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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2 17:4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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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威廉·萨默塞特·毛姆,王晋华 译

出版社:时代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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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姆短篇小说选

毛姆短篇小说选试读:

太平洋

太平洋无常且不定地变化着,就像人的情感一样。有时它是灰色的,海水满满地涨起来,犹如离比奇角不远的英吉利海峡;有时它很暴躁,海面上升起喧闹的白色波峰,它很少呈现平静和蓝色,但是蓝色确实显得有些太自负了。无云的天空中,太阳强烈地照射着。信风搅动着你的心绪,让你对未知失去了耐心。滚动的巨浪蔚为壮观,浸满了你身体的每个部位,不留下一丝缝隙。你忘记了已逝去的青春,仅是对生命的躁动和难以抑制的渴望留下美好、情有独钟的记忆。尤利西斯便是在这样的海洋中航行,寻找着幸福岛。

不过,也有的时候,太平洋就像一个大湖,水面平静且光亮。飞鱼是光亮镜面上的一丝黑影,在落回到水中时制造了一个又一个波光粼粼的小喷泉。天边是羊毛状的云朵,日落时这些云朵呈现各种形状,使你不得不相信自己看到了连绵不断的山丘。这是出现在你梦中的乡间的山丘。

于奇妙的大海中,你在不可思议的寂静中航行。不时地有几只海鸥提醒你离陆地已经不远,这陆地就是隐藏在浩瀚大海上的一个被遗忘的小岛;海鸥,这些忧郁的海鸥,是你拥有的唯一可以表明陆地存在的标志。在太平洋,你从不会看到不定期的货轮和它的烟囱冒出的黑烟,也不会看到很气派的小帆船或精巧的纵帆船,甚至不会看到渔船;这是空旷的沙漠,眼前只有让你产生模糊感的虚空。

马金托什

马金托什在海里扑腾了几分钟,海水太浅无法游泳,又因害怕鲨鱼不敢到深水区,他便从海里出来去了公共澡堂。在太平洋又浓又黏的咸水里泡过之后,用清凉的淡水冲个澡会让人身心舒畅。海水太热,尽管刚刚过了早上七点,浸在里面不但不能使人振作,反而叫人更加无精打采。

擦干身体以后,他披上浴巾,冲着中国厨师喊,五分钟后给他准备好早饭。他赤脚穿过一小片坑洼不平的草地——行政官沃克曾自豪地认定那是一块“草坪”,来到自己的宿舍。他很快换好了衣服,因为他仅仅穿上了一件衬衣和一条帆布裤子。接着,他向院子另一侧的餐厅走去。平时是两名男子一起吃饭,中国厨师告诉他,沃克五点就骑马出去了,一小时后才会回来。马金托什没睡好觉,他憎恶地看了看放在面前的番木瓜、鸡蛋和熏肉。

昨晚的蚊子简直令人抓狂,它们在他睡觉的蚊帐周围四处乱飞,数量多得惊人,发出让人战栗的嗡嗡声,仿佛是远处的管风琴发出的无休无止的音符。每当他昏昏欲睡时,就会突然惊醒过来——他相信一定是有一只蚊子钻进了蚊帐。天太热了,他只能赤裸着身子睡觉,但也只是在床上辗转反侧罢了。

暗礁上浪花发出的单调的轰鸣声逐渐变得清晰起来,而平时是听不到的,因为它不曾停歇过,从来都是那么有规律地进行着。但是现在,它的律动却如锤子般敲打着你疲惫的神经。马金托什攥紧了拳头,控制着自己,忍耐着,一想到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那个声音——因为它会永远响下去——就让他无法忍受。这个时候,他的心中会跃起一股疯狂的破坏冲动,简直跟无情残酷的自然之力不相上下,他觉得必须要控制好自己,否则就会疯掉。

现在,他朝窗外的潟湖和象征暗礁的白沫带看去,那儿的壮观景象让他憎恨地战栗起来,而万里碧空犹如一只翻转的碗将它罩了进去。他点上烟斗,翻了翻几天前从阿皮亚运来的一摞奥克兰报纸。最新的报纸也是三周前的,里面的内容都是些极其无聊的东西。

之后他去了办公室。这是一个宽敞、空旷的房间,有两张办公桌和一把靠墙的长椅。长椅上坐着几个土著人,其中有两三名女子。他们小声嘀咕着,在等待行政官回来。马金托什进门时,他们用萨摩亚语向他问候道:“您好!”

他也问候了他们,然后在办公桌旁坐下,开始写一份报告。这份报告是萨摩亚的总督一直催要的,但沃克平时拖沓惯了,懒得去做。马金托什一边做着笔记,一边恶狠狠地想到,沃克迟迟不写报告,真实的原因是他本人非常无知,对任何笔头工作都极其厌恶。不过,当简洁、有条理、规范的报告最终完成后,他就会把下属的劳动成果据为己有,却不会表达任何谢意,然后带着轻蔑和嘲笑将其发送给自己的上司,一切都好像是他自己的成果——实际上,他一个字都不会写。马金托什还愤然想到,假如他用铅笔添加了什么话,那在表达上一定是幼稚的,在语法上是错误的。而如果自己表示抗议,或者试图把他的意思用一个清楚的短语表达出来,他便会勃然大怒,并叫嚷道:“我管它什么语法,这就是我要说的话,我就想这么说。”

终于,沃克回来了。他一进门,等候在此的土著人就把他围了起来,希望马上引起他的注意。但是他大发雷霆,叫他们坐下、闭嘴,并吓唬说,如果他们不能保持安静,就把他们轰走,他今天谁都不见。然后他冲马金托什点了点头:“你好,马克,还是起床啦?真不明白你怎么能把一天最好的时间用在床上。你应该像我一样在黎明前就起来——懒骨头!”

他扑通一声坐进自己的椅子里,拿起一根香蕉擦了擦脸。“老天,我口渴了。”

他把脸转向站在门口的警察——那可是一个形象别致的人物:上身穿着白衬衣,下身系着印花缠腰布短围裙,即萨摩亚人常系在腰间的缠腰布。他告诉他去倒些卡瓦酒来,装卡瓦酒的酒桶就放在房间墙角的地板上。警察倒了半椰子壳的酒,递给沃克。他往地上洒了几滴酒,对着周围的人嘀咕了几句惯用的话,就津津有味地喝起来。同时,他叫警察去招呼一下在此等候他的土著人,按照年龄和地位,把装有酒水的椰子壳轮流递送到他们手中,然后他们用同样的方式喝掉。

这时,他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沃克是个小个子男人,远低于正常人的平均身高,但极为肥胖,有一张肉嘟嘟的大脸盘,脸刮得干干净净,脸颊悬挂在两块巨大的垂肉之上,长着三层宽阔的下巴——总之,他细小的特征都融化在一团肥肉中了。另外,除了脑袋后面残留的一块新月形的白发,他的头顶已经全部秃了,让你联想到那位匹克威克先生。他是个怪诞、滑稽的人,但奇怪的是,他浑身上下又透露着威严。他大号的金边眼镜后面是一双精明、活泼的蓝色眼睛,脸上露出非常坚毅的神情。他六十岁了,但是身上与生俱来的活力战胜了不断增长的年龄。他虽然体型臃肿,动作却利索,走路时迈着沉重、坚定的步子,仿佛要在大地上留下他体重的烙印,说话时声音响亮而粗鲁。

到现在,马金托什被任命为沃克的助手已经两年了。沃克在塔卢亚——萨摩亚群岛中一个较大的岛屿——担任行政官已有二十五年,无论是在人们的口碑还是媒体报道中,他都是整个南太平洋家喻户晓的人物。最初,马金托什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期待着与他的第一次见面。他因故在阿皮亚逗留了两三周,然后才接受这个职位。在都市酒店和英国夜总会,他听到了关于行政官数不清的传闻,当时引起他极大的兴趣,现在想来却有种讽刺的意味,因为从那时起,沃克本人已为他讲了一百遍。沃克知道自己是个人物,并对自己的名气引以为荣,所以要故意处处表现出来。他小心守护着关于自己的“传说”,人们必须要了解他那些著名故事的精确细节,否则他会感到焦虑,若是哪位陌生人讲错了,他会发怒,让人哭笑不得。

沃克粗鲁的热情对初来乍到的马金托什是有吸引力的,而沃克也乐得拥有一个倾听者。因为在马金托什看来,沃克讲的都是全新的,他便可以尽情地发挥了。他是个好脾气的人,热心而体贴。马金托什原先是名政府官员,在伦敦过着安逸的生活,直到三十四岁那年,他突然得了肺炎,面临着罹患肺结核的危险,不得不尝试来太平洋找份工作。在马金托什看来,沃克长期驻留此地是极其浪漫的一件事,在征服环境的过程中体现出的冒险精神是这个人的典型特征。

十五岁那年,沃克就一个人跑到海上,在一艘运煤船上铲了一年煤。他当时还是个身材不高的小男孩儿,工人和船员都对他很好,但是船长不知何故极其厌恶他,待他很粗暴,经常对他拳脚相向。他经常因为肢体伤痛难以入眠,所以对船长恨之入骨。这时,有人鼓动他参加赛马会,他设法从一个朋友——在贝尔法斯特结识的——那里借了二十五英镑,然后押在了一匹几乎没有胜算的高赔率马匹上。如果输掉了,他是没办法还款的,但他从未想过会输,他觉得自己是个幸运儿。结果那匹马真的赢了,他发现自己一下子拥有了一千英镑的现金。

他的机会终于来了。当运煤船在爱尔兰沿海某地停靠时,他弄清楚了谁是城里最好的律师,然后找到这位律师,说他听说运煤船正在待售,请这位律师代他安排好收购事宜。律师被他的小客户逗乐了——他那时只有十六岁,而且看起来还不到实际年龄;或许是出于同情和受到了感动,律师不但答应帮他安排好收购,还确保让他做一笔好买卖。过了一段时间,沃克就发现自己成了这艘船的主人。他回到船上,接下来——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一生中最美妙的时刻出现了——他对船长下令,要他在半小时内离开运煤船。他让大副当了船长,在海上又航行了九个月,最后把船卖了,获利不少。

二十六岁时,沃克以种植园主的身份来到萨摩亚群岛,他是德国占领期间居住在塔卢亚岛的为数不多的白人之一。那时,他对土著人已经有了一些影响力,德国人让他做了行政官,他在这个位子上一坐就是二十年。当岛屿被英国人占领后,他的地位更加稳固了。这一不小的成功是马金托什对他感兴趣的另一个原因。

但是两人迥异的性格使他们不能做到亲密无间。马金托什其貌不扬,动作笨拙,长得又高又瘦,胸部狭窄,肩膀拱起,脸色发黄,脸颊深陷,眼睛大而忧伤。不过他极好阅读,当他的书籍运抵后,沃克来到他的宿舍看了看,然后用嘶哑的嗓音对着马金托什大笑起来。“你带这些垃圾到这里干什么?”他问。

马金托什的脸变成了深红色,“你觉得它们是垃圾,我很遗憾,我带书来是因为我喜欢看。”“你说你有很多书在路上,我想可能有些是我想看的,难道没有侦探小说吗?”“我对侦探小说不感兴趣。”“那你就是个不可救药的傻瓜。”“你这么想,我很高兴。”

每趟邮班都给沃克带来一堆期刊类文献,还有新西兰报纸和美国杂志。马金托什根本不屑于去读这类时效性出版物,这令沃克感到恼火。他对马金托什空闲时间看的那些书没有一点儿耐心,他觉得他读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和伯顿的《忧郁的解剖》,不过是摆摆样子罢了。因为沃克从未学会管住自己的嘴巴,所以在评论起他的助手时,也总是口无遮拦。

马金托什开始审视起这个人的真实面目,在他粗鲁、热诚的外表下面,能看到让人痛恨的粗俗和狡诈。另外,他自视甚高,飞扬跋扈。不过奇怪的是,他的个性中带着一丝戒备,让他不喜欢性情上不能相契合的人。他会幼稚地根据别人说过的话来判断他们,如果话语里没有咒骂,没有下流——他自己说的话里尽是这些东西——他就会满腹狐疑地看着他们。

晚上,两个男人会打打皮克牌。沃克牌技糟糕,却又颇为自负,赢了便扬扬得意,输了就乱发脾气。偶尔会有几个种植园主和商人开车过来打桥牌,在马金托什看来,这个时候沃克的性格更是暴露无遗。他打牌时全然不顾自己的搭档,出牌时吵吵闹闹,跟人争论不休,仅是嗓门就足以斩杀对手。另外,他不断地悔牌,每次这么做的时候,他一边讨好对方,一边嘀嘀咕咕:“哦,你不能让一个几乎看不清东西的老人吃亏。”他确信他的对手会认为让他一把也无妨,至于要不要坚持游戏规则,他们都无所谓了。马金托什用冷淡、轻蔑的眼神看着他。

打完牌,大家会抽抽烟斗,喝点儿威士忌。这时,他就开始讲故事了,满腔热忱地讲起他的婚姻——讲他在婚宴上喝得酩酊大醉,结果新娘跑了,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她。他曾跟这个岛上的女人有过无数次的“奇遇”。尽管都是些老生常谈、污秽不堪的经历,但他讲得豪气十足,妙语连珠,让本来就不屑一顾的马金托什听起来更是觉得不堪入耳,认为这是个缺乏教养、耽于声色的老家伙。而在沃克眼里,马金托什是个可怜虫,因为他竟然不知道分享自己的风流韵事,众人都醉了,只有他一个人还保持着清醒。

沃克看不起马金托什,还因为他在工作中井井有条,马金托什做任何事情都喜欢这样。他的书桌上总是整整齐齐的,报纸都仔细地贴了标签,任何需要的文件都在触手可及的位置,他总是不假思索就能说出他们管理工作中的各种规章制度。“胡说,胡说,”沃克嚷道,“这个岛我管了二十年了,从来不用那些红带,现在也不需要。”“一封信让你找上半个小时,这样好吗?”马金托什问。“你这个官员当得太差劲,不过你人还不错,你在这里待上一两年就好了。你的问题是不喝酒,如果你一星期喝醉一次,就能成为一名不错的官员。”

奇怪的是,沃克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下属心中对他的厌恶,而这种厌恶感每个月都在增强。虽然沃克嘲笑他,但也习惯了跟他相处,甚至开始喜欢他了。他在一定程度上能容忍别人的怪癖,所以只是把马金托什当作一个怪人而已。他对他的喜欢或许是下意识的,因为他能跟他逗趣。他的幽默里含有些粗俗的玩笑话,需要一个人做他开玩笑的对象。马金托什为人的认真劲儿、优良的品德以及从不喝醉酒等,都成了他开玩笑的话题,马金托什的苏格兰名字则成为他通常调侃苏格兰这个国家的引子。当两三人聚在一起时,他通常会“牺牲”马金托什一人,逗得大伙哈哈大笑,对此他也尽享其乐。他会跟土著人说起马金托什的可笑之处,而马金托什对萨摩亚的了解还不多,每当沃克在所讲的下流话中提到他,并看到人们在纵声大笑时,马金托什也会开心地笑起来。“我这个是讲给你听的,马克,”沃克用他粗鲁的大嗓门说,“你能经得起开玩笑。”“这是玩笑吗?”马金托什微笑着,“我不清楚。”“苏格兰人!”沃克如响雷般地大笑着,“只有一个办法能让苏格兰人听懂笑话,那就是外科手术。”

沃克几乎不知道,马金托什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戏谑的话。在夜里——在雨季的不眠之夜,他面色阴郁地回想着沃克几天前随口说出的嘲讽话语。他感到生气,心中充满了愤怒,开始想着怎样对这个恶棍进行报复。他曾试着反驳他,但沃克擅长巧辩,话语粗俗,内容直白,毫不掩饰,这就让他占尽了上风。马金托什反应迟钝,使那些精致的攻击性语言变得毫无用处,而沃克良好的自我感觉也让人难以伤害到他,他的大嗓门和雷鸣般的大笑是马金托什无法抵挡的武器。马金托什意识到,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不要暴露出对他的恨意,他学会了自我控制,但他的愤怒在暗暗地不断增长,乃至让自己愈发偏执起来。

现在,他怀着强烈的戒备心观察着沃克。沃克每一次的卑鄙言行,以及暴露出的幼稚和虚荣、狡诈和粗俗,都让他的自尊心得到抚慰。沃克吃饭时贪婪、肮脏的吃相及发出的难听声音,让他心满意足。另外,他也注意到了沃克说过的蠢话及措辞上的错误。沃克对自己不怎么尊重,等他得知上司对他的评价后,他有一种苦涩的满足感,这也增加了马金托什对这个心胸狭隘、扬扬自得的老头的蔑视。当他知道沃克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恨意后,他感到一种特别的快乐。这个人喜欢受人追捧,他是个傻瓜,竟然以为人人都崇拜他。有一次,马金托什无意中听到沃克在谈论自己。“我把他调教好后就没问题了,”沃克说,“他是条不错的狗,会忠诚于他的主人的。”

马金托什沉默了,那张土黄色的长脸一动不动。接着,他突然大笑起来,笑了很久,笑得很开心。

但是他的怨恨并没有使他变得盲目,相反他十分地清醒。对沃克的才干,他有着精确的判断:他高效地统治着这个小小的王国,人是公正、诚实的。在这里,他有挣钱的机会,但他现在却比最初任职时穷了许多,唯一的养老金是他最终卸任后可以领到的退休金。让他感到自豪的是,在仅有一名助手和一名混血职员的情况下,他对岛屿的管理比乌波卢岛——那里是中心城市阿皮亚的所在地,而且拥有一大群的公务人员——还要好。虽说他也有几名土著警察来维持他的权威,但是他从来没用过他们,他是依靠吓唬和他的爱尔兰式的幽默管理着这里。“他们非要给我建一座监狱,”他说,“我要监狱有个屁用?我不会把土著人关进监狱的。如果他们犯了错,我知道如何处置他们。”

沃克同阿皮亚的上级机关曾发生过一次争吵,是因为他要求拥有对岛上土著人的完全审判权。也就是说,无论他们犯下怎样的罪行,他都无须将他们押送到相应的法庭。他与乌波卢岛上的政府机构之间往来了几次措辞强硬的公函。他把土著人看作是自己的孩子——就这个粗鄙、低俗、自私的人而言,这是令人诧异的。他热爱这座岛屿,在这里他满怀激情地居住了如此之久。对待土著人,他有一种别样的粗鲁的柔情,这的确非同寻常。

他骑上那匹灰不溜秋的老母马,在岛上四处游逛着,他从未厌倦过这儿的美丽。当他漫步在椰子丛林中芳草萋萋的大道上,优美的景致常常让他驻足观赏起来。偶尔来到一个土著人的村落,他会停下来,酋长给他端来一碗卡瓦酒,看着那些有着高高茅草屋顶的钟形小屋像蜂巢一样排列着,他肥胖的脸上浮现出笑意。不过一会儿,当他的视线停留在一大片碧绿的面包树上时,无尽的喜悦又会流淌在他的心头。“天哪,跟伊甸园一样。”

有时他会沿着海岸前行,越过树丛,就能瞥见浩瀚的空荡荡的海面,没有一张船帆打破它的孤寂;有时他爬上山丘,一大片土地就会尽收眼底,一个个小村落掩映在高大的丛林当中,就像一个世界王国,他会在那里心醉神迷地坐上一个小时。不过他无法用言辞来表述情感,非要如此,说出的也只是下流的玩笑话,仿佛他的情绪如此地狂暴激烈,乃至于只能诉诸粗野才能消除它的张力。

马金托什淡然、轻蔑地观察着沃克的情绪变化。沃克一向喜欢豪饮。在阿皮亚度过的晚上,看到年龄小他一半的人都醉得趴到了桌子底下,他感到很是得意。他反复无常的情绪跟一般酒徒无异,杂志上读到的故事能让他痛哭流涕,但他也会拒绝借钱给一个认识了二十年、一时陷入困境的商人。他把他的钱包捂得很紧,有一次马金托什对他说:“没有人会指责你浪费钱财。”

他把这句话看作是一种恭维。他对大自然的热情不过是酒鬼头脑混乱时的一时所感,至于他对土著人所抱有的情感,马金托什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赞同——他爱他们只是因为他处在那个位置上,就像一个自私的人爱着他的一条狗。他的心智跟他们一个水准,他的幽默是淫荡的,说起下流话来从来都是口若悬河,他跟那些人沆瀣一气、臭味相投,他把他们看作是自己的孩子,也掺和在他们所有的事务中。不过,他非常看重他的权威,他用铁腕统治着他们,容不得任何违逆的行为。但是与此同时,他也绝不会让岛上任何一个白人欺负他们。他用猜忌的眼光看着那些传教士,以免他们做出任何他不赞成的事情,如果他不满意他们,他会将他们的生活弄得难以忍受,叫他们最终不得不选择离开——即便他无权调离他们。他对土著人的影响巨大,以至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拒绝给传教士出力,或者提供食物。

另外,沃克对商人也绝无偏袒。他要确保土著人不受欺骗,他们付出的辛劳、生产的椰子肉,都能得到合理的回报,商人不可以从所售货物中谋取暴利,对那些他认为有失公允的交易,他会毫不客气。有时商人会到阿皮亚投诉,说他们没有得到公平的对待,而沃克根本不去搭理他们的诽谤和谣言,并会毫不犹豫地对他们加以报复。他们最终发现,要想在岛上安然住下去,甚至苟全性命,就必须接受他的条件。不止一次,令他憎恶的商人的店铺被一把火烧掉了,可并无确切证据表明此事为行政官煽动。一次,一个瑞典裔的混血儿因遭遇火灾破产了,他找到沃克,严厉谴责他的纵火行径,沃克当即大笑起来。“你这个混蛋,你妈妈是土著人,你还想欺骗他们。你那破房子烧了,那是上帝的判决,一点儿没错——上帝的判决。你滚出去!”

当这个人被两名土著警察推出去时,行政官放声哈哈地大笑。“上帝的判决!”

现在,马金托什看着沃克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他是从给病人看病开始的,因为除了其他活动,他还给自己添加了一份行医的差事,他的办公室后面有一个装满了药品的小房间。一位老人走上前来,他留着平头,头发花白、卷曲,腰间系着缠腰布,身上刺着精美的文身,皮肤如酒囊般皱纹纵横。“你来干什么?”沃克突然问他。

老人抱怨说,他一吃饭就呕吐,还说他身上这儿疼那儿疼。“去找传教士,”沃克说,“你知道我只给孩子看病。”“我去找传教士了,但他们治不好。”“那回家等死好了,你活这么久了,还想继续活吗?你个蠢货!”

那人满腹牢骚,求他不要这样,但沃克指了指一个抱着生病的孩子的妇女,叫她把孩子抱到办公桌前。他问了她几个问题,然后看了看孩子。“我给你开点儿药,”他说,然后转身对着混血职员,“到药房拿点儿甘汞片。”

他当场让孩子服了一片,然后把另一片给了孩子的母亲。“把孩子抱走吧,注意保暖。明天要是死不了就能好一些。”

他在椅子里向后靠了靠,点上了烟斗。“真是好东西——甘汞片。我用它救活的人比阿皮亚所有医院的医生救活的都多。”

沃克对自己的医术很是自负,同时,武断和无知使他受不了医疗行业的那些人。“我喜欢的病例,”他说,“是那种所有医生都无法医治而最终放弃的病例。所有的医生都说他们治不好了,我跟他们说:‘来找我。’我给你讲过那名癌症患者吗?”“经常讲。”马金托什回答。“我只用了三个月就给他治好了。”“你从没提过你没治好的那些人。”

沃克结束了这部分工作,开始处理其他事项。事情杂乱得离奇:一名女子跟丈夫关系不够和谐,一名男子抱怨说他的妻子弃他而去。“你太幸运了,”沃克说,“大部分男人都希望他的妻子也会如此。”

一块几码的土地归属权问题引发了长久而复杂的争执,如何分配刚捕获的一批鱼让一些人吵闹不休,还有一个投诉白人商人的——因为他缺斤短两。沃克认真倾听了每一个诉讼,快速做出裁断,最后给出判决。过后,他就不管不问了,如果有人继续投诉,他就叫警察把他轰出去。马金托什带着抑郁和愤怒,听他审完了所有案件。总体看来,或许可以承认的是正义基本得到了伸张;但是让马金托什恼怒的是,沃克做出的判决依赖的是他自己的直觉,而不是证据。他听不进任何劝说,动辄对证人进行恫吓,如果他们没目击到他所期望的,就被称作“贼”和“说谎者”。

他把坐在角落里的一群人留在了最后,故意对他们视而不见。人群里有一个年老的酋长,高大而尊贵,留着白色的短发,系一件新的缠腰布,上面挂着一个巨大的象征权力的羽毛装饰。另外还有他的儿子和村子里五六个重要人物。沃克曾跟他们有过不和,并动手打过他们,让他们在利益上吃了大亏而毫无办法。由于性格使然,他有意在他们面前强化一下自己的胜利。整个事件想来并不寻常。

沃克对修路情有独钟,当他刚到塔卢亚时,整个岛上只有稀稀疏疏几条小道。过了些时间,他在乡间修筑了若干条大路,把众多村落连贯起来,也由此奠定了今日岛上的大部分繁荣景象。以前要把农产品——主要是干椰子肉,运到海边,装上帆船或汽艇运往阿皮亚是不可能的,现在却变得轻松而简单。他的远大目标是修建一条环岛大道,到目前,其中的一部分已经竣工。“两年后便能完工了,到时候我就是死了或被解雇了,也不会遗憾了。”

修路给他的内心带来快乐,他常常前去视察,确保一切顺利进行。大道宽阔,绿草如茵,穿过灌木丛和种植园。修路不难,但在修筑过程中要把树木连根拔出,掘出或炸掉岩石,如果需要,有时还要凿平路面。让他骄傲的是出现问题时,他利用自己的技术解决了它们,他对自己的处置方式颇感自豪,一是他的方式便捷,二是他最喜爱的岛屿美景都可以尽收眼底。谈起他修建的公路,他几乎变成了一位诗人。

当漫步在那些环境优美的修路现场时,沃克格外留意:哪儿需要将路修直,这样就可以透过挺拔的树丛看到绿色的远景;哪儿需要出现弯道,路况和景色的多样化可以让行人的心灵得到休憩。为了取得想象中的效果,这个外表粗俗的男人展现了无比精妙的创造力,真是令人惊讶。在修路过程中,他采用了日本园丁那样的出神入化的技巧。更加绝妙的是,他只使用了总体工程拨款的一小部分。上一年,在拨给他的一千英镑中,他仅仅用掉了一百镑。“他们要钱干什么?”他振振有词,“他们只会买些不需要的垃圾,都是那些传教士留下的。”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或许只是因为节约办公能让他有一种自豪感,也许是有意想使自己的高效管理跟阿皮亚政府的拖沓作风形成对比,他只象征性地付给干活的土著人极少的一点儿工资。正因为如此,他最近跟这个村子之间有了矛盾,现在他们的重要人物都跑来找他了。酋长的儿子在阿皮亚待了一年,他回到村子后告诉村民,在阿皮亚做这样的公共工程,所给的报酬非常高。通过闲暇时的不断鼓动,他激起了他们心中获得财富的欲望,给他们描绘了拥有大笔钱财后的美景,他们想到了威士忌——威士忌价格高昂,因为法律规定不可以卖给土著人,他们不得不花费双倍的价钱去购买——想到了可以存放财宝的巨大檀木箱子,想到了香皂和罐装鲑鱼,想到了那些不惜任何代价都想拥有的奢侈品。所以当行政官派人把土著人找来,告诉他们会支付给他们每人二十英镑,来修一条从他们村庄通往某地的海滨公路时,他们要求给一百英镑的报酬。

酋长的儿子叫麦奴马,是个挺拔英俊的小伙子,古铜色的皮肤,一头毛茸茸的头发染成了红色和绿黄色,脖子上挂着红莓花冠,耳朵后面戴着一朵如火焰般鲜红的花朵,映衬着他褐色的面容。他上身赤裸,但为表明他不再是一个野蛮人——因为他在阿皮亚待过——他没系缠腰布,而是穿着粗布工装裤。他跟土著人说只要他们团结起来,行政官就只能接受他们的条件;他现在决意要修建这条道路,如果发现他们没有开工,就会答应他们提出的薪水要求。有一点很重要:无论他说什么,他们都绝不可以动摇,不能降低要求,既然提出了一百镑就必须坚持。

在他们提出这个数字后,沃克用他低沉的声音大笑起来,笑了很久才停下。他叫他们不要再出洋相了,赶紧开工。那天他心情不错,答应道路竣工后会宴请他们。不过当他发现迟迟不见开工后,就去了村子质问他们在玩什么鬼把戏。麦奴马早已教好了村民一切,他们个个都非常平静,根本不去争辩——跟热衷争论的土著人吵架是件让人气恼的事——他们只是耸了耸肩:不给一百英镑休想让他们干活。这时沃克暴躁起来,本来短粗的脖子又粗了几圈,红脸膛变成了紫色,嘴唇上唾沫四溅,嘴里咒骂个不停。他知道怎样去伤害、羞辱他们,委实让人害怕!一些年老的人已是面色苍白,局促不安,他们开始犹豫了,要不是见过大世面的麦奴马,要不是担心他嘲笑他们,他们早就缴械投降啦。这时,麦奴马站出来说:“给我们一百英镑,我们马上开工。”

沃克对他挥着拳头,把能想到的所有骂人话都骂了一遍,对他极尽嘲讽之能事,但麦奴马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微笑着——他的微笑可能更多的是装装样子,而不是来自他的信心,但在众人面前他必须如此。他重复着刚才的话:“给我们一百英镑,我们就开工。”

他们认为沃克会袭击他——他动手打土著人也不是第一次了;他们知道他很有力气,虽然他的年龄是这个年轻人的三倍,又比他矮了六英寸,但人们毫不怀疑麦奴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没人会想到去抵抗行政官的野蛮攻击。但沃克什么也没说,只是轻声地笑了笑。“我是不会跟一帮傻瓜浪费时间的,”他说,“你们再回去讨论讨论吧,我出的价你们都知道,如果一周内不开工,小心点儿!”

他转身走出了酋长的小屋,解开他的老母马。他跟土著人之间的默契关系还表现在一个细节上:在他上马时,总有一个年长者紧紧抓住右侧的马镫,然后沃克顺势踩上一块大石头,抬起笨重的身体,坐到马鞍上。

就在同一个晚上,沃克习惯性地沿着房子旁的一条大道散步,突然听到什么东西嗖的一声从耳畔飞了过去,然后砰地击在一棵树上。有人向他扔东西!他本能地躲到一边,大声问:“谁?”然后他向投掷物飞来的方向跑去,听到一个人穿过灌木丛逃跑了。他知道天黑了没法追赶,而且他很快就气喘吁吁了,于是停下来回到大道上。他四下里看了看,没找到投掷物。天全黑了,他赶紧回了家,喊来了马金托什和中国厨师。“有个坏蛋向我投掷东西,跟我去看看他扔的是什么。”

他叫厨师带上一盏灯笼,然后三人去到那里。他们在周围搜寻了一阵,可一无所获。突然,厨师尖叫起来,他们都转过身,看到他正举着灯笼站在那儿,灯光驱散了四周的黑暗,一把长长的刀子插在一棵椰子树的树干上,发出邪恶的光。投掷的力气很大,费了很大劲儿才把它拔出来。“天哪,如果击中了我,我的样子一定会很漂亮!”

沃克拿过刀子,这是一把水手刀仿制品,原刀是一百年前第一批白人登岛时带来的,可用来切割椰子——把椰子从中间一分为二,然后晒干椰子肉。这是一把异常锋利的武器,刀刃有十二英寸长。沃克轻声笑了起来。“浑蛋,无耻!”

他认为肇事者是麦奴马无疑,他距离死亡只有三英寸之遥!但他没有生气,相反兴致很高,这次历险让他感到兴奋。回到屋里叫人拿上酒来,他笑呵呵地搓着双手说:“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的小眼睛闪烁着,肚子吃得饱饱的像只雄火鸡,半小时之内把事件的每个细节跟马金托什讲了两遍。然后他要马金托什跟他一起玩儿皮克牌,玩的中间又把他的打算吹嘘了一番,马金托什双唇紧闭,只是听着。“不过,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他们呢?”他终于问道,“这么大的工程,二十英镑真是太少了。”“无论我给多少钱,他们都要好好感激我。”“算了吧,又不是你自己的钱,政府拨给你那么多的钱,就是全花出去,上面也不会有怨言。”“阿皮亚的那帮人就是一群混蛋。”

马金托什看明白了,沃克一切的动机不过是满足自己的虚荣心罢了。他耸了耸肩。“为了蔑视阿皮亚的那些家伙,以你的生命为代价,不值得。”“放心吧,他们伤害不了我,这些人!他们没我不行,他们崇拜我。麦奴马是个傻小子,他扔那把刀子只是想吓唬我。”

第二天,沃克又骑马去了那个叫马塔图的村子。他没下马,直接去了酋长家。到达后,看到一群人正团坐着,交谈着什么,他猜他们又在讨论修路的事。萨摩亚人的小屋是这样建造的:把几根较细的树干围成一圈儿,固定在地上,彼此相隔五到六英尺,圆圈中心竖起一根较高的树干,然后向周围搭起向下倾斜的茅草屋顶。晚上或下雨时四周可以拉下椰子树叶编成的活动百叶窗。通常,小屋四面都是开放的,这样微风就可以自由地穿堂而过。

沃克来到小屋边,大声冲酋长喊道:“喂,坦嘎图,你儿子昨天晚上把刀子留在一棵树上了,我给你带来了。”

他把刀子扔在了那圈人中间的地上,然后低声笑着缓步离开了。

星期一,他出去查看有没有开工,但没有任何开工的迹象。他骑马穿过村子,村民们正忙着各自的活计:有些在用露兜树叶编织草席,一位老人在做一个卡瓦酒碗,孩子们在玩耍,妇女们忙着家务。沃克嘴唇上微笑了一下,朝酋长家走去。“你好。”酋长说。“你好。”沃克回答。

麦奴马正在织网,嘴唇上叼着一支香烟,他抬头看了看沃克,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你们决定不修路了吗?”

酋长回答:“不修,除非你给我们一百英镑。”“你会后悔的。”他转向麦奴马,“还有你,小伙子,如果你长大后,觉得后背疼痛难忍,我是不会感到奇怪的。”

他笑着离开了,这让那些土著人感到茫然和不安,他们对这个居心叵测的肥胖老头感到恐惧。传教士对他的咒骂,还有麦奴马在阿皮亚学会的讥讽,都不能让他们忘记他的邪恶和狡诈,没有哪个人公然反抗他而最终不倒霉的。

他们在二十四小时内就明白了他的计划,因为第二天早上,一大群人——男女老少都有——进了村子。带头的一个人说他们跟沃克谈好了修路价钱,他给他们出二十英镑,他们答应了。现在他的狡黠之处暴露无遗:原来波利尼西亚人有礼貌待客的规定,其效力等同于法律,其中一种礼节必须要绝对执行,就是村民要为来村子里的陌生人无偿提供住宿,提供食物和饮料,而且他们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如此一来,马塔图的村民无计可施了。

每天早上,工人们笑嘻嘻地成群结队出去,砍树,炸掉岩石,这儿那儿地凿齐路面;傍晚,他们步行回来,开始连吃带喝,等酒足饭饱了再去跳舞、唱赞美歌,过得非常开心。对他们来说,这跟一场野餐郊游无异,但随后不久,主人的脸便越拉越长。陌生人的胃口极好,在他们的大吃大喝面前,芭蕉和面包果很快就被吃了个精光,鳄梨树的果子运到阿皮亚后可以卖很多钱,但现在树上已被摘得一个不剩——破坏行为就在他们眼皮底下发生着。这时,他们又发现这群陌生人的工作进度非常缓慢,他们是否得到了沃克的暗示,要他们尽可能地磨洋工?按照他们目前的进展速度,等路修好了,村子里连食物渣滓都没了。

更为糟糕的是,他们现在已成了别人眼中的笑话——他们中有人到较远的村子跑差事,结果他们发现还没到达那里,这件事已经传过去了,等待他们的尽是嘲弄和讥笑。土著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的嘲笑。时隔不久,这些“受害人”开始愤愤地嘀咕起来,麦奴马不再是一个英雄,一些难听的话都冲着他来了,他不得不忍受着。

一天,沃克暗示的那句话真的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辩演变成了争吵,五六个年轻人袭击了酋长的儿子,把他痛揍了一顿,让他在露兜树叶垫子上躺了一周,到处都是瘀青和伤口。他在垫子上翻来覆去,不得安宁。每隔一两天,行政官就骑上他的老母马,去视察道路的施工情况。把被打倒的敌人奚落一番,这种诱惑他抵御不了,他不失时机地给这些深感羞辱的马塔图村民心里揉进更多的痛楚,直接摧毁了他们的精神。

一天早上,他们把自尊放进了口袋——这是一个比喻,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口袋——然后跟陌生人一起去修路了。如果他们想把食物节省下来的话,必须尽快把路修好,全村人都出动了。不过干活时,他们是沉默的,心中满是愤怒和屈辱,甚至孩子们也一声不吭地埋头干着。妇女们一边搬运着成捆的树枝,一边悄悄地流着泪。

当沃克看到这些时,他放声大笑起来,差点儿从马鞍上滚落下来。消息迅速传开,岛上的人几乎要乐死了。这是一个最了不起的笑话——那个狡黠的白人老头取得了最辉煌的胜利,没有任何土著人能够在智慧上战胜他。人们拖家带口从遥远的村庄赶来,就是为了看看这些愚蠢的人——他们拒绝了二十英镑的报酬,到头来却免费为人干活。不过他们干得越辛苦,客人们就越轻松。既然不花钱就能吃到不错的食物,为何还要那么匆忙呢?再说,他们干得越久,这个笑话不就越有趣吗?

最后,可怜的村民再也受不了了,今天早上他们来找行政官沃克,请求他把那些陌生人打发回去。如果他愿意这样做,他们就承诺把剩下的路修好,而不要一分钱。对他而言,这是一个完全彻底的胜利——他们就这样被击垮了。他那张滑溜溜的大脸上掠过一丝傲慢和自负,人坐在椅子里似乎膨胀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牛蛙,他阴险骄横的样子,让马金托什恶心得发抖。这时,他用低沉的声音说:“修这条路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吗?你们认为我从中能得到什么好处?是为了你们!这样你们就可以走得舒坦,就能把干椰子肉方便地运走。你们干活我来出钱,尽管活儿是给你们自己干的,我出的钱已经够多了。现在你们必须偿付这笔钱,如果你们能把剩下的路修完,我可以把马奴亚的村民打发回去,但是我付给他们的二十英镑必须由你们来付。”

有人大声抗议,他们试图据理力争,告诉他说他们没有这笔钱,但不管说什么,他都报以无情的嘲笑,这时铃响了。“该吃饭了,”他说,“把他们赶出去。”

他从椅子里猛地站起来,然后走出了房间。马金托什跟着进了餐厅,发现他已坐在桌边,脖子上系着一块餐巾,手里拿着刀叉,等中国厨师把饭端上来。他看上去非常兴奋。“我把他们全击垮了,”马金托什坐下时,他说道,“今后修路就没有太多问题了。”“我想你是在跟他们开玩笑吧。”马金托什冷冷地说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不会真让他们付二十英镑吧?”“当然是真的。”“我不清楚你有什么权力这样做。”“不清楚吗?我想,在这个岛上,我有权力做任何事。”“你不觉得在这一点上,你有点儿欺人太甚了吗?”

沃克哈哈大笑起来。马金托什怎么想,他并不在意。“我想听你的意见时,会找你的。”

马金托什的脸变得煞白,以往痛苦的经验告诉他,除了沉默他别无他法。他尽力克制着,结果弄得自己恶心、晕眩起来。面前的饭是吃不进去了,他憎恶地看着沃克把一块块肉胡乱地塞进自己的大嘴里——瞧那副肮脏的吃相,跟他同桌吃饭必须要有一个强大的胃口才行。马金托什浑身颤抖着,心里突然有了要羞辱一下这个残忍的粗人的念头,如果能让他遭受到侮辱,遭受到他给别人带来的一切,他什么都愿意做——他从来没这么憎恨过这个恶霸。

这一天在慢慢地过去,午饭后,马金托什想睡上一觉,但心中的愤怒让他无法入睡;他想读点儿东西,但文字在他眼前漂浮起来。太阳炽热地照射着,他渴望下雨,不过他知道雨水也不会带来清凉,只能让空气变得更加闷热和潮湿。他是个土生土长的阿伯丁人,他的心突然向往起那个城市的花岗岩街道上拂过的阵阵凉风。在这里,他是个牢犯,不仅被那片温热的大海囚禁,还被那个可怕的老头囚禁着。他感到头疼,用手按着前额——他真想把他杀掉。不过他还是强打精神,想做点儿什么事来分散一下注意力。既然读不进去,他觉得可以把私人文件整理一下,这是他一直想要做的,但总是一推再推。

他打开书桌抽屉,拿起一小摞信件;这时,他看到了自己的那把左轮手枪,突然有了要杀掉自己的冲动,这样就可以逃脱让人无法忍受的禁锢了,但念头转瞬即逝。他注意到由于空气潮湿,手枪已稍稍生锈了,他拿出油布开始擦拭起来。就在这时,他突然注意到有人从门口悄悄地走了进来。他抬起头喊道:“是谁?”

沉寂了片刻后,那人露面了——是麦奴马。“你要干什么?”

酋长的儿子面色沉郁地站了一会儿,待他开口时,声音有些哽咽。“我们付不起二十英镑,我们没钱。”“我能怎么办?”马金托什说,“沃克先生的话你都听到了。”

麦奴马开始哀求起来,话语里夹杂着萨摩亚语和英语,声音如唱歌般起伏不定,带着颤抖的调子,令马金托什感到恶心——此人竟让自己卑躬屈膝到这种地步,真是个可怜虫!马金托什不由得恼怒起来。“我什么忙也帮不上,”马金托什气愤地说,“你知道,沃克先生是这里的主人。”

麦奴马再一次沉默了,仍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我觉得不舒服,”他终于说道,“给我拿点儿药吧。”“你怎么啦?”“我不知道,就是不舒服,身上感到疼痛。”“不要站那儿,”马金托什厉声喊道,“过来让我看看。”

麦奴马走进了小屋里,站到办公桌前。“我这里,还有这里疼。”

他把手放在腰部,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马金托什突然注意到男孩儿的视线停留在了左轮手枪上——刚才麦奴马出现在过道上时,他把枪放在了办公桌上。两人都没说话,马金托什觉得他们俩之间的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他似乎读懂了这个土著人的心思,心不由得狂跳起来。就在这时,他感觉自己仿佛被什么控制住了,身体丝毫动弹不得,行动完全受到外来意志的驱使,对他来说,那是一种陌生的力量。他嗓子发干,机械地把手放在喉咙上,好让他说话更容易些。不过,他的这一切都避开了麦奴马的视线。“就在这里等着,”马金托什说,他的声音好像被谁捏住了气管,“我到药房给你拿点儿药。”

他站了起来,稍微趔趄了一下——这是错觉吗?麦奴马站着没有说话。尽管目光转移开了,马金托什仍然知道他正茫然地看向窗外。马金托什感觉自己仿佛被另外一个人控制了,并把他自己赶出了房间。出于本能,他拿出了一小摞乱糟糟的报纸盖在左轮手枪上,以免他人看到。他走到药房,拿了一个药丸,朝一个小瓶子里倒了些蓝色饮剂,然后出门走到院子里。他不想再回到屋子里,所以冲麦奴马喊道:“过来。”

他把药递给他,并告诉他怎样服药。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敢直视这个土著人,在跟他说话时,他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肩膀上。麦奴马服了药,悄悄出去了。

马金托什去了餐厅,翻了翻旧报纸,但根本读不进去。整座房子很安静,沃克在楼上自己的卧室里睡着了,中国厨师在厨房里忙着,两个警察在外面钓鱼。四周静得让人觉得怪异,马金托什的脑子里萦绕着一个问题:那把左轮手枪是否还在原处,他没勇气去看。这种“不确定性”让人害怕,但“确定性”会让人更加恐惧,他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

最后,寂静让他再也无法忍受,他决定到一英里外一个叫杰维斯的商人家里去。他是一个混血儿,但身上的那部分白人血统已使他成为可交谈的对象。马金托什想逃离自己的房子——那里的办公桌上胡乱堆着一些脏兮兮的报纸,报纸下面有什么东西,也许没有了什么东西。他沿路走着,路过一个酋长的漂亮房子时,有人大声向他问好。最后,他来到了商人店里,柜台后面坐着商人的女儿——一个皮肤黝黑、五官分得很开的女孩儿,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衬衫和白色的粗斜纹布料短裙。杰维斯希望马金托什能娶她,他自己有的是钱,他跟马金托什说他女儿的丈夫也应该会是个有钱人。看到马金托什后,女孩儿的脸上泛起了红晕。“父亲正在卸今天早上到的一批货,我去告诉他您来了。”

他坐下来,女孩儿到商店后面去了。过了一会儿,她的母亲——一个身躯庞大的老妇人晃悠悠地走了进来。她是一位女酋长,名下拥有大量土地,她向马金托什伸出了手。她的极度肥胖让人不悦,但她设法成功地给人留下高贵的印象,热情但不谄媚,待人亲切而又顾及到了自己酋长的身份。“你真是客气得很呀,马金托什先生。特丽莎今天早上还说:‘唉,我们这么久了还没有见到马金托什先生。’”

想到成为这个土著老太太的女婿,让他哆嗦了一下,这个女人一向以铁腕御夫闻名——尽管她的丈夫有着白人血统。她就是权威,就是管事的头领。在白人眼里,她或许只是杰维斯太太,但她的父亲曾是王族中的酋长,而她的祖父和曾祖父都是当年的国王。杰维斯进来了,站在高大的妻子身边,他看起来是那样瘦小。他的皮肤颜色较深,一把黑胡须已变得花白,穿着帆布工装裤,眼睛好看,牙齿闪亮。这是个典型的英国人,话语中充斥着俚俗用语,但你能感觉到他讲的英语带着异国腔调,跟家人他是讲土著话的。他是个过于顺从的人,低声下气,附和逢迎。“啊,马金托什先生,真是惊喜啊!特丽莎,端威士忌来,马金托什先生要跟我喝一杯。”

他把阿皮亚最近的新闻全讲了一遍,同时对着客人的眼睛观察了一会儿,以便知道什么话题更受欢迎。“沃克先生怎么样?最近没见到他,我太太想在这周某一天送他一头乳猪。”“今天早上我看到他骑马回家了。”特丽莎说。“敬你一杯!”杰维斯端起威士忌。

马金托什跟他喝起来。两位女士都坐在那里看着他。杰维斯夫人穿着黑色长罩衫,温和而矜持,特丽莎每次捕捉到他的目光都急切地微笑着;而杰维斯呢,正在跟马金托什讲着一些让人不会无聊的小道消息。“阿皮亚有人说沃克该退休了,他已不再年轻。自他上岛以后,岛上的情况已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但他并没有随着情况的变化而改变。”“他做得太过火,”年老的女酋长说,“土著人并不满意。”“关于那条路真是好笑,”这位商人笑道,“我在阿皮亚跟他们提起时,人们都笑破了肚皮。好个老沃克!”

马金托什不悦地看了他一眼,他这样子称呼沃克是什么意思?作为一名混血商人,他应该称他为“沃克先生”。对于他的无礼,马金托什严厉谴责的话差点儿脱口而出,不过,不知为何最终没有说出口。“他退休后,我希望你能接替他的工作,马金托什先生,”杰维斯说,“这个岛上的人都喜欢你,你能理解土著人。他们现在都接受过教育,不应该像过去那样对待他们了。现在是时候需要一位有教养的人来做行政官了。沃克不过是一名商人,跟我一样。”

特丽莎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到时候如果有人捣乱,你尽管放心,由我来处理,我将带着所有的酋长去阿皮亚请愿。”

马金托什心里感到极其烦乱,他从未想过如果沃克出现了什么意外,由他自己去继任。在这个位置上,的确没人比他更熟悉这个岛屿了。他突然站起来,没说告别的话就往回走。他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赶紧看了看办公桌,翻开了报纸。

左轮手枪没有了。

他的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肋骨,他到处寻找——椅子里、抽屉里——拼命地寻找,但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不可能找到了。突然,他听到了沃克粗哑、爽朗的声音。“你到底在忙什么,马克?”

他吓了一跳,沃克正站在门口。他本能地转过身,想把桌上的东西藏起来。“在搞清理?”沃克问道,“我跟你说过了,把没用的东西直接扔掉。我要去塔浮尼洗澡,你最好跟我一起去。”“好的。”马金托什说。

只要他跟沃克在一起,就不会发生什么事。他们要去的地方在大约三英里之外,那里有一个淡水池塘,被一道狭窄的岩石屏障同大海隔开了。这是行政官叫人炸开岩石建成的,供土著人洗澡之用。这样的池塘在岛屿四周建有多个,只要有泉水就行。跟黏稠温热的海水相比,池塘里的水清凉爽快得多。

他们沿着寂静的青草大道前行,跋涉过海水入侵后形成的浅滩,经过两个土著人村落——村子里钟形的小屋彼此相隔遥远,村中央有座白色的小教堂。到了第三个村子,他们下了马车,拴好马,向池塘走去。跟他们同去的还有四五个女孩儿和十几个小孩子。很快,池子里就水花四溅起来,喧哗声、笑声响成一片。沃克系着缠腰布,像一只笨拙的海豚来回游着,跟女孩们讲着下流笑话。她们钻到他身下游来游去,当他试图抓住她们时,她们蜿蜒着游走了,大家玩得兴高采烈。游累了,他就躺在一块岩石上,女孩们和小孩子围在他身边,像一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这个肥胖的老头——瞧他那新月形的白发、闪亮的秃顶,宛如一尊年老的海神,马金托什一度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种别样的慈祥。“他们都是我的孩子,”他说,“他们把我当作父亲。”

话还没说完,他转过身来对着一个女孩儿说了句粗鄙的话,惹得她们全都哈哈大笑起来。马金托什开始穿衣服了,他的细胳膊细腿使他的身材看上去很可笑,活像那个不幸的堂吉诃德。沃克开始讲起关于他的粗俗笑话来,又引得她们放声大笑。马金托什使劲地拽着衬衣,他知道自己很可笑,但他憎恨被人嘲笑,他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怒视着沃克。“如果你想及时赶回去吃晚饭,就赶紧走吧。”“你是个不错的小伙子,马克,不过你是个傻瓜。你做一件事时还总想着另一件,我们活着是不应该这样子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慢慢地站起身,穿上衣服,然后不紧不慢地走回村子,跟酋长一起喝了碗卡瓦酒,所有的村民都高兴地前来告别,然后他们坐上马车回家了。

晚饭后,沃克习惯性地点上一支雪茄,准备出去散步。马金托什突然感到一阵恐惧。“现在天都黑了,还一个人出去散步,你不觉得这很不明智吗?”

沃克用他的蓝色圆眼睛凝视着他。“你到底什么意思?”“别忘了前几天那把刀,你惹恼了那些人。”“呸!他们不敢。”“原先有人敢过。”“那只是吓唬人罢了,他们不会伤害我的,他们把我看作他们的父亲,他们知道无论我怎么做都是为了他们好。”

马金托什望着他,心里充满轻蔑,这个人的自负激怒了他,但还有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马金托什继续说道:“记着今天早上发生的事,今晚待在家里对你有好处,我可以跟你玩儿皮克牌。”“我回来再跟你玩,能让我改变计划的土著人还没出生呢。”“那我最好跟你一块去。”“你就留在家里吧。”

马金托什耸了耸肩膀,所有提醒的话他都跟这个人说了,如果他不加注意,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沃克戴上帽子走了出去,马金托什开始阅读,不过他脑子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或许他应好好考虑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了。他走到厨房,找了个借口跟厨师聊了一会儿,然后搬出留声机,放上一张唱片。机器咯吱咯吱地发出忧伤的旋律,那是伦敦音乐厅的一首滑稽歌曲,不过他竖起耳朵等待着黑夜里远处传来另一个声音。唱片就在他旁边响着,乐声尖利,歌词刺耳,但他似乎被一种神秘的静谧笼罩着。他听到碎浪拍击在礁石上发出的沉闷的轰鸣声,听到微风吹过高处的椰子树时树叶发出的沙沙声。还要等多久呢?太可怕了。

一阵嘶哑的笑声突然传来。“奇迹永远都不会停止,你自己不怎么爱听音乐的,马克。”

沃克站在窗边,面色红润,粗鲁而兴奋。“你瞧我多精神,活蹦乱跳的,你放音乐干什么?”

沃克走了进来。“情绪不好,呃?放首歌让自己振作一下?”“给你放安魂曲。”“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喝苦啤酒的傻子’。”“这是很好听的一首歌,听多少遍我都不介意。现在打皮克牌吧,我要把你的钱都赢光。”

他们开始打牌。沃克出手霸道,凯歌高奏。他恫吓、揶揄、斥责对手,对对手的错误冷嘲热讽,对对手的诡计洞若观火,最后胜利了,他便大呼小叫,得意忘形。马金托什不久就恢复了冷静,他似乎能够置身事外、漠然地观察这个不可一世的老头子了,这让他获得了一种超然的快乐——就在某个地方,麦奴马正静静地等待着属于他的机会。

沃克连战连胜,最后结束时,他心情大好地把收益装进了口袋。“要想赢我,你还得再长大一点儿,马克。事实上,我在打牌方面是有天赋的。”“分牌时我碰巧分给你十四张‘爱司’,我不知道这跟天赋有啥关系。”“好牌手,牌也好,”沃克反击道,“换了你的牌我照样赢。”

接下来,他开始长篇大论地讲述自己跟那些臭名昭著的赌棍们打牌的经历——那时的他,在他们的错愕当中,把所有的钱席卷而去。当然,他是在吹牛,在自我标榜,马金托什专注地听着,不过他现在不想再压抑自己的怒火了,沃克说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叫他觉得可憎。最后,沃克站了起来。“哦,我要睡觉了,”他打了个响亮的呵欠说,“明天有很多要处理的事。”“有什么事?”“我要到岛的另一头去,凌晨五点就出发,我不希望回来时错过了吃完饭的时间。”他们平时是晚上七点吃饭。“那晚饭改成七点半吧。”“我想可以的。”

马金托什看着他把烟斗里的灰敲出来。这个人保持着原始的活力,生命力旺盛,想到死亡正盘旋在他的头顶上,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马金托什冷峻、忧郁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要我跟你一起去吗?”“老天,你跟我去干什么?我是坐马车,能拉我一个人就不错了,三十多英里的路,可不想再拉上你了。”“或许你还不太明白马塔图的村民是怎么想的,我觉得我跟你一起去,你会更安全些。”

沃克爆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做剪报时你才有大用,我最不擅长的就是紧张兮兮的。”

笑意从马金托什的眼睛扩展到嘴唇,变得痛苦和扭曲。“上帝要想毁灭谁,首先使其失去理智。”马金托什说。“你究竟在说什么?”沃克问。“拉丁语。”马金托什一边往外走一边回答。

现在他微微地笑了,情绪也变了——他已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其余的就交给命运吧。晚上他睡得很安稳,几周来都没睡得这么香甜。第二天早上醒来后,他就出去了。一夜酣睡让他觉得身心舒坦,空气清新。大海愈加湛蓝,天空更为明亮,远远好过大多数的日子。信风阵阵,令人神清气爽,微风轻拂,潟湖上波光粼粼,宛如没刷好的天鹅绒。他觉得自己更强壮、更年轻了,热情洋溢地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午餐后,他睡了一觉。黄昏时分,他给自己的枣红母马装上马鞍,骑上去,慢悠悠地穿过了丛林。他仿佛要用全新的目光去把一切看个遍——他终于觉得正常多了,最不寻常的是,他现在可以把沃克完全置于脑后不管,就好像他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他回来得很晚,一路骑马让他身上发热,于是又洗了个澡。然后,他坐在阳台上抽起了烟斗,看着湖面上天光正渐渐褪去——夕阳中的潟湖上,蔷薇色、紫色和绿色相互交映,异常美丽。他觉得自己跟这个世界的关系又变得融洽起来。厨师出来跟他说,晚饭已经做好,要不要再等一等。马金托什友好地看着他笑了,他看了看表。“七点半了,最好不要等了,长官何时回来说不准。”

厨师点点头。过了一会儿,马金托什看到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穿过了院子。他懒洋洋地起身,到餐厅吃饭。那件事发生了吗?“不确定性”真的很有意思,马金托什默默地轻笑了起来。今天的食物似乎不像平时那样寡淡无味,即便仍是汉堡、牛排——厨师想不出新花样时必然会做的一道菜——味道也神奇般地变得香喷喷了。

晚饭后,他懒散地走到阳台拿了本书,他喜欢这种纯粹的宁静。现在,夜幕已经降临,星星在空中闪烁。他喊了一声,叫人送一盏灯过来。过了一会儿,中国厨师赤着脚啪踏啪踏地过来了,一束灯光刺破了四周的黑暗。他把灯放在办公桌上,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房间。马金托什站在那里,突然,他的双脚像被钉在了地板上——在那堆杂乱的报纸中间,他看到了他的左轮手枪。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全身大汗淋漓。一切已经结束了。

他用颤抖的手拿起枪,四个弹膛已经空了。他停顿了一会儿,满腹狐疑地看着外面的夜色,但是那里没有任何人。他迅速把四颗子弹塞进弹膛,然后把枪锁进抽屉里。

他坐下来,等待着。

一小时过去了,又一小时过去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坐在办公桌旁,似乎在写什么东西,但既没写也没读,而只是听着。他竖着耳朵搜寻着一个从远处传来的声音,但听到的是踌躇犹豫的脚步声,他知道那是中国厨师发出的声音。“阿松。”他叫道。

厨师来到门口。“长官这么晚还没回来,”他说,“晚饭都没法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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