价值,这伙计索价一千四百两银子。仪王道:“东西真好,一千四百两也不贵。”随令家人收了,一面亲自开箱付他银子。这伙计十分欢喜,收了银子出外,才出房门,就见一个家人招手儿,示意古董伙计跟着他到外面。问有什么话,家人道:“你做着好生意了,咱们主子诚实人,不解还价钱,你说多少就多少。现在咱们讲一个拆法,你应给我多少?”古董伙计道:“你要多少呢?”家人道:“照你这笔买卖,折一个对扣,也不为过。但是我素来心慈肠软,不肯过分于人,人家劳心劳力,也无非为将本求利,我要多扣了你,你虽然情愿,我心里头终是不过意。”古董伙计听了,欢喜道:“你老人家能够体恤人家,谁还似你这么慈善呢?”家人道:“现在我格外情让,只要得你六百两银子,对扣还不到,凭良心总再没有什么。”古董伙计骇道:“我这一注买卖,通只赚不到二百两银子,你老人家倒要了我六百两,还说是心慈肠软,真是吃了人家心肝,还不知人家肉痛,你老人家也太狠了。”家人听了,没好气道:“世界上也有你这么不知好歹的人,我为你花了本钱,才让你多赚几个钱,你拿八百两,我拿六百两,真是再公也没有的事。你非但不知感激,倒还说我心狠,既然叫我心狠,我就狠一狠,对折了罢,拿七百两银子来。”两个人争论起来,争得几乎打架。众和尚都来劝解,人声嘈杂,闹得鼎沸一般。仪郡王在内听得,派人查问,把古董伙计跟那家人一同唤到里头。问明情由,仪王道:“我生平购物,从不许家丁需索陋规。”立叫那伙计收了银子去,一面喝令把那家人捆起来鞭责,连抽数百皮鞭,打得个皮开内烂,众仆都替他求恩,才命放下,撵出去完事。

那家人身负重伤,不能走路,只得求向和尚,暂借一榻,调理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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