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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3 20:0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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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薛友津

出版社:清华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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齿白唇红

齿白唇红试读:

序 生命之花瑰丽

范小青

我和薛友津认识的时间不算短了,但是接触的机会不算多,大多是在某些会议上,互相见了面,问个好,简单地聊几句最近写了什么或者打算写什么之类的文学话题,没有很深的交往。也许有人会觉得这样的交往方式太过简单和淡漠,其实,从我内心的理解,文友与文友之间,就应该是这样的关系,因为更深层次的相互了解、相互认识、相互熟悉,一直都是在天长日久年年岁岁中进行着的,从来没有停止过,我们从对方的作品中,从对方的工作、写作、生活的点点滴滴中不断地积累着相互的印象,那一定是会越积越重的。

所以,虽然见面的次数不多,但一旦见着了,却不会有丝毫的陌生和疏离的感觉,就像是多年的老友,都会在各自的心头挂着,我想,这应该是文学的魅力和力量。

所以,对于薛友津的一些情况,尤其是写作方面的一些信息,我是时时关注着的,记得在去年省作协重点作品扶持的评审会上,因为申报者众多,竞争是比较激烈的,但是讨论到薛友津的这部长篇小说《齿白唇红》的时候,评委们都比较看好,看法也比较一致,一方面是对他过去三十年创作成就的了解、认同和肯定,同时,更是对他的这部即将开始创作的新的长篇小说的信心和厚望。

薛友津果然不负众望,没到一年时间,他已经完成了《齿白唇红》的写作,这部二十多万字的作品,现在就已经搁在我的书桌上了。

阅读《齿白唇红》的第一个印象,一如一直以来对薛友津作品的整体印象,两个字:厚重。

这个厚重,是接地气的厚重,是滋润丰富的厚重,是有质量的厚重。厚重两个字,在这部小说中显得尤为突出,由此我忽然想到,虽然薛友津似乎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写出这部长篇,但是,他的酝酿的过程,他的积累的过程,他的构思谋篇的过程,似乎都不应该是以时间来计算,而应该用他的全部的对于文学、对于生命的热爱来衡量的。

厚重来自于熟悉。薛友津选择的这个题材以及小说中的许多素材,薛友津都了如指掌,运用自如,我不太清楚他有没有在地方的小剧团或者戏班子里待过,但是看得出来,至少他是非常熟悉这个特殊群体的,更是非常爱这个特殊群体的,他自己的爱恨情仇,无不体现在小说的字里行间。或者是他跟着小说中的人物在喜怒哀乐,或者是小说中的人物跟着他在喜怒哀乐,总之,在这部小说中,作者和他笔下的人物,是一体的、不分离的。

阅读的第二个印象是复杂。《齿白唇红》人物众多,人物关系错综复杂。在当前许多人都愿意把长篇写得很短甚至很水的风气之下,《齿白唇红》所显现出来的复杂性确实令人刮目相看。因为时间跨度比较长,写了三十年的事情,至少有两代以上的人物组合成了许许多多的矛盾和关系,每个人和每个人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和纠葛,在浅阅读、浅写作的时代,薛友津是挑战了一个新的难度。但是看得出来,作者一点也不怕复杂,他把复杂写得丝丝入扣、津津有味。在阅读中,不难看出作者的自信和能力,由于时间跨度带来的写作难度,作者掌控得十分稳妥,处理得十分得当。

第三个印象:情节。

毫无疑问《齿白唇红》是一部情节紧凑的长篇小说,这也是这部小说复杂却不让人觉得繁复琐碎的重要原因,小说的情节既合情合理,又有许多出人意料之处,既充分展示出文学的质地和特色,同时也具备了影视作品的一些要素。《齿白唇红》是一部具有浓郁悲情的作品,但是悲剧没有让人沉沦,让人泯灭,在这里,每一朵生命之花都绽放出她的最瑰丽的色彩,无论结局如何,每一个人都用自己的努力为自己的如戏人生写下了精彩的一笔。(范小青,著名作家,江苏省作协党组书记、主席)

第一章

蝗虫大闹沂水县,瞎子乱语;洋井蹦出癞蛤蟆,乾隆功绩。

公元一九四六年农历四月二十三日,沂水的人永远都忘不了这一天。那日人们一睁开眼,铺天盖地的蚂蚱从天而降。天空挂着一轮明晃晃的太阳,鬼东西将日头都遮住了,一会儿功夫,麦穗的肚子就被掏空了。哪来那么多的蝗虫呢?有人说可能是小日本留下什么细菌生成的,有的说不对,小日本的细菌也不可能一夜之间生出那么多害虫啊!这几天不是连续刮的是西南风吗?许是德国鬼子过去在莫斯科制造的祸根。一些人便瞎骂胡嚼,蚂蚱能飞那么远吗!苏联离这儿多远你狗日的晓得吗?走着去怕是胡子都走白了也到不了呢!令人担心的是,是不是蚂蚱吃饱就走了呢?这是许多人最关心的问题。已经影响到人们的生活了,不戴帽子都不能出门了呢!接着又出了一件怪事情,也是一夜时间,满地不知从哪里蹿出来那么多的青蛙,一口一个一口一个,将那些蚂蚱全都活吞了。青蛙生吞蚂蚱的过程没有人看见,反正一大早起来,那些蝗虫全没了。有人看见,说是那些青蛙是从北关那口洋井里蹦出来的。传出这话的是闹市口给人算命的黄半仙。这不是巴狗吃柳条纯属瞎编吗?黄半仙是个瞎子,难道他长了一双阴阳眼吗?没等人们整明白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黄半仙却在几天之后突然得了急症,不治身亡。据说黄半仙死后,胸脯上留下好多“洋字码”,全城一些释文解字的老先生来了一大群,都晃头捻须说是不认得。

沂水这一带一直缺水,不知古人怎么会给这个无水之城起了这个令人无可奈何的名字。只有一种解释,可能是在很早的时候,这儿水源充沛吧。所以这里种庄稼全是旱作物,小麦玉米打头阵,其余的是山芋高粱,还有豆子。后来,山芋成了主要口粮,岗地对于山芋特别钟情,一亩地都能生产几千斤。

这里的老百姓多少辈喝水都是件难事,老天爷恩赐的雨水,在汪塘里聚集,人们只好和鱼虾平分天下。汪塘枯了,就喝土井水,所以这里的男男女女,满嘴几乎全是狗屎牙,说话也是一口草根味。北关那口洋井就成了沂水城人们的救星。那口青砖砌的洋井,井壁青苔足足有二指厚,有年头了,一代一代都是这么传的,说那井是乾隆下江南的时候打的。老县志上根本没有这么一说。乾隆来这儿干啥来了?这儿一没有古迹(西山有座玄真道观还是民国时期建的),二没有美景,人穷得连裤子都补着腚,他来这儿专门来喝井水应该是不可能吧!不过那口洋井,水清冽甘甜不说,深无底,从未干过,传说通了“龙脉”。即便大旱之年,土地都裂了二指宽大口子,那口井还是汩汩往上泛水。城里李、花两家戏园子一年到头全拉洋井水泡茶,说是洋井水,润肺利咽且不哑嗓子。所以,即便是去下乡唱戏,两家戏班也都专有人拉着水车跟着。

第二章

石淑兰抛夫弃子与人私奔,柳桃枝助师兄为报养育之恩。

乡村的深秋,永远是寂静的,一副暮年的面孔。庄稼没了,土地一片肃杀景象;树叶散失了,谁都不会在光秃秃的树干上多留恋一眼;虫儿遁去了,想闹心也闹不起来了。只有夜晚一轮冷月似乎还有点儿景致,可有几人能有这种资产阶级的情调欣赏呢!

前几天街上的大喇叭已经宣传开了,说是红旗公社一只三十八斤重的山芋在北京得了头名状元,今晚请城里的李家戏班来演出《灵堂花烛》。天没有黑透,四面八方的群众扛着板凳,携家带口都往街东土台子那儿聚集,比赶庙会还热闹!

这是个无月之夜,戏台上的汽灯显得格外明亮。戏开场前,公社的干部还在大幕前作了很长的一段报告。当然是有关本公社“山芋”获奖的内容。下面早已是人潮浮动,不知谁在黑窟窿里说了一句,讲啥讲,纯粹是老妈妈的裹脚布,又臭又长!恰巧这句话说在了报告者喘息的空当,那个干部许是被山芋得状元的兴奋冲昏了头脑,也没有生气,反倒笑场了,说“不说了不说了,下面听戏”。走两步又退回来,手点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不过我告诉你们,这场戏来之不易,没有那只三十八斤重的山芋,你们想听戏,听个熊!

多少年之后,有人举报,那只去北京的山芋根本没有三十八斤,纯粹是瞎掰的。你不吹,别人吹,要不吹你就吃亏了!要不怎么讲,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呢!这是后话。

一阵紧锣密鼓响罢,小姐装扮的柳桃枝在台上走着圆场,唱道:绣房里走出卢桂玲。爹爹花甲庆高寿,拜寿想见刘相公。那一年姐丈家曾见刘郎面,好一个美少年俊俏书生。大姐丈与公子吟诗作赋,隔屏风喜听他才华出众。……

幕布垂落,汽灯的亮度不在,看戏的人这才恋恋不舍离去。

这时,石银锁将一个半大男孩领到李大友面前。“师傅,有人找你。”

男孩子衣衫单薄,身上背着补了补丁的口袋,也许是走了很长时间的路,也许是受到身上口袋的压迫,在寒风中有些站立不稳。

李大友还没有来得及卸妆,他今晚垫戏扮演的是三花脸,男孩子未曾说话已经被班主的脸给弄笑了,露出了一排白白的牙齿。他只顾欣赏班主鼻梁上的图案,却将过来要说的正事忘得一干二净。

出于一种职业的习惯,李大友不由打量起这个男孩子来,见他是瘦长脸尖下巴,眉清目秀,两眼有神,脑门上透着灵气,心想,假如这孩子愿意学戏的话,演个小生一定是棵好苗子,但不知他嗓音怎么样?

李大友正胡思乱想,猛然想起了正事,问道:“小兄弟,你找我有什么事?”

男孩子这才回过神来:“班主,请你救救我爹吧!”

李大友有些诧异:“你的父亲病了?”

男孩子点点头。

李大友更加一头雾水:“孩子,我既不懂医术,又不是郎中,我怎么救你的父亲呢?”

男孩子恍然大悟,急忙说道:“我爹是个瘫子,快要死了,他一生对戏痴迷,特别是你们李家戏班子演的戏,他最爱看。每年年底,即便是家中再困难,他也会揣上馍去城里戏园子听几天。可是自从他卧床之后,再没有机会听戏,现在听说你们戏班来公社演出,可惜他已经不能动弹了……我娘就想能在我爹闭眼前让他过一次戏瘾。”说着放下肩头的口袋,“我们家只有这半口袋的玉米,娘都让我给背来了,娘说希望你们戏班子能满足一下一个快要死的人的这个愿望。”

李大友眼睛里有些湿润了:“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子说:“我叫大牛,大号林永杰。”“你的家住在哪里?”

大牛说:“离这十多里的林庄。”

李大友将那只粮食口袋放到孩子的肩上:“大牛,这戏我们接了,一定让你的父亲在这世上没有遗憾!”然后高声喊道,“桃枝,桃枝!”

刚刚卸了一半妆、脸上油彩还没有完全抹干净的柳桃枝,闻声跑了过来:“师哥,你叫我?”

李大友说道:“你去招呼演员,没卸妆的别卸了,将汽灯添上油,打足气,将戏箱搬上马车,去林庄演出。”

桃枝一愣:“去林庄演出?这是演的哪一出?”

李大友嫌女人啰唆,没好气地:“演哪一出?还演今晚这出戏,《灵堂花烛》!”接着招呼众人,“大家听着,抓紧收拾,提起精神,去林庄林大牛家,不,林永杰家唱戏!”

大车的轱辘声在空旷的田野里回荡。萤火虫点亮了沉沉的黑夜。夜鸟惊翅,倏的一声,不见了踪影。

汽灯将林家不大的院落里照得灯火通明,李大友招呼大徒弟韩学志以及二徒弟石银锁将裹着被子的林永杰的父亲从屋里抬了出来,琴师早已调好了弦,柳桃枝与沈金凤也站在一旁候场了。

武场一阵“急急风”过后,乐声起,丫鬟装扮的沈金凤“上台”,边走边唱道:俺姑娘怜念姑爷家贫寒,暗差我雪里送炭到菜园。心急只觉走得慢,气喘吁吁两腿酸。……

林父提起精神,手指随着唱腔的板眼缓缓地打着节奏,听演员唱到高潮处,他的喉结不停地抖动起来,“啊啊”地叫着。事后家人回忆,他是想鼓足气跟着演员哼唱。只可惜他现在已经没有那个力气了!

被吵醒的左邻右舍蹑手蹑脚地聚拢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趴在林家的矮土墙上,一边不知所措地听着戏,一边窃窃私语。

灯光在林永杰父亲的脸上短暂停留,老人在满足的微笑中慢慢地合上了眼睛,两行浊泪被蜡黄的眼帘送上了双颊。

一直站在旁边的老妇人声嘶力竭地叫喊:“大牛他爹啊!……”“急急风”再次响起,埋葬了院子里的一片低泣声。

柳桃枝穿好衣服打开院门,看见师哥李大友正蹲在门口吸烟。这时天还没有大亮,远处的小树林缠绵着一层薄雾,早起的鸟儿已经在树杈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儿。

柳桃枝说:“师哥起来啦?”说着将手中的厚褂子披在了李大友的肩上。

李大友往地上磕着烟斗道:“天不早了,该喊他们起来练功了。”

柳桃枝下意识望了一眼东天:“我去喊。”

不多时,韩学志与沈金凤一前一后走过来,几乎同时喊道:“师傅师姨早!”

柳桃枝说:“你俩多穿件衣服,一早有些凉。”

韩学智说:“哎。”

沈金凤说:“跑一圈就暖和了!”

李大友站起身来:“早晨有雾,走道当心点儿。”

柳桃枝进了院子,李大友则向小树林那边走去。远处,不知谁家的驴扯着脖子叫了起来。太阳一出来,便将薄雾撵得无影无踪,小树林里不时传来男女“咦咦啊啊”的练嗓子声音。在树林之中的一片空地上,李大友手中握一支柳条站在那里看着一群孩子跑虎跳,不远处的柳桃枝将腿靠在树干上,嘴里反复练着唱腔。

一女孩子在跑虎跳时,露出了白白的肚皮,跟在后面的石银锁,猛然停下来,眼睛盯住女孩的肚皮发愣。李大友怒不可遏,举起手中的柳条对着石银锁身上狠狠地抽了过去。石银锁脸红了一下,好像知道了自己的过错,一声不吭地入了队列。柳桃枝不知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急急慌慌地走了过来。“师哥,怎么啦?”

李大友余怒未消:“混账的东西不学好!”说罢,拿起树杈上的衣服,怒气冲冲地走了。柳桃枝不知李大友生谁的气,目光在石银锁的背影上扫过,欲言又止。

小树林另一片空地上,韩学志手提一杆枪,沈金凤握着两把刀,两人正在那里练对打,瞧见李大友走过来,急忙收了势。

李大友说:“你们练你们的。”

韩学志发现师傅的脸色不对,不由问道:“师傅,谁惹你生气了?”

李大友苦笑一下,啥也没说,自顾走了。沈金凤吐一下舌头,用毛巾擦擦脸上的汗,俩人又继续练了起来。

李家戏班在城外,说是城外,进城也就是一袋烟的功夫。李大友心中烦恼,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不知不觉进了城。他习惯地将披在身上的褂子穿好,又扣上扣子,他突然想去戏园子里看看。

李家戏班没有花家戏班有势力,李家戏园是租的,只有逢集唱戏才到戏园子里来。花家则不同,人家戏园子是买下来的,吃住一切全在戏园子里。每逢想到这儿,李大友就会暗自叹气。

看门的陈七正拿把大扫帚扫门口,见着李大友打了声招呼,说:“李老师,今儿是闭集,您怎、怎么来了?”陈七腿脚有点儿毛病,说话也与他的腿脚一样不利索。不过,一本《西厢记》,他从头至尾唱下来,不兴磕巴一下的。

李大友说:“随便走走的,就走到这儿来了。”

陈七放下扫帚:“昨儿、个,我买了半斤茉莉香末、末子,这会儿炉子上水估计好、好开了,我去给你泡、泡一壶茶。”

李大友忙阻止:“七爷,你忙你的,等你忙完了再泡也不迟。”

陈七说:“你稍坐一会儿,我、我这就好。”刚欲转身,突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李、李老师,隔壁花家戏园子出、出事了,你晓、晓得吧?”

李大友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怎么了?”

陈七说:“出大事情了,昨儿个下晚,花家那个二、二当家的余大宝,在台子上练翻跟头,不小心一下掉、掉台下去了,可能是后脑勺先着了地,没、没到医院人就不行了!”

李大友“哎呀呀”了好几声,半晌说:“花家的台柱子倒了!怎么这么巧的呢?”

陈七叹道:“花家两个女儿彩霞彩、彩虹,哭得死去活来的!班主花玉荣看上去还、还行,泪都不挂在脸、脸上,里外都是她操持的。”

李大友本想现在就过去瞧瞧,虽说两家没有什么来往,毕竟是同行。过去与余大宝因为琐事有过一点儿过节,如今人都已经走了,总不能与死人计较吧?花家摊上这么大的事情,不去烧把纸说不过去。一摸身上,来时忘记带钱了,想问陈七借吧,又觉得大早晨的借钱买火纸不吉利,只好作罢。心想还是回家取吧。转身离开了戏园。

陈七一拐一拐跟在后面追着:“李、李老师,你怎么走、走了啊,我还没有给你泡香末、末子呢!”

李大友挥挥手:“回头再喝吧,我急着去办点儿事!”

李大友携带着一身肃穆之气在二更天回到了自己的家。进门之后,就坐在板凳上吸烟,一连吸了好长时间才放下烟斗。桃枝看见师哥一脸的哀怨,本想问问花家的丧事情况也没好张口。坐在旁边陪着哀叹。“师哥,我去给你盛饭吧?”“不饿。”“少吃一点吧,我已经热了好几遍了。”“我吃不下去啊!”叹一口气,“你说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人各有命,也许老天爷就拨给余班主这点儿寿命吧!”

李大友又摸起烟斗,装烟的那只手由于激动而微微颤着:“余大宝功夫那么好,怎么会出意外的呢!”“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呢!”桃枝端过来茶壶,兑上开水,斟满一茶碗,然后送到了李大友的面前。

李大友接过茶碗又放下了:“你这句话提醒了我,从今往后,一定督促他们,练功时可得要加倍小心,尤其那个愣头青银锁!”

桃枝望了一眼李大友欲说什么又停住了。

李大友喝了茶,放下茶碗,站起身来向西屋走去。桃枝也闷不吭声地在后面跟着。西屋里躺着一排男徒弟,桃枝先一步擦着火柴点亮了灯。为了便于化妆,也是图好洗,十几个孩子个个都是秃脑袋,在灯下泛着青光。李大友疼爱地望着熟睡之中的徒弟们,给这个盖盖衣服,给那个胳膊腿塞进被子里。当他走到银锁床铺前,下意识看见银锁胳膊上那条血印时,眼睛里不由闪过一丝的悔意。

回到院子里,从亮处猛然一下到了黑夜里,眼睛有些不适应,俩人都不由停下了脚步。柳桃枝还沉浸在石银锁膀子上那条血印上:“师哥,上午你那一柳条子真是太重了!”“这种孩子不打不成器!”李大友没好气地说道。

柳桃枝有些哽咽:“孩子哪儿不好,你当面或是背后教训他都成,何必下那么狠的手呢!”略顿又说道,“我看你对别的徒弟都是和颜悦色的,唯独对银锁不同,你想想,他可是你的亲骨肉啊!再说了,要是师姐石淑兰知道的话,她能不伤心吗?”“以后少在我的面前提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李大友自己也不知为何发这么大的火。

柳桃枝望一眼星空,长叹一声,独自回屋去了。

李大友站在那儿愣一会儿神,眼前闪浮现出多年前的一件往事,随即,他的脑海中像是过电影似的,闪过几组画面……

清晨,李大友与石淑兰、柳桃枝在小树林里练功、吊嗓……

石淑兰拿着毛巾给正在练刀枪的李大友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轮圆月从小树林上方照射下来,李大友与石淑兰亲昵地依偎在一块青石板上。一声声婴儿啼哭,石淑兰怀中抱着孩子,李大友手中端着碗,一勺一勺喂着小米粥。

空镜:冬去春来。

李家戏园:台下坐满了穿着整齐服装的国民党士兵。卖瓜子、香烟、红心水果萝卜的小贩在通道里低声吆喝着。舞台上的石淑兰打云手、甩水袖声情并茂地唱着……

下面坐在中间位置的一个胖乎乎的军官,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石淑兰的身上,目光里聚满了贪婪,手随着唱腔有节奏地打着拍子。不时喊好,并带头鼓起掌来。

阴霾的夜晚霜寒月冷,西北风正紧,抽打着纸片窗棂。草屋内,放在高处的油灯被烟雾猥亵得有些暗淡。矮桌子前的黑影里坐着一男一女。

李大友吸着烟斗说道:“桃枝,你师姐呢?”

柳桃枝:“带银锁睡下了。”

李大友往地下磕着烟斗,接着又重新装了一袋烟。柳桃枝:“师哥,我看这个团长不像是好人,你说说,一个带兵打仗之人,不去战场上杀敌立功,却整天跟着我们戏班子屁股后面转悠,这算是哪门子事情呢。再说了,戏也听了,大洋也给了,却平白无故地送给师嫂一对金镯子,这不明摆着嘛,我瞧那个团长说不定是看上师姐了!”

李大友长长吐出一口烟雾:“不会吧,我觉得那个人就是个戏迷,若是存什么不良的话,还能等到这么些天啊!”

柳桃枝:“我总觉得这事情有点儿不对劲儿,那个团长看师姐的时候,眼神里恨不能伸出两把抓钩子来!这不是图谋不轨又是什么!”继而又说道,“师哥,咱们还是小心谨慎为妙,对于这些当兵的,最好是躲得远远的,不如咱们连夜走吧,躲到那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俗话讲,三十六计走为上,师哥,你快拿主意吧!”

李大友望着黑漆漆的屋外,叹一口气:“现在走动静大,容易被人发现,不如四更天再动身吧,我估摸着那时候会有大雾……”

屋内传来孩子的哭喊声,一声高过一声。俩人都是一惊,柳桃枝急忙跑进屋去。接着,抱着哭得满脸是泪的石银锁出来:“师哥,师姐不见了!”

李大友大惊失色,“啊”了一声!急忙冲进屋……

一声狗吠打断了李大友的思绪。眼泪无声无息地从他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月亮旁若无人地从云层中磨出身来,一出来就亮堂得要命。

东方刚刚出现一抹亮色,花家戏园便响起了起床的哨声。余小宝打着哈欠,走向站在院子当中的花玉荣:“嫂子,这几天因为大哥的事情,孩子们也都累了,不然今天就叫他们歇歇吧?”

花玉荣将腿放至练功杆上:“干我们这一行的,一天不练,自己知道,十天不练,观众知道,只有曲不离口琴不离手,这样才不会丢功,那样,我们才会有市场,才会赢得观众。”继而又说道,“你哥哥就是个例子,之前就因为他多日没有练功,才导致失了手出了这个事。血的教训啊!”

余小宝本想劝嫂子几句的,又怕勾起她的伤心之处。哥哥不幸去世,嫂子已经够坚强的了,可是对于一个塌了半边天的女人来讲,即便再坚强,又能坚强到哪里去呢!在哥哥去世之后这几天里,余小宝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一定帮助嫂子打理好戏班,哪怕自己吃苦再多,受罪再狠,他都理应义不容辞!

这时,女儿彩霞和彩虹领着一帮人来到院子里,与母亲及二叔分别打过招呼,然后都去踢腿拔筋了,余小宝也准备去后院练功,正欲走,花玉荣又喊住了他。“为了给你哥哥守孝,我已决定,‘五七’之前,我们戏园子不动响器,停演的告示我已经安排人办了。”

余小宝感觉嫂子顾忌太多,替哥哥守孝不需那么长的时间,戏班一个多月不演出,损失事小,丢了观众事大!“嫂子,你的心情我理解,不过我觉得停演的时间是不是有点儿长了?再说,哥哥在天之灵,肯定不希望因为他而耽误了演出。”“你哥哥唱了半辈子戏,就让我们安安静静地陪他好好地歇一歇吧!”

余小宝知道嫂子脾气,只要是她决定了的事,不会轻易更改。“还有一件什么事来?”花玉荣用手不停地拍打脑门,“你瞧我这记性!”

天光大亮,几只麻雀在院子里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地觅食。余小宝看见嫂子这几天因为操劳与伤心过度变得憔悴的面容,心里不由有些怜惜起来。“哦,对了,明天逢大集,听说李家戏园演的是《灵堂花烛》,这出戏是他们的看家戏,正好这期间我们不演出,你早些去窗口买票,全体都去观摩,借此机会好好地学一学,任何人不得请假。”

余小宝应了一声随后说道:“嫂子,没别的事,我练功去了。”

余小宝从李家戏园买走一二十张戏票,不多时,李大友就知晓了。不是卖票的人嘴快,这事挺稀罕,甚至可以说有点儿奇怪,所以卖票的就和看门的陈七说了。陈七一点儿没耽搁就把这事儿与李大友学了。

李大友开始也没有参透花家戏园买戏票的目的,后来还是柳桃枝从菜市买菜回来,说到花家戏园停演的事情,方才明白过来。他去卖票的那儿问清楚余小宝到底买了多少张戏票之后,然后将钱领出来,马不停蹄地去了花家戏园。

花玉荣练完功之后,一身的汗,刚刚换好衣服,坐在前厅喝茶,见李大友进门,不由愕然,急忙起身让座:“李老师,你怎么来了?”

李大友开门见山:“花老师,你们家小余师傅去我们戏园买票的事,我刚刚听说了。”

花玉荣斟一杯茶送到李大友手中:“我们就是想去观摩观摩,取取经。”

李大友接过茶碗,说了声“谢谢”继而说道:“您花老板带人前去捧场,我们已经是蓬荜生辉,更是求之不得,怎么能让你们破费呢!”说着将手中的钱放在了身边的茶几上。

两家戏园子虽然隔得这么近,来往却是很少,双方更是难得见面,真正与李大友见面,还是在前几天余大宝的丧事上。

花玉荣说:“李老师,您客气了,听戏买票那是应该的。”

李大友说:“赶明我到您们戏园子听戏,您让我买票我都不会买的,因为啥?我们是同行嘛!两家戏班能在一起相互学习,切磋切磋,那是多么不容易啊!”

见花玉荣还要推让,李大友急忙站起身来:“花老师,您忙得很,我就不打扰了!”

余小宝从一旁过来,奇怪地看着李大友的背影,问道:“嫂子,那个姓李的来干什么?”

花玉荣看到小叔子不友好的目光,一下子想到了死去的丈夫,他每逢看到她与陌生的男人说话,眼睛里也会露出这样的目光。不知怎的,花玉荣心里猛地一颤。

上午练完功,柳桃枝将银锁喊到自己的屋里,拿过来一件新做的白色无袖便褂,让他将旧衣服脱下来,穿上试试。正当银锁将褂子换上身时,沈金凤一头闯了进来。

沈金凤平常知道师姨柳桃枝对二师哥特别地关心,刚才看到师姨叫银锁进屋,估计又是什么好事,就悄悄地跟了进来。

金凤说:“师姨,你又给二师哥做新衣服啦?你真偏心!你为啥不给大师哥也做一件呢?”

柳桃枝脸上不由一红:“你大师哥有爹娘在,你二师哥不是个孤儿嘛!”

银锁自傲地对着沈金凤吐一下舌头。沈金凤回敬他一个鬼脸,然后走了出去。

柳桃枝说:“在师哥师妹面前,别觉得师姨疼你你就盛气凌人你懂吗?”

银锁说:“我懂!”忽想起了什么,“师姨,我真的是你在城外的玉米地里捡的吗?”“这话不知你问过多少遍了!”柳桃枝笑了,笑得有点儿不自然。

银锁又问:“师姨,你知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在哪儿?”

柳桃枝一时语塞,半晌说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银锁一脑门问号:“我就想知道。他们当初为啥丢了我!”“他们一定有他们的苦衷吧!”柳桃枝轻描淡写地说。然后从口袋里摸出几块水果糖,塞在银锁的手里。她想立即结束这个话题。“谢谢师姨!”银锁一脸的感激。幸福地挺了挺胸脯。

柳桃枝的目光里充满了疼爱,又将银锁的新衣服端详了一遍,说“去吧”。过了一会儿又叮嘱道:“别胡思乱想,好好练功,少让你师傅操心。”

银锁剥了一块糖填在口中,边走边应声:“我晓得了,师姨。”

晚饭过后,李大友告诉柳桃枝:“等一下,将那包中草药熬一锅汤,等他们睡之前,让他们每人喝半碗下肚。现在街上已经发现七八个得伤寒症的了,这个病传染得厉害,要是我们戏班有一人得这个病,那就麻烦了!”

柳桃枝说:“药我都泡上了,过会儿我就熬。”看到李大友换衣服,不由问道,“你要出门?”

李大友说:“我去给花家戏园也送一包药去,再提醒他们一声。”

柳桃枝有些不悦:“我们与他们基本上不来往,你这么做,人家别好心当作驴肝肺!”

李大友笑着说:“都是同行嘛,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

柳桃枝说:“你忘记啦,当年,那个余大宝因为争演出场地的事无缘无故打了你一拳,你现在还对他们那么好心!”“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你不提我都忘记了呢!再说,余大宝都去世了,难道说,活人还要与死人去争个什么理吗?”

柳桃枝说:“师哥,我提醒你一句,花玉荣的丈夫刚死了不久,俗话讲,寡妇门前是非多。再者,咱们都是唱戏的,名声本就不好,还是别惹闲话为好。”

李大友半开玩笑地说道:“我不就是给他们送一包药吗,倒惹你这么多的闲话。”

柳桃枝也觉得干涉有点儿过头了,就不再言语了。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便让李大友坐下来听她说。李大友只好耐心地坐到板凳上,点燃了烟斗。“家里没有多少粮了,连山芋干也不多了。最近春荒,戏园又没人听戏,我想将我手上那只镯子当了应应急。”

李大友说:“那不行,那只镯子,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念想,怎么能当了呢!”

柳桃枝说:“等有了钱,我再赎回来,不就行了吗!”

李大友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不行!”略顿说,“口粮短缺,容我再想办法吧。”说罢,磕了烟斗走了出去。

春天本是个鲜花怒放的季节,一九五八年的春天,沂水的广袤大地与其他地方没有什么区别,没有一样可以怒放的东西。新发的槐树叶子,还没等春风抚慰一下娇嫩脸庞,就被饥饿的人们匆匆地收入囊中。连刚刚出土的七菜芽、妈妈菜等野菜,脚跟没有站稳也被人们掘了祖坟。

一早,太阳刚刚露出半个圆脸儿,大路上已经走着许多向大自然讨要东西吃的人们。从他们一张张泛黄的脸上,一眼就能看出他们饥饿的程度。走在最前边的是一个顶着一块蓝底白花布的青年妇女,身后跟着几个少男少女,臂弯上都分别挎着一只竹篮。后面不远的地方,走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妇女。

一中年妇女嗲着腔:“前面走的是谁啊?怎么那么俏的呢!身板笔直的,屁股圆圆的,穿着打扮也不像咱们附近的,哪里来的仙女呢?”

青年妇女扭过脸来:“我是李家戏园的。”

中年妇女又道:“呀,这不是演那个什么什么的吗?”

青年妇女说:“我叫柳桃枝。”

众人一齐笑话那个说不出所以然的中年妇女,你这个浪女人,说不清就别抢盘子说话!

大家汇集在一起,说笑着往前走去。

有人问柳桃枝:“你们戏园子也缺粮啊?”

柳桃枝说:“大家都一样,每年春荒谁家不困难呢!”

一个刚过门不久的小媳妇说:“我刚刚嫁过来不长时间,还没有正儿八经地去戏园子听过戏呢。等一下,我将我剜的野菜送给你,你能不能给我唱一段听听?”

柳桃枝笑道:“我不要你的野菜,你想听,我就给你唱。唱几段都成。”

大家一下欢呼雀跃起来。刚才被骂的那个中年妇女数落那个小媳妇:“也就是你有那个胆吹,你把剜的野菜给柳师傅,你回家不怕你婆婆剐你啊!”

接着她讲了一个几天前发生在她娘家一件真实的故事。也是一个刚过门小媳妇,家中已经断了两天炊了。这天,她出门挖野菜,突然发现山坡上有一棵榆树,上面的嫩叶子还没有被人捋光,小媳妇高兴坏了,一下爬到树上捋了起来,一会儿就捋了一大篮子。这时候,小媳妇猛然觉得肚子不舒服,就想找个地方方便一下。周围一打量,四下里有人影晃动,其实隔得很远呢!要叫我们这些妇女,管他三七二十一呢,褪下裤子就地就解决了。哪知,她是个爱面子女人,跑了很远才找到了一处她认为安全的地方,等她解完手回到那棵榆树旁,一篮子的榆树叶子连同篮子都被哪个该死的给顺手牵羊了。树上叶子所剩不多了,再说好好地一个大篮子也没了,她生怕回家招厉害老婆婆骂,一气一恼一怕,解开腰带就吊在那棵榆树上了。

故事讲完了,引来一片叹息声。大家都不讲话,也没有说笑。尤其是柳桃枝,听着听着,泪都流出来了。一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突然天空不知从哪里飘过来一片黑云,一下连日头都给罩住了。随即,一阵阴冷之气扑面而来。大家伙都不由抱紧了膀子。

中年妇女有经验,望着天说,可能要下冷子呢!一个脸上有麻子的女人攻击她,不发热不打摆子的,大白天的说什么胡话呢?都啥时候了,还下冷子!话没落音,半空中猛然掉下来许多晶莹剔透的东西,在地面上乱滚。大家定眼一瞧,妈妈哎,真的下冷子了呢!那冷子,小的像桃胡(核),大的似鸡蛋,砸在地面上噼啪作响。人人自保,不约而同地都将手中的篮子顶在了头上。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前面就是龙王庙,进庙躲一会儿吧。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个像是落荒的兔子,慌不择路跑起来。边跑,那个中年妇女还要找那个训她的麻子女人算账,熊娘们,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到底是不是冷子?要不是冷子就是你骚男人的腿裆蛋子吧!

进到龙王庙里,麻子女人对着龙王塑像双膝跪倒,双手合十,作揖祷告,龙王神灵保佑我们啊,响晴的天怎么下起冷子来呢?地里面的野菜你一棵都不要砸着啊!要不然,让我们怎么活下去呢!中年妇女没好气地说,你才是大白天说胡话呢,这么大的冷子,什么东西撑得住砸,除非你在天上箍块钢板!有人提议,你们俩别闹了,趁这时候,让这个柳师傅给我们唱一段吧。接着有人带头,大家一齐鼓起掌来。

柳桃枝清清嗓子,说我唱一段《灵堂花烛》最后一场戏当中,小姐卢桂玲去姐姐家中吊孝那段吧。说罢唱了起来:桂玲这里用目看,姐夫他头戴俊巾身穿大红。桂玲心中犯猜疑,姐夫啊,人家死人穿重孝,姐姐死,你为什么穿大红……

猛然听得外面一道电光一闪,接着咔嚓一声响亮,像天塌了一般,众人一起跑出了龙王庙去探究竟,还没等她们反应过来,又听得轰通一声响亮,再瞧身后,龙王庙没了,成了一堆废墟。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吓得魂飞魄散。

这时,乌云散了,冷子逃遁了,太阳也出来了。

中午,灿烂的阳光无忧无虑地照耀着小树林。韩学志在林中耍着双枪,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脑门滚落下来。他放下枪,找来毛巾将脸上的汗擦干净,然后从石台子上,拿过来一个装着豆瓣酱的瓶子,拧开盖子,用手指蘸着酱,一下一下往嘴里抹。接着端起面前的大茶缸子再“咕咚咕咚”喝了一肚子水。

这时,沈金凤从那边跑过来,从后面一下蒙住了韩学志的眼睛,捏着嗓子问道:“你猜猜我是谁?”

韩学志有意装憨:“我猜你是花彩霞!”

其实,韩学志根本与花彩霞不熟悉,那次花家戏班去看戏,煞戏之后去后台说话,两家戏园的年轻人才第一次接触。

沈金凤生气地松开手,一屁股坐在石台子上,噘着嘴:“你是不是单独见了那个女孩子?”

韩学志笑道:“我整天与你在一起,我怎么有空见人家呢,再说我们就是上次见的面,现在走对面恐怕也认不出来了呢!”“你真想见那个花什么霞的话,我替你去约她!”沈金凤故意这么说。

韩学志说:“你这么热心,那么今晚上就有劳你跑一趟吧!”

沈金凤翻着眼皮瞅一眼韩学志,然后攥紧拳头在韩学志的后背不轻不重地捶了起来。

韩学志向着树林外大喊起来:“师傅救命啊!”

沈金凤知道韩学志是骗她的,随即停了手,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玉米饼子,塞到他的手中。“你吃完之后,收拾收拾马上回去,师傅让我通知,一会儿全体戏班开个会。”“开会?有什么事情吗?”

沈金凤边走边说:“听师傅说县里要成立剧团,我们与花家戏园都被招安了!”

韩学志望着金凤的背影愣了半晌,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走向树林的另一侧,师弟石银锁正在那里翻跟头。他让银锁停下来,将手中那块玉米饼子给了他。

银锁一脸惊奇:“师哥,哪来的这个?我已经好多天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了!”

韩学志说:“有东西你就吃,问那么多干什么呢!”

石银锁张开大口,狠劲地咬一口饼子:“真香啊!”

韩学志看着银锁的吃相,自己的喉结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

石银锁吧唧着嘴:“刚才我看见师妹往你那里去了,这块饼子是不是她送给你的?”

韩学志对着银锁的后脑勺一巴掌:“有吃的也堵不住你的嘴!就是师妹送的又怎样?这不是还到你的肚子里了吗!”

石银锁说:“那不一样!”

韩学志问道:“怎么不一样?”

石银锁不言语了,半晌说道:“金凤啥事情总是会先想着你!”

沈金凤跑过来,只听了个一半,问道:“什么想不想的?”

韩学志说:“你别听银锁胡说八道!”

沈金凤看见银锁手中的玉米饼子,瞥了一眼韩学志:“你真会做人情!”

韩学志不好意思一笑:“抓紧走吧,你不说师傅等着我们开会嘛!”

石银锁一愣:“开啥会?我怎不晓得?”

沈金凤:“我这不是来通知你的嘛!”

韩学志说:“听说我们戏班要与花家戏班合并了。

石银锁有些丈二和尚:“为啥合并?”

沈金凤说:“县里要成立剧团了。”

石银锁说:“成立剧团?师傅能当团长吗?”

三人出了小树林,石银锁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花家戏班老二,就是叫花彩虹的那个女孩子,人长得蛮不错的!”

第三章

石银锁花彩虹“上甘岭”情窦初开;丈夫欲说端详,却原来是南柯梦一场。

李花两家戏班合并之后,文教局的副局长王新福到剧团任团长,李大友任男演员队队长,花玉荣任女演员队队长。李大友兼任舞台监督,负责舞美、灯光、乐队。后台,包括化妆、道具服装由花玉荣统领。两家戏园一切财产都一一评估作价,等待上级拨款分发。因为剧场及演员宿舍正在建,练功、住宿、生活包括排练还回到原来各自的戏园进行。

本来调王新福来当剧团团长他自己是一百个不愿意,一是他对戏曲一窍不通,二来他听人家说,唱戏的不好对付,尤其是两家戏班合在一处,就更加麻烦了,你等着吧,到时候有你的好戏看。王新福还调侃人家,我是剧团团长,当然有好戏看啦!

剧团暂时没有办公地点,商量什么事情,王新福就召集李大友和花玉荣到他家里商量。他家住的是两间平房,一间女儿住着,一间他自己住。虽说之前房间王新福是精心地收拾了一遍,但还是一团乱,一眼就能让人猜出来家中肯定没有女主人。果不其然,李大友与花玉荣后来从王新福口中得知,他老婆半年前生病去世了。花玉荣主动说,我的戏园子地方宽敞,腾出一间来做剧团办公室还是有条件的。李大友也说,我的家虽然在城外,其实也不算远,走路也就是十几分钟的样子,空气又好,又是独门独院,不然到我那里去办公吧。王新福之前也是有所考虑,先到他们两家随便哪一家暂时设个办公室过渡一下,但后来一思量,觉得去谁家都不合适,剧团刚刚组建,要议的事情特别多,几乎天天都得聚在一起研究工作。去哪一家都会让另一家觉得有偏向,所以才没有这么决定。既然俩人都要这么说了,王新福觉得是自己多虑了,但是临时办公室放在哪里好呢?论方便宽敞是花家戏园,可是花玉荣男人刚死了不久,自己又是没有女人的鳏夫,经常在一起,弄不好会招人家议论,所以最后王新福决定在李大友家办公。文教局分给他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正好派上了用场。

这天下午,商量事情一直到了天黑,花玉荣家中有点事提前走了,眼看到了吃饭的时候,李大友就留王新福在家里随便吃了顿便饭。王新福在机关里是个比较呆板的人,一般不会讨扰人家,不过他今晚的确想留下来,并且还出门去街上打了一瓶散酒,还带回来一包熟菜。李大友开玩笑说道,今后希望王团长常在这儿留饭,那么我就天天有酒喝了。

王新福留下的目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思想是被柳桃枝给缠住了。通过这一段时间接触,特别是知道柳桃枝如今还是单身的时候,王新福的脑袋瓜子就变得复杂起来。媳妇已经走了大半年了,见到心仪的女性,心中难免会多想一些。他从侧面打听,柳桃枝比自己小七八岁,不过,人家柳桃枝会愿意当填房吗!想到这里,王新福有过退缩。但是,他毕竟是个口袋里插着两杆钢笔念过多年书的文化人,美好的愿望始终占着上风。他祈求缘分,希望日久生情能在他的身上开花结果。

听说王团长要留下来喝酒,柳桃枝专门拌了一盘萝卜丝,又炒了一盘花生米,给他们当下酒菜。眼下季节已经过了寒露,早早晚晚,有时都要穿上棉衣服了。李大友有胃寒的毛病,一点儿不能着凉,所以,柳桃枝便将酒早早地烫上了,他们两个喝一杯,柳桃枝就给他们斟一杯,然后再将酒壶放在热水里温着。有个貌美的女人在跟前晃悠,这酒王新福越吃越觉得有滋味,一瓶酒两个人不知不觉就喝没了。王新福还要出去打酒,李大友一把没拦住,就让桃枝快去追王团长,他看到王团长走路都有些不稳了呢。快到大路口,柳桃枝才追上王新福,她不知王团长的心思,她怕他栽倒,实打实地去扶王新福,不小心双手被人家给抓住了,还抓得十分结实,她挣了几下都没能挣脱。王新福抓住柳桃枝的手,语无伦次地说了许多自己也听不明白的话,柳桃枝却听得面红耳热,连说王团长你喝多了,你真的喝多了!

吃过晚饭,彩虹想约姐姐一起出门散散心。广场上今晚放露天电影,她想偷偷出去看电影。彩霞一听像是家中失火似的,大惊失色,你要死了,你怎么这么胆大的。妈妈不是交代过吗,在父亲的百日里决不允许去看什么电影之类的!你忘啦?彩虹说,这么多天,一直在家憋着,我都要憋出病来了!又不能唱戏,又不准出门,都快憋死了!她倒是好,天天出门东跑西颠的!彩霞说,她那不是与王团长、李老师商议公事嘛!彩虹说,不知剧场建得怎么样了?只要剧场建好了,我们就可以自由自在了!彩霞说,那样就自由自在了?彩虹说,不是说好了吗,等演员宿舍盖好了,我们演员都住进去。彩霞说,不一定,不知妈到时候会不会变卦。继而又说道,我无所谓,住哪里都是一样的!彩虹没好气地说,谁像你似的,将你放在沙漠里,你也不会感到寂寞的!彩霞哧哧地笑。半晌说,你要是难受的话,不如到练功房练一会儿功吧。彩虹说:“哎呦呦,我都练一整天了,再练就练成憨子了!”忽然想起了什么,“姐,你觉得李家戏班韩学志与石银锁那两个师兄弟,哪个更漂亮一点?”彩霞说,“我连人家的名字都分不清,我哪知道呢!”彩虹说,“那个石银锁小翻翻得挺漂亮的,我觉得比二叔要翻得好!”

黄昏来袭,窗外光线渐渐黯淡下来。彩虹的心还是在外面,说什么也要出门溜一圈,就与彩霞商量,让她给打掩护,如果妈问起来,就说是去同学家借书去了。彩霞很同情妹妹,不过呢,还是有点儿担心,一再叮嘱彩虹不要玩太久。彩虹连忙答应,不会让你为难的,就一会儿。随即跑了出去。

怕什么来什么,彩虹刚走到门口,余小宝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这么晚了你干啥去?彩虹早有防备,我去同学家借本书。余小宝说,不是二叔说你,没事不要出去瞎疯,有空练练功多好。这几日你妈心情不好,你可要当心了!彩虹说,我知道了二叔。快去快回啊!余小宝在身后又嘱咐一句。

去哪儿玩呢?彩虹人出来,却一下犯了难。想去看电影怕是不行,今晚演的是《上甘岭》,时间太长了,连加映,大概要将近三个小时。想找个同学玩玩吧,一时又想不起来找谁玩。其实彩虹没几个同学,中学都没毕业就回家学戏了,勉勉强强能写个信。所以几乎找不出一个经常联络的同学。她就这么漫不经心向前走着,一不留意出了城。心中猛然一下想到了石银锁,他知道李家戏班住的地方就在前面不远处的小树林。她不由在心中祷告,我数到一百,看能不能见到那个姓石的家伙。她闭上眼睛,接着在心里数了起来。当她数满一百数字的时候,猛地睁开眼睛,呀!真的有个人站在了她的面前。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刚才念叨的那个石银锁!

石银锁怎么来了?

上午,石银锁听说广场今晚放《上甘岭》电影,他就向师姨要了钱买了两张票,他想约师妹沈金凤一起去看,哪知沈金凤不但不领情,还将他数落了一通。问他是哪里来钱买的票!一赌气,石银锁就决定自己去看。一个人不能看两张票,他就想去花家戏园门口转转,看看能不能遇见那个叫花彩虹的女孩子。若是真的能与花彩虹看一场电影,没有其他的意思,就是想气气他的师妹沈金凤!哪知他正低头往前走,没成想在这儿竟然遇上了花彩虹。

两人都不由愣住了,各自心中都十分惊讶,这是怎么啦?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石银锁说:“我正要去你门上找你呢?”“找我?”彩虹兴奋得要死,故作冷静,“找我干什么?”“看电影你去不去?”

彩虹顿了顿:“是《上甘岭》吧?”

石银锁连忙说:“是。”又问,“去不去看?”

彩虹一点儿也没迟疑:“去!”她将姐姐彩霞和二叔的嘱托忘得一干二净。

他们一起向广场跑去,跑着跑着,天完全黑了下来,俩人便拉起了手。到人多的地方他们才将手松开。

那晚看完影回来之后,到第二天中午,石银锁都没有洗过手,他想让彩虹的气息在他身上多存留一会儿!后来他回忆起来,感觉那晚他与彩虹一起看电影是他长这么大感觉最美好的一件事情。

今天是剧团自成立以来第一次开工资,许多师兄弟一回来都将工资全部掏出来,交到师姨柳桃枝手里。柳桃枝说,从今往后,每月领了工资,你们都自己保管吧,以后你们就要独立生活了。过了一会儿又说,不过我提醒你们,吃穿用度都要自己计划,不能月初猛劲花,到月底没饭吃了。以后你们都是剧团的正式演员了,师姨不能再管你们了。师姨一番话,大家觉得好像要散伙似的,许多孩子都低头抹起了眼泪。

昨天下午,李大友就将白酒、红酒准备好了,并提前让柳桃枝去菜市场买了一些鸡鱼肉蛋,做了一大桌丰盛的饭菜,李家戏班今晚上全体聚餐。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顿晚餐了!李大友对徒弟们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不由一阵伤感。虽说李家戏班能走上正道、修成正果是件好事情,但毕竟是从他父亲那辈起,在沂水县演了三十多年戏的李家戏班即将在他的手中寿终正寝了,心中多多少少有些舍不得,所以酸楚难免。看到师哥眼圈红了,在做饭的柳桃枝早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李大友反过来劝师妹,又不是生离死别,天天还都在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你那么伤心干什么呢!又不是闺女出门!柳桃枝破涕为笑,说我本来说不哭的,还不是你引的嘛!

石银锁偷偷将柳桃枝拉到一边去,说师姨,我的工资你不能不接吧。我是你亲手捡的,一点一点在你的面前长大的,从小我的一切全是你负责的,你要是不管我,我可就真的成了没娘的孩子了!柳桃枝说,我没有说不管你啊,你的工资你不说我也得替你保管着,将来好娶媳妇呢!我与你师傅的工资加在一起就花不完了。银锁便将工资如数塞到柳桃枝的手中,高兴得像个五六岁的孩子,一蹦一跳地跑走了。

头一天下午开会的时候,李大友事先与王团长和花玉荣说好了,晚上请他们一起过来聚一下。花玉荣推脱自己家里有事过不来,倒是王团长有意思,今天连中午饭都省了,留着肚子,说是晚上得好好地喝一杯。

酒早已斟满了,一数人头,少了韩学志与沈金凤两个人。大家说,下午剧团开工资以后就没有看见他们俩,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平时,俩人从来不出门,一天到晚除了练功还是练功。李大友说,他们要是有什么事情的话,不会不说一声的,咱们等一等吧。柳桃枝说,我去小树林那边看一看吧,他们会不会去那儿了!正要出门,韩学志与沈金凤两个人架着只纸箱子进了院子。王团长说,你俩去哪里了,大家都等你们吃饭呢!韩学志让沈金凤打开纸箱子,从里面拿出两块布料,一块是丝光蓝的,金凤说,这块是师姨的,第二块是黑色织贡呢的,不用说是师傅李大友的。还有两条哈德门香烟。

韩学志“扑通”一声跪倒:“师傅师姨,今天我和师弟师妹们都拿到了工资,正儿八经地成了国家人员。我们之所以有了今天,都是你们二老培养和教育的结果。俗话讲,吃水不忘挖井人,这是我们一点儿心意。请你们一定要接受。”

李大友急忙过去拉起韩学志,一向能控制自己感情的他,也不由眼睛湿润了。那旁的柳桃枝早已是涕泗滂沱。

王团长圆场:“难得徒弟们一片孝心,你们就不要客气了!”

李大友说:“花了这么多的钱,我看你们这个月怎么生活!”

柳桃枝抬袖擦着眼睛说:“我再给你们做一个月的饭。”

师徒们都鼓起掌来。

李大友举起酒杯:“别的我早已都交代过了,废话我也不多说了。吃谁的饭服谁管,今后我们不是师徒是同事了,希望你们在剧团里谦虚谨慎,尊老爱幼,努力学习,好好练功,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唱戏!”

下面随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李大友对王新福说道:“王团长,你给大家讲几句吧?”

王新福说:“我只讲一句,李老师讲得好,明天我就将李老师今天讲的‘谦虚谨慎,尊老爱幼,努力学习,好好练功,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唱戏’这二十八个字写下来,将来贴在我们的新办公室里,作为我们全团演职员的座右铭!”

李大友说:“王团长你见笑了,我没有文化,关羽面前耍大刀,我是瞎侃的,只能在徒弟面前胡说八道,你可不能出我的洋相!”

王新福开玩笑道:“李老师,要说你没文化那是胡扯,你再谦虚,我口袋里两支钢笔明天就送你了!”

酒喝到二更天才散,因为高兴,王团长又喝高了。走路不稳不说,连小便都没攒住,裤子前面的扣子没解开就尿了。护送他去茅房的石银锁连说毁了毁了。王新福有些不知所措,问石银锁道,什么毁了?石银锁不好回答,忽然想起一件事,就岔开话题,说王团长,有件事情我不明白,今天下午领工资,为啥师哥韩学志的工资比我多了两块钱呢?王新福想了半天,说这事你得去问你师傅,工资的标准我们团里定的不错,但是具体拿多少,什么级别,你们戏班是你师傅定的。过了一会儿又说道,你师傅说你师哥能独立登台演出,好像是这个原因。

花玉荣练完早功,天还没有亮。她本来想喊学员起来练功的,感觉时间有点儿早,就没有喊。她泡了一壶玉兰片,坐在前厅里慢慢地喝着茶。

过去她也不起这么早练功,有演出的话,都睡到大天亮才起。自从丈夫余大宝过世,她的睡眠少去好多,有时候一夜打个迷糊就睡不着了。就那么睁着眼到天明。一个天天不离左右的大活人突然一下消失了,任何人一下子也接受不了。白天有琐事缠着,还没感觉怎么样,到了夜里,那就不同了,一闭上眼睛,丈夫的影子就在她床前站着。有时明知是臆想,还与丈夫拉起了家常,将戏班的一些事情说给男人听。特别是最近县里成立剧团,他们与李家戏班合并之事,她都一字不漏、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又一遍。丈夫当然也十分关心,问这问那,问得非常详细。花玉荣就说,你都丢下我们娘几个走了,还管我们干什么呢?余大宝说,我也不想走啊!神仙都想下凡,何况是我这个凡骨俗胎的人呢!说罢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花玉荣以为男人是留恋过去,就劝他,假如你还想唱戏的话,你在那边再组建一个戏班子,将过去那些老艺人都喊在一起,小戏大戏随你排,想唱什么唱什么,多好!余大宝说,我现在一肚子心事,那还有心思弄那个事!花玉荣说,我们娘几个不要你挂心,你就安心地干你的事业罢!余大宝听罢,哭得更厉害了!花玉荣有些纳闷,人不伤心不落泪,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走得急没来得及告诉我呢?余大宝搌去泪痕,说:“老婆,我有件事情一直瞒着你,我对不起你啊!”花玉荣说:“对起对不起,反正都这样了,你说吧。”余大宝说:“我恨我自己啊!”然后扬起了巴掌,对着自己的脸,左右开弓扇了十几下,鼻子都被扇出血来了。花玉荣有点儿心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倒是说啊!”余大宝扑通一下跪倒,不知怎的昏厥了过去。花玉荣连忙将男人的双腿盘起来,然后去掐他的人中穴,没成想却将自己给掐醒了。原来是一场梦!

光顾着想事情,茶已经凉了。天光大亮,连鸟儿都睁开了眼睛,站在树梢上对着女主人啾啾地笑。花玉荣不认得那两只栗色尾巴上长着几块白点的鸟叫什么名字,不过它们已经在花家戏园待了不少个春秋了,说句外人不信的话,鸟儿的叫声都带戏曲的味儿。

彩霞、彩虹他们都已经起来了,不要人督促,都各自练起了功。唯独不见花小荣。

花玉荣问彩霞:“你二姨今天怎么又没来练功?”

彩霞说:“这几天二姨一直说身体不舒服,所以今早我也没喊她起来。”

花玉荣想起了什么:“你俩整天形影不离在一起,她是怎么啦,你知道吗?”

彩霞摇摇头,继而说道:“好像二姨这段时间肠胃不好,不想吃东西,还经常干呕。”“去看医生了吗?”半晌花玉荣问。

彩霞说:“我几次要陪她去,她都说没什么,不愿意去。”

花玉荣突然想起来,余大宝突然离去,小荣伤心难过不比她差。这也难怪,自从丈夫入赘到花家,他们结婚的时候,当时小荣才七八岁,余大宝对于这个小姨子像亲妹妹一样疼爱。特别是父母亲去世之后,他对于小荣的关心与爱护,甚至都比她这个当姐姐的还要无微不至。

花玉荣看了一会儿女儿及徒弟们练功,转身向后院走去。没走几步,遇见了正在练功的小叔子余小宝。

余小宝见花玉荣过来,急忙收功,说嫂子你来找我的吗?花玉荣说我去看看小荣起没起来。你没有看见她吧?余小宝说,小荣好像出去了。出去了?大清早的,她能到哪里去?余小宝说好像……欲言又止。好像什么?花玉荣似乎猜到了什么。余小宝说,我看见她手中提了个包袱,我估计她是去墓地看我哥哥了。花玉荣长叹一声。余小宝感觉嫂子这声叹息里有许多内容,具体说是什么,他又说不清楚。余小宝说嫂子,要不要我去看看。花玉荣摆摆手,向外走去。

没走几步,花玉荣猛然想起了什么,又折回身,对余小宝说道,剧团演员宿舍已经盖好了,晾几天就可以搬了,听王团长说,就在这月底搬家。你统计一下,咱们这里大概有多少人愿意去住。男的多少,女的多少,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稍停又说道,我们自家人暂时不去住演员宿舍,反正家里有的是地方。若是有谁问起来,你就说这是我决定的!余小宝说:“我知道了嫂子。”

出了沂水西城门,人烟渐稀,没遮没拦的,辽阔得很。远远地,花玉荣就看见前面走着一个人。就是自己的妹妹花小荣。余小宝说得没错,小荣一定是去看大宝的。这条路直通西山,丈夫的新坟就埋在西山坡上。她如果不是去看她的姐夫,怎么会走这条路的呢!小荣走得很缓慢,走走停停,又左顾右盼。照花玉荣现在这个速度,不用多长时间,就能追上她。走着走着,花玉荣不由停住了步,追上小荣怎么办?又与她说些什么呢?踌躇了半天,花玉荣决定先回戏园子再说。

刚进门坐下,团长王新福就脚赶脚地进来了。花玉荣心说幸亏是回来了,要不然王团长就白跑一趟了。

王新福说花老师,有件事情要与你商量一下。花玉荣说,别客气,你是一团之长,有什么工作你安排。王新福说,剧团已经组建不短时间了,眼看着新剧场也马上可以使用了,县领导有这个意思,想让剧团演场戏看一看,这也是上级领导关心我们。花玉荣说王团长,演啥戏现成的,一拉就响。王新福笑了。王新福脸型略胖,笑起来像个弥勒佛。王新福说,我是这么考虑的,你们两家戏班都有拿手戏,像你们花家班的《穆桂英挂帅》,像李家戏班的《灵堂花烛》,那都是顶尖的艺术。不过让哪家登台演出都不是上策,为啥这么说呢?你与李大友师傅都好说,演哪出戏都无所谓,剧团刚刚成立,我考虑的是其他年轻演员,别因为此事产生不必要的误会,所以我就想让你们两家戏班重新排个新戏,今天来就是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看怎么样?花玉荣思忖了半晌,然后问王新福,李大友师傅知道此事吗?王新福说,我这不是刚到你家吗,老李那边等一下我过去再同他商量。其实王新福说了假话,他昨天就已经将口风放给了李大友。花玉荣说,我觉得王团长你的主意很好,你再征求一下李老师的意见吧。王新福说:“那是当然!不过,如果重新拍新戏,你看排哪出戏呢?”花玉荣说这样吧,等你决定了之后,至于排哪出戏,等我和李老师商议一下再定怎么样?王新福连忙说好的好的,你们是内行,排啥剧目,你们比我有经验,也更有发言权。王新福还要去找李大友通报这个事,连杯茶都没顾上喝,就骑上自行车走了。

一直到了太阳快要落山了,花玉荣才看到妹妹从外面回来,一看小荣那双眼睛,红红肿肿,就知是哭了很久的。见到姐姐,花小荣惨然一笑,一句话没说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花玉荣决定去西山看一看。

傍晚,秋风瑟瑟,花玉荣顺着逶迤的山间小路前行。

在一片杂乱的野草旁边有座坟茔,旁边立着一块石碑。上书一行字:爱夫余大宝之墓。花玉荣惊奇地发现,那行字被擦得非常明亮洁净,一丝灰尘也看不到。坟前有堆新鲜的纸灰,花玉荣用手一探,明显有余温。她歪坐在那里,嘴里喃喃自语,大宝啊,好久没来看你了,你在那边一切还好吗?有一件事情啊,你得和我说实话,你必须给我说实话,你和小荣到底怎么啦?你们即便有什么事,我也没有法子向你吹胡子瞪眼睛了,也没有力气去声讨你了!你知道吧,我现在心中已经够苦的了,你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我的伤口上撒一丁点儿盐了!……

风熄树静,红红的一轮夕阳被天狗咬去了一口,豁了一个边。朦朦胧胧之中,花玉荣面前渐渐浮现出许多往日的场景……

庭院的柳树下,余大宝正在手把手地教花小荣表演动作。

舞台上,花小荣声情并茂地演唱着。

幕条旁,余大宝痴迷地偷看着台上。

练功房里,余大宝满头大汗地在那里翻跟头,花小荣端着一杯茶水含情脉脉地送到了姐夫的面前。“姐夫,你歇歇喝口茶吧。”“谢你了妹子!”

夜晚,月光皎洁。房间里,罩子灯明亮,余大宝手里拿着剧本在灯下看着,花小荣在他身边依偎着。

花玉荣从外面走进来,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由愣了一下神。

花小荣深情地望一眼姐夫,满不在乎地走了出去。

刷——刷——!

一条花斑蛇吐着信子,游到了陷入沉思的花玉荣面前,吓得她魂飞魄散,尖叫声划破凄美的黄昏。

心惊肉跳的花玉荣,慌不择路,仓皇向山下跑去……

回到家中,花玉荣让吴妈泡了壶太湖洞庭山的“碧螺春”,连喝了两杯茶,才稳住了神。

这时,余小宝走了过来:“嫂子,你这是怎么啦?脸色灰暗灰暗的!”

花玉荣淡淡地说:“没事。”稍时又随口说道,“我遇见鬼了!”

余小宝啊了一声:“真的假的!”

花玉荣没好气说:“要是真的遇到鬼,我还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啊!”

余小宝还有点儿不放心:“要不要我去给你抓服汤药喝吧?”

花玉荣对小叔子这么殷勤,不知怎的有些反感:“没病没灾的,我喝的哪门子汤药呢!”

余小宝尴尬一笑:“我给你盛饭去。”“我现在不饿,等一下我自己来吧。”花玉荣端起脸盆去水缸里打水,她想洗洗脸,驱驱惊吓之气。

上午小荣去墓地,余小宝怎么会猜到的呢?难道说,小荣与自己的丈夫过去有什么故事的话,他是知情者?花玉荣想向小叔子问问清楚,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看着花玉荣洗完脸,余小宝急忙上前端起洗脸水到门口泼到了地面上。

花玉荣说:“没别的事情,你抓紧去后面歇着吧。”

余小宝站着不动。

花玉荣不由问道:“你还有事情吗?”

余小宝说:“嫂子,这些天你一直忙,肯定很疲惫,我想等一下给你捶捶背。”

花玉荣感到很吃惊,他心里甚至怀疑小叔子要给自己捶背的真实目的。不错,过去要是劳累了,她会让丈夫给她捏一捏,放松放松,解除疲劳。别说是男人走了,即便是他还活着,也不能三更半夜地让小叔子做这种事情。这个余小宝,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忽然一下想到了这个小叔子的年龄,像是有了醒悟,这孩子已经不是个孩子了!她在心里算了算,过了今年就二十二岁了呢!遇到合适的,该给他考虑考虑成个家了!猛然一下想到了妹妹小荣,平常见他们在一起挺能谈得来的,不知他俩有没有这个缘分。

花玉荣突然有了这个想法,是源于小荣今天偷偷摸摸地上西山。虽然丈夫人没了,他也不想让其他人来分担她的喜怒哀乐,哪怕是自己的妹妹也不行!

小荣的屋里还亮着灯,花玉荣不假思索地推门进去了。

对于姐姐突然造访,花小荣有点儿纳闷,这么晚了姐姐找我有什么事情呢?也许是剧团里有什么演出任务吧。她心中猜想。“姐,找我有事吗?”“听彩霞讲,你最近身体不舒服?”“没什么事。可能是受凉了。”“上午你出去了?”

花小荣心中咯噔一下,随即脸上不由一红,好在有灯光遮掩:“我、我去医院了。”

花玉荣心中冷笑:“医生怎么说?”“说是受了点儿风寒。”“受风寒应该是咳嗽,我听说你这段时间经常干呕对吗?”“谁瞎说的!明明是咳嗽嘛!”

小荣话没说完,突然干呕起来。急忙捂着嘴跑出门去。半天回来,不好意思将后背撅给了姐姐。

花玉荣笑道:“说瞎话连老天都不帮忙,你还不承认,到底是怎么啦?”

小荣有些委屈地说道:“咳嗽久了,就干呕了嘛!”“有时间,还要去医院认真地查一查,没其他病更好。马上剧团要拍新戏了,给县领导汇报演出,千万不要耽误正事。”“我知道了。”“若是去医院,哪天有时间我陪着你一起去吧。”

小荣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

花玉荣猛地想到来的使命,就问道:“小荣,你今年二十了吧?”

花小荣有点纳闷,三更半夜的,姐姐问自己年龄干什么呢?就点了点头。“你们都不小了。”“姐,谁都不小了?”“我说的是你和余小宝。你二十了,小宝快二十二岁了,我想给你们做个媒。”

花小荣睁大了眼睛:“姐,你说什么呢!”“咱爹娘去世早,小宝呢,如今也没了亲人,我看你们也挺合适,不如来个亲上加亲怎么样?”“姐,姐,你别乔太守乱点鸳鸯谱了行不行!”花小荣有些急眼了。

花玉荣不慌不忙地说道:“女大了嫁,男大了娶,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怎么是乱点鸳鸯谱呢!”

花小荣一跺脚:“我、我这辈子,谁都不嫁!”

第四章

“包拯”遇佳人心生邪念,李大友救花玉荣“铡口”脱险。

给县领导汇报演出的是新排剧目《西厢记》,韩学志演的是张生——张君瑞,彩霞饰演的是崔莺莺,丫鬟红娘有两个角色,A角是沈金凤,B角是彩虹。那晚演出结束以后,县领导非常满意,给了很高的赞誉不说,还专门到后台看望了全体演职员,县长当场表示要给三个主要演员加工资,并要求自明天起就在剧场公演,然后到各个公社巡回演出。

在沂水县城,演《西厢记》这出戏是首次,所以一连演了二十几场,都是场场满座。然后剧团又到东南西北四个片巡演了两个多月,一直没有休息,到了快过年的时候,剧团才回到城里休整。《西厢记》中最露脸的要数张生,饰演张生的韩学志无论唱腔与做派都赢得了许多观众的芳心。韩学志声名大噪,全团上下没有一个人不高兴的,不过有一个人心里不舒服,谁呢?就是他的师弟石银锁。

石银锁对于师兄的不满来自几个方面,一是师傅钟爱韩学志他不满;二个是韩学志当上了主演他不服气;三是韩学志无缘无故比他多了两级工资(开始多一级,前不久县里又奖励一级)他嫉妒,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师妹沈金凤喜欢韩学志让他受不了!这种不满的情绪又不能说出来,只能在自己心里憋着。尿憋着能憋死人,气憋着也能让人憋个半死。按照石银锁的心里,还不如尿憋着好受一些。

剧场旁边不远的地方有一家小饭店,叫庆丰饭店,石银锁没事就到饭店里面借酒浇愁,时间久了,与饭店的经理就认识了。经理姓黄,叫黄棋盘,他比石银锁大几岁。黄棋盘是黄半仙后代。虽然黄半仙故去好多年了,一提黄半仙,还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每逢黄棋盘介绍自己,便先提祖上,说我的爷爷就是闹市口给人算命的黄半仙。人家就会肃然起敬。留给人的印象也就特别深刻。

别看年纪轻,在城里黄棋盘可以说是个大戏迷,过去李花两家戏园演出他轮番去看,现在剧场无论演什么,他都是场场不落。一有演出,石银锁就给他送票。一来二去的,俩人便成了好朋友。也是半个酒友。

石银锁今晚又喝了不少,走路已经有些摇摇晃晃的了,越喝越伤感,突然就想到了花彩虹。自从那次俩人看了场电影之后,关系一直保持着。练功一起练,走路一起走,说话也能讲到一个渠道去。只要城里有电影,无论是新电影还是老电影,俩人势必一起看。前不久剧团放假,他们还去地区逛了一整天。花彩虹还给他买了一身衣服。石银锁今晚心血来潮,突然想让花彩虹出来陪他喝酒。可是,花彩虹不自由,平时还住在家里,她的母亲花玉荣看管很严,没事晚上一般不准出门。石银锁不敢上门去找,他就让黄棋盘替他去喊花彩虹出来。又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到那怎么扯谎,黄棋盘很有经验。

不多时,花彩虹真的来了。石银锁吩咐人拿酒杯。

花彩虹说:“这酒我不能喝,女孩子晚上私自出门就已经不好了,再弄一身的酒气回去,我妈还不抽死我啊!”“为心爱的人受点儿苦算得了什么呢!”石银锁开着玩笑。“你要想我们能在一起长久,你就听我一句劝。别的我什么也不管你,就是这酒我得管。”“我与别的女孩子相好你也不管?”“你有你的权力,你想和谁好就和谁好,我没意见。”接着刚才的话题,花彩虹又说道,“你心中不痛快,早早晚晚喝一杯我不反对,成了酒猫,谁都不喜欢。再说了,你年纪轻轻就酗酒,到老了怎么办?剧团不允许喝酒你是知道的,对嗓子对身体都是有害无益不是。”

石银锁半晌无语,稍时说道:“本来是喊你出来拉点儿知心呱儿的,没想到挨你一顿训。”

花彩虹往四下里看看,压低声音:“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也知道是什么原因,因为我心中喜欢你,所以说话就不拐弯抹角。其实你什么事都没有,就是心胸有点儿狭隘。男子汉心胸要放宽一些,更何况,你的事都是提不上嘴的事,他们也都是你的亲人,有什么坎儿过不去的呢!”

这时,黄经理领进来一个人,石银锁一看,是自己原先的师弟小武,就问什么事。小武说,师傅突然一下晕倒了。石银锁一惊,现在怎么样?小武说,已经送医院去了。石银锁连花彩虹也没顾上招呼,骑着黄经理的自行车就蹿了出去。

晚上马路上车少人稀,一马平川,石银锁那车子骑得几乎要飞了起来了。刚才喝了不少酒,经凉风一吹,脑子顿时清醒了许多。

医院里很安静,白墙白窗在灯光作用下显得有些刺眼。

石银锁进门就喊:“我师傅在哪里?我师傅在哪里!”

听见动静,一个女护士用手指了指:“在急诊室。”

急诊室门口围了一群人,石银锁定睛一看,都是自己人。“师傅怎么样了?师傅怎么样了!”石银锁说着硬往里闯。

柳桃枝闻到石银锁一脸的酒气,埋怨道:“你如今离开师傅师姨的眼皮了,烟也学会了酒也习成了!”

石银锁不理会柳桃枝的话:“我得进去看看师傅!”

韩学志说:“医生正给师傅检查,不能进去。”

沈金凤说:“二师哥,是医生不让进的!”

石银锁问柳桃枝:“师姨,师傅平时身体不是很好的吗,怎么突然一下晕倒了呢?”“晚饭时还好好的,不知怎的就……”柳桃枝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沈金凤拉着柳桃枝的胳膊:“师姨,你不必难过,师傅肯定没有事!”

一个医生从里面出来了,问道:“谁是病人家属?”

柳桃枝急忙迎上前去:“我——是,大夫,病人怎么样?”

医生说:“现在人已经醒过来了,估计是低血糖加上劳累过度所致。不过还要住院观察一下。”

韩学志说:“现在我们能进去看看吗?”

医生说:“病人需要休息,你们只能进去一两个人,还不能时间过长。”

石银锁说:“我去!”

柳桃枝没好气地说:“你一身的酒气,你师傅看到还不更加生气啊!”

沈金凤说:“你们都在外面等着,我与师姨进去吧。”

柳桃枝与沈金凤进去之后,石银锁只好跷着脚趴着窗子上张望,他什么也看不见,窗户上有窗帘挡着呢!他又想推开门直接进去,但没敢。他真怕师傅见他喝酒生气加重病情。

韩学志将师弟拉到病房外头,说道:“银锁,估计师父没有什么大事,我劝你不如先回去吧。师姨说得对,假如师傅看到了你喝了酒,肯定会生气。”

石银锁也觉得师哥说得有道理,默默地点着头。

韩学志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明天一早,你去干货店一趟,师傅喜欢橘子罐头,你捎两瓶过来。记住了,就说是你花钱买的!”

石银锁推让道:“我身上有钱。”

韩学志将钱硬塞到石银锁的口袋里:“你开销大,我比你工资又高,你就别假斯(客气)了!”

石银锁走到医院大门口,正好遇见团长王新福骑着自行车从那旁过来,二等座上驮着花玉荣。

王新福下了车子,还没站稳就问石银锁:“你师傅怎么样了?”

石银锁说:“我不清楚。”

王新福又问:“医生怎么说的?”

石银锁说:“我真的不清楚!”

其实,石银锁不想与王新福说话,他是看不惯他在师姨面前像只苍蝇似的那么飞来飞去!他烦他。

王新福显然对石银锁的回答不甚满意,说这孩子!嘴里嘟囔着推着车子进了医院大门。跟在王新福身后的花玉荣,路过石银锁身旁的时候,抬眼睛瞟了他一眼。石银锁心中不由一哆嗦,心想,难道说,姓花的这个娘们知道他与花彩虹今晚偷跑出来的事情?虽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过,石银锁还是感到了一股逼人的凉气。不知为何,自从两家戏班合并之后,他心里面始终对这个女人有点儿怵得慌。

离开医院有好一段路程,石银锁猛然想起来,将黄经理的自行车忘在了医院里了,于是急忙回去寻找。

医院屋山头黑地里,站着两个人影,他猜想,肯定是一男一女,而且是情侣,不然的话,他们不会旁若无人地紧紧地抱在一起的。要是两个男的,或者是一对女人,他们抱在一起还有啥意思呢!石银锁很是羡慕,也很嫉妒,要知道,直到今天,还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让他这样抱过一回呢。他像是观看西洋镜,目不转睛地看着,渐渐地,他发现了那对身影的肢体动作有点儿熟悉,这才想起来,面前黑地里那两个男女不是别人,原来是师哥韩学志与师妹沈金凤。妒火心中燃,他感觉心中有块火炭烤着,比刚才那瓶酒烈多了!

石银锁躲到人看不到地方,恰巧脚下碰到了一块瓦片,他毫不犹豫地将瓦片握在了手中,使出全身力气,将那块瓦片投向屋山头那片黑地里。只听咣当一声响动,瓦片落地了,他听见了一声女人的叫喊。这时石银锁才后悔起来,刚才师妹沈金凤那声惊叫,是被砸着了呢?还是被吓着了呢!石银锁没顾上推自行车,像是一个被人追赶的小偷,抱头鼠窜。一直跑到了无人的大街上,又跑了一段路,这才停下来,心中“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然后坐在路牙石上喘粗气,见四下静悄悄的,就又喊了一嗓子,接着旁若无人地笑了起来,笑了一阵,心里不知怎的一酸,两行热泪就下来了……

这时路边有户人家推开窗子,一个男人伸出脑袋。

女人声音:什么人?

男人回答:好像是个神经病!

咣当一声窗户闭上了。

李大友在医院躺了半天,说什么也躺不住了,他向柳桃枝拍着胸脯说道,你看看,我好好的,住的哪门子院呢!再让我躺下去,我倒是真的要生病了。柳桃枝说,你好好的,昨天晚上为啥晕了过去?李大友说,什么晕不晕的,就是眼前黑了一下,过去也不是没有过,我估计,可能是这几天没睡好的原因。看到李大友态度那样坚决,柳桃枝只好让韩学志去办出院手续。

韩学志走了之后,李大友看见沈金凤,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的头没事吧?沈金凤下意识摸了一下脑袋,说师傅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柳桃枝说,这是什么人砸的黑砖呢?沈金凤说师姨你真会嘘,明明是块瓦片嘛!柳桃枝说,玄不玄哪,就是瓦片好吧,要是落在脑袋上那也不得了啊!真要是脸上哪儿碰着了,今后还怎么上舞台演戏呢!李大友说,三更半夜的,是哪个缺德鬼干的呢?要不要让当地的派出所查一查?沈金凤说:“师傅,又没砸着,况且鬼影都没见着一个,派出所怎么查?”“查什么?”石银锁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将手中的罐头瓶放在床头柜上。

柳桃枝下意识瞟了一眼李大友:“还是银锁想得周到,就知道你师傅喜欢吃罐头。还是橘子的呢!”

李大友看到石银锁现在变得懂事了,心里也特别高兴,却没有表现在脸上,没好气地说道:“好东西谁不喜欢吃呢!”

手续办好了,韩学志又借来一辆平板车,让师傅躺到上面去。李大友说什么也不愿意上车,说我好好的一个人,让人笑不笑话呢!结果,空拉着平板车回去了。

刚进家门,柳桃枝对徒弟们说,医生说你师父缺乏营养,正好你们都在,我去街上割二斤肉,包点儿水饺,你们今晚就不要回剧团食堂吃了。

正说着话,忽然一阵自行车铃铛响,邮差送来一封信,说是从省城寄来的。包括李大友在内,都十分惊奇。沂水之外,李家戏班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没有哪个亲戚或者哪个朋友在外头工作,是谁来的信呢?等邮差走了之后,大家这才想起来,谁会看信呢!一圈人,就数韩学志上过三年小学,相比之下认字多一些,不过,让他看信还是有点困难。正在为难之际,团长王新福来了,大家一下找到了救星。

王新福下午去医院看望李大友,到那才听说,人家已经出院回家了。他去之前,给李大友买了二斤点心,所以不得不来。

拆开信,王新福还没念,李大友就让王团长看看信的落款是谁,对于这封信他一直纳着闷。

王新福看后,说是一个叫林永杰的人寄来的。李大友马上就想起来了,说我就猜是这个孩子写的。我想了大半天,除了他没别人!

王新福清清嗓子,开始念信:李班主膝下敬禀者:多年未见,您及全体戏班的演员一切安好吧?甚念。经过艰苦努力,我终于如愿地考上了省城一所大学,地点就在市中心。学业情况,容有工夫再禀。我始终忘不了父亲咽气前的那种眼神与幸福感。更加忘不了你们李家戏班那种对于一个最底层的劳苦人民的尊重。在你们的身上,我看到了一种高尚的、无私的精神。使我更加敬重艺术,更加敬重你们的艺德……你们做到了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服务的宗旨,你们的精神值得我们许多人学习,我为像父亲这样爱戏如命的人感谢你,也为广大的人民群众感谢你!有朝一日能够如愿的话,等我毕业之后,我会回到我的家乡,与你们一起并肩追求艺术的高峰。余言下次再叙。敬祈福安!林永杰(大牛)一九五九年十月二十五日。“没想到这个孩子这么有出息!”李大友的眼睛有些湿润了。王团长也不由叹息:“农民的孩子,受过苦,所以知道努力!”李大友请王团长帮助回一封信,让他好好学习,学成之后报效祖国。另外,告诉他,如果生活上有困难,让他写信来。又想起什么来,说王团长,你再告诉他,说我们县里已经成立了剧团,我们刚刚从乡下巡演回来,他们那个红旗公社我们这次也去演出了。

王新福说:“今晚回去,我就给你写回信。”

李大友想起一件事:“王团长,我们剧团大多数孩子没有上过学,像我这样,只上过几天扫盲班,别说是写信什么的,就连起码的剧本都看不下来。我有个想法,有空你能不能给我们上上文化课,让我们不要总当睁眼瞎!”

王新福说:“别的能耐我没有,我不会唱戏,也不能翻跟头,不过让我教他们读书识字,那是我的强项,之前我还当过几年中学教师呢!”

说着话,柳桃枝买肉回来了,李大友非常兴奋,病也好了大半,他叫金凤端来一盆水,让众人洗手,一起动手剁馅、和面、包饺子。

地区柳子剧团在地区演出历史古装剧《铡美案》,团长安排李大友与花玉荣前去学习观摩,回来之后,准备排这个戏。正好饰演包拯的演员白太昌是花玉荣的熟人。在车上,花玉荣说,其实也不太熟,过去没见过面,他和余大宝都是唱花脸的。他们彼此曾经接触过几次,也谈不上什么交情。

到了地区之后,为了学习方便,李大友他们就选择在剧场附近的一个小旅馆住下来。旅馆虽小,倒也干净。

听说花玉荣来了,白太昌专门到旅馆里看望了花玉荣,还带了两张当晚的戏票。

白太昌皮肤很白,两颊微红,显得很健康。言谈举止也很儒雅。

在谈到余大宝去世的事情,白太昌很是惋惜,说大宝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没想到英年早逝,是戏剧界一大损失。花玉荣不想提及此事,她是怕在人面前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就岔开了话题。“白老师……”

白太昌连忙阻止:“得,你可不能这么叫。我和大宝叙过,他比我小一岁,你就叫我一声兄长好了。”

花玉荣说:“那不行,按照我们同行的规矩和习惯,我还是称呼您一声老师吧!”

白太昌呵呵笑了:“随便你吧,想怎么叫就怎么叫。我们不在这上面打官司了!”“白老师,这次我们来学习,还依仗你提供方便,给予帮助。”稍时花玉荣说道。

白太昌说:“这个您别客气,兄弟团体,相互之间学习那是应该的。你先看两场戏,之后我们再在一起切磋。您看怎么样?”

花玉荣想起什么来:“白老师,到时候,您再和扮演秦香莲的那个演员打声招呼,到时候,少不了麻烦人家!”

白太昌大包大揽道:“这个你放心,演秦香莲的那个演员是我的师妹,我们不是一般关系!”

花玉荣一拍手:“那真是太好了!”

看了几晚戏,利用白天的时间,花玉荣与李大友又请白太昌和饰演秦香莲的演员一起就有关唱腔、表演等方面的事宜进行了多次的交流,感觉差不多了,这天晚上散戏之后花玉荣就和白太昌道别,准备第二天就回沂水去。

白太昌说:“你来这么多天了,每晚演出,我也没有时间招待你,明天正好剧团休息一天,让我给你送送行吧。”

花玉荣说:“我们已经给你添不少麻烦了,按道理应该请您才对。团里打电话来,让我们赶回去有演出任务,所以明天一早我们就回去了。只有以后再找机会谢你们吧。临行前我就不给您打招呼了。”

白太昌三下五除二卸完妆,对花玉荣说:“这样吧,你明天既然非要回去,那就今晚到我家去吧,我弄几个菜,无论如何得表示一下,否则的话,我的心里过不去!”“这都几点啦,白老师!”花玉荣手点着自己腕上的表。

白太昌笑道:“你是知道的,干我们这一行的都是夜猫子,哪天十二点前睡过觉呢!”

花玉荣还是不愿意:“那也不合适,这么晚了到你家去,起码影响了嫂子休息。”

白太昌笑得喘不过气来:“我的好妹子,我如今还是个孤家寡人呢!”

花玉荣半信半疑,稍时开玩笑道:“可能是你要求太高了!”

白太昌哈哈一笑:“此言差也,不是我要求太高,而是女人要求过高了!”

出了剧场,花玉荣还是坚持说太晚了,以后再找时间吧!

白太昌说:“你是不是害怕什么?”

花玉荣笑着说:“我怕什么呢!这么晚了登门打扰,的确是不太合适!”

白太昌说:“你一定给我个机会,我就简简单单做几个菜。要不我让孟繁华陪着你,这你放心了吧!”

孟繁华就是演秦香莲的那个演员。

花玉荣一迟疑,白太昌就说,我家就在前头不远,我头里走先回去准备菜了,你回旅馆稍时就过去。接着说了他家的门牌号码。

回到旅馆坐在床沿上愣了好半天的神,花玉荣还是拿不定主意去还是不去。不去吧,显然不合适,人家热扑扑地准备了。去吧也觉得不合适,三更半夜的,一个鳏人,一个寡妇,传出去多不好呢。如果不去的话,白太昌一定会来旅馆请的。她一琢磨,白太昌是个真诚的人,也没有什么恶意。去就去吧,早去早回。

花玉荣刚要动身,正好李大友过来想说什么事。

李大友问道:“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

花玉荣本想瞒李大友的,感觉若是瞒的话以后有什么事就更加说不清楚了。就将实情讲了出来。花玉荣又多了个心眼,趴在李大友的耳旁交代了一番。

白太昌的家很好找,就在附近一处平房里。没等花玉荣仔细查门牌,白太昌早已经在马路边等着了。俩人进到屋里,桌子上已经摆上四个盘子,两只酒杯子,两双筷子。酒已经斟上了,满屋子喷香。

花玉荣感觉不对,就问:“孟老师呢?”

白太昌一边让座一边说道:“她老公是个醋坛子,我估计她是怕回家两口子吵架,所以对我撒谎说是她的母亲突然身体不好,刚刚走了。”

花玉荣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白太昌端起酒杯:“玉荣,今日幸会,难得一聚,咱们共同干了此杯。”

花玉荣说:“我从来不喝酒,即便是逢年过节也不沾一滴。演员嘛,得保护嗓子是第一位对不对?”

白太昌好像是早有准备:“你不喝我能理解,不过呢,看在我的一片诚心上,你今天就破破例吧,只此一杯可不可以呢?”

花玉荣说:“这个例还是不破为好。事业为重!”“那行吧。我听说你喜欢喝茶,我给你泡一杯今年的“西湖龙井”吧。是一个朋友刚送我的。”

花玉荣说:“这么晚了喝茶,怕是要失眠了!”

白太昌说:“我给你泡淡一点儿。”

花玉荣不好再推辞了,就说:“好吧,麻烦您了!”

白太昌泡好茶,将茶杯放在花玉荣的面前,接下来,一个喝酒,一个端茶,俩人就这么喝着谈着。

花玉荣感觉好困,本想起身告辞的,还没有站起来,人就秃噜到桌子下面去了。正在这时,一个男人闯进门来,没等白太昌反应过来,那个男人抱起花玉荣,像拖死猪似的将她拖出了门。

白天昌追出门:“李老师,李老师,你听我解释……”

李大友气不打一处来:“白老师,我们都是唱戏的,别人瞧不起我们不要紧,我们不能瞧不起自己啊!”

一辆黄包车响着铃铛骑了过来,李大友和车夫一起将花玉荣架上了车。然后说出了旅馆的名字。

黄包车夫是个喜欢说话的人,车子一骑起来他就开始说,一直说到旅馆门口。他告诉李大友,要不是送一个快要生产的孕妇去医院,你们怕是打不上我的车子了。别人的车子你也别指望,这都快半夜了呢!谁还熬这个眼呢?又多挣不了几个钱。最近社会上有点儿乱,说是蒋介石要反攻大陆。几天前,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就死了个人,二十八九岁,传说是国民党的特务暗害的,谁知道是不是呢……

师傅去地区观摩学习,需要好几天时间,这可喜坏了石银锁。更让他兴奋的是,花玉荣也去了,也就是说这几天不单他可以自由自在了,花彩虹也成了自由身。他和花彩虹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了!当然他与花彩虹的友谊还在初级阶段,他从内心讲也没有想与她干什么,他就觉得和花彩虹能谈得来,在一起非常快乐。

下午不上班,石银锁就去买了两张《柳堡的故事》的电影票。这部电影他已经和花彩虹看过了,不过他还想再看一遍。

吃罢晚饭,石银锁兜里装着电影票,就去花家戏园门口转悠,他想看看能不能遇见花彩虹。

平常,花彩虹不去剧团练功,不是她不想去,而是她妈妈花玉荣不让去。花玉荣出差了,家中一切交给余小宝打理。余小宝比他嫂子还厉害,大门整天插得跟铁桶似的,比花玉荣有过之而无不及。

石银锁在门口来来回回转了好长时间,还是没能见到他想见到的人。他猛地想出一个计策,就斗志昂扬地唱起了《柳堡的故事》的插曲: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东风吹得那个风车转哪,蚕豆花儿香啊麦苗鲜。风车呀风车那个依呀呀地唱呀,小哥哥为什么不开言。……

连唱了三遍,花家戏园还是鸡不跳狗不叫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正当石银锁一筹莫展的时候,大门一下开了,出来一个女孩子,不过不是花彩虹,是她的师姐许素娥。

许素娥看见石银锁一点儿也不惊奇,她知道石银锁是来找花彩虹的。

自从剧团成立以来,石银锁几乎没与许素娥说过话,一张嘴难免有点儿紧张:“许、许素娥,你看见彩虹了吗?”许素娥故意地问:“你找我师妹有事吗?”“有事。”“又是看电影?《柳堡的故事》对吧!”“你怎么晓得的?”

许素娥偷笑:“你不都在门口唱了好长时间了嘛,傻子也听出来了!”

石银锁哑口无言。

许素娥半晌说:“今天你等不到彩虹了。”“她去了哪里?”石银锁心里立即有点儿空落落的。“她去她姑姑家了,今晚可能回不来了。”

花彩虹的姑姑住在乡下,离城里五十多里地,也不通汽车。石银锁过去听花彩虹说起过。

石银锁心说,怪不得一上午没有见着她的鬼影嘛!心里又有点儿不踏实,望着许素娥的表情:“是真的吗?”

许素娥头一梗:“不信你就在这儿唱,即便你嗓子唱哑了,恐怕也唱不出来人!”

石银锁转身欲走,突然又停住了,问许素娥:“你去不去看电影?”

许素娥:“没人请我怎么看!”

石银锁说:“我请你!”

二人进了露天电影院,正片还没演,刚演纪录片,是关于农业病虫害的片子。石银锁没有兴趣,就与许素娥躲到远处的黑地里说话,不一会儿就主动拉起了许素娥的手。许素娥一点儿也不扭捏,非常配合,身子不由向银锁的胸前靠靠。

许素娥一笑:“你的胆子够大的,一见面就抓人家姑娘的手!”

银锁故意说:“抓手怕什么,又不是亲嘴!”“你上次和彩虹一起看电影是不是亲嘴了?”“那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哎呦看你能的,难道说你摸了彩虹?”“没——摸了……”“你的舌头好像是安着弹簧似的,你到底是摸了还是没摸?”“我、我是吹牛皮的!”“我瞧你也没那个胆子!”

石银锁从许素娥挑逗的眼神里似乎看到了一种力量,他猛一下将许素娥抱在怀里。许素娥的胸脯起伏着,将石银锁的内心撩拨得心旌旗摇,半天都不能平静下来。

不知啥时候正片子开始演了,“九九那个艳阳天哟”的歌曲传了过来。“演正片子了,我们快去看电影吧。”许素娥说。“忙什么,后面才精彩呢!”石银锁反而将许素娥抱得更加结实了。

电影散场之后,石银锁将许素娥送到了花家戏园门口。

许素娥说:“我住在剧团演员宿舍你忘记啦?”

石银锁恍然大悟,他是把许素娥当作花彩虹了。

两人快到剧团门口的时候,许素娥提出来,不要一起进去,免得别人看到说闲话。石银锁说明白,然后点燃一支烟,意思是让许素娥先走。许素娥愣了一会儿神,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

石银锁有些疑惑:“你笑什么?”

许素娥忍住笑:“石银锁,看你挺聪明的!”

石银锁说:“此话怎讲?”

许素娥说:“花彩虹根本没去乡下她姑姑家,我骗你的!”说罢,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石银锁望着许素娥的背影不但没有生气,反倒乐了,心说我又没吃什么亏,一张电影票不就是五分钱嘛!况且,我还抱了你呢!你那个大胸脯多叫人想入非非啊!不过石银锁有点儿担心,他怕花彩虹知道今晚的事情。再一想,他不说,许素娥更不可能说出来。一个女孩子晚上偷偷和一个男的出去看电影,传出去,总不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情吧!

第五章

兔子不吃窝边草,姐夫小姨瞎胡闹;女儿躲藏瞒实情,母亲心知察秋毫。

夜晚,皓月当空,平静如湖。月光慷慨地洒在屋里,湖水就流了一地。

花小荣躺在床上,席子上仿佛铺着钉子,扎得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自从姐夫余大宝去世以后,她没有一个晚上能安安稳稳地睡个整觉。随着肚子渐渐隆起,她真有点儿度日如年的感觉。她想,事情不能再拖了,她必须做出决定,现在他们已经开始怀疑了,特别是姐姐花玉荣,虽然没有觉察到她的身体变化,可是纸里总归包不住火,迟早晚会知道一切的。

让孩子平安出生她有许多理由,但这些理由在世俗面前变得一文不值;她也有许多的选择,可是哪一种选择都不是她能选择的。她曾经想过将肚子里的孩子偷偷打掉,姐夫没出事前,这种想法占着上风,当姐夫人没了的时候,她突然不这么想了,她想将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这个想法一产生,连她自己都不由吓了一跳,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吃惊的事情啊!一个大闺女,没有结婚就有了孩子,这已经是天塌地陷万人唾弃的事情了,更何况这个孩子还是与自己的亲姐夫有的!你说说谁能原谅她?谁也不能原谅她!她曾经想过,偷偷地离开此地,找个地方将孩子生下来,可是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是件不可能的事情。她怎么生存?自己吃点儿苦受点儿罪不要紧,可孩子能活下来吗?可以说一点儿可能性都没有。让她偷偷去医院将孩子打掉,她又没这个勇气,她想给姐夫留个后,更想给自己留个念想。可这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啊!

一肚子的话没人诉说,虽说她是吴妈一手带大的,可是吴妈对姐姐偏心,什么事情都和姐姐打小报告。这也难怪,戏园子姐姐当家,吴妈当然向着姐姐了。所以,考虑半天,小荣还是不想和吴妈吐露心事。说不定现在一说,明天一早姐姐就知道了。当然姐姐去地区了,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那也不行,她不想给吴妈当叛徒的机会。

小荣突然想到了外甥女彩霞。她和彩霞年龄悬殊不大,俩人的脾气也差不多,平时相处的就像姐妹一样,不过,假如彩霞听到这消息会不会被吓着呢?毕竟这件事情太重大了!

彩霞和妹妹彩虹是睡在一间屋子里,要与彩霞说话,必须将她喊出来才行。彩霞习惯晚睡,屋子里还亮着灯,估计没有睡。站在门口很长时间,小荣终于敲响了房门。

俩人悄悄地去了练功房。

那儿安静,现在绝不会有人。小荣这么想。

三更半夜将她喊出来说话,彩霞觉得小荣姨今晚要谈的事情肯定不是一般的事情,她感觉有点儿像是看惊险反特故事片那么紧张。

小荣说,“彩霞虽然我们辈分不同,可我是拿你是我的亲姊妹、好朋友那样才与你说的。你要有心理准备,无论我做了什么坏事,你可以怪我,可以不理我,甚至于骂我,但你听了之后一定要替我保密,任谁都不能讲,包括你的母亲。”彩霞一听,更加毛骨悚然,不由抱紧了肩头。

望着外面的月光,小荣突然有了一种安全感,对着月亮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彩霞没有听完就晕了,似乎这个故事里面掺杂了毒药,不仅将她迷惑倒了,还将她的精神给摧垮了!“姨啊姨啊姨啊姨啊……”“彩霞……”“你们怎么能做出这种龌龊的事情来呢!爸爸啊,你怎么这样不知羞耻的呢!……”“随你怎么说都行,随你怎么想都行,这事情全是我的错,你不要怨恨你的父亲!”“你打算就这么瞒下去?”“你想能瞒得住吗?”“那你准备怎么办?”“我、我现在也拿不定主意!”“姨啊,你怎么这样蠢啊!你让我妈怎么做人哪!她今后还怎么在人面前抬起头来啊!”“我也不想这样啊!”“姨啊,你为啥要和我说这件事情呢!”“那我就让我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在你们面前消失,不让你们难堪……”“你这么做,我们就不难堪了吗!”

……

晚上,余小宝多喝了几杯茶;茶有些浓,喝了之后,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睡不着睁着大眼躺着也难受,不如起来练练功,等身子乏了,觉就好睡了。所以他就起身去了练功房。未到近前,听到练功房子里有人说话,他就轻手轻脚趴在窗子边一探究竟,哪知听到了他不该听到的事情。他算是个有点儿胆量的人,听完这件事情之后,也不由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想抓紧回自个屋去,那知脚下踩着了一块瓦片,没成想弄出动静来,吓得他急忙抽身跑走了。

李大友与花玉荣下了长途汽车,本来俩人说好一起去团里给团长王新福汇报一下学习的情况,快到剧团的时候,花玉荣推说头疼拐道先回家了,让李大友和王团长解释一下。李大友明知花玉荣是故意推脱的,昨晚上的事情,的确是将她吓得不轻。

花玉荣无目的地望了一眼远处天空上的白云:“李老师,有劳你了。”

李大友也随着花玉荣的目光望过去:“你客气了,应该的。”

花玉荣轻叹一声,欲言又止。

李大友说:“昨晚上的事情,你不要放在心里。毕竟是有惊无险。”

花玉荣又叹:“画龙画虎难画人,知人知面难知心哪!”“唉,这个姓白的,真是有辱了自己的名声。”李大友语气有些愤怒,“亏你自己想得多一点儿,不然的话……”

花玉荣说:“昨晚幸亏有你,否则的话,不知会造成什么样的局面!”

李大友劝道:“别想那么多了。既然你的身体不舒服,那你就早一点儿回去休息吧。”

花玉荣想起什么来:“李老师,昨晚之事,王团长的面前就不要提了,免得愈传愈离奇!”

李大友正色道:“花老师,我李大友不是那种学舌之人,况且这种事情有什么好说的呢!”

花玉荣苦笑一下:“谢了!”

李大友刚欲转身,花玉荣又喊住了他。“有事吗?花老师!”“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大宝过去因为琐事一言不合与你动粗,我们家一直没有给你道歉,今天在这里我替他和你说声对不起了!”“哎呀呀,这都是那百年的事情了!再说,本来就是一场误会嘛!”

团长王新福知道李大友和花玉荣今天早班车回沂水,所以一大早就在办公室里等着了。而且烧了两瓶开水,还专门去茶叶店买了半斤好叶子,就等他们来喝茶。

见李大友一人进门,王新福有些诧异,花老师呢?李大友说,花老师身体有些不舒服,先回家休息去了,让我先来给你汇报一下学习情况,如果哪点儿没汇报周全,明天花老师来上班再接着给你汇报。

王新福将刚泡好的茶倒了一茶碗端到李大友面前,学习的情况等一下再说,你先尝尝我新买的茶叶怎么样!他故意不说是什么茶。

李大友呷了一口茶,点头说味道不错,是河南信阳的毛尖?王新福笑着说,到底是喝茶的行家,一沾嘴唇就知道哪儿的茶,李大友说过奖了,对于茶我也是一知半解,信阳毛尖素来以“细、圆、光、直、多白毫、香高、味浓、汤色绿”等独特风格而享誉全国,既有生津解渴清心明目、又有提神醒脑去腻消食等多种功效。不过好茶必须得有好水泡,没有好水,再好的茶也糟蹋了。王新福说,早晨我专门让人去北门外那口洋井挑的水。李大友说,泡茶水温很有讲究,像这信阳毛尖得等开水落滚了才能泡,否则的话,茶叶中的营养没了不说,茶的味道也差了许多。王新福听罢,不由得“啧啧”称赞。

品了一会儿茶之后,李大友便将去地区观摩学习的情况与王新福汇报了一遍。俩人又扯了一会儿戏准备啥时排,哪个演员演哪个角色合适,怎样改良唱腔,服装道具要投入多少经费等。快到中午的时候,王新福留李大友在食堂吃饭,说是有件私事想拜托他。李大友本来想回去吃饭,师妹柳桃枝也晓得他今天回来,估计饭已经准备好了,听王新福说有事情,只好留了下来。

吃罢午饭,王新福又去门口的小商店买了一包大丰收香烟,说李老师,我吸烟不多,不懂得孬好,你就凑合着吸吧。一包普通的香烟,却令李大友有了压力。他想,王新福一定有什么比较特殊的事情要托付他,他吸着烟,在心里猜了好半天,也没有猜透王新福的心思。

王新福又重新泡了一壶茶,俩人又接着喝起茶来。

李大友说:“王团长,有啥事情你只管说,只要我能帮得上忙的。”

王新福笑了:“这件事你一准能帮上忙,要不我也不会麻烦你!”

李大友准备洗耳恭听,然而王新福并不急着说事情,不住地劝李大友喝茶、吸烟。李大友虽说不是个急性子的人,这会儿也不由有些坐不住了。他也想早一些回去,出门好几天了,又是第一次离开家,不知家中有什么事情没有。“王团长,不知你说的事情是……”

王新福抽一支香烟在手中把玩,略顿说道:“李老师,我的家属,已经走了不短时间了,我想,这个……”

李大友明白了,王团长这是想找自己当媒人。他脑海里一下想到了花玉荣。花玉荣人品貌端正,作风正派,关键是她戏唱得好,王团长有文化,又是国家干部,俩人重新组建家庭,还是蛮合适的。王团长他自己怎么好意思当面找花玉荣说呢,是想拜托他从中说合说合,大概是这么个意思。怪不得王团长说话有些吞吞吐吐的嘛!不过余大宝去世时间不长,花玉荣能这么快同意改嫁吗?“这是件好事,适当机会,我从侧面了解一下花老师的态度。”李大友心想这种事情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不好直接打包票。

王新福说:“李老师你弄错了,不是花老师,我说的是柳桃枝柳老师。”

李大友的头脑一下短路了,他的确是没有想到团长王新福打的是师妹的主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知道你们师姊妹的感情胜过一母同胞,所以我才斗胆和你提起,希望你能帮我这个忙。”稍时又叹一声,“没有女人的家,的确不像个家!”

王新福说这番话的时候,却忘记了李大友也是单身一人。

李大友从楼上下来,王新福跟着后面送。李大友说王团长,一家人你送什么呢?王新福开玩笑道,我得巴结巴结你啊,还指望你柳老师面前给我美言几句呢!李大友说团长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到时候,你就准备两条大鲤鱼吧!王新福说那没问题。

俩人刚走到楼下,正好遇着一个穿警服的中年人。王新福上前问道,同志有事吗?警察说这是剧团吧?王新福说正是,你找谁?警察说我想找你们团的负责同志。李大友指着王新福,这就是我们的王团长。王新福向那个警察伸出了手,我叫王新福。警察握着王团长的手,你们团可有个叫石银锁的,王新福下意识地望一眼李大友,有什么事情?警察说,事情是这样的,上午,石银锁和一个女同志逛商店,后来询问得知,那个女同志也是剧团的,名字叫许素娥,有这个人吧?王新福说有。警察继续说道,街上有个不着调的小混混,叫刘大头,对着那个许素娥说了一些不三不四的话,结果被石银锁打了。王新福急忙问道,打得重不重?警察说,刘大头的鼻子被打破了,流了不少血。我来找你们领导就是想请你去看看怎么处理,顺便将人给领回来。王新福说李老师我们一起去派出所一趟吧。民警头里走,他们俩人在后面跟着。

到了派出所,石银锁本来是很强硬的,一见王团长和李大友进门,就像是撒了气的皮球,一下瘪了。叫了声师傅,便将脑袋夹到裤裆里去了。

李大友瞅一眼石银锁:“你现在真是长本事了,竟然在街上打架了!”

许素娥说:“李老师,真不怪我们,是那个小混混先挑的事!”

石银锁说:“师傅,是他先耍的流氓,我才揍他的!”

李大友说:“你不在剧团好好练功,出去惹是生非你还有理了!”

王新福对那个警察说道:“我不是向着我们单位的人说话,对于调戏妇女的人,从古至今都是要严惩的!”

警察说:“等那个刘大头伤治好了,我们会严肃处理的。不过,无论怎么样,石银锁将人给打了,起码医药费是要付的。”

王新福说:“那是当然,我们团里负责!”

李大友说:“他个人惹的事,凭啥团里出这钱?不行,他自己掏腰包。这绝不能含糊!”

警察说:“我请你们来就是将话讲清楚,那个刘大头已经被送到医院去了,不管花多少医药费,到时候,我们会和你们单位直接打交道,至于你们怎么处理这事,那是你们单位的事情。”

王新福说:“警察同志,给你添麻烦了!”

警察说:“不客气。”转脸对石银锁和许素娥说道,“你们可以和你们领导一起回去了,今后记住,遇事千万不要激动,这次还好,估计不会有什么事,要是将人打重的话,恐怕你还要负刑事责任的呢!到那时后悔就晚了。”

王新福说:“谢谢你了,我们回去一定要好好地批评并加强教育!

韩学志上午和沈金凤去街上买了些菜,亲自动手做好饭菜等师傅回来吃。一等不来,二等还是不来,饭时过了,还是不见师傅的踪影。他们估计师傅可能是没赶上早班车,或者因其他的事情耽搁了。俩人趁机和其他几个师弟师妹一起将家中的卫生搞了一遍,连饭都没吃。

李大友和石银锁进门的时候,一家人欢呼着急忙拉桌子准备吃饭,见师傅脸色铁青,又看石银锁一脸灰头土脸的样子,又都不吭气了。

柳桃枝看看师哥,又望望石银锁,半开玩笑地问道:“怎么啦?看你们师徒俩像是谁该你们二百吊钱似的!”

李大友点燃一支烟,没好气地指着石银锁:“让他自己说,看他都干了什么事!”

石银锁不得不说,便将上午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柳桃枝埋怨道:“你要是在团里好好练功的话,怎么会出这种事情?再说,你无缘无故地和一个姑娘家上街瞎逛,你脑子里想什么呢!”

李大友说:“你说他能想什么?无非想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柳桃枝生怕影响大家的情绪,他们都想听听李大友去地区学习观摩的事情呢,便岔开话题:“师哥,他们都在这儿等你到现在,连午饭都没吃呢?咱们吃了饭再说吧?”

李大友说:“我吃过了。是和王团长在剧团食堂吃的。”然后白一眼石银锁,哼了一声,转身回自己屋去了。

花玉荣回到家,进门任谁也没有打招呼,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倒床上便睡,连衣服都没有脱。一直睡到下傍晚,要不是吴妈来敲门,她还得继续睡下去。昨夜惊魂,不光让她心力疲惫,精气神也被摧垮了,到现在还觉得头重脚轻。

吴妈端过来一壶“碧螺春”,进门就唠叨起来:“回来也不言语一声,要不是看到你的书包,我还不知你上午就已经到家了!”

小荣生下来,母亲就因难产大出血过世了。吴妈是妹妹花小荣的奶娘,她在花家戏园已经快三十年了,花玉荣拿她如同自己的亲生母亲一样。“咦!”吴妈一惊一乍的,“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的呢?是不是出差太辛苦了!”

花玉荣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可能这两夜没休息好的缘故吧。”

吴妈说:“等一下我上街给你买只鸡炖碗汤补补。”

花玉荣摆摆手:“不用不用,别浪费钱了!”

吴妈嘴里嘟哝着,手也不闲着,帮着收拾书桌上凌乱的东西。

花玉荣喝了一杯茶,想起什么来,问吴妈道:“我走这几天,家中没发生什么事情吧?”

吴妈想了想:“你不说,我到给忘了,这两天,我觉得小荣和你闺女老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不知在说些什么。”“你说的是彩霞?”“不错。”停停又说,“还有一件事情,我老觉得小荣这段时间不想吃饭不说,身子也懒懒的,有时还干呕,好像是……”“好像什么?”“我不好意思说。”“没事,你说。”“我怎么觉得她像是害孩子似的!”

对于小荣的身体,花玉荣心中虽然已经有了怀疑,但还是被吴妈的话吓得一激灵。不过她马上镇定住自己的表情。“吴妈,这种事情不能瞎猜疑,小荣还是个黄花闺女呢!”

吴妈马上附和:“谁说不是呢!我只是说有点儿像,我怎能不相信小荣呢?她毕竟是我一手带大的!”略顿又说,“小荣这些天不大去练功房倒是真的!”

花玉荣抿了一口茶:“吴妈,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更不要在外人面前提一句小荣的事情,免得传出什么闲话来!”

吴妈答应一声欲走,又停住步:“玉荣,晚上你想吃些什么呢?”

花玉荣含笑:“随便吧,什么都行。你是知道的,我在吃方面从来是不讲究的。”

吴妈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午饭都没吃呢!我现在给你煎个馒头吧?”

花玉荣说道:“不用了,晚上一起吃吧,别麻烦了。”

目送着吴妈出去,花玉荣又喝了几口茶,然后出了门。

花玉荣想找女儿彩霞说说话,刚走到二门,她看见彩霞从那边过来了,就想喊住她,哪知彩霞突然一转身不见了。这下花玉荣不由更加怀疑起来。按理说,母亲出门几天了,女儿见到一定是很高兴地迎上前来,彩霞非但如此,还像捉迷藏似的躲了起来,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原因。躲了初一,你能躲得了十五吗?再说我会留给你这个躲藏的时间吗!

房间里只有彩虹在那里面看书,见到母亲进门,急忙丢下手中的书,站起身来。

花玉荣哟了一声:“今天怎么这么老实的,关在屋里看书用功?”

彩虹心说,我就知道你今天回来,单等着你来查岗呢!“妈,啥时候回来的?”“快中午了。”“中午?我怎么没看见你呢?”“有些累了,我直接回屋睡了一觉。”“妈,学习怎么样?”“什么怎么样?”“团里准备什么时候排这个戏?”“还不知道呢!”“妈,这回排新戏,一定给我安排个重要的角色!”“什么是重要角色?”“像‘铡美案’中的秦香莲就行!”

花玉荣点一下彩虹的脑门:“你能演秦香莲?”“怎么不能?你不给我机会怎么知道我不行的呢!”“你还是老老实实演好小角色吧,只有演好小角色,演大角色的时候才能游刃有余。知道吧?”

花彩虹噘着嘴:“在你的眼里,我就是不如彩霞!”

花玉荣拿起女儿刚刚放下的书:“看的什么?”“《安娜·卡列尼娜》!”“哟嘿,我女儿都能看外国小说了,不简单!”“你知道这本书?”“我不但知道这本书,还知道这个作者叫托尔斯泰,长着满脸的大胡子!”“里面的内容你知道吧?”“是写爱情的,我没看几页。我不喜欢那个女主人公。不过我提醒你一句,你可要当心一点儿,不要中毒了!”

彩虹调皮地一笑:“我是带着批判的眼光看的!”

花玉荣忽然想起了什么:“这本书是谁借给你看的?”“是小姨,怎么了?”彩虹不以为然地说着,稍时又说,小姨还没有看完,我就给抢过来了!”

彩虹突然发现母亲脸一沉,不言语了。

没等彩虹反应过来,就见母亲冷冷地走出门去。留给了她一副坚硬的后背。她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

自从那夜听了小荣与侄女彩霞的谈话,这两天,余小宝不但没有心思练功,他的精神也有些恍惚不定。他拎着他的宝贝——半导体收音机,在戏园后面的菜园子里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余小宝不知道怎么面对死去的哥哥和现在的嫂子。这件事情对于他来讲是个不小的震动。他很爱自己的哥哥,也十分敬重对自己非常器重的嫂子。大哥生前对小荣好他是知道的,他们像亲兄妹一样相处他也是看在眼里的,不过他绝没有想到他们会干出这种事情来。姐夫与小姨子偷情并怀孕,这本身就有传奇色彩,恰恰姐夫突然离奇去世,更加增添了戏剧性的一幕。别说是不谙世事的花小荣,即便是有点儿城府的姐姐花玉荣也会感到棘手。在余小宝看来,无论是怎么处理这件事,对于活着的人,一定都会苦不堪言。余小宝想,假如哥哥在世,相对来讲也许会好一些,恩怨情仇总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淡化。偏偏男主角死了,而且女主角还要将肚里的孩子生下来。单从伦理道德层面来讲,在社会上都会引起轩然大波,特别是对于梨园人来讲,更会受到众人的耻笑与唾骂。余小宝不知道嫂子以后知道此事会怎样处理,作何抉择,他能想象出当嫂子知道真相后会怎样的伤心与痛苦。哥哥生前一万个好都被这件事给抹杀了!还有那个花小荣,姐姐会对自己的亲妹妹下手吗?她会怎样下手,又能下得去手吗!余小宝不敢想象。

自从哥哥走了之后,余小宝觉得自己一下子成熟了许多,时时刻刻都想着如何帮嫂子渡过难关,打理好戏园子一切业务,特别是成立剧团之后,他感到身上的担子更加重了,他不单要替哥哥保护好嫂子的一切,还要让嫂子日子过得顺心和幸福,甚至想到哪怕是一生不结婚,也要忠于职守。可是眼下发生了这件事情,别说是嫂子花玉荣,就是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措手不及。余小宝明知自己脑子不是那么能成事的人,可现实使得他不得不复杂起来。

哥哥啊,这件事情的确是你办错了,你枉费了嫂子对你的一片痴情。在周围梨园界,嫂子的刀马花旦,你的花脸,哪个对你们不羡慕呢?再讲,你与小姨子私通,你将嫂子置于何处呢?若是你活着的话,你们将怎样面对梨园界同仁?怎么样面对喜欢你们的观众?你一转身走了,将这个烂事留给了嫂子,将来嫂子还能挺起胸脯做人吗?即便她浑身上下涂满了油彩,她手中那把绣鸾刀恐难耍出套路,舞出凛凛威风了!

俗话讲,兔子不吃窝边草,哥哥啊,你怎么就能忍心下得去口的呢!你偷吃就吃吧,你为啥不将嘴巴擦干净的呢?为什么给人家留下话柄啊!你是个聪明的人,怎么办了件糊涂的事情呢!这下好了,花小荣咬死口要将腹中的胎儿生下来,若是如她的愿,恐怕事情就闹大了,从此花家也不会太平了。即便你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得到安生了!

还有一件事情,让余小宝最担心的是那个李大友,两家戏班合并成立剧团之后,他发现嫂子对于李大友还是很赏识与敬佩的,他始终不明白嫂子为啥对于一个草台班子的班主那样谦让与友好,本来设想,两家合在一处,肯定是矛盾不少,结果令余小宝非常失望,他们不但相敬如宾而且相互尊重,好得像一家人似的。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结果。李大友表面谦让,一定有他的目的。听说李大友过去曾与他的师妹石淑兰结过婚,偏偏他的老婆与一个国民党军官私奔去了台湾,至今他还是单身一人。余小宝甚至想,姓李的至今未婚,他是不是在打嫂子的主意呢?这次他俩去地区学戏,余小宝真想跟着去。他的确有点儿不放心。一个孤男、一个寡女一起出差,谁能知道他们背后会做出何等事情来呢?余小宝暗暗发誓,他决不能让李大友得逞,也不会给他留下一丝可乘之机。他要让李大友身败名裂,在剧团待不下去,那样,嫂子才会是安全的,才不会被人欺负。

一直在播报的半导体“嗓子”突然间哑了,发出嘶嘶的声音。余小宝急忙调整了波段,半导体又开始响了起来……蒋总统在总统府办公室接见美国驻台军事顾问团团长蔡斯将军,蒋的英文秘书沈锜任翻译。蔡斯说,几年以来,我们双方朝夕操练,陆海空三军并用,以敌前登陆为目标的训练工作,已经差不多了,孙总司令请我去凤山看过,我也很满意,希望蒋先生也去看看,准备出击。蒋总统说:我想起来了,前次你和孙总司令谈起过,准备让我们这支苦练了几年的精兵,按照预定计划,出击挨着广东的福建东山岛?蔡斯说:对对,我认为现在是时候了!蒋总统生气地:现在是时候,什么时候?你们美国人率领的联合国军在韩国战场不好好打,这六天之中,对方来了个反击,就解决了联合国军二点六万人。李承晚四个精锐师被击溃,中朝联军的阵地向前推进了几十公里,连战斗机都来不及起飞就被夺去了,你们不但不支持李承晚反对停战,反而还要与共党继续停战谈判,我对你们的做法实在不能苟同。蔡斯说:你说得对,可是突袭东山岛的计划,正是为了更好地帮助你们。因为如果突袭成功,一来可以使自由中国的威信大大提高,二来可以使共产党顾此失彼,左右为难。特别是今天,你既然明白我们在韩国战场非常不利,那么为什么不可以利用突击东山岛的胜利,以呼应韩国战线,来振奋联合国军的声威,并且削弱共军对韩国战场的支援呢?蒋总统说:蔡斯将军理解错了,我不是不支持袭击东山岛,恰恰相反,我对这次行动寄予了比你还要大得多的希望。我的想法是,一旦登陆,最好占领,可是要达成这一目的,就必须由你们派出舰队,否则或许有变。蔡斯说:这次出击,从运输机到军舰,无一不是我们美国的东西。蒋总统说:你们不但要出动运输工具,还应当多派顾问到战场上去,因为我们没有陆海空三军敌前登陆和立体作战的经验,此外还希望派去的顾问在官阶上要高些,这样可以很好地鼓舞士气。蔡斯说:顾问当然是要派的,而且人数也一定比前几次小规模的突击要多,因为突击东山岛是一项规模较大的军事行动。至于占领与否,要看具体情况,原则上恐怕还是不占领为妙。你大胜而归,声威不小,要是被共军撵走,那就前功尽弃了。蒋总统说:那么,你们的第七舰队呢?蔡斯说:第七舰队主要的作用是防卫台湾,而不是进攻大陆,要它出动,必须征求白宫的意见。蒋总统说:我们来到台湾,已是第四个年头,再不显点颜色给共军看看,我蒋中正也太对不起南望王师的大陆同胞了。只要国军登上东山岛,老百姓一定盛大欢迎,风声远播,那么我们反攻大陆就更有希望了。总而言之,这一次出击的意义重大,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蔡斯将军,定个日子出发吧……“这是敌台!”余小宝从恍惚中惊醒,他急忙关了半导体。虽然夜间有时偷偷收听台湾电台消息,那毕竟是在自己的屋里,大白天偷听敌台,那是要被追查的!他的眼睛环顾左右,见没有外人,不由拍拍胸脯,重重地深呼吸了一口气。

前段时间,剧团里传出要增添一名副团长,人选定的是李大友和花玉荣,两人选其一。这几天余小宝一直在想,有啥办法才能让李大友不能当选呢。而且他知道团长王新福与李大友的关系走得比较近,如果没有厉害的理由,李大友当副团长的希望大大超过花玉荣。因为王新福的意见是十分重要的。另外,下一步剧团准备排《铡美案》,包拯定的是李大友,自己只是个B角,如果不搬走李大友,他这个B角,永远都不会有出头之日。余小宝正愁找不到办法,今天这个敌台消息一下启发了他,李大友过去的女人不是与国民党军官跑台湾去了吗?如今李大友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有没有牵连还不是在人讲的吗!一个大胆的计划溜进了余小宝的脑袋……

早饭钟声响过了好一会儿,石银锁才穿衣起床,也没刷牙,用昨晚脸盆里的剩水擦了一把脸,抓起搪瓷碗飞奔下楼。

韩学志与沈金凤早已在食堂吃饭了,石银锁与师兄师妹打了招呼,看一眼他们脸前的碗,一块煮山芋,两根胡萝卜,一碗小麦稀饭。不由啜了一下嘴唇,又是老三样啊!韩学志说,咱们还有山芋胡萝卜稀饭,乡下怕连这个也没得吃。再说,我们中午和晚上还有干的吃,你就知足吧!石银锁发现他们俩人都穿了练功衣,就问道,你们早晨去练功房了?沈金凤说,谁像你似的,睡到太阳晒屁股才起来。要是师傅知道你早晨不练功,又该教训你了!石银锁白一眼师妹,怎么练?昨晚吃的两个小馒头早已不知跑哪里去了,饿得前心贴后墙的,哪有心劲练呢!韩学志说师弟,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我们当演员的,一天都不能丢功。况且,好多师弟师妹都去练功了,人家昨晚上也不是吃得和我们一样多吗!沈金凤将碗中那块山芋夹到韩学志的碗里,我已经吃饱了,你吃吧。韩学志又将山芋夹给沈金凤,拍着肚子,我早就吃不下去了。石银锁受了师兄师妹一顿抢白,又看到他们相互推让关心对方,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做饭的师傅姓张,叫张泽刚,原先是花家戏园打铙钹的,两家戏班合并之后,武场用不了这么多人,他自告奋勇地去食堂做饭。张泽刚的父亲干过一段时间厨师,在沂水也挺有名气,耳濡目染,在父亲那里擎回了三把刀,家中来个三朋四友,远亲近邻,张师傅也能做出一桌像样的饭菜来。

给石银锁打稀饭的时候,张泽刚也没在意,掂起勺子就盛,就没有像给别人盛饭那样勺子在锅底搅动几下,所以石银锁那碗稀饭就名副其实地成了“稀”饭了!石银锁平时不喜欢张泽刚,他认为张是看人下菜碟子,故意给他盛稀的。脸色就不好看,言语也就不那么贴耳。石银锁说张师傅,我哪点儿跟你有含糊了?张泽刚被说得一愣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平常看石银锁不大对眼,就冷着脸问,啥意思?石银锁说,每回你给我盛稀饭或者打汤,你总故意给我从上面撇是不?这句话就有点儿挑衅的味道。张泽刚也不是个瓤茬子,说石银锁,你想吃就吃,不想吃就滚蛋,别在这里无端找事!别说你这样一个跑龙套的,就是你当主演,也兴我不伺候你这样的角!说罢,端起石银锁的碗,将那晚稀饭“扑通”一声倒进锅里去了。石银锁本就一肚子不痛快,一下被惹毛了,将空搪瓷碗摔在地上,就上前要与张泽刚拼命。韩学志和沈金凤都刷好碗筷出门了,听见吵嚷之声又返了回来。韩学志挡在俩人中间,说银锁你犯什么浑,你想干吗呢!石银锁说我就想问问他,他有什么权力让我滚蛋!韩学志给沈金凤递眼色,你将你二师哥拉出去。接着转过身来,张师傅,你消消气!我替师弟给你赔不是!张泽刚说石银锁你瞧瞧你师哥,人家还是个大主演,都不像你似的,你有什么可横的你!韩学志又说道,张师傅,我师弟不懂事,你老千万不要与他一般见识!张泽刚看石银锁被人拉走了,更加大声,他不懂事,怎么知道偷偷找人家姑娘看电影的呢!

正在桌边吃饭的许素娥站起身来,说张师傅,你是个长辈,说话别槽牙朝外!看电影怎么啦,又不是旧社会,男女在一起授受不亲!说罢气哼哼地端着碗出去了!

团长王新福今天上班有点早,听到后面的吵闹声,就急忙赶了过来。问清楚事情来龙去脉之后,就批评张泽刚几句。张师傅,你和青年人吵什么呢?石银锁再有错误,你可以和我反映,我去批评他。你不看僧面看佛面,难道说你连他的师父李大友你也不看!再说,你让人家滚蛋这句话有些重了,别说是你,我是个团长,我也没这个资格说这话,你说对不对?张泽刚也觉得刚才有点儿失态,半晌说,都是困难困的,要是粮食足足的话,哪有这个仗吵呢!再有,我们剧团不该配那么多粗粮。王新福问配多少?张泽刚说三分之一。要是玉米高粱还挡一点儿戗,全是山芋、胡萝卜,没到肚子里就消化完了!王新福说,下午我就去粮管局去一趟,我们不能和居民一样,一点儿粗粮都不能配,演员天天早上吃那些山芋、胡萝卜,哪还有力气练功呢?不能练功,还怎么登台演出呢!马上就要排新戏《铡美案》了,演员肚子里没有粮食在舞台上还能翻跟头撂螃蟹(跑虎跳)吗!

石银锁在自己的房间里正生闷气,许素娥从外面进来了,手里用纸包着一样东西。有两个演员在屋里,许素娥就没有将纸打开,让银锁等一会儿再打开。两个演员挺懂事,一齐说去练功房就出门了。许素娥这才打开纸包,原来是一包橘子饼干。石银锁眼睛一下放出光芒来,哎呀,你从哪里弄来这么个稀罕物啊!许素娥说,你别问哪里来的?反正不是偷的!石银锁说这包饼干要不少钱吧?许素娥说,我也不知多少钱?石银锁有些奇怪,这饼干是从哪里得来的?许素娥说,我要是不说,你肯定是吃得不舒服。实话告诉你吧,这是我师傅前段时间去地区学戏捎给我的,我一直没舍得吃,所以你才有了口福!石银锁拆开包饼干外面的油纸,先捏一块放在许素娥的嘴里,这才给自己嘴里也送了一块,然后极慢地咀嚼着,哎哟,又香又甜,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吃这个东西呢!突然想起了什么,说素娥,你师父花玉荣对你还蛮不错的嘛,给你买这么好的东西吃!许素娥低头一笑,那当然了,我是她的徒弟嘛!石银锁包好饼干。许素娥说,你怎么不吃了?石银锁说,我想留几块给我的师姨尝尝,她一定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傍晚的时候,团长王新福召集李大友和花玉荣开了个紧急会,其实也不是什么紧急事,可早可晚。文教局准备在剧团提拔一名副团长,这件事早就传了,也确实有这个影儿。王新福考虑两个人提拔一个不好摆平,论能力两个人都不相上下,又考虑剧团是两个戏班组建在一起的,花玉荣与李大友两人好说,无论提拔谁,他们都不会计较,亦不会往心里去,也绝对会支持对方的工作。不过下面的人就不好说了,提拔这一方当头,那一方势必有意见,这事情处理不好会直接影响一大片。所以对于提拔的事情王新福不太积极就是这个原因。主要是他还想有机会找找上级,看看能否争取两个人都提起来,这样不但有利于工作,也不影响团结。哪知王新福将这个想法一向领导汇报,被狠狠地批评了一顿,上边说你当多年的干部了,连这个都不懂?提干部又不是分救济粮,大家平均一个样。再说,一个人的工作能力和优缺点不可能一个样,总有差别,你怎么能将提拔干部搞成大锅饭呢!并要求这几天就将副团长的人选报到局里去。

一贯是老好人的王新福真有点儿为难了,以他的想法,想提李大友做副团长,又觉得花玉荣也很好,但两个人又不能都报,必须选其一。香一个就得得罪另一个,怎么办呢?王新福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让他俩相互推选,好与歹,是他们自己的事,他不想让任何一方以后对他王新福有说辞。

在办公会上,王新福直接将局里的意见讲了一遍,充分发扬了民主,让两位当事人自己考虑,毛遂自荐。

李大友首先发言,说自己文化不高,领导能力也不强,考虑问题也不太全面,谦虚了一圈,然后推举花玉荣当这个副团长。最后又补充一句,说现在提倡妇女解放,培养干部首先要考虑女同志。花玉荣手摆得像蒲扇,说李老师您过奖了,你讲的这几个方面恰恰都是我的弱项,虽然我是个演员,同时我也是个家庭妇女,家务事情比较多,无论做事情还是处理问题都不如男同志,总而言之,还是你当这个副团长比较合适。

两个人推来让去,天都擦黑了,还没个结果。王新福说,不然咱们采取抓阄的方法吧,谁票多谁当选。说话间,王新福找来三张白纸,他们分别在纸上写上当选人的名字,结果纸条一展开,李大友两票当选。三人鼓掌通过。王新福说,这件事情只限我们三人知道,千万不能传出去。要是上级知道我们这样不严肃,一定会批评我们的。

最后,王新福又通报了一条好消息。他说他下午去粮管局了,局长肖胖子已经批准同意,从下个月起不再给剧团配发粗粮。我当时找他,他还给我黑脸,他说,你们剧团吃点儿粗粮怎么啦?连县长都配粗粮,你们怎么就能特殊了!我说县长吃粗粮照样处理文件,演员粗粮吃多了,上不了舞台你负责吧?我知道肖胖子也是个戏迷,就对他说,今后再演出,我就在剧场门口把着,随你花多少钱,就是不卖给你戏票。我说到做到!你有你的权力,我有我的手段!另外,我还得向上面反映反映,查查你的口粮计划是不是也按比例配粗粮了,为什么你还是吃得那么胖的呢!肖胖子给我整服了,说好好好好,你王新福是好老行了吧!

花玉荣出门之后,王新福握着李大友的手说,祝贺你李老师!李大友说,我怎么觉得有点儿像赶鸭子上架!稍时抱怨道,王团长,你不该投票给我,我恐怕真的当不好你的左膀右臂!王新福说,不要紧,等你的批文下来之后,我再打报告给文教局,争取花老师也尽快进入领导班子。那样的话,我的工作也就理顺了!李大友说王团长,说句老实话,花玉荣无论哪个方面,确实比我强不少。王新福说,你的这番话使我想起一句话来。李大友问什么话?王新福说,就是同行是冤家那句话。你们不是冤家,你们是一家!李大友有所感触地说,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大家一起共事是缘分,为什么非要争个你死我活呢!

出了剧团大门,王新福说,我家中还有一瓶酒,到我家去,咱们喝一杯,也借此提前给你祝贺一下。李大友说,留以后再喝吧。八字还没一撇呢!要是传出去,不得让人看低了我们哪!

俩人分手的时候,王新福猛然想起一件事情,说李老师,我托你那件事怎么样了呢?李大友一时没反应过来,就问什么事?话一出口就想起来了,连连拍打自己的脑门,哎呀,我整个给忘了,我今晚回去就找师妹啦啦。明天一准给你回话。

第六章

柳桃枝做针线情深意长,师兄为妹幸福充当红娘;玄真道观一炷真香,半山救下花家娇娘。

吃晚饭的时候,未见到彩霞与小荣。花家吃饭有个习惯,到了饭点儿,谁也不要等着伺候,谁饿了谁吃。吃过了各忙各的事情。花玉荣就问吴妈彩霞和小荣吃过了没有?吴妈说她们俩人中午就没回来吃饭。花玉荣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扒了几口饭,突然想起来,这几天,小叔子见她不知为何躲躲闪闪的,就问道小宝来吃饭没有?吴妈说吃过了。花玉荣让吴妈找小宝问问,知不知道彩霞和小荣去了哪里?不一会儿吴妈回来了,说小宝也不知道。花玉荣心想,过去无论什么事情,只要她问起来,小宝再忙,也会亲自来回复。怎么想怎么觉得有些反常,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花小荣决定,今晚无论是多晚,也要等彩霞回家问问清楚。

花玉荣吩咐吴妈泡了一壶茶,送到彩霞的屋里,随后也跟了过去,心说,哪怕是等到三更三点,我也要等,我看你能往哪里躲藏!

彩虹没有出去,正站在窗前练唱腔。这次排《铡美案》,让她出演秦香莲的B角,所以她十分珍惜妈妈对她的信任,有空就练习,也不出去瞎跑。花玉荣给女儿纠正了几个地方,然后告诉她今晚到吴妈屋里睡觉。彩虹答应一声刚要离开,花玉荣又喊住了她。问道,最近你姐姐和你小姨是不是经常在一起?彩虹说是。花玉荣又问,她们都说了些什么呢?彩虹说我哪知道,她们讲什么话都背着我,整天在一起叽叽咕咕的不知在捣什么鬼!花玉荣说,没你事了,你去睡吧。

彩虹走了之后,不多时外面就响起了彩霞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固然很轻,花玉荣还是听出来了。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手表,九点半了。彩霞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嘴里还嘟囔了一句,这个死丫头,睡着了又忘记了关灯,等她看清楚了桌前母亲的时候,浑身不由打了个冷战。妈,你怎么在这里的?花玉荣说,我在等你呐。说着给女儿倒了一杯茶,吃饭了吗?那一刻,彩霞心中早已筑好的防线已经开始崩塌了。一整天了,你们到底去了哪里?彩霞听得很清楚,母亲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你!她想,今晚上她如果不说实情的话,母亲是绝不会轻易放过她的。“小荣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花玉荣直截了当。“我、我不知道啊?”“你真的不知道?”稍时又说道,“你们整天在一起你能说不知道!”

彩霞思想在激烈斗争着,我是继续咬死口呢还是坦白呢?

花玉荣说:“路旁说话,草棵有人,你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吗?”

彩霞不知道母亲这句话是蒙人的,心想,自己与小荣姨那晚在练功房的谈话一定让人听了去,不然的话,母亲怎么会这样说呢!

彩霞“扑通”一声跪在了花玉荣的面前:“妈妈呀,你看在爸爸的份上,就原谅小姨这次吧,她也是痛苦死了?”

花玉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扶起了女儿,假装知道似的:“你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一遍我听听,我看看你到底给我说了实话没有!”

彩霞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从头至尾讲了一遍。

一声巨雷在花玉荣的头顶炸开,她体内的五脏六腑全都移了位,心中不由一声呼喊,天哪!随即眼前一片金花乱闪,一下昏倒在地……

彩霞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大声向外面喊道:“来人哪,吴妈,吴妈……”

吴妈提着水瓶来给花玉荣添水,走到门口时,听见了屋里面说话,想进屋又觉得不方便,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听见了彩霞的喊声,所以彩霞一叫,她立马就进门了。

吴妈将花玉荣的双腿盘起来,然后去掐她的人中穴,嘴里轻轻呼喊花玉荣的名字。

不一会儿,花玉荣就苏醒过来了,她望一眼吴妈,眼泪立即就下来了。

家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她作为一家之主竟然一点儿都不知情。花玉荣彻底崩溃了。更叫她没有料到的是,背叛她的还是她最亲最爱的两个人,这个打击真是太大了,也太残酷了!

吴妈和彩霞一起将花玉荣扶在板凳上坐下来,接着吴妈倒一杯茶水让花玉荣喝下去,劝道:“玉荣,事情既然出了,你再怎么生气也是于事无补,无论如何你要看开一点儿,家中你是掌舵的,你要是出事了,这条船往哪里开,奔哪个方向去,你说是不是!”

她准备怎么办?过了好长时间,花玉荣望着彩霞淡淡地问道。

花玉荣指的是她自己的妹妹花小荣。

彩霞说:“小姨一直想将小孩生下来,我天天劝说,好不容易她才同意打掉,今天我们去了地区医院,人都上了手术台,她临时又变卦了!”

花玉荣一脸铁青:“她想怎样,难道说,她觉得我们花家的颜面还没有丢尽吗?她是不是还想将一个死去的人再拉出来让世人唾骂?”

彩霞长这么大没有见过母亲生这么大的气,她知道,小姨这次的确是将祸闯大了,就好比花家这片天空被人捣破了,即便是女娲来了,也无力回天了!

花玉荣愤怒地对彩霞说道:“从明天开始,你什么事情都不要做,她走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这个孩子必须得打掉,她一天不打掉,就一天别想出这个家门!”

李大友回到家,柳桃枝已经拉好了饭桌。家中平时就他们俩人吃饭,简简单单,一碗稀饭、一块饼子、一块咸菜。推了碗,李大友刚掏出烟来,柳桃枝说师哥,你别忙吸烟,说着去里屋拿出来一双新做的布鞋,让他试试合不合脚。李大友边试鞋边说,我还有鞋穿,有的还没有上脚,你怎么又给我做鞋了呢?柳桃枝说,买了块布头,给银锁做了一双,还剩,所以就顺便给你也做了。李大友有些歉疚地说,我们爷俩儿,这辈子欠你真是太多了!柳桃枝微笑着说,都是一家人,何谈欠不欠的呢!再说,我是替师姐照顾你们的,不是应该的吗?李大友想起王新福的托付,就借坡下驴说师妹,我们不能老这么拖你的后腿,为了我们爷儿俩你已经失去了很多,你有没有考虑打算以后呢?柳桃枝一愣,师哥,什么打算以后?你这话是啥意思呢?李大友叹一声,有些动情地说道,为了我们父子,你已经误了青春,再不考虑,恐怕以后更加困难了。柳桃枝说着笑话,困难不困难的,我本就没考虑找,要想找,再晚几年,也能找个吃官饭的国家干部!李大友心说,话真是赶巧了,就直言不讳地说道,眼前就有一个合适的,你不妨考虑一下。柳桃枝说谁?李大友说,就是我们的王团长。柳桃枝一听脸上立马冷了,师哥,你说的真的假的?李大友没有看清在灯影里师妹的表情,不管不顾地说道,当然是真的了!前些时候,王团长就托我给他做媒,一忙就给忘记了,这不,刚才我才想起这件事情来。柳桃枝说师哥,你是不是想吃大鲤鱼了?李大友将烟斗含在嘴里,擦着火柴却没有点燃,师妹话里有话,他怎么听不出来呢!稍时,李大友关切地说道,师妹啊,今后你一旦成了家,师哥也就放心了。柳桃枝欲言又止,然后将碗筷收拾在一起,端起来去厨房了。

屋外的蛐蛐有节奏地鸹叫,远处的池塘传来阵阵蛙鸣。李大友点燃烟,听着外面厨房的动静,他想等师妹回来,将话问清楚,不然的话,明天见着王团长怎么答复人家呢!不一会儿,柳桃枝进门了,没等李大友张口,柳桃枝推脱今天有些累了,径直回了自己的屋里去了。将李大友一人晾在了那里。

月上柳梢,地上一片银白,李大友却没有心思赏景。他吹熄了灯,连手脸都没有洗,便回到自己的屋里,和衣躺在床上,脑子里开始翻江倒海起来。

柳桃枝五岁就开始学戏,李大友的母亲非常喜爱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徒弟,手把手传授技艺,八九岁时柳桃枝就已登台演出了。李母曾一度想认桃枝为干女儿,因为她一生就盼望能有个知疼知热的女孩子,却未能如愿。柳桃枝的出现,她觉得这是老天爷的恩赐。后来老人家又想等柳桃枝以后长大了,留给儿子大友当媳妇,所以事情就这么耽搁下来了。后来,两人到了知道爱慕的年纪,李母就为他们传了喜。哪知,石淑兰突然插了一杠子,她告诉师母,李大友一次酒醉,他们俩人已经在一起了,不但是生米做成了熟饭,而且怀了他的孩子。李家怕影响戏班的名声,选个日子草草地将他们的婚事给办了。柳桃枝不知情,颇有心计的石淑兰是骗他们的。李大友酒醉不错,根本没有与石淑兰发生关系,更没有什么孩子之说,等到他们明白过来时,木已成舟。

石淑兰跟人跑了之后,心地善良的柳桃枝并没有记恨师姐,相反对她留下来的儿子石银锁更加关心和疼爱,如同己出。这么多年来,特别是为了李家戏班的生存和发展柳桃枝倾注了不少的心血。李大友心中非常明白,柳桃枝之所以不离开李家戏班,连对象也不找,她是对自己还存有一种留恋与念想。他多少次明说与暗示,希望师妹抓紧找到自己的幸福。可柳桃枝就是不理这个茬。上次王新福提出这个事,李大友真的为师妹高兴,若是他们真的能成了,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情,既了却他一桩心愿,师妹又找到了一个好归宿。柳桃枝的心思李大友怎么会不了解呢?她在等待,一直在等待,等待李大友自己亲口说出来。他们毕竟是差一点儿成了夫妻。李大友心想不能太自私,他已经害了人家一回了,他还能忍心再害人家一回吗!假如柳桃枝和自己重归于好的话,他能给她什么呢,不但什么也给不了,更没有幸福可言。所以,当石淑兰那个烂女人与人私奔之后,李大友就暗暗发誓,将来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接受师妹的感情,哪怕是她终生不嫁也不行!

柳桃枝在床上也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在李家戏班这些年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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