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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3 15:2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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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浩白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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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战

盐战试读:

重庆和南京的天气在七月份都很炎热,但两者之间还是有一些差别的。南京的热,是三面环山毫不透风的闷热,热起来就像待在蒸笼里;重庆的热,是混杂着江中水汽而来的湿热,热起来就像穿了厚棉袄。

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党员训练处处长冯承泰坐在办公桌后,松开了风纪扣,不停地用手帕擦拭着自己鬓角的热汗。“知了知了”的蝉鸣声在屋外响起。

他是浙江省绍兴人氏,好不容易在南京养成了“耐热”的功夫,没想到重庆的酷热来得更是厉害,弄得他一天到晚对着电风扇吹个不停。没办法,自己是到重庆来避难图存的,再不适应也必须强迫自己学会适应。

他抬眼看了看自己这十五平方米的办公室,暗暗一叹:在南京的时候,自己的办公室会有这么狭小?至少比这间大三倍还不止!是日本人,把自己那么安逸而舒适的生活打得粉碎。

他又回过头来,望向自己背后正壁上那幅工工整整的“精忠报国”

字横匾,心底百感交集:“蒋总裁,我冯某人真算是对得起你这亲笔所写的四个大字了!在上海,在南京,我把自己那么多的别墅、店铺等私产都抛下了,一路追随你来到这西南后方的穷乡僻壤,遭受了那么大的损失,吃了那么多的闷亏,你可一定要补偿我才是!我不图财不图名,就图个‘有权能用’,你应该会满足我吧。”“咚咚咚”一阵声响,办公室的大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敲了几下。

冯承泰心神一敛,急忙端正了姿态,在藤椅上笔挺坐直,朗声答道:“进来!”

房门应声开了,一位身材伟岸、气度沉峻的青年出现在他眼前,衬着门框,几乎像是一张英挺的照片。这位青年干部,正是党员训练处的首席秘书黎天成。

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轻捷而稳健地走到冯承泰的办公桌前:“处座,你的文件。”“你都看过了?今天有什么重要的文件需要我注意的吗?”冯承泰提起钢笔,一边翻开文件夹,一边习惯式地问道。“处座,大多数都是传阅件,有三份你要注意一下:一是

路军重庆通讯处将在机房街70号挂牌办公。他们于明天上午八点半举行挂牌庆典大会,特意来函邀请你届时出席参加。”“八路军重庆通讯处?那里的负责人是谁?”冯承泰眉头一皱,“周恩来、王明他们应该都还在武汉吧?”“我向中统方面询问过了,那里的处长是钱之光,副处长是周恩来的贴身秘书。”“看来,武汉是守不住了,连共产党都跑到这里来安后路了。我近来忙得很,肯定是不会去给他们共产党‘站台’的。”冯承泰拈出那份请柬瞧了又瞧,“怎样?天成,你愿不愿意去那里观察一下?”“处座,虽然现在党国和共党力图‘破除旧嫌、联合抗日’,但我们毕竟是中央组织部的人,一切总是以慎重避嫌为好。反正我不会去掺和他们这些笼络人心的大会小会。”“很好,天成,你很有政治敏锐性啊!我们尽量不与共党发生任何关系和接触,以免落人口实。”冯承泰赞许地点了点头,又拍了拍那文件夹,“还有哪一份文件我要注意?”“中央宣传部邀请你明天下午三点出席‘一个政党、一个领袖、一个主义、一个军队’的‘四个一’理论研讨会。”“这个会议我要参加,顺便你也和我同去,把会议内容记录下来再传达下去。”冯承泰马上回答,“我们党员训练处必须时刻关注理论界最重要的动态,必须时刻准备用最正确的理论武装自己的头脑!”“是!”黎天成身形一正,肃然而应。他忽地弯下身来,从文件夹的中缝里抽出一张纸笺,小心地递给了冯承泰,“还有一份机密材料,你要亲自阅处。这是我们党员训练处和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联合举办的‘金佛山干部特训班’的学员名单。徐恩曾副局长那里已经审签了,你这里还有什么异议吗?”

冯承泰拿过名单,埋头细看了一遍,沉吟了几分钟后,提起钢笔唰唰唰地画掉了几个名字,递回给黎天成,十分认真地说道:“我们党员训练处是专门为各级党组织的普通党员及特殊党员提供高质量训练服务的,最清楚那些重点党员的素质和特长。我画掉的这几个名字,恩曾同志可能不太熟悉。他们心浮气躁、拈轻怕重,哪里能胜任得了特殊任务?”说着,他用笔杆点了点桌面,“这批学员将来是要送到陕北共区派大用场的,不严格把关、优中选优怎么行?”

黎天成接过他修改后的名单在文件夹里仔细放好,脸上浮出笑容,“还是处座你想得周密。把不合适的人选推上不合适的特殊岗位,这可不是给他们送官送财,倒可能是害了他们。”“恩曾同志就喜欢到处安插亲信,简直是不分场合、不分岗位。”冯承泰站起来,拨过电风扇对准自己吹了一会儿,双眉忽地往上一扬,“你稍后出去替我向处里的同志宣布一个好消息。”

黎天成屏住呼吸,认真地注视着他。“我今天专门去找了后勤处。后勤处不是在分发特供盐吗?他们规定的配额是机关人员每人每月一斤半食盐。那可是上好的精盐,一般在市面上搞不到。我经过全力争取,让后勤处把我们处里的同志每人的供盐配额提高到了一斤八两!这可是我为大家多争取到的一点儿福利啊!你把这个好消息传达给他们吧。”冯承泰脸庞上露出了扬扬自得的笑容,“你们知道这多出来的三两配额有多么难搞吗,党籍登记处的胡处长都没争到手!”“处座实在是神通广大,令同志们心悦诚服!”黎天成的神色非常恭敬,“处座从来都是待属下如子侄,呵护关爱之心可谓无微不至。我相信,处里的同志们也一定会以加倍努力工作来报答你的。”

冯承泰听罢,站起身来,背着双手仰视着那幅“精忠报国”的横匾,悠悠一叹,“正所谓‘国难猝来,民无所安’。你们都是抛小家顾大家、全心全意追随总裁和党国的忠良之士,我不悉心照顾你们,又有谁来照顾你们呢?”

黎天成也侧身立着,汪然欲涕。

冯承泰转过了身,向办公桌对面的藤椅指了一指,面色有些沉肃,“天成,你坐下,我想和你谈一谈关于你本人的一些事情。”

黎天成顿觉胸腹间一阵气血翻涌,急忙敛息凝神,规规矩矩地坐了下去。

冯承泰慢悠悠地在办公室踱了一圈,半晌才道:“好像一到重庆这鬼地方,我做的很多事情都有些不顺。”

他没头没脑的这一句话,换了其他人士,一定会莫名其妙,但黎天成却懂得他在说什么。冯承泰在党员训练处处长这个职位上已经干了不少年头,早就想挪一挪位置。这一次迁来重庆前,他和张厉生部长和陈果夫老部长谈了谈,想被外派出去当四川省党部的主任委员。张厉生和陈果夫也答应了他。可万万没料到,半途杀出个“程咬金”,国民党副总裁汪兆铭推荐了他的心腹亲信陈公博出来把四川省党部主任委员的职务夺了去。这简直是剜了冯承泰的“心尖肉”,恨得他几乎要吐出血来。只不过冯承泰的修养比较深,一直在明面上装得若无其事而已。“天成啊!你想调往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里担任秘书的申请,被张部长和陈老部长搁下啦!”冯承泰突然开口,神情有些凝滞。

黎天成闻言,眼前立时一暗:张厉生和陈果夫同时压下了自己的申请,无论自己今后再费多大的劲儿,也是很难撬翻的了。

他沉吟着,在脑海里像闪电一般急速搜索着自己此刻还能用得上的人物姓名:陈立夫、陈布雷、朱家骅、林蔚……同时,他下意识地脱口问道:“怎么会?我的表现难道还会有问题吗?张部长、陈老部长不应该会这样对我吧。”“天成,你想多了!”冯承泰一摆手止住了他,“张部长、陈老部长并不是觉得你能力不行。你在我们党员训练处是一支生花妙笔,理论文章写得很好,不仅是张部长、陈老部长,就是布雷先生也很欣赏。但是……”他话头一转,“你知道吗?昨天总裁签布了人事任命令,让朱家骅秘书长兼任中统局正局长。朱局长下来后和张部长、陈老部长商量了一下,准备对你们这一批优秀的青年干部另有任用。”

黎天成不由得呼吸一紧,整个心脏都暗暗悬了起来。“陈老部长和朱局长目光远大、综理密微,认为中央党部各机关内迁重庆之后,机构臃肿、人浮于事,大家都挤在这山城里,几乎透不过气来。所以,倒不如鼓励青壮同志们发挥忠诚、沉入市县,为党国之统治夯实基础。因此,中央组织部和中统局联合行文呈请总裁同意,决定在川东各县抓紧设立党部机关及三青团组织,采取的方式就是‘空降下派’,任用对象就是你们这一批青壮同志。天成啊!这可是你下基层镀金身、得锻炼的一次大好机会!你觉得如何?”

黎天成一边听着,一边在心底紧张地思忖了起来。党国的每一次重大活动,在表面上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实质上尽是尔虞我诈、钩心斗角的算计。他本人在中央党部也算是消息灵通之士,先前听闻过这件事情的一些风声。为了进一步挖出这件事情幕后的真相,他听完之后,故意问道:“像派遣青壮同志‘下基层、建组织’这样的事情,应该由四川省党部自行举办吧?怎么还会让中央组织部、中统局也重点介入了呢?陈公博主任不会有意见?”

冯承泰一听,暗暗赞叹自己手下这名高徒的机智聪敏,于是便对他透露了事情的底细:“你知道武德励进会这个组织吧?”

所谓的武德励进会,是原四川省政府主席、本土军阀刘湘一手创立的秘密派系组织,四川省大部分县政府的县长及各地实职营长以上的军官都是里面的成员。他们也都是川阀本土派系割据势力的台柱和根基,极具封闭性和排外性。黎天成自然是知道这一切的,却佯装半懂不懂:“属下略有耳闻。”

冯承泰语气里忽然透出几分幸灾乐祸来:“陈公博不是削尖了脑袋要钻到成都当方面要员吗?他下车伊始,也不知深浅,就派了他两个手下在成都组建市级党部组织。结果,他那两个手下领到任命书的当天夜里,突然被一群蒙面人揍了个半死,全都躺进了医院。据中统局调查,可能是武德励进会干的。”

黎天成剑眉一竖,继续假装出义愤填膺的样子:“处座,虽然他们打的是陈公博手下的人,伤的却是我国民党中央党部的脸面!中央党部难道竟不把陈公博召回重庆问责追究?他们都看得下去?”“哦,听说汪副总裁那里倒是把陈公博痛骂了一顿,觉得是他让自己在陈老部长、朱局长面前丢了脸。”冯承泰一笑即敛,正色而言,“罢了,川西片区的党建事务我们不管,问题是陈老部长和朱局长把川东各县的党建工作揽了过来。川东各县可是我们陪都重庆的东面藩屏,它们一定要被我党牢牢抓在手里!所以,这一次陈老部长和朱局长才会紧急动员中央党部的青壮同志们‘下基层、建组织’。你明白他们的苦心了吗?”“陈老部长和朱局长确实是用心良苦。”黎天成又试探着问道,“蒋总裁不是扶持王缵绪当了四川省政府主席吗?他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唉!他是有名无实的‘稻草人’主席,哪里能帮蒋总裁镇得住四川省?潘文华、邓汉祥、邓锡侯、钟体乾这些四川本土派巨头哪里会买他的账?我党要在四川站住脚跟,非得采用‘以党夺政’这个手段不可!”

到了此时,黎天成已经把冯承泰话里的弦外之音听得一清

楚:如今国民政府迁入重庆,随之而来的是国民党政权对西南诸省的强力渗透和控制。而四川省大部分县长都是刘湘当年安排的棋子,也都出身于武德励进会。那么,他们服从川阀派系的命令,肯定比服从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的指令更多一些。虽然刘湘已于年初暴病死于武汉,但他身后以武德励进会为代表的川派割据势力集团还依然存在。蒋介石、陈果夫、朱家骅、陈立夫等人都不会容许这类地方性派系势力继续挟本土人际关系网络之优势来影响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的权威。所以,他们想出了“掺沙子”的办法,“空降”中央党部机关青壮干部下基层建立组织、行使党权,其目的便是对这些县长进行监控制衡。摸清了这些真情实况后,黎天成心底一阵暗喜,感觉这将是自己为猎风同志送上的一份重礼。

冯承泰瞧着黎天成若有所思的表情,遂走到他的面前,目光中大有暖意:“天成啊,陈老部长、张部长和朱局长既然如此重视这项工作,你若参与其中则必是有‘终南捷径’可走的。你只要下去干满两年,我一定全力运作,让你届时回来晋升党员训练处的常务副处长,怎么样?”

黎天成暗暗一咬钢牙,不软不硬地问道:“老师,去军事委员会真的就无法可想了吗?”

冯承泰就怕他不肯罢休,没料到他当真还是那么固执。顿时,他的心潮剧烈波动起来。他当年和黎天成的母亲朱万青女士、父亲黎英毅先生都是同盟会的战友。民国十四年,黎英毅病死的时候,郑重至极地将刚满十八岁的黎天成托付给了他。从此,他对关照黎天成一事充满了深重的责任感。然而,今天黎天成居然丝毫不领他的情,这让他一时有些失态了。“黎天成,你心心念念就想钻到军事委员会里去,你可知道,在那里面,你几乎每天每夜都有可能生活在枪林弹雨之中,那是多么危险!万一有个不测,你让为师怎么向你死去的父母交代!”

黎天成缓缓站了起来,把腰杆挺得直直的:“我相信,我的父亲、母亲在

泉之下能看到我如此奋不顾身地精忠报国,必然是欣慰万分的!当年,他们为了推翻清政府、建立民国而抛头颅、洒热血。今日,我为了抗击日寇、拯救同胞而冒万险、冲先锋。这难道不正是总裁最为称赞的‘革命事业代代有人’吗?身为导师的你,也应该大力支持我才是啊!”

冯承泰正视着他,心底一阵隐隐的绞痛,很用力地挥了挥手:“你少对我使‘攻心术’!就是因为你们黎家为中华民国奉献得太多了,我才不允许你再这么冒险!天成,你真的那么想去军事委员会发展?你是有能力,但那里同时也是藏龙卧虎之地,你要熬多少年才能冒出头来?天成,你好好留在中央组织部,为师一定会让你顺风顺水,平平稳稳地坐到副部长一级。”

黎天成坚定地迎视着冯承泰:“老师,我的父亲、母亲遗传在我身上的热血和斗志,逼得我在这安逸的后方一刻也坐不下来!一切恳请老师你成全!”

冯承泰听罢,身子微微一晃,倒退了几步,许久才回过神来,仰坐到藤椅上,摆了摆手,苦笑道:“呵呵呵,不愧是朱万青、黎英毅的好儿子!有志气,有担当。这样吧,如果你非要进军事委员会,我可以帮你去向果夫老部长再说一说。但我也有一个条件,你必须答应:如果进了军事委员会,你始终只能待在侍从室,绝不能上前线!不然,你求谁也没用!”

黎天成知道自己今天已经把冯承泰逼到了最后一步,他也不好再硬行挺进了,心中暗想:看来,自己目前只有先调进军事委员会再从长计议,其他的事情将来再随机应变吧。

于是,他点了点头:“好吧,老师,我答应你这个条件。”

冯承泰接下来的表情便很有些古怪了:“按照老规矩,你自己懂的。去和你舅父朱老板商量一下,尽快给果夫老部长准备好‘辛苦费’。”

天成深深地低下了头,让人瞧不出他脸上到底是何表情。“好的。一切就拜托处座你了。”二“碧松风”茶馆的“丙”字号雅间里,一位青衣白衫、丰神俊雅的中年文士正拿着一柄不大不小的绸面折扇,轻轻地拂弄着杯中清茶上面袅袅升起的水汽。

在他的折扇挥洒指点之下,洁白的水汽一会儿拉长如仙鹤,一会儿抟圆似灵龟,一会儿扩散若宫殿,一会儿又聚拢像莲苞。他的所有动作,完全如同一位极其熟练的魔术师,正以水汽为道具表演着千姿百态的“活剧”。

恰在此时,房门咚的轻轻一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打在了门框上。中年文士却恍若未闻,毫不理会。

紧接着,雅间东面的窗户忽地一开一关,黎天成矫健的身影似灵猿般飞跃而入,一瞬间已坐到了中年文士的对面,嘻嘻笑道:“想不到这一次声东击西,又没有骗过猎风老师。”

被称为“猎风老师”的中年文士,其实是中共中央副主席周恩来的特别代表陈永锐。他的身份是极其神秘的,在中共最高层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知道。而且,他还是黎天成这个特别党员唯一单线联系的直接领导。这时,他连眼皮也没抬,只淡淡说道:“原来你在国民党特训班里训练出来的身手,就是随处拿来卖弄的。”

黎天成的脸色微微一红:“好些天没见猎风老师了,徒儿就是想和你逗趣一下嘛。”

陈永锐手中的折扇“哗”地一展一扇,茶杯上的白汽倏然散尽,浮露出他那张清癯而沉着的面庞:“看来‘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的修为境界,你还要尽快养成才行啊!”

黎天成的表情仍是笑嘻嘻的:“看到猎风老师驾到,我就知道,重庆又要热闹起来了。我也不用天天写着‘伪八股’受闷气。而且有连台的好戏看,我还静如处子干什么?”“你也知道好戏就要上演了?”陈永锐的目光斜斜一掠。“昨天上午,八路军重庆通讯处已经在机房街70号正式对外挂牌办公了。这一个月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也发生了重大的机构调整:第一处,即党务调查处,已从实质上划分出来,独立成了‘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朱家骅任局长,徐恩曾任常务副局长,即将对外挂牌办公;第二处,即特务处,就地升格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由陈立夫任局长,戴笠任常务副局长,也即将对外挂牌办公。这

大‘主角’都已上台,难道‘好戏’还不开幕吗?”

陈永锐面无表情地递上话来:“你还说漏了一个‘主角’。一周前,日本特高课也在重庆朝天门码头设立了间谍窝点,对外挂的牌子是‘梅乐美’歌舞厅。”“日本鬼子可真是‘附骨之疽’!我们转移到哪里,他们就‘咬’到哪里。”黎天成用右拳一擂桌面,“你们怎么不把它端掉?”

陈永锐轻轻摇着折扇,失声笑了起来:“端掉它?这怎么行?缺了它,这场‘大戏’可怎么演啊?况且,留着它,后边自有用处。”

黎天成摆了摆手:“猎风老师现在讲话可是越来越玄乎了,高深莫测。”

讲罢,黎天成从怀里取出一包香烟,递给陈永锐:“这里面有国民党‘金佛山特训班’的学员名单。他们将来会被派往陕北执行潜伏狙击任务,对我党的威胁很大。请你转告给上级及时掌握。”“看来国民党对我党始终是贼心不死啊!”陈永锐接过那包香烟很谨慎地收好,又关切地问道,“你到这里来,一路上可还安全?”“猎风老师,我一路上很小心,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黎天成

分自信地回答道。“你经过上清寺大黄葛树下的卖烟摊那里时,没感觉到什么异常吧?”陈永锐再点了一下。

黎天成的心弦骤然一紧:“怎么?那个卖烟摊是……”“那个卖烟摊就是戴笠设在那里的一个‘暗哨’,专门监视上清寺附近国民党中央党部各机关工作人员的出入动静。”“哼,这个戴笠,居然敢对他们自己的中央党部下这样的‘黑手’!”黎天成恨恨地骂了一句。“你放心,他们并没察觉你有什么异样,也没派谁来跟踪你。”陈永锐右手一伸,把自己面前的那杯茶轻轻推给了他,“这杯茶是我给你先倒的,已经温了。谈一谈你在党员训练处收集到的其他情报吧。”

黎天成接过茶杯“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答道:“有几件事情可以报告:一是国民党中央组织部、中央宣传部已经联合行文给有关部门,只允许我党的《新华日报》在武汉市城区范围内发行,其余任何地方都不得发行、售卖、宣传、推广。这是他们实施‘限共’政策的一记毒招。”“嗯,国民党肯定会这么干的。不这么干,他们就不是国民党了。”陈永锐冷笑了一下。“第二,近期国民党中央组织部、中央宣传部正组织写作班子密集推出‘一个政党、一个领袖、一个主义、一个军队’的‘四个一’理论宣传,为蒋介石的全面独裁大造声势。”“嗯,我党会联合并且运用中间派民主力量来揭露蒋介石从理论上美化自己独裁的阴谋。”“第三,国民党中央组织部、中统局将采用‘空降下派’的方式派出青壮骨干人员,在川东各县建立伪党部和三青团伪组织。我得到的确切背景消息是:这是蒋介石、朱家骅、陈果夫和以武德励进会为首的四川本土派系在基层组织政权上的一次激烈较量。”“很好,这个消息,我们从你这里得到了最全面、最准确的印证。”陈永锐两眼灼灼放光,“我们会好好利用这个消息的。”“最后,我有几点意见想向你汇报一下,并郑重委托你向上级组织转达一下。”黎天成忽然面色一正,神态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你讲,我会全部记住并向上级转达。”陈永锐的表情也一下变得极为认真。“我在党员训练处看到长江局某领导所撰写的‘七个统一’系列文章,感到十分痛心和迷惑。他这是要干什么,他这是要把抗日战争中的主动权和领导权拱手让给国民党吗!让我党从思想、编制、武装等方面沦为国民党的附庸。这是在自缚手脚、自削羽翼!我在国民党内部还不清楚吗?腐败无能、偏狭孤陋、内讧重重的国民党根本不配领导和指挥这场艰苦而伟大的抗日战争。这位领导的观点未免有些太右倾了。”

陈永锐知道他批评的“长江局某领导”正是王明,不由得脸色如铁,沉沉问道:“这只是你个人的主观感想?通过你的观察,他的观点在国民党内引起了什么样的具体反应?要实事求是地回答。”“我,黎天成,以一个中共特别党员的党性为担保回答你:陈果夫、朱家骅、陈立夫、张厉生等国民党要员看到长江局某领导的这些言论后大肆叫好,并提出了将计就计的阴谋,想要以大吞小、以强削弱,把共产党完全吃掉!你一定要把这么严重而危急的情况火速报告给延安的党中央,希望党中央和毛主席拿出正确的决断来拨乱反正!”

陈永锐肃然正视着他,紧紧握住了他的双手:“天成同志,感谢你对党的高度责任心和关切心,我会把你的所有意见及时汇报转达给党中央。你提出的问题,其实党中央和毛主席、周副主席也都察觉到了。你放心,今年下半年即将召开的

届六中全会,对近段时间国共两党的联合抗日过程将做一个正确的总结和决断。你要对党自我纠错、自我完善的能力有绝对的信心。”“好的,‘位卑未敢忘忧国,直言无忌总为党。’”黎天成迎视着陈永锐灼亮的眼睛,一瞬不瞬。

陈永锐点了点头,忽地话题一转:“现在来谈一谈你的事情吧。上一次组织要求你调往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担任秘书的事情似乎进展得不很顺利?”“嗯,请组织上了解这一情况,并尽量及时地给予适当的支持。当然,我也会积极动用自己的人脉关系来努力实现的。”黎天成沉吟着回答道。

陈永锐的语气却陡转直下:“不必了。你不用再争取往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那边‘钻’了。这个任务即刻取消。你在这方面的所有动作从即刻起一律停止。”

黎天成惊得全身一震:“你……你说什么?”

陈永锐一字一顿地说道:“组织需要你到更有价值的岗位上去为党和人民服务。”“为什么啊?”黎天成叹息道,“多可惜呀!到军事委员会去只差一步了。”

陈永锐威肃至极的目光紧紧笼罩着他,神情中的意味是不容变更的。

黎天成立刻稳定了情绪:“到哪里去?”

陈永锐这才敛回了目光,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这段时间在‘好风味’面馆吃肉丝面时,没察觉出什么问题吗?”

黎天成老老实实地回答:“近几日我都不去那里吃面条了。”“为什么?”“嗨,还不是他们太吝啬了,煮的肉丝面味道越来越淡,一点儿盐巴都没放。”

陈永锐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问题就在这里啊!”

黎天成一下联想到自己昨天从后勤处领到的那包“特供盐”,不禁失声道:“盐,缺盐!”“不错,自去年九月份以来,四川、湖北、湖南、贵州、云南等省市都骤然爆发了大面积的盐荒,很多百姓苦不堪言……当然,你在国民党中央机关工作,是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陈永锐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变得异常严厉起来。

黎天成额头的汗珠直滚而下:“我……我犯了脱离群众、脱离实际的错误,请猎风老师批评。”

陈永锐见他态度如此端正,这才又缓和了语气,娓娓讲道:“你以为国统区这一年间爆发的大面积盐荒都是孤立事件吗?这是日寇在侵吞了大半个中国后,特意封闭了沦陷区中海盐、淮盐、鲁盐等一切供盐渠道,对国统区实行全面盐封锁造成的。其目的就是挑起民众因食盐紧缺而大面积地恐慌、动乱和内耗。”“日本鬼子真阴险卑鄙!”黎天成的腮帮子重重地抽搐了一下。

陈永锐待他心情平复下来,又继续讲道:“我们从四川盐务管理局得到消息,国民政府为了打破日寇的‘对华盐封锁’计划,已在忠县、云阳、巫溪等川东三峡腹地重要产盐基地展开增产保安工作,并把忠县确定为川东供盐中心县之一,给予战略特殊地位。”“忠县?”黎天成顿时怔住了。他心底最深处那块最柔软的地方仿佛已渐渐开始融化。儿时在忠县走过的石板路、坐过的摇橹船、吃过的石宝蒸豆腐、攀登过的翠屏山、游览过的白公祠……一幕幕情景似电影放映一般在他脑海里浮现而出。他的神情有些惘然了,眼眶里竟湿润起来。“不错,忠县—你母亲朱万青女士的故乡,也是你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陈永锐深深地注视着他,“另外,我们从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得到确切消息,他们也将以‘空降下派’青壮干部的方式在忠县建立伪党部和三青团伪组织。”“难……难道……”黎天成的眼睛一下睁大了。“不错。组织上要求你趁此机会,以‘空降下派’的方式潜伏到忠县,接受新的任务,开展新的工作,取得新的战果。”“新的任务?”黎天成一愕。“根据国共双方今年上半年签订的秘密协议,为了协同抗日,川东所有供盐中心县的产盐将按百分之

的比例供给国民党军队,按百分之二十五的比例供给我党领导的八路军。而忠县是川东地区最重要的供盐中心县之一,所以我党的力量必须及时渗透进去、监护盐务安全。”陈永锐缓缓言道,“组织上认为这项任务是极端重要和迫切的,前方战友们补充营养亟须用盐,清毒疗伤也会用到盐,刻不容缓,关系甚大。所以,经过认真研究,上级领导觉得你既有国民党中央组织部青壮骨干的身份,又有忠县本地人的背景,是最适合到那里进行深层次潜伏工作的同志,能够最有效地监护盐务安全。天成同志,你有什么意见吗?”

黎天成沉默了片刻,毅然答道:“好,我接受组织交付于我的任务。”

陈永锐非常满意地点着头,站起身来,目光里溢出一股难得的温情,“天成,公事都说得差不多了,我们师徒二人再谈一谈心吧。见到你一天比一天更成熟,我很高兴啊!今后,你就要到忠县去工作了,我们见面的机会就不像在重庆时这么多了,我会很想你的。”“老师,我也会很想你的。”黎天成的泪花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去忠县后,我和你怎样联系?组织上会派新的代表来领导我吗?”“你记住,你的代号永远是‘雪狼’,我的代号永远是‘猎风’。你和我单线联系,我和周副主席单线联系。其余的组织和同志,未经我的许可或授权,不得擅自前去联络和接触。当然,你也要相信,组织永远在你身边,你永远不会孤军作战。即使你远隔千山万水,我和代表我的人一定会在适当的时候联系到你。”

陈永锐像一位慈祥的长者,语重心长地向他讲着,“但你也要尽快学会独当一面地处置各项复杂事务。很多时候,你孤身一人闯荡在龙潭虎穴,表面上或许觉得自己似乎没有领导、没有战友。然而,你要明白,你对党和人民的忠诚,就是你最大的领导、最好的战友!”

黎天成坚定无比地点了点头,“猎风老师,请你相信我对党和人民的忠诚。”“我肯定是相信你的。看到你今天的成熟,我终于可以无愧地去告慰你的父亲和母亲了。你的母亲朱万青女士是当年同盟会的革命英烈,是秋瑾女侠的好战友;你的父亲黎英毅先生是国民党左派先锋锐士、国民党广东省党部监察委员,一身正气,刚正不阿。他们都很了不起啊!”

陈永锐的口吻忽然变得悠远而又深长,“记得还是民国十四年的时候,你父亲在病逝之前,明面上把你托付给了他在国民党内最好的朋友冯承泰,但同时又在暗地里把你郑重地托付给了我。我当时还是中共广东区执行委员会工运部干事,周恩来同志是广东区委员会委员长。我也和你父亲深谈过,认为你当时刚满十八岁,我们不能强行规定你今后的信仰和人生。你父亲说:‘三民主义和共产主义,由他将来自己选择吧。’于是,在冯承泰的安排下,你去清华大学读了四年政治学,又考进了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做到了党员训练处的首席秘书……没想到,你最后竟还是在民国二十年,在我党白区工作最危险的关头加入了我党,并成了经周恩来同志亲批的‘特别党员’,在国民党内部潜伏了下来。这一切的一切,真的有些宿命的意味啊!”“这不是宿命。”黎天成炯然直视着陈永锐,“信仰共产主义、加入共产党,是我黎天成完全自觉的选择,也是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他在心中暗想:“在我二十五岁以前,我目睹了自己身边的一切,看到了冯处长如何渐渐堕落成一个唯利是图的大官僚,看到了国民党如何渐渐腐化成一个千夫所指的‘刮民党’。我的母亲、父亲当年追随先总理中山先生和秋瑾女侠,为了推翻腐朽的清王朝而建立一个自由、平等、民主的新中国,他们不惜冒万险、抛头颅、洒热血,难道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贪墨横行、民不聊生、丧权辱国的‘国民政府’?难道我就不可以继承父母的遗志去寻求让中国真正实现富强、独立、民主的正确之路?所以,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共产主义、选择了共产党……”

陈永锐再次向他伸出了手:“你是我党优秀的青年战士。党和人民是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每一份贡献的。”

黎天成紧紧握住了老师的手:“一切为了祖国,一切为了人民!我们万死不辞!”三

冯承泰万万没想到,黎天成在数日之间便改了念头,竟主动请求到川东“下基层、镀金身”。“怎么回事?我刚准备好了一个由头去找果夫老部长说一说,你怎么又不愿去军事委员会啦?”冯承泰有些恼火了,“是不是你舅父不愿出那一笔‘辛苦费’?”“不是不是。”黎天成连连摆手,装出一脸的失悔,“处座,我下来后找我舅父商量了一下。舅父也是和你先前一样的心思,把我大骂了一顿,说他只有我一个外甥了,不能让我再走我父母的老路,还对我以死相逼。”

冯承泰敛起了怒色:“你舅父在这件事儿上坚持得对。”“舅父也托我向你转告:他希望你把我‘空降下派’到他的家乡忠县,去‘建组织、做党务’。”“忠县?”冯承泰若有所忆,微皱了一下眉头,拿起自己的笔记本翻开看了一看,“干部调配处初拟的下派干部名单已经出来了,朱家骅局长的一个远房侄儿在三青团中央团部任职,他好像是被分配到了忠县。”

黎天成顿时心头一颤:“处座,你知道,我如果分配回忠县,可以就近照顾我的舅父。这些年他的身体不大好,又加上他那一大摊子生意亟须有人回去分忧。”“我知道,我知道。我完全理解你舅父的想法。他和我一样,在这战乱年代,都希望自己的亲人能够留在身边啊!”冯承泰的语气飘忽了起来,“对你母亲的故乡忠县,我一直憧憬着去一趟。”“处座,我小时候听过我母亲的介绍:忠县在民国建立以前一直是称为‘忠州’的,是贞观初年唐太宗李世民为褒奖此州多出忠臣义士而赐予‘忠’名的。到了民国年间才改州为县。那里出过‘刎首留城保境护国’的巴蔓子、‘宁可断头,不可低头’的严颜将军、‘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的明代女帅秦良玉等忠臣猛士,也有陆宣公墓、白公祠、石宝寨、崇圣寺等名胜古迹。”“所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忠县那里养育出了你母亲朱万青这样的巾帼英杰!”冯承泰慨然而叹,“没关系,我去和厉生部长、果夫老部长说一下,请他们从关照革命英烈家属的角度出发,高抬贵手,将你下派到忠县去。”

黎天成马上识趣地掏出一个红布包递了过来:“对了,处座,这里有几条‘黄鱼’,是我舅父对你的一点儿敬意。”

冯承泰急忙伸手推了回去:“这怎么行?”

黎天成恳切地说道:“明秀兄弟在美国念大学还是要花钱的。舅父说了,冯处长为官清廉、不贪细利,但也不能为了公事亏了自己的身子。重庆的夏天这么热,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明秀”就是冯承泰的儿子冯明秀,两年前便被冯承泰送到美国哈佛大学去留学了。冯承泰为了他,的确没少花钱。此刻,他听黎天成这么温情脉脉地说,就一手接了那红布包,放进了抽屉,微微笑着:“我知道他们朱家是有钱的。当年同盟会在浙江发动起义,会员们纷纷捐款,你母亲那时候出手大方,鸽子蛋那么大的一块‘祖母绿’宝石,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就给捐了……”

忽然,他意识到讲这些话有些不妥,便硬生生地转开了话题,“你舅父在武汉、长沙有什么铺面没?叫他赶快往重庆转移。如果没有车船,就打电话给我,我让湖北省党部、湖南省党部调派专车、专船把他的货物安全运回重庆来。”

黎天成立刻答道:“多谢处座的美意。”

冯承泰把头埋进了文件堆里:“你去忠县的事儿,明后天我给你回话。”

黎天成正准备告辞退出,忽又心念一动,低声道:“处座,有一件事情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讲!”冯承泰仍是低头看着文件。“你知道咱们中央党部机关大楼门外正对面那棵大黄葛树下的蹊跷吗?”“蹊跷?什么蹊跷?”冯承泰诧异地抬起了眼看着他。“据我探察到的消息,黄葛树下那个卖烟摊其实是军统局戴副局长设立的一个暗哨,专门监视我们中央党部同志的一举一动。”“什么?”冯承泰唰地站了起来,“你这个消息确不确实?”“这个消息来得可是千真万确。你若不相信,可以马上派人把那个卖烟摊封了,再把老板抓了。到时,还用不着审问,没准就会有军统局的人打电话进来给他们说情。”“放肆!戴雨农这个江湖小混混,居然敢来中央党部大门口安插耳目!怎么,他想搜集我中央组织部、中央宣传部、中央监察委员会的‘把柄’?”冯承泰勃然作色,抓起了桌上的电话,“我倒要问一问他们有没有通过蒋总裁、果夫老部长和朱家骅局长。”

两天后,黎天成被冯承泰召进了办公室。桌案后面,和冯承泰并肩而坐的还有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干部调配处处长黄继明。

黎天成刚一坐下,黄继明便正容说道:“天成同志,我和冯处长受果夫老部长、厉生部长的委托,和你谈话。”

黎天成急忙面色一凛,立刻把腰板挺得笔直。“领导们得知你向部里主动请缨‘下基层、建组织’很是高兴,经共同研究,答应了你的请求,并明确表态:你下派去的那个忠县,将是中央组织部重点关注的点。部里今后每月将给你们多拨三分之一的‘特别经费’。”

黎天成一下站了起来:“多谢领导栽培!”

冯承泰摆了摆手,让他坐下。“天成,果夫老部长、厉生部长对你近日率先察觉并揭露黄葛树下卖烟摊一事非常赞赏,认为你胆大心细、敏锐过人,堪当重任,希望你戒骄戒躁,好好发展。”

黎天成诚恳而恭敬地答道:“我的所有成绩,都是在各级领导的关心和支持下取得的。我必将在日后的工作中以百倍的努力报答领导的信任。”

黄继明微微而笑,侧过脸来看着冯承泰:“党员训练处里的同志素质就是不一样!能力强、作风实、口才好!”“这是当然。‘打铁还要自身硬’嘛!我们处里的同志自己若是没有几把‘刷子’,又怎敢去训练指导全国的党员干部呢?”冯承泰的脸皮也厚,笑着回敬道,“继明处长,还希望你能对我们处里的同志多多关怀、扶持啊!”“哪里!哪里!冯处长是我们部里实至名归的副部长人选,我们今后还要多多仰仗你才行哪!”黄继明拱了拱手。

冯承泰又客气了几句,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张表格来,继续对黎天成说道:“我们部里和朱家骅、徐恩曾两位局长沟通过了,准备再给你加一重身份—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驻忠县甲级特派员!你填好这份‘基本情况登记表’,我和黄处长签上推荐意见,领下证件来,送到中央组织部档案管理处留存,一切就可以了。”

黎天成心头暗暗一阵狂喜,想不到自己竟已一脚踏进了中统局的门槛,这倒更加方便自己今后开展地下工作。于是,他充满感激地答道:“领导为天成想得真周到!”

看着他接过那张表格,黄继明呵呵笑道:“戴雨农只在万县、涪陵等大码头设了军统站,却没料到果夫老部长、朱局长、徐副局长比他想得更细致—我们在忠县都设了特派员。天成啊!你到了地方上,可要为我们中央组织部、中统局争气啊!”“不错。”冯承泰颔首道,“天成,既然组织已决定派你到忠县去了,有些难处也要先给你说在明里:中统局已经调查清楚了,现任忠县县长牟宝权确系川阀本土派系武德励进会的骨干成员,和刘湘、潘文华一向过从甚密。你去忠县建设党部和三青团,一定要防备这个人。他们川派分子是不希望我党渗入基层挖空他们的墙脚的。牟宝权一定会对你百般掣肘,你也一定要学会‘戒急用忍’。”“前不久,因为原会长刘湘的暴亡,武德励进会秘密召开了新会长推选大会。”黄继明补充道,“我们本想让王缵绪当选新会长,可惜他不争气,还是被潘文华压了下去。然后,他们又闭门召开了骨干分子绝密会议,连王缵绪都被排斥在外,应该是在商议怎样对付我党。至于会议的具体内容,中统局正在秘密调查中。一有消息,我们会及时通知你见招拆招的。”

黎天成的脸色显得十分肃重:“值此党国外患深重之际,我到忠县后一定会与反党异己分子奋力抗争,不让他们阴谋得逞。”

黄继明端起茶杯浅浅呷了一口,缓缓又道:“其实,在我看来,武德励进会只是小敌,共产党的地下分子才是我党的大敌。天成同志,你将来在忠县千万不能对共产党松懈,要一手斗武德励进会,一手斗共产党,两手都要硬!”

冯承泰也点头言道:“说得对。我们不怕和共产党明刀明枪地硬干,就怕共产党钻进我们‘肚子’里捣乱。天成啊!黄处长的提醒是非常正确的。”“是!天成谨记黄处长的教诲:一手斗武德励进会,一手斗共产党!”黎天成的回答铿锵有力。

黄继明慢慢放下茶杯:“很好。天成同志,你对自己前去‘下基层、建组织’还有什么具体的要求没有?我们部里会尽量满足你的。”

黎天成沉吟了一会儿,问道:“请问,组织上准备以什么样的身份将我‘空降’到忠县?”“你将以国民党首任忠县党部书记长、忠县首任三民主义青年团书记的身份‘空降’到忠县。组织上还会给你配一个组织干事和一个宣传干事。”黄继明一一道来,“你们每个月的活动经费是一千块船洋,待遇还是很不错的。”

黎天成的表情显得极为凝肃:“黄处长、冯处长,我有个建议:请组织上将我的职位降低一格,以国民党忠县党部秘书、忠县三民主义青年团书记的身份‘空降’到忠县。”“为什么?别人都巴不得连提两级,你倒好……”冯承泰一下瞪圆了眼睛。“处座,你常常教导我们,‘智者务其实,愚者争虚名’。天成自贬一级,以党部秘书的身份去建设党团组织,至少在观感上不会刺激牟宝权的争权之心。天成届时名义上只是秘书职位,实际上做的都是书记长的工作,这样更有利于我在忠县放开手脚活动。”

听完他这番话,黄继明盯着他看了半晌,忽地一笑:“假如我党的每一个青年同志都能像你这样淡泊务实、公而忘私就好了!你真不愧是我党革命英烈的后代啊!”过了片刻,他右手在办公桌上轻轻一按,“很好。你想得周全。就照你说的去办—承泰你不要发作,我回去向果夫老部长、厉生部长汇报后,建议把天成的工资待遇直接调到副处长级别!”

冯承泰使劲地点着头:“这还差不多!咱们总不能让为党尽忠、为国献身的‘老实人’吃亏嘛!”

黄继明慢慢地收拾着自己的公文包:“天成啊,你应该再没什么意见了吧?”“两位处座,我请求将中央政治学校的第三期毕业生—原南京市党部组织干事雷杰,还有中央政治学校的第四期毕业生—原浙江省党部宣传干事王拓调配给我,一起到忠县工作。”“嗯?”黄继明把脸转向了冯承泰,“你了解他讲的这两个人吗?”“我当然了解。俗话说得好,我们党员训练处,就是中央组织部里的‘黄埔军校’,是经常和各地党员干部密切联系的。对他们的林林总总,说不定我们比你们干部调配处还知道得多。”冯承泰嘻嘻笑罢,又微微一皱眉,“天成点的这两个娃子,确也是能打硬仗的好手。只不过,雷杰的情绪容易爆发、王拓的个性有些棱角。天成,你真的要用他们?”“报告处座,当此白手创业之际,循规蹈矩、全无棱角、四平八稳的人哪里能完成‘建组织、行党权’的艰巨任务?没几手硬功夫,武德励进会的人还不得把我们看扁了?”黎天成目光灼灼,朗声而道。

黄继明就那么站着低头思忖了一会儿,终于双眉一扬:“好吧!只要你能把武德励进会里的那些‘地头蛇’压制住,把忠县党部、忠县三青团顺利建设起来,部里可以支持你的一切合理要求!”四

忠县城关镇最有名的高档酒店“会仙楼”里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为欢迎黎天成等县党部人士上任,县长牟宝权率领县政府各科室的长官和县警察局局长、县保安队队长在这里摆下了盛宴给他们接风洗尘。

这一次陪送黎天成下来的是冯承泰和黄继明二人。在全县城乡两级干部大会上,他们宣读完黎天成的任命书后,就都被牟宝权用专车接到了“会仙楼”。

刚一下车,黎天成便指着大街对面竖立着的一块青石碑,对冯、黄二人介绍道:“两位处座,请看,那就是当年巴蔓子在我们忠县的‘刎首留城’之处。清朝时立的纪念碑,到如今依然还在哪!”

冯承泰和黄继明对视了一下,道:“值此日寇大举侵犯我中华之际,蒋总裁和蒋夫人曾经多次号召我们要学习‘巴蔓子’刎首留城、以死殉国的忠勇精神。这样吧,王拓,你过来给我俩照几张相片带回去上报给总务处,就说我们到这里接受了一次爱国主义及忠勇精神的再教育!”“是啊!将来蒋总裁和蒋夫人到我们部里来视察时,也好有一些看头。”黄继明会意地一笑。

于是,宣传干事王拓应声跑上前来,“啪啪啪”用镁光灯相机给他们俩和黎天成在那座巴蔓子纪念碑下照了几张合影。完毕之后,冯承泰望了望坡坎下滚滚而流的长江,幽幽一叹:“我本想在这忠县好好转一转的,可惜明天上午有党内部务大会要开,今晚就得赶回去,不然……唉—”

黎天成恳切地讲道:“处座,天成既然到了忠县,今后你们随时都可以过来指教的。”“走吧!走吧!”黄继明也拉了一下冯承泰,“天成说得没错,咱们今后有的是机会到忠县转悠。”

冯承泰这才有些不舍地随着他们进了“会仙楼”。

踩着鲜艳的红地毯,黎天成被牟宝权引领着进入“甲”字号雅间。红漆木门徐徐打开,两张布满复杂表情的面庞赫然入目!一个正是他的舅父朱万玄,他的表情是悲喜交加,热泪盈眶;另一个则是一位高高瘦瘦的年长富绅,双鬓苍然,他的表情是惊喜混杂,一对眼珠只在黎天成全身上下打量个不停。

牟宝权似笑非笑地瞅着黎天成:“黎秘书,牟某知道忠县分为前乡、后乡两块区域。你母亲的祖籍是石宝镇,属于前乡一域。牟某也知道,前乡最著名的‘钟任朱赵’四大家族都和你有着密切的关系。所以,牟某一早就派人去接了他们来给你这位衣锦还乡的大才子接风洗尘。”“哦?”随后进来的冯承泰一边在黎天成的引导下和朱万玄握手施礼,一边好奇地问牟宝权,“‘钟任朱赵’四大家族?这怎么说?”“冯处长你有所不知:这忠县上下还有一段顺口溜是专门形容这‘四大家族’的。‘钟有钱,任漂亮,朱满仓,赵前程’!钟家的代表就是这位钟世哲老板,他一看便是很有钱的富贵相了!”

牟宝权拉了朱万玄过来,向冯承泰侃侃介绍道:“‘朱满仓’指的就是这位朱万玄老板,他是黎秘书的亲娘舅,也是忠县的大富翁。坊间传说,朱老板的排名虽然在四大家族中位置靠后,但他的财富之丰却是高居于四大家族之首的!任家和赵家的代表人物今天没到场,牟某就不好给你介绍了。”“朱老板是大富翁我早就知道,钟老板的名头我到重庆来也略有耳闻。”冯承泰一时来了兴致,扭住不放,“只不过,那‘任漂亮’是什么意思?‘赵前程’又是什么意思?牟县长,你有话就要说完,可不能留下半截子话吊我的胃口!”

牟宝权哈哈笑着,正欲开口,他手下的县保安队队长吴井然却凑上来主动讲道:“这位长官,‘任漂亮’就是指任氏家族里人人外貌过人嘛!男的长得相貌堂堂、威武雄壮,女的长得白净水灵、美若天仙,都漂亮得让人直翘大拇指!当然……现在他们家里是不事产业了,但照样在忠县混得风生水起、漂漂亮亮的!至于‘赵前程’的意思呢,就是指赵家专门把族中子弟送往大都市和西洋、东洋去挣锦绣前程。”

牟宝权暗恨吴井然抢了自己的话头,便干咳一声,冷冷地横了他一眼。吴井然这才似乎知道自己是“僭越”了,急忙又缩回了陪从队伍的后面。

冯承泰听得连连点头,眼中锋芒隐然一闪:“有趣!有趣!牟县长,看来你与这四大家族关系匪浅了,所以才能请得动二位富绅呢!”“卑职不敢,卑职哪里请得动他们呢?”牟宝权佯装出诚惶诚恐的模样来,“卑职是托了你们中央组织部长官的赫赫威名才请来了他们。”

他一边说着,一边请冯承泰、黄继明去上座坐下。

那边,黎天成走近朱万玄问道:“舅舅,任家兄妹怎么没来?这么多年了,我还挺想他俩呢。”

不料,那钟世哲却蓦地横插过来,紧紧盯视着黎天成的面庞,双眸深处闪动着晶莹的光芒:“像……真是太像了……你和你母亲太相像了。”“钟老三,你要注意一下场合。”朱万玄似乎很害怕钟世哲会突然失态,急忙一把将他拉到自己身后,赶紧加快了语速对黎天成说道,“任家兄妹没来就是没来,你不要再问了。他们的情形你今后就知道了。倒是赵家的公子赵信全托我给你带了一份礼物,庆贺你衣锦还乡。好了,快去你们领导那边吧!”

黎天成接过朱万玄递来的一方锦盒,只觉入手沉甸甸的,也不及多看,便到了主桌陪冯承泰坐下。

冯承泰的目光掠到了他手边的锦盒上,含笑道:“打开给我看一看。”“一个朋友送的小礼品。”黎天成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打开那方锦盒,一座纯银质地的“羊马相戏”铸像赫然显露,灿灿生光,精致至极。

一见这座银像,黎天成便莞尔笑了。

黄继明赞叹道:“他这礼物送得可不轻啊!只是这座‘羊马相戏’的铸像含有什么寓意吗?”“禀告处座:我是1907年出生的,那年是丁未年,生肖属羊;这个朋友是1906年出生的,丙午年,生肖属马。所以,他送了这座‘羊马相戏’的银像给我。”黎天成口里讲着,在心里暗暗回想着赵信全当年的形象,忽然忆起他那时只是喜欢安安静静地待在阁楼里读书,小小年纪便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冯承泰听罢他的话,缓缓颔首:“天成啊,你这位朋友是很懂人情世故的。”

说话间,县政府各科科长等已一一遵照尊卑主次的席位坐下了。

不多时,各色菜肴似流水般端了上来。

牟宝权领着大家酒过三巡之后,用筷子指着桌上一盆香喷喷的鱼肉,笑着介绍道:“这是我们忠县甘井乡昌家洞里捕捞起来的‘娃娃鱼’,味道十分鲜美!请冯处长、黄处长、黎秘书好好品尝一下!”

黄继明浅浅地呷了一口酒,斜睨着牟宝权,饶有深意地说道:“牟县长,我们感谢你的盛情招待,但‘一日暖心,不如百日暖身’,我们最希望的是你将来一定要和天成同志亲密合作,全力支持他在忠县组建党部、团部的工作!”“那是当然,那是当然!”牟宝权一边敬着酒,一边满口答应着,圆圆胖胖的脸庞笑得像弥勒佛似的。

冯承泰也跟着点明道:“牟县长你有所不知,平日里我们中央组织部送本部同志赴地方上任,就是到省级政府,也只派一名副处长宣布任命。而今天,为了天成同志顺利在忠县上任,陈果夫老部长、张厉生部长派我和黄处长两名正处长同时下来助阵。其中的关切之情,想必牟县长已是感同身受了吧。”

牟宝权心里暗暗一凛,这冯、黄二人处处拿话压我,只怕真是把黎天成派来架空我这川派县长了。但他脸上却不露丝毫声色,只笑眯眯地答道:“冯处长训示得是。牟某日后一定和天成同志亲密合作、竭诚相待!”

黎天成瞧着牟宝权那深不见底的笑意,一时不知他这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于是举杯敬了过来:“牟县长果然是高风亮节,胸怀大局。天成今后定会让县党部和县政府合作,共度时艰!”

牟宝权接了他的这一杯酒,一口便喝了个干干净净。“既然牟县长如此识大体、重大局,那你这衣襟处怎么还挂着刘湘主席当年颁发的‘人格救国’的胸章呢?”黄继明的目光紧盯在牟宝权的胸前不放,“应该换成我党的‘青天白日’胸章了。牟县长,你说是不是?”

牟宝权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是是是。卑职下去后一定照办。”

冯承泰却把自己衣襟上的“青天白日”胸章摘了下来,伸手递给了牟宝权:“哎呀!还下去办什么?我的这个胸章就送给你了!你现在就戴上瞧一瞧。”

牟宝权无奈下,只得接在手里,戴在了自己的胸前。

为了消除席间略显尴尬的气氛,黎天成带头鼓起了掌。

掌声停息后,冯承泰看了一圈席上之人,有县政府民政科科长叶兴发、财政科科长程晓智、建设科科长罗自高、教育科科长彭开泽等人和县警察局局长冉庆标、县保安队队长吴井然,对黎天成郑重言道:“依我看,天成同志,你在忠县发展的第一批党员,就从这在座的诸君做起吧!他们是县政府的骨干,自然也应当是县党部的精英。咱们党歌里都是这么唱的嘛—‘咨尔多士,为民先锋’。”“是是是。”黎天成连声答应着,“明天我就让雷杰到各科科长处上门登记入党。”

就在这时,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喊道:“列位领导,我已经是一名党龄两年的国民党党员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獐头鼠目、缩肩似猴的中年官员站起身来,亮出了自己的国民党党员证。“这位是我县涂井官办盐厂厂长田广培。”牟宝权向冯承泰、黄继明、黎天成等介绍道。“哦,原来是四川省盐务管理局缪秋杰局长的下属。你肯定是被四川省盐务管理局党部吸收为党员的。”黄继明一口便道破了他的入党来历,“缪局长本身也是老资格的国民党党员了,所以当初他被行政院从盐务总局调到四川省来上任,一着手便响应中央的号召,建设了局党部。”“这,这位领导!你好厉害!真,真是什么都知道!”田广培甚为惊讶地注视着黄继明。“这是自然。中央组织部的领导肯定比你这个‘蝇头小吏’站得高、看得远嘛!”牟宝权端着酒杯笑呵呵地说道,“对了,各位领导,田厂长可是我们县里最出名的‘财神爷’。我们的财政科程科长平日都得喊他‘干爷爷’。刚才黄处长不是慨叹我们县里真有钱,竟然能弄到‘娃娃鱼’这样鲜美的食物嘛。其实这都是涂井盐厂帮我们县政府撑起的场面。说来好笑,我偌大一个县政府,有四成的开支都是向他们挪借的。”

黎天成立刻起身,向田广培敬了一杯酒:“天成久闻我县素为川东产盐之重镇,在当前形势下能令官民两裕,一切还得感谢田厂长你的绸缪之功。”“不敢!不敢!”田广培侧脸看了一眼朱万玄,“黎秘书,你的舅父正是本县盐商协会的会长。若无他多年的大力支持,我们这所官办盐厂,怎么能挺到今日这般‘苦尽甘来’的地步。”

一听这话,黎天成面色微微一动,瞧向朱万玄的眼神便有一些莫名的复杂。原来,上级组织指名特派自己到忠县来开展为党护盐工作的“伏笔”就在这里啊!他先前也隐约知道自己这个舅父在做卖盐的生意,但绝对没有想到他竟在忠县盐业界有这等举足轻重的地位!一瞬间,他感到了陈永锐所讲的那句“组织永远在你身边”背后潜台词的深长意味。确实,组织比自己想得更加周密、更加弘远。

几乎和他同时,那一边的牟宝权似乎也想起了什么,眸中立刻浮起了一层阴影。

朱万玄何等练达,一瞥间立刻捕捉到了牟宝权脸上这一细微变化,满脸堆笑地举杯向牟宝权敬来:“牟县长,我这外甥毕竟是机关干部出身,接触基层较少,还望你今后在工作中多多指教他呢!”

牟宝权不露形迹地缓过神来,大笑道:“贵甥年轻有为、跨龙乘凤、前程远大,岂是牟某指教得了的?”

这时,冯承泰和黄继明都站了起来,高举着酒杯:“来来来!大家一起举杯—为忠县将来的‘党政一家亲’干杯!”五

酒宴结束之后,冯承泰和黄继明便乘快艇赶回重庆去了。

临别之际,冯承泰拉着黎天成的手,嘱咐道:“其实忠县离重庆也不远,你从这里坐轮船只要半天就可以到朝天门码头了。如果换乘快艇,最多只用三个钟头。记着常来部里走动走动。”

黎天成笑着回答:“中央组织部是我的‘娘家’,我只要空闲了一定回来接受领导们的指示。”

冯承泰瞧了瞧牟宝权,附耳对他低语道:“‘人心隔肚皮’,你凡事总要留一手好些。”

黎天成不动声色地答道:“我的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冯承泰微一点头,不再多言,和黄继明一道登船而去。

刚一送走他俩,牟宝权带着县政府各科科长声称要回去办公,也一溜烟儿跑得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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