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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1 15:1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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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韩少功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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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

归去来试读:

蓝盖子

我把沉沉的一瓶酒递过去,问他会不会开盖子。当时他正与一块猪脚恋战,牙缝中弹跳一截筋,还没腾出口来说话,酒瓶就不见了。

是我右边的一只手把它抢去的。“我来开。”年轻的乡长瞟了他一眼,又看看我,红扑扑的脸上有憨厚的笑。

这抢酒瓶的动作太快,太猛,已不像是客气,显然存在着什么问题。

对面的两个人也很有问题,看看咬猪脚的人,冲我笑笑。

那人仍然埋头艰辛地吃着,直到打饱嗝,抹嘴巴,剔完一排很像真牙的假牙,弓着腰出去洗手,乡长这才用手触触我的膝盖:“你不能让他开盖子。来,喝汤,汤还是蛮甜的。”“为什么?”“最好不要提起盖子。”“为什么?”“喝汤喝汤,你抱着一碗饭老吃什么?”

我很纳闷,当然不是因为主人责怪我吃饭,而是关于左边这张空椅子。刚才那个咬猪脚的人就坐在这里,踏着一双此地少见的高统套靴,一边给我敬酒一边自我介绍,小姓陈,叫梦桃,在国家仓库看管茶叶。他还同我谈了一阵春茶与夏茶的差别以及汉武帝——看他呢帽里正垫了一本薄薄的《西汉小故事》。他和瓶盖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他洗完手,面色严肃地进来了,嘎喳一声装上假牙,又猛地咧开笑纹,继续同我谈汉武帝。我开始注意他,把椅子往后挪了挪,发现他的脖子有点可怕,过于松弛的颈皮裹着一束管子,随着口腔运动而柔软地此起彼伏,使你的颈脖也感觉难受,想往衣领里收缩。那眼睛一旦盯住你,就透出一种似乎知心的友好,勾勾的、呆呆的、阴阴的瞳孔中有黄色、绿色以及褐色的复杂圈环,深不见底,暗无天日,如洞开一条黑暗隧道,还有隧道尽头浮游着小小亮点——诱惑你走进去。

我也感到有问题了。

乡长送我回镇上旅社时,我问他:“那姓陈的老头莫非……”“听说城里动物园来了个红毛野人,你见过么?”“没见过。他怎么到这里来的?”“我刚来不久,不清楚。你说世界上真有红毛野人没有?兴怕是只猴子吧?”

我只好安心地来谈谈猴子了。

这一天,遇上另一位朋友。他也认识陈梦桃,总算帮我卸下了心头那只酒瓶盖子。是入夜时分,我坐在小镇旅社的木楼上,目光越过栏杆,投向远处那座古庙斑驳生苔的砖墙,还有高墙下一片檐瓦和屋脊,深浅相叠,高低错落,密密排列。炊烟从屋角和瓦缝中丝丝缕缕地渗出,升到空中逐渐淡去,再似有似无地飘落,融融地填满所有街巷。于是小镇就如港湾,众多屋顶恰似停泊于烟波之中的船队,而屋脊高翘的两端,自然是舟船的首尾了。

我似乎感到脚下的楼板也在摇晃,还听到了每座房屋下的哗哗水响。

来者一直业余研究姓氏学,据说到派出所协助人口普查,单凭申报者的姓和名,就能大体判断对方是否弄错了自己的籍贯、族源以及辈分,从而补救了不少疏漏,获得了省里有关部门的重视。多年来,他还偷偷录载野史,积有文稿半挑箱,视之为珍宝,大概准备藏于名山传于后世。哪个村子出了个速算神童,哪个村子挖出个红薯大王,甚至省里某大学闹风潮的传闻,他觉得该记的都不会放过。提起陈梦桃,他抿嘴一笑,身朝后半仰,眼睛又像看你又像看屋顶地转了一下,似有了如指掌的把握。“你说他?嗯,我当然清楚一点。他是苦役场来的。你知道苦役场么?那个很有名的苦役场?这些砖瓦很多都是从那里来的。那里有几个窑厂……”

他继续说下去。我需要省去他的一些繁琐考据和解说,并适当加一点我的想象,才能整理出下面的故事。事情是这样——陈梦桃以前身负罪名,曾在苦役场抬石头,每天换下的衣裤沉甸甸,全有白花花的几圈粉盐,一圈比一圈大,是新汗和旧汗凝结而成。他个头高,抬石头最吃亏,受到的压力最大,一旦遇到路面不平,重心从杠棒上偏移过来,泰山压顶之下就可能有人屎尿横飞。没担多久,他的背驼了,嘴合不拢了,腿上的青筋打成结,成天一脸苦相,连换件衣都肩痛背痛千难万难,爷哎娘哎地直喊叫。有一天黑早,他被尿憋醒,发现自己根本不能动,暗中摸到了一双腿,大概是自己的,但发现上面全是泥沙,原来睡觉前自己困得忘了洗脚。他又揪又掐,又拍又打,还是搬不动这两条腿,好容易把两根肉棍挪到了床沿,一泡尿还是热辣辣地流在裤裆里。

他呜呜地哭起来。

他去请求管押人员开恩,念他年纪大,给个轻松点的差事。那时候苦役场最轻的差事只有一件——埋人。经常有病死的和自杀的人需要处理。还有些完不成劳动定额的,或者违犯监规的,被枪杆子押去受训。一旦遇到管押人员不耐烦,来一点动手动脚,一阵颇有教育意义的嚎叫之后,就可能有百来斤骨肉需要送回黄土。管押人员见陈梦桃确实人瘦体弱,每次受训还把身子折出最大角度,有意优待宽大一下,便把美差交给他。“喂,你去收拾一下。”他们吩咐。

陈梦桃其实最怕死人,平时一听到嚎叫就全身发抖,舌头滚了半天还说不出一个字。不过尸体比石头轻多了。而且管押人员觉得这事很晦气,不会尾随监督,不愿去现场,所以埋尸者多了一份自由。你可以放心地睡一个懒觉,放心地穿上鞋袜,放心地品茶抽烟养足精神,远离工地上的紧张劳累,到安静的荒坡上去慢慢挖坑,慢慢下土,慢慢拍土,垫着钯头把坐到一身汗凉也不打紧。陶陶然体会到身后没有愣头愣脑的枪口,肩上也没有咬皮咬肉的杠棒,这样的幸福日子真是能长膘,能发体。

陈梦桃带着快快活活的恐惧,积极地搓草绳和织草袋,做好埋人的各种准备。他虚心好学,努力钻研,进步很快。搓好了草绳,脚踩住一头,手在另一头使劲拉,看它够不够结实,能不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织好了草袋,搓一搓,扯一扯,测出它的质量不错,再举起来与自己比比高度,发现它的确可以装下自己这样的规格和型号,才有成功的一份心满意足。他吆吆喝喝地干,好让管押人员看见,以示自己干这一行是值得信赖的。

但走到冷冰冰的死者面前,他满脸皱纹毫无规则地抽搐,闭上眼,憋住气,直到脸转向安全的方向才敢呼吸。这时候的手也不听使唤,半天还哆嗦,拢不好一个绳结。好在他的同伴是个傻大胆,上去三下五除

,咔喳咔喳,就把硬硬的直腿折弯了,把硬硬的弯臂扳直了,草袋一套,草绳一挽,就可以上肩起步。一般来说,人有体温时很软,冷了就僵硬了,因此抬尸者根本不用在尸体下塞板子,就可以让死者硬挺挺地横空而起,摇摇晃晃上山去。

感谢同伴的照顾,陈梦桃每次抬尸都走在前面。这样走的好处,是他可以不看见死者黑洞洞的嘴巴,包括嘴里的某颗铜牙,或者牙缝中一丝酸菜,就权当自己只是抬着石头,抬着粮草,抬着新娘子的花轿。但一想到步步跟在身后的并非花轿,是一具曾经热着而现在冷着的生命,他不免还是有些目光发直,心里发毛。那一天下坡,因为要避开一堆牛粪,他踏空了一步,使肩上的担子剧烈摇晃。死者的一只冷手从胸前滑落,大幅度地向前一荡,正好触到了陈梦桃的膝弯,好像冷不防在那里挠了挠。“娘哎——”陈梦桃高跳了几步,摔倒在地。碰巧死者向前一滑,冲出了草袋,歪歪地压在他身上。他马上手脚

伸,晕了。

同伴掐他的人中,扇了几个耳光,总算让他醒了过来,吐掉了嘴里的一些泥沙。

后来多埋了几次,他多了些胆量,也多了些经验,功夫越做越巧,根本不必像第一次那样把坟坑挖得过于宽大,坑底也不必修得四方四正整齐精致。上坡下坡时,哪只脚踩哪块石头,哪只脚踏哪个草蔸,哪只手抓哪束茅草或哪根树枝,都有了预定的规划。在岭上坐钯头把休息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陈梦桃在业余剧团唱过戏,能哼出很多曲目。他说同伴的面目清秀,可扮演小生。又说自己恋过爱,女方名字中带了个“桃”字,自己改名梦桃正表示对爱情的忠贞。这绝对是事实,也实在令人回味和神往。如此天南地北,一直闲聊到天暗风冷,日头由又小又白变得又红又大,偏到西山去了,他们朝采石工地那边不无同情地打望一眼,伸个懒腰,拍打身上的泥灰,缓缓地整装回家。当然,碰到人群的时候,他们必须走得匆忙一些,显示些辛苦模样,以免苦役犯们过于嫉妒。进了工棚,他们也谨言慎行,不该说的事决不乱说,只是把钯头和杠棒,还有搓绳织袋用的稻草,认真地放在墙角某个固定地方,以防同别人的工具混同,准备下一次再用。

有时他们还可回得早一些,偷偷地在厨房端出一碗豆豉蒸肉,趁大家还没回,关起门来狼吞虎咽,偷偷地幸福。这事请示过管押人员,理由是埋人沾染尸气,伤体质,理应补一补。反正是自己家属寄来的钱。

同住一个工棚的犯人,有时进门后收收鼻孔,能嗅出草棚里反常的蒸肉味,或者咸鱼味,或者豆腐味,当然十分不平。他们见陈梦桃不再屙湿被褥,面色也日渐红润,更是议论纷纷侧目而视。接下来的结果,是有得必有失,陈梦桃的茶杯不知为什么掉了几块搪瓷,一双旧棉鞋也不翼而飞,要是他吃饭晚来一步,地上那只菜钵就空空见底,连一点黛色的汁水也没给他留下。他无意中踩了老戴的脚,这当然是他的不是。他已经赔笑,已经鞠躬,已经道歉,但这一点罪过不至于值得对方来一顿老拳吧?

不过,陈梦桃不会再踩到对方的脚了,因为那一张床不久就空了,空得大家都有点戚戚然,不敢靠近那一床的空洞和寂静。

第二天早上,同伴照例来叫陈梦桃去搓草绳,发现他坐在尿桶上老不起身,一双猫眼黯淡无光,两颗暴牙哆哆嗦嗦敲着嘴唇。“快点快点!”“对不起,我……我屙不出来。”“你看看什么时候了。”“我屙不……出来,怎……么办?”

同伴盯了他一眼,明白了什么。大概今天要埋的人,不像前几次是些没有交情的陌生面孔,而是陈梦桃对面床上的老戴,让他有点手脚发软。其实,陈梦桃不是刚挨过对方的拳脚么?埋起来岂不是更合适,更顺心,更理直气壮?就算他不记仇,但他对老戴也不太了解,没讲过多少话,只是那次尿湿床,他向对方讨过一条裤子,还同对方谈过一次城里老牌号的包子。这算什么交情呢?也许,毕竟是两床相对同睡了几百个夜晚,就在前一天夜里,陈梦桃还愤怒地听到对方磨牙齿,不料一觉醒来那床草席上就空了,永远地空了。现在的陈梦桃,得马上去为那磨牙的脑袋搓草绳、、换衣服、挖坑、下土……他不会在自己手头边再一次磨牙吧?

同伴说:“你不想去?也好,我去找领导,换个人就是。”

陈梦桃咬咬牙关,“我今天去抬石头……抬石头!”“抬石头?就你这猴样,恐怕明天就要我来抬你呵。”“老宋他们抬得……我也抬得。”“今天又加了定额。”“加多少?”“每人加一方。”“娘哎。”

陈梦桃脸色大变,满脸皱纹往下垂落,更觉得屙不出屎了。他痛苦得挺直腰,扯长脖子,又是耸鼻又是闭眼。“你到底去不去?”

他喘了口气,“今天,非得要埋么?”“不埋还供起来?”“用土……埋么?”“还用饭埋?”“埋在……老地方?”“你搞什么名堂?不去就算了,莫误了我的工。我还要搓绳子。”“不瞒你说,我实在……实在脚根子软。你想想看,昨天还听到他磨牙,前天他还冲着我大叫……你看他那双筷子,那双筷子,就插在我床档头的。吓不吓人?我实在不能去埋他。你莫骂我,我不能去哎……”

不过,这天他还是去了,只是回到草棚后没有吃晚饭。

日子又慢慢恢复平静,好像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变化。大家照常蹲在地上扒饭,照常在床上硬手硬腿地直哼哼,照常坐在太阳下翻开棉袄抓臭虫。那双闲着的筷子,在陈梦桃的床头晃晃荡荡,不久也被什么人拿走,去削成扁担扎或者挂衣钉。阳光每天从门外伸进来又缩回去,像一条又大又白的舌头,舔走一点屋内的湿气和稻草的气息,舔回到大自然去,融进油菜花香里。

陈梦桃有些异样,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常常毫无理由地朝别人盯一眼。吃饭的时候,洗脚的时候,铺床的时候,他露出两颗大暴牙,突然抬头四顾,从这一张脸看到那一张脸,虽然只是一盯,但你总感觉到他看得很深,像是作意义重大的某种打量,令你从头凉到脚。有几个常常完不成定额的犯人,平时总是被墙角那捆稻草弄得心惊肉跳,现在一遇陈梦桃含义莫名的目光,更是魂不守舍。“你他娘的看什么看?”好多人这样对他怒吼。“我……我找我的鞋子。”

他显然感觉到自己的孤立,一心想缓和这种局面,便热心为大家做好事。尤其对那几个完成定额有困难的犯人,总是表现出特别的关切。晚上睡在被子里,翻来滚去,醒了,就偷偷来到你的床前,帮你把鞋子摆得端正一点,或是给你的茶杯里加一点水,或是给你拉拉被子。如果见你睡觉的姿势不好,他还会轻轻搬动一下你的脑袋或者手脚。要是不小心把你弄醒了,他深为不安,点头哈腰,露出大暴牙嘿嘿一笑,算是招呼,算是告退,算是赔不是。他脸上毫无根源的长长笑纹,收放得僵硬而快捷,显得有点夸张不实。尤其是看惯了草绳和土坑的猫眼,似乎更深远了,瞳孔模糊不清,黄色和黑色的复杂圈环里,掩着绿莹莹的什么光点。你会感到他的目光已经穿透了你,已成功估算了你的重量,估算了你的领围,预测了你未来的姿态,暗暗比较了你和某个什么东西的长度。

他的卑怯和殷勤令人恐惧和愤慨。有一次,一条汉子被他的鼻息声惊醒,吓得呼的一下弹起来,在床上向后蹭了好几尺:“姓陈的,我×你妈!你不动张

,不动李四,动我的鞋子做什么?”“你的鞋子里有一根草。嘿嘿。”“与你有什么关系?滚!”

陈梦桃弯弯腰,苦笑着捡起一件脏衣,带上肥皂,准备去塘边洗洗。

衣的主人也吓了一跳,声音发颤:“陈……陈梦桃……我什么时候同你过不去?你拿我的衣干什么?”“我……我去搓一搓。”“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把它洗干净呵。”“洗你娘的×!”

陈梦桃很悲哀,觉得一定是自己服务得不好,一定是自己殷勤得不够,只好悻悻地回到床上睡觉,在被子里翻来滚去,不时轻轻地叹息一声。

他越来越莫名其妙地内疚,也遭到越来越多的咒骂和和躲避,一个浑身是毒的毒王也莫过如此吧。他面色惨白,眼窝下塌,成天慌手慌脚,嘴巴更加合不拢,头发也白了不少,还是一心一意地服务下去。去食堂送饭钵,常常毫无理由地赶几个碎步,又很快恢复自然,像刚才有个无形的人踩了他的脚后跟。他抢着去倒尿桶,手脚特别笨,动作特别碎,弄得自己鞋子上和裤子上都有臭水,但他决无半句怨言。这一天,寒风嗖嗖,大家的鼻尖和指尖已冷得毫无知觉,耳朵大多生了冻疮。管押人员商量了一下,同意大家去买点酒御寒。陈梦桃马上行动,慷慨地掏出几块钱,立即去保管员那里买酒。

酒买回来,需要揭开瓶口的小铁盖。他用嘴咬,没咬动。找来一根筷子撬,还是没撬动。最后他把锄头搁在膝上,用锄头口子去刮。一使劲,嘣的一声,盖子不见了。

他愣了一下。“盖子呢?”“盖子呢?”他把草席掀了掀,把每只鞋都朝外倒了倒。“盖子呢?”他扫视四周,找到墙角,把钯头和扁担扒得哗哗响,又朝尿桶后看了看,还是没有找到。

众人已经喝下了几口酒,辣辣的热气从腹内升起来,直涌到红红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发现他还没回来喝酒,探头一看,没看见他的上半身,只见一个高高翘起的屁股,裤子中缝照例歪斜着,没有对准股沟,拉扯到一边去了,上面还有两块模糊的黄泥印子。奇怪的是,这个屁股持久地高翘,两块黄泥印子径直出了门,到地坪去了,上路了。后来还听说,他要越过岗哨一直找到镇上去,口里总是咕咕嘟嘟地自语:“盖子呢?真有味,我的盖子呢?”

就这样,疯了。

这个人非常平静非常随和地开始寻找盖子,一个居然永远也找不到的盖子。这事令大家十分疑惑不解。

后来又过了好些日子,死去又生来好些人,砍伐又栽种了好些树木,拆毁又筑建了好些房屋。苦役场撤销时,陈梦桃和很多犯人一样,属冤案错断,恢复了自由和公职身份。他被安排在一个国营公司的仓库看管茶叶,拿一份不算低的工资,经常吃豆豉蒸肉,闲时看看书报和听听广播,评价一些业余剧团的演出。据实而言,他除了寻盖子成癖以外并无其他疯态,是一个奇怪的家伙。有些人好心地安慰他,有些人恶意地捉弄他,都曾带给他各种瓶盖。他用粗糙的手指捏着,正反左右都看看,色彩丰富的猫眼转向来人,神态认真得像研讨学问:“像是有点像。不是。”

不知道他到底要寻找哪一个。

不知道他积满了满箱满屉的大小瓶盖以后,还经常四处探望,何时才能找到他丢失的那一个。

——说到这里,业余姓氏学家已经说完,看看手表:“唉,我说得太多了。还想听你讲讲呢。这次带了什么新闻来没有?”

我抽了一支烟,突然醒过来一般,觉出我们刚才毕竟是在谈着。事情既是被谈着,也就有点轻飘而悠远了。我们马上可以谈别的,谈姓氏学,谈吃猪脚等等,谈谈而已。

我脑子突然显得很笨,半天还没想到一个话题,甚至没想出一句话,一个字。

你怎么啦?朋友问我。

没什么,没什么。

我又看见前面那一片渐入夜色的参差屋顶,想象着屋顶下面的千家万户。穿过漫长的岁月,这些屋顶不知从什么地方驶来,停泊在这里,停棹息桨,形成了集镇。也许,哪一天它们又会分头驶去,去发现和奔赴新的世界。静悄悄地来了,又静悄悄地离去。也许明天早上我一觉醒来,它们就已经成了海上的远帆,甚至消失在地平线的那一边?——我仔细地看着它们,向它们偷偷告别。1985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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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初发表于1985年《上海文学》杂志,后收入小说集《诱惑》,已译成法文、英文、意文、韩文等。

爸爸爸

他生下来时,闭着眼睛睡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一个死人相,把亲人们吓坏了,直到第三天才哇地哭出一声来。

能在地上爬来爬去的时候,他就被寨子里的人逗来逗去,学着怎样做人。很快学会了两句话,一是“爸爸”,二是“×妈妈”。后一句粗野,但出自儿童,并无实在意义,完全可以把它当作一个符号,比方当作“×吗吗”也是可以的。

年过去了,七

年也过去了,他还是只能说这两句话,而且眼目无神,行动呆滞,畸形的脑袋倒很大,像个倒竖的青皮葫芦,以脑袋自居,装着些古怪的物质。吃饱了的时候,他嘴角沾着一两颗残饭,胸前油水光光一片,摇摇晃晃地四处访问,见人不分男女老幼,亲切地喊一声“爸爸”。要是你大笑,他也很开心。要是你生气,冲他瞪一眼,他也深谙其意,朝你头顶上的某个位置眼皮一轮,翻上一个慢腾腾的白眼,咕噜一声“×吗吗”,掉头颠颠地跑开去。

他轮眼皮是很费力的,似乎要靠胸腹和颈脖的充分准备,运上一口长气,才能翻上一个白眼。掉头也是很费力的,软软的颈脖上,脑袋像个胡椒碾锤摇来晃去,须甩出一个很大的弧度,才能稳稳地旋到位。他跑起路来更费力,深一脚浅一脚找不到重心,靠整个上身尽量前倾,才能划开步子,靠目光扛着眉毛尽量往上顶,才能看清方向。他一步步跨度很大,像赛跑冲线的动作在屏幕上慢速放映。

都需要一个名字,上红帖或墓碑,于是他就成了“丙崽”。

丙崽有很多“爸爸”,却没见过真正的爸爸。据说父亲不满意婆娘的丑陋,不满意她生下了这么个孽障,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很早就贩鸦片出山,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已经被土匪裁了,有人说他还在岳州开豆腐坊,有人则说他沾花惹草,把几个钱都嫖光了,某某曾亲眼看见他在辰州街上讨饭。他是否存在,说不清楚,成了个不太重要的谜。

丙崽他娘种菜喂鸡,还是个接生婆。常有些妇女上门来,在她耳边叽叽咕咕一阵,然后她带上剪刀什么的,跟着来人交头接耳地出门去。那把剪刀剪鞋样,剪酸菜,剪指甲,也剪出山寨一代人,一个未来。她剪下了不少活脱脱的生命,自己身上落下的这团肉却长不成个人样。她遍访草医,求神拜佛,对着木头人或泥巴人磕头,还是没有使儿子学会第三句话。有人悄悄传说,多年前她在灶房里码柴,曾打死一只蜘蛛。那蜘蛛绿眼赤身,有瓦罐大,织的网如一匹布,拿到火塘里一烧,气味臭满一山三日不绝。那当然是蜘蛛精了。冒犯神明,现世报应,有什么奇怪的呢?

不知她听说过这些没有,反正她发过一次疯病,被人灌了一嘴大粪,病好了,还胖了些,胖得像个禾场滚子,腰间一轮轮肉往下垂。只是像儿子一样,间或也翻一个白眼。

母子住在寨口边一栋木屋里,同别的人家一样,木屋在雨打日晒之下微微发黑,木柱木梁都毫无必要地粗大厚重——这里的树反正不值钱。门前有引水竹管,有猪屎狗粪,有经常晾晒着的红红绿绿的小孩衣裤以及被褥,上面荷叶般的尿痕当然是丙崽的成果。丙崽呢,在门前戳蚯蚓,搓鸡粪,抓泥巴,玩腻了,就挂着鼻涕打望人影。碰到一些后生倒树归来或上山去“赶肉”——就是去打野猪,他被那些红扑扑的脸所感动,会友好地喊一声“爸爸——”

哄然大笑。

被他眼睛盯住了的后生,往往会红着脸气呼呼地上来,骂几句粗话,对他晃一晃拳头。要不,干脆在他的葫芦脑袋上敲一丁公。

有时,后生们也互相逗耍。某个后生笑嘻嘻地拉住他,指着另一位开始教唆:“喊爸爸,快喊爸爸。”见他犹疑,或许还会塞一把红薯片子或炒板栗。当他照办之后,照例会有一阵旁人的开心大笑,照例会有丁公或耳光落在他头上。如果他愤怒地回敬一句“×吗吗”,昏天黑地中,头上就火辣辣地更痛了。

两句话似乎是有不同意义的,可对于他来说,效果都一样。

他会哭,哇的一声哭出来。

妈妈赶过来,横眉瞪眼地把他拉走,有时还拍着巴掌,拍着大腿,蓬头散发地破口大骂。如果骂一句,在胯里抹一下,据说就更能增强语言的恶毒。“黑天良的,遭瘟病的,要砍脑壳的!渠是一个宝崽,你们欺侮一个宝崽,几多毒辣呀。老天爷你长眼呀,你视呀,要不是吾,这些家伙何事会从娘肚子里拱出来?他们吃谷米,还没长成个人样,就烂肝烂肺,欺侮吾娘崽呀……”“视”是看的意思。“渠”是他的意思。“吾”是我的意思。“宝崽”是“呆子”的意思。她是山外嫁进来的,口音古怪,有点好笑和费解。但只要她不咒“背时鸟”——据说这是绝后的意思,后生们一般不会怎么计较,笑一阵,散开去。

骂着,哭着,哭着又骂着,日子还热闹,似乎还值得边抱怨边过下去。后生们在门前来来往往,一个个冒出胡桩和皱纹,背也慢慢弯了,直到又一批挂鼻涕的奶崽长成门长树大的后生。只有丙崽凝固不动,长来长去还是只有背篓高,永远穿着开裆的红花裤。母亲说他只有“十三岁”,说了好几年,但他的脸相明显见老,额上叠着不少抬头纹。

夜晚,母亲常常关起门来,把他稳在火塘边,坐在自己的膝下,膝抵膝地对他喃喃说话。说的词语,说的腔调,说话时悠悠然摇晃着竹椅的模样,都像其他母亲对待自己的孩子:“你这个奶崽,往后有什么用呵?你不听话,你教不变,吃饭吃得多,穿衣最费布,又不学好样。养你还不如养条狗,狗还可以守屋。养你还不如养头猪,猪还可以杀肉呢。呵呵呵,你这个奶崽,有什么用啊,睚眦大的用也没有,长了个鸡鸡,往后哪个媳妇愿意上门?……”

丙崽望着这个颇像妈妈的妈妈,望着那死鱼般眼睛里的光辉,觉得这些嗡嗡的声音一点也不新鲜,舔舔嘴唇,兴冲冲地顶撞:“×吗吗。”

母亲也习惯了,不计较,还是悠悠然地前后摇着身子,把竹椅摇得吱呀呀地响。“你收了亲以后,还记得娘么?”“×吗吗。”“你生了娃崽以后,还记得娘么?”“×吗吗。”“你当了官发了财,会把娘当狗屎嫌吧?”“×吗吗。”“一张嘴只晓得骂人,好厉害咧。”

丙崽娘笑了,笑得眼小脖子粗。对于她来说,这种关起门来的对话,是一种谁也无权夺去的亲情享受。二

寨子落在大山里和白云上,人们常常出门就一脚踏进云里。你一走,前面的云就退,后面的云就跟,白茫茫云海总是不远不近地团团围着你,留给你脚下一块永远也走不完的小孤岛,托你浮游。

小岛上并不寂寞。有时可见树上一些铁甲子鸟,黑如焦炭,小如拇指,叫得特别焦脆和洪亮,有金属的共鸣声。它们好像从远古一直活到现在,从没变什么样。有时还可见白云上飘来一片硕大的黑影,像打开了的两页书,粗看是鹰,细看是蝶,粗看是黑灰色的,细看才发现黑翅上有绿色、黄色、橘红色等复杂的纹络斑点,隐隐约约,似有非有,如同不能理解的文字。

行人对这些看也不看,毫无兴趣,只是认真地赶路。要是觉得迷路了,赶紧撒尿,赶紧骂娘,据说这是对付“岔路鬼”的办法。

点点滴滴一泡热尿,落入白云中去了。云下面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似与寨里的人没有多大关系。秦时设过郡,汉时也设过郡,到明代“改土归流”……这都是听一些进山来的牛皮商和鸦片贩子说的。说就说了,山里却一切依旧,吃饭还是靠自己种粮。官家人连千家坪都不常涉足,从没到山里来过。

种粮是实在的,蛇虫瘴疟也是实在的。山中多蛇,蛇粗如水桶,蛇细如竹筷,常在路边草丛嗖嗖地一闪,对某个牛皮商的满心喜悦抽上黑黑的一鞭。据说蛇好淫,即便被装入笼子里,见到妖娆妇女,还会在笼中上下顿跌,躁动不已,几近气绝。取蛇胆也不易,据说击蛇头则胆入尾,击蛇尾则胆入头,耽搁久了,蛇胆化水,也就没用了。人们的办法是把草扎成妇人形,涂饰彩粉,引淫蛇抱缠游戏之,再割其胸取胆,那色胆包天的家伙在这一过程中竟陶陶然毫无感觉。还有一种挑生虫,春夏两季多见,人一旦染上虫毒,就会眼珠青黄,十指发黑,嚼生豆不腥,含黄连不苦,吃鱼会腹生活鱼,吃鸡会腹生活鸡。在这种情况下,解毒办法就是赶快杀一头白牛,让患者喝下生牛血,对满盆牛血学三声公鸡叫。

至于满山密密的林木,同大家当然更有关系了。大雪封山时,寄命一塘火。大木无须砍断,从门外直接插入火塘,一截截烧完便算完事。以至这里的火塘都直接对着大门,可减少劈柴的劳累。有一种柟木,长得很直,质地紧密,祛虫防蚁,有微香,长至几丈或十几丈才撑开枝叶。古代常有采官进山,催调徭役倒伐这种树,去给州府做宫室的楹栋,支撑官僚们生前的威风。山民们则喜欢用它打造舟船,远远行至辰州、岳州乃至江浙,由那些“下边人”拆船取材,移作他用,琢磨成花窗或妆匣。下边人把这种树木称为香柟。

人们出山当然有危险。木船或木排循溪水下行,遇到急流险滩,稍不留神就会船毁排散,尸骨不存。这是第一条。碰上祭谷神的,可能取了你的人头。碰上剪径的,可能钩了你的车船,剐了你的钱财。这是第二条。还有些妇人,用公鸡血掺和几种毒虫,干制成粉,藏于指甲缝中,趁你不留意时往你茶杯中轻轻一弹,令你饮茶之后暴死于途。这叫“放蛊”。据说放蛊者由此而益寿延年,至少也要攒下一些留给来世的阴寿。当然是害怕蛊祸,此地的青壮后生一般不会轻易远行,远行也不敢随便饮水,实在干渴难忍,视潭中或井中有活鱼游动,才敢前去捧喝两口。

有一次,两个汉子身上衣单,去一个石洞避风雨,摸索到洞里,发现那里有一大堆骷髅,石壁上还有刀砍出来的一些花纹,如鸟兽,如地图,似蝌蚪文,全不可解。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谁知道这是不是一次放蛊的后果?

加上大岭深坑,山路崎岖,大树实在不易外运,于是长了也是白长,派不上多大用场,雄姿英发地长起来,又在阳光雨露下默默老死山中。枝叶腐烂,年年厚积,若有人软软地踏上去,腐积层就冒出几注黑汁和一些水泡,冒出阴湿浓烈的酸臭,浸染着一代代山猪和野豹的嚎叫。这些叫声总是凄厉而悠长。

村村寨寨所以都变黑了。

这些村寨不知来自何处。有的说来自陕西,有的说来自广西,说不太清楚。他们的语言和山下的千家坪的就很不相同。比如把“说”说成“话”,把“站立”说成“倚”,把“睡觉”说成“卧”,把近指的“他”与远指的“渠”严格区分,颇有点古风。人际称呼也特别古怪,好像是很讲究大团结,故意混淆远近和亲疏,于是父亲被称为“叔叔”,叔叔被称作“爹爹”,姐姐成了“哥哥”,嫂嫂成了“姐姐”,如此等等。“爸爸”一词,还是人们从千家坪带进山来的,暂时算不上流行。所以,按照这里的老规矩,丙崽家那个离家远走杳无音信的人,应该是丙崽的“叔叔”。

这当然与他没太大关系。叫爹爹也好,叫叔叔也罢,丙崽反正从未见过那人。就像山寨里有些孩子一样,丙崽无须认识父亲,甚至不必从父姓。如果不是母亲吐露往事,他们可能永远不知自己的骨血与哪一个汉子有关。

但人们还是有认祖归宗的强烈冲动。对祖先较为详细的解释,是古歌里唱的。山里太阳落得早,夜晚长得无聊,大家就懒懒散散地串门,唱歌,摆古,说农事,说匪患,打瞌睡,毫无目的也行。坐得最多的地方,当然是那些灶台和茶柜都被山猪油抹得清清亮亮的殷实人家。壁上有时点着山猪油灯壳子,发出淡蓝色的光,幽幽可怖。有时人们还往铁丝编成的灯篮里添块松膏,待松膏烧得噼叭一炸,铜色火光惶惶一闪,灯篮就睡意浓浓地抽搐几下。火塘里的青烟冒出来,冬天可用来取暖,夏天可用来驱蚊。栋梁壁顶都被烟火熏得黑如焦炭,浑然黑色中看不清什么线条和界限,只有一股清冽的烟味戳鼻。要是火烧得太旺,气流上冲,梁上一根根灰线子不断摇晃,点点烟屑从天而降,翻舞飞腾,最后飘到人们的头上、肩上或者膝头上,不被人们注意。

德龙最会唱歌,包括唱古歌。他没有胡子,眉毛也淡,平时极风流,妇女们一提起他就含笑切齿咒骂。他天生的娘娘腔,嗓音尖而细,憋住鼻腔一起调,一句句像刀子在你脑门顶里剜着,刮着,挤着,让你一身皮肉发紧。大家紧惯了,还紧出了满心的佩服:德龙的喉咙真是个喉咙呵!

他揣着一条敲掉了毒牙的青蛇,跨进门来,嬉皮笑脸,被大家取笑一番以后,不劳多劝就会盯住木梁,捏捏喉头,认真地开唱:

辰州县里好多房

好多柱来好多梁

鸡公岭上好多鸟

好多窝来好多毛

这类“十八扯”相当于开场白或定场诗,是些不打紧的铺垫。唱得气顺了,身子热了,眼里有邪邪的光亮迸出,风流情歌就开始登场:

思郎猛哎,

行路思来睡也思,

行路思郎留半路,

睡也思郎留半床。

德成风流,最愿意唱风流歌,每次都唱得女人们面红耳赤地躲避,唱得主妇用棒槌打他出门。当然,如果寨里有红白喜事,或是逢年过节祈神祭祖,那么照老规矩,大家就得表情肃然地唱“简”,即唱历史,唱死去的人。歌手一个个展开接力唱,可以一唱数日不停,从祖父唱到曾祖父,从曾祖父唱到太祖父,一直唱到远古的姜凉。姜凉是我们的祖先,但姜凉没有府方生得早。府方又没有火牛生得早。火牛又没有优耐生得早。优耐是他爹妈生的,谁生下优耐他爹呢?那就是刑天——也许就是晋人陶潜诗中那个“猛志固常在”的刑天吧?刑天刚生下来的时候,天像白泥,地像黑泥,叠在一起,连老鼠也住不下。他举起斧头奋力大砍,天地才得以分开。可是他用劲用得太猛啦,把自己的头也砍掉了,于是以后成了个无头鬼,只能以乳头为眼,以肚脐为嘴,长得很难看的。但幸亏有了这个无头鬼,他挥舞着大斧,向上敲了三年,天才升上去;向下敲了三年,地才降下来。这才有了世界。

刑天的后代怎么来到这里呢?——那是很早以前,很早很早以前,很早很早很早以前,五支奶和

支祖住在东海边上,发现子孙渐渐多了,家族渐渐大了,到处都住满了人,没有晒席大一块空地。怎么办呢?五家嫂共一个舂房,六家姑共一担水桶,这怎么活下去呵?于是,在凤凰的提议下,大家带上犁耙,坐上枫木船和楠木船,向西山迁移。他们以凤凰为前导,找到了黄央央的金水河,金子再贵也是淘得尽的。他们找到了白花花的银水河,银子再贵也是挖得完的。他们最后才找到了青幽幽的稻米江。稻米江,稻米江,有稻米才能养育子孙。于是大家唱着笑着来了。

奶奶离东方兮队伍长,

公公离东方兮队伍长。

走走又走走兮高山头,

回头看家乡兮白云后。

行行又行行兮天坳口,

奶奶和公公兮真难受。

抬头望西方兮万重山,

越走路越远兮哪是头?

据说,曾经有个史官到过千家坪,说他们唱的根本不是事实。那人说,刑天是争夺帝位时被黄帝砍头的。此地彭、李、麻、莫四大姓,原来住在云梦泽一带,也不是什么“东海边”。后因黄帝与炎帝大战,难民才沿着五溪向西南方向逃亡,进了夷蛮山地。奇怪的是,这些难民居然忘记了战争,古歌里没有一点战争逼迫的影子。

鸡头寨的人不相信史官,更相信他们的德龙——尽管对德龙的淡眉毛看不上眼。眉淡如水,完全是孤贫之相。

德龙唱了十几年,带着那条小青蛇出山去了。

他似乎就是丙崽的父亲。三

丙崽对陌生人最感兴趣。碰上匠人或商贩进寨,他都会迎上去大喊一声“爸爸”,吓得对方惊慌不已。

碰到这种情况,丙崽娘半是害羞,半是得意,对儿子又原谅又责怪地呵斥:“你乱喊什么?要死呵?”

呵斥完了,她眉开眼笑。

窑匠来了,丙崽也要跟着上窑去看,但窑匠说老规矩不容。传说烧窑是三国时的诸葛亮南征时路过这里教给山民们的,所以现在窑匠动土,先要挂一太极图顶礼膜拜。点火也极有讲究,须焚香燃炮在先,南北两处点火在后,窑匠念念有词地轻摇鹅毛扇——诸葛亮不就是用的鹅毛扇吗?

女人和小孩不能上窑,后生去担泥坯也得禁恶言秽语。这些规矩,使大家对窑匠颇感神秘。歇工时,后生就围着他,请他抽烟,恭敬地讨教技艺,顺便也打听点山外的事。这其中,最为客气的可能要数石仁,他一见窑匠就喊“哥”喊“叔”,第二句就热情问候“我嫂”或“我婶”——指窑匠的女人。有时候对方反应不过来,不知道他是扯上了谁。三言两语说亲热了,石仁还会盛情邀请窑匠到他家去吃肉饭,吃粑粑,去“卧夜”。

石仁对窑匠最讨好,但一再讨好的同时也经常添乱,不是把堆码的窑坯撞垮了,就是把桶模踩烂了,把弓线拉断了,气得窑匠大骂他“圆手板”和“花脚乌龟”,后来干脆不准他上窑来——权当他是另一个丙崽。

这使他多少有些沮丧和寞落。他外号仁宝,是个老后生,虽至今没有婚娶,但自认为是人才,常与外来的客人攀攀关系。无所事事的时候,他溜进林子里,偷看女崽们笑笑闹闹溪边洗澡,被那些白色影子弄得快快活活地心痛。但他眼睛不好,看不大清楚,作为补偿,就常常去看小女崽撒尿,看母狗母猪母牛的某个部位。有一次,他用木棍对一头母牛进行探究,被丙崽娘看见了。这婆娘爱拨弄是非,回头就找这个嘀咕几句,找那个嘀咕几句,眉头跳跳的,见仁宝来了才镇定自若地走开。后来仁宝上山挖个笋子,刮点松膏,或是到牛栏房去加点草料,也总看见那婆娘探头探脑,装着在寻草药什么的,死鱼般的眼睛充满信心地往这边瞥一瞥,瞥得仁宝心里发毛。

仁宝没理由发作,骂了阵无名娘,还是不解恨,只好在丙崽身上出气,一见到他,注意到周围没什么旁人,就狠狠地在他脸上扇耳光。

小老头被打惯了,经得打,嘴巴歪歪地扯了几下,没有痛苦的表情。

石仁再来几下,直到手指有些痛。“×吗吗,×吗吗……”小老头这才感到形势不妙,稳稳地逃跑。

仁宝追上去,捏紧他的后颈皮,逼着他给自己磕了几个响头,直到他额上有几颗陷进皮肉的沙粒。

他哇哇哭起来。但哭没有用,等那婆娘来了,他一张哑巴嘴说不清谁是凶手,只能眼睛翻成全白,额上青筋一根根暴出来,愤怒地揪自己的头发,咬自己的手指,朝着天大喊大叫,疯了一样。

丙崽娘在他身上找了找,没发现什么伤痕,“哭,哭死呵?走不稳,要出来野,摔痛了,怪哪个?”

丙崽气绝,把自己的指头咬出血来。

就这样,仁宝报复了一次又一次,婆娘欠下的债,让小崽子加倍偿还,他自己躲在远处暗笑。不过,丙崽后来也多了心眼。有一次再次惨遭欺凌,待母亲赶过来,他居然止住哭泣,手指地上的一个脚印:“×吗吗”。那是一个皮鞋底印迹,让丙崽娘一看就真相大白。“好你个仁宝臭肠子哎,你鼻子里长蛆,你耳朵里流脓,你眼睛里生霉长毛呵?你欺侮我不成,就来欺侮一个蠢崽,你枯脔心毒脔心不得好死呀——”她一把鼻涕一把泪,拉着丙崽去寻找凶手,“贼娘养的你出来,你出来!老娘今天把丙崽带来了,你不拿刀子杀了他,老娘就同你没完!你不拿锤子锤瘪他,老娘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这一夜,据说仁宝吓得没敢回家。

不过,后来仁宝同她并没有结仇,一见到她还“婶娘”前“婶娘”后的喊得特别甜。帮她家舂个米,修个桶,找窑匠讨点废砖瓦,都是挽起袖子轰轰烈烈地干。摘了几个南瓜或几个包谷,也忙着给她家送去。有人说,他是同丙崽娘打过一架,但打着打着就搂到一起去了,搂着搂着就撕裤子了——这件事就发生在他们去千家坪告官的路上,就发生在林子里,不知是真是假。还有人说,当时丙崽“×吗吗×吗吗”地骑到仁宝的头上揪打,反而被他娘一巴掌扇开,被赶到一边去,也不知是真是假。

反正结果有点蹊跷。看见仁宝有时给呆子一把杨梅或者红薯片,妇女们免不了更多指指点点:真的吗?不会吧?诸如此类。

丙崽对红薯片并不领情,一把掷回仁宝。“×吗吗。”“你疯呵?好吃的。”“×吗吗!”“我×你妈妈呢。”

丙崽一口浓痰吐到仁宝的身上。

妇女们大笑:仁宝伢子,这下知道了吧?要×吗吗还不容易呵……她们没说完,差点笑得气岔,羞得仁宝一脸胀红夺路而逃。大概是受到笑声的鼓舞,丙崽左右看看,更加猖狂起来,把自己拉的屎抓了个满手,偏斜着脑袋,轮出一个白眼,继续追击仁宝,一路“×吗吗×吗吗×吗吗”,竟把一条汉子追得满山跑。

仁宝跑下山去了。直到半个多月以后,他才重新出现在人们眼前。他头发剪短了,胡桩刮光了,还带回了一些新鲜玩意儿,一个玻璃瓶子,一盏破马灯,一条能长能短的松紧带子,一张旧报纸或一张不知是何人的小照片。他踏着一双更不合脚的旧皮鞋壳子,在石板路上嘎嘎咯咯地响,很有新时代气象。“你好!”他逢人便招呼,招呼的方式很怪异,让大家听不大懂。你什么好呢?又没生病,能不好么?

仁宝的父亲仲满是个裁缝,看见菜园里杂草深得可以藏一头猪,气不打一处来,对儿子脚下的皮鞋最感到戳眼:“畜生!死到哪里去了?有本事就莫回来!”“你以为我想回来?我一进门就脔心冲。”“你还想跑?看老子不剁了你的脚!”“剁就要剁死,老子好投胎到千家坪去。”“到千家坪,吃金子屙银子是吧?”“千家坪的王先生穿皮鞋,鞋底还钉了铁掌子,走起来当当地响,你视过?”

仲满没见过什么钉铁掌的皮鞋,不便吭声,停了片刻才说:“皮鞋子上不得坡,下不得河,不透气,穿起来脚臭,有什么稀奇?”“铁掌子,我是说铁掌子。”“只有骡马才钉掌子,你不做人,想做畜生?”

仁宝觉得父亲侮辱了自己的同志,十分恼怒,狠狠地报复了一句:“辣椒秧子都干死了,晓得么?”

叭——裁缝一只鞋摔过来,正打中仁宝的脑袋。他不允许儿子如此不遵孝道。“哼!”

仁宝怕第二只鞋子,但坚强地不去摸脑袋,冲冲地走进楼上自己的房间,继续戳他的旧马灯罩子。

听说他挨了打,后生们去问他,他总是否认,并且严肃地岔开话题:“这鬼地方,太保守了,太落后了,不是人活的地方。”

后生们不明白“保守”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玻璃瓶子和马灯罩子有何用途,于是新名词就更有价值,能说新名词的仁宝也更可敬。人们常见他愤世嫉俗,对什么也看不顺眼,又见他忙忙碌碌,很有把握地在家里研究着什么。有时研究对联,有时研究松紧带子,有时研究烧石灰窑。有一回,还神秘地告诉后生们:他在千家坪学会了挖煤,现在他要在山里挖出金子来。金子!黄央央的金子哩!

他真的提着山锄,在山里转了好几天。有几个想沾光的后生,偷偷地跟着看,看了几天,发现他并没有真正动手。

对付同伴们的疑惑,他宽容地笑一笑,然后拍拍对方的肩,贴心地作些勉励:“就要开始了,听说没有?上面来人了,已经到了千家坪,真的。”

或者说:“就要开始啦,真的,明天就会落雪,秧都靠不住。”说完回头望一望什么,似乎总有个无形的人在跟着他。

有时甚至干脆只有一句:“你等着吧,可能就在明天。”

这些话赫赫有威,使同伴们好奇和崇敬,但大家不解其中深意,仍是一头雾水。要开始,当然好,要开始什么呢?要怎么开始呢?是要开始烧石灰窑,还是要开始挖金子,还是像他曾经说过的那样——下山去做上门女婿?不过众人觉得他踏着皮鞋壳子,总有沉思的表情,想必有深谋远虑。邀伴去干犁田、倒树或者砍茅草这一类庸俗的事,不敢叫他了。

仁宝从此渐渐有了老相,人瘦毛长一脸黑。他两眼更加眯,没看清人的时候,一脸戳戳的怒气。看清了,就可能迅速地堆出微笑。尤其是对待一些不凡人士:窑匠、木匠、界(锯)匠、商贩、读书人、阴阳先生等等,他总是顺着对方的言语,及时表示出惊讶、愤慨、惜惋、欢喜乃至悲天悯人的庄严。随着他一个劲地点头,后颈上一点黑壳也有张有弛。当然,奉承一阵以后,他也会巧妙地暗示自己到过千家坪,见识过那里的官道和酒楼。有时他还从衣袋摸出一块纸片,谦虚谨慎地考一考外来人,看对方能否记得瓦岗寨的一条好汉到六条好汉,能否懂一点对联的平仄。

这一天,寨子里照例祭谷神,男女老少都聚集在祠堂。仁宝大不以为然,不过受父亲鞋底的威胁,还是不得不去应付一下。只是他脸上一直充满冷笑。可笑呵,年年祭谷神,也没祭出个好年成,有什么意思?不就是落后么?他见过千家坪的人作阳春,那才叫真正的作家,所谓作田的专家。哪像这鬼地方,一年只一道犁,甚至不犁不耙,不开水圳也不铲田埂,更不打粪凼,只是见草就烧一把火,还想田里结谷?再说就算田里结了谷,与他的雄图大志有何关系?他看到大家在香火前翘起屁股下拜,更觉得气愤和鄙夷。为什么不行帽檐礼?什么年月了,怎么就不能文明和进步?他在千家坪见过帽檐礼的,那才叫振奋人心!

他自信地对身边一个后生说:“会开始的。”“开始?”后生不解地点点头。“你要相信我的话。”“相信,当然相信。”

他觉得对方并非知音,没什么意思。于是目光往左边的女人们投过去。有个媳妇,晃着耳环,不停地用衣袖擦着汗珠。跪下去时没注意,侧边的裤缝胀开了,露出了里面的白肉。仁宝眯着眼睛,看不太清楚,不过这已经足够,可以让他发挥想象,似乎目光已像一条蛇,从那窄窄的缝里钻了进去,曲曲折折转了好几个弯,上下奔蹿,恢恢乎游刃有余。他在脑子里已经开始亲热那位女人的肩膀,膝盖,乃至脚上每个趾头,甚至舌尖有了点酸味和咸味……

直到叭的一声,他感觉脑门顶遭到重重一击才猛醒过来。回头一看,是丙崽娘两只冒火的大圆眼,“你娘的╳,借走老娘的板凳,还不还回来?”“我……什么时候借过板凳?”“你还装蒜?就不记得了?”丙崽娘又一只鞋子举起来了。四

女人们白天爱串人家,偷偷地沿着屋檐溜进东家或西家,凑在火塘边叽叽咕咕,茶水喝干了几吊壶,尿桶里涨了好几寸,直说得个个面色发白,汗毛倒竖,才拿起竹篮或捣衣的木槌,罢休而去。

一般来说,她们谈得最多的是婚嫁之事。比如说,哪个男人暗取了哪个女子的一根头发,念上

十二遍“花咒”,就把那女子迷住了。又比如说,哪个女子未婚先孕,用大凉的蓝靛打胎,居然打出了一个满身长毛的猴子,如此等等。有时候,她们也讨论一些不祥之兆:某家的鸡叫起来像鸭;腊月里居然没下一场雪;还有丙崽娘去岭那边接生带回的消息,说鸡尾寨的三阿公坐在屋里被一条大蜈蚣咬死,死了两天还没有人知道,结果有只脚被老鼠吃去一半——这些事端是不是有些不吉?

但后来又有人说,三阿公并没有死,前两天还看见他在坡上扳笋子。这样一说,三阿公又变得恍恍惚惚,有无都成为一个问题了。

像要印证这些兆头,后来一阵倒春寒,下了一阵冰雹,田里大部分禾苗都冻成了黑水,只剩下稀稀拉拉几根,像没有拔尽的鸡毛。几天后暴热,田里又多虫,稻谷都长成了草。粮食立刻就成了焦心的话题。家家都觉得奶崽太多,太能吃,又觉得米桶太浅,一舀就见底。有人开始借谷,一借就有了连锁反应,不管桶里有谷没谷的,都踊跃地借,大张旗鼓地借,以示自己也会盘算别人。丙崽娘也借得要死要活的,其实她这几年大模大样地积德,义务照看祠堂,偷偷省下了不少猫粮。祠堂里不能没有猫,不然老鼠啃了族谱和牌位怎么办?搅了祖宗的安宁怎么办?养猫也不能没有猫粮。丙崽娘每年从公田收成里分得两担谷,每天拿瓦罐盛半罐饭,吆吆喝喝从一些门户前经过,说是去送猫食,其实一进祠堂就自己吃了。只可怜那只饿猫,只吃点糠粉野菜,饿得皮包骨,成天蚊子一样尖叫。

靠这只老猫,娘崽两个居然混过了春荒。大家似乎知道这个中机巧,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她横眉横眼,装着没听见就是。

一直借到寨子里人心惶惶,女人们又开始谈起杀人祭谷神。丙崽娘有点兴高采烈,积极投入了这场对谷神的议论。得闲的时候,就带上针线鞋底,拉上丙崽,矮胖的身子左一顿,右一顿,屁股磨进一家家高大的门槛。对一些没听说过谷神的女崽,她谆谆教导:这可是个老规矩呐。不杀人是不能祭谷神的,要杀人就要杀个男的,选头发最密的杀,肉块都分给狗吃。杀到哪一家,就叫哪一家“吃天粮”……说得女子睁大眼睛,脸色发白,相互挤靠得越来越紧,她又笑起来,神秘地压低声音:“你屋里不会吃天粮的,放心。你男人头发胡子都稀么……不过,也不蛮稀。”或者说:“你屋里不会吃天粮的,放心。你竹哥太瘦了,没有几斤肉,不过……也不蛮瘦。嗯啦。”

她圆睁双眼,把一户户女人都安慰得心惊肉跳之后,才弯着一个指头,把碗里的茶叶扒起来,嚼得吱吱响,严肃认真地告别:“吾去视一下。”“视一下”有很含混的意思,包括我去打听一下,我去说说情,有我做主,或者是我去看看我的鸡埘什么的,都通。但在女人们的恐慌中,这种含混也很温暖,似乎也值得寄予希望。

实在是割野葱去了。

然后是看鸡埘去了。

鸡埘那边就是仁宝父子的家。丙崽娘看完鸡埘,总是朝那边望一眼。这一眼的意思也很模糊,似乎是招呼,似乎是警惕,似乎是窥探隐私,似乎是不示弱地挑战: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每天都这样偷偷地望几眼,叫仲裁缝心里猫抓似的。

仲裁缝恨女人,尤恨丙崽他娘,那个圆不圆瘪不瘪的家伙。说起来,她还算他的弟媳,又与他为邻,两家地坪相连树荫相接,要是拆了墙壁,大家会发现对方也不过是吃饭、睡觉、训儿子,没什么两样。但越接近就越看得清楚,看出些不一样来。丙崽娘常常挑起一竹篙女人的衣裤,显眼地晒在地坪里,正冲着裁缝的大门,使他一出门就觉得晦气,这不是有辱斯文么?她还经常在地坪里摊晒一些胞衣,作为大补佳药拿去吃,或卖钱。那些婆娘们腹中落下来的肉囊,有血腥气,在晒席上翻来滚去的,晒出一条条皱纹,恰似一个个鬼魂,令人须发倒竖。

不过,这一切都不如她那眼光可恶。似乎是心不在焉地瞅一眼,有毫无理由的理由,有毫不关心的关心,像投来一条无形的毒蛇。堂堂仲满的儿子就是被这样的毒蛇缠住,乱了辈分,毁了伦常,闹出一些恶浊不堪的闲言,岂不是往他仲满耳朵里灌脓?“妖怪!”

有一天,仲裁缝在大门口怒骂。

地坪里没有他人,只有丙崽娘。她架起一条腿,撕剥脚皮,哼了一声,吐出一口痰,又恨恨剥下两大块茧皮。

就这样交了恶。

但仲裁缝从来不对丙崽做手脚。有一回,小老头怯怯地来到他家门口,研究了一下他脸上的麻子,吐了两个痰泡,把一团绿色鼻涕抹在布料上。裁缝忍无可忍,但还是没有恶语,只是横了一眼,旋即把布料塞进灶口,烧了。

避女人与小子,乃有君子之风。仲裁缝算不算君子,不好说。但他从不与女人交道,从不同后生笑闹,在寨子里是个颇有“话份”的长者。话份在这里也是一个含糊概念,初到这里来的人许久还弄不明白。似乎有钱,有一门技术,有一把胡须,有一个很出息的儿子或女婿,就有了所谓话份。后生们都以毕生精力来争取话份。

有话份,就意味着有人来听你说话。仲裁缝粗通文墨,自婆娘早死之后,孤独度日,睛耕雨读,翻破了几本六叔留下来的线装书,知道不少似真似假的旧事。晋公子重耳、吕洞宾、马伏波,还有他最为崇拜的贤相诸葛亮,都常在他嘴中出入。尤其是坐在火塘边的时候,他把竹烟管喝得嗬嗬的响,慢条斯理说一句,停半天再说一句,三个字一顿,五个字一断,间或夹上一声“哎”,久久没有下文,目光茫茫然,不像是在同听者说话,而是在同死去的先人禅对。后生们望着他脸上几颗冷峻的阴麻子,不敢催促他。“汽车算个卵。”他说,“卧龙先生,造了木牛流马,逢山过山,逢水过水。只怪后人太蠢,就失传了。”

他还说:“先人一个个身高八尺,力敌千钧,日行三百。哪像现在,生出那号小杂种,茄子不是茄子,豆角不是豆角。”

大家知道他是说丙崽。“先人真有那么高大?”有个后生表示怀疑,“上次我们挖坟砖,挖出来的骨头同我们的差不多,没长到哪里去呵。”“晓得什么!”仲满哼了一声,“人死了,骨头就缩了。”“那年千家坪唱戏,诸葛亮还是个矮子。”“书真戏假,戏台上的事能信么?”

他越这样崇敬古人,越觉得日子不顺心。摇着蒲扇,还是感到闷,鼻尖上直冒汗——呸,妖怪,先前哪有这么热呢?那时候六月天的夜里也要盖被子呵。他觉得椅子也很不合意,吱吱呀呀叫得很阴险——妖怪,如今的手艺也真是哄鬼呵,哪像先前一张椅子,从出嫁坐到做外婆,还是紧紧实实的。想来想去,觉得没有了卧龙先生,这世道恐怕是要败了,这鸡头寨怕是要绝人了。

眼下,听人们都在议论天灾,议论杀人祭谷神,听得让人烦。他坐在家里不知要如何才好。好像出了点问题,仔细思量,才知是自己肚子饿。近来很少有人接他去做衣,即使接他去做上门工,主家的饭食也越来越稀软——此事最不可容忍。人是铁,饭是钢么,人吃饭怎么成了猪吃潲?如果米饭不是粒粒如铁砂,他情愿不摸筷子。当然,更让他寒心的是,今天是什么日子?是他五十岁大寿。想想看,寿星佬居然饿着,这日子还能过?“仁拐子!”他叫喊。

没有人回答。“仁拐子,要舂米啦!”

他又喊了一声,上楼去找找,还是没有找到米,只有半箩瘪壳谷,充其量只能拿来喂喂鸡。还有去年攒下来一担包谷和几十个南瓜,竟然也不翼而飞。他往儿子的房间看看,发现那铺盖上全是灰土,还有老鼠屎,看来很久没有人睡过,使他不免吃了一惊。

他明白了什么,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啪啪两下,狠抽自己的耳光。“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呵。老子前世作了什么孽?……”

他看见墙边几个大瓦坛子,很久没有装酸菜了,倒立在那里,像几个囚犯受着大刑,永远倒栽在那里。他还看见一具棺木,不知是仁宝为谁准备的,横霸中央,不可一世。有一只老鼠钻出棺材,在墙根一晃即逝,更让他明白了什么。妖怪!对了,就是这个妖怪——他梦见过的,这家伙眼红足赤,抹了胭脂一般,拱手而立,眼睛滴溜溜地转,还同情地冲他一笑。这不就是古书上说的红眼媚鼠吗?不就是德龙家那妖婆附体的精怪吗?仁拐子一定是被它媚住的,是被它勾了魂魄的。

仲裁缝气喘吁吁,下楼找到铁尺,回头找媚鼠算账。一铁尺打过去,咣地破了个坛子,老鼠尾巴又缩进壁缝去了。他跑到另一房间,撬破一个木柜,捅烂两只篾篓,还是没有成功捕杀。他咚咚咚地蹿到楼下,对可疑之处一律给予惊天动地的检查。一瞬间,碗钵烂了,吊壶也倒了,桌椅板凳都苦苦地跪倒或趴下,尘灰到处飞扬。当他引火大烧鼠洞的时候,一不小心,黑油油的帐子又接上火,燎起热爆爆的一片金黄色光亮。

幸亏老黑狗前来相助,媚鼠总算被他找到,被他戳死,六只肉溜溜的乳鼠也被他斩首,拿到火塘中烧出了一股奇臭。他听见地坪中有脚步声,回过头,没看见儿子,只有丙崽娘蓬头散发,半掩胸襟,朝这边瞄了一眼。

大概是闻到了奇臭,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更加冒火,一咬牙,把老鼠的尸灰泡在水里,喝了下去。

他脸发黑,感到丹田之气已尽,默坐一阵之后出门而去。此时公鸡正在叫午,寨子里静得像没有人,只有两只蝴蝶在无声飞绕。对面是鸡公岭一片狰狞石壁,斑斓石纹有的像刀枪,有的像旗鼓,有的像兜鍪铠甲,有的像战马长车。还有些石脉不知含了什么东西,呈深赭色,如淋漓鲜血劈头劈脑地从山顶泻下来,一片惨烈的兵家气象。仲裁缝突然觉得,他听到了来自那里的轰隆隆声浪,听到了先人们正在对自己召唤。

路过瓜棚时,见绿叶丛中冒出一张老人的脸。“仲爷,吃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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