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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2 17:2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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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鸣

出版社:现代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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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历史的下降线行走

在历史的下降线行走试读:

有话说在前头(代序)

张鸣

我是个嗜书如命的人。毛病是“文革”给闹的,刚刚学会读书,就赶上禁书,所有的书,都给打上封资修印记,一股脑烧光,害得我日日饥渴,有时比真的饿肚皮,还要难受。读书成瘾,跟吸毒近似。清代大儒颜元,说读书人是吞砒人,即吸毒成瘾者,不假。我的邻居兼好友卢跃刚兄有名言:为书买房,为儿子挣钱。我同意而且拥护头半句,两次换房,都因为书装不下了,一个人倒是有个搁下身子的地方睡觉就行。

好读书,但是乱读书。我虽然学历上是个博士,但除了在研究生期间跟老师聊天,没有正经接受过科班历史教育,如果说还有点知识,不过自己乱看看来的。小时候看书,逮到什么看什么,拿到手里的书,如果时间限制比较紧,就飞快地看,如果相对比较充裕,就整本地抄。记得我抄的第一本书,好像是本叫做《美国政府机构》的书,大概是本“文革”后期提供给新闻报道人员做参考用的。从那里头,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国会,什么叫行政权,也知道了原来人家的国务院只是外交部,跟我们不一样,还知道了原来负责美国总统保护的,是财政部。上大学之后,虽然学的是工科,课程压力大得要命,但毕竟社会上的书多了,我也忙里偷闲,狠狠地啃了几本大部头,但依然是自己看,有惑没人解,有疑没有问,更没有人点拨你该看什么书。

大学毕业弃工从文,老师骂我弃明投暗。暗虽暗,毕竟比较充裕地满足了我乱看书的嗜好。从此信马由缰,兴之所至,读之所至。读研究生之后,挨老师骂,说我用心不专,也依然如故,而且信奉陶渊明主义,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时常津津乐道,用我政治学的同事的话来说,就是非学术性阅读。每每一本书读下来,问我书的学术理路,中心意思,核心问题,甚至于书的作者为谁,往往都不知道,但是书中我的“会意”点,却印象深刻,很久很久都忘不了。如果一本书这样的会意点多,那么三月不知肉味倒是未必,但一天忘了吃饭肯定有可能。

我是个野路子出来的所谓学者,使用的全是野狐禅的功夫,虽然没有本事,也没有兴趣关心大理论,大问题,但读的时候,总是爱想想,读到会意处,总喜欢掩卷而笑,笑毕遐思,每有所得,则欣然命笔,胡乱涂上一些文字,这就是我所有历史文化随笔的来由。所以说,虽说是什么随笔、散文,但实质上,不过是些读书笔记。读书笔记按理应该是给自己看的,印出来卖钱,好像有点对不起读者。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既然有人乐意看,出版商又乐意出,我想也没有关系。总之是周瑜黄盖,愿打愿挨。不喜欢的,离我的书远点就是。恨到买回去放在卫生间里当手纸,也无妨,只是纸质太差,又不卫生,还费钱。所以,建议这样的先生女士们,想出气,最好弄张我的照片,贴在镖靶上用镖扎,省钱,高效,还解气,符合多快好省的原则。

读书最喜读史,相比起来,在历史学的论著和所谓的历史素材之间,更喜欢后者,哪怕再乱,再没有头绪,也还是喜欢。读的时候,总免不了要推想一下,写此文的前人,在写这个东西的时候,是什么样一种情景,如果是我自己,生在那个时代,又会怎样。如此这般之后,有时真的不知我之为鱼,鱼之为我,傻乐一通,起身到冰箱里,找一个个大的苹果,大嚼,然后爬上电脑,写几个字。

当牛记者碰到强人的时候

民国时期的记者牛。租界里的口没遮拦,想说就说,租界外的口上的遮拦也有限,批评揭黑自不必说,损人骂街也是家常便饭。惹着谁了,告上法庭的不多,上门来砸场子的不少,但是砸完了,记者该骂还骂,反正那个时候,一个报社值钱的东西也不多。

在来自西方的各种市井观念中,记者是无冕之王的说法,在中国特别流行,大家认账,记者也很自负。很多历史上的牛人,都有过办报(刊)的经历,比如梁启超、章士钊、章太炎、陈独秀、吴稚晖、陈布雷,他们手里的一支笔,原本都是预备扫清天下的。到了蒋介石的时代,当年的名记者差不多都已经改行,做官的做官,革命的革命,做学问的做学问,但记者们依然牛气不减,官办的《民国日报》发起评选中国伟人活动(类似于我们的超女评选),揭晓时,居然第一名是《民国日报》的总编陈德徵,第二才轮到蒋介石(据说把蒋介石气昏了)。

记者牛,损起人来嘴特别黑,旁观者见了,哈哈一笑,当事人听了,会恨无地缝可钻。不过,凡是大记者,往往不会找小人物的晦气,他们下手,就冲大个的去,所以老百姓听了,解气。解气归解气,危险也不小,前面提到的砸场子,就是一种,不过但凡叫过记者,信息都灵,躲得快,身体不会受伤害,不过,也有躲不过去的时候,黄远生躲到了美国,还是被暗杀了,邵飘萍在六国饭店躲了很长时间,一露头,就被捉了进去丢了性命。好在,那个时代,是军阀当家,军阀是武夫,粗人,做事不管不顾,舆论能拿来说事的那些事情,涉及女人和金钱,吃喝嫖赌,巧取豪夺,他们都公开地做,大摇大摆地做,根本不在乎舆论怎么说,所以记者怎么骂,他们并不大管。曹锟贿选,上海的报纸吵翻了天,人家照做总统不误,连理都不理。当时还是个报人的吴稚晖,出来放话说,曹锟和老婆做爱一次,即可有四万万精虫,这些精虫代表中国四万万人,一起来投曹锟的票,不就结了,何必劳神费钱收买猪仔议员。恶毒到了这个地步,也没听说曹大总统因此败了兴致,就职典礼少了些风光,曹大总统既没有全国通缉,也没有派刺客下手,让特别对脐下三寸地带的物件特别感兴趣的吴稚晖,依然可以放开喉咙,继续说他的精虫和生殖器。

可是,另外一个也拿那个部位说事的记者,命运却不一样,这个人叫林白水。林白水是个老报人,从清末就开始办报,民国后做过短时间的官,官场上混不下去,又转过来再作冯妇,依旧做他的记者。此人是跟黄远生(黄号称是中国第一个专职记者,曾担任过《申报》《时报》《东方杂志》《庸言》等多家报刊的特派记者,1915年冬因反对袁世凯称帝而避祸去了美国,但却被误会为帝制人物而遭到刺杀)、邵飘萍、张季鸾、成舍我齐名的名记,一生恃才傲物,一支笔,如同不吃辣的国度里的朝天椒,看的倒是赏心悦目,但吃上的人,未免要难受得跳脚。林白水骂街不看对象,越是官大,越是要骂。1924年,段祺瑞再度出山,标榜“公道砥平”,他写文章,标题叫做“段执政私处坟起”。一下子捣到段老爷子的那个地方,闻者鼓掌,见者哄堂,但骂的是武夫,没事。后来,那个“三不知”的狗肉将军张宗昌来了,稍微像样一点的政客,都避开了,可是也有人往上贴。此人姓潘名复,字馨航,在钱和女人上都很有功夫。贴上狗肉将军之后,变成了一个什么“督办”。狗肉将军来了意味着什么,按道理记者们应该知道,因为刚刚一个名记邵飘萍做了枪下鬼,可林白水还是骂,借潘的字馨航的谐音(林是福建人,说一口带南方口音的国语),说潘复是张宗昌的肾囊,也就是膀胱或者俗称尿脬的雅称,本来应该是“帮办”,帮生殖器办撒尿的事,但现在居然成了“督办”。赶巧,这种骂,还是在那个地方附近转悠。不幸的是,政客往往是文人,文人不像武夫那样粗陋,心细,对文字有着天然的敏感,越是跟叭儿狗一样的文人,这方面的本领反而越高。本领高,心眼小,于是,我们的名记晦气了。某天晚上,在八大胡同,肾囊跟生殖器之间有了一点隐秘的沟通,张宗昌一声令下,林白水就被拖到了宪兵司令部,没有给林记者任何申辩的机会,一声枪响,撒手西去。枪毙的理由,是赤化。其实,无论跟当时被称为赤化的共产党还是国民党,林白水一点瓜葛都没有。显然,在存在不讲理权力的情况下,记者,尤其是敢说话的记者,其实很弱势。

戴大头巾状如印度兵的中国士兵

晚清的中国,是个出新鲜事的地方,给喜欢看热闹的国人,提供了非常多的机会做看客。鸦片战争英国人打破大门进来,战争间歇,大着胆子溜出来看热闹的中国人发现,在黄头发蓝眼睛的英国军队里,夹杂着大量肤色很杂的人。这些身上穿的跟白人差不多,但头上却裹着一个大头巾,显得头特大。中国人管他们叫大头兵,或者大头鬼。当时的国人不知道,这些人其实是英军中的印度锡克士兵。由于印度做殖民地的资格比较早,因此印度人,尤其是剽悍的印度锡克人,就有了跟主子一起出来教训别个不听话民族的资格。

由于印度士兵的加入,这场战事给了做看客的中国人更多的眼福。在他们眼里,洋鬼子肤色很杂,也很斑斓,有白夷、黑夷、红夷,以及不黑不白之夷等等,好看煞人,边看,边增加自己的种族优越感——觉得鬼子不像人,像动物。印度士兵的头巾,也给人印象深刻,因为它多半是大红的,高而臃肿,凡是看到而且喜欢记录的中国人一总是忘不了记上一笔。后来,在上海租界里,英国人用印度人当巡捕,上海人称之为“红头阿三”。这个戏谑的称谓,显然跟头巾有关。不过,在鸦片战争当口,缠头巾的印度兵,命运并不好,中国人抓到了白人,很可能会优待,但是抓到了地位低下的印度人,不由分说就是虐待,连打带骂,还不给饭吃(我们中国人,对等级无师自通地敏感)。而英国人方面,一旦出现了军纪问题,一般都是拿印度兵开刀,当众绞死,用以安抚占领地的中国人。远不及后来在上海的印度巡捕,虽然在白人面前是孙子,但见了中国人,却是霸道的爷。

缠头巾是印度锡克人的风俗,也是他们的教规,聪明的英国人为了让殖民地的人做炮灰,在变革他们上下身服饰的同时,容忍了他们的头顶。殊不知,这个特别的头顶,到了中国,却变成了二等洋人的标志,让中国人很是厌恨。

然而,时代总是在前进,谁也没有想到,到了19世纪末,在中国“租借”了山东威海的英国人,居然把他们在印度的经验搬到了中国,在威海建立了一支“中国军团”。这支军队的服装跟印度的锡克兵一模一样,头上也顶着一个大头巾,或者说是头巾形的帽子。据资料记载,“中国军团”,训练有素,装备精良,长枪队、炮队、机枪队、骑兵队一应俱全,这支军队的士兵,大概是中国第一批接触并使用马克沁机枪的人。从这支军队留下来的老照片来看,这些来自山东各地的小伙子们,虽然头上裹着头巾显得有点怪异,但军容严整,浑身上下透着精神,甚至可以说是有点趾高气扬。只是虽然号称“中国军团”,但军官却都是英国人,列起队来,每个排的旁边,都站着一个戴着大檐帽的英国军官。作为殖民者的白人,很少做亏本的买卖。他们招募中国兵跟招募印度兵一样,都是要用他们打仗的。“中国军团”刚刚练好,打仗的机会就来了——中国闹义和团了。山东是义和团的发源地,但威海附近却没有闹出多大动静,因为被“中国军团”剿了。不久,威海的“中国军团”北上,加入西摩尔联军,不仅跟义和团,而且跟中国的正规军交上了手,参加了进攻天津和北京的战斗。据说,这支中国人的军队打得很不错,在进攻天津的战斗中尤其突出,接连攻下几个军火库。战后,为了表彰这支军队,英国人特地设计了一种带有天津城门图样的徽章,作为“中国军团”的徽记。一位当年“中国军团”的英国军官写道:“中国军团远征作战的次数比任何部队都多。即使不算解决威海卫出现的麻烦,天津之战有我们的份,解救北京有我们的份,以及1900年8月到独流和没有行成的北仓,这些远征都是我们干的,没有其他军团参加。”(巴恩斯:《与中国军团在一起的活跃日子》,转引自邓向阳主编:《米字旗下的威海卫》)参加八国联军的“中国军团”计400余人,进攻北京的联军中的英国军队一共才3000人,中国人占13%强。而联军中法国军队才800人(以越南士兵为主),奥军58人,意军53人。如此说来,所谓的八国联军,其实应该是九国联军才是。只是这第九国的士兵比较隐蔽,服饰跟印度兵一样,以至于当时被打的所有中国人,都没有觉察,一直当他们都是印度兵。

使用中国人来打中国人,不是打普通人,是进攻自己国家的首都,打自己的皇帝和太后,居然没有任何问题,而且这支中国军队打得相当卖力(中国军团为此阵亡23人),特别能战斗,同样的中国人,在中国阵营里几十万义和团,几万武卫军,都不济事,而在对方阵营里,几百中国人却所向披靡。令我们在佩服殖民者的“以华制华”策略高明的同时,不能不反观一下我们自己的百姓。传统的忠君爱国的观念,在晚清的乱世,很明显靠不住了。在同一个地方,一伙人跟洋人誓不两立,嚷着杀洋灭教,虽然刀大多都落到了信教的中国人头上,但对洋人的敌意无疑是明显的。另一伙人(他们其实也不是信教的教民)则跟着洋人杀中国人,杀到了皇帝和太后的头上。上个世纪末,世界还真是有点乱。

最后提一句,后来,英国人为参加八国联军的中国±兵阵亡者立了一块碑,碑文中英文双语,但碑的样式,却是地道的中国式,云头龙纹,跟中国政府为在义和团时死了的德国公使克林德建的牌坊一样,绝对中国,但却是对中国的……什么呢?——羞辱。不幸的是,这羞辱多半是我们自己给自己找的。

懂兵法的和会打仗的

自战国时赵国的名将赵奢生了个儿子赵括,而且将他养大以后,中国多了一条成语:纸上谈兵。其实,自从人们将原来作为军事制度和规章的军法,演绎成战略和战术的兵法,学习兵法和操练战事两者分离的事儿,迟早会出来。孙武做过战将,写过兵书,但是看孙子兵法的人,不一定都有机会打仗,大不了关起门来背熟了,教学生骗点束修也未可知。战国时孙膑庞涓,据说都是鬼谷子的学生,孙庞二人都是操练过打仗的事,一个为将,一个做军师,但他们的老师,却只是一个纸上谈兵的。

纸上谈兵的人,不见得都是废物,即使赵括,也有过人之处,谈兵论战,能把个久经战阵的老爹说得没话说,可见书是没少读,而且能言善辩。如果赵王不是中了秦国的反间之计,一下子就委以如此大的重任,做四十万人的主帅,假以时日,慢慢磨砺,日后说不定也能有点出息。

历史不能假设,也没有机会假设。自赵括以后,凡是提到纸上谈兵四个字,后面的话跟着就是“言过其实”,三国时刘备对马谡就这么评价的。但我们看历史的记载,马谡所言,未必都不中用,诸葛亮南征,就采用过他的“心战”策略,而且效果良好,从此以后,南人不复反矣。《三国志》上讲,诸葛亮“以谡为参军,每引见谈论,自昼达夜。”如果谈论得不靠谱,现实如诸葛亮者,估计不会跟他浪费这么多功夫。

可是,能说出很多高论的马谡,还是在用兵上栽了。街亭之战,作为主帅的他,不听王平的劝告,一意孤行地非要把重兵摆在没有水的山上,结果被魏军围困,不战自乱,丢了街亭,让诸葛亮大军进退失据,差点吃了大亏。

王平说不过马谡,因为马谡有理论。理论来自《孙子兵法》:兵法上讲了“置之死地而后生,投之亡地然后存。”把兵摆在没有水的高山上,是置之死地,不仅置之死地,还可以居高临下,有势能,按道理没错。而且人家韩信,井径之战,背水列阵,置之死地,仗打赢了,有成功的先例在。但是他忘了很关键的一点——战争的情景,也是我们一般所说的事件发生的条件。韩信那个时代,战争很有战国的余风,以消耗对方有生力量为宗旨,杀的越多越好,战争中,各方经常发生把俘虏杀掉的事情,最著名的就是项羽在钜鹿战后,一举坑掉20万秦降卒,在这种情况下,士兵很害怕做俘虏,缴枪投降的可能性很低。加上当时韩信手中只有一些乌合之众(老兵都被刘邦调走了),面对强敌,稍有机会,都会逃走的,只有置之死地,才有赢的可能——反正后退也是死,前冲也是死,冲过去还有一线生机,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置之死地的战术应用,胜机才会比较大。

反过来,马谡的时代,由于经过东汉末年的大乱,人口锐减,是个各国兵员极度缺乏的年月,彼此之间都想尽办法争取对方的兵员,魏国甚至不得已实行了“士家制”,拿士兵的家眷做人质,防止士兵投到敌方去。既然投降不会有生命危险,而且还可能受优待,士兵在面临“死地”的时候,最优的选择,自然是投降——不战自溃。

比井径之战稍早的秦楚钜鹿救赵之战,也有跟马谡、王平争论类似的情况,事情发生在楚军主帅宋义和副帅项羽身上。宋义跟马谡类似,此前也有高明的建议和明智见解。先是提醒项梁(武信君)注意战胜后将骄卒惰。在项梁不听劝告的情况下,又预言项梁必败,劝齐使者不要着急去见项梁,省得把命搭进去。钜鹿救赵之战,按兵不动也有道理:不急出手,坐待双方消耗,自己承其弊,收渔翁之利,不战而屈人之兵,完全合乎兵法。所以,宋义很自信,对项羽说:“夫被坚执锐,义不如公,坐而运策,公不如义,”打仗我不行,谋划你不行。结果,项羽不像王平那样老实,说不过,就动家伙,一刀宰了宋义,自己当家,无师自通地操练起置之死地的兵法,破釜沉舟,大破秦军。

两个战例,一个是主帅要冒险,副帅不干,一个是副帅要冒险,主帅不干,只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真正有道理的一方,都是披坚执锐的战将。

项羽和王平都是粗人武夫,披坚执锐,冲锋陷阵,吃的是刀口舔血的饭,两人都说不过对方,但他们俩都是对的,他们没有理论,更没有口才,但是他们有战士的直觉,有战争的常识式的智慧。比如王平知道,人是要喝水的,作为战士,水尤其重要,军中缺水,比缺粮还要可怕,口渴的士兵是没有士气的,没有士气,就打不了仗。同理,项羽的直觉告诉他,仗必须马上打,不打自己这方就完了。后来史书记载的道理是这样的:在强大的秦兵面前,赵根本算不上什么,灭赵,消耗不了秦军多少兵力,但却可使士气大振。反过来,救赵的诸侯本来就畏敌如虎,赵灭之后,不仅诸侯没了士气,连楚兵士气也会受损,如此,战事将不可为。但是这很可能是司马迁的马后炮,当时项羽是否如此清楚个中道理,讲的如此有条理?未必。战争,落到实处,毕竟是那些亲冒矢石者的事,第一线操作者的感觉,从来都是必须尊重的。虽然,第一线的人员容易犯经验主义的错,但后面运筹帷幄的人,也容易犯本本主义的错。有时,比较起来,还是后者的危害更大。

豆腐跟革命的一点不寻常的关系

豆腐是正宗的中国国粹,有人说,豆腐应该算是中国的第五大发明。有意思的是,其他的四大发明,还有国家在跟我们争,而这个豆腐,连丁点争议都没有。近来,西方世界动物保护主义和素食主义流行,提倡以植物蛋白替代动物蛋白,中国的豆腐,成了一个榜样,让西方人佩服得一塌糊涂。国人到了西方,如果一时没有更好的工作机会,只要有做豆腐的手艺,就可以混饭吃。已经见过不止一个国内的教授,在美国或者加拿大,靠做豆腐过的挺滋润。那种把一粒粒的黄豆变成白白嫩嫩的方块的把戏,在白人看来,跟变戏法差不多,只有中国人玩得来。现在日本人也会做豆腐了,不过所谓的日本豆腐,不像豆腐,倒更像是中国人做鸡蛋羹的失败版,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所以,要吃豆腐,还得靠中国人。

发明豆腐的中国人据说是西汉时的淮南王刘安。关于他的传说很多,有炼丹药的,也有吃美食的,豆腐的发明,当属于后者。西汉提倡简朴,贵族不许用金属器皿,所以大家纷纷在吃上下功夫。从马王堆的发掘可以看出,那些王侯贵妇们对吃是多么的热爱,出土的时候,要是现代人有本事保鲜,那些丰富而且色香俱全的食品准会让世界惊掉眼镜。由此推断,刘安发明豆腐,倒也合乎道理。豆腐的发明者是贵族,让豆腐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也是个名门之后,这个人名叫李石曾。

李石曾是李鸿藻的公子。李鸿藻是晚清的重臣,清流的领袖,在世的时候,很有点保守的色彩,总是跟搞洋务的人过不去。但是他这个晚年得的儿子,思想却新潮得很,于国学没有兴趣,在科举上没有半尺进展,却早早地就跑到法国留学,学成什么不太清楚,让人知道的却是身为贵公子的他,在巴黎开了一家豆腐公司,比较成规模地让洋人见识了中国发明的模样和味道。

李石曾在海外多年,但却始终学不成洋模样,身穿西装,却要扎个中国式的腰带,走起路来,腰带凸在前面,硬是扎眼。据说巴黎的银行曾经因为他这身打扮而不让他进去。李石曾又嗜好大蒜,西服上边的口袋里,装的不是手绢,而是蒜瓣。这样的中西结合式人物,想到在西方贩卖中国国粹倒也自然。为了让国粹很粹,李石曾豆腐公司的师傅和小工,一律从国内找来。那个后来帮助梅兰芳改革京剧的齐如山,就给他带去了几十位,一路上,这些中国农民要蹲在坐便器上方便,很是辛苦。

就这样,洋人们尝到了正宗的中国豆腐,李石曾的豆腐公司也发了洋财。发了财的李石曾在政治上却不安分,因好友张静江的关系,开始资助起孙中山的革命党来。据说,只要孙中山没钱花了,拍电报去,A字代表一万,B字代表两万,C字代表三万,钱就从巴黎过来了。李石曾父亲所忠于的王朝,多少有一点他的努力,被推翻了。可惜“民犹是也,国犹是也”,李石曾只好再接着忙活。第二件事从后来的结果看,也跟革命大有关系,那就是组织中国青年留法勤工俭学。成千的有志青年来到了法国,来到了欧洲,学成什么我们不知道,只知道这些人中间,涌出了一大批共产党人,中国人最早的共产主义小组,就是由这些勤工俭学的人成立的,当时叫青年共产党。如果按某些研究者的说法,其实这青年共产党,才应该是中国最早的共产党。这些在法国搞共产革命的人,后来都成了中国历史倒海翻江的人物。而这些人留法的基金,一部分就来自于豆腐。

中国人的豆腐,卖到外国之后,就这样跟两次中国的革命都发生了一点不寻常的关系。

对毒与赌的另一种期待

养儿子都希望他出息,古今一个道理。苏东坡作诗,说是“但愿生儿愚且直”,那是气话。不过,在中国,还真就有不希望儿子成材的父母,对他们来说,儿子不出去惹事,不做特别厉害的败家子,就知足了。这样的父母,一般都小有家资,膝下的宝贝儿子如果不是玩了命地败,估计一时半会儿败不光。他们的培养儿子的办法很独特:教儿子抽鸦片。清末民初的北京,这样的人家还真不少,好好的孩子,刚长成个模样,就把烟枪拿来,非让熏一口,不大功夫,就让孩子成了烟鬼,每天不吃饭行,少了“福寿膏”(当时人对鸦片的雅称)万万不能。有了这口嗜好之后,精神萎靡,身子骨长得跟衣服架子似的,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瘾大的可以昼夜都呆在床上,吃喝拉撒不动窝,经年累月不出门。这样的儿子,按说是废了,但是有一样好处,那就是不可能出去惹事生非,当然也不可能出去干“大事”,比如大笔的买卖(一般都是吃人骗),追歌星,泡戏子,甚至下海玩票。他们的家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好在那个年月,鸦片没有现在值钱,即便天天消费,也耗得起。

军队是用来打仗的,但是也有军队的首长,不仅不指望手下的军人打仗,只希望他们不生事,只要当兵的老实呆在军营里,就阿弥陀佛。清朝的道光年间,广州的水师,很是骠悍,可惜只表现在上岸以后,在水里的时候,跟绵羊似的,连鸦片走私船都打不过。在岸上的骠悍也是骠悍,包娼包赌,寻衅闹事,动辄插刀子放血,连八旗驻防兵都敢惹。水师的领导,很是发愁,因为乱子一大,自家的官位就不保,总得想个办法,把这些丘八爷拴住才行。于是,也不知是哪一任的水师提督帐下的师爷,想出来一个绝招,开彩赌博,立一个花会,有几十种花头,任参赌的人下注,每天开彩两次,每次都有一两种花头中彩,每注额度不大,押中的,就可以有几十倍的利益(是今天六合彩的祖先)。这样一来,果然把水师士兵牢牢地吸在了军营里,安静了许多。

安静了的儿子和安静了的士兵,都成了废物,但却都实现了他们各自“领导”的期待。别误会,古代的人也是人,跟我们现在差不多,当年的领导没有吃错药,这样的期待,其实是形势逼出来的,不是说,形势比人强吗?

引导儿子吸鸦片的,多系八旗中人,而且是有头有脸的那一帮,什么王爷、贝勒、贝子和将军、云骑尉什么的。到了大清快要不行的当口,这些人家的子弟,多半都不学好,教也教不明白,改也改不过来,没出息呆在家里还好,一出来,准惹事败家,眼看着家里的那点底已经薄了,皇上的铁杆庄稼也靠不住了,打算多过两天富裕日子,想来想去,也就只有把孩子圈在家里这一招。八旗人家开了头,后来北京的小康之家也跟着学,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怪事干得人多了,也就见怪不怪,反倒显得咱们老北京厚道。

广东水师也是这样,到了道光年间,距离打台湾已经过去了百多年,承平日久,陆上的绿营还说不定有个土匪和造反的农民需要剿,水师则连这点事都没有。没事做,却有走私者的贿赂可以享用,饱暖思淫欲,不闹事才怪!凡事,积习已久,成为大家共同的习惯性行为,就难改了,除非把这个群体整体换掉——显然,这是谁也做不到的。因此,做领导的,为了自己在任期间的太平,开花会赌博,倒也不失为一种“理性选择”。

咱们中国人的老祖宗真是高明,老早就造出了饮鸩止渴这个成语。对于得过且过的领导来说,做事的原则,是需要第一。况且,这个“鸩”(毒药)又不是自己喝下去,混一天算一天,如果侥幸混过了,管他以后洪水滔天。

法国的路易十五,比起咱中国的官来,算个甚!这句名言安在他的头上,简直胡闹,完全不尊重知识产权嘛!

官服的前襟与后襟

明清之际,北京有个关于裁缝的传说。说是有个高明的裁缝,为官员做衣服的时候,先要打听此人科考得售年龄的早晚,说是中进士早的,心高气傲,走路昂头挺胸,难免肚凸胸挺,所以衣服的前襟要长一点;中进士晚的,被考试折磨得惨,未免弯腰驼背,衣服的后襟要长点。这个故事的版本很多,也有说专指都察院御史的,因为御史气性都比较大,刚进院的和进院时间长的不一样,刚进院的,衣服的前襟要长一点;御史干长了,钉子碰的多了,气性渐渐消了,背也就驼下来了。

这个传说,我总觉得是说官员的,跟裁缝无关。除了衣服样式有变化,做衣服的工具现代化了之外,古代的裁缝跟今天的裁缝并没有什么区别,是裁缝,给人做衣服,都要量身材,量体裁衣嘛,能揽上官员买卖的裁缝,手艺自然不差(传说里也说是高明的裁缝),怎么会蠢到量身材的时候连前凸还是后弯都弄不清?还需要打听人家简历才能知道?所以,传说说的,实际上是官员的前肚和后背,不是裁缝的前襟和后襟。

官员的身材当然首先是跟他爹娘的遗传有关,跟营养好坏有关(跟金多金少也有关,像范进这样,考一回试都要饿肚子的穷秀才,估计入仕之初肚子是鼓不起来的),但与仕途状况,却也不能说没有关系。不过,如果非要说这种相关性,那么跟入仕之早晚的关联度,其实远不如升迁快慢、官阶高低的关联度大。不管个子高矮,肚皮脂肪薄厚,脾气秉性如何,只要仕途顺利,肚子多半是要凸起来的。反之,仕途蹭蹬,背就要突出一点了。

更多的时候,官员的挺胸凸肚还是弯腰俯首,关键要看他们跟什么人在一起。跟上司和来头大的同僚在一起的时候,身体必然有向后的弧度,点头如同鸡啄米。如果下属来见,或者审理官司,堂下跪着老百姓的时候,那么,身体向前的弧度自然就出来了。

有什么样的裁缝,能够顺应这种变化,裁出合乎官员动作需要的官服来?我想没有,除非准备许多套不同的衣服,或者前襟长,或者后襟长,在不同场合,见不同的人,换不同的衣服,如果是这样,衣服合适与否,关键不取决于裁缝,而是仆人了。好在,那个时代,士大夫的服装,都很长,弹性大,只要剪裁大体合适,无论肚子挺到什么程度,腰弯到什么地步,断不至于衣襟前撅后翘,更不可能走光的。

时代在进步,袍褂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经过革命洗礼之后,长的衣服没有多少人穿了,干部队伍,更是没有长衫的生存余地。幸好,当官员们再次学会跟前辈们挺胸凸肚和鞠躬如仪之时,西装开始流行。很快,前面不太扣扣子的标准西装,就成了官员们标准的官服,样式越来越洋,剪裁越来越好,自然,也越来越合乎官员在各种场合的需要,断不至于让他们失仪。从前流行的中山装,或者一度被外国人视为新中国官员标准制服,很快退出了官场。

衣服,或者说官服,也要识时务。

官运挡不住的人

从晚清入民国的大人物中,徐世昌算是地位很高的一号要角。在晚清位极人臣,做到军机大臣,太傅衔太保,进入民国,做过袁世凯的“国务卿”(内阁总理),最后居然成了民国大总统。可是细想起来,此公虽然一路大官做上去,但好像什么事也没做过。他参与过袁世凯小站练兵,但兵不是他练的;他做过清朝第一任的巡警部尚书,但警察也不是他办的;他做过东三省的总督,好像除了让自家的宦囊鼓了好些之外,没留下什么政绩。至于在民国做总统,本是傀儡,姑且不论,给袁世凯做国务卿,连主子要做皇帝,都没帮什么忙。这样的人,你说他好吧,没做什么好事,你说他坏吧,也没什么坏事他是祸首,就是官运亨通,挡都挡不住。曾国藩说过,俞樾拼命做学问,李鸿章拼命做官,他都赶不上。但是拼命做官的李鸿章也赶不上徐世昌,没有过上一把总统的瘾。

不过,徐世昌的官运在入仕之初,并不那么好。虽然金榜题名,而且入了翰林,但一连八九年,却连一个外放学官的机会都没有。清朝的翰林,有黑红两分。红翰林,可以上天入地,上天则到皇帝身边“上行走”,沾着皇家的仙气,皇帝的恩典,福分自然小不了;入地则是外放学官,做主考或者学政,收一堆弟子门生,和弟子门生的孝敬,当下可以享用,日后可以援引。而黑翰林则两下都不沾,既上不了天,也下不了地,干在京师苦熬,除了同乡同年的地方官进京的时候可以打打秋风,让自己混个饱肚子之外,家人仆役难免吃不上穿不上的,袍褂都时常要进当铺,用的时候再赎出来。不用说,徐世昌就是这样一个黑翰林。

终于,徐世昌熬不下去了。甲午战败之后,袁世凯接替胡燏棻在小站练兵,邀请徐世昌来帮忙,徐居然欣然从命,到新建陆军营务处公干。那时节,翰林属于清望之职,科举金字塔塔尖上的人,黑翰林固然穷点,但去军营谋事还是绝无仅有的稀罕事,像徐世昌这样的正式翰林,即便是外放做地方官,都算是丢人,自降身价,跟丘八混在一起,似乎连想都不用想。

别个想都不敢想的事徐世昌做了。事实证明,这一步,他走对了。徐世昌日后的功名利禄,都在于他做了这么一个当时看起来很不可思议的选择。事实上,徐世昌的仕途蹭蹬,很大程度上在于他上头没人(靠山),而毅然投身小站,意味着他买了官场潜力无限的绩优股。对于袁世凯来说,尚未发迹的他,有一个翰林来做幕僚,对提高自己的身价,无疑有莫大的好处;对于徐世昌而言,一可以解决经济困难,二算是压宝,搏一下,总比困死在翰林院要强。事实证明,他的运气很好,这一宝压下去,以后的富贵荣华居然全有了。

实际上,徐世昌是个很会做官的人,自从跟对了人之后,官运亨通。庚子以后,袁世凯一跃成为继李鸿章之后中国政坛的台柱,徐世昌也随之进入最高层,时而尚书,时而总督,时而军机大臣。最奇妙的是,1908年西太后和光绪相继去世之后,满族亲贵要当家做主,排挤袁世凯出局,徐世昌却得以保全。不仅如此,他还在后来的皇族内阁中担任仅有的两个协理大臣(副总理)中的一个,要知道,在这个内阁中,满打满算,汉人才四个,而徐世昌是地位最高的一个。

会做官的人都喜欢做官,自从庚子以后,清朝实行新政,徐世昌要缺、肥缺一个接一个,巡警部、邮传部、东三省总督、内阁协理大臣,辛亥革命的时候,还趁乱从清廷拿到了太傅衔太保的名义,达到了清朝官员的最顶点。清帝逊位,作为太傅衔的太保,总不好意思马上做民国的官,闲了下来,跑到青岛跟一班遗老遗少混在一起,做了若干台诗钟。未及两年,终于熬不住了,袁世凯改国务总理为国务卿,请徐世昌出山,徐世昌食指大动。然而他真心做遗老的弟弟徐世光看不过去,出来横挡,苦劝兄长不能为袁氏之官,辜负清朝的皇恩。哥儿俩熬了一夜,弟弟哭,哥哥也哭,哭到天亮,哥哥还是上了火车,不久成了袁世凯的国务卿。袁世凯的大儿子和一群幸臣,发起洪宪帝制,徐世昌自恃身价,没有积极响应。帝制成,袁世凯尊徐世昌为“嵩山四友”,说是不好意思让老朋友称臣。徐世昌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很是不爽,对人言道:所谓嵩山四友,就是永不叙用。他明白,官瘾极大的他,从此在袁朝想做个弼马温亦不可得矣。

好在袁世凯的帝制很短命,在此后的军阀争斗中,徐世昌凭自家多年练就的身段和功夫,最终做上了民国大总统。

晚清号称士官三杰之一的吴禄贞曾经这样评价徐世昌的左右(时徐为东三省总督):“议论皆文明,样子皆标致,救东事则不足,坏事则有余。”(注:东事即指东北边疆之危机)其实,有什么样的幕僚,就有什么样的东家。在中国,就是这样的人,才官运亨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成事不是他的创意,败事也不是他的首恶。功夫都在“样子”上,至少在上级看来,这种人的模样和做派总是那么可爱,老成稳重,静若处子。

“光绪”来了

戊戌政变后次年的一天,武昌出大事了,街面上哄传,光绪来了。传说中来了的光绪,只带了一个仆人,住在一个租来的小公馆中,杜门不出。不过,前来造访的人却不少。主人二三十岁的年纪,面白无须,干干净净,举手投足,都有点戏里“王帽子”的架式,仆人四五十岁,也面白无须,声音略带女腔。主人用的被袱、玉碗,上面均有五爪金龙,而且仆人对主人,一口一个“圣上”的叫着,反正怎么看都像是一个皇上。一时间,武汉三镇的官民人等,着了魔似的往这里涌。有三跪九叩的,有送钱送物的,也有单纯看热闹的。有好事者为了验证那个仆人是不是太监,还设法把他弄到澡堂子里洗澡,脱了衣服大家定睛一看,嘿,人家还真的就没有男人的那个命根子。前来“恭迎圣驾”的人中有官员,按说他们是见过光绪的。清朝的制度,地方官上任之前,哪怕仅仅是个七品知县,皇帝也要接见一下,只是见的时候工夫短,官员一般都低着头,即便偷偷看一眼,其实也看不清楚。眼下比照起来,只觉其像,越揣摩越像。

来到武昌的光绪,口口声声说要张之洞来见,但是身为湖广总督的张之洞却做了缩头乌龟,一声不响,任凭外面闹翻了天。在汉口和上海的报纸连篇累牍地编“张之洞保驾”的故事的时候,张之洞暗中派人到京城打探,待得到光绪还囚在中南海瀛台的确切消息之后,马上派人把那主仆二人抓来。刑讯之下,俩人招了。原来,来了的“光绪”是个唱戏的旗人,多次入宫演戏,长相跟真光绪有几分相似,同行都叫他“假皇上”。仆人倒是个货真价实的太监,犯事逃了出来。俩人一拍即合,出来假扮光绪骗钱。

扮光绪的戏子把戏演砸了,因此丢了自己的脑袋。政变以来,多少有点跟康党不清不白的张之洞,因此立了一功,重新得到了西太后的信任。不过,当时的舆论,却不肯罢休,那些奉献了银两物品的人们,自然肉痛。而其他地方的人,在对张之洞失望而且愤愤之余,倒宁愿相信真有其事,是张之洞出卖了光绪,然后找了一个替死鬼结案。

自甲午战败,到庚子之乱这段时间,是中国人,尤其是士大夫和官僚阶层最为惶惶不安的年月。大家都知道中国必须变,不变,就要亡国,但却不知道怎么变,尤其是不知道变了以后自己会怎么样。到了中国输给小小的日本,而且输的如此丢脸的这般田地,当年像倭仁那样富有理想主义的顽固派已经基本上不存在了。绝大多数害怕变革的人士,不过是担心变革带来的结果损害自己的地位和利益。所有反对变革的说辞,也不过是希图苟安一时的借口。只是维新人士的变革主张,却往往由于人们对其过于陌生,而顾虑重重。毕竟,中国大多数士大夫,对于西方乃至日本的情形,知道的太少,西学的ABC,对他们来说,已经足以吓得晚上睡不着觉了。

说起来,在近代史上特别闻名的戊戌维新,其实只是场雷声大雨点小的变法。维新人士把西方政治乃至社会变革的大多数口号都喊了,但真到变法诏书上,真正现代意义上的制度变革,几乎没有任何东西。裁撤几个阑尾式的衙门,撤掉督抚同城的巡抚,甚至包括科举考试不用八股,都是传统政治框架内制度变革的应有之义。自秦汉以来,中国制度已经如此这般地变过很多回了。然而,吊诡的是,这种看起来既不伤筋也不动骨的改革举措,由于前面很西化的鼓噪,那些希图苟安的人们,往往会将之联想起来。什么事情,一联想就很可怕。尤其当这些希图苟安的既得利益者中很大一部分是旗人的情况下,类似的联想在茶馆酒楼之间流转,势必会演变成一股至少是颇有声势的反对声浪。

当然,反对的声浪,只有在当时特殊的帝后二元权力架构中才能掀起风浪。尽管明知道中国或者大清不变法不行,但面对只要变法成功自己就不得不真正“退休”的局面,西太后还是心里老大不舒服。这种不舒服在旗人的“群众意见”越来越多的时候,终于让老太婆从后台走到了前台。而维新派人士破釜沉舟的军事冒险,又恰好让她找到了囚禁光绪、亲自训政的最好借口。于是,维新人士死的死,逃的逃,可怜的光绪只好在瀛台以泪洗面了。

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京城的旗人们也许可以偷乐一时,但自甲午以来困扰着官绅们的难题并没有解决。“新法尽废”就能解决亡国的困局吗?太后当家就能顶事吗?对于被囚禁的光绪,从封疆大吏到一般士人,未必都如西太后那样义愤填膺,为之抱屈者大有人在。政变后的人心,其实更加惶惶,就算旗人,其实心里也没底。正是这种上上下下惶惑不安的气氛,才让那个会演戏的假皇上看到了机会,而且冒如此大的风险付诸行动。

从贵族到士大夫再到贵族

我们这个时代很好玩,无论什么新鲜事都能出来,虽说创意不多,但荒唐却一把。有的时候,往往举国若狂,大家好像约好了似的,一起做一件事。打鸡血、喝红茶菌、练气功等等已经算是往事了,过眼烟云,没有持续很长时间。现在时髦的是捧超女,也许还有超男,估计也坚持不了多一会儿。只有一件事大家坚持得比较久,那就是追捧贵族,而且力求把自己家的孩子培养成贵族。

贵族追求的最初表现是学钢琴或者小提琴,不仅便宜了此前所有会弹和半会不会弹琴人,而且极大地兴盛了国内国外的琴业(现在据说已经殃及古琴和二胡,有小范围的中国化倾向),让卖琴的发了大财。在千军万马的弹琴人流中,有个把出息的,得到了洋人的认可,于是他们陪练的父母,就腾云驾雾,扬言说只有某国的王室才配得上结亲了。贵族追求的升级,是玩高尔夫。因为这玩意需要开发商建球场和政府批地两方面的配合,所以,蔚为风气比较晚,但大有后来居上之势。某名牌大学很是有领导时尚的远见,居然连高尔夫课程都安排了。有好事者还召开了“高尔夫与和谐社会”论坛,大概在这些人眼里,高尔夫的优雅挥杆动作,既贵族,又和谐。

跟具有国粹意识的国人讲中国其实很久就没有贵族,是一种残忍。同样的话讲给具有崇洋意识的人,也许是一种鼓舞。两种效果都非我之所愿,但不讲却又不行,因为我就是吃历史饭的,有机会说话,必须说实话。

在很早的时候,也就是说两千五百多年以前,中国有贵族。天子之下,公侯伯子,诸侯、大夫、士,等级森严。爵位是世袭的,官位也是世袭的,除非犯了错,被废黜或者给烹了(这种事偶尔也有)。但是这种贵族的世界,经过春秋的乱世,让乱臣贼子们一通乱闹,给闹坏了(礼崩乐坏)。中间出来个孔子做《春秋》,据说是让乱臣贼子惧,可惜没有人惧,越闹越大,到了战国,这个世界已经天地翻覆了。

秦帝国建立以后,中国进入了皇帝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按道理是没有贵族的,谁做官,谁是大爷。秦朝的官,属于昔日贵族绝少。西汉的官,更多是屠狗卖肉的。但两汉实行的察举征辟名目的选官制度,却在操作过程中出现了贵族化的变异,导致历史出现了一个时间段的“贵族复辟”。因为这个制度有两个特征,一是官员自选下属,一是选官的儒学化。结果是被选中的人,既是上司的属吏,又是上司的门生。这样做的结果,往往使得官员的后代,有了更多的入仕机会。时间一长,就出现了世代容易做官,而且做稳了高官的门阀士族。这种门阀土族,在魏晋实行选官制度改革,实行九品中正制度以后,得到了极大的强化,几乎垄断了政府所有的待遇优厚、地位清要的职位。做官,主要看血统,看家族谱牒。不过,跟春秋之前的贵族相比,此阶段的“贵族”被称为士族,也就说,他们多少要有点文化,读点书,写几笔字,涂几笔画,有几分儒学的素养,知道马厩失火,孔子不问马。

好在这种令平民不快的状况很快就过去了,隋唐开始推行的科举制度,以考试的利斧,逐渐把门阀给削平了。当不上官,就没有地位。想当官,只有考试。再高贵的门第,再尊贵的血统,都没了太多的用处。不考试得的官,大家都看不上,人丢不起。几百年下来,到了宋代,用钱穆先生的话说,社会上没有了大门槛,就是说,没有了贵族,连形似贵族的门阀士族,也没有了。

没有贵族的社会,不意味着没有精英。精英是士大夫,或者说是读书人。但不是读过书,识点字的人都叫读书人。像宋江那样做了小吏,就不叫读书人,如果去经商,更不叫读书人了。唯有像《儒林外史》里周进那样,不得已经商了,看见贡院就昏倒、对科举考试痴迷到骨髓的人,才叫读书人。当然,也有少部分读书不考试,或者不太热衷于考试,醉心做学问的,人们也会认为他们是读书人。

士大夫跟科举考试有密切的关系,跟官僚体系有着密切的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说,凡是被人称为士大夫的,多半是科举考试的得意者(无论哪个层次),在明清之际,就是所谓的正途出身,不是两榜进士,就是大挑举人或者五贡中人。也可以说,士大夫不是现任官员,就是候补官员和退休官员。

士大夫跟读书更有关系。读书既为了考试,也为了让人认为他们知书达礼。当然,考试上有收获,会证明其知书达礼的程度比较高,类似一种文凭或者证书。事实上,这种证书的档次用不着太高,不似今人,动辄博士硕士,一介秀才足矣。很多有来头的人家的家训上,都写明,不愿代代出公卿,但愿每代出一个秀才。近代著名诗人柳亚子家九代都有秀才,因此自豪地刻一印章,上书:有福读书。读书人最重家学,有家学的人,出来混,大家都高看一眼。已经到了民国,江南大儒俞樾的孙子俞平伯,进了北大,依然令教授们刮目相看,安排俞公子去英国深造。可是俞公子到了英国不到两周,就闹着要回家,也只好让他回家,回来之后,依然对他高看一眼。心高气盛的黄侃,在北大教书期间,任谁不服,偏对在政治上颇有污点的刘师培情有独钟,对之行跪拜拜师大礼,看重的就是他是仪征刘家的传人,而仪征刘家,治《左传》独步海内。

读书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生活方式。耕读传家,是士大夫的一种天长日久的标榜,也是他们实际的生活。有相当多的读书人,维持他们家计,往往一是耕田,二是教书。要教书,首先得读书。读书读好了,至少考个秀才,才会有人请你做西席(家塾教师)。进城谋生的读书人,档次高的鬻书卖画,如清代的扬州八怪。档次低的则编写科考的卷子为生,如《儒林外史》里的马二先生,这种活计,有点类似我们今天的考试复习资料的买卖。即便是那些有做官和经商收入的人,说起来,还是喜欢把自己的活动限定在耕和读两点上。当然,这已经属于标榜,也说明了在那个时代,耕读模式的吸引入处。

士大夫最大的特点,就是它是个开放的群体,里面的人可能被踢出去,外面的人可以挤进来。外面的人挤进来有难度,因为没有读书传统的人家,家里既没有什么书,家人亲戚知书者亦少,所以,读书不容易进步,非有特别的天赋,加上格外的用功才行。不过,在历史上,这样的成功者,也不乏其人,比如晚清最著名的状元张謇,就是非读书人家出身,靠自己的努力,挤进士流的。向上爬难,向下滑却容易。公卿之家,如果子弟不争气,不读书,斗鸡走马,依红偎绿,一两代之间,就会滑落市井。刚落败的一代也许还识文断字,到了后来,往往比一般平民境遇更惨,甚至连字也不识。其中的关键,往往在于温柔富贵乡中人,不能坚持读书传统。《红楼梦》里《好了歌》所谓“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盛衰转换,不尽然只有政治斗争的作用。正因为开放的缘故,所以,社会上家喻户晓的,往往是布衣寒儒经过苦读,最终致卿相的故事。凿壁偷光,悬梁刺股,饭后钟,划粥而食这样的故事,一直流传到现代。而且仅仅在现在,才失去了往昔的光彩,成为人们恶搞的对象。

读书,有家传的读书,是那个时代,士大夫之所以为士大夫,之所以为社会精英的唯一法门。有了书,有人读书,而且读得好,就会被人称为书香门第,诗礼之家。否则,即使富埒王侯,权势熏天,也不会真的被人看得起。至于一般的土财主,在人们的日常评价体系中,比农夫和工匠还不如。在那个时代,精英之间的较量,比的是藏书之富,比的是子弟读书之勤,比的是谁家子弟读书聪明,而不是谁家金子多,谁家排场大,吃饭用多少盘子。

士大夫意味着荣耀,也意味着责任。在乡里社会,士大夫就是乡绅,不做公益的乡绅,不叫乡绅。做个士大夫,就意味着有了急难,别人不出头的地方你要出头,别人不担当的所在你要担当。无论婚丧嫁娶,年节祭祀,调剂纠纷,修桥补路,济穷救难,甚至为乡里百姓出头,对抗官府的暴政(不一定是暴力对抗,往往通过谈判的手段,迂回的途径,)。这里有荣耀和尊敬,也有物质上的好处。比如主持仪式,调解纠纷,张罗公益,往往处在人们的目光中心,万人瞩目,有享不尽的得意。但同时也担着责任,付着辛苦,操心费力不说,万一事情办不好,糟蹋了众人的钱财,辜负了乡亲的期望,必遭大家埋怨,甚至遭人唾骂。

中国的士大夫传统,已经消失很长时间了。美国人艾恺给梁漱溟做传,称之为“最后一个儒家”,也许有点夸张,应该还有几个,但梁漱溟这一代知识分子,的确是中国最后的士大夫。经过几番运动,几番烧书、禁书之后,书虽然有人还在读,但读书的过程,已经全然没有了书香萦绕的感觉。大家读来读去,无非是某些非常功利的目的,把来学些挣钱的本事。所谓的书,大部分都是教科书或者教学参考书。如此大的一个国家,绝大多数出版物都是教材,除开教材之外,凭自己兴趣买书看的,十个里头没有一个。书就是敲门的砖头,用完了就丢,没有起码的尊敬。过去士大夫也要做官,但做了官,依然要读点书,否则为同僚看不起,为上司鄙夷。现在的人,读书为了做官,做了官,就不再读书,或者根本没有时间读书。而且奇妙的是,越是不读书的官,做的似乎就越好,升迁容易。

很吊诡的是,不见得我们丢弃了传统,传统就跟我们无关。士大夫传统丢了,但士大夫的毛病却一样没少,全部传了下来。在没有正气压着的前提下,这些毛病显得格外突出。意气,自大,怯懦,虚荣,不负责任,总在人类价值的反面显现自己的价值,让人怎么看怎么难受。更加奇妙的是,恰是在这个基础上,某些人,尤其是那些读过点书,在社会上混的不错的人,挟带这类似士大夫的意气和自大,开始了追求贵族的旅程。此番,他们追的实际上是欧洲的贵族,什么是欧洲的贵族,他们并不清楚,他们心里想的,无非是某些价格不菲的服装,某些红酒和咖啡,高尔夫和滑雪,某些所谓的格调,品位,以及莫名其妙的派头。

欧洲人离贵族还不算远。两百年前,那里还有点剩的公爵和伯爵。两百年后,还有剩的城堡。如果欧洲人要追,也许还来得及。不过,他们好像并不想追,除了某些炫耀高贵的产品广告。

受了这些广告诱惑的中国人,忘记了自己的书香,自家的传统,付出巨大的代价,操起了高尔夫球杆,他们追得上,学得来吗?君不见,送到欧洲去的小留学生们,已经身在欧洲了,他们看得见欧洲的城堡,也可以接触到前贵族的后代,但是,他们中很大一部分变成了什么,贵族吗?不,当地人叫他们垃圾。

后汉儒生的幸福生活

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虽然一时半会儿儒学并没有真的尊贵起来,但大方向一定,变化总是会出现的,慢慢的,儒学地位高了起来,儒生的队伍开始壮大。选官的察举,本来选拔的标准很是实用主义,没有多少道德要求。到了西汉的后期,也开始一点点板起面孔,讲究起来,原来的贤良、文学、治剧、优异等选拔名目,最后只变成了“孝廉”一个名堂。选官的制度杠杆,是社会风尚改变的利器。于是,社会上稍微识几个字的人,就都想成儒生了,原来对五经有点了解的人,在坐了很久的冷板凳之后,终于有了出头之日,通一经卖一经,不愁门庭不若市。

王莽的改革虽然没能立得住新朝,但在“信而好古”方面,却走的比汉朝的任何一位皇帝都远,因而儒术在独尊的方向上,推进了一大步。侥幸得了天下的刘秀,当然只能接过接力棒继续走。东汉的政坛和文坛,都成了经学的天下。通经,逐渐成为被察举征辟的先决条件,各地的学校自然都塞满了人,而京师的太学更是人满为患,最多的时候达到十几万人。朝中知名的公卿大多在太学兼职。进入太学而且有机会成为这些人的弟子门生,那么出仕的机会无疑要增加很多。

但是,朝廷的官职毕竟有限。大家一拥而上的时候,未免狼多肉少,得食者稀,落空者众。实在挤不上去的就得别寻门路,班超的投笔从戎,跑到西域冒险,就是刀笔吏的非儒学化的一种选择。只是像班超这样的人毕竟太少,明知道往上爬的路越来越窄,大家还是挤在一条道上,谁也不肯下来。后来太后和皇帝跟宦官们勾连起来,把官爵挂起来卖,于是太学生大哗,闹起了学生运动,这是后话了。

察举是推荐选拔,需要有“群众评议”。那时的群众评议不是虚应故事,真刀实枪,各地每年就是依照评议,推举“孝廉”。读书人每年都会定期对自己地方的士人品头评足一番,每月初搞的评议就叫“月旦评”,留下来一个成语叫“月旦”。在开始时候,只要老实巴交,认真读书,而且孝敬父母大概就可以得到好评。时间一长,竞争加剧,如果想让人们“月旦”出个好结果来,非得有点特别的表现不行。努力读书,钻研经书当然可以,那个时代,也的确出了不少皓首穷经的人物。但是走这条路,实在太难,有些人,即使下了苦功夫,耗够了时间也做不出来名堂。于是有人打起了另外的主意,在道德行为上做文章。

从东汉到西晋,是一个出孝子的时代。现在流行的二十四孝故事,大部分都是那个时期的人和事。这些所谓的孝行,有些还算正常,比如黄香冬天给父亲温席,夏天打打扇子什么的。但有些就很是矫情,比如丁兰父母双亡,刻木为亲,天天侍奉,妻子稍有“虐待”木人之举,就将之休掉。至于郭巨为了让母亲吃的更好而埋掉自己的儿子,则简直是残忍了。可是,这样孝行,在那个时代,是会受到追捧的,大家比着来。最常见的是,在父母之丧上做文章,三年的守孝之期很快被突破,四年、五年,最多的守孝十年。有人守孝就在在父母庐墓之旁,搭个草棚,或者干脆生活在墓道里,披麻戴孝,穿粗布衣裳,不能吃荤腥,不能近女色,苦苦地熬。当然,也有熬不住的,被人揭发,在墓道里生了儿子。儿子都生出来了,估计别的禁忌也就都不在话下。风气所被,孔融四岁就知道让梨,陆绩八岁就会在席间往怀里揣橘子,被人发现就说自己母亲爱吃,回去孝敬母亲的。这种道德追求的风气,有时也会飞起流弹,殃及人们的正常性生活。据应劭的《风俗通义》记载,东汉时有儒生,每要妻子同房,必先通报:为子嗣计,敦伦一次如何?

这种矫情的非常之行,当个故事说说还不妨。如果真的成了榜样,让大家学习,而且大家还真的学,时间一久,人们可就有点受不了了。所以,事情开始向两个方向转化。一方面,孝行的故事还在继续,但苦行的因素逐渐消失,虚假的成分明显增加。比如说,卧冰求鲤啦,哭竹生笋啦。没准鲤鱼和竹笋都是从市场上买来的,偏说是卧在冰上,冰化了自己跳出来的,竹笋则是哭出来的,让人感到是大白天见了鬼。另一方面,反动也出现了。最明显的是当年以孝悌闻名的孔融,居然宣称,父之于子,有何恩义可言?当初父亲制造儿子的时候,无非是出于情欲。母亲之于儿子,也是如此,不过是瓶子里面装了东西,东西出来了,关系也就完了。此话虽系至友之间的戏言,就离经叛道而言,后来竹林七贤的放浪形骸,不拘礼法,都不过是孔融的余沥。这种反动,如鲁迅先生所言,是由于社会生活虚伪的太厉害,老实人太认真,结果受不了,于是当了愤青。

当然,到了这个时候,后汉儒生的幸福生活也就快要结束了。魏晋的读书人,开始在清谈、醇酒、妇人、五石散加门第上比拼,无论什么样的孝行,跟做官都没有太大的关系了。不过,这时候也有让人看了舒服的地方,士人的生活糜烂奢华虽然到了一塌糊涂的地步,但矫情和虚伪却不多见了。

混事的本事

这年头,过年一见面,寒暄起来,三百六十行,无论干什么,都说自己在混事。混事也有混好混不好的,那混好了的,除了运气好,祖坟冒青烟之外,还要看本事。干事的本事,跟混事的本事,不是一回事,会干事,不一定会混事。张伯驹曾经说过,人在世上混,得有四样本事:一笔好字,两口二黄,三斤黄酒,四圈麻将。如果不能四样皆备,至少得会个两样,才能混得下去。这里要加一点注,“两口二黄”是指会唱京剧。在这方面,张伯驹是超级票友,跟余叔岩和马连良搭过戏的。“三斤黄酒”当然指有点酒量,民国的时候北京兴喝绍兴黄酒,筵席上少不了陈年的花雕和女儿红,所以说,四样本事中,有三斤黄酒,说的是酒量。张伯驹的这段名言,脱胎于清朝官场的清客十字令:“一笔好字,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四季衣服,五子围棋,六出昆曲,七字歪诗,八张马钓,九品头衔,十分和气。”所谓清客,看过《红楼梦》都知道,就是那些在贾政周围,贾宝玉给大观园题咏,写一句,叫一声好的那些人。张伯驹虽然父亲官高爵重,号称袁世凯的钱袋,但是到了他这一代,已经基本上属于吃老本的混世膏粱,在官场,军界,以及商界边上混事了。如果真的进了官场,这样混就不够了。清代乾嘉道之际,有位混得还不错的官僚梁章钜(做到两江总督),在他退休之后的笔记《归田琐记》里,提到清代官场上流行的“首县十字令”,上面是这样讲的:“一曰红,二曰圆融,三曰路路通,四曰认识古董,五曰不怕大亏空,六曰围棋马钓中中,七曰梨园子弟殷勤奉,八曰衣服整齐,言语从容,九曰主恩宪德,满口常称颂,十曰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明清两代,凡是在省府所在地做知县的,被称为首县,辖境机关多,官员多,来往应酬多,麻烦多,机会也多,没两下子,混不下来。这十个字的本事,其实只是略见一斑。不过对于现在的人来说,里面还需要加点注,其中的马钓,又称马吊,是麻将的前身。此令如果稍晚一点出炉,估计就改成“八圈麻将”和“围棋麻将中中”了。“主”是指皇上,“宪”指巡抚或者总督,“主恩宪德,满口常称颂”,说的是把领导、大领导经常挂在嘴上。马屁呢,要拍在马屁股上,而且,领导在,领导不在,都一个样。

混事的本事,官场比社会上,显然复杂多了,从四样变成了十样。不过有一点是一样的,就是跟正事一点关系都没有。跟官员的公务,至少从字面上并不相干,如果搞业务考核的话,一样也用不上。但是,什么地方都一样,会干的,不如会混的。商场上吃得开的,是混的本事大的,大的买卖,都在酒桌上谈;官场更是如此,公务和私务,从来都是在浅斟低唱中,在四圈麻将声中,悄然进行。业务考核好的,未必升得上去。况且,官场、商场,从来分不那么清楚。清末以来,黑道白道,也开始混淆。路路通,不仅加官进爵,而且财运亨通。这里面,离不了混事的本事,一、二、三、四、五、六、七……要是看马路和楼房,时代已经比梁章钜、张伯驹那会儿进步多了。但是,混事依旧在混事,本事在与时俱进,但大体框架也差不多少。麻将依然,围棋却未必,要看领导爱好什么。如果人家喜欢网球,那就网球;如果高尔夫,就高尔夫;如果实在俗,非要斗地主,那也只好斗地主。关键是玩什么像什么,正好够陪领导或者客户的,像那些当年陪段祺瑞下围棋的清客一样,不多不少,就让主子赢上一点点,还看不出是让的。谈吐要风雅,说话要识趣,酒量如果到不了三斤,话要到三斤。现在光顾梨园,两口二黄已经不时尚了,那么歌厅里的本事,是都要明白的。混事的人,卡拉OK不能像一般人一样,按自己年龄段唱,必须新歌老歌都会,只有领导会的不会。所以,新时代的十字令应该是这样的:一曰红,二曰圆融,三曰路路通,四曰奉上古董,五曰不怕大亏空,六曰玩什么什么精,七曰歌厅OK首首行,八曰西装整齐,英语门清,九曰领导美德,满口常称颂,十曰五星饭店,洋酒不落空。

借口的故事

政治人物,做什么都要有借口,或者说提出个主张什么的。没有借口蛮干的,属于什么都不懂的武夫。借口,有的时候属于权力技术,指东打西,指南打北,虚晃一枪,发现的时候,血窟窿已经在了。有的时候,其实仅仅是为自己的行为开脱,盖上一层纱布,薄薄地遮上点就得。历史最有名借口的故事,发生在唐朝的“名相”娄师德身上。此人在历史上,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他在朝中做宰相,兄弟外放地方官,临别送行,劝弟弟千万制怒,别惹事。弟弟也知趣,回答说,人家把唾沫啐在我脸上,我也不生气,拿手抹去就是。娄师德说,不行,你拿手抹去,人家啐的人能高兴吗?正确的做法是等着唾沫自己干。就这样,我们的娄大人发明了一个成语——唾面自干。让后辈马屁精们,享用不尽。

娄大人对自家兄弟高标准严要求,但处理政务,却是个可人,特别通情达理。他所处的,是一个女皇帝当政的年月,主子特难伺候。武则天一改李家王朝崇尚道教的传统,死活喜欢上了佛教,不仅大修佛寺,广印释典,最后干脆爱屋及乌,把清俊的小和尚拉进宫来,作自己的面首,大家一起快活。快活可是快活,小和尚色戒开了,杀戒却还坚持着,不仅自家坚持着,而且运动女皇帝在全国禁止屠宰。

禁屠令一出,举国哗然,要中国人不杀猪宰羊,怎么吃肉?这大概跟要中国人命差不多。不过,哗然归哗然,皇帝的命令还得执行,只是执行过程中,上上下下,所行与所说,多了些许周折,娄师德下去视察工作,也免不了。宰相出行,尽管听说娄相脾气好,但地方官也不敢怠慢,好酒好菜必须上。宾主坐好,管弦横吹,第一道菜上来了,是烤全羊。厨子出来说明,这个羊不是我们杀的,是豺给咬死的。于是大家放心开吃。过了一会儿,第二道菜上来了,是红烧鱼。厨子又出来说明:这鱼也是豺咬死的。娄师德说,不是吧,应该是水獭咬死的。大家一片欢呼,还是领导高明,于是,鱼也下肚了。

鱼也好,羊也好,当然都是地方官让厨子准备下的,肯定不会赶那么巧,豺专门赶来咬死了羊,自己不吃,留着给娄大人。又像娄大人修正那样,水獭专门咬死了鱼,献上来凑趣。借口就是借口,官老爷做事,总是需要借口,虽然当事的人心知肚明,却一般没有人会如此不识趣,出来说破。不过,凡是借口,必须能说得通。因此豺咬杀的鱼,必须变成獭咬杀的。因为,最后大家要一起骗皇帝,应付检查。不会水的豺,突然变成了捕鱼能手,逻辑上说不通,所以,必须修正。只是现在的人们再干这种事的时候,早就由秘书和有关人员把借口编圆了,用不着劳动领导的大驾亲自出马。

进化论的道理,就是好,时代毕竟在进步。当年的借口,还只是在跟法令绕弯子上做文章。现在的借口,不仅让法律法令都自己见了鬼,而且往往极其堂皇,极其正大。明明在违法,却好像是严格执法;明明在牟利,却好像是在奉献;明明是在越轨,却好像是在禁欲。不明就里的人,如果不被感动得掉眼泪,多半是有些麻木。

可惜,现在的借口出台得实在是过于频繁了,一个两个又三个。什么把戏演多了,观众也就有了审美疲劳,加上回去一算账,往往感觉自己亏了,所以也就不信了。只是,跟当年的借口一样,操作者只要把上级糊弄住了就行,至于做饭烧火和看着吃的人,尽管知道内情,又能怎样呢?就像许许多多的涨价听证会似的,大家都知道听证是假的,假得甚至有点过火,但只要开过了,给上面一个交代,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谁又能挡得住?

名士和能臣之间的悲剧

王闿运是晚清的大名士。不过即使是大名士,也没有生下来就做的,在他出道之初,其实是有机会做跟名士完全不同的能臣的。乾嘉之际,湖南是个出读书种子的地方,王闿运就是一个湖南骡子似的读书种子。《清史稿》上说他“年十有五明训诂,二十而通章句,二十四而言礼”,二十八“遂通诸经”。靠的就是下死功夫,无论学什么,背不下来就不吃不睡。王闿运学问好,文章也不错,据说他最喜欢的是汉魏文,但时文八股也不差,20岁出头就中了举,文名遍于京师,被咸丰皇帝最宠信的权臣肃顺收在幕中,大被信任,“肃顺奉之若师保”。

在清朝入关后的十个皇帝中,咸丰是典型的“苦命天子”(茅海建语),一上台就赶上长毛造反,遍地烽烟,洋鬼子也来趁火打劫。在短暂的皇帝生涯里,咸丰几乎无日不处在焦头烂额之中(清朝诸帝,每人都生一堆儿子,只有他,仅仅有一个骨血,看来是被国事耽误了)。实际上,他摊上的,是一个大转变时代揭幕后的短期平静的结束。在这个短暂的平静里,朝廷上下,从道光开始,雨过忘雷,全当洋鬼子没来过,鸦片战争没有发生,把头埋在沙堆里寻欢作乐。等到老皇帝翘了辫子,小皇帝登基,更大的暴风雨来了,这时候,偌大的国土,想找个把头扎进去的沙堆也没有了。

幸好,苦命的天子还有肃顺。不管后人怎么评价,肃顺其实要算是满族贵族中的明白人。在朝廷的危机中,肃顺给咸丰出的主意,至少在传统的政治框架里,没什么大错。铸大钱,开捐班,虽然流弊不少,但军情紧急,朝廷又缺银子,作为权宜之计,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至于整顿吏治,杀几个大臣吓唬吓唬人,本是乱世的应有之义,无可厚非的。肃顺最明智的举措,是任用汉人(这大概有王闿运的功劳),后来所谓的“同光中兴”,其实有一多半是托庇了这个举措。清朝的天下是八旗兵打下的,但还没等到肃顺这辈上,八旗子弟就已经变成了只会花钱享乐的北京大爷,钱花光了,欠了一屁股债就闹着让皇帝替他们还就是。可是这些大爷,却占据着朝廷官位的绝大部分。肃顺被杀之后,旗人们最念念不忘的一件事就是肃顺总是说旗人混账。其实,从国家的实用来说,旗人混账倒未必,但没用是肯定的了。旗人没用,朝廷又急需用人,所以,曾(国藩)、胡(林翼)之辈的放手大用,自然是不可避免的了。从这个意义上说,肃顺的任用汉人,也是不得已。只是,在任用汉人的同时,杀掉的几个重臣都是满人,一进一出,就显得肃顺的举措格外地偏激,让满人恨恨不已。

当然,肃顺,包括咸丰,也有重大的失误。这个失误在于没有看清当时的形势,不知道洋鬼子到来的意义所在。在明知道抗拒不了人家拉中国进入西方的世界体系的时候,还非要在西方公使驻京问题上斤斤计较,等于是为了一个老外磕不磕头的小事,跟人家玩命,最后丢了北京,躲到了热河。躲了也罢,眼不见心不烦,但是居然让原本跟咸丰构成争位对手的恭亲王奕,留在了北京主持和议。一旦和议成功,等于是把半壁江山给了他,而以当时的情势,和议是非议成不可的事。就这样,躲到热河的皇帝一口气没咽下,窝囊死了,留下一堆寡妇和一个未成年的儿子。其中那个肚皮争气的寡妇,偏偏有政治野心。于是孤儿寡母和受命顾命的肃顺等八大臣之间,很快就剑拔弩张。聪明的寡妇叶赫那拉氏,联合了留在北京的恭亲王,以突然袭击的方式发动政变,从热河陪着咸丰的灵柩回京的肃顺,被伏兵所擒。躺在棺材里的咸丰皇帝,无论怎么不情愿,都挡不住自己的爱臣伏法。

肃顺死的时候,王闿运正好在山东,躲过一劫。

除掉肃顺之后的叶赫那拉氏,成了清朝历史上第一位垂帘听政的太后。不过这位太后,虽然除掉了政敌,却把政敌的政策维持了下来,甚至比前任更加信任汉人,曾、左、李诸公,因此得以大施拳脚。只是在信任汉人的同时,朝廷对满人依旧优容,让他们安然地在街上遛鸟。当然,对洋人,经过一场战争,原来那点架子自然也端不起来,外国公使驻京,寡妇领着小皇帝也见了,不劳动人家跪拜。这样一来,清朝的危机渡过了,迎来了“中兴”。

一般说来,太平天国造反的时期,是汉人中的精英特别容易出头的大好时机,多少山野秀士、草莽英雄,都凭借湘淮军以及其他的什么军而扶摇直上,出将入相。王闿运站错了队,固然于前途大有伤害,但念念不忘自己的知遇之主,却是他后来一直没有机会的根本原因。当年“肃门四学士”中,还有一个郭嵩焘。此人后来也在讨平太平天国的战事中得到了升迁,虽说不太顺,但也位至六部堂官。肃顺死后,王闿运一直心气难平,也曾赠金给肃顺遗属,也曾赋诗抒怀感愤,浇自家之块垒。据说,直到晚年主讲船山书院时,一日跟友人谈起肃顺之事,还不觉潸然泪下,慨然日:“人诋逆臣,我自府主!”意思是说,人说肃顺是逆臣,但是对我而言,则为恩主。

说起来,王闿运也算入过曾国藩的幕。曾国藩帐下得到保举者不计其数,却始终没有王闿运什么事,是王闿运不要,还是曾国藩不给,现在已经说不清楚。但是有一点倒是很耐人寻味的,就是曾国藩帐下,只传说王闿运一人劝过曾国藩自立为帝,一说是暗示过曾国藩学魏武帝,可是曾国藩没有听。当然,也许是听进去了,只是做起来却反着走——在打下南京之后,随即解散了自己麾下的湘军。

如此一来,王闿运只好踏踏实实做名士了。诙谐多智的他,世间的一切,从此概以笑骂出之。用钱钟书的父亲的话来说,就是,名满天下,谤满天下。

在历史上,肃顺是权臣,但权臣差不多都是能臣,越是乱世,越是显出这些人的能耐。本来,受能臣赏识的王闿运,预定目标,也是能臣,或者是更大的能臣。曾、左、李,其实根本不在他的话下,自负身怀“帝王学”的他,一肚皮杂学,不是用来在书院零批散卖的。然而,时运不济而且性情不苟的他,最后只好将“万字平戎策”,零卖了。买的主儿,像杨度这样的,用的时候,还完全弄错,不仅自己而且连累袁世凯都落了个千古骂名。

人言,性格决定命运,信然!

撒钱的兵法

袁世凯死后,中国进入了军阀混战时期。军头甲乙丙丁相互开打,先是电报战,然后上枪炮,忙得外国商人一船一船地将西方军队淘汰下来的军火运过来,中国成了国外枪械的陈列所。不过,跟贩运军火的商人不一样,在那些观察过中国内战的外国记者眼里,中国的仗,不是用枪炮,而是用袁头(银元)和烟土打的。无论各方军阀之间结盟也罢,交战也罢,各自的代表都在烟馆和娼寮里把酒言欢,大大小小的交易不停地在做,只要价钱合适,袁头和烟土到位,战争也就结束了。

当然,这种说法并不全对,真刀实枪的战斗,在军阀之间也是有的,因为如果仗打赢了,袁头和烟土,一样不少。不过,中国那时候的战争,的确“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撒钱兵法,用的非常多,缺了这个法宝,好像战争就没味道了。那个以东陵挖坟闻名的小军阀孙殿英有过这样一句名言,政治也好,打仗也好,无非就是怎么把钱挣回来,再怎么把钱撒出去。在孙殿英看来,蒋介石算是个中的翘楚,所以他是老大。其实,但凡成点气候的军头,多是此道的斫轮高手,只不过,强中自有强中手,碰上了一比,就看出谁的手笔更大了。

1930年,蒋冯阎中原大战,一边是冯(玉祥)、阎(锡山),一边是蒋介石。一群小军阀首鼠两端,在两边都派有代表。蒋介石出手大,对这些代表,要钱给钱,要女人给女人,绝口不谈立场,也不要求他们站在自己这边。而阎锡山虽然也给钱,但斤斤计较,给人报销点路费,就要求代表回去劝说主公出兵相助。结果是被蒋介石拉过去的人越来越多,连本来倾向冯阎的人,也都翻了脸。

在蒋介石的手下,有位专门撒钱的高手,名叫何成浚。此公日本士官学校毕业,位列上将,却没有带过一兵一卒,专干穿针引线,凿墙洞,挖墙脚的活计。中原大战的西线,蒋介石把何成浚派了过去当总指挥,所指挥的军队,都是跟他没有任何渊源的杂牌,也就是我们所提到的原来依违于两边的小军阀,一个不小心,没准就倒戈了。可是何成浚有办法,他从汉口调来一长列“花车”,停在战线己方一侧。花车里不仅有美酒佳肴,云烟云士,而且还有三千佳丽,几乎把个汉口有点模样的妓女网罗一空。自己这一方的军官,自然可以进去享受,对方的排以上军官,想要过来,也欢迎,吃喝嫖赌之余,还可以带一叠袁头走。

就这样,西线战场,留声机里毛毛雨的靡靡之音,盖过了枪炮声,冯玉祥亲率主力在东线苦战之际,西线已经瓦解了。战后,几乎丢光了老本的冯玉祥在日记里写道,他的西北军哪儿都好,就是一见不得钱,二见不得女人。

岳飞说,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天下太平。但没说武官不能爱钱,不可好色。可见在过去的战争中,金钱美女作为基本的激励手段,是不可或缺的。孙子兵法说,上兵伐谋,次兵伐交,最后没办法了才动粗操家伙。伐谋伐兵,都要有金钱做后盾,因为这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手艺,其实就是做买卖,多财才能善贾。北伐之初,革命军有主义,有精神,仗打赢了,有威有势,军阀们纷纷靠过来。一旦人多势众,主义和精神就不要了,清除共产党,跟国民党左派分手。当了家的新人,仔细打量一下,好像跟旧人也没多少区别。再一次军阀混战,精神和主义都靠不住,只能靠古已有之的老法子。多少年以后,有个研究这段历史的西方人看得明白,国民党取代北洋军阀,叫做“流产的革命”。

其实,最严峻的问题是传统的强固,革命即使不流产,传统还是有可能回来的。

土匪绑票的特别赎金

绑票是匪类生财的古老门径,土匪、黑帮,以及零星的见财起意的人们,无论智商有多么低,都很容易想起这桩不花钱的买卖来。绑票的目的,就是要赎金,不要赎金,绑票何为?不过,天下之大,例外的事儿总免不了。民国年间,有一桩大的绑票案,绑票的土匪,还就是不要赎金。

1923年5月5日深夜,津浦路一列北上的列車,进入山东境内,经过临城附近的时候,突然遭遇拦截,车头出轨,几百土匪,明火执仗,涌将上来,车上200余名中外旅客(其中26个洋人,一说35人),除个别逃脱外,多数被掠走,全部成为“肉票”。这就是当时震惊中外的临城劫车案。

临城劫车案的黑手,是抱犊崮的土匪头子孙美瑶。孙美瑶得手之后,将肉票押上抱犊崮,然后放掉几个洋人女票,下山传信,提出条件,不要金不要银,只要求招安收编,弄个官军的师长旅长干干。抱犊崮是沂蒙山区很著名的一崮,山势险峻,但山顶却有地可耕,只是耕地之牛得在牛犊时抱上去才行,成年的牛,无论如何是赶不上去的,山故此得名。其易守难攻,可见一斑。雄踞于高崖险山之上,押着有二十几个洋票,孙美瑶自信手里有牌,官军不敢把他怎么样。在此后的一系列谈判中,孙美瑶的价码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翻云覆雨,弄得当时的曹锟政府很是狼狈。

那个时候,国际上对于这种“恐怖主义”行为,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态度坚定,一致取不妥协主义,而且也没有反恐的特种部队,有各种先进武器可以使。西方各国,在事发之后,对自己国家公民的性命,很是在意,一个劲地对中国政府施加压力,只许妥协,不许弄强。事件涉及国的公使,一日三次跑中国的外交部,像是下命令一样,要求不惜一切代价,保障人质的安全。说起来,当时当政的直系政权,算是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对西方最硬气的一届政府(因为民族主义情绪颇浓的吴佩孚的缘故),因此也是得到外援最少的一届政府,害得政府上下闹穷,政府各部几个月开不出工资。北京大街上,尽是讨薪的政府官员在游行示威,驻外使馆因经费不继,纷纷下旗回国。尽管如此,洋人依然得罪不起,对土匪,不能打,只能谈。毕竟,自晚清以来,洋人不仅代表着强大,而且意味着文明,洋人的命,无论如何都是金贵的。山上的土匪,也十分清楚,他们所倚杖的是什么,他们可以时不时地杀几个中国的肉票(土票)加压,却不动洋票一个指头。洋票在山上,住的条件都比土票好,还允许洋票有“通讯自由”,让他们写“匪窟通信”,交到上海报上发表,让外国舆论压政府,外国政府再压中国政府。不过这么一来,一时间,办报的和读报的,都兴奋莫名。

唯一让外国人放心不下的是,当时的北京政府,真正能管的地方并不多。山东地方,说起来并不是直系的地盘,压力加在北京政府头上,到底有多大用处,其实是个未知数。反过来,这一点也成了北京政府跟外国人谈判的价码,抵制他们要求对绑匪无条件妥协的压力。利害相关的洋人,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局面,知道全指望中国政府估计也不行,自己也在想辙。最后还是在上海租界的中国通们厉害,说动了上海黑道很有势力、后来成为青帮三大亨之一的黄金荣,让黄亲自出马,带上各位黑道老大的亲笔信,上抱犊崮跟孙美瑶谈判。

黑道的面子要比白道大。事实上,在当时,没有土匪傻到跟帮会为敌,否则,他们贩毒走私的买卖就没戏了(这可是土匪的最大宗的收入)。黑道中人,沟通起来很容易,黄金荣上山之后,谈判渐入佳境,孙美瑶不再漫天要价,山东军阀田中玉却得以就地还钱,孙部编成一个旅,由山东地方解决给养,先送上大批的粮食和2000套军服。1923年6月12日,最后一批洋票被释放,孙美瑶下山接受改编,一场塌天大案,宣告结束。

不过,孙美瑶的旅长没有做上几天。到了年底,他就被新任的兖州镇守使在枣庄中兴公司设下鸿门宴(中兴公司有个北方著名的富豪俱乐部,吃喝嫖赌,一应俱全,孙美瑶也是常客),当场,一个石灰包打在孙美瑶的眼睛上(韦小宝的伎俩),被熏得昏头的他,被一顿乱刀给捅了无数个透明窟窿,脑袋还给切下来传命各处。孙美瑶的部下,群龙无首,在重兵包围下,也只好缴械解散,四散而去,估计大部分还是当土匪去也。

从晚清到民国,是乱世。其实兵和匪的界限不是十分清晰,一个地方,当官兵不太能控制局面的时候,就会有匪类出来“帮忙”。官兵要当家,匪兵也要当家,争斗的结果,往往达成一个均势,各收各的“保护费”,维持一个虽说是畸形的,但也是一种秩序。不见得凡是土匪,就一律烧杀抢掠,道理很简单,都烧杀掉了,他们吃什么去?土匪的烧杀,往往针对那些不肯服软的地方,尤其是那些有地方武装,抵抗过他们的村镇,烧杀主要是为了杀一儆百。尽管如此,做土匪的,不管规模多大,最大的心愿还是受招安,从非法状态的收费,转到合法状态来。从晚清开始,也的确不断地有地方官在剿匪不成的情况下,有意招抚一些匪帮,让他们变成官兵,再去打别的土匪。一如《水浒传》上,受了招安的宋江,去打方腊。这些受招安的土匪,也在战斗中逐渐成长,变成一方具有官方身份的霸主。比如北边的张作霖,南边的陆荣廷,都是这个模子。当时有谚曰: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当然,这种情形下的秩序,肯定不会太好了。无论官兵还是土匪,有时纪律都差不多的坏,说匪来如梳,兵来如篦,可能有点夸张,但驻兵与驻匪都时常扰民却是真实的。那些由匪变兵的军队,比如张作霖的奉军,一直到小张(张学良)时代,还以纪律差闻名,在老张时代,就可想而知了。

不管怎么说,南有干帅(陆荣廷字干卿),北有雨帅(张作霖字雨亭),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各地的土匪,都纷纷效法,也有条件效法。事实上,袁世凯死后,由于混战不止,各地军阀,都在招抚土匪,借以扩展势力,只是各地有各地的高招,招抚的方式,有收抚的,也有打抚的。不知什么原因,1923年,山东督军田中玉跟抱犊崮的土匪之间,从原来的相安无事,各管一边,变成了真刀实枪地对打,两个混成旅开到兖州。其实,真实意图是剿是抚,还是以剿逼抚,还真说不清楚。可是,不幸的是,在冲突中,孙美瑶的哥哥孙美珠一个没留神丧了命,所以,激得孙美瑶使出了拼命的招儿,酿成一场大案。

不过,在那个大家都怕洋人的时代,这招虽然很灵,足以让官方满足他的条件,拿到一笔做土匪的都想要的特别赎金,却犯了大忌,不光是白道的大忌,也是黑道的大忌——不动外国人,免惹大麻烦,黑道白道,殷鉴不远,都还记得义和团的教训。所以,事过之后,孙美瑶非死不可,官家即使用上韦小宝的下三滥的招数,也得让他死。

孙美瑶绑了一笔大票,要到了他想要的赎金,然后全赔了。以后,这种赔老本的买卖,土匪就再也不做了。

外国雇佣兵的中国际遇

雇佣兵这种职业,在西方很早就有了。在封建时代,某些封建主由于“国家机器”不够强大,但又时不时的有仗要打,下面的骑士用起来太麻烦不说,还不一定顶用,于是一种新的职业诞生了,那就是雇佣兵。跟农人种地,工匠做手艺,商人做买卖一样,雇佣兵吃的就是打仗的饭,谁给钱给谁打,今儿为甲打乙,打完了之后,明儿乙只要出钱,就可以毫不犹豫地转过来打甲,不存在任何的心理障碍。后来,西方进入了民族国家时代,各个国家建立自己的常备军,但雇佣兵的传统却并没有中断,断断续续地总有人干这个买卖,直到现在。全世界只要有地方打仗,就有他们的身影在,比如阿富?干战争,前南斯拉夫内战,以及眼下的伊拉克。

19到20世纪的中国,是个多灾多难多战事的地方,自然也就有雇佣兵来帮忙。最早的雇佣兵出现在太平天国战争时期,清兵和太平军打成一团,没断了有西方的雇佣兵掺和其间。他只看哪个顺眼,哪个给银子多,就帮哪个。不过,要说雇佣兵的大部队,还是在上海。1860年代,是个成全上海的年月,一面是洋鬼子看上这块地方,处心积虑在这里安营扎寨,一面是被太平军闹的,大批的长江沿岸的富豪都往这儿涌,托庇于洋鬼子寻个太平。当太平军威胁到上海的时候,所有这两部分人都有点急。鬼子急的结果,是他们宣布的中立有点名不副实,只要太平军逼进上海,他们就出来干涉。而上海的富豪们的急,就急出了一支雇佣兵“洋枪队”。无论什么时候,雇佣兵总是出现在战场上钱和女人最多的地方,在中国也不例外,当时的上海,就是这么个地方。

洋枪队的首领是华尔(Ward, FrederikTwnsend),一个美国的海上牛仔。这个牛仔纠集了一批闻着战争腥味来到中国的西方人,再加上来自美国殖民地的菲律宾人,拼成了这支雇佣兵队伍。直接雇佣这支军队的中间人,是上海著名的钱庄老板和洋行买办杨坊。雇佣兵刚组队的时候,命并不太好,不仅跟雇主之间因文化的差异时有抵牾,而且西方列强一时也没有想明白该不该支持清政府,在上海的英国人还逮捕过华尔,把这个美国牛仔关进了局子。不过,没过多久,辛酉政变后,清朝新政府的温顺,使西方想明白了自己的立场,不仅不再限制洋枪队,而且还低价供给他们武器,甚至授权华尔查抄没收走私给太平军的武器,结果是华尔招来了自己的弟弟,专做军火生意,哥俩发大财。而太平军在江浙的扩张,也逼得清政府、尤其是地方政府下定了借洋师助剿的决心,洋枪队在清政府和西方的双重扶植下,迅速成了气候,从洋官洋兵,到洋官中兵,队伍达到5000多人。

真正让这支队伍运转起来的动力,当然还是金钱,还有女人。洋枪队的军饷,即使是中国士兵,也要高出湘淮军,至于洋兵和洋官,则要高出中国军队十几乃至几十倍。每攻下一座城池,都有额外的赏金。华尔和副领队白齐文(Burgevine)都有了中国妻子,华尔还是杨坊的女婿(女儿也许不是杨坊亲生的,很可能只有个名义)。至于其他人,上海有的是咸水妹,以及不成的校书和长三。不仅如此,华尔还被朝廷赏给“副将”,使得这个牛仔可以对他的国人宣称他是少将。当然,即便如此,清朝的皇帝和太后,还是会有点心理不平衡,生怕“借师”丢了面子。每当这个时候,操办此事的臣子们就会跟他们讲唐朝郭子仪借回纥兵的故事,或者强调华尔如何的“慕义”“向化”,对中国文化如何尊崇,除了没有剔发之外,穿了华服(其实是满服),而且还入了中国国籍(这是中国第一次有国籍的概念)。

不管怎么说,清政府每个月六七万两的银子没有白花,洋枪队在清军和太平军的对决中,还真是起了作用。洋枪队装备精良,不仅有先进的后膛枪,还有蒸汽动力的兵舰,和大量的开花大炮。关键在军事制度、训练和技术方面,都比太平军更有优势。步兵打起仗来会排西方的方阵,排枪射击,炮兵更是出色,可以借助仪器,间接射击,害得太平军还没有弄清炮在哪里,命就丢了。更为重要的是,由于洋枪队的缘故,李鸿章的淮军也得到了装备和训练两方面的改善,从而大大地超过了因西方武器禁运而处境艰难的太平军。华尔死后,接替统领洋枪队的戈登(Gordon),跟淮军的合作更加紧密。待到太平天国失败,洋枪队解散,洋枪队的所有装备连同训练方式,都进到了淮军里,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淮军的操练口令都是英语,淮军成为当时中国最现代化的军队,走起路来都横着。

不过,后来的淮军虽然武器装备换了若干茬,但训练却日见松弛,战术战法没有变化,制度和编制当初就没有改。这样的军队,对付一下国内的叛乱还凑合,碰到外国人,就不济事了。

误会的和不误会的教案

教案这个词,现今的人们大概很少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是在19世纪后半叶,却是困扰清朝官方的一个大难题,总理衙门的官员们,几乎无日不在为教案头痛。所谓教案,就是中国不信基督教的人和信基督教的人,包括外来的传教士之间的冲突和纠纷,大到烧屋杀人,小到借贷纠纷,五花八门,无奇不有,鸡飞狗跳,最后都要由官府出面,在法庭上解决。

教案尽管五花八门,但大体上就是两类,一种是误会的,一种是不误会的。误会主要来自文化的隔膜。中国老百姓对于基督教(主要是其主干分支天主教)的仪式不理解,对于为什么出生要洗礼,临死要终傅,结婚也得去教堂,由红毛蓝眼睛的外国神父指指点点,比比划划的很是不明白。而且做弥撒的时候,在教堂里,男女混杂,更是让某些多事的人看着不舒服。这一切,足以激发我们在性方面思维特别活跃的某些国人的想象力。于是,有关教会和教民以及传教士的丰富多彩的“故事”,一个一个出笼了,从教民妇女初夜的奉献,到鸡奸、乱伦、群交。这一时期的打教揭帖是我有史以来看到的最污秽的文字,无论是出自绅士和秀才之手的八股文体的“雅帖”,还是一上来就操娘、半通不通的涂鸦,一涉及教会的活动,大抵都是在脐下三寸那点地方驰骋,显然,我们这些揭帖的作者作如是观,除了肚子里力比多(libido)过于丰富之外,有文化的隔膜在里面起作用。有时候,这种文化上的隔膜甚至翳闭了人们的眼睛,让他们在观察的时候出现幻觉,比如在有的教案里,某些打更的村民就作证说,他们亲眼看到教堂里传教士和男女五六十人,“同卧在地,名曰采精”。

更大的隔膜发生在教会的育婴堂里。育婴堂本是教会的公益事业,这种公益中国某些地方也有,只是不太普遍,而且在晚清的衰世,就更显得奄奄一息。西方教会大规模进入之后,在医疗、救济、抚养孤儿方面往往刻意下功夫,虽然目的不过是为了“中华归主”,但却也让中国人,尤其是那些贫弱无助的弱势者得了不少实惠。只是天主教育婴堂的嬷嬷们,往往对弃婴的灵魂比对他们的生命更关心些,以至于收来弃婴之后,往往更热心给他们洗礼,而不是赶紧医治或者喂养。由于收的弃婴本来就很弱,往往一番折腾后,咽气者甚多,所以育婴堂的儿童死亡率很高。育婴堂不得不将他们集中掩埋,一个棺材多个死婴,或者一个墓坑埋一堆。

原本弃婴东一个、西一个地丢着,无论是狼叼去了还是狗吃掉了,谁也不会注意。可是这么多死婴集中在一起,未免有些“触目惊心”,于是各种“故事”就出来了。首先弃婴的来源受到了怀疑,有些人认为教会通过“拍花”的方式偷人家孩子,只要什么地方出了一桩儿童走失事件,那么大家就会传的沸沸扬扬,好像出现了一支拍花的大军偷走了无数孩子似的,而这个大军就出自育婴堂。育婴堂偷婴儿干什么呢?这就需要国人的想象力了,好在国人在这方面一向特别擅长,于是故事出现了特别恐怖的情节,说是育婴堂偷走婴儿是为了挖心肝做药,还挖眼睛,据说是可以制成药水,点铅为银,而且只有中国人的眼睛才能如此,外国人的眼睛不中用。

人命关天,这种隔膜导致的后果往往特别严重,那一时期,很多大规模的教案都是因此而起的,一起就出人命。时常有人拿着婴儿的小鞋狂呼乱叫,只要有人发现了育婴堂的墓地,就会出现一阵骚乱。著名的天津教案,就是与此有关,不仅搭上了几十个嬷嬷和传教士,而且连法国领事丰大业的命也送掉了。当然,天津的事情跟别处有点不一样,那里的育婴堂,嬷嬷们特别热心,为了收弃婴,居然给那些送来孩子的人一点手续费,就是为了这点微末的手续费,竟然有混混去偷人家孩子送去。传说中“拍花”的因果链,就这么连上了。

当然,不误会的教案也很多,最多的往往跟唱戏有关。那时节,农村的人们没有别的娱乐活动,请人唱戏要算最热闹的事儿。过年过节唱,办事情唱,有的时候为了求雨也要唱。中国人请戏班子唱戏,虽然都是为了给自己看,名义上却非说是给神看,因此戏台往往搭在庙宇的前面。可是,这种名为娱神实为娱人的活动,却让某些教会人士(主要是天主教)神经过敏,被视为“偶像崇拜”(显然是庙里的泥胎作怪),严禁教民参与,而且还特地为此从总理衙门讨来了一纸赦令,允许教民在这种活动中可以不出份子(这种活动都是村民自己凑份子)。在农村,唱戏是一种社区的“集体活动”,如果不参加,就意味着不合群,甚至是跟众人对着干,这样做,难免引起其他人的白眼。况且,在那时的中国乡村,平日的生活的娱乐活动,唱戏是必不可缺的,教民也是村民,他们同样需要戏剧来排遣解闷,这种欲望有时甚至并不比衣食上的需求弱上多少。就算教民自己能够恪守规矩,他的家人亲戚,在锣鼓喧天的时候,未必能抵挡得住诱惑,如果也跑出来看上几眼,那么教民就成了占大伙便宜的人,白眼不免会变成嘲骂。如果是求雨活动,唱完戏如果碰巧真的下了雨,而这个雨当然不可能只下在非教民的土地上,那么参加求雨的人则不平衡——教民这个便宜占的更大了,由相骂进而开打,教案就这么闹起来了。

因唱戏引起的教案,虽然多,但规模往往都不大,毕竟,两边的利害冲突不大,而一些庙产纠纷则冲突要激烈得多。中国北方农村的村头巷尾,都有庙,里面供着关公、观音、玉皇、水母娘娘之类的神,这些庙有很大部分是没有人经管的,里面既没有和尚,也没有老道,而且庙产往往没主,弄不清那块地皮和地上房屋产权属于谁,实际上,它应该属于村民的公产。但是在教会的扩张过程中,教会在寻找建教堂地皮的过程中,往往冒出某些无赖,造出假的地契房契,骗说这些无主的庙宇是他家的产业,然后把它卖给教会。待到教会真的在自己“买来”的产业上拆庙动工盖教堂时,村民才感觉到事态的严重,于是大哗。虽然这些破庙平时看起来不起眼,甚至一任其房倒屋塌,也没人在意,但是一旦有人将之拆掉,变做另外一种村民根本不明白的用途,大家的神经就都紧张起来。神庙的镇压作用,辟邪作用都从人们的记忆深处冒出来了,人们甚至还记起了这些神庙当年是如何的灵验,这些神佛是如何的神圣,如果听任洋人拆毁,将会给村庄带来怎样的灾祸等等。由于兹事体大,这种教案纠纷往往闹的时间特别长,争、闹、打、打官司,然后再争、闹、打,往往会闹上十几二十年。著名的山东冠县梨园教案,就是民教双方争夺该村的玉皇庙的庙产引发的。

当然,有的时候,误会和不误会往往搅在一起。比如上面提到的天津教案,闹起来的时候,有四个根本不相干的俄国人在乱中被杀,可抓来的疑犯,每个人都供说,他们之所以参与,是因为闻说“外国人打官闹事(指法国领事丰大业因教案咆哮北洋大臣衙门事),心生气忿”,因此前去救护的。其实呢,这些混混无非是在趁乱打劫。事变中,四个俄国人的财物都被抢走,其中一个俄国女人戒指被抢,连指头都被剁掉。还有很多规模很大的教案,其实就是由于某些匪类觊觎教会的财产,因此利用误会,制造谣言,说教会拐卖儿童,挖心摘眼,再举出“物证”一只童鞋之类的东西,往往就会闹出大事来。

无论误会还是不误会,教案的主导者往往都是乡绅或者其他乡社组织(包括帮会)的首领。像做过湘军将领的湖南人周铁汉这样特别富有卫道情绪的乡绅,当然也有,不过更多的乡绅反教,主要是看不惯乡村崛起另外一个文化和威权中心,分享了他们的世袭权力。大多数教案,如果前台没有乡绅领头的话,追究下去,背后都有某些乡绅在起作用。遍查教案档案和地方志,留下来的打教揭帖,多半出自读书人之手,有的还是八股体,读起来抑扬顿挫,合辙押韵。不过,乡绅毕竟要跟着官府走,只要官府不同意甚至制裁他们的闹教打教行为,他们多数都会识趣地偃旗息鼓的。即使倔犟如周铁汉,官府要想制住他也并非难事。

但是问题是,自从1844年中法黄埔条约基督教开禁以来,中国政府对这种在武力压迫下的开禁,始终耿耿于怀,对挟坚船利炮进入的洋教,往往怀有最大的警惕。在朝廷中,也许像贵州提督田兴恕,广西西林知县张凤鸣这样对基督教持赤裸裸地强硬态度的官员,并不多见,但在整个19世纪的后半叶,利用民间的反教情绪暗中抵制,始终是清朝对于基督教的既定政策。以往,人们对于教案往往有种说法,认为凡是教案的官司,中国的地方官往往向着传教士和教民,甚至教民到官衙可以直接登堂入室,对县太爷颐使气指。显然,这种情况在庚子(1900)以前,是不可能出现的。我所看到的教案档案,凡是教案的官司,一开始官府几乎都向着民方,有时甚至直接出面收集不利于教方的证据,教民被掌嘴,挨板子的事情,绝不稀奇。一个案卷,看前面,整个官司一面倒地倾向于民方,如果案卷上的证词是真实的,给人感觉好像教会方面简直十恶不赦。但是看着看着,突然之间,风向转了,案情居然又向相反的方向走了,最后结案,多半是民方败诉,该抵罪的抵罪,该赔偿的赔偿。很明显,这是传教士通过外国领事或者公使,把状告到了总理衙门的缘故。当然,这种外力借强权干预中国司法的行为,需要批判,但在案件审理过程中,我们的地方官葫芦僧乱断葫芦案,往往一入手就在主观上断定教会方面理屈,好像也大有问题。

更令人不解的是,在案件审理过程中,对于那些非常明显的荒唐事,比如挖心剖肝,采生割析之类的控告,官府从不做分辨,一味听信,等到外国干涉了,又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对于案件审理前倨后恭的状况,官府却不做任何解释,让打官司的民方觉得,官府只是屈从于外国的压力才枉法曲断的。在查阅教案卷宗时,我发现,非教民最热衷的官司,往往是那些缘由荒诞不经的事件,发生了瘟疫,教民偷偷往井里放漂白粉(因为当时的瘟疫主因之一就是饮用水不洁),会被当成往井里下毒,天旱不雨,会认为教会做法,止住了云雨。拐卖婴儿的事情已经不需要说了,反正只要机缘凑巧,一切都会被一般民众当成充分的理由,去兴讼,去打闹,甚至去杀人放火。官府的做法,在某种程度上强化了民众负屈含冤的心理,从而使得民众的反教情绪日趋严重。只要某个地方民教双方打过官司,这个地方双方的冲突就会加剧,某些原本民教相安无事的地方,只要打过官司,哪怕仅仅是误会,那么就会由此变成民教冲突高发区。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提到过的直隶宁晋县双井村,原本相亲相善的民教,就是由于一场因合作引发的误会。打完官司,这个地方后来成了义和团运动的发祥地之一。

事实上,尽管在外国压力下不得不惩罚闹教打教的人,官方却一直在刻意培养这种来自民间的敌意,在清朝统治者看来,“民气”始终是他们对付外国的一种资源,所以必须要让“民气可用”。义和团运动,从某种意义上,就是官方对“民气”的一次大利用。在这次大利用中,虽然对外国人的文化隔膜和冲突,甚至种族的分野与歧视(比如洋人的毛发和肤色眼睛颜色,都成为点燃敌意火种)都被动员起来,但跟中国知识界自甲午战争以来兴起民族主义思潮,却根本不是一回事。它呈现出一种落后、排外、向后看的强烈倾向,这种倾向,是受到戊戌变法失败后,向后转的清朝政府有意推动的,结果使得国家像失控的列车,脱轨而去。

误会是可以消除的,不误会的冲突,也可以化解,不同文化之间有交流,就会有误会和不误会的冲突,如果某种文化是以宗教的形式介入,那么冲突的可能性就更大。从东罗马时期开始,基督教在全球的行进脚步从来没有停止过,无论中国政府喜欢与否,中国都不可能将之关在门外。基督教“中华归主”的目标也许听起来有点令人不悦,但他们毕竟不是真的要占我们的土地,颠覆我们的政府。而且,无论再怎么强势的政府,也不可能真正阻止人们信教。因此,为了培养敌意,在今天还不顾历史事实,甚至重复当年打教讹言的说法,叙述当时的历史,显然是不明智的。这一点,近代以来的历史,早已经告诉我们了。

有关中国戏的一点涉外的往事

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看京剧的事,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提过,不过那篇文章主要是说西太后和京剧的故事,有点冷落了老瓦。在这里,不妨旧事重提,稍微仔细一点把这件事说一说。瓦德西在上个世纪上半叶的中国,绝对是个知名度非常高的名人。他的出名,半靠义和团,半靠赛金花,半靠德皇威廉二世。没有义和团起事,大乱之中,德国驻华公使被杀,轮不到德国人做八国联军总司令;没有德国皇帝的任命,瓦德西做不了司令。当然,最要紧的,没有坊间流传的我们的名妓赛金花、赛二爷跟老瓦之间那么些风流韵事,国人断不会翻来覆去那么多年总是炒那点陈年旧事——从上个世纪初八国联军打来,一直炒到30年代日本人打破门。害得鲁迅临死前还愤愤然,说:怎么那个传说中跟瓦德西睡过的女人,居然被封为九天护国娘娘了。其实细说起来,这件事的余波还长得很,被西方某些左派人士至今奉为旗手的江青,年轻时的一件大事就是跟人争演赛金花,没争到,愤而革命,由此种下了“文革”中众多演戏界人士遭迫害的祸根。

很令国人扫兴的是,令我们如此兴奋的瓦赛公案,在瓦德西的日记里,却一个字都没提,根本找不出哪怕任何一丁点他认识赛金花的蛛丝马迹。写《孽海花》的海上文人曾朴,写《彩云曲》的清朝遗老樊增祥,以及跟着起哄的冒广生、杨云史辈,不知听了会做何想?不过还好,老瓦在日记里记了一次他在北京看京戏的经过,马马虎虎可以算是一桩能引起好事者兴致的事情。那是1900年11月23日,瓦德西实在抗不住一千北京商人的软磨硬泡,应邀去了一趟戏园子。那天演的什么戏,谁的开场,谁的压轴,老瓦是一概不知(肯定有人给他解说),一个字也没记。只记了他和随从被迎到雅座,桌上备有香槟和西式糕点以及雪茄烟,显然,这是为瓦大人特意准备的,一般戏园子里只有茶水、果子和瓜子,外加满天飞的手巾板。老瓦的嘴舒服了,但耳朵却难受,在他看来,京剧的音乐分贝大的足以让石头软化,实在令他受不了,一个半钟点之后,他和随从离开了戏园子,感慨道:“得离苦海。”这期间,我们青衣的宛转歌喉,二丑的插科打诨,外加武生的跟头把式,都不足以令瓦大人破颜一笑,虽然他注意到女角都是男人扮的,却既没有欣赏“扮女人”,也没有惊讶“男人扮”(如果老瓦死后有知,知道了中国人后来把他也编进了京剧《赛金花》里,在他看过戏的戏园子里演,不知是会哭还是会笑)。

看来,老瓦毕竟是老了(其时已年过七旬),或者还加上文化的隔膜,还有德国人的刻板,中国传统的风月场所与风韵佳事,都不足以令此公食指动上一动。不过,比瓦德西早40年来中国的另一位西方武夫,英法联军法国军队的司令蒙托邦,却敏感得多。他在率军远征中国途中,路过当时还是英国殖民地的新加坡,被招待看中国戏(应该不是京剧),虽然根本没明白演了什么,但他对“漂亮的女演员”却十分着迷,特别欣赏人家“梳那乌黑秀发的优美姿势”。扫兴的是,陪同他看戏的英国人,马上就告诉了他,“漂亮的女演员”其实是男人。那么,所谓“乌黑的秀发”,也不过是假发了。蒙托邦后来进入中国之后,没有看戏的机会。开始是战事紧张,后来仗打差不多了,他的军队恰在进入北京城之前,就抢了圆明园。同时由于清政府妥协得足够迅速也足够充分,进占北京没有多久,他就撤到天津摆摊出售圆明园的宝贝了,没有给北京人留太多的机会请他们欣赏京剧,无从领略肯定是更漂亮的男人扮的女人。

瓦德西和蒙托邦都是侵略者,而且是给中国人造成最大伤害的两次侵略战争的指挥官,蒙托邦还因为八里桥一战(此役令作为清朝战略预备队的僧格林沁的蒙古骑兵,损失殆尽),被拿破仑三世封为八里桥伯爵。两个都是欧洲的武夫,却也是欧洲文化熏出来的“绅士”。他们在中国做的坏事不用说,罄竹难书。但跟中国戏剧的邂逅,能恰如其分地折射出他们对中国文化的态度。在蒙托邦来华的时代,这些来自欧洲的人,对于神秘的东方,还多少有点猎奇的心理,画着脸谱,男扮女装的中国戏剧还能给他们一点新奇的刺激。可是到了40年以后,面对更加地道、更为华丽好看的中国戏,那个来自普鲁士的将军,却只有厌烦的份了。两人表现虽然各异,但骨子里对他们所入侵国度的文化的轻慢却是并无二致。1860年的英法联军在抢劫圆明园的时候,随意砸掉价值连城的瓷器,撕毁珍稀的字画,把《永乐大典》用来垫马槽。1900年的八国联军兴之所至,就用大炮轰击北京的古刹,用善本书当手纸。这一切,两位司令官都没有亲手参与,但从二人对中国戏的态度来看,这一切的发生,一点都不奇怪。中国的东西,大概只有金银珠宝可以用来填充西方财富宝库的材料。其他的,成住坏灭,全不在他们心上。

西方的武夫,本来就是来征服“落后民族”的,有若干文化上的傲慢,倒也不奇怪。有意思的是,从1860到1900年,中国人对西方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我们这个善于编故事演戏的民族,1860年的故事是有关女人的,那是一个弱女子冯婉贞组织猎户打败侵略军的故事。故事里冯婉贞挥刀上阵,而且深谋远虑,坚持近战肉搏,最终杀得鬼子落荒而逃。而1900年的故事主角依旧是女人,但已经变成了赛金花用自己的身体取悦瓦德西,换取了北京满城百姓的平安。其实不管当年的普鲁士武夫有没有浅斟低唱的雅致,能否领略赛金花吴侬软语的风情,也无论赛金花是否真的住进了作为瓦德西司令部的仪鸾殿,有没有可能在仪鸾殿着火的时候,被瓦德西抱出来,到了这步田地,国人对付洋人的态度,已经在向软的方面下功夫了。从冯婉贞近敌肉搏,使鬼子“枪炮终不得发”的中国功夫,变成了同样贴身距离的床上功夫,只是一种象征,一种国人最终对洋人服软的象征。服软之后,就施展软功,而1900年11月23日邀请瓦德西去看戏之举,其实就是这种软功夫的一种,还有的就是北京市民一批又一批给占领军送来的“万民伞”。一个比瓦德西晚一些来中国的西方人写到,中国人对自己文化上的软功夫相当自信,因为他们就是这样磨软了蒙古人,又磨软了满洲人,现在又开始磨西方人了。

进入民国之后,无声不歌,无动不舞的京剧终于逐渐开始为西方人接受了。特别是在那个由于懂外语,当年跟瓦德西的军队做过生意的齐如山投身京剧改革之后,京剧随着梅兰芳的轻歌曼舞走出了国门,男人扮女人,征服了欧美,于是梅兰芳成了“博士”,而京剧成了pekingopera(北京歌剧)。眼下,不少西方人已经不满足于《三岔口》与《挑滑车》的打斗,开始欣赏京剧的作唱念白。一拨又一拨的老外,赶着来学京剧,荒腔走板者众,字正腔圆者稀,但认真倒是蛮认真的,有好事者还创造了英语京剧,有腔有调,就是中国人听不懂,外国人也听不懂。不过,这一切,跟当年的软功夫,其实都没有关系。

戏里的战争不让女人走开

英国二战的英雄蒙哥马利,1961年访问中国,在河南洛阳见识了豫剧,不过演的是《穆桂英挂帅》。看完之后,蒙哥马利说,这出戏不好,怎么让女人当元帅。陪同人员解释说,这是中国的民间传奇,群众很爱看。蒙哥马利回答道:爱看女人当元帅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爱看女人当元帅的女人不是真正的女人。蒙哥马利虽然活到了现代,领教过西方战后文化的前卫与颓废,但毕竟是个老派的军人,而且是老派的英国军人,无论如何也难以领会中国戏剧的“女性主义”风情,想不通女人为什么要“挂帅”。

其实,蒙哥马利尽管老派,却不可能说“战争让女人走开”,在他当年率领的英国军队里,就存在着大量的担任后勤、救护和通讯的女兵,他只是不能理解女人做元帅而已。但是在我们戏文故事里所描绘的中国古代,军队里是不大可能有女人的(大诗人杜甫说过,“妇人在军中,军气恐不扬”,有禁忌在)。商代商王的妃子妇妤,据说带过兵打过仗,一把用过的大斧几十斤重,但那是三代的古事,秦汉以后这种事似乎就没有了。木兰从军的传说,是进入中原的少数民族的事情,严格地说,是“可汗大点兵”点出来的,跟汉人没什么关系。相反,倒是欧洲人曾经有过女人挂帅的事,圣女贞德的历史,距蒙哥马利其实也不算远,虽然那是法国人的事,想必英国人也都知道,因为贞德打的就是英国人,而且最后是被英国人当女巫杀掉的。

然而,奇怪的是,中国军队里没女人,在中国人的戏文里,偏多女人打仗,甚至挂帅的故事。这些故事的最妙的地方是,往往是男人打不过女人,连夫妻之间都如此。以杨家将故事为例,赫赫有名的杨六郎的儿子杨宗保,打不过一个山寨的女子穆桂英,被逼着,半推半就做了上门女婿,中间经过了一些曲折,最后当然是杨家捡了便宜,大宋王朝多了个能征善战的女元帅。不服不行,这种故事居然会往前复制,据说杨六郎的爹杨老令公杨业,跟他孙子一个命,也是打不过佘太君,才上门的,佘太君虽然在年轻的时候没机会上前线,但老了老了,却来了个“百岁挂帅”,领着十二个寡妇出征了。

无独有偶,类似的戏曲故事还有很多。比如薛丁山(传说中薛仁贵的儿子)和樊梨花的故事;北宋大将高怀德之子高俊保与女寨主刘金定的故事等等,大体上都是一个模子:靓男俊女,男的打不过女的,被女人抓到床上,然后靠老婆打胜仗,挣功名。最可笑的是,著名的秦香莲和陈世美离婚事件,也有好事者把它改成这样了:秦香莲当闻之被陈世美甩了之后,没有哭哭啼啼去找包拯,而是一咬牙一跺脚,上山学了一身武艺,然后去投军,建功立业,当了元帅。这回轮到陈世美来求着她了,幸亏此戏陈世美的角色是文官,没法夫妻对打。如果打的话,陈世美连人家一个指头都当不起。戏的结尾,跟所有类似的戏一样,都是夫妻乱哄哄的大团圆。

最耐人寻味的是,我们上面讲的种种古代“野蛮女友”,或者女元帅的戏剧,几乎都是晚晴以后的产品,在清朝中叶之前,人们的想象力好像很是不够,编不出这么多男女之间床笫之外的枪棒逸事来。然而,我们知道,那个时代,是男人打仗根本不用女人的年月,除了鸦片战争时的清军将领杨芳,用过女人用过的马桶;义和团的勇士,用过金刀圣母、黄莲圣母之类的活的“女神”之外,女人基本上跟战争无关。但不幸的是,那也是个中国的男人打败仗的时代,一个败仗跟着一个败仗,败得旁边观阵的文人们不好意思了,于是编出一个又一个女人出征外夷而且战而胜之的故事,过过干瘾,装装门面。当然,也有细心人看出来破绽——女人还缠着足,怎么可能上阵,于是乎,大家一起来呼吁女人放足,发起“不缠足运动”。后世弄不明白,还以为那么早中国就有了妇女解放的先驱,于是写文章研究啊,歌颂啊,没完没了。

其实呢,说一千道一万,打仗主要还是男人的事,连这个事都指望女人的话,中国的确就没有真的男人了。

中国的事,演戏只当它演戏就是,要紧的是,现实生活别跟演戏似的就好。

选举与美女经济

晚清的国门虽然被人打开了,西器、西俗和西学渐次东来,但中国人对于西方现代政治意义上的选举(vote),在很长时间内都不能理解,任凭先进人士怎样启蒙,大家就是不开窍。在所有能识字做文的国人眼里,选举是考试,不是投票,得选与否,一看自己的发挥,二看考官的眼力,跟其他人没有关系。所以,尽管先进人士一个劲地说西方选举政治的好话,而且搞选举的西人一个劲地打我们,但是国人还是在一个劲地操练自家的科举,甚至当西方人打进来的时候,还幻想人家也跟我们一样,开科取士(曾经传八国联军的统帅瓦德西干过这事)。

不过,近代以来的世界,毕竟是西方的世界,体系、规则、座次都得由人家来定,然后把你拖进来按到某个位置上。被拖的民族,或早或迟,都得接受人家的规矩,包括名词概念。中国人的学习能力和识时务的能力都不差,只因为国家太大,资格太老,架子放不下来,耽误了太多的工夫。好在中国人毕竟聪明,当我们被西方的好学生日本人教训了一顿之后,终于肯放下架子学习了。

上海是晚清中国新鲜事的集散地,各地的中国人,都跑到这里来见识洋人洋事,吃西餐,坐四轮马车。而住在上海的人,也什么事都敢做,玩回力球,做买办,讲一口洋泾浜英语,甚至投票选举,也敢一试。

不过,上海人最早的投票不是选政治领导人,而是选美女。19世纪末的上海,是个繁荣娼盛的年代,从街头的流莺,到书寓的校书,莺莺燕燕,成千累万。妓女多,文人也就多。那是个文气未消的时代,即使是青楼,也要讲究一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于是肉竹发(语出张岱,肉指妓女肉体,竹指丝竹,乐器。过去所谓的妓女的色与艺两个方面),小报出,花酒来。甲午战后,文入学士,家愁国恨,无处排遣,有关醇酒妇人的行动,格外活跃,于是有人发起为妓女评花榜活动。

花榜模仿科举考试,分色艺两项,给妓女打分,分为一甲、二甲、三甲,只是妓女们用不着动笔,也不需交卷。能进入三鼎甲的美女,自然是行中最红的人,至少有人乐意捧场。这种活动相当古老,据说17世纪就有,当时怎么搞的,不太清楚。但此时的花榜,却采用投票选举的形式,由报纸来主办,其中最著名的要算是李伯元的《游戏报》的花榜评选。这位《官场现形记》的作者,笔下生花,骂官骂得畅快,办报点子也多,《游戏报》的花榜评选,自1897年夏开始,每年评选四次,以当年的首次选举最受关注,报纸的销路为之大增。花榜选举的票,当时叫“荐书”,一份荐书算一票,以票多为胜,得票相同则参照舆论定上下。一甲三名,二甲三十名,其余有票的都放在三甲。所有参赛的妓女,无论一、二、三甲,都在报上列出。第一次选举,虽然是仅仅事涉花界名花,但依然看的人多,投票者稀,状元仅得九票,榜眼和探花,各得七票。不过,参与者中至少有一个是外国人,美国人雅脱,他发信抗议,说是丑的排前面了,美的落了后,要求更正。显然,如果此信属实的话,只表明了西方人对中国美女的感觉跟中国人自己是不一样的,按“民主原则”,名次是不可更改的。

花榜高第虽然一不能做官,二没有奖品,但所得到的好处也是明显的。发榜之时,报上在每个人的名字后面,都注明了住所,而且开列了些赞词,据说这些赞词都来自于荐书,名次越是靠前,赞词就越长。赞词的话有长短,可肉麻程度却差不多。比人则非西施即王嫱,喻物则非花即月,什么“清若白梅”,什么“与月争妍”,连最后两名,也是“身材俏丽”和“琪树琼花”(从后来流传下来当时的照片看,这些当年被吹成羞花闭月的美人,大多面容平板,目光呆滞,以今日之眼光观之,一点都不美)。发榜之后,不仅榜上有名,尤其是名次靠前的名花们以后生意兴隆,收入骤增,就连写荐书的秀才们,也因其文辞的艳丽,因此多了些在报上露脸的机会,可以多收点润笔。当然,得到好处最多的是发起活动的报纸,销路增,广告来,评一次花榜,怎么也吃上几个月。事实上,随着花榜的评选,相关的各行各业都得到了拉动。当时中国的照相业刚刚起步,正是由于花榜后来上了妓女的玉照,最终吊起了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的胃口,得以蒸蒸日上。而妓女的服装,由于报上的宣传,而被广大的良家妇女所效法,因而服装裁剪业也发达起来。报刊也因为美女的玉照一天天多起来,由妓女而女学生而名媛闺秀,日益兴旺发达,迎来了中国传媒业的第一个春天。其他被拉动的产业,估计还会有,篇幅有限,就不一一列举了。

在报纸发起评花榜之前,中国的花业或者说娼业,虽然也是一种“产业”,但却只在中世纪的层次上运行,不过是人肉作坊。有了花榜,尤其是有了投票选举的花榜,才转变成了美女经济。花榜评选的设计者李伯元之流,对民主政治未必了解,但却无师自通地搞起了投票选举。显然,如果不是这种海选性的投票,花榜的评选绝不可能闹出这么大的声势,当然也就没有后来绵延二十几年的花榜选举,也就没有了美女经济。

西方的民主政治,落到中国人手里,最先得济的,是我们的美女和美女经济。

洋人的膝盖

洋人跟我们一样,都是人,是人就有膝盖,基本构造没有什么两样,除非像我们古代一个伟大的兵学大师孙膑一样,被人“膑”掉了。不过,这个道理,曾经有一度中国人不太明白。

说起来,事情是洋人惹起的。乾隆末年,英国马嘎尔尼使团来华,打着为乾隆皇帝祝贺80岁生日的旗号,要求建立平等通商关系,礼物没有少送,从钟表、光学仪器到新式火炮,一大堆,但唯独见了皇帝不肯弯曲自家的膝盖下跪。结果呢,建立关系的请求泡了汤,除了一个随团来的孩子得了一个乾隆赏的荷包,使团一无所获地离开了中国,礼物原封不动地被封存在圆明园里。1860年英法联军打上门,抢掠的圆明园财宝中,有一小部分原是大英帝国的东西。

马嘎尔尼使团回去以后,西方有了很大的动静。此前来华传教士们多年宣传所建构的那个理性的中华帝国影像,破灭了。使团成员用自己的记录和素描,向欧洲人展示了一个外强中干的东方大国的形象,从此埋下了以武力打开中国大门的伏笔。与此同时,在他们走过的中国,也留下来两个相关的传说。第一个传说有点阿Q的味道,说是虽然洋鬼子嘴上硬,坚持不肯下跪,但见到皇帝那一刹那,天威之下,居然双膝跪倒。第二个传说有为鬼子开脱的意思,说是洋鬼子不肯下跪,是因为他们的膝盖不能打弯,直腿,属于生理问题,不是态度问题。

马嘎尔尼回去之后欧洲发生了什么事情,中国人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这两个传说,却一直在坊间流传,传得中国官员军民人等都知道。一直到1839年林则徐来到广州禁烟,连这个号称第一个睁开眼睛看世界的人,都信。

林则徐来广州禁烟的时候,底气很足,底气建立在两个“情报”上,一个是洋鬼子天天吃干牛肉粉,如果没有中国的茶叶和大黄,就会大便不通胀死。一个就是我们上面说的鬼子膝盖打不了弯,打仗的时候,肉搏很吃亏。好在林则徐到了广州之后,亲自观察了洋人,而且还特意去了一趟澳门,跟洋鬼子来了个近距离接触,总算有点明白了。从澳门回来以后,请人收集西方的“新闻纸”(报纸),编了《四洲志》,还从一个在广州的洋人医生讨来了一条疝气带,治他的疝气病。

不过,林则徐明白的事情,其他的中国人依然不明白。尽管林则徐编的《四洲志》已经经魏源改编成了《海国图志》,印成了书,但看的人,却寥寥无几。京城内外的官员们,依旧津津乐道那些个关于洋人直腿的传说,直到第二次洋人打上门。

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英国人和法国人动了武,但也参与修约谈判的美国人,却没有跟中国人撕破脸皮。所以,在战争还在进行的时候,美国的使节进了北京,而且被告知可以见皇帝,只是必须下跪,哪怕仅仅跪一下,一小下也行。没想到,美国人一小下也不肯,一个中国官员说,你们就是现在不答应跪,见了皇帝,天威之下,自然就跪了。美国人说,肯定不跪,我们只对上帝和女人下跪。

无计可施的中国官员,最后只好认定,洋鬼子的膝盖的确不能打弯。跟他们有同样认识的还有前线的一批军官,因此他们准备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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